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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

【序】 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 歸震川先生全集序 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 新刊震川先生文集序

【凡例五則】

【卷之一 經解】

易圖論上 易圖論下 易圖論後 大衍解 洪範傳 尚書敘錄 考定武成 孝經敘錄 荀子敘錄

【卷之二 序】

項思堯文集序 玉巖光生文集序 山齋先生文集序 雍里先生文集序 五嶽山人前集序 戴楚望集序 戴楚望後詩集序 沈次谷先生詩序 草庭詩序 經序錄序 史論序 卓行錄序 汊口志序 正俗編序 平和李氏家規序 華亭蔡氏新譜序 龍游翁氏宗譜序 浙江鄉試錄後序 太僕寺誌序 西王母圖序 陟臺圖詠序 綵衣春讌圖序 綸寵延光圖序 王梅芳時義序 水利書序 尚書別解序 都水稿序 會文序 羣居課試錄序 夏懷竹字說序

【卷之三 論 議 說】

【論】 天子諸侯無冠禮論 公子有宗道論 貞女論 譜例論 水利論 水利後論

【議】 三途並用議 馬政議 禦倭議 備倭事略

【說】 三江圖敘說 淞江下三江圖敘說 二石說 張雄字 陳伯生字說 守耕說 東隅說 懷竹說 朱欽甫字說 周時化字說 莊氏二子字說 二子字說

【卷之四 雜文】

書安南事 書郭義官事 書張貞女死事 張貞女獄事 貞婦辨 書里涇張氏婦事 言解 解惑 道難 懼讒三首 甌喻 性不移說 重交一首贈汝寧太守徐君

【卷之五 題 跋】

跋仲尼七十子像 題洪武京城圖志後 跋高麗圖經後 跋禹貢論後 題興都志後 跋唐石臺道德經 跋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幢 跋大佛頂隨永尊勝陀羅尼經幢 跋廣平宋文貞公碑 跋帝堯碑 跋商中宗廟碑 題太僕寺誌後 讀金陀粹編 讀王祥傳 題金石錄後 題隸釋後 跋何博士論後 題仕履重光冊 題星槎勝覽 題瀛涯勝覽 題文太史書後 題張幼于裒文太史卷 題弘玄先生贊後 書沈母貞節傳後 書冢廬巢燕卷後 跋唐道虔答友人問疾書 跋小學古事 題王氏舊譜後 題立嗣辨後 跋程論後 跋程策後

【卷之六 書】

上徐閣老書 上瞿侍郎書 上萬侍郎書 上王都御史書 上高閣老書 上趙閣老書

【卷之七 書】

上宋明府書 上方參政書 答唐虔伯書 與李浩卿書 與嘉定諸友書 與殷徐陸三子書 答俞質甫書 與宣仲濟書 答顧伯剛書 與潘子實書 示徐生書 山舍示學者 與陸太常書 與趙子舉書 答朱巡撫書 上王中丞書 與曾省吾參政書 與林侍郎書

【卷之八 書】

奉熊分司水利集并論今年水災事宜書 寄王太守書 遺王都御史書*代/* 論三區賦役水利書 與傅體元書 與王子敬書 論禦倭書*代/* 上總制書 與沈養吾書 崑山縣倭寇始末書

【卷之九 贈送序】

送吳純甫先生會試序 送夾江張先生序 送李廉甫北上序 送王汝康會試序 途縣大夫楊侯序 送何氏二子序 送宋知縣序 送郡太守歷下金侯考績序*代/* 送郡別駕王侯考績序 送南京虎賁衛經歷鄭君之任序 送太倉守熊侯之任光州序 贈陽曲王公分守太倉序 送吳郡別駕段侯之京序 送陽曲王公參政陝西序 送童子鳴序 送狄承式青田教諭序 送熊分司之任滇南序 送計博士序 送蔣助教序

【卷之十 贈送序】

送同年李觀甫之任江浦序 送同年丁聘之之任平湖序 送同年光子英之任真定序 送同年孟與時之任成都序 送王子敬之任建寧序 送王子敬還吳奉母之建寧序 送張子忠之任南昌序 送陳子達之任元城序 送毛君文高之任元城序 送南駕部吳君考績北上序 送周給事興叔北上序 送余先生南還序 送顧太僕致政南還序 送許子雲之任分宜序 送陸嗣孫之任武康序 贈俞宜黃序 送福建按察司王知事序 送北城副兵馬指揮使周君序 送吳祠部之官留都序 贈石川先生序 贈給事中劉侯北上序*代作/* 贈戚汝積分教大梁序

【卷之十一 贈送序】

送嘉定丞魯侯序 送周御史序 贈熊兵憲進秩序*代/* 送嘉定縣令序 送嘉定縣令張侯序 送崑山縣令朱侯序 送吳縣令張侯序 贈張別駕序 贈太府思翁黃公序 送攝令蒲君還府序 贈司儀楊君序 送顧公節北上序 送國子助教徐先生序 送柴都事之任浙江序 送陳子加序 送王博甫北上序 賀戚總戎平倭序*代/* 司訓袁君督學旌獎序 贈醫士張雲<革奇>序 贈弟子敏授尚醫序 贈大慈仁寺左方丈住持宇上人序 贈菩提寺坤上人序

【卷之十二 壽序】

方御史壽序 御史大夫潘公七十壽序 山齋先生六十壽序 澱山周先生六十壽序 默齋文生六十壽序 姚安太守秦君六十壽序 福建按察使楊君七十壽序 通政立齋王先生壽序 同館諸進士再壽立齋王先生序 少傅陳公六十壽詩序*代/* 顧夫人八十壽序 御史大夫潘公夫人曹氏六十壽序 顧夫人楊氏七十壽序 丘恭人七十壽序 顧孺人六十壽序 夏淑人六十壽序 朱夫人鄭氏五十壽序 朱夫人鄭氏六十壽序 宋孺人壽序 李太淑人八十壽序 許太孺人壽序 太倉州守孫侯母太夫人壽詩序 朱太夫人六十壽序 李氏榮壽詩序

【卷之十三 壽序】

吏部司務太君壽序 顧南巖先生壽序 同州通判許半齋壽序 龔裕州壽序 徐封君七十壽序 葛封君六十壽序 柳州計先生壽序 甯封君八十壽序 白菴程翁八十壽序 張曾菴七十壽序 晉其大六十壽序 濬甫魏君五十壽序 周秋汀八十壽序 周翁七十壽序 戴素庵先生七十壽序 張翁八十壽序 孫君六十壽序 楊漸齋壽序 六母舅後江周翁壽序 周弦齋壽序 前山丘翁壽序 戚思吶壽序 陸思軒壽序 東莊孫君七十壽序 桐庵陸翁八十壽序 望湖曹翁六十壽序 錢一齋七十壽序 夢雲沈先生六十壽序 碧巖戴翁七十壽序 杜翁七十壽序 叔祖存默翁六十壽序 高州太守欽君壽詩序

【卷之十四 壽序】

朱母孫太孺人壽序 顧母陸大孺人七十壽序 張母太安人壽序 馮宜人六十壽序 陸母繆孺人壽序 鄭母唐夫人八十壽序 張母王孺人壽序 王黎獻母楊氏七十壽序 沈母丘氏七十壽序 王母顧孺人六十壽序 陳丹倪碩人壽序 朱碩人壽序 朱君顧孺人雙壽序 徐氏雙壽序 周氏雙壽序 王氏壽宴序 良士堂壽讌序 狄氏壽讌序 唐令人壽詩序 邵氏壽詩序

【卷之十五 記】

見村樓記 見南閣記 真義堂記 遂初堂記 壽母堂記 卅有堂記 容春堂記 自生堂記 可齋記 耐齋記 雙鶴軒記 雪竹軒記 清夢軒記 櫟全軒記 悠然亭記 臥石亭記 滄浪亭記 花史館記 杏花書屋記 題玉女潭記 見苓書舍記 婁曲新居記 寶界山居記 南陔草堂記 莪江精舍記 菊窗記 本庵記 野鶴軒壁記 保聖寺安隱堂記 汝州新造三宮廟記*代/*

【卷之十六 記】

重修闕里廟記 顧原魯先生祠記 常熟縣趙段圩堤記 唐行鎮免役夫記 吳郡丞永康徐侯署崑山縣惠政記 崑山縣新倉興造記 長興縣令題名記 太僕寺新立題名記*代/* 長興縣城隍神靈應記 張氏女貞節記 吳山圖記 光祿署丞孟君浚河記 松雲庵楊主簿墓田碑記 張氏女子神異記

【卷之十七 記】

世美堂後記 重修承志堂記 重造承志堂左右夾室記 陶菴記 畏壘亭記 思子亭記 項脊軒志 秦國公石記 夢鼎堂記 順德府通判廳記 順德府通判廳右記 震川別號記 家譜記

【卷之十八 墓誌銘】

南京車駕司員外郎張君墓誌銘 中書舍人李君墓誌銘 外舅光祿寺典簿魏公墓誌銘 鴻臚寺司賓署丞張君墓誌銘 建安尹沈君墓誌銘 樂清丞沈君墓誌銘 葉縣丞蘇君墓誌銘 撫州府學訓導唐君墓誌銘 永平張封君墓誌銘 昭信校尉崇明沙守禦千戶所正百戶晁君墓誌銘 例授昭勇將軍成山指揮使李君墓誌銘 明故例授蘇州衛千戶所正千戶陳君墓誌銘

【卷之十九 墓誌銘】

抑齋先生夏君墓誌銘 王府君墓誌銘 朱隱君墓誌銘 馮會東墓誌銘 周孺亨墓誌銘 曹子見墓誌銘 太學生周君墓誌銘 太學生葉君墓誌銘 沈貞甫墓誌銘 陸允清墓誌銘 周君墓誌銘 李君墓誌銘 居君墓誌銘 詹仰之墓誌銘 朱肖卿墓誌銘 歸府君墓誌銘

【卷之二十 墓誌銘】

趙汝淵墓誌銘 金君守齋墓誌銘 王邦獻墓誌銘 李惟善墓誌銘 張克明墓誌銘 陳君厚卿墓誌銘 陸子誠墓誌銘 王君時舉墓誌銘 蔣原獻墓誌銘 潘用中墓誌銘

【卷之二十一 墓誌銘】

陳處士妻王孺人墓誌銘 太學生陳君妻郭孺人墓誌銘 顧孺人墓誌銘 潘府君室沈孺人墓誌銘 周子嘉室唐孺人墓誌銘 方母張孺人墓誌銘 張孺人墓誌銘 沈母張孺人墓誌銘 陸孺人墓誌銘 張太孺人墓誌銘 龔母秦孺人墓誌銘 李母陶碩人墓誌銘 王母孫孺人墓誌銘 朱母顧孺人墓誌銘 沈引仁妻周氏墓誌銘 唐孺人墓誌銘 毛孺人墓誌銘 魏孺人墓誌銘 葉母墓誌銘

【卷之二十二 權厝誌 生誌 壙誌】

中奉大夫江西右布政使致仕雍里顧公權厝誌 伯妣徐孺人權厝誌 鄭君漢卿壽藏銘 南雲翁生壙誌 姚生壙誌 亡兒曾滟羽孫壙誌 女如蘭壙誌 女二二壙誌 寒花葬誌

【卷之二十三 墓表】

亡友方思曾墓表 從叔父府君墳前石表辭 通政使同右參議張公墓表 封奉政大夫南京兵部事駕司郎中王君墓表 懷慶府推官劉君墓表 敕贈翰林院檢討許府君墓表 貞節婦李氏墓表

【卷之二十四 碑 碣】

【碑】 中憲大夫貴州思州府知府贈中議大夫贊治尹貴州按祭司副使李君墓碑 何氏先塋碑 葉文莊公墓地免租碑 安亭鎮揭主簿德政碑

【碣】 玄朗光生墓碣 張季翁墓碣 褚隱君墓碣 贈文林郎邵武府推官吳君墓碣 泗水何隱君墓碣 宣節婦墓碣 王烈婦墓碣 曹節婦碑陰 張通參次室鈕孺人墓碣

【卷之二十五 行狀】

吳純甫行狀 李南樓行狀 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公行狀 敕封文林郎分宜縣知縣前同州判官許君行狀 封中憲大夫興化府知府周公行狀 魏誠甫行狀 先妣事略 請敕命事略

【卷之二十六 傳】

歸氏二孝子傳 張自新傳 顧隱君傳 元忠張君家傳 章永州家傳 戴錦衣家傳 京兆尹王公傳 洧南居士傳 周封君傳 東園翁家傳 何長者傳 筠溪翁傳 可茶小傳 鹿野翁傳

【卷之二十七 傳】

王烈婦傳 韋節婦傳 陶節婦傳 計烈婦傳 沈節婦傳 蔡孺人傳 俞楫甫妻傳

【卷之二十八 譜 世家】

【譜】 夏氏世譜 歸氏世譜 歸氏世譜後

【世家】 興安伯世家 記壬午功臣

【卷之二十九 銘 頌 贊】

【銘】 為善居銘 素節堂銘 鎮平王府大奉國將軍孝門銘 聖井銘 書齋銘 清泉銘 几銘 順德府几銘 太行石銘 西山石銘

【頌 贊】 松江新建行省頌 巡撫都御史翁公壽頌 魁星贊 葉文莊公像贊*并序/* 弘玄先生自序贊 王氏畫贊*并序/*

【卷之三十 祭文 哀誄】

祭方御史文 祭王方伯文 祭王儀部文 祭朱恭靖公文 祭顧方伯文 祭周孺亨文 祭沈養吾仲常文 祭居守齋文 祭唐虔伯文*代/* 祭劉縣丞廷運父文 祭張封君文 同年祭陳封君文 祭外舅魏光祿文 祭顧文康公夫人文 祭葉夫人王氏暨世德夫婦文 祭張貞女文 弔何氏婦文*并序/* 祭外姑文 祭妻祖父母文 謁宋文貞公墓文 祭楊忠愍公文 告祭崑山縣山神文 告崑山縣城隍神文 祭長興縣城隍廟文 祈雨文 謝雨祭城隍神文 再祈雨文 祀厲告城隍神文 御史中丞李公哀詞 思質王公誄 招張貞女辭*并序/*

【震川先生別集】

【卷之一 應制論】

士立朝以正直忠厚為本*以下諸生課試作/* 太極在先天範圍之內 泰伯至德 忠恕違道不遠 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 六言六蔽 聖人之心公天下 史稱安隗素行何如 孟子敘道統而不及周公顏子 乞醯 聖人之心無窮 王天下有三重 明君恭己而成功

【卷之二上】

嘉靖庚子科鄉試對策五道 隆慶元年浙江程策四道

【卷之二下】

浙省策問對二道 河南策問對二道

【卷之三 制誥 奏疏 策問】

【制誥】 先任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張治賜謚文毅誥文 諭祭贈資政大夫南京禮部尚書裴爵并配贈夫人楊氏封太夫人郜氏文 諭祭提督福建等處軍務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塗澤民文 諭祭山西巡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毛鵬文 諭祭原任南京兵部右侍郎劉畿文 封朝鮮國王妃朴氏誥文

【疏】 進香疏 奉慰疏 乞改調疏 乞致仕疏

【策問】 策問二十三道

【卷之四 志】

馬政志 馬政職官 馬政祀祠 馬政蠲貸 馬政庫藏

【卷之五 宋史論贊】

章獻劉皇后 郭皇后 慈聖曹皇后 宣仁高皇后 欽聖向皇后 昭慈孟皇后 韋太后 楊皇后 皇后總論 魏悼王 楚榮憲王 趙子崧 不<百心> 諸王總論 公主 范質 王溥 魏仁浦 石守信 侯益 趙贊 王全斌 趙普 盧多遜 張齊賢

【卷之六 紀行】

己未會試雜記 壬戌紀行*上/* 壬戌紀行*下/* 遊海題名記

【卷之七 小簡】

與沈敬甫 與王子敬 與王子敬 與沈敬甫 與沈敬甫 與王子敬 與王子敬 與沈敬甫 與徐道潛 與王子敬三首 與沈敬甫十八首 與馬子問 與王子敬 與徐子檢 與陸武康 與沈敬甫九首 與王子敬四首 與沈敬甫七首 與王子敬二首 與沈敬甫二首 與余同麓太史以 再與余太史 與吳刑部梁 與周子和大參 與曾省吾參政 與曹按察 與慎御史 與馮某 與徐子與 與俞仲蔚 與張虛岡 與周興叔 與陳伯求 與于鯉 與吳刑部維京 與王禮部 與孫百川 與某通判 與徐子言 與馮樵谷 與沈雲泉秀才 與朱生大觀 與同年陳給事 與王子敬 與周孺允二首 與唐同年 與鍾上舍 與龔子良 與傅體元 與王子敬六首 與沈敬甫四首 與陳吉甫 與顧懋儉 與萬侍郎 與曹按察 與顧太僕

【卷之八 小簡】

與周澱山四首 答周澱山 與王仲山 示廟中諸 與吳三泉 與顧懋儉 與沈敬甫四首 與高經歷 與王沙河 與徐南和 與邢州屬官 與傅體元二首 與王子敬十首 與徐道潛 與陸五臺 與姚畫溪徐龍灣 與馮太守 與沈上舍 與管虎泉 與顧懋儉二首 與沈敬甫十八首 與某三首 與王昭明 與張通府 與凌廉使

【卷之九 公移*谳詞附/*】

蠲貸呈子 處荒呈子 陶節婦呈子 回湖州府問長興縣土俗 送恤刑會審獄囚文冊揭帖 長興縣編審告示 九縣告示 乞休申文 又乞休文 太僕寺揭帖 王哲審單 陳大德審單 賀潮審單

【卷之十 古今詩】

遊靈谷寺 讀史二首 京邸有懷 甫里送妹 金山寺 金陵還家作 和俞質甫夏雨效聯句體三十韻 濠梁驛 淮陰侯廟 舟阻沽頭閘陸行二十餘里到沛縣 南旺 沛縣 徐州同朱進士登子房山 自徐州至呂梁述水勢大略 鯉魚山 自劉家河將出海口風雨還天妃官二首 自海虞還阻風夜泊明日途中有作 淮上作 寶應縣阻風 壬戌南還作 登濟城望城武 淮陰舟中晚坐寫懷二十四韻 隆慶己巳赴京寓城西報國寺贈宇上人 邢州敘述三首 瓊州張子的與余同年俱為縣令江南子的自建德改當塗今入覲文改榮縣一歲中三易縣居京師旅寓相近以詩為別 詠史 奉託俞宜黃訪求危太樸集並屬蔣蕭二同年及長城吳博士 奉酬馮太守行視西山關隘次宋莊見棄田有作 送衰太守之興都 贈孫太倉 讀佛書 書王氏墓碣寄子敬澱山湖上 素庵詩 清夢軒詩次孺允韻 清夢軒詩再次孺允韻 山茶 東房夾竹桃花 火魚 鍾山行二首 鄆州行寄友人 談侍郎歌 黃樓行 二石歌 趙州石橋歌 表兄澱山大參以自在居士墨竹俾予題詩 十八學士歌 題異獸圖 甫里天隨寺 恨詩二首 寓漕湖錢氏錢本吳越王裔聚族於此地名錢港 馳驛 甲寅十月紀事 乙卯冬留別安亭諸友 姜御史年九十六 郭都統戍劉家河因讌次壁間韻 西苑觀刈麥 送上卿顧東白先生致政還鄉次張奉常韻 繚絲燈次李西涯楊邃菴二先生韻二首 賞荷次韻 鄭家口夜泊次俞宜黃韻因懷昔年計偕諸公 小屯 清明濟上 題周冕贈任別駕卷 行衛河中 初發白河 過興濟 李廉甫憲副書齋小酌 自天津來至此已過一月去闕日遠愴然有作 隆慶二年朝京師南還與宣平俞宜黃武進陸太學同舟贈絕句一首 又贈陸太學 贈俞公子 送同年查都諫山西行省 送友人讀書玄墓山己亥庚子余嘗讀書于此 檀溪跳澗 宋康王乘龍渡河 文淵閣四景圖 題二魚圖 偶成四絕 高郵湖為斷纜所擊幾至失明 光福山 海上紀事十四首 頌任公四首 隆慶元年上幸太學賜六館諸生寶鈔陸啟明與賜見分數楮 寄胡秀才 冰崖草堂賦

【附錄】

歸太僕贊*有序/* 震川先生小傳 明太僕寺寺丞歸公墓誌銘 書先太僕全集後 當道明府及遠近士大夫助刻先太僕文集敬賦 五章奉謝用文章千古事為韻

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

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

震川先生文集,流傳海內百有餘年,識文藝者皆知珍藏之。先大夫舊藏兩集,一集二十卷,一集三十二卷,寇變失去。余從陳百史相君,見其所點閱二十卷,博為搜求,二集復存余架上矣。二十卷者,乃先生從弟道傳所刻;三十二卷,先生之嗣君子祜、子寧所刻也。有無參互,或疑有雜譌于其間;且聞于錢牧齋宗伯云,先生遺文尚多。余曩與其裔孫雪菴,同事禮部,雪菴以重刻道傳集相貽。既而余年友刑部公裔興之子孝儀公車來都下,惠以裔興新刻之集。覽其跋語,乃偕先生孫文休與其子玄公編輯,為牧齋先生所次第,正集三十卷,別集十卷,餘集存之家塾。而是集仍止二十卷,或尚未盡刻,未可謂全集也。

余夙向往先生之文。今老矣,雖不能讀,竊思得覽其大全。間與汪戶部苕文、計孝廉甫草論及,而惄如也。亡何,董黃洲正位令崑山,乃屬其訪求先生遺文于玄公。徧彙諸刻,勒成全集,亦官其地者所應為,不獨為藝林美譚。黃洲唯唯而別。

嗟乎!先生之文,自歿時即流傳至今,王文肅公稱引于當年,錢牧齋、吳梅村諸前輩昌明于後;非若昌黎之文,歷久遠遇永叔而始顯也。矧先生賢子孫比肩接踵,咸能裒輯遺文,傳之遐邇。因歎海內文人如晉江王遵巖、平凉趙浚谷皆有遺集。晉江之集尚有存者,平凉則未之概見。頻與宦其地者言之,平凉則馬學使之駛先獲我心,為之修輯;晉江雖再屬衡文使者,尚未見有馬君其人也。夫士大夫宦遊所至,誠訪前賢之遺文,不致散亡磨滅,有如所謂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者,亦華國之瑞事也。黃洲乃能識余言,從玄公謀,集已刻、未刻,合牧齋定本,彙為四十卷;而一時士大夫宦其地者間助剞劂之資,遂居然為先生全書。黃洲之志行,殆非俗吏也已,是則可感也。

玄公寓書命序于余。先生之文,照耀今古,何待于序?况余豈能序先生之文者哉?聊述與黃洲之語以復玄公,玄公其有以諒余矣。

康熙癸丑仲夏,宛平王崇簡題。

歸震川先生全集序

古來文章家,代不乏人,要必以卓然絕出,能轉移風氣為上。唐之中葉稱韓子,而與韓子同時者有柳子厚、李習之。宋時稱歐陽子,而先歐陽為古文者有穆伯長、尹師魯輩。然言起八代之衰者,必曰昌黎;變楊、劉之習者,必曰廬陵:則以其學之深,力之大也。

明三百年,文章之派不一。嘉靖中,有唐荊川、王遵巖、歸震川三先生起而振之,而論者又必以震川為最,豈非以其學之深、力之大歟?余自少知誦法震川先生之制舉業,長而得讀其古文辭,信乎卓然絕出,能轉移風氣者也。自承乏崑山,敬哉王夫子以重梓先生集為囑。會從先生之曾孫莊玄公氏得其未刻遺集,簿書之暇,時一披覽,殆所謂縣圃積玉,無非夜光,殊惜舊刻之多遺珠也。玄公因出錢宗伯選本,彙萃已刻未刻總計四十卷,欲授之梓人,而貧無力,謀之于余。余遂首捐俸為刻數卷。同寅吳無錫伯成、趙嘉定雪嵊,及遠近士大夫聞風繼之,協助成事。玄公又以舊刻多烏焉魚魯之訛,勘訂累年,悉已是正。較之舊本,頓爾改觀,誠快事也。

余讀先生之易圖論、洪範傳,知其經學深邃。于馬政志、三途並用諸議,知其世務通達。而濬吳淞江、三吳水利諸書,今方行其說,殆東南數百年之利。至其自述令長興時,以德化民,又漢代之循良也。今國家偃武修文,廣厲士子以通經學古,而科目之士亦將學而後入政,則是集行世,其亦昌明文運,造就人才之一助乎?

玄公以序見屬,末學何能贊一辭。顧以夙仰先生,既欣覩全集之流播海內,加惠後學,而玄公亦工詩古文,能世其家學,又喜先生之有後也。故不辭而為之書。

康熙癸丑仲春,文林郎知崑山縣事上谷後學董正位題。

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

歸子玄恭刻其曾大父太僕公集,未就若干卷而卒。余偕諸君子及其從子安蜀續成之,計四十卷。初,太僕集一刻於吾崑山,一刻於常熟,二本不無異同,亦多紕繆。玄恭懼久而失傳也,乃取家藏抄本與錢宗伯較讐次第之,編定四十卷。然後訛者以訂,缺者以完,好古者得以取正焉。

太僕之文,宗伯論之詳矣。然宗伯惡夫裨販剽賊、掇拾塗澤之流,而余獨謂夫文章之遞變,非一世之積也。宋之推經術者,惟曾南豐氏,然以較於程、朱之旨,不侔矣。南渡後,諸儒之說盛行,於是學者莫不擬之而後言,隨其所見之分量淺深大小以發之於文,則莫不有所合。自南宋歷元,以及於明之初年,其所稱大儒之文皆是也。然至其風格薾萎,益頹而為老生學究之習,若是者雖大儒不免也。負才者思有以易之而不得其說,則不難一切抹摋理學之緒言,反而求之秦、漢以上。虛氣浮響,雜然並作,至欲遠駕於古之作者。夫天下豈有離理而可以為文者哉?故文之病而幾至於亡者,亦相習而相矯以然也。

太僕少得傳於魏莊渠先生之門,授經安亭之上。其言深以時之講道標榜者為非。至所論文,則獨推太史公為不可及。嘗自謂得其神於二千餘年之上,而與世之摹擬形似者異趨。故余謂文至太僕,始稱復古。非太僕而言文者,明中葉之病於剽竊者也。由明初以溯之宋、元以前之文,其不為剽竊而猶未盡乎文之極致者,時代壓之,風格薾萎者是也。欲知太僕之文,必合前後作者而觀之,則文章之變盡此矣。

太僕久困公車,屏居絕跡,淹綜百代,始成一家之言。其曾孫玄恭負盛才,既窮且老,日抱其遺書而號于同人,醵金而刻之。垂竣身沒,不見其成。此予之歎夫文之難如此,其傳之難又如此,後之讀者宜如何其愛惜之也!康熙十四年乙卯春三月,同里後學徐乾學謹序。

新刊震川先生文集序

往余篤好震川先生之文。與先生之孫昌世訪求遺集,參讀是正,始有成編。昌世子莊,遊於吾門,謂余少知其先學,摳衣咨請,歲必再三至。既而與其從叔比部君謀,重鋟先生全集。而比部君以讎勘之役屬余。余老而歸佛,舊學蕪廢。輟禪誦之功,紬繹累日,條次其篇目,洮汰其繁芿,排纘整齊,都為一集。既輟簡,喟然而嘆曰:余服膺先生之書,不為不專且久。喪亂廢業,忽忽又二十年,乃今始旋其面目,曠然知先生所以為文之宗要,豈不幸哉!

先生鑽研六經,含茹雒、閩之學而追遡其元本。謂秦火已後,儒者專門名家,確有指授,古聖賢之蘊奧,未必久晦於漢、唐,而乍闢於有宋。儒林、道學,分為兩科,儒林未可以蓋道學,新安未可以蓋金谿、永嘉,而姚江亦未可以蓋新安。真知獨信,側出於千載之下,而未嘗標榜為名高也。

少年應舉,筆放墨飽,一洗熟爛;人驚其頡頏眉山,不知其汪洋跌蕩,得之莊周者為多。壯而其學大成,每為文章,一以古人為繩尺。蓋柳子厚之論所謂「旁推交通以為之文」者。其他可知也。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穀梁以厲其氣,參之太史以著其潔。其暢也,其厲也,其潔也,學者舉不能知,而先生獨深知而自得之。鉤摘搜獮,與古人參會於毫芒杪忽之間。旋觀裨販剽賊、掇拾塗澤之流,如秦越人診病,洞見藏府之癥結,辭而闢之,劈肌中理,無所遯隱。以毷氉舉子,羈窮單隻,提三錢雞毛筆,當熏灼四戰之衝。馴至霜降水落,草枯蘼萎,而其為之渠帥者,卒以吁嗟歎伏,而自悔其降心之不蚤。嗚呼,此豈徒然也哉!

先生以幾庶體貳之才,好學深思,跋邪觝偽,刊削苶敗,障斯文之末流。輇材小生,謏聞目學,易其文從字順,妄謂可以幾及。家龍門而戶昌黎,其譌謬滋甚。先生嘗序沔人陳文燭之文,諷其好學史記,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學先生之學者,無為沔人之知美矉,則幾矣。先生儒者,曾盡讀五千四十八卷之經藏,精求第一義諦,至欲盡廢其書。而悼亡禮懺,篤信因果,恍然悟珠宮貝闕生天之處,則其識見蓋韓、歐所未逮者。緒言具在,余非敢援儒而入墨也。

余少壯汩沒俗學,中年從嘉定二三宿儒遊,郵傳先生之講論,幡然易轍,稍知向方,先生實導其前路。啟、禎之交,海內望祀先生,如五緯在天,芒寒色正,其端亦自余發之。又承比部君之命,論次斯集,得以懷鉛握槧,效微勞於簡牘,有深幸焉。日月逾邁,老將智而耄及,無以昌明先生淑艾之教,譬諸螢火熠熠,欲流照於須彌之頂,亦自愧其微末已矣。而比部君大雅不羣,能表章其家學,南豐之瓣香,不遠求而有託,斯可喜也。

歲在庚子五月晦日,虞山年家後學錢謙益再拜謹序。

先太僕震川公集,最初閩中有刻。既而公之子伯景、仲敉刻於崑山,先伯祖泰巖刻於常熟。閩本地遠不傳。崑山、常熟本互有異同。然公之遺編剩簡,尚餘十之八九。牧齋先生與公之孫文休,旁求廣采,得公藏本,幾倍於刻本。先生手自校勘,珍如祕書。無何,絳雲之災,盡燬於火。賴文休副本存,余從玄恭得而錄之。念文章顯晦有數,恐遂湮沒無聞,為請於先生,求壽諸梓。而先生以刻本位置多訛,意象尚隔,乃為合併而次第之,得正集三十卷、別集十卷,餘集存之家塾,未能悉出也。

蓋嘗論之:不讀史、漢,不知左、國之所以為文也。不讀韓、歐,不知史、漢之所以為文也。今繇公之文可以知韓、歐,繇先生之選,可以知公之文。異哉,海內之士從事於古之文章者,必自此而求之矣。然而公豈求工於文而已哉?其學術則辯易圖之宗旨,究禹疇之法象,與夫作史之志,議禮之言,有以啟先儒所未發;其經濟則條水衡之事宜,悉太僕之掌故,以及用人之方,禦倭之議,有以裨當世所宜行。聞貞孝之事,則奮袂攘臂,不欲令弱質俠骨受誣於豪強;修族姓之譜,則齎咨涕洟,必欲使遠祖近宗盡歸於敦睦。他如贈送慶賀之文,弔祭悲哀之作,靡不折衷於法度,歸本於端良。不以浮詞諛人,不以綺語加物,則公之修辭立誠,蓋可知矣。讀是集者,因公之文以得公之為人,斯先生所以教我子孫不替先型之至意,而亦所以嘉惠後學之盛心哉!

庚子長至日,從孫起先拜手敬識。

謙益白:荒邨僻遠,伏承親枉玉趾,命較讎震川先生文集,不敢以荒落為辭。尋繹舊學,排纘累日,乃告成事。應酬文字,間有率易冗長者,僭以臆見洮汰四分之一。披金揀沙,務求完美。以一生師承在茲,良欲效攻王之勤於遺編也。編次大意,略序梗概,以求正於法眼。或召玄恭詳審商榷,如有未當,不妨改正。

編次之法,略倣韓、柳、蘇三集。古今文體不一,亦不盡拘。先生覃精經學,不傍宋人門戶,如易圖論、洪範傳是也。故以經解為首。 次序、論、議、說,皆議論之文也。韓集總屬雜著,今依各集略為區別。凡四卷。 次贈送序、壽序,凡六卷。贈送序考論學術吏治,皆非苟作。壽序古人所無,先生為之,則皆古文也。舊本別置外集,今仍次贈序。 次記三卷。舊有紀行諸篇,今取陸放翁、范石湖例,入別集。 次墓誌銘、墓表、碑碣、行狀、傳、譜、世家,凡十二卷。誌墓之文,本朝弘、正後,靡濫極矣。先生立法簡嚴,一稟於古。移步換形,尺水興波,直追昌黎,不問其餘也。今所汰去者十不得一,他文不爾。 次銘、頌、贊,一卷。祭文、哀誄,一卷。書三卷。以上諸文,汰者四分之一,亦有存其半者。 歐、蘇集是二公手定,外制、奏議別為一集。今集中纔數篇,故居別集之首,、而策問附焉。 次宋史論贊一卷。先生有志重修宋史,存論贊以見其志。 歐、蘇集俱別載小簡。古人取次削牘不經意之文,神情欬唾,彷彿具焉。故錄為二卷。寒暄駢偶之詞不載。紀行一卷次之。 次馬政志一卷。先生邢州入賀時,留纂修寺志,故有此作。既有關於國故,其文則自謂倣史記六書也。取昌黎順宗實錄例,系之別集。 公移吏牘,各有格式。委悉情事,雅俗通曉,乃為合作。非老於文筆者不能為,亦不能知也。錄而存之,略為一卷。水利、賦役、禦倭諸書議,散在集中,可以參考。 唐人編李、杜詩,以文為別集,比興著述,從其所重也。今取其意,錄古今詩一卷。 先生為舉子,即以論策擅場。今所存者,場屋帖括及科舉程式之文。然其議論忼爽,行文曲折,蓋二蘇、秦、晁降格而為之也。今取二蘇應制集例,錄論策一卷。

右編次震川先生文集三十卷,別集十卷,餘集不分卷,約三百餘篇。先生於詞章,刊落皮膚,獨存真實。雖其牽率應酬,或質而少文,或放而近易,有識者精求之,可以窺見先生擺脫流俗,信心師古之大致。余以管見,僭有去取,蓋猶未能免俗,規規然以時世心眼,測量前哲,有餘愧焉。輟簡之餘,愾然三歎。并識之以訊於智者。庚子五月二十八日,謙益白。

凡例五則

一、選定。 此集舊嘗三刻。復古堂本止分上下卷,不備可知。崑山本文三百五十餘篇,常熟本篇數略少,而崑刻所無者殆半。未刻藏本,又二百餘首。錢牧齋先生嘗合已刻未刻諸本,總選得五百九十餘首,而尺牘、古今詩在外,合計四十卷。今大率從其選本。但未刻中之不收者,已刻中之被汰者,莊以為尚有遺珠,又自以已意增入十有餘首。今自尺牘二卷、詩一卷之外,總計文六百有五首,悉付諸梓人。其外二百餘首,則依錢宗伯名為餘集,而藏于家。

一、編次。 錢宗伯所編集三十卷,首經解,末書。又別集十卷,首制辭,末論策。今大概因之。獨以為古人文集,書多在前,不當置之末卷。今移置書三卷于贈送序之前,而以祭文為末卷。又論策,據蘇文忠集編在策問之前。今移置于別集之首,策問次之。文選諸書,詩在文前。今以府君所專攻者文也,詩不過餘興及之,篇章亦不多,故從柳子厚集之例,以詩居末。

一、正誤。 他書刻本之誤,不過字畫略差,或偶脫一二字耳。惟此書舊刻之誤,不可勝舉。約有四端:有因聲音近似者,有因草稿模糊者,有因葉數顛倒者,有因妄加刪改者。如尚書徐晞之為「熙」,少傅夏言之為「賢」,儒者錢德洪之為「宏」,此因聲音近似而誤者也。如「富貴淫佚隕命亡國」,本漢書成語,乃倒置錯出,以致上下不屬,文義難通,此因草稿模糊而誤者也。至水利策一篇,遂顛倒四百餘字,向來選家坊本,皆襲舛而不覺,此因板心數目顛倒而誤者也。凡此皆因失於較訂,以致傳寫之訛。至於妄加刪改,為尤甚焉。崑山本則以從祖之好自用,凡篇首作文之由,往往刪去,篇中遂無照應。而擅改者尤多。常熟本則以宗人之少讀書,凡用經史,彼所不曉者,非刪則改。今皆據家藏抄本正之。其抄本亦誤者,側考古書,據文義以正之。較勘數四,頗為精詳。間有疑者,闕之。訛謬既正,似可不言。但以舊刻行世已久,恐觀者見其參差,反致疑於新刻,不得不明言其故,非敢暴前人之短也。

一、刪重。 隆慶元年浙江鄉試時,府君任長興方踰年,以資淺故,不得為同考試官,僅入外簾。然夙負高望,主考推重,五策問俱委作,并屬作對策。後遂刻為程策。惟第五道,主考頗加刪改。府君與門人尺牘,以為竄入鄙語。故今集中對策止存前四道。崑山舊本,因止刻策問,故首載前四策問。今既并對策俱刻,不必又重見,故去之。又吳純甫行狀、墓表二首,大略皆同,今存行狀而廢墓表。西王母圖序二首,大同小異,今存前作而廢後作。送周御史序,一作頌而略改,今存序而廢頌。若題同而文絕不同,截然為二首者,如送王子敬之任序之類,則兩存之。

一、履歷。 凡古人文集,必載本傳以見其人之生平。府君之學術文章,宜入儒林、文苑。以未有國史,缺於無徵。今但取前輩諸公誌、銘、墓表、行狀、傳、贊、序、跋,凡有關於府君之文集者,附錄一卷於後,庶幾讀府君之文者,開卷而如見其人云。曾孫莊識

謹按:恆軒先叔父府君所作凡例,屢經竄改而未有所定。玠於刻工處見抄本,凡八則,而中多可商。思欲刪逸之而未敢也。會往虞山謁從叔孝儀,孝儀叔出先叔凡例一冊,內止五則,云得之於錢子繡林。蓋錢子於黃洲董夫子署中攜歸,此為先叔最後改本無疑,而家中特遺其稿。因大喜過望,亟以付諸梓。集中選定編次之法,大約因錢宗伯而不無稍異。今繫先叔凡例於後,而仍存錢宗伯凡例於前,庶幾不沒其實,且令世之君子有所考焉。康熙乙卯孟春望後一日,玄孫玠謹識。

震川先生集卷之一  經 解

  易圖論上易圖非伏羲之書也,此邵子之學也。「昔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蓋以八卦盡天地萬物之理,宇宙之間,洪纖巨細,往來升降,生死消息之故,悉著之於象矣。後之人苟以一說求之,無所不通。故雖陰陽小數,納甲飛伏、坎離填補、卜數隻偶之類,人人盡自以為易,而要之皆可以易言也。

  吾嘗論之:以為易不離乎象數,而象數之變至於不可窮。然而有正焉,有變焉。卦之所明白而較著者為正,旁推而衍之者為變。卦之所明白而較著者,此聖者之作也;執其無端,以冒乎天下。旁推而衍之,是明者之述也;由其一方,以達於聖人。伏羲之作,止於八卦,因重之,如是而已矣。初無一定之法,亦無一定之書,而剛柔之上下,陰陽之變態極矣。夏為連山,商為歸藏,周為周易。經別之卦,其數皆同。雖三代異名,而伏羲之易即連山而在連山,即歸藏而在歸藏,即周易而在周易,未嘗別有所謂伏羲之易也。後之求之者,即其散見於周易之六十四卦者是已。今世所謂圖學者,以此為周之易而非伏羲之易。別出橫圖於前,又左右分析之,以象天氣,謂之圜圖。於其中交加八宮,以象地類,謂之方圖。夫易之於天氣地類蓋詳矣,奚俟夫圖而後見也?且謂其必出於伏羲?既規橫以為圜,又填圜以為方,前列六十四於橫圖,後列一百二十八於圜圖,太古無言之教,何如是之紛紛耶?

  諸經遭秦火之厄,易獨以卜筮存。漢儒傳授甚明,雖於大義無所發越,而保殘守缺,惟恐散失。不應此圖交疊環布,遠出姬、孔之前,乃棄而不論,而獨流落於方士之家,此豈可據以為信乎?

  大傳曰:「神無方,易無體。」夫卦散於六十四,可圜可方。一入於圜方之形,必有曲而不該者。故散圖以為卦而卦全,紐卦以為圖而卦局。邵子以步算之法,衍為皇極經世之書,有分杪直事之術,其自謂先天之學固以此。要其旨不叛於聖人,然不可以為作易之本。故曰推而衍之者變也,此邵子之學也。

  易圖論下或曰:自孔子贊易,今世所傳易大傳者,雖不必盡出於孔氏,而豈無一二微言於其間?子之不信夫易圖,以為邵子之學則然矣。而邵子之所據者,大傳之文也。不曰「易有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乎?此其所謂橫圖者也。又不曰「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乎?此其所謂伏羲卦位者也。又不曰「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役乎坤,說言乎兌,戰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乎?此其所謂文王卦位者也。曰此非大傳之意也,邵子謂之云耳。

  夫易之法,自一而兩、兩而四、四而八,其相生之序則然也。八卦之象,莫著於八物。而天地也,山澤也,雷風也,水火也,是八者不求為偶,而不能不為偶者也。帝之出入,傳固已詳之矣。以八卦配四時,夫以為四時焉,則東南西北,繄是焉定,非文王易置之而有此位也。蓋說卦廣論易之象數,自三才以至於八物、四時,人身之眾體,與天地間之萬物,何所不取?所謂推而衍之者也。此孰辯其為伏羲、文王之別哉?雖圖與傳無乖剌,然必因傳而為此圖,不當謂傳為圖說也。

  且邵子謂先天之旨在卦氣,傳何為舍而曰「天地定位」?後天之旨在八用,傳何為舍而曰「帝出乎震」?傳言卦爻象變詳矣,而未嘗一言及於圖,所可指以為近似者,又不過如此。自漢以來說易者,今雖不多見,然王弼、韓康伯之書尚在,其解前所稱諸章,無有以圖為說者。蓋以圖說易,自邵子始。吾怪夫儒者不敢以文王之易為伏羲之易,而乃以伏羲之易為邵子之易也,不可以不論。

  易圖論後或曰:子以易圖為非伏羲之舊,固已明矣。若夫「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出地符」,所謂河圖、洛書可廢耶?蓋宋儒朱子之說甚詳,揭中五之要,明主客君臣之位,順五行生剋之序,辨體用常變之殊,合卦範兼通之妙,縱橫曲直,無不相值,可謂精矣。

  曰:此愚所以恐其說之過於精也。夫事有出於聖人,而在學者有不必精求者,河圖、洛書是也。聖人聰明睿智,德通於天。符瑞之生,出於世之所創見,而奇偶法象之妙,足以為作易之本,理亦有然者。然曰「河圖、洛書聖人則之」者,此大傳之所有也。通乾流坤,天苞地符之文,五行生成,戴九履一之數,非大傳之所有也。以彼之名,合此之迹;以此之迹,符彼之名。不與大易同行,不藏於博士學官,而千載之下,山人野士持盈尺之書,而曰「古之圖書者如是」,此其付受,固已沉淪詭秘而為學者之所疑矣。雖其說自以為無所不通,然此理在人,仁者、知者皆能見之。龍虎之經,金石草木之卜,軌木片占算之術,隨其所自為說而亦無不合。豈必皆聖人之為之乎?

  大傳曰:「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夫天地之間,何往非圖,而何物非書也哉?揭圖而示之曰,孰為上下,孰為左右,孰為乾、兌、離、震,孰為巽、坎、艮、坤,天之告人也何其凟?因其上下以為上下,因其左右以為左右,因其乾、兌、離、震以為乾、兌、離、震,因其巽、坎、艮、坤以為巽、坎、艮、坤,聖人之效天也何其拘?且彼所謂效變化、則垂象者,毫而析之,又何所當也?使二圖者果在,如今所傳,然其所謂精蘊者,聖人固已取而歸之易矣,求圖、書之說於易可也。子產曰:「天道遠,人道邇。」天者,聖人之所獨得,而人者,聖人之所以告人者也。告人以天,人則駭而惑;告人以人,人則樂而從。故聖人之作易,凡所謂深微悠忽之理,舉皆推之於庸言庸行之間。而卦爻之象,吉凶悔吝之詞,不亦深切而著明也哉!聖人見轉蓬而造車,觀鳥跡而製字,世之人求為車之說與夫書之義則有矣,而必轉蓬鳥跡之求,愚未見其然也。

  孔子贊易,刪連山、歸藏,而取周易,始於乾而終於未濟,則圖、書之列,粲然者莫是過矣。今夫冶之所貴者範,而用者不求範而求器也;耕之所資者耒,而食者不求耒而求粟也。有圖、書而後有易,有易則無圖、書可也。故論語「河不出圖」,與鳳鳥同瑞而已。顧命「河圖在東序」,與兌弓、和矢同寶而已。是故圖、書不可以精;精於易者,精於圖、書者也。惟其不知其不可精而欲精之,是以測度摹擬,無所不至。故有九宮之法,有八分井文之畫,有坎、離交流之卦,與夫孔安國、歆、向、楊雄、班固、劉牧、魏華父、朱子發、張文饒諸儒之論,或九或十,或合或分,紛紛不定,亦何足辯也!【舊刻直云「宋儒朱子之說詳矣」,無「揭中五之要」以下四十餘字,今從抄本補入。又「何物非書也哉之下,常熟刻本有「賣兔之書未必起于兔,觀魚之樂未必出于魚」十八字。按後段有造車製字之喻,又有冶範耕耒之喻,此復有魚兔之說,似設喻太多。疑常熟刻是初本,而崑山刻刪去者是定本。今從崑本。曾孫莊識。】

  大衍解

  大衍者何也?所以求卦也。卦必衍之而後成也。衍法因蓍而起,蓍之半,故為五十也。其衍以四十八進、退、離、合,成陰、陽、老、少之畫,與其初掛之一,亦不盡五十,故用四十九也。衍之變,自分二而定也。其掛,其揲,其扐,所以衍之也。等之四十八而已矣。分而掛,掛而揲,揲而歸奇,乃所以不齊也。

  歸奇者何也?四十九之策,若得老陽之九,除初掛必有十二之餘;若得少陰之八,必有十六之餘;若得少陽之七,必有二十之餘;若得老陰之六,必有二十四之餘。其所餘之數不揲而歸之扐者,此所謂治數之法舉其要也。九具於揲,則三奇見於餘;六具於揲,則三偶見於餘;七具於揲,則二偶一奇見於餘;八具於揲,則二奇一偶見於餘;不必反觀其在揲之數,而已舉其要,此所以為營之終也。

  其曰「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二篇之策萬有一千五百二十」何也?此揲之以四之數也。掛扐雖舉其要,而七、八、九、六之數,仍以在揲之策為正。掛扐十二,無當於太陽之九,而揲四之三十六,則九也;掛扐十六,無當於少陰之八,而揲四之三十二,則八也;掛扐二十,無當於少陽之七,而揲四之二十八,則七也。至於太陰之六,雖其數相當,而以前三者為比,亦必揲數之二十四而為六也。故七、八、九、六者,自揲之以四而取也。陽道盈而主進,太陽進之極,而數最多。極則退矣,故為少陰之三十二。陰道乏而主退,太陰退之極,而數最少。極則進矣,故為少陽之二十八。若掛扐之策,因過揲而見者也。故陽本進而反見其退,而數之少至于十二;陰本退而反見其進,而數之多至于二十四。此曆家逆行之術也。故曰:「揲之以四,以象四時。」又曰「當期之日」,而「歸奇【歸奇 按易原文下有「于扐」二字。】

  以象閏」也。閏也者,時與日之餘也。

  洪範傳

  洪範之書起於禹,而箕子傳之。聖人神明斯道,垂治世之大法,此必天佑於冥冥之中,而有以啟其衷者。故箕子以為傳之禹,而禹得之天。漢儒說經,多用緯候之書,遂以為天實有以畀禹。故以洛書為九疇者,孔安國之說;以初一至六極六十五字為洛書者,二劉之說;以戴九履一為洛書者,關朗之說。關朗之說,儒者用之。箕子所言「錫禹洪範九疇」,何嘗言其出於洛書?禹所第,不過言天人之大法有此九章,從一而數之至於九,特其條目之數。五行何取於一,而福極何取於九也?就如儒者說,洛書之數,縱橫變化,其理甚妙;禹顧不用,而姑取自一至九之名,其亦必不然矣!夫易之道甚明,而儒者以河圖亂之;洪範之義甚明,而儒者以洛書亂之。其始起於緯書,而晚出於養生之家,非聖人語常而不語怪之旨也。

  洪範之書,以天道治人。聖人「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不過行所無事。少有私智於其間,即鯀之「汨陳其五行」也。讀洪範者,當知天人渾合一理。吾之所為,即天之道;天之變化昭彰,皆吾之所為;宇宙之間,充滿辟塞,莫非是氣;而後知儒者位天地、育萬物之功,初不在吾性之外。「天陰隲下民」,「天錫禹洪範九疇」,與五紀之天、稽疑之天、庶徵之天、五福六極之天,其天一也。

  九疇並陳,若無統紀,而義實聯絡通貫。皇極居中,而以前四疇會為皇極,後四疇皆皇極之所出。五行,天道之常。敬之於五事,所以修己;厚之於八政,所以治人;叶之於五紀,所以欽天。皇極之道,盡之於是。而後以五事施八政,而時用其鼓舞之權,則謂之三德;謀及乃心、卿士、庶人,而命龜諏筮,則謂之稽疑;察肅、乂、哲、謀、聖之應,則謂之庶徵。以皇極斂福,則有福而無極。前四疇責之於己,治天下之根本要會;後四疇取之於外,治天下之枝葉緒餘。箕子於皇極而言五福,於庶徵而言五事,此其可見之端也。敬、農、協、建、乂、明、念、嚮、威,各以一字該一疇之義。下文不過敘其目而演之,要無出此九字之中矣。敬者,一心之主宰。敬,則五事之則見,而為肅,為乂,為哲,為謀,為聖;不敬,則五事之則失,而為狂,為僭,為豫,為急,為蒙。敬之用非在外也,得其恭、從、明、聰、睿之則而已。

  八政者,所以厚民也。為之飲食,為之貨賄,為之祭報,為之居室,為之交好,所以厚之也。至於斬伐咸劉,陳於原野,肆之朝市,亦所以厚之也。期於胥匡以生而已矣。人主不達乎厚用之意,則建官立政,漫無可據,此官方之所以錯亂也。

  五紀者,以歲之數,協月之數;以月之數,協日之數;以日月之數,協星辰之數;以歲、日、月、星辰之數,協曆之數。治曆明時,隨時占候,期於協而已矣。

  「建用皇極」者,天於兆庶之中,獨命皇以治之,則皇之一身,固斯世之取則。既為斯世之所取則,不可無道以觀示之;而所謂道者,又皆斯世之所同然。特彼拘於氣稟,狃於習尚,遂不知所以自立;而皇亦不必屑屑焉求治於天下,而惟自盡其所同然者以立於此而風動之,則天下靡然知所嚮方矣。建者,立於此而則於彼之謂也。

  「乂用三德」者,正直、剛柔、弛張變化。當正直而正直,當剛而剛,當柔而柔,視物之所宜,而無取必於其間。此乂用之道也。

  稽疑者,有所疑而不明,故稽以明之。事之明者,無待於稽;事之疑者,聖人亦不能不取决於神。「汝則有大疑」,而卿士庶民羣言並興,將誰適從?此卜筮之建,聖人所以齋戒以神明其德者也。人之於天,其精氣相感,捷若影響。况人主為天地之心,一念之善,喜見於天,而和氣應之;一念之惡,謫見於天,而沴氣應之。故欲觀己之善惡,當觀天之所以為應者以驗之。雨、暘、燠、寒、風之時,則知其為肅、乂、哲、謀、聖之應;雨、暘、燠、寒、風之恒,則知其為狂、僭、豫、急、蒙之應。驗之為言,如孝子事親,日候其顏色以為憂喜。此人主事天之誠也。「嚮用五福」嚮之,而惟恐民之不得乎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之福。「威用六極」畏之,而惟恐民之或罹於凶短折、疾、憂、貧、惡、弱之極。世之人主知棄極取福矣,孰能嚮而威之!堯、舜在上,比屋可封,民無凶荒夭札者,此嚮威之實也。潤下、炎上、曲直、從革、稼穡,聖人察五行之性如此;鹹、苦、酸、辛、甘,聖人察五行之變化而無所不在如此。聖人之治天下,不過因其下而為之下,因其上而為之上,因其從、革、曲、直為之從、革、曲、直,因其稼穡而為之稼穡;是以天不失時,地不失利,物不失性。以五事則敬;以五紀則協;以皇極則建;以三德則乂;明於稽疑,則有吉而無凶;驗於庶徵,則得雨、暘、燠、寒、風之時;嚮於五福,則有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之應。八疇言用,而五行不言用,直言其為五行者如此,而聖人之用可見矣。

  禹貢一篇,不過「水曰潤下」之一語,而箕子以為彝倫之攸敘者,此也。人在天地之間,有此身,即有貌、言、視、聽、思之五事。貌之體本恭,而可以作肅;言之體本從,而可以作乂;視之體本明,而可以作哲;聽之體本聰,而可以作謀;思之體本睿,而可以作聖:故五事之言恭、從、明、聰、睿者,猶水之言潤下也。此所謂「有物必有則」。形色,天性也。能敬用此五事,則聰明睿知由此而出,「篤恭而天下平」矣。所謂皇極,雖兼總八疇,而其綱又在乎五事之一疇也。八政,唐、虞則屬之九官,禹則有六府、三事,周家則謂之六典。即此八政,離合不同。治內之政六,而司寇最後;治外之政二,而師居末。蓋食之、居之、教之,如是而後麗於刑,則刑之可以無憾:邦交之禮不失,撫字之恩常洽,如是而不順,則侵伐不為黷。此順施之序。五紀雖五,總之實曆數之一紀。此亦王者之政,不序於八政之中,所以尊天。蓋人主繼天以子兆民,俯察民情而為之政,仰觀天運而為之紀,以此與八政相對,故不列於八政之中。堯命四子,舜「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虞、夏之間,羲和之職最重。故胤征以「俶擾天紀」誓師。周官歸之保章氏。後世益輕,太史公以為近乎卜祝之間也。

  皇極一疇言錫福,何也?富壽安逸,人主所欲致之於民,而不能得之於天;惟其使民作善,而期於回天地之氣,此其錫福之微者也。福者,天下之所共欲。顧昏迷於行,不知所則效,顛倒悖謬,以自取戾;人君建極以示之,使知所則效,而為善以日圖致福之道,是乃聚斂眾福以敷錫於民也。庶民得于觀感之間,皆於汝之極,保守不敢失墜,以應汝而「錫汝保極」矣。凡天下之無有淫朋比德者,皆皇之化也。夫皇之化斯民,惟是立之則以示之,使之順治於不識不知之中,而無假於聲色之末,此皇建其極之本旨。然而鼓舞振作,長育成就之功,亦時行於其間,於以扶掖引誘,以發其「攸好德」之心。于其有為、有猷、有守者,則愛念之而不忘,不協于極而不罹于咎者,亦受之,而康而色而不拒,所以發其「攸好德」之心。民曰「予攸好德」,則錫之福而知歸于極矣。虐煢獨而畏高明,政之不平,而人心之所由以不服,皆起於此。皇極之君,必無虐煢獨而畏高明,又于其有能者,與之以官,使羞其行,展其材猷,以昌吾之國。又能厚其祿,使之好于而家。亦所以發其「攸好德」之心。蓋人而無「攸好德」之心,則雖欲「錫之福」而彼不受,徒為汝之咎矣。「攸好德」者,人之良心動而歸極之機也。人主作成一世之人,在於發其「攸好德」之心而已。「攸好德」之福錫,而五福皆錫也。曰「皇建其有極,歛時五福」,明以建極為錫福之本。曰「予攸好德」,明以「攸好德」為五福之綱。遵道遵路,即可以見蕩蕩平平之體。言皇極之化,大普於世,利用出入,莫非是道之昭著也。皇極之道,其所以致民之化如此,是皆天之理、天之訓,而人主無絲毫智力於其間。知所謂蕩蕩、平平、正直者,則知所謂帝之訓矣。「凡厥庶民」,「是訓是行」。天子之光,如日月之照被,日近日親而日尊也。「近天子之光」,萬物熙熙之景象也。歸極之民蓋如此。

  平康之世,以正直治之;強梗之世,以剛治之;和柔之世,以柔治之;隨世而為輕重,易之所以有小過、大過也。然一代之習尚,多從人主性之所近。高明者多於用剛,沉潛者多於用柔,此治體之所以不純,放在矯而克之。「強弗友」、「燮友」,稱其物之所感,此剛克柔克也。高明沉潛,制其性之所偏,亦剛克柔克也。威福玉食之柄不移於下,則正直、剛柔之權在於上矣。

  古者尊天而重神,不敢自信,而待於卜筮以取決。而至誠無私之德,常與神明通,是以鬼神應之,各極其理之所至而無毫髮之爽,故卜筮必可信,而禹以為治天下之一疇。「擇建立卜筮人」而命之卜筮,蓋其重也如此。卜之體色墨拆,有雨、霽、蒙、驛、克之五兆,占之變化往來,有貞、悔之二體。於其差忒不齊之中,而衍之以觀其從違。金縢「卜三龜」,大誥「朕卜并吉」,士喪禮卜葬。卜者三人,古者卜筮皆用三人。蓋吾之所甚嚴而信之者,僅取衷於一人,時或不能與神明會,故詳以求之。「龜從、筮從」,蓋卜筮兼舉,而龜筮協從。大事先筮而後卜,晉侯得阪泉之兆,趙鞅遇水適火,又筮之,是也。又有獨用之者。卜稽如台,夢協朕卜,卜河朔黎水,予得吉卜,「卜筮不相襲」是也。龜筮共違於人,雖於卿士、庶民有不恤。夫既謂之大疑,則固有人所不及知而天知之者,蓍龜之理微矣。雨、暘、燠、寒、風者,天地慘舒之氣,而繫于人主視、聽、言、貌之間。蓋天人相感之機,有不可誣者,故箕子以意類明之。五者來備,各以其敘,所謂時也。極備極無,所謂恒也。雨、暘、燠、寒、風之時不同,其為休之徵同也。故以五事之修類屬之,以為其當如是而已矣。求其所以肅之必為雨、乂之必為暘、哲之必為燠、謀之必為寒、聖之必為風者,不可得也。雨、暘、燠、寒、風之恒不同,其為咎之徵同也。故以五事之不修類屬之,以為其當如是而已矣。求其所以狂之必為雨、僭之必為暘、豫之必為燠、急之必為寒、蒙之必為風者,亦不可得也。漢儒不原箕子之意,規規然務離而析之,所以流為災異之學。庶徵以天道人事相推較,故又借歲、月、日、星為王與卿士、師尹、庶民之喻。蓋旁衍及之,非本疇之正傳。歲以統月,月以統日,歲與日月運行不息,而成生物之功。王以統卿士,卿士統師尹,王與卿士、師尹勤職不懈,而致天下之治。積日成月,散月于日而月不見;積月成歲,散歲于月而歲不見。君臣上下小大繁簡之致見矣。歲、月、日、時無易者,王、卿士、師尹不失其職。此百穀之所以成,乂之所以明,俊民之所以章,家之所以平康,而為治之徵也。日、月、歲、時既易者,王、卿士、師尹失其職。此百穀之所以不成,乂之所以昏,俊民之所以微,家之所以不寧,而為亂之徵也。治與亂,存乎其職之失與不失而已矣。王、卿士、師尹以職言,庶民之可言者,情也。如星有好風好雨,有所好者,庶民之情也。庶民不能自致,則固卿士、師尹之責耳。日月之行而有冬夏,月之從星而有風雨,上之舉動繫乎民之休戚者如此也。月入箕則多風,離畢則多雨,宿軫則雨,宿井則風,風雨以其氣相感,故謂星之有好風好雨也。福極,天之所命者,而人主制其權。故養之而可以使之壽,厚之而可以使之富,節其力而可以使之康寧,教之而可以使之「攸好德」,不傷之而可以使之「考終命」。然有養之、厚之、節之、教之、不傷之所不能及者,故必有潛移默奪於冥冥之中,此所以為位育之極功,而居九疇之終也。

  昔王荊公、曾文定公皆有洪範傳,其論精美,遠出二劉、二孔之上。然予以為先儒之說亦時有不可廢者,因頗折衷之,復為此傳。若皇極言「予攸好德」,即五福之「攸好德」,而所謂錫福者,錫此而已。箕子丁寧反覆之意,最為深切,古今注家未之及也。不敢自謂有得箕子之心於千載之下,然世之君子,因文求義,必於予言有取焉矣。

  尚書敘錄余少讀尚書,即疑今文、古文之說。後見吳文正公敘錄,忻然以為有當於心。揭曼石稱其「綱明目張,如禹之治水」,信矣。自是數訪其書,未得也。己亥之歲,讀書於鄧尉山中,頗得深究書之文義,益信吳公所著為不刊之典。因念聖人之書存者,年代久遠,多為諸儒所亂。其可賴以別其真偽,惟其文辭格制之不同;後之人雖悉力模擬,終無以得其萬一之似。學者由其辭,可以達於聖人,而不惑於異說。今伏生書與孔壁所傳,其辭之不同,固不待於別白而可知。

  昔班固志藝文,有尚書二十九篇,古經十六卷。古經,漢世之偽書。別於經,不以相混,蓋當時儒者之慎重如此。而唐之諸臣,不能深考,猥以晚晉雜亂之書,定為義疏,而漢、魏專門之學,遂以廢絕。夫書之厄已至矣。伏生掇拾於流亡之餘,以篤老之年,僅僅垂如綫之緒于其女子之口,千萬世之下,因是可以稍見唐、虞、三代之遺,而可不知所愛惜哉!

  朱子蓋有所不安,而未及是正,吳公實有以成之。而今列于學官者,既有著令,薦紳先生莫知廣石渠、白虎之異義,學者蹈常習故,漫不復有所尋省。以數百年雜亂之書,表章於一代大儒之手,而世亦莫能以尊信之,可歎也已。

  考定武成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越翼日,癸巳,王朝步自周,于 【于 原刻作「於」,依尚書校改。】征伐商。

  王若曰:「嗚呼,羣后。惟先王建邦啟土。公劉克篤前烈,至於太王,肇基王迹。王季其勤王家。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勳,誕膺天命,以撫方夏。大邦畏其力,小邦懷其德。惟九年,大統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底商之罪,告於皇天后土、所過名山大川。」

  曰:「惟有道曾孫周王發,將有大正於商。今商王受無道,暴殄天物,害虐蒸民,為天下逋逃主萃淵藪。予小子既獲仁人,敢祗承上帝,以遏亂略。華夏蠻貊,罔不率俾,恭天成命。肆予東征,綏厥士女。惟其士女,匪厥玄黃,昭我周王。天休震動,用附我大邑周。惟爾有神,尚克相予,以濟兆民,無作神羞。」

  既戊午,師渡孟津。癸亥,陳於商郊,俟天休命。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會於牧野。罔有敵於我師,前徒倒戈攻於後以北,血流漂杵。一戎衣,天下大定。乃反商政,政由舊。釋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容閭,散鹿臺之財,發鉅橋之粟,大賚於四海,而萬姓悅服。

  厥四月,哉生明。王來自商,至於豐。乃偃武修文。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丁未,祀於周廟,邦、甸、侯、衞駿奔走執豆籩。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既生魄。庶邦冢君暨百工受命於周。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建官惟賢,位事惟能。重民五教,惟食喪祭。惇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

  余所考定如此。只移得厥四月以下一段,文勢既順,亦無闕文矣。汪玉卿嘗疑甲子失序,蓋先儒以漢志推此年置閏在二月,故四月有丁未、庚戌,本無可疑也。

  孝經敘錄孝經一篇,十八章,河間顏芝所藏,芝子貞出之。孝經古孔氏一篇,二十二章,孔氏壁中所藏,魯三老獻之。漢世傳孝經,有長孫氏、江氏、后氏、翼氏四家,而古文絕無師授。至劉向,校定并除,卒以十八章為定。魏、晉以後,王肅、韋昭、謝萬、徐整之徒,注者無慮百家,莫有言古文者。蓋古文并於十八章,而孔氏之別出者廢已久矣。

  隋劉炫始自離析增衍,以合二十二章之數,著稽疑一篇,當時遂以為孔傳復出,而儒者固已譁然謂炫自作。炫又偽造連山、魯史等百卷,則炫之書又可信哉?故嘗以古文孝經與古文尚書俱自孔氏,而廢興隱見於漢、隋之際,其迹略同,而其可疑一也。

  晉穆帝永和十一年,及孝武太元元年,再聚羣臣,共論經義。荀昶撰進孝經諸說,以鄭氏為宗,其後陸澄謂為非玄所注。唐開元七年,詔羣臣集議,史官劉子玄遂請行孔廢鄭。夫子玄以為非鄭之注可矣,因欲以廢經而用劉炫之古文,豈不過哉?當是時,儒者盡非子玄。天子卒自注定從十八章,仍八分御札,勒於石碑,世謂之石臺孝經。宋咸平中,詔邢昺、杜鎬等依以為講義。而司馬溫公指解,猶尊用古文,其意詆今文為他國疏遠之偽書,蓋見新羅、日本之別序,而近忘京兆之石臺也。

  元吳文正公始斥古文之偽,因朱子刊誤,多所更定。今予一從石本。獨其章名,乃梁博士皇侃之所標,非漢時之所傳,故悉去之。

  予又著其說曰:大哉孝之道,非聖人莫之知也。昔孔子嘗不對或人之問禘矣。其言明王之以孝治天下,至于刑四海,事天地,言大而理約,豈非極萬殊一本之義,意其所以告曾子者如此哉?雖然,其書非孔氏之舊也。宋、元大儒,固卓然獨見於千載之下,以破諸儒之惑矣。然其所去者是矣,而所存者,又未必純乎孔氏之舊也。則莫若俱存之。

  自秦火之後,諸儒區區掇拾,而文藝之全者尠矣。非孔子復生,莫之能復也。今世所存,如孝經、家語、大小戴之記,要以為有聖人之微言,故莫若俱存之,而待學者之自擇也。【皇侃見梁書,舊刻作皇甫侃,誤也。】荀子敘錄 【荀子非經也,今以無所附麗,姑從錢牧齋先生編入經解後。 】

  荀子三十二篇,唐大理評事楊倞常移易其篇第,而今篇中亦多有失倫次者。余欲重加釐整,而憚于紛更,第別其章條,或句為之斷,長短皆有意焉。而時有蕪謬,取韓子「削其不合者附于聖人之籍」之意,與其他脫文衍字,並為識別,讀者可以一覽而知也。

  當戰國時,諸子紛紛著書,惑亂天下。荀卿獨能明仲尼之道,與孟子並馳。顧其為書者之體,務富于文辭,引物連類,蔓衍夸多,故其間不能無疵。至其精造,則孟子不能過也。自楊雄、韓愈皆推尊之,以配孟子。迨宋儒,頗加詆黜,今世遂不復知有荀氏矣。悲夫!學者之于古人之書,能不惑于流俗而求自得于心者,蓋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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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  序

  項思堯文集序

  永嘉項思堯與余遇京師,出所為詩文若干卷,使余序之。思堯懷奇未試,而志于古之文,其為書可傳誦也。蓋今世之所謂文者難言矣。未始為古人之學,而苟得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爭附和之,以詆排前人。韓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燄萬丈長。不知羣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諸名家,其力足以追數千載之上,而與之頡頏;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無乃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以倡道之歟!

  思堯之文,固無俟于余言,顧今之為思堯者少,而知思堯者尤少。余謂文章,天地之元氣。得之者,其氣直與天地同流。雖彼其權足以榮辱毀譽其人,而不能以與于吾文章之事;而為文章者亦不能自制其榮辱毀譽之權于己:兩者背戾而不一也久矣。故人知之過于吾所自知者,不能自得也。己知之過于人之所知,其為自得也,方且追古人于數千載之上。太音之聲,何期于折楊、皇華之一笑!吾與思堯言自得之道如此。思堯果以為然,其造于古也必遠矣。

  玉巖光生文集序

  玉巖先生文集,故刑部右侍郎周公所著。公諱廣,字充之。別自號玉巖。崑山太倉人。太倉後建州,故今為州人。公舉弘治乙丑進士。歷莆田、吉水二縣令,以治行為天下第一,徵試浙江道監察御史。僅兩月,上疏諫武宗皇帝,佞幸疾之,欲置之死;而上不之罪也,故得無下詔獄,貶懷遠驛丞。而佞幸者怒未已,使人遮道刺公,公偽為頭陀,持波嗢囉以行乞四百餘里,乃免。武定侯郭勛鎮嶺南,承望風旨,偽以白金試公,公拒不受。一日攝公,閉府門,箠擊之,幾死。行省官惕息莫敢救,御史有言而解。久之,遷建昌令,再貶竹寨驛丞。會武宗晏駕,今上即位,詔舉遺逸,公復為御史。尋遷江西按察司僉事,歷九江兵備副使、江西提學副使、福建按察使、巡撫江西、右僉都御史,陞南京刑部右侍郎。公自起廢,不十年至九卿,不可謂不遇。而遂不幸以死,不能究其用也。然天下稱武宗之世,能以直諫顯者,自公之外,不過數人耳。天子中興,思建萬世之業,則正色而立於朝廷如公者,豈可一日而無哉!

  故嘗以謂士之忠言讜論,足以匡皇極而扶世道,使之著於廟廊,澤被生民,世誦其詞而傳之,宜矣。若夫詆訐叫號,不見省采,徒為一時之空言,似不足以煩紀載,而學士猶傳道之不絕,豈不以天下之欲生也久矣。有其言,足以轉亂為治,利安元元,雖不見之施行,而實天啟其人,使昭一世之公道,後之人猶搤腕拊掌,幸其時能用其言而不至於壞也。

  國家累洽休明,迨敬皇之世,百姓安生樂業,有富庶之效。武宗承緒,不改其舊,則生民何幸。而金貂左右,佞幸倡優之笑,縱橫亂政。而上常御豹房,輕騎媠出,六宮愁怨,未有繼嗣之慶。胡僧挾左道,以梵咒弭賊,則樊並、蘇令嘯聚之禍,蔓衍無窮;淮南、濟北覬覦之謀,乘間而發。是時元老大臣,特從容勸上早朝而已,亦未敢端言之也。公奮不顧身,指切時事,而尤惓惓以欲法堯、舜當法孝宗為言。使公言獲用,天下蒼生,豈不受其福哉?此予所以讀公之疏,於本朝否泰升降之際,未嘗不三復而歎息也。公好性理之學,與魏恭簡公相善。故諸子皆及恭簡之門,而居官政績多可紀,語具其門人陸光祿鰲所述行狀中。

  公歿十餘年,太倉兵備副使南昌魏侯良貴為公江右所造士,登堂拜公像,求遺稿,捐俸刻之。公之子士淹、士洵,以序見屬,因著公平生大節而論之如此云。

  山齋先生文集序

  今天子即位十年間,吾崑山之仕於朝者,遍列九卿侍從,幾與大省比。刑部尚書周康僖公,與其子大理寺丞于岐,同時在位。而永嘉張文忠公方秉國,公父子皆以失張公意,先後罷去。居閒,以詩文自娛。康僖公年八十餘,而大理僅餘六十以終。

  前歲,公次子太僕丞以貞菴漫稿見屬為序。至是,大理孫廷望還自太學,復請序其祖之文。余及侍康僖公,又辱大理知愛,不可以辭。

  嘗讀武宗毅皇帝遺事。時寧藩不軌,臨安胡永清為按察司副使,奏事中陰折之。而王府交通近倖,必致胡公死地,禁繫連年。而給事中御史章連上,大臣亦擁護之。故遼左之謫,姑以慰謝驕王。卒賴朝廷清論,而一時薰天之勢,迄不能致胡公於死。

  方永嘉用事,御史馮恩上書,歷詆大臣。永嘉與吏部汪尚書尤惡其指切,欲傅致之死。會皇子生,將放赦。故事,諸司各條事款,上之公卿,平議其可行者,書之詔中。而大理條款,類有以為馮御史地。永嘉與吏部怒,大理遂去官,而馮御史亦得不死。嗟乎!直臣端士,世不可一日無;設不幸陷於罪戮,旁觀者不出力以爭之,則囚纍孤臣,糜死無日矣。余每論此,未嘗不流涕歎息也。

  大理精於法律,或疑其文深,然論議未嘗不引大體。易州上巨盜二人,一人瘐死,一人病。此兩人皆死,則所誣引皆不能白,乃餔藥之。其後獲真盜,而誣引者皆出。夷【夷 原刻墨釘,依嘉慶元年玉鑰堂刊震川大全集(以後簡稱大全集)校補。】

  人郎撦松犯邊,獲其兄子郎尚加禿,坐以「親屬相容隱律」,減死論,以懷遠夷【夷 原刻墨釘,依嘉慶元年玉鑰堂刊震川大全集(以後簡稱大全集)校補。】

  。薦都督馬永任邊將。尚書以有前詔永不許起用,欲奏請,曰:「若奏不可,其人終不用矣。」卒薦之,朝論翕然稱服。惠安伯提督團營,尋有旨,以豐城侯佐之。豐城以侯當先伯,奏改敕,下兵部議。曰:「侯先伯者,常也。若上所命,則公以下宜。」皆不敢抗。其在朝可稱紀者如此。

  余嘗謂土大夫不可不知文,能知文而後能知學古。故上焉者能識性命之情,其次亦能達於治亂之跡,以通當世之故,而可以施於為政。顧徒以科舉剽竊之學以應世務,常至於不能措手。若大理,所謂有用者,非有得於古文乎?予故述其行事大略,以俟後之君子讀其文而求論其世者。凡為文若干卷。曰山齋者,其自號也。

  雍里先生文集序

  雍里先生少為南都吏曹,歷官兩司,職務清簡,惟以詩文自娛。平居,言若不能出口,或以不知時務疑之。及考其蒞官所至,必以經世為心,殆非碌碌者。嗟夫!天下之俗,其敝久矣。士大夫以媕婀雷同,無所可否,為識時達變。其間稍自激勵,欲舉其職事,世共訾笑之,則先生之見謂不知時務也固宜。予讀其應詔陳言,所論天下事,是時天子厲志中興之治,中官鎮守歷世相承不可除之害,竟從罷去。昔人所謂文帝之於賈生,所陳略見施行矣。當強仕之年,進位牧伯,為外臺之極品,亦不為不遇。而遂投劾以歸。

  家居十餘年,閉門讀書,恂恂如儒生。考求六經、孔、孟之旨,潛心大業,凡所著述,多儒先之所未究。至自謂甫弱冠入仕,不能講明實學,區區徒取魏、晉詩人之餘,摹擬鍛鍊以為工。少年精力,耗於無用之地,深自追悔,往往見於文字中,不一而足。暇日以其所為文,名之曰疣贅錄。予得而論序之。

  以為文者,道之所形也。道形而為文,其言適與道稱,謂之曰:其旨遠,其辭文,曲而中,肆而隱,是雖累千萬言,皆非所謂出乎形,而多方駢枝於五臟之情者也。故文非聖人之所能廢也。雖然,孔子曰:「天下有道,則行有枝葉;天下無道,則言有枝葉。」夫道勝,則文不期少而自少;道不勝,則文不期多而自多。溢於文,非道之贅哉?於是以知先生之所以日進者,吾不能測矣。錄凡若干卷,自舉進士至謝事家居之作皆在焉。然存者不能什一,猶自以為疣贅云。

  五嶽山人前集序

  余與玉叔別三年矣。讀其文,益奇。余固鄙野,不能得古人萬分之一,然不喜為今世之文。性獨好史記,勉而為文,不史記若也。玉叔好史記,其文即史記若也。信夫人之才力有不可強者。

  夫西子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摯妻子去之而走。余固里之醜人耳。若有如西子者而為西子之矉,顧不益美也耶?故曰:「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夫知史記之所以為史記,則能史記矣。故曰:「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甚矣,文之難言也。每與玉叔抵掌而談,相視而笑。今見其燁燁爾,洋洋爾,纚纚爾,別之三年而其文之富如此,能史記若也。

  荊楚自昔多文人,左氏之傳,荀卿之論,屈子之騷,莊周之篇,皆楚人也。試讀之,未有不史記若也。玉叔生于楚,其才豈異于古耶?先是,以其稿留余者逾月,似以余為知者,而命之題其後。昔韓退之才兼眾體,故敘樊紹述,則如樊紹述;敘柳子厚,則如柳子厚。余不能如玉叔也,况史記耶?夫苟能如玉叔,則亦里之捧心者也。

  戴楚望集序

  世宗皇帝自郢入繼大統。戴楚望以王家從來,授錦衣衞千戶。其後稍遷至衞僉事。嘗典詔獄。當是時,廷臣以言事忤旨,鞫繫者先後十數人。楚望親視食飲、湯藥、衣被,常保護之,故少瘐死者,其後往往更赦得出。如永豐聶文蔚,以兵書被繫,楚望更從受書獄中,以故中朝土大夫籍籍稱其賢。

  嘉靖四十四年,予中第,居京師。楚望數見過,示以所為詩。其論欲遠追漢、魏,以近代不足為。予益異之。予既調官浙西,遂與楚望別。隆慶二年春,朝京師。楚望之子樞,裒其平生所為文百卷,謁予為序。蓋楚望之於道勤矣。

  始,楚望先識增城湛元明。是時年甚少,已有志於求道。既而師事泰和歐陽崇一、聶文蔚。至如安成鄒謙之、吉水羅達夫,未嘗識面,而以書相答問。及其所交親者,則毘陵唐以德、太平周順之、富平楊子修,並一時海內有道高名之士。予讀其所往來書,大抵從陽明之學,至於往復論難,必期於自得,非苟為名者。噫,道之難言久矣。有如前楚望所為師友,皆以卓然自立於世,而楚望更與往來上下其議論,則楚望之所自立者可知矣。予之初識之,特謂其典詔獄,為國家保護善人,以為武臣之慕義者也。及稍與之親,觀其論詩,欲上追古作者,又以為學士大夫之好文者也。蓋不知楚望之於道如此。

  昔魏舒為將軍鍾毓長史,毓每與參佐射,舒常為畫籌。一日,令舒備偶。毓初不知其善射,而舒容止閑雅,發無不中。毓歎曰:「吾之不足以盡君才,如此射矣。」楚望之初不以語予者,豈其不欲以自見歟?抑何予之知之之晚耶?抑以予之不及於此歟?

  予與諸公生同時,間亦頗相聞,顧平日不知所以自信。嘗誦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老子曰:「多言數窮,不如守中。」故黯黯以居,未敢列於當世儒者之林,以親就而求正之。又怪孟子與荀卿同時,而終身不相遇。及是,而楚望之所與遊,一時零謝盡矣。此予之所以為恨,而羨楚望之獲交於諸公間也。因讀其集,慨然太息而歸之。 【富平楊子修,忠介公爵也。常熟本作楊用修,誤。】

  戴楚望後詩集序

  戴楚望居環衞,好讀書,不類鶡冠者。尤喜論易、尚書、風雅頌,皆究其旨。故其為詩,不規摹世俗,而獨出於胸臆。經生學士往往為科舉之學之所浸漬,殆不能及也。

  今天子初年,郊丘、九廟、明堂諸所更大禮,楚望日執戟持橐殿陛下,以所見播為歌詩。昔太史公留滯周南,以天子建漢家之封,而己不得與從事以為恨。而楚望可謂遭遇矣。楚望嘗掌詔獄,當是時,諸臣以言事忤旨,及他詿誤繫獄者,力保全之。予讀其九哀,蓋不肯迎承時意,至與權臣相失,幾陷不測。其存心如此。噫,善人,國之紀也。楚望汲汲為國保全善類,其後當有興者乎!

  予謂楚望之詩,國史當有采焉。讀之三復嘆息。因序而歸之。【跋附後。】

  先皇帝修代來功,楚望得官錦衣。與楚望等比者,極人臣之寵。楚望澹然不以為意,且以直道時與之忤。錦衣勳衞,皆金、張、許、史之遊,而楚望閉門讀書,入其室蕭然。此尤不可及者。序中略之,因題其卷末云。

  沈次谷先生詩序

  余少不自量,有用世之志。而垂老猶困於閭里,益不喜與世人交,而人亦不復見過。獨沈次谷先生數數過予,必以其所為詩見示,而商榷其可否。先生今年七十有八,耳目聰明,筋力強健,時獨行道中。人至山麓水涯,及佛、老之宮,往往見之。蓋先生同時人多凋謝,興之所寄,徒獨往耳,無與俱也。一日,先生手自編平生所作凡若干卷,俾余序其首。

  夫詩之道,豈易言哉!孔子論樂,必放鄭、衞之聲。今世乃惟追章琢句,模擬剽竊、淫哇竁之為工,而不知其所為,敝一生以為之,徒為孔子之所放而已。今先生率口而言,多民俗歌謠,憫時憂世之語,蓋大雅君子之所不廢者。文中子謂:「諸侯不貢詩,天子不採風,樂官不達雅,國史不明變,斯已久矣,詩可以不續乎?」蓋三百篇之後,未嘗無詩也。不然,則古今人情無不同,而獨於詩有異乎?夫詩者,出於情而已矣。

  次谷知詩者,敢并以是質之。而其巖處高尚之志,世路艱危之跡,見于其自序者詳矣。故不論。

  草庭詩序【舊本皆刻,錢宗伯汰之,今仍存。】

  廬陵康君奭,字才難。來游吳中,士大夫皆樂與之交。將還,為歌詩贈之,而以草庭為題。凡為詩若干首,請余為之序。

  草庭者,君居家精舍名也。君家在西昌郭外,臨大江。日閉戶讀書其中。用周子庭前草不除之語,以名其室。蓋周子得孔、孟之心於千載之下,即此庭草不除,與己意同而已。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之不知魚之樂?」人與萬物一體,其生生之意同。故「昆蟲【蟲 原刻誤作「蟄」,依大全集校改。】

  未蟄,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殺胎,不殀夭,不覆巢」,此心也。「賁若草木」,此心也。「天下雷行,物與無妄,先王以茂對時育萬物,同此生生之意而已。知此,則知所謂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而勿正」之義同。而程子再見周茂叔,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趣。豈謂濠上之游,以莊子非魚而不知魚之樂也哉?周子家道州,二程子從受學焉,即今江西之南安。其後象山、草廬,相望而出,俱在大江之西。而廬陵自歐陽公以來,文章節義,尤稱獨盛。謂其皆無得於斯道,不可也。

  今數年來,海內學者絕響,而江右一二君子,猶能抱獨守殘,振音于空谷之中。當世學淪喪,而巋然有存者。君生其鄉,豈謂無所聞哉?何君本徹,實君之弟子,而與余有太學之舊,尤數稱君行誼超然世俗利欲之外。余故為序所以為草庭之意,而其為詩者蓋不必論也。

  經序錄序【代】

  予昔承乏汴藩,因識宗室西亭公。修學好古,有河間大雅之風。嘗得唐李鼎祚周易集解 【解 原刻作「傳」,依書名逕改。】

  ,槧版行於世。又為諸經序錄,凡為經之傳註訓詁者,皆載其序之文。使世之學者,不得見其書而讀其序,固已知其所以為書之意,庶以廣其見聞而不安於孤陋,實嘉惠後學之盛心也。

  昔孔子修述先王之經,以教其門人,傳之世世不絕。遭秦燔書,漢儒存亡繼絕,不遺餘力。自此六藝稍稍備具。太常之所總領,凡四十博士。而古文尚書、毛詩、穀梁、左氏春秋,雖不立學官,猶推高第為講郎,給事近署。而天子時會羣儒都講,親制臨决。所以網羅遺軼,博存眾家,其意遠矣。沿至末流,旋復放失。則鄭、王之易自出費氏。而賈逵、馬、鄭為古文尚書之學。孔氏之傳最後出。三禮獨存鄭註。春秋公、穀浸微。傳詩者,毛詩鄭箋而已。

  唐貞觀間,始命諸儒粹章句為義疏,定為一是。於是前世儒者僅存之書,皆不復傳。如李氏易解,後人僅於此見古人傳註之一二。至啖助以己意說春秋,史氏極詆其穿鑿。蓋唐人崇進士之科,而經學幾廢。故楊綰、鄭餘慶、鄭覃之徒欲拯其弊,而未能也。宋儒始以其自得之見,求聖人之心於千載之下。然雖有成書,而多所未盡,賴後人因其端以推演之。而淳祐之詔,其書已大行於世,勝國遂用以取士,本朝因之。而學校科舉之格,不免有唐世義疏之弊,非漢人宏博之規。學士大夫循常守故,陷於孤陋,而不自知也。

  予自屏居山林,得以徧讀諸經。竊以意之所見,常以與今之傳註異者。至如理、象之殊,而圖、書大衍用九用六之論,未能定也。古、今文之別,而豫章晚出之書未能釐也。三百篇之全,而桑間、濮上之淫音,未能黜也。褒貶實錄之淆亂,而氏族名字日月地名之未能明也。郊丘混而五天帝。昆侖,神州之一,而始祖之祭不及羣廟也。洪範以後,金縢、召、洛二誥之疏脫,非朱子之遺命也。開慶師門之傳,非鄭氏之奧義也。紹興進講之書,非三傳之專學也。則王栢、金履祥、吳澄、黃澤、趙汸卓越之見,豈可以其異而廢之乎?

  歐陽子曰:「六經非一世之書,其將與天地無終極而存也。」以無終極視千歲,於其間頃刻耳。則予之待於後者無窮也。嗟夫,士之欲待於無窮者,其不拘牽於一世之說明矣。道遠,不能與西亭公訂正其疑義,而序其略如此云。

  史論序

  西漢以來,世變多故。典籍浩繁,學者窮年不能究。宋世號稱文盛,當時能讀史者,獨劉道原。而司馬文正公嘗言:「自修通鑑成,惟王勝之一讀,他人讀未終卷,已思睡矣。」今科舉之學,日趨簡便。當世相嗤笑以通經學古為時文之蠹,而史學益廢不講矣。

  遺石先生自少耽嗜史籍,倣古論贊之體,為書若干萬言。而先生尤自珍祕,不肯輕以示人。往歲司教黃岡,時時與客泛舟赤壁之下。舟中常持史論數卷。會督學使者將至,先生浮江出百里迎之。舟至青山磯,風波大作,船幾覆。但問從者「史論在否」?與司馬公所稱孫之翰事絕類。之翰之書,得公與歐、蘇二公,而後大顯於世。先生自三、五載籍迄於宋亡,綿絡千載,非止有唐一代之事。東坡所謂暗與人意合者,世必有知之矣。

  有光為童子時,以姻家子弟,獲侍几杖。先生一見,以天下士期之。俛仰二十餘載,濩落無成,恐遂沒沒,有負先生之教。而先生之門人,往往至大官。方在黃岡,一時藩臬出西陵,執弟子禮,拜先生於學宮。諸生歎異之。而今閩省右轄秦君鰲尤篤師門之義,每欲表章是書而未及也。

  卓行錄序昔古聖人之治天下,既先之以道德,猶懼民之不協於中,而為之禮以防之。上之賞罰注措,凡治民之事,無一不歸於禮。極而至於用刑,亦曰制百姓於刑之中而已。

  孔子以布衣承帝王之統,不得行於天下,退與其門人修德講學,始以仁為教。然至于其高第弟子,與當世之名卿大夫,其於仁,孔子若皆未之輕許。而其告顏淵,以「克己復禮為仁」,則孔子之論,未始有出於禮者也。但古之聖人以禮教天下,使君子小人皆至焉。若孔子之於其學者,獨教其為君子之事,以治其心術之微,固禮之精者而已矣。然孔子終亦不以深望於人,故曰:「不得中行之士而與之,必也狂狷乎?」中行者,其所至宜及於仁;而於狂狷之士,孔子蓋未之深絕也。故於逸民之徒,莫不次第而論列之。至其孫子思作中庸,其為論甚精,而其法尤嚴。使世之賢者稍不合於中,皆為聖人之所棄。而鄉愿之徒,反得竊其近似,以惑亂於世。孟子知其弊之如此,故推明孔子之志,而於鄉愿尤深絕之。由此言之,至於後世,苟不得乎中行,雖太過之行,豈非君子之所貴哉?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寧與世之寡廉鮮恥者一概而論也?

  自司馬遷、班固而下,至范曄而有獨行之名。第取其俶詭異常之事,而不為科條。唐書卓行之外,又別有孝友傳。大氐史家之裁制不同,所以扶翊綱常,警世勵俗,則一而已矣。

  國家有天下二百年。金匱、石室之藏,不布於人間,亦時時散見於文章碑志,及稗官之家。休寧程汝玉雅志著述,頗為剽摘而彙別之。凡為書若干卷,名之曰卓行錄。雖不盡出於中行,要之不悖於孔子之志,故為序之云爾。

  汊口志序越山西南高,而下傾于海。故天目于浙江之山最高,然僅與新安之平地等。自浙望之,新安蓋出萬山之上云。故新安,山郡也。州邑鄉聚,皆依山為塢。而山惟黃山為大,大鄣山次之。秦初置鄣郡以此。

  諸水自浙嶺漸溪至率口,與率山之水會。北與練溪合,為新安江。過嚴陵灘,入于錢塘。而汊川之水,亦會于率口。汊川者,合琅璜之水,流岐陽山之下,兩水相交謂之汊。蓋其口山圍水繞,林木茂密,故居人成聚焉。

  唐廣明之亂,都使程沄集眾為保,營于其外。子孫遂居之。新安之程,蔓衍諸邑,皆祖梁忠壯公。而都使實始居汊口。其顯者,為宋端明殿學士珌。而若庸師事饒仲元,其後吳幼清、程鉅夫皆出其門,學者稱之為徽菴先生。其他名德,代有其人。

  程君元成汝玉,都使之後也,故為汊口志,志其方物地俗與丘陵墳墓。汝玉之所存,可謂厚矣。蓋君子之不忘乎鄉,而後能及于天下也。噫,今名都大邑,尚猶恨紀載之軼,汊口一鄉,汝玉之能為其山水增重也如此。則文獻之于世,其可少乎哉?

  正俗編序龔君世美,余之畏友,卓然自立者也。先輩吳三泉先生,善品題人物,不輕許可,獨愛敬君。嘗手錄其舉業文字,示門人曰:「諸君焉能及此?」龔君亦慕先生行高,嘗介先生友沈世叔請師之。先生駭然,曰:「龔君,吾願為之執鞭而不可得,是何言耶?」既見,延之上坐,定為賓友而退。一時名士若李中丞廉甫,常冀龔君一晤,莫能得。龔君偶過之,至馳柬報同列曰:「龔君過我矣。」其見重若此。

  歲庚戌,余自春官下第歸,龔君以海潮歌見慰。余嘆異之,其辭壯偉,直追太白廬山行,余豈能及哉?頃余自長興改順德,龔君以文送之,則敘事去太史公不遠矣。余謂今秀才如冀君絕少。往來者皆聞余言,不誣也。

  茲余從事中秘,龔君寓書,勉余以聖賢事業;頗自嗟其不遇,因示余以所作六事衍詩、四禮議、居家四箴,屬余序。余覽之,蓋皆風教所關,乃余有官者之責,龔君獨惓惓焉。余復奚辭?夫知龔君莫若余。是作也,人能知之;人不知者,余能言之。略述龔君夙昔,而為之序。

  平和李氏家規序

  漳之南靖李氏,自分南靖置平和,今為平和人。以居西山,故閩人稱為西山李氏。代為名族。其先有西山居士,實始起家。五世而至封文林郎太常典簿寧波教授名世浩、字碩遠者,其族益大。至是,居士於世當祧文林君,不忍,乃以義創為始祖之廟。君從晉江蔡介夫先生受學,敦行古道,為義田以贍族。又倣浦江鄭氏、吳興嚴氏,作李氏家規六十九條。可謂有志者矣。

  余因論君之為家規,蓋本於不忍祧其始祖之心。既為始祖立廟,則不得不立宗子;立宗子,則不得不為法以合族而糺宗。夫義之所出,不可已者。古者宗以族得民,蓋天子所以治天下,壹本於是,以能長世而不亂。宗法廢而天下為無本矣。而儒者或以為秦、漢以來無世卿,而大宗之法不可復立,獨可以立小宗。余以為不然。無小宗,是有枝葉而無幹也;有小宗而無大宗,是有幹而無根也。夫禮失而求之野,宗子之法,雖不出于格令,而苟非格令之所禁,士大夫家聞李氏之風,相率倣而行之,庶幾有復古之漸矣。

  文林君之子文餘,嘉靖四十四年進士。居京師,間以其書示余,而為序之如此。

  華亭蔡氏新譜序

  古者諸侯世國,大夫世家,故氏族之傳不亂,子孫皆能知其所自始。迨周之季,諸侯相侵暴,國亡族散,已不可稽考。漢司馬子長搜集遺文古書,僅見五帝繫牒、尚書集世紀【集世紀 按史記三代世表:「於是以五帝繫牒、尚書集世紀黃帝以來迄共和為世表。」司馬貞索隱:「按大戴禮有五帝德及帝繫篇,蓋太史公取此二篇之牒及尚書,集而紀黃帝以來為系表也。」歸文此處似誤以「集世紀」為書名。】

  。其後如官譜、氏族篇,稍稍間出,迨九品中正之法行,而氏族始重。迄五季之亂,譜牒復散。然自魏以來,故家大族,蓋數百年傳繫不絕,可謂盛矣。士大夫崇本厚始之道,猶為不遠於古也。

  今世譜學尤廢。雖當世大官,或三四世子孫不知書,迷其所出,往往有之,以譜之亡也。孰知故家大族實有與國相維持者,繫風俗世道之隆汙,所不可不重也。况孝子仁人木本水源之思乎?

  華亭蔡用卿始為其族之新譜。蓋不欲遠引,而自其身追而上之至於六世,而其始二世,則名字已不能詳。然君絕不肯有所附會,曰:「自吾所知者而已。」蓋其慎如此。

  予嘗論後世族姓雖多淆亂,然自其本始,猶當存其十之六七。蔡之先出於周文王。而蔡叔度,武王之同母弟。以武庚之亂遷。其子胡,能改行率德馴善,周公舉以為魯卿士,復封之蔡,尚書蔡仲之命是也。今蔡州有上蔡城,其後平侯徙今新蔡。昭侯徙州來,今壽州也。後二十六年,滅於楚。然自澤、義以後,往往為將相名賢,史不絕書。用卿雖斷自其六世,推其為譜之意,亦烏可不知其得姓之所自耶?用卿登隆慶二年進士,為魏郡司理。而予適在邢,時相見,以譜序見命。余故頗採尚書、史記之文,以著其得姓之所自。而新譜之族之大,則自用卿始矣。

  龍游翁氏宗譜序【錢宗伯汰之。今仍存。】

  傳曰:古聖人之治天下,反古復始,不忘其所由生。上治祖禰,下治子孫,旁治昆弟,合族而食,序以昭穆。別之以禮義。尊尊,親親,長長,男女有別。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廟嚴。故聖王之治天下,非特以自私也。以此推之,自王公以逮于庶人,故宗法明而禮俗成。權度量衡、文章、服色、正朔、徽號、器械、衣服,由此而出。

  三代之衰,廢古亡本,人自為生,渙然靡所統紀。而天下更大亂,經大兵而後定。當此之時,人如鳥驚魚散,豈知夫鄉里族屬之所繫哉?然魏、晉而降,區區綜核百氏,以門第官人。雖卑姓雜譜,皆藏于有司,而譜牒特盛。迄于李唐,猶相崇重。五季衰亂,蕩然無復有存者矣。雖然,古之聖王以親親也。親親而宗法立,宗法立而譜系自明,非獨以譜也。譜之盛也,魏、晉之失也。至於譜亦不存,而學士大夫莫知其所自,而仁人孝子之心茫乎無所寄,豈不重可歎哉?

  翁氏居太末,相傳自隋始遷。子孫蔓衍,縣之杜山塢、岑堂菴、南村,往往而是。其居杜山者曰文欽。能追考其十八世以上曰學士君。學士而下六世,有官號、妃姓、墓地,而不著其諱。七世而下始有諱,十五世始書兄弟,又一世,昭穆詳焉。文欽既以為圖,出以示予。予觀之而歎世之君子莫能以為也,為序而歸之。

  浙江鄉試錄後序【代】

  元年秋,當天下鄉試之期,浙有司遵令式以從事,御史某監臨之。竣事之日,於是以士之姓名與其文為錄,而考試官某實序之。某當序其後。

  仰惟聖天子承統建極,體元居正,庶務維新。天下之士,喁喁鄉風,彈冠振衣,願立于朝,以際休明之運,此千載一時也。夫天地之氣,茂隆鬱積,薰為泰和,蓋非倉卒所能致然者。嘗讀詩,觀於成、康之際,周家極盛之會也。成王之初即阼,其詩曰:「訪予落止,率時昭考;於乎悠哉,朕未有艾;將予就之,繼猶判渙。」時成王方當「嬛嬛在疚」之時,而求望於賢才切矣。當是時,文武「純佑秉德」、「尚迪有祿」之元老猶在也。而一時俊髦,已濟濟咸造在庭矣。故其詩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國。王國克生,維周之禎。」蓋人材之生,以扶世運,實天也。天將衍成周太平有道之長,對越駿奔走之士,已預生於豐、鎬詒燕之日,而以待成王,若有期會然者。故其詩曰:「鳳凰于飛,翽翽其羽,亦集爰【爰 原刻作「厥」,依詩經大雅卷阿原文校改。】

  止。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于天子。」此天之所以扶翊興運,而人材之應期而出,夫豈偶然哉?

  國家有天下二百年,學校以養之,選舉以進之,高爵以崇之,厚祿以優之:所以待士如此其至也。而其氣之鬱積茂隆至於今而止者,適會天子建元之日,方又敦召遺老,褒獎直言,思遲多士。開寬裕之路,以延天下之俊英;則海內之士,感會風雲,魚鱗輻輳,有莫知其所以然者。蓋才無世而不生,亦無世而不用;乘其時,遭其會,而後為奇耳。

  夫浙,古會稽鄣郡,當天下十五之一耳,而士如此其盛也。合天下同是日而十五舉者,皆如此其盛也。合是十五舉以貢於天子之庭。所謂「萬邦黎獻,共惟帝臣,惟帝時舉」。於乎休哉!敬因春秋正始之義,為聖天子得賢之頌云。

  太僕寺誌序【代】

  嘉靖十七年戊戌,臣某為禮科給事中。恭遇冊天尊祖大慶,昧死奏言先帝,請赦還大禮、大獄諸放廢臣,及黜遠邪佞諸事,先帝方以孝治天下,惡前議禮者。且謂道士,祖宗郊廟用之。以臣言不讐,謫徙之邊。迨至末年,詔吏部召臣還。會龍馭上賓,聖天子即位。臣起為南京通政司參議,陞順天府丞。尋陞大理寺少卿。又進太僕寺卿。臣既拜恩視事,欲正官常,定卿丞職分,條民之利病;又以寺無掌故,疏陳數十事,上輒報可。

  是歲,自河北逾大江之南,民遭水沴,臣稍以便宜寬其誅。見馬遺財足,民無失職。臣省中無事,獲與二三僚佐發故藏篇籍,少有存者。力為搜訪,僅成草創。蹈襲吏牘,雅俗猥併,非所以成一家言,存故事而已。

  臣嘗讀尚書,觀周武王偃武修文,華山之陽,馬牧遍野。倒載干戈,苞以虎皮,示天下不復用兵也。老子曰:「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臣竊惟陛下嗣萬年無疆之曆,運際中興。二三年來,嶺海、陸梁,妖氛曠息。「薄伐獫狁,至於太原。」陛下盛德大福,非臣下之所及。

  臣又讀尚書。穆王命伯冏為大正,「正于羣僕侍御之臣,懋乃后德,交修不逮。慎簡乃僚,無以巧言令色便僻側媚,其惟吉士。」又曰:「僕臣正,厥后克正;僕臣諛,厥后自聖。」臣三復斯言,自念夙興夜寐,兢兢于有司之事,無以翊聖德於萬一,有負陛下之寵祿。臣不勝大懼。

  西王母圖序

  新安鮑良珊客于吳,將歸壽其母,作西王母之圖,而謁予問瑤池之事。

  予觀山海經、汲冢竹書、穆天子傳稱西王母之事,信奇矣。秦始皇東遊海上,禮祀名山大川及八神,求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傳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然終身不得至,但望之如雲而已。漢武帝諸方士言神仙若將可得,欣然庶幾遇之。穆王身極西土,至崑崙之丘,以觀舂山之瑤,乃秦皇、漢武之所不能得者,宜其樂之忘歸。造父何用盜驪驊騮騄耳之駟,馳歸以求區區之徐偃王?穆王豈非所謂耄耶?

  列子曰:穆王觴瑤池,「乃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里。王乃歎曰:『嗚呼!予一人不足于德而諧于樂,後世其追數吾過乎?』」穆王蓋有悔心矣。然又曰:「穆王幾神人哉。能窮當世之樂,猶百年乃殂,後世以為登遐焉。」傳云:「天子西征,宿于黃鼠之山,至于西王母之邦。」執圭璧,好獻錦組,西王母再拜受之,觴瑤池之上。遂驅升于弇山。乃紀丌跡于石,而樹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山海經曰:「玉山,西王母山也。在流沙之西。」而博望侯使大夏,窮河源,不覩所謂崑崙者。此殆如武陵桃源,近在人世而迷者也。武帝內傳云:帝齋承華殿中。有青鳥從東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頃之,西王母乘紫雲輦,駕五色龍上殿。自設精饌,以柈盛桃,帝食之甘美。夫武帝見西王母于甘泉、,栢梁、蜚簾、桂館間,視穆王之車轍馬跡周行天下,不又逸耶?豈公孫卿所謂「事如迂誕,積以歲年,乃可致」耶?然史云「候伺神人,入海求蓬萊,終無有驗」,則又何也?史又云「時去時來,其風肅然」,豈神靈怪異,有無之間固難言也?

  莊生有言,夫道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子其歸而求之,西王母其在子之黃山之間耶?今天子治明庭,修黃帝之道,西王母方遍現中土,人人見之。穆滿、秦、漢之事,其不足道矣。 【此文從常熟刻本。崑山刻另是一篇,乃為王元美兄弟作者,中間同而始末異。有云「余嘗序西王母,其說如此」,即謂此文也。又云:時人未能喻其旨。蓋嘉靖間陶、邵諸方士並進,上頗惑于神仙,故太僕府君借題立論。觀者忽之,故云未喻其旨也。末引法華經云:「妙光法師豈異人哉?我身是也。」又云:「我見燈明佛本光瑞如此,豈必求佛與西王母于崑崙之山、生天之處哉?」按儒者之文,忌用佛書,故從常熟本。曾孫莊識。】    陟臺圖詠序

  南陽宋侯,繇進士出宰崑山。自以少服其考衡州君及母夫人之訓,不及見其顯榮,負終天之憾。有感於陟岵之詩,扁其居曰陟臺。三年政成,被召。門人陳九德為陟臺圖詠一卷。江以南諸山,凡侯足跡之所至,悉為寄其登陟之意。

  夫陟岵,孝子行役而念其親也。方其上下岡屺,徘徊瞻跂,迫切之情可想。然采薇之詩曰:「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是一歲而歸也。東山之詩曰:「自我不見,於今三年。」是三年而歸也。蓋孝子之役,有時而歸,其陟有時而止矣。今侯之歸有時,而其父母之歸者無時。無時而歸,無時而不陟也。奚獨於江之南哉?九德蓋道其所見云爾。

  昔者三代之世,有民社之寄,必取夫孝友令德之人;以能慈祥豈弟,不肯虐用其民,而務生全之。是以其政不嚴而化,其效可以興禮樂,繇出之有其本也。侯宰劇縣,能以簡靖為治,事事求便於民。吳中吏民,稱之不容口。人謂侯之才力度越於人,而不知其本不外于此。

  卷中多郡中名士,繪畫之工,比興之美,極一時之盛。昔人廢蓼莪之篇,九德著陟臺之事,其於尊師重誼,推廣孝思於無窮,一也。予故序之。且以示崑之吏民,使知侯所以為政之本如此云。     綵衣春讌圖序【錢宗伯汰之,今仍存。】

  吳、粵于三代,不在五服之內。春秋于吳猶夷之。最後秦取楚,吳始內屬。及略取陸梁,皆以為郡縣。然一日有事,杜橫浦、陽山、湟谿之關,即與中國隔絕。及漢兵下滙、離、牂牁之水,然後五嶺以南,遂為天子之邦。

  至今千有餘歲。會稽、南海,其文物常勝于河、雒、齊、魯。古稱冀為中州,蓋天地之氣有所鍾,即為中州。則知今吳、粵之盛,不可泥古而論也。余數見番禺之士,往往秀穎,古所謂中州不能過。一日胥會京師。嘗竊歎四方萬里之外,彈冠結綬于朝,國家威靈,軼于三代矣。

  南海鄭祖欽昊與余同榜進士,同試吏大司空。其貌沖然,有德君子也。自始興張文獻公、余襄公,皆嶺海之產。至今朝丘文莊公,相繼屹然為名臣。吾于同榜中嘗私目之,庶幾有復紹前哲而起者,蓋于祖欽望之。

  一日,祖欽道其尊君養新翁,居家樂志,有書史之娛,有山海之觀,有荔枝洲、花塢、昌華、芳春園林之勝。因慨然起萬里衡陽之感。又自計明年當得州縣,便道歸,可以過家上壽也。余又歎當周之盛時,士有驅馳王事,不得見其父母,如陟岵之詩者矣。今番禺去京師萬里,祖欽一旦思其親,可以計日而還,則士之生于今時者又何幸也!會有為祖欽繪綵衣春讌圖者,因為序之云。

  綸寵延光圖序灩湖金先生,以進士出宰華容。已而自鄭入為太僕丞。稍遷繕部員外郎。先生恂恂儒雅,所至官,不求為聲,而人自以不可及。

  嘉靖四十四年,余舉進士京師,始識先生於太僕。又明年,為隆慶二年,余自吳興入覲還,見先生於清源之官署。先是,其先大夫以天子新即位,施恩近臣,得贈太僕,如其子之官。而太夫人封為安人。先生喜不自勝,因頗道其家世之詳,俾予序之,以為子孫之榮。余俛默不敢答。蓋自以天子加恩臣下,而近侍獨沾恩澤,州縣之官顧不得與焉。人子為親之心,有足傷者。會是年建儲詔下,先大夫又再贈為繕部,亦如先生之官;而太夫人為宜人。則雖以余之仕宦不遂,而亦被曠蕩之恩。因念先生所以見屬者,欲為序之。

  適有邢州之役,於是復見先生於清源,出其所為綸寵延光圖者,士大夫歌而咏之,且成鉅帙矣。先生在太僕,為京朝官,於例得贈封為易。然為京朝官者,常以不待滿遷去,或不得封。而先生之始受敕命也,以登極詔。不二年而受誥命也,以建儲詔。故先大夫與太夫人,二年中再受贈封云。於是先生之喜倍於前,余遂敢為之序者,蓋以向隅之人,亦與於滿堂之笑,是以樂為先生道之。

  先生,廬江之六人。咎繇之後,封國於此。然有咎繇冢在焉。意必其始所生之地,故其後以封。自唐、虞以來,上下數千年,豈無異人生其間,而不著?英王輔漢摧楚而不終,自後寥寥矣。今先生崛起,始知六之有人,而先大夫之潛德,亦因之有聞於世。他日垂名竹帛,又不但為今之圖而已也。

  王梅芳時義序余與東萊王梅芳,相知二十年。乙丑之歲,同舉進士,見之於內庭,執手道生平甚歡。雖在京師塵囂中,時時過從,坐語不覺移晷。梅芳論人之命運,窮達早晚,皆有定數,惟其所以自立者,不可以少有所失。其語亦人之所能道,而言之獨有旨。他人言之,不能如梅芳也。以是益信其為君子。

  間出其所為時義若干首見示。梅芳初發解山東,為第一人。及試南宮,即此文也,乃數詘有司,至是方舉進士。梅芳之文則一而已矣,而其命運之窮達早晚所謂定數者信然。夫人之所遇,非可前知,特以其至此若有定然,而謂之數云爾。曰數,則有可推。夫其不可知,則適然而已。雖梅芳之云數,又未有以盡之。

  梅芳試政天曹,而予為令鄣東,方受命過鄉郡。而江陵周相聖時在長洲,亦同年相好,將梓梅芳之文以傳。余固知梅芳之深者,因為序之。

  水利書序夏書曰:「淮海惟揚州。彭蠡既瀦,陽鳥攸居。三江既入,震澤底定。」周禮:「東南曰揚州。其山鎮曰會稽,其澤藪曰具區,其川三江,其浸五湖。」世言震澤、具區,今太湖也。五湖在太湖之間,而吳淞江為三江之一。其說如此,然不可不考也。

  漢司馬遷作河渠書,班固志溝洫,於東南之水略矣。自唐而後,漕輓仰給天下經費所出,宜有經營疏鑿利害之論,前史軼之。宋、元以來,始有言水事者。然多命官遣吏,苟且集事。奏復之文,濫引塗說,非較然之見。今取其顓學二三家,著于篇。

  尚書別解序

  嘉靖辛卯,余自南都下第歸,閉門掃軌,朋舊少過。家無閒室,晝居于內,日抱小女兒以嬉;兒欲睡,或乳于母,即讀尚書。兒亦愛弄書,見書,輒以指循行,口作聲,若甚解者。故余讀常不廢,時有所見,用著于錄。意到即筆不得留,昔人所謂兔起鶻落時也。無暇為文章,留之箱筥,以備溫故。章分句析,有古之諸家在,不敢以比擬,號曰別解。

  余嘗謂觀書,若畫工之有畫耳、目、口、鼻,大、小、肥、瘠,無不似者,而人見之,不以為似也。其必有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矣。余之讀書也,不敢謂得其神,乃有意于以神求之云。

  都水稿序余在都水,散堂後,即還寓舍。稍欲閉門讀書,顧人事往還不暇,嘗恐遂至汩沒。會得長興令,忻然有山水之思。臨行,檢所為文稿,以塵坌叢沓之中,率爾酬應,多有可醜。顧又有不忍棄者。先是,宮傅司空公命曾郎中取去一卷,今輯為四卷,其為人持去不存者尚多。名之曰都水稿,以識一時所從事云。

  會文序

  經義百篇,予與諸友辛卯應試時會作也。以今觀之,純駁不一。然場屋取舍,又不在 是也。後四年,偶見於文叔之館,有足以發予之慨歎者。

  時之論文,率以遇不遇加銖兩焉。每得一篇,先問其名,乃徐而讀之,呫呫然曰:有司信不誣耶!其得固然耶?其失者誠有以取之耶?雖辯者不能詰也。若斯會之編,諸友之文在焉。有中第者,有為顯官者,有為諸生者,有甚不肖如予者,而不為區別名字。觀者於是可以平心矣。項脊生書。

  羣居課試錄序乙未之歲,余讀書于陳氏之圃。圃中花木交茂,開門見山。去廛市僅百步,超然有物外之趣。從余遊者十餘人,陳氏之子壻在焉,悉年少英傑可畏人也。每環坐聽講,春風動幃,二鶴交舞于庭,童冠濟濟,魯城、沂水之樂,得之几席之間矣。

  諸生間以誦讀之暇,執筆請試,求如主司較藝之法。余謂考較非古也。昔人所謂起爭端者也。雖然,吾觀諸子之貌恂恂然,務以相下,其必不至於色喜而怨勝己也;於是,定為旬試法。試畢,錄其言之雅馴者。蓋勸勉之意寓于其間,且以稽其前後消長之不一,廣諸君相師相友之風云耳。間有雄才陵轢而不束於格,亦予錄之所不棄也。

  夏懷竹字說序【增入】

  生而無名,君子以為狄道。有名有字矣,又有號者,俗之靡也。號至近世始盛,山溪水石,遍于閭巷,然使其無誇詡之心,有警勉之意,亦非君子之所鄙。

  夏煥章甫之號懷竹也,吾有取焉。先太常墨跡妙天下,尤工于竹,章甫允懷于茲,托之以自見,可謂知本矣。予既為說以勉之,而沒其美,非所以盡勸掖之道,因復以予所以知章甫者冠于篇。曰:

  吾邑宦家子弟皆知自貴重,喜為容,在稠人中,不問可知。章甫為人滑稽,與伶人伍,衣裳偏倚,步履邪施,忽去忽來,見者咸輕之。章甫于予祖母為從孫,于予室人為姑舅之子,內外皆兄弟。室人歸寧時,疾殆東還,入帷轎中,倉卒不可測。章甫親為扶轎徐徐行,面無人色。予先驅,回顧為之隕涕。章甫又棄其家,留予視湯藥,終夜不寐者二旬。室人既沒,匍匐營喪事者踰月。予畸窮困頓,為世所棄,死喪之威,煢煢無倚,青燈孤影,獨章甫款語其旁。章甫篤于義如此,人固不易知也。

  昔太史公自以身不得志,于古豪人、俠士,周人之急,解人之難,未嘗不發憤慨慕而極言之。况予親得之章甫,此烏得而無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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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三  論 議 說

  天子諸侯無冠禮論儀禮有士冠禮,無天子諸侯冠禮,非逸也。記曰:「無大夫冠禮,而有其昏禮。古者五十而後爵,何大夫冠禮之有?公侯之有冠禮,夏之末造也。天子之元子,猶士也,天下無生而貴者也。繼世以立諸侯,象賢也。」明天子諸侯大夫之無冠禮也。

  冠者,將責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之禮,故冠必有主人。孤子,則父兄戒宿,蓋父兄以成人之禮責子弟也。天子為元子之時,以士禮冠,所謂有父在,則禮然也。設不幸君終,世子未冠,則冕而踐阼,斯為踐阼之禮而已矣。已奉宗祧,君臨天下,將又責之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之禮乎?

  家語稱孔子答孟懿子之問,吾取焉。曰:「古者王世子雖幼,其即位則尊為人君,人君治成人之事者,何冠之有?」曰:「諸侯之冠,異天子與?」曰:「君薨而世子主喪,是亦冠也已。人君無所殊也。」「諸侯之有冠禮也,夏之末造也。」此孔子之遺言也。益以祝雍頌公冠之篇焉,則誣矣。

  公冠曰:公冠,自為主。迎賓,揖,升自阼,立于席。既醴,降自阼,饗之以三獻之禮。無介,無樂,皆玄端。其酬幣,朱錦采,四馬。其慶也,天子儗焉。曰「自為主」,曰「賓降阼」,嫌尊矣。夫非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之禮也。且禮自上達,而曰天子儗冠,何也?此非孔氏之言也。

  周衰,先王之禮不具。傳者既失其本,但知其略,而欲求之於詳;而不知禮之失在於略,而又患於求詳之過。公冠又曰:「公冠四,加玄冕。」左傳季武子曰:「君冠,必以祼【祼 原刻誤作「裸」,依周禮春官校改。】

  享之禮行之,以金石之樂節之,而先君之祧處之。」玉藻曰:「始冠,緇布冠。自諸侯下達,冠而敝之可也。玄冠,朱組纓,天子之冠也。緇布冠,繢緌,諸侯之冠也。」蓋務為天子諸侯士庶之別,而不知先王制冠禮之義所以同之於士庶者也。

  公子有宗道論大傳曰:「有小宗而無大宗者,有大宗而無小宗者,有無宗,亦莫之宗者,公子是也。公子有宗道。公子之公為其士大夫之庶者,宗其士大夫之嫡者,公子之宗道也。」

  夫公子者,別子為祖者也,何以為宗?曰:公子非宗也,不為宗而宗之道出焉耳。公子之大宗者,公也。已自別於正體,無大宗矣。雖其子為繼別之宗,猶繼禰也。迨五世當遷,而後不遷之宗於是乎出。未及五世,猶小宗也。所以謂之「小宗而無大宗」也。公子雖無大宗,而不可謂之非大宗之祖;雖為大宗之祖,而未及乎繼禰之子:所以謂之「有大宗而無小宗」也。公子一人焉而已。無大宗,是「有無宗」也。無小宗,是「亦莫之宗」也。故曰公子非宗也。非宗,故謂之別子;別子,故為之祖;為之祖,故「公子之公為其士大夫之庶者,宗其士大夫之嫡者」,而宗之道於是乎出。

  先王之立宗,大抵因別子之嫡庶而已。二世之庶,宗其繼禰者之嫡;三世之庶,宗其繼祖者之嫡;四世之庶,宗其繼曾祖者之嫡;五世之庶,宗其繼高祖者之嫡;而為小宗之道出矣。六世之庶,宗其繼別者之嫡,而為大宗之道出矣。小宗四,大宗一,并而為五宗,而其變至於無窮。皆自於公子,故曰「不為宗而宗之道出焉」也。

  鄭氏曰:「公子不得宗君,君命嫡昆弟為之宗,使之宗之。所宗者嫡,則如大宗。死,為之齊衰九月。其母,則小君也。為其妻,齊衰三月。無嫡而宗庶,則如小宗。死,為之大功九月。其母妻無服。公子唯己而已,則無所宗亦莫之宗。」是公子有此三事也。鄭以此為公子之宗道,則非「別子為祖」之義矣。

  夫宗有散有合。族人不得以戚戚君,於是乎散,故號別子者以之。別子為祖,繼別為宗,繼禰為小宗,於是乎合,故號為小宗者以之。先王之道,由祖而宗,猶木之由木而為枝也。得其祖,則兄弟相宗,而宗之法行;不得其祖,則兄弟不相宗,而別子之義起。今使公子自相宗,夫公子不得祖先君矣,宗於何生?且非先君之正體,皆庶也,而鄭又為嫡庶之說,過矣。

  別子者,宗之始也,不可以亂。故先王正其始。正其始者,正其別也。魯之三桓,鄭之七穆,古之遺制也。【鈔本「故號為小宗者以之」,「為」字之上,有「為宗」二字。】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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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論

  女未嫁人,而或為其夫死,又有終身不改適者,非禮也。夫女子未有以身許人之道也。未嫁而為其夫死,且不改適者,是以身許人也。男女不相知名,婚姻之禮,父母主之。父母不在,伯父、世母主之。無伯父、世母,族之長者主之。男女無自相婚姻之禮,所以厚別而重廉恥之防也。女子在室,唯其父母為之許聘於人也,而己無所與,純乎女道而已矣。六禮既備,壻親御授綏,母送之門,共牢合巹,而後為夫婦。苟一禮不備,壻不親迎,無父母之命,女不自往也,猶為奔而已。女未嫁而為其夫死且不改適,是六禮不具,壻不親迎,無父母之命而奔者也。非禮也。 陰陽配偶,天地之大義也。天下未有生而無偶者,終身不適,是乖陰陽之氣,而傷天地之和也。

  曾子問曰:「昏禮既納幣,有吉日,壻之父母死,則如之何?」孔子曰:「壻已葬,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喪,不得嗣為兄弟,使某致命。』女氏許諾,而弗敢嫁也。」弗敢嫁而許諾,固其可以嫁也。「壻免喪,女之父母使人請,壻弗取,而後嫁之,禮也。」夫壻有三年之喪,免喪而弗取,則嫁之也。

  曾子曰:「女未廟見而死,則如之何?」孔子曰:「不遷於祖,不祔於皇姑,不杖,不菲,不次,歸葬於女子氏之黨,示未成婦也。」未成婦,則不繫於夫也。先王之禮豈為其薄哉?

  幼從父兄,嫁從夫。從夫則一聽於夫,而父母之服為之降。從父則一聽於父,而義不及於夫。蓋既嫁而後夫婦之道成,聘則父母之事而已。女子固不自知其身之為誰屬也,有廉恥之防焉。以此言之,女未嫁而不改適,為其夫死者之無謂也。

  譜例論

  世之為譜學者,稱歐陽氏、蘇氏。予考二家之書,小異而大同。蓋其法使族人各為譜,而各詳其宗。夫人各詳其宗,則譜大備,而可以至於無窮。此其善也。而蘇氏又曰:「古者惟天子之子與始為大夫者,而後可以為大宗,其餘則否。獨小宗之法,猶可施於天下,故為族譜,皆從小宗,而虛其大宗之法。」而予之為說異于是。

  夫古者有大宗而後有小宗,如木之有本而後有枝葉。繼禰者、繼祖者、繼曾祖者、繼高祖者,世世變也,而為大宗者不變。是以祖遷於上,宗易於下,而不至於散者,大宗以維之也。故曰:「大宗以收族也。」苟大宗廢,則小宗之法,亦無所恃以能獨施於天下。

  予又以為譜者,載其族之世次、名諱而已。其所不可知者,無如之何;其所可知者,無不載也。夫使世次、名諱之既詳,則不必縣定以為宗法,而宗法存焉耳。故歐陽氏、蘇氏以有法治無法,吾以無法寓有法,是吾譜之所以異也。

  水利論

  吳地痺下,水之所都,為民利害尤劇。治之者皆莫得其源委。禹之故迹,其廢久矣。

  吳東北邊境,環以江海,中瀦太湖。自湖州諸溪從天目山西北宣州諸山谿水所奔注,而從吳江過甫里,經華亭青龍江以入海。蓋太湖之廣三萬六千頃,入海之道,獨有一路,所謂吳淞江者。顧江自湖口距海不遠,有潮泥填淤反土之患。湖田膏腴,往往為民所圍占,而與水爭尺寸之利,所以松江日隘。昔人不循其本,沿流逐末,取目前之小快,別鑿港浦,以求一時之利,而松江之勢日失。所以沿至今日,僅與支流無辨,或至指大于股,海口遂至湮塞。此豈非治水之過與?

  蓋宋揚州刺史王濬以松江滬瀆壅噎不利,欲從武康紵谿為渠浛,直達於海,穿鑿之端自此始。夫以江之湮塞,宜從其湮塞者而治之;不此之務,而別求他道,所以治之愈力而失之愈遠也。太倉公為人治疾,所診期决死生,而或有不驗者,以為不當飲藥針灸而飲藥針灸,則先期而死。後之治水者,與其飲藥針灸何以異?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禹之行水,行其所無事也。」欲圖天下之大功,而不知行其所無事,其害有不可勝言者。嗟夫,近世之論,徒區區于三十六浦間,或有及于松江,亦不過疏導目前壅滯,如浚蟠龍、白鶴匯之類,未見能曠然脩禹之跡者。

  宜興單鍔著書,為蘇子瞻所稱。然欲脩五堰,開夾苧干瀆以截西來之水,使不入太湖。殊不知揚州藪澤,天所以瀦東南之水也,今以人力遏之。夫水為民之害,亦為民之利,就使太湖乾枯,于民豈為利哉?太史公稱「河菑衍溢,害中國也尤甚,唯是為務。」禹治四海之水,而獨以河為務。余以為治吳之水,宜專力於松江。松江既治,則太湖之水東下,而餘水不勞餘力矣。

  或曰:禹貢「三江既入,震澤底定。」吳地尚有婁江、東江,與淞江為三,震澤所以入海,非一江也。曰:張守節史記正義云:「一江西南上太湖,為淞江;一江東南上至白蜆湖,為東江;一江東北下,曰婁江。」本言二水皆松江之所分流。水經所謂長瀆歷湖口【湖 原刻誤作「河」,依水經注沔水下校改。所引水經實為注文,非經文。】

  ,東則淞江出焉,江水奇分,謂之三江口者也。而非禹貢之三江。大抵說三江者不一,惟郭景純以為岷江、浙江、松江為近。蓋經特紀揚州之水,今之揚子江、錢塘江、松江,並在揚州之境,書以告成功。而松江由震澤入海,經蓋未之及也。

  由此觀之,則松江獨承太湖之水,故古書江、湖通謂之笠澤。要其源近,不可比儗揚子江,而深闊當與相雄長。范蠡云:「吳之與越,三江環之。」夫環吳、越之境,非岷江、浙江、松江而何?則古三江並稱無疑。故治松江,則吳中必無白水之患;而從其旁鉤引以溉田,無不治之田矣。然治松江必令闊深,水勢洪壯與揚子江埒,而後可以言復禹之跡也。 【此文崑山、常熟二本後半大異。細觀之,崑本為優,今從之。】

  水利後論單鍔以吳江堤橫截江流,而岸東江尾茭蘆叢生,泥沙漲塞;欲開茭蘆之地,遷沙村之民,運去漲土,鑿堤岸千橋走水,而於下流開白蜆安亭江,使湖水由華亭青龍入海。雖知松江之要,而不識禹貢之三江,其所建白,猶未卓然,所以欲截西水,壅太湖之上流也。蘇軾有言:「欲松江不塞,必盡徙吳江一縣之民。」此論殆非鍔之所及。今不鐫去堤岸,而直為千橋,亦守常之論耳。

  崇寧二年,宗正丞徐確提舉常平,考禹貢三江之說,以為太湖東注,松江正在下流,請自封家渡古江開淘至大通浦,直徹海口。當時惟確欲復古道,然確為三江之說,今亦不可得而考。

  元泰定二年,都水監任仁發開江,自黃浦口至新洋江,江面財闊十五丈。仁發稱:古者江狹處猶廣二里。然二里,即江之湮已久矣。自宋元嘉中,滬瀆已壅噎,至此何啻千年?郟氏云:「吳松古道,可敵千浦。」又江旁縱浦,郟氏自言小時猶見其闊二十五丈,則江之廣可知。故古江蟠屈如龍形。蓋江自太湖來源不遠,面勢既廣,若徑直,則又易泄,而湖水不能蓄聚,所以迂迴其塗。使如今江之淺狹,何用蟠屈如此?

  余家安亭,在松江上,求所謂安亭江者,了不可見。而江南有大盈浦,北有顧浦,土人亦有三江口之稱。江口有渡,問之百歲老人,云:「往時南北渡一日往來僅一二迴。」可知古江之廣也。本朝都御史崔恭鑿新道,自大盈浦東至吳淞江巡檢司,又自新涇西南蒲滙塘入江,自曹家河直鑿平地至新場江,面廣十四丈。夫以郟氏所見之浦,尚有二十五丈,而都水所開江面,財及當時之浦。至本朝之開江,迺十四丈。則興工造事,以今方古,日就卑微,安能復見禹當時之江哉?

  漢賈讓論治河,欲北徙冀州之民當水衝者,决黎陽遮害亭,放河北入海,當敗壞城郭田廬冢墓以萬數。以為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毀之,墮斷天地之性,此迺人功所造,何足言也?若惜區區漲沙茭蘆之地,雖歲歲開浦,而支本不正,水終橫行。今自嘉靖以來,歲多旱而少水,愚民以為自今不復見白水之患。余嘗聞正德五年秋,雨七日夜,吳中遂成巨浸。設使如漢建始間,霖雨三十日,將如之何?天災流行,國家代有。一遇水潦,吾民必有魚鼈之憂矣。

  或曰:「今獨開一江,則其餘溪港當盡廢耶?」曰:禹決九川,距四海,浚畎澮距川。江流既正,則隨其所在,可鉤引以溉田畝。且江流浩大,其勢不能不漫溢。如今之小江,尚有勦娘江分四五里而合者。則夫奇分而旁出,古婁江、東江之跡,或當自見。且如劉家港,元時海運千艘所聚,至今為入海大道。而上海之黃浦,勢尤洶湧,豈能廢之?但本支尊大,則支庶莫不得所矣。 +

  三途並用議+馬政議+禦倭議+備倭事略

  三途並用議

  有光為都水司試吏,太子太傅司空公以章奏課諸進士,承命作三途並用議。

  議曰:所謂三途者,進士也,科貢也,吏員也。國初用人,有徵聘,有經明行修,有人材,有賢良方正,有才識兼人,有楷書,有童子諸科。其後率多罷廢。承平以來,專用進士、科貢、吏員,是三者初未嘗廢。而邇者欲新天下之吏治,於科貢、吏員之中,稍加不次之擢,故有三途並用之說。其實前此未嘗不並用也。

  愚以為朝廷欲收用人之實効,於科貢、吏員所宜加之意者,當先清其源。蓋清其源,而後其末流可治也。今進士之與科貢,皆出學校,皆用試經義論策。試進士不中,入國子為舉人監生,試舉人不中,循年資而貢之,入國子為歲貢監生。非若漢世賢良孝廉對策,與博士弟子判然為二,其實一途而已。然進士升於禮部,為高選。舉人之下第與歲貢,國家亦不輕以待之,故使之學於太學,以觀其成。苟成矣,雖任以進士之官可也。今成均教養之法不具,獨令以資歷待選而已,非復如古之舍法,此其科貢之源不清也。吏員之在古,本與士大夫無別異。迨後流品既分,遂為異物,士人不復肯詘辱於此。故本朝資格,吏員崇者止於七品,多用為掾幕、監當、管庫之職。非保薦,不得為州郡。則吏道本不可與儒者並。然其始皆自藩、憲、衞、府、州、縣所署置,猶有前代辟舉之遺法。而今則自始為吏,先責其輸納,自提控以下,至於吏典,但以所輸之貲,第其出身之等差,此吏員之源未清也。夫欲使舉貢之得人,在於修太學之法,而科貢可用矣。欲使掾幕、監當、管庫之得人,在於遵辟舉之舊,而掾幕、監當、管庫可用矣。然吏者止可以循資,如祖宗之制,非得與科貢並也。

  愚於科貢猶有說焉。會試有甲乙榜。蓋乙榜即亦舉人之中式者,特限於欽定之制額,故次之。乙榜授以教職,其實進士無異。今特以敗卷置乙榜,而與乞恩者概與教職,則教官之選輕矣。歲貢本以州縣之俊,如往年所謂選貢者。今不本洪武舊制,而專累日月,則歲貢無少俊者可施以成均之教矣。

  愚又怪夫今之未有以清其源,而壅其源者又不止也。自納粟、買馬、穵運、納級之例日開,吏道雜而多端,官方所以日繆也。而科貢、吏員,皆繇此而妨閼矣。故欲振飭吏治,莫若清其源而無壅之。凡此,皆於格例之中修其廢壞耳。於此二者,其源既清,於格例已復其常,而於其間簡其卓異,加不次之擢。蓋天下奇俊之士少,而中庸之士多。王者之道,先為其法以就天下中庸之士。而精神運用,獨可於奇俊之士加於其法之外,而不為法之所限。此其所以能鼓舞一世之人材也。

  或曰:「子謂吏道不得與儒並。先朝如尚書徐晞、知府况鍾,皆至顯用者,何也?」曰:此又不可以吏之途論也。蓋先朝用人,時取之常格之外。宋景濂,一代文章之宗;楊士奇,三朝輔相之首:皆以布衣特起,乃遂掌帝制,典機密,豈譾譾於循塗者?蓋自古中世,猶未嘗不事旁招俊乂,博採聲望,側席幽人,思遲多士。今百餘年,寥寥未之見,而專以資格進敘。今亦頗苦其膠束伏隘,而未能曠然也,是以思為三途並用之說。愚以為非大破因循之論,考國家之故事,追三代、兩漢之高踪,以振作鼓舞一世之人材,恐不足以剗累世之宿弊,而收用人之實効也。謹議。【按徐晞正統七年為兵部尚書,以吏起家,在任四年。舊刻誤作徐熙,今依國史正之。】

  馬政議

  竊惟古之馬唯養於官,而其養之於民者,官初無所與。司馬法甸出長轂牛馬,及所謂萬乘、千乘、百乘,此皆寓兵於農,有事則賦調,而官不與知也。惟其養於官者,如周禮校人牧圉之屬,與月令所載其養之之法備盡,此則官之所自養也。夫周之時既養馬矣,而民之馬,官有不與,是以民各自以其力養己之馬,而無所不盡其心。故有事徵發,而車與馬無不辦也。漢之苑馬,即校人之王馬。而民間私牧,官無所與,而皆得以自孳息。故街巷有馬,而「橋桃 【橋桃 原刻作「橋姚」,誤,依漢書貨殖傳校改。 】以致馬千匹」。逮武帝伐胡 【胡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馬少,而始有假母歸息之令,亦兵興一切之制,非久用也。

  秦、漢以來,唐馬最盛。皆天子所自置監牧,其擾不及於民,而馬之盛如此。我國家苑馬之設,即其遺意。然又於兩京畿、河南、山東,編戶養馬,乃又兼宋人保甲之法。蓋不獨養於官,而又養於民也。今監牧之馬,未見蕃息。民間牧養,又日以耗。且以今畿郡之養馬言之。夫馬既繫於官,而民以為非民之所有;官既委於民,而官以為非官之所專:馬烏得而不敝?自其立法之初,已知其弊必至於今日也。且天下有治人,無治法。苟能如其舊,而得人以求實効,亦未嘗不可以藉其用也。今保馬既不可變,而於其間又不能守其舊,往往數為紛更,循其末流而不究其本始,愈變而愈敝,必至于不可復為而後已。此今日天下之事皆然,而非獨馬政也。

  嘗考洪武初制,令有司提調孳牧。江南十一戶共養馬一匹,江北五戶共養馬一匹,以丁多之家為馬頭,專養一馬,餘令津貼,以備倒失買補。每二歲,納駒一匹。又立羣頭、羣長,設官鑄印,與守令分民而治。有牧馬草場,又免其糧草之半,每加優恤。使有司能責實而行之,常使民得養馬之利,則馬亦何憂於不蕃也!今顧不能修其舊,而徒以法之敝而亟變之,則天下安得有善法?夫令民養馬,國家之意,本欲得馬而已。而有所謂本色、折色,何為也?責民以養馬,而又責其輸銀,如此,則取其銀可矣,而又何以馬為?於是民不以養馬為意,而以輸銀為急矣。牧地,本與民養馬也,而徵其子粒,又有加增子粒,如此,則遂併之田稅而已;而又何以責之馬戶?於是民不以養馬為意,而以輸子粒為急矣。養馬者課其駒,可也,不用其駒而使之買俵;於是民不以養馬為意,而以買俵為急矣。夫折色之議,本因江南應天、太平等處非產馬之地,變而通之,雖易銀可也。遂移之於河北。今又變賣種馬,而徵其草料。原今變者之意,專欲責民之輸銀,而非責民之養馬也。官既無事於養馬,而獨規目前之利;民復恣為姦偽,而為利己之圖。有駒不報,而攻於欺隱;不肯以駒備用,而獨願以銀買俵。至或戕其孕字,絕其游牝。上下交征利以相欺而已。衞文秉心塞淵,致騋牝之三千;魯僖以思無邪,致馬之斯徂。夫官民一於為利以相欺,何望於馬之蕃息乎。

  今之議者,又方日出新意,以變賣馬之半為未盡,因欲盡賣種馬,而惟以折色徵解,略不思祖宗立法之深意,可為太息也。夫河北之人驍健,良馬,冀之所產,昔人所以謂此地王不得無以王,霸不得無以霸者也。今舉冀之良產盡棄之,一旦國家有事,西邊之馬,可得以為畿內用乎?

  古語曰:「變而不如前,易而多所敗者,亦不可不復也。」今欲講明馬政,必盡復洪武、永樂之舊。江南折色可也,畿輔、河南、山東之折色不可也。草場之舊額可清也,子粒不可徵也。官吏之侵漁,可黜可懲也,而管馬官、羣長、獸醫不可省也。行馬復之令,使民得寬其力;民知養馬之利,則雖官馬亦以為已馬矣。又修金牌之制,通關互市,益得好馬;別賦之民,以為種馬,而有司加督視之。洪武、永樂之舊猶可復也。蓋修茶馬,而渥窪之產至矣;弛草地,而坰牧之息繁矣;恤編戶,恣芻牧,而烏倮、橋桃 【橋桃 原刻作「橋姚」,誤,依漢書貨殖傳校改。】

  之富臻矣。故曰,車騎,天下之武備也。其所以壯神京,防後患者,豈淺淺哉!抑古之相、衞、邢、洺,皆有馬監,即皆今之畿輔地也。如使盡覈官民所耕佃牧馬草場盡出之,與夫羣不墾者,皆立埄堆,以為監牧之地,而盡歸於苑馬。宋人戶馬保馬之法,雖罷之可也。何必規規然沿其末流而日事紛更乎?

  禦倭議

  日本在百濟、新羅東南大海中,依山島以居。當會稽東,與儋耳相近。而都於邪摩堆,所謂邪馬臺也。古未通中國,漢建武時,始遣使朝貢。前世未嘗犯邊。自前元於四明通互市,遂因之鈔掠居人,而國初為寇始甚。然自宣德以後金線島之捷,亦無復有至者矣。

  今日啟戎召釁,實自中國姦民冒禁闌出,失於防閑。事今已往,追悔無及。但國家威靈所及,薄海內外,罔不臣貢。而蕞爾小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敢肆馮陵。

  魏正始中,宣武於東堂引見高麗使者。以夫餘、涉羅之貢不至,宣武曰:「高麗世荷上將,專制海外,九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黠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實得征之。方貢之愆,責在連率。」故高麗世有都督遼海征東將軍、領東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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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郎將之號。今世朝鮮國雖無專征之任,而形勢實能制之。况其王素號恭順,倭奴侵犯,宜可以此責之。不然,必興兵直搗其國都,繫纍其王,始足以伸中國之威。如前世慕容皝、陳稜、李勣、蘇定方,未嘗不得志於海外。而元人五龍之敗,此由將帥之失。使中國世世以此創艾而甘受其侮,非愚之所知也。

  顧今日財賦兵力,未易及此,獨可為自守之計。所謂自守者,愚以為祖宗之制,沿海自山東、淮、浙、閩、廣,衞所繹絡,能復舊伍,則兵不煩徵調而足。而都司備倭指揮,俟其來於海中截殺之,則官不必多置提督總兵而具。奈何不思復祖宗之舊,而直為此紛紛也?所謂必於海中截殺之者,賊在海中,舟船火器皆不能敵我也,又多飢乏。惟是上岸則不可禦矣。不禦之於外海,而禦之於內海;不禦之於海,而禦之於海口;不禦之於海口,而禦之於陸;不禦之於陸,則嬰城而已。此其所出愈下也。宜責成將領,嚴立條格:敗賊於海者為上功;能把截海口,不使登岸,亦以功論;賊從某港得入者,把港之官,必殺無赦;其有司閉城,坐視四郊之民肝腦塗地者,同失守城池論。庶人知效死,而倭不能犯矣。

  備倭事略 【此篇錢宗伯置之別集公移中。今仍舊刻,附禦倭議之後,蓋以類相從也。】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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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倭寇犯境,百姓被殺死者幾千人。流離遷徙,所在村落為之一空。迄今踰月,其勢益橫。州縣廑廑嬰城自保。浸淫延蔓,東南列郡大有可慮。即今賊在嘉定,有司深關固閉,任其殺掠,已非仁者之用心矣。其意止欲保全倉庫城池,以免罪責。不知四郊既空,便有剝膚之勢;賊氣益盛,資糧益饒,并力而來,孤懸一城,勢不獨存。此其於全軀保妻子之計,亦未為得也。

  見今賊徒出沒羅店、劉家行、江灣、月浦等地方,其路道皆可逆知。欲乞密切差兵設伏,相機截殺。彼狃於數勝,謂我不能軍,往來如入無人之地;出其不意,可以得志。古之用兵,惟恐敵之不驕不貪。法曰:「卑而驕之。」又曰:「利而誘之。」今賊正犯兵家之忌,可襲而取也。

  訪得吳淞所一軍,素號精悍,倭賊憚之,呼為白頭蟲。去歲宗百戶、馮百戶見倭船近城,倉卒與敵,為其所殺。有司不加矜恤,反歸罪於二人。自後人以為戒。又城壁崩圮,半落海中。且累年不給軍糧,士皆飢疲,往往乞食道路。遂致新城失陷,翻為賊巢。嘉定、上海之勢,日以孤危。今乞召新城失事指揮,令收還散卒,許以贖罪,要以厚賞,俾於賊所入嘉定及往南翔等要路阻陿之處,長鎗勁弩,設伏以待之。又新城敗散之餘,所存約二百餘人,人數寡少。乞募沿海大姓沈、濮、蔡、嚴、黃、陸等家,素能禦賊,及被其毒害者,并合為一,專為伏兵,及往來遊擊,賊自不敢近太倉、嘉定、松江矣。且因新城之軍,俟便襲擊,城可復襲而有也。

  法曰:「善守者守其所不攻。」又曰:「使敵人不得至者,害之也。」今所謂守城者,徒守於城之內,而不知守於城之外;惴惴然如在圍城之中,賊未至而已先自困矣。畏首畏尾,身其餘幾。故唇亡而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夫蘇州之守,不在於婁門,而在於崑山、太倉。太倉之守,不在於太倉,而在於劉家港,此易知也。今賊掠羅店等處已盡,必及南翔。賊據南翔,奪民船以入吳淞江,一日可至葑門,即蘇州危矣。南過唐行,則松江危矣。今聞又至太倉、穿山等處,即常熟危矣。故欲害之使不得至,所以為守也。然所謂設伏為奇兵,又時出正兵相為表裏,而後可也。

  又嘉定近海,為內地保障。其縣令恇怯不知兵。乞委任百姓所信向,如任同知、董知縣、武指揮等,協力主决兵事。知縣備辦糧食,不得從中沮撓。倘有疏虞,即蘇、松二郡不可保矣。

  又考得白茆舊有白茆寨,劉家港舊有劉家港寨,青浦舊有青浦寨,此皆前朝撥置軍士備倭之所。蓋以春夏巡哨,秋冬還衞。又白茆、吳塘、茜涇、劉家港、甘市等處,各有烟墩,烽火相接,以此見往時備倭之跡。今疏闊如此,欲以一城自固,不可得也。

  又訪得賊中海島夷洲真正倭種,不過百數。其內地亡命之徒固多,而亦往往有被劫掠不能自拔者。近日賊搶婁塘、羅店等處,驅率居民挑包。其守包之人,與吾民私語,言是某府州縣人,被賊脅從,未嘗不思鄉里。但已剃髮,從其衣號,與賊無異。欲自逃去,反為州縣所殺。以此只得依違,苟延性命。愚望官府設法招徠,明以丹青生活之信。務在孤弱其黨,賊勢不久自當解散。此古人制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遏盜之長策也。

  又聞民間不見官府出軍,以為當俟請旨,須大軍之至。竊見祖宗於山東、淮、浙、閩、廣沿海設立衞所,鎮戍連絡。每年風候,調發舟師出海。後又設都指揮一員,統領諸衞,專以備倭為名。今倭賊馮陵,所在莫之誰何。但見官司紛紛抽點壯丁,及原役民快,皆素不教練之民,驅之殺賊。以致一人見殺,千人自潰,徒長賊氣。使海外蠻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聞之,皆有輕中國之心。非祖宗設立沿海軍衞之意也。

  當事者拘碍文法,動以擅調官軍為解。竊伏讀大明律擅調官軍一款:其暴兵卒至,欲來攻襲,事有警急,及程途遙遠者,並聽從便火速調撥軍馬,乘機勦捕。若寇賊滋蔓,應合會捕者,鄰近衞所,雖非所屬,亦得調發策應。若不即調遣會合,或不即申報上司,及鄰近衞所不即發兵策應者,與擅調官軍罪同。此各衞得自調撥策應之明文也。今賊殺害人民,搖動畿輔。蘇、松內地,城門經月不開,百姓喁喁。各衞擁兵深居,賊在近郊,不發一矢。忍以百萬生靈餌賊,幸其自退,豈可得哉?夫以沿海之衞,自足備禦。今獨民兵支吾,玩愒養寇。及其必不可已,然後請旨動調大軍。夫以民兵,則氣力孱弱;以大軍,則事體隆重。是虛設沿海數百萬之兵也。况大軍之至,吾民饜飽豺狼之腹已久矣。賊聞天兵既下,倏忽遁去,雖貔貅百萬,悵望空波,徒使百姓騷然而已。乞蚤為裁處,遵照大明律,軍政調撥策應,庶殄滅有期,不煩朝廷動調大軍,實地方生靈之幸。

  +三江圖敘說+淞江下三江圖敘說

  +二石說+張雄字+陳伯生字說+

  守耕說+東隅說+懷竹說+朱欽甫字說

  +周時化字說+莊氏二子字說 +二子字說     三江圖敘說

  古今論三江者,班固、韋昭、桑欽之說近之。但固以蕪湖東至陽羨入海;昭分錢塘江、浦陽江為二;桑欽謂南江自牛渚上桐水,過安吉,歷長瀆,為不習地勢。程大昌辨之詳矣。然孔安國、蘇軾所論,亦未必然也。

  今從郭璞,以岷江、淞江、浙江為三江。蓋自揚州斜轉東南,揚子江、吳淞江、錢塘江三處入海,而皆以江名。其為三江無疑。但淞江湮塞細弱,無復江之形勢,世遂忽之而不論耳。

  宋淳熙中,直學邊寔脩崑山志,言大海自西甲分南北。由斜轉而西朱陳沙,謂之揚子江口;由徘徊頭而北黃魚垛,謂之吳松江口;浮子門而上,謂之錢塘江口。三江既入,禹蹟無改。此今日之所目見。諸儒胸臆之說,不足道也。

  淞江下三江圖敘說史記正義曰:在蘇州東南三十里,名三江口。一江西南上七十里至太湖,名曰淞江,古笠澤江;一江東南上七十里白蜆湖,名曰上江,亦曰東江;一江東北下二百餘里入海,名曰下江。亦曰婁江:其分處號三江口。顧夷吳地記:淞江東北行七十里,得三江口。

  庾仲初注揚都賦:太湖東注為淞江。七十里有水口,流東北入海為婁江,東南入海為東江。蓋淞江之有婁江、東江,如岷江之中江、北江、九江,其實一江耳。昔賢以此解淞江下之三江口,非以為禹貢之三江也。

  吳郡續志云:淞江受太湖:一自長橋流入同里犂湖瀼,由白蜆江入薛澱湖;一自甘泉橋由淞江尾東華澤湖自急水港至白蜆江入澱湖,而注之海。以正義、吳地記求其所在,則淞江北行七十里分流者,當在今崑山之境。說者徒欲尋求二江,而不知由淞江細弱,所以奇分之水遂不可見。續郡志云:「崑山塘自婁門歷崑山以達于海。」以劉家港為婁江,意亦附會也。

  二石說

  樂者,仁之聲,而生氣之發也。孔子稱「韶盡美矣,又盡善也」。在齊聞韶,則學之三月不知肉味。考之尚書,自堯「克明峻德」,至舜「重華協於帝」,四岳、九官、十二牧,各率其職。至於蠻夷率服,若予上下草木鳥獸,至仁之澤,洋洋乎被動植矣。故曰:「虞賓在位,羣后德讓。」又曰:「庶尹允諧。」曰:「鳥獸蹌蹌」,「鳳凰來儀」。又曰:「百獸率舞。」此唐、虞太和之景象,在於宇宙之間,而特形於樂耳。

  傳曰:「夔始制樂,以賞諸侯。」呂氏春秋曰:「堯命夔擊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舞百獸。」擊石拊石,夔之所能也。百獸率舞,非夔之所能也。此唐、虞之際仁治之極也。

  顏子學於孔子,「三月不違仁」,而未至於化。孔子告之以為邦,而曰「樂則韶舞」,豈驟語以唐、虞之極哉?亦教之禮樂之事,使其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而歌有虞氏之風。淫聲亂色,無以奸其間。是所謂非禮勿視、聽、言、動,而為仁之用達矣。雖然,由其道而舞百獸,儀鳳凰,豈遠也哉!冉求欲富國足民,而以禮樂俟君子。孔子所以告顏子,即冉求所以俟君子也。欲富國足民而無俟於禮樂,其敝必至於聚斂。子游能以絃歌試於區區之武城,可謂聖人之徒矣。

  自秦以來,長人者無意於教化之事,非一世也。江夏呂侯為青浦令,政成而民頌之。侯名調音,字宗夔,又自號二石。請予為二石之說;予故推本尚書、論語之義,以達侯之志焉。

  張雄字說張雄既冠,請字於余。余辱為賓,不可以辭,則字之曰子谿。

  聞之老子云:「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此言人有勝人之德,而操之以不敢勝人之心。德處天下之上,而禮居天下之下,若谿之能受而水歸之也。不失其常德而復歸於嬰兒,人己之勝心不生,則致柔之極矣。

  人居天地之間,其才智稍異於人,常有加於愚不肖之心。其才智彌大,其加彌甚。故愚不肖常至於不勝而求反之。天下之爭,始於愚不肖之不勝。是以古之君子,有高天下之才智,而退然不敢以有所加,而天下卒莫之勝,則其致柔之極也。然則雄必能守其雌,是謂天下之谿。不能守雌,不能為天下谿,不足以稱雄於天下。

  陳伯生字說

  海虞陳生之名曰寅,未知所以尊其名也,問言於余。余字之曰伯生,而為之論。

  天地生人之始,蓋混混然也。既而天開於子,子者,滋也,氣於此而始滋也。地闢於丑,丑之言紐也,言氣之始固也。人生於寅,寅者,言萬物之生螾螾然也。然則寅者,人生之時也。故謂之寅,則生氣莫盛焉。三代異尚,而孔子以夏時告顏子所以治天下之道。世之君子,以為孔子之意在於改正朔而已,而不知其有取於生之道也。顏子退而得其旨,故不數數於為天下,而請事斯語,至於「三月不違仁」焉。是乃所以服膺孔子所謂「行夏之時」也。吾人相與並生於天地之間,所以知樂其羣而有禮義慈讓之心者,夫亦有此生理而已。

  或曰:寅者,敬畏也。「夙夜惟寅,直哉惟清」,舜之所以命伯夷也。「嚴恭寅畏天命,自度」,周公所以稱中宗也。夫孰知夫寅者,生道也。心生,故能直清,能自檢於天命。嗚呼!世之君子,不知人生於寅之旨而徒曰敬畏者,鮮不至於助忘而失其本。余故以伯生為寅之字。此乃舜典與無逸之本旨也。悟者必以予言為然矣。

  守耕說

  嘉定唐虔伯,與予一再晤,然心獨慕愛其為人。吾友潘子實、李浩卿,皆虔伯之友也。二君數為予言虔伯,予因二君蓋知虔伯也。虔伯之舅曰沈翁,以誠長者見稱鄉里。力耕六十年矣。未有子,得虔伯為其女夫。予因虔伯蓋知翁也。翁名其居之室曰守耕。虔伯因二君,使予為說。

  予曰:耕稼之事,古之大聖大賢當其未遇,不憚躬為之。至孔子,乃不復以此教人。蓋嘗拒樊遲之請,而又曰:「耕也,餒在其中矣。」謂孔子不耕乎?而釣,而弋,而獵較,則孔子未嘗不耕也。孔子以為如適其時,不憚躬為之矣。

  然可以為君子之時,而不可以為君子之學。君子之學,不耕將以治其耕者。故耕者得常事於耕,而不耕者亦無害於不耕。夫其不耕,非晏然逸己而已也。今天下之事,舉歸於名,獨耕者其實存耳。其餘皆晏然逸己而已也。志乎古者,為耕者之實耶?為不耕者之名耶?作守耕說。

  東隅說

  東海之際,謂之東隅;西海之際,謂之西隅;南海之際,謂之南隅;北海之際,謂之北隅;中央之際,謂之中隅。人知四海之際謂之隅,庸詎知中央之謂隅也?知中央之為隅,庸詎知四海之隅不謂之中耶?子適於其東而號曰東隅,庸詎知三海之際,不有與我相角者?從三海之際而觀之,而號曰東隅;去三海之際而觀之,庸詎知我為東隅者?故東隅者,適然者也。

  方物之生,各有所適,蜀人奚必知越,越人奚必知燕哉?今子,處乎東者也。循是以西,天不加圓,地不加方。循是而又東,天不加墮,地不加傾。弭節乎暘谷之地,總轡乎扶桑之墟,仰角宿之旦,啟曜靈之藏,遊遨乎春宮,泛觀乎溟渤,夷然隱几而噓,倚梧而吟者也。故東隅者,適然者也。適然,則幾乎道矣。

  懷竹說

  夏太常風流雅韻,寄於楮墨間。意之所至,揮洒所及,有不自知。雖為好事者所珍襲,然不足以為太常重。蓋太常非命於竹者也,適也。而其子孫懷之者,非囿於竹者也,情也。君子之於其先,雖涕唾遺物,莫不可珍,而悽愴惕怵,有不能自已者。

  然予有進於是焉。子孫之身,即祖宗之身也。竹猶懷之,而况其身乎?凡人作事無法,浪言茍行,此心漫然,任其所之,皆由於無所懷之故。知所懷也,則竦息顧慮,擇地而蹈,將不能以一日自安,况曰吾祖宗之身乎?被髮跣袒而號於市,人謂之狂。俄而纓冠振履,揖讓進退,人即以為儒者。在乎懷與不懷之間也。為太常子孫者,必慎而言,顧而行,深自貴籍。若持重寶焉,惟恐失之,斯善懷矣。苟徒出於一時感動,俄而忘之,注意於殘楮敗墨間,而失其所以重,非君子所謂孝思也。

  予祖母,實太常之孫女。玄孫煥,與予為表弟,以懷竹自命。予故勗之如此云。

  朱欽甫字說

  朱欽甫,名邦奇,以其字弗協也,欲更之。

  歸子曰:古之有名,別稱而已,不必其美也。其有字也,為卑者設也,諱名而已,不必其協也。必美以協之者,非古也。雖然,有教焉,君子不廢也。子之字足以為教,而徵諸其名,何謂弗協乎?蓋欽者,天下之事之所以成也。此心少不出於欽,而橫潰恣肆,將隳敗而不可舉,而精神意慮之所遺者多矣。是以號為天下之奇材者,知其無以易乎欽;而欽者,所以用奇者也。驊騮之馬,羈馽鞭策而馳騁乎千里之途;楩梓豫章,參天之木,必就規矩而充乎棟梁之用。若必泛駕,必銜橛,必擁腫屈曲以為奇者,非奇也。君子之道,智足以高天下,而不輕用其智;勇足以懾天下,而不輕用其勇;有絕世之姿,而常不敢有先乎庸人之心:故其智勇奮而天下莫能當。若必狂走叫號,挾其所貴,而希心於跅弛之士以為奇者,非奇也。

  昔者帝堯之時,天下之英才並庸於朝。於是僉舉治水者,莫能出鯀焉。夫英賢之聚也,治水之大任也,而莫能舍鯀也,則鯀者,天下之奇材。而弗欽焉,其與庸無幾。兵之詭變,君子惡之。然吾讀孫子之書,多警畏之辭,而以處女用脫兔,孫子之為奇者無出於是。欽父可以類觀矣,胡可更也?

  周時化字說

  周永寧時化,居婁門。年甚少,即舍所學遊于諸侯王。故趙王賢而好書,時化挾書以往,王頗優遇之。既而之大梁,今鎮平王中尉西亭公,尤賢而好書,故時化歲時往來大梁。一日過余,求為其字之說。

  古者冠而字,賓為之辭,禮也。時化冠久矣,而其名與字又無當也。然古之命名,不必皆有其義。字而賓贈之,雖不當,冠之時可也。昔漢東平王上疏,求諸子及太史公書。大將軍王鳳,以為太史公書有戰國縱橫權譎之謀,漢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諸侯王。議者多稱鳳策,而不知王求書而不予,何漢示之不廣也!

  國家太平二百年,王子雖無事任,而禁網闊略,故得時購四方之書。廣廈細旃,從容論道。豈非天子之賜,而國家永寧之効歟?而時化亦得以其時彈鋏而遊於侯王之門,蓋比于天地之陶鈞,而蟲魚皆獲自遂其生。此其所以自喻者,其在此也!

  莊氏二子字說莊氏有二子。其伯曰文美,予字之曰德實。其仲曰文華,予字之曰德誠。且告之曰:文太美則飾,太華則浮。浮飾相與,敝之極也,今之時則然矣。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巧不如拙,辨不如訥,富不如貧,貴不如賤。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實;欲文之華,莫若德之誠:以文為文,莫若以質為文。質之所為生文者無盡也。一日節縮,十日而贏。衣不鮮好,可以常服;食不甘珍,可以常飧。故曰:「賁無色也。」賁為無色,非無色而後賁也。

  吳在東南隅,古之僻壤。泰伯、仲雍之至也,予始怪之,而後知聖人之用心也。彼以聖賢之德,神明之冑,目覩中原文物之盛,秘而弗施,乃和于俗。若入裸國而顧解其衣,以其民含朴,而不可以漓之也。洎通上國,始失其故。奔潰放逸,莫之能止。文愈勝,偽愈滋,俗愈漓矣。

  聞之長老言,洪武間,民不粱肉,閭閻無文采,女至笄而不飾,市不居異貨,宴客者不兼味,室無高垣,茅舍鄰比,強不暴弱。不及二百年,其存者有幾也?予少之時所聞所見,今又不知其幾變也!大抵始於城市,而後及於郊外;始於衣冠之家,而後及於城市。人之有欲,何所底止?相誇相勝,莫知其已。負販之徒,道而遇華衣者,則目睨視,嘖嘖歎不已。東鄰之子食美食,西鄰之子,從其母而啼。婚姻聘好,酒食晏召,送往迎來,不問家之有無。曰:吾懼為人笑也。文之敝至于是乎?非獨吾吳,天下猶是也。

  莊氏居吾里中,獨以朴素自好。務本力業,供役于縣,為王家良民。德實自樹立門戶,而德誠贅王氏,皆以敦厚為人所信愛。此殆流風末俗所浸灌而未及者。其可不深自愛惜,以即其所謂實,而勿事於飾;求其所謂誠,而勿事於浮!禮失而求之野,吾猶有望也。

  二子字說予昔遊吳郡之西山。西山並太湖,其山曰光福,而仲子生於家,故以福孫名之。其後三年,季子生於安亭,而予在崑山之宣化里,故名曰安孫。

  於是福孫且冠娶,予因爾雅之義,字福孫以子祜,字安孫以子寧。念昔與其母共處顛危困厄之中,室家歡聚之日蓋少,非有昔人之勤勞天下,而弗能子其子也。以是志之,蓋出於其母之意云。今母亡久矣,二子能不自傷,而思所以立身行道,求無愧於所生哉?

  抑此偶與古之羊叔子、管幼安之名同。二公生於晉、魏之世,高風大節,邈不可及。使孔子稱之,亦必以為夷、惠之儔。夫士期以自修其身,至於富貴,非所能必。幼安之隱,叔子之仕,予難以擬其後。若其淵雅高尚,以道素自居,則士誠不可一日而無此。不然,要為流俗之人。苟得爵祿功名顯於世,亦鄙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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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四  雜文

 書安南事

  安南自黎利立國之後,世修職貢。正德十一年,安南王黎晭為其下陳暠所弒,國人立其兄子譓。陳暠逃據諒山,累年討平之。

  嘉靖元年,莫登庸立譓弟懬,而專有其國。會天子新即位,詔賜外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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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者至龍州界,移告諒山衞,無所答;知其國內亂,未達而返。其後登庸鴆殺黎懬,立己子登瀛,僭號改元。而黎譓死清源府,國人奉其子寧為世孫。

  十五年,天子以皇子生,諭少傅言頒詔高麗、安南。時安南不賓貢者二十一年,兩廣大臣歲歲牒問,未得其要領。天子慨然欲發兵誅之。而雲南人亦奏安南人武嚴威犯邊。於是少傅言言:「天子繼天立極,君主華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安南負固為逆,久不來庭,無所逃於天討。太宗皇帝之兵,初分兩道而入。蓋安南地域,東起廣東之欽州,迤西歷廣西之左江,至臨安之元江為界。而廣西龍州所必由之道,憑祥州則其要害也。西則由臨安經蒙自縣河底之蓮花灘,至其東都,四五日程耳。大司馬九伐之法,賊賢害民則罰,負固不服則侵,放弒其君則殘。蠢茲有苗,實負三罪。上干天討,自速滅亡。聲罪正名,可傳檄而定矣。」

  明年,黎寧臣鄭惟僚潛走京師,奏言登庸逆亂之故,乞正天討。譯問惟僚,言往者憑祥州關隘梗阻,海東、長慶、高平、安平、歸化、安西沿邊州峒土官,以非安南故所往來,不為假道。惟僚挾宗圖奏章入商舶中,隨風飄至占城。餘二年,始得來見天子。

  議者以朝廷方欲興師,而使者忽至,恐有詐。請遣人到邊牒驗之,而置惟僚錦衣衞密室中。惟僚奏:「去國日久,不知國內存亡。牒間恐泄事機,賊將生計,曠日彌月,是絕世孫之望,阻國人之心,而顯惟僚不為國之罪也。逆徒文書,多於憑祥、上下凍、龍州。昔惟僚帥師攻諒山,使黃公顯迎朱埴。朱埴者,故國王所遣告急使也。可問憑祥州人。」某年月,果有諒山衞官黃公顯將兵會上官李珠攻上琴,行廬社,以水牛黃牛謝李珠,可驗。鄭惟僚,黎氏臣也。

  天子於是再下廷臣議,决攻討之計。 【少傅言,貴溪夏文愍公也。崑山刻本誤作「賢」。考當時無其人,今正之。】

  書郭義官事

  郭義官曰和者,有田在會昌、瑞金之間。翁一日之田所。經山中,見虎當道,策馬避之,從他徑行。虎輒隨翁,馴擾不去。翁留妾守田舍,率一歲中數至。翁還城,虎送之江上,入山而去。比將至,虎復來。家人呼為小豹。每見虎來,其妾喜曰:「小豹來,主且至,速為具飯。」語未畢,翁已在門矣。至則隨翁帖帖寢處。冬寒,臥翁足上,以覆煖之。竟翁去,復入山。如是以為常。翁初以肉飼之,稍稍與米飯。故會昌人言郭義官飯虎。鎮守官聞,欲見之。虎至庭,咆哮庭中,人盡仆。翁亟將虎去。後數十年,虎暴死。翁亦尋卒。

  嘉靖癸丑,翁孫惠為崑山主簿,為予言此。又言歲大旱,禱雨不應,眾強翁書表焚之。有神憑童子,怒曰:「今歲不應有雨,奈何令郭義官來,今則不得不雨。」頃之,澍雨大降。然翁平日為人誠樸,無異術也。

  予嘗論之:以為物之鷙者莫如虎,而變化莫如龍。古之人嘗有以豢之。而佛、老之書,所稱異物多奇怪,學者以為誕妄,不道。然予以為人與人同類,其相戾有不勝其異者。至其理之極,雖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狄禽獸,無所不同。子思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學者疑之。郭義官事,要不可知。嗚呼!惟其不可知,而後可以極其理之所至也。

  書張貞女死事張貞女,父張燿,嘉定曹巷人也。嫁汪客之子。客者,嘉興人,僑居安亭。其妻汪嫗,多與人私。客老矣,又嗜酒,日昏醉無所省。諸惡少往往相攜入嫗家飲酒。及客子娶婦,惡少皆在其室內,治果殽為歡宴。嫗令婦出徧拜之,貞女不肯。稍稍見姑所為,私語夫曰:「某某者,何人也?」夫曰:「是吾父好友,通家往來久矣。」貞女曰:「好友迺作何事?若長大,若母如此,不愧死耶?」

  一日,嫗與惡少同浴,呼婦提湯。見男子,驚走,遂歸母家。哭數日,人莫得其故。其母強叩之,具以實告。居久之,嫗陽為好言謝貞女,貞女至,則百端凌辱之。貞女時時泣語其夫,令謝諸惡少。復乘間從容勸客,曰:「舅亦宜少飲酒。」客父子終不省,反以語嫗,輒致搒掠。

  惡少中有胡巖,最桀黠,羣黨皆卑下之,從其指使。一日,巖眾言曰:「汪嫗且老,吾等不過利其財,且多飲酒耳。新娘子誠大佳,吾已寢處其姑,其婦寧能走上天乎?」遂入與嫗曰:「小新婦介介不可人意。得與胡郎共寢,即懽然一家,吾等快意行樂,誰復言之者?」嫗亦以為然。謀遣其子入縣書獄。嫗嘗令貞女織帨,欲以遺所私奴。貞女曰:「奴耳,吾豈為奴織帨耶?」嫗益惡之。

  胡巖者四人,登樓縱飲。因共呼貞女飲酒,貞女不應。巖從後攫其金梭。貞女詈且泣。還之,貞女折梭擲地。嫗以己梭與之,又折其梭。遂罷去。頃之,嫗方浴,巖來共浴。浴已,嫗曰:「今日與新婦宿。」巖入犯貞女,貞女大呼曰:「殺人!殺人!」以杵擊巖,巖怒,走出。貞女入房,自投於地。哭聲竟夜不絕。

  明日,氣息僅屬。至薄暮,少蘇,號泣欲死。巖與嫗恐事泄,縶諸床足,守之。明日,召諸惡少酣飲。二鼓,共縛貞女,椎斧交下。貞女痛苦宛轉,曰:「何不以刃刺我,令速死?」一人乃前刺其頸,一人刺其脅,又椓其陰。共舉尸欲焚之,尸重不可舉,乃縱火焚其室。鄰里之救火者,以足蹴其尸,見嚇然死人,因共驚報。諸惡少皆潛走。一人私謂人曰:「吾以鐵椎椎婦者數四,猶不肯死。人之難死如此。」貞女死時,年十九耳。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十六日也。

  官逮小女奴及諸惡少,鞫之。女奴歷指曰:「是某者縛吾姊,某以椎擊,某以刃刺。」嫗罵惡少曰:「吾何負於汝?汝謂姑殺婦,無罪。今何如?」嫗尋死於獄。

  貞女為人淑婉,奉姑甚謹;雖遭毒虐,未嘗有怨言。及與之為非,獨亢然蹈白刃而不惴。可不謂賢哉!夫以羣賊行污閨闥之間,言之則重得罪,不言則為隱忍,抑其處此尤有難者矣。自為婦至死,踰一年,而處汪氏僅五月。或者疑其不蚤死,嗟乎,死亦豈易哉!

  嘉定故有烈婦祠。貞女未死前三日,祠旁人皆聞空中鼓樂聲,祠中火炎炎從柱中出。人以為貞女死事之徵。予來安亭,因見此事。嘆其以童年妙齡,自立如此,凜然毛骨為竦。因反覆較勘,著其始末,以備史氏之採擇。 【按:梭,常熟本作梳。竊謂金梭,必是織帨之梭,非櫛髮之梳也。當以聲相近而訛耳。】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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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貞女獄事

  初,胡巖父子謀殺貞女。傭奴王秀,故嘗與嫗通,後已謝去。巖以金餌之,呼與俱來。本欲焚尸以滅跡,又欲誣貞女與王秀私而自殺,其造意為此兩端。蓋今豪家殺人,多篡取其尸焚之。官司以其無跡,輒置不問。故殺人往往焚尸,為吏者不可不知也。火起,人來救之。巖裸身著草履,其衣為血所濺,卒無衣易也。人或謂:「胡郎!事如是,奈何?」巖疾視曰:「若謂有何事耶?」亟令汪客詣縣,且如所以誣貞女者。會汪客醉臥縣門外。而貞女父張耀,已先入告之矣。耀,弱人。其婦翁已得巖金,教耀獨告朱旻。及典史來騐,巖尚揚揚在外,為賂騐者。貞女喉下刀孔,容二指,尚有血沫噴湧。仵人裂其頸,謾曰無傷者。盡去其衣,膚青腫,寸斷如畫紋。脅及下體,皆刀傷血流。市人盡呼冤,或奮擊仵人。縣令亦知仵人受賂,然但睙而已。

  一日,令晝寢。夢金甲神人兩膊流血,持刀前曰:「殺人者,胡鐸、胡巖也。不速成此獄,當刺汝心。」令驚起,問左右,知有胡巖,巖父明堂。令因謂「堂」、「鐸」聲近訛也。逮女奴鞫之,遂收巖等。

  先是,嫗貲千金,悉寄巖家。巖以是益得行金求解。時有張副使罷官家居,與丁憂丘評事,兩人時時入縣。縣令問此兩人。張顧丘曰:「老法司謂何?」丘曰:「殺一女子,而償四五人,難以申監司也。」蓋令多新進,不諳法律;又獄上御史,常慮見駁,損傷聲譽,故以惑之。令果問計。兩人教令以「雇工人奸家長妻律」坐王秀足矣。以故事益解,巖等皆頌繫,方俟十五日再騐貞女,遂釋巖等。會令至學,諸生告以大義,令方慚悔。回縣,趣召巖等。巖等自謂得釋,兩人亦坐縣治前,候獄定,即持金回也。令忽縛巖等,以朱墨塗面,迎至安亭。且遣人祭慰貞女。兩人相顧變色,遁去。安亭市中,無不鼓舞稱快。時吳中大旱,四月至于六月,不雨。及是,大雨如注。

  巖復賂守卒,斃嫗于獄,欲以絕口,且盡匿其金。令亦疑巖所為,然但睙守卒而已。先是貞女之死,數有神怪。至是,暴嫗尸于市,汪客夜持棺欲竊斂之,鬼數百,羣逐汪客去。令猶以兩人言,欲出為從者。會女奴指周綸實以椎擊貞女,鞫問數四,不易辭。令無如之何,獨貸朱旻。旻是夜實共殺者,不獨于戶外竊聽而已。

  獄已具,兩人猶馳赤日中,泊舟所居數里外,竟日相謀。丘曰:「我至大理,此獄必反。」張對人稱巖,猶曰胡公。其無人心如此。貞女之外祖曰金炳,炳父楷,成化乙未南宮進士第二人,為涪州知州以卒。貞女死時,炳家近,先往,見其尸。得金,遂不復言。及母黨之親,多得其金。雖張耀亦色動,其族有言而止。

  予論貞女事已詳。又著其獄事,以志世變。即此一事,其反覆何所不至,獨恃猶有天道也。嘉靖二十七年七月書。

  婦辨

  張貞婦之事,邑宰訊鞫之詳,傅爰之當,昭昭揭日月于天下矣。或疑貞婦之未得為烈也,曰:「其遜于母氏也,胡不自絕而來歸也?」曰:「義不能絕于夫也。有妻道焉。遂志而亂倫,非順也。」曰:「其來歸也,胡不即死?」曰:「未得所以處死也,有婦道焉。潔身以明汙,非孝也。然而守禮不犯,皭然于泥滓之中,故以淫姑之悍虐,羣兇之窺闖,五閱月而逞其狂狡也。」曰:「其犯之也,安保其不汙也?」曰:「童女之口,不可滅也。精貫日月,誠感天地,故庶婦一呼,桀夫披靡。水不能濡,火不能爇,蓋天地鬼神亦有以相之,不可以常理論者。」

  夫事有先後,迹有顯闇,要之至于死而明矣。屈子之沉湘,賈生猶病其懷此故都。文山縶于幽燕,王炎午生祭之以文。彼賢者猶不相知如是哉。雖然,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貞婦之事,今日所目見者也。謂不得為烈者,東土數萬口無此言也;彼為賊地者之言也。

  嗚呼!綱常與天地終始。而彼一人之喙,欲沉埋貞婦曠世之節,解脫羣兇滔天之罪,吾不知其何心也!作貞婦辨。

  書里涇張氏婦【婦 原刻作「妾」,依本文校改。】事

  嘉靖三十四年冬,倭賊退屯海上,予得間 【間 原本誤作「問」,依大全集校改。】

  返安亭故廬。時寇氛尚未息。而三四年來,吳中之士女被戮辱者多矣。亦往往有女子之義烈者,予方欲咨訪論著之,而未及也。

  去安亭二十里,近夏駕浦,地名里涇。有婦張氏,其夫死,夫之弟攘其田廬,逼嫁之。婦遁逃兄所。夫弟偵其兄出,刼以如所許陸氏者為婦。婦即絕食。陸氏婦女老嫗日與居,說之,不答。十月晦,竟縊死。

  予嘗讀漢史稱荀采事。采為陰瑜妻,十九而寡。父更許妻同郡郭奕。父偽病篤,召女,扶抱載之至郭氏。女命張四燈,與奕相見。因敕左右辦浴。入室揜戶,以粉書扉云:尸還陰。「陰」字未成而縊。今婦之死於陸氏,與采同。然采,高陽天下名族,荀慈明之女,知書學問,為是易也。田里之婦,區區不失其志,難矣哉。命也,婦不死於賊,邂逅迫脅,與遇倭者何以異?婦之夫弟歸其屍,葬於故夫之旁,以成還陰之志。予友廣平尹張德芳,書來告予。予問之里涇人,良然。遂書之。

  言 解

  言惡乎宜?曰:宜于用,不宜於無用。言之接物,與喜怒哀樂均也。當乎所接之物,是言之道也。終日而談鬼,人謂之無用矣,以其不切於己也;終日而談道,人謂之有用矣,以其切於己也。夫以切于己而終日談之,而不當于所接之物,則與談鬼者何異?

  孔子曰:「庸言之謹。」非謂謹其所不可言,雖可言而謹耳。道之在人,若耳目口鼻。見之者不問,有之者不言。使人終日而言吾耳若何,吾目若何,吾口與鼻若何,則人以為狂謬矣,實有耳目口鼻者,不待言也。飢者言食,而飽者不言;寒者言衣,而煖者不言。

  昔者宰我、子貢習聞夫子之教,而能為彷彿近似之論,其言非不依于道,而當時擬之以 為言語之科。夫學者之學,舍德行而有言語之名,為宰我、子貢者,亦可恥矣。

  曾子曰「唯」,顏子「如愚」,二子不為無實之言,而卒以至於聖人之道。孔子曰:「予欲無言。」聖人之重言也如是。聖人非以言為重者也。四時行,百物生,聖人之道也。

  解 惑

  嘉靖己未,會闈事畢,予至是凡七試,復不第。或言:翰林諸學士素憐之,方入試,欲得之甚,索卷不得,皆垂夬然失望。蓋卷格于簾外,不入也。或又言:君名在天下,雖嶺海窮徼,語及君,莫不斂衽。獨其鄉人必加詆毀:自未入試,已有毀之者矣;既不第,簾外之人又摘其文毀之。聞者皆為之不平。

  予曰:不然。有舉之而吾得焉,是舉之者勝也,而擠之者不勝也;有擠之而吾失焉,是擠之者勝也,而舉之者不勝也;有譽之而吾得焉,是譽之者是也,而毀之者非也;有毀之而吾失焉,是毀之者是也,譽之者非也。彼其人若非且不勝矣,而又何足與辨乎?彼其人既是且勝矣,而又何可與較平?夫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人不得而舉與擠也,不得而譽與毀也,是有天命焉。實未嘗舉也,未嘗擠也,未嘗譽也,未嘗毀也。

  昔年張文隱公為學士主考。是時內江趙孟靜考易房,趙又為公門生,相戒欲得予甚,而不得。後文隱公自內閣復出主考,屬吏部主事長洲章楙實云:「君為其鄉人,必能識其文。」而章亦自詭必得,然又不得。當是時,簾外誰擠之耶?子路被愬於公伯寮。孔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孟子沮于臧倉,而曰:「吾之不遇魯侯,天也。」故曰有天命焉。

  晉樂廣嘗與客飲酒,客見盃中有蛇,惡之,歸而疾作。時河南聽事壁上有畫漆角弓,作蛇形,廣以盃中蛇即角影也,復置酒,問客所見如前。廣因告所以,而客疾遂愈。今或者之言,皆盃中之蛇類也。作解惑。

  道 難

  當周之時,去先王未遠。孔子聘於列國,志欲行道。晨門、荷蕢、沮、溺丈人之徒皆譏之;孔子不以為然,而道竟不可行。其與學者論政,未嘗不歸於道。如答仲弓、子張之問仁,皆言政也。諸子有志于治國,而春風沂水之趣,終不及曾點,故孔子舍三子而與點者以此。子游為武城宰,以禮樂為教。至論君子小人,皆以學道為主。則孔氏之門,雖所施有大小,其與孔子之治天下一也。

  自管仲、申、商之徒以其術用於世,其規畫皆足以為治;然皆倍于道,故莫不有功効而禍流于後世。後世言治者,皆知尊孔氏,黜百家,而見之行事,顧出於申、商之下。天下當積世弛廢之餘,一旦欲振起之而無所主持,如庸醫求治療,雜劑亂投,欲如申、商一切之術,已不可得矣。

  永年蔡先生之守蘇州,其志汲汲于為道,務在節用愛人,倣周官州黨族閭屬民讀法之政,而時進學者與之語道。吳故大郡,先生獨常從容于吏治之外,有春風沂水之趣。然習俗安於其故,或竊有異議。先生稍不自安於心,即悠然長往。學者與小民之慕愛,如失父母。而余門人沈孝,年已及艾,有原憲之貧。先生獨喜其論經有師法,時延進存問。以二千石之重,念及蓬蓽之士,其留意境內之人才若此。余為令吳興,竊拜先生之下風,不敢以今世之吏自處。而鄧析之徒,為謗日甚。先生之門,時亦有傳其言者。唯先生不然,曰:「歸君以大道治縣,汝輩何以述此言?」予曾不能如先生之所許,然同心之言,未可以為世人道也。

  余官邢州,去永年百里,先生還家,久始知之。因造其廬,留飲食共語,略不以官爵為意。獨言及為守事,不覺悵然,以不克盡其志也。時風雪滿庭,送予出門,約明春共游太行。余以入賀留京,尋有滁州之命,欲還過永年,與先生別。作道難以為贈。

  懼讒三首班孟堅為蒯通傳贊云:「書放四罪,詩歌青蠅,春秋以來,禍敗多矣。昔子翬謀桓,而魯隱危;欒書構郤,而晉厲弒;豎牛奔仲,叔孫卒;郈伯毀季,昭公逐;費忌納女,楚建走;宰嚭譖胥,夫差喪;李園進妹,春申斃;上官訴屈,懷王執;趙高敗斯,二世縊;伊戾坎盟,宋痤死;江充造蠱,太子殺;息夫作姦,東平誅:皆自小覆大,繇疏陷親,可不懼哉!」自漢以來,其如此類覆邦家者何限?然小人之害君子,而國與身亦受其禍,故史得而載之。若人有陷人於不知之中,如射工沙虱,使人與國家受其陰禍,而世莫能言之,己又逃其人刑天譴,此尤可痛也。

  唐史載盧絢、嚴挺之皆為明皇所屬意,李林甫竟以計去之,使明皇若初不知此兩人者。至於人主之所不及知者,林甫能容之進乎?德宗時,李希烈反,欲遣使而難其人。盧木巳薦顏真卿三朝舊臣,忠直剛决,名重海內,人所信服;遂陷魯公竟為希烈所殺。小人之於君子,鄉上之所惡,則毀以害之;鄉上之所善,則譽以害之:木巳之於魯公是也。人主非至明,安得不墮其計哉?詩曰:「為鬼為蜮,則不可得。有靦面目,視人罔極。」君子不幸與之遇,能自全者鮮矣。

  韓文公為人坦直,計無所致惡於人。為國子博士,相國鄭公賜之坐,索其所為詩書,即有讒於相國者,又有讒於李翰林者。語曰:「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君子之致惡於小人,豈有知其所以然哉?文公作釋言以自解,既自云不懼,而何為作此文累數百言?以此見文公懼讒之深也。

  甌 喻

  人有置甌道旁,傾側墮地。甌已敗,其人方去之。適有持甌者過,其人亟拘執之,曰:「爾何故敗我甌?」因奪其甌,而以敗甌與之。市人多右先敗甌者。持甌者竟不能直而去。噫!敗甌者向不見人,則去矣;持甌者不幸值之,乃以其全甌易其不全甌,以其不全甌易其全甌。事之變如此,而彼市人亦失其本心也哉!

  性不移說人之性有本惡者,荀子之論,特一偏耳,未可盡非也。小人於事之可以為善者,亦必不肯為;於可以從厚者,亦必出於薄。故凡與人處,無非害人之事。如虎豹毒蛇,必噬必螫,實其性然耳。孔子曰:「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聖人之言,萬世無弊者也。易曰:「小人革面。」小人僅可使之革面,已為道化之極。若欲使之豹變,堯、舜亦不能也。

  重交一首贈汝寧太守徐君

  昔博昌任彥升好擢獎士類,士大夫多被其汲引,當時有任君之號。及卒,諸子流離,生平知舊莫有收恤之者。平原劉孝標泫然悲之,乃著廣絕交論。

  余以為孝標特激于 【于 原作誤作「干」,依大全集校改。】

  一時之見耳。此蓋自古以來人情之常,無足怪者。今世取士之制,主司以一日之知,終身定門生之分。而諸省解試,類以御史監臨,主司之權,遂移于簾外。往往州縣官皆得閱卷,其所取士,亦謂之門生。太倉陸虞部子如,昔在嚴郡,有事浙闈,所得士三人。其二人則汝寧太守長興徐子與岳州守餘姚金某也。虞部既沒,二子鳴陽、鳴鑾,頗不能自振。汝寧前奉使吳中,尋訪其家,厚加存恤。今年,虞部故時第宅為人所侵;汝寧書抵岳州,復為書展轉訟理,卒得其直。劉子所謂羊舌下車之泣,郈成分宅之惠,于今見之。天下知篤門生分義者多矣,然不能不以形勢為厚薄;其于二十年不忘于既沒之後者,蓋未之見也。

  二子念無以報,其從父兄明謨為求余文以為贈。夫汝寧敦行古道,其于為義,不啻毫毛,何足復稱述于其側?雖然,客有謂信陵君:「物有不可忘,有不可不忘。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願公子忘之也。」吾知汝寧之能忘,而二子烏能已于不可忘哉?作重交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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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五  題 跋

  跋仲尼七十子像

  仲尼之門人,其賢者多矣,而世稱七十子。而太史公取弟子籍出古文者為列傳,然與家語小異。荀卿稱仲尼、子弓。子弓最高第弟子,然莫詳也。漢文翁石室圖,仲尼弟子別有林放、蘧伯玉、申棖、申黨,史記所不載。宋思陵摹石臨安,有御贊,及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秦檜記。此卷蓋從臨安石本傳摹。雖年代久遠,而典刑具存,彷彿復見洙、泗之間齗齗如也。韓子云:「惜乎,吾不及其時揖讓其間。」撫卷太息者久之。

  題洪武京城圖志後右京城圖志一卷,洪武間奉敕纂修,故鄉貢進士吳中英家藏。辛卯之歲,有光赴試京闈,中英以見示。今二十有九年矣。偶閱元御史臺所纂金陵志,念今市朝改易,無復六朝江左之舊,因從吳氏再借此本觀之,信分裂偏安之跡,與混一全盛之規模迥別如此。

  自永樂移鼎,儒臣附會,以為高皇帝無再世之計也。嘗伏讀御製閱江樓記云:「自禹之後,四方之形勢,有過中原而不都。蓋天地生人,氣運循環而未周。朕當天地循環之初氣,創基於此,非古之金陵,亦非六朝之建業也。道里之均,萬邦之貢,順水而趨,公私不乏,利亦久矣。」夫帝王所為,與天地應。高皇帝之論,蓋度越千古,真有所謂「配皇天,毖祀上下,自時中乂」之意。愚生自謂獨能竊知之,與世俗所論建都者不同,因特著於此。

  跋高麗圖經後自燕、薊淪於契丹,宋與高麗常由登州通使。熙寧七年,又改道明州。自此明、越困耗。朝廷館餼賜予三節官吏人舟之費,無慮數萬。故蘇文忠公常以為言,欲罷之。而崇、宣之際,迺再使焉。兢【兢 原刻誤作「競」,依原書及四庫全書總目校改,下同。】

  充上節官,為此書獻之。又明年而青城之禍作矣,可勝嘆哉!

  夫高麗與遼接壤,其勢不得不奉其正朔而尊事之,而略於待宋,於時中國之體亦卑矣。永祐不知喪敗之已迫,區區猶事遠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

  。至建炎以後,事勢益異。乃欲從三韓結雞林,以奪二帝之駕。其為迂謬,真可笑也。 臨安去四明,僅隔一浙水,常惴惴有不測之虞;遂謝卻其使,迄於宋亡。觀兢之書,頗欲尊崇中國,而予獨以歎宋之不競也。

  跋禹貢論後

  禹貢論五十二篇,得之魏恭簡公,而亡友吳純甫家藏有禹貢圖,皆淳熙辛丑泉州舊刻也。泰之此書,世稱其精博。然予以為山川土地,非身所履,終無以得其真。太史公言張騫窮河源,烏睹所謂崑崙者。元世祖至元十七年,使驛治運河土番朵甘思西鄙星宿海,所謂河源者,始得其真。如泰之所辨鳥鼠同穴數百言,以為二山,而吾郡都太僕常親至其山,見鳥鼠來同穴。乃知宇宙間無所不有,不可以臆斷也。

  題興都志後

  興都志,工部尚書顧璘奉進。聖旨以體例不合,皇考妣聖蹟,有國史實錄備載,寶藏金匱,有不當贊書者。太倉潘德元為承天府同知,以志抄本見示,云:「此志後復進呈,上以手撥去,禮部遂不敢刊行。」按:志止宜載陵邸殿宇,獻皇事不當續書,既得旨,復不能改,宜見卻也。

  獻皇在國,尚書孫交,甚見親禮。宮中有所思食物,輒令中使於孫尚書家索之。交宅並陽春臺,即以臺偏地與之,仍為築垣扉,遶交第後。上即位,有中人言陽春臺地為孫尚書家所占。上曰:「此皇考予之,朕何敢奪!」上之篤孝如此。

  交,成化辛丑進士,正德中吏部右侍郎。忤劉瑾,改南京。瑾誅,進南京吏部尚書。尋召入戶部,賜玉帶麒麟服。免歸。嘉靖初,召還。復謝病歸。加太子太保、進階光祿大夫、柱國,謚恭僖,贈少保,蓋以舊恩也。交有女,獻皇欲聘為世子妃,交言「王下交我誠厚,然吾女不欲納王宮。」固謝之。獻皇頗不樂,後亟求引去。交蓋以此自嫌。其女遂不復嫁人而卒。然上終始厚待之也。潘君所聞如此。

  先君云:外祖太常卿夏公,與孫交尚書有舊。正德時,外祖家人至京師,孫夫人自呼入,問死生及家事,為之出涕。以此知前輩交情之厚。偶因潘別駕談及孫尚書事,思先君之言,并記之。【按二公不同時,疑有誤。】    跋唐石臺道德經

  右唐玄宗注老子道德經。開元二十三年,用道門威儀司馬秀言,令天下應修官齋等州,皆於一大觀立石臺刊勒。邢州故有龍興觀。開元二十七年,刺史李質立石摹勒如制。至宋端拱初,觀臺已廢沒,知州軍事何纘始修復之,鐫記於臺左方。

  余至邢州,龍興觀已廢,僅存半畝之宮。先有尼居之,前太守徐衍祚改為社學,而石臺尚存,隱於屋後,人少知之者。千年之物,莫知愛惜,計亦不能久矣。

  跋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幢右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幢,在邢州開元寺。唐高宗淳化二年,始自葱嶺而來。此經能滅眾惡業,廣利羣生,及翻譯始末,經序詳之。幢在西廡下。其西面剝落,故書字與立石之年月,皆不可知。計必此經初入中國未久,寺建於開元,當是開元書也。

  跋大佛頂隨永尊勝陀羅尼經幢

  余既得佛頂尊勝陀羅尼經於開元寺,又於寺後院見此幢,題曰「大佛頂隨永尊勝陀羅尼經之幢」。前有序,而此無序。前曰:「罽賓沙門佛陀波利奉詔譯。」此曰:「特進試鴻臚卿、開府儀同三司蕭國公,食邑二千戶,贈司空,謚大辯正廣智,大興善寺三藏沙門不空奉詔譯。」翻譯俱在永淳間,而有此不同,略見序文。

  此幢梁乾化五年,葬僧大德而建。按梁太祖乾化元年六月被弒。再歲而末帝誅友珪自立,復稱乾化三年。四年,唐莊宗取燕,勢益強。會趙王鎔南寇邢州,楊師厚救之,軍於漳水之東。次年,莊宗入魏,梁、晉夾河之戰方始。邢州未能一日安枕,而閻寶等尚能及此。蓋自晉、宋以來,至於五季,佛教日盛,故雖兵戈俶擾之際,其崇奉不一日廢也。今天下承平,而民間佛事乃益衰。由此言之,非必儒者能辭而闢之,蓋其興廢亦有數也。

  跋廣平宋文貞公碑【大曆七年】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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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廣平宋文貞公碑,顏魯公書,在今沙河縣之東北康陵。丁丑之年,太末方思道為沙河令,碑已斷沒,出之土中,鎔二百斤鐵,貫而續之。今方公所為修復封樹,皆無存矣。惟此碑屹立於風霜烈日之中,恐亦不能久也。歐陽文忠公以謂魯公真蹟今世在者,得其零落之餘,猶足以為寶。今此碑剝蝕猶少,况以廣平之重,使歐公得之,其為珍賞,當倍他書矣。

  跋帝堯碑【大德元年】divs[index] =

  '-1564008893'; index++; 右堯帝碑【堯帝 疑當作「帝堯」。寰宇訪碑錄卷一直隸望都有帝堯廟碑,郝經撰,至元二年。邢州此碑未見著錄。二十五卷之續補寰宇訪碑錄等書亦未見此碑,不詳何故。】

  ,元翰林學士江、淮等處宣撫副使充國信使郝經撰。世傳堯始封於唐,即今唐山縣,亦無所據。而漢之唐縣,又在定之新樂。蓋古地名稱唐者不一,而帝王世紀云:「堯都平陽,於詩為唐國。」則非邢之唐山矣。寰宇記云:「邢州堯山縣有宣霧山,一曰虛無山。城冢記云:『堯登此山以望洪水,而訪賢人。』」則初非封國於此。寰宇志又云:「納于大麓。大麓在昭慶,即今之鉅鹿。」酈道元水經注:「堯將禪舜,納之大麓之野,烈風雷雨不迷。乃致以昭華之玉女。縣鉅鹿取名焉。」【水經注卷十作「致之以昭華之玉,而縣取目焉」。】

  鉅鹿、唐山,今皆在邢州之境,因以是名唐而祀堯,亦不可知。郝伯常獨詳堯所生與其封之地,而此廟之建於邢者未之及,豈非闕於所不知也哉!伯常文章節義,當時比之東坡。先友吳純甫家有陵川集,今亦不存矣。余愛重其文,故特錄之云。

  跋商中宗廟碑【開寶七年】

  右商中宗廟碑,宋左拾遺梁周翰奉詔撰,翰林待詔司徒儼奉詔書。在今內黃亳城鎮,有中宗陵焉,朝廷歲遣大臣祀之。

  按商自成湯至太戊,皆居西亳,今河南偃師也。太戊子仲丁始遷隞。而河亶甲乃居相,故相有殷城,即今內黃也。而子祖乙又遷於邢。則殷諸帝獨河亶甲在內黃,疑崩而葬此。而中宗自居偃師,後世特悞以河亶甲為太戊耳。

  梁元褒,周廣順二年進士,為虞城主簿。宋初,宰相范魯公、王文康公以其聞人不當佐外邑,引以為祕書郎,直史館。後歷翰林學士、工部侍郎。世稱其文能變五代之習,與高錫、柳開、范杲齊名。至嘉祐、治平古文之盛,實胚胎於此云。

  題太僕寺誌後懷東顧先生,先帝時,給事內庭。以言事忤旨,安置保安。蓋擯棄者二十餘年。性好讀書,未嘗廢卷。今天子即位,召還。一歲中,超遷至太僕卿。諸所建白,每上,輒報可。而寺無掌故,乃以編摹之任屬之新建王君。先生亦手自蒐輯,幾成矣。

  有光時為吏邢州,適典廄牧,而其官實為太僕屬。先生雅故親知,不以公禮格也。會入京賀萬壽,事畢,先生與王君檄留止郊外,以其稿見示,因為校定十數事。而改官之命適下,遂悉以其書還寺。有光方與校太僕誌,而尋得官太僕,若非偶然者。雖然,有光向在邢,馬官也,尚不知馬。今為太僕,繫銜而已,又烏能知馬事哉?

  書凡先生與諸寮寀之功,而王君之勤也。既梓成,先生使來告,令書姓名於其末云。

  讀金陀粹編

  自宰相監脩國史,史官之失職久矣。以鄂國之勳勞志節,檜為誣史,欲揜天下之耳目。蓋海內為之銜冤者三十年,始得此編而昭雪。其後元史臣亦採此以為傳。珂非獨為岳氏之孝子慈孫矣。嗚呼!世人稍有毫毛輕重,人情即隨以異,甘心附會,無所不至。賊檜薰天之勢,万俟卨之徒,何足罪哉!何足罪哉!

  讀王祥傳

  王祥為後母所虐害。祥弟覽,後母之子也,迺擁護其兄無所不至。祥、覽俱稱純孝。而覽後奕世子孫才賢,興于江左,天之所以報之者遠矣。     題金石錄後

  余少見此書于吳純甫家,至是,始從友人周思仁借抄,復借葉文莊公家藏本校之。觀李易安所稱,其一生辛勤之力,頃刻雲散,可以為後世藏書之戒。然予生平無他好,獨好書,以為適吾性焉耳,不能為後日計也。文莊公書,無慮萬卷。至今且百年,獨無恙。繙閱之餘,手跡宛然,為之敬嘆云。嘉靖三十八年十月既望題。

  題隸釋後丙辰歲,予在南宮。見關、陝之士,問前歲地震,云:「往往數百里崩陷,華山亦忽低小。秦、雍之間,碑石多摧碎,圜如鵝卵,殆不可曉。」夫去古益遠,古碑存者無什一矣,况天地陵谷之異乎!然則歐陽公、趙德夫、洪景伯所錄,恐今不可復見也。因鈔洪氏隸釋,附記於此。

  跋何博士論後右何博士備論二十八篇,今缺二篇。而苻秦論頗有脫誤。又編寫失次,未得善本校之。宋世土大夫,憤於功之不競,而喜論兵如此。熙寧間,徐僖、蕭注、熊本、沈起之徒,用之而輒敗。天子尋以為悔。元符、政和開邊之議復起,馴致國亡。嗚呼!兵豈易言哉?

  題仕履重光冊昔唐尚書左丞孔戣,國子司業楊巨源,皆以七十去官。韓文公於孔公,深歎其賢於人。其送楊少尹序,比之廣、受二子,至想見其去時城外送者,道邊觀者,蓋愛慕之至,以為不可及。而歐陽公思潁【潁 原刻誤作「頴」,依歐陽永叔集校改。】

  之志,未嘗一日少忘,每有蹉跎之嘆。自謂日漸短,心漸迫,有志於強健之時,未遂於衰老之後,其意亦可悲矣。

  吾崑天方張先生與石川先生父子,皆乞身於方艾之年。恩詔有品服之褒,廷臣有列剡之薦,康強壽考,放迹名山,豈非古今之所難得者與?是卷備載二先生致政始末,而海內名卿題識尤多。若前大司寇箬溪顧公、大司空南坦劉公,方與石翁為湖南社會,志同道合,其稱許之固宜。若大冢宰咸寧王公以下,皆八座卿少之列,方翱翔天衢,而褒美之尤不一而足。

  題星槎勝覽

  余家有星槎勝覽,辭多鄙蕪。上海陸子淵學士家刻說海,中有其書,而加刪潤。然余性好聚書,獨以為當時所記雖不文,亦不失真,存之以待班固、范曄之徒為之可也。凡書類是者,予皆不憚讐校,卷帙垢壞,必命童子重寫,蓋余之篤好于書如此。己未中秋日。

  題瀛涯勝覽

  余友周孺允,家多藏書。予嘗從求星槎集以校家本,孺允并以此書見示。蓋二人同時入番,可以相參考,亦時有古記之所不載者。昔文文山自北海渡揚子江,便誦東坡「茲遊奇絕冠平生」之句。入亂礁洋,青翠萬疊,不可名狀。今海南際天萬里,其日月風雲山水之殊異,惜無以極其恢詭之辭也。己未潮生日書。

  題文太史書後次谷寶藏衡山真蹟六十年,幾失而復得之,為之甚喜。以此見衡老之重于時,而次谷之好尚可愛敬也。然衡老所稱顧仲瑛事,疑非其類。真愚遊舘閣諸公間,與之倡和,乃一時公卿之雅致。而金粟道人,其高風殆不可及。如張翥、楊維禎、柯九思、李孝光諸名賢,豈江南豪右之所可籠致也哉?衡老蓋率爾酬應之作,二事本不可以相比也。

  題張幼于裒文太史卷

  文太史既沒,幼于裒其平日所與尺牘,摹之石上。太史尊宿,幼于年輩遠不相及,而往復勤懇如素交。吳中自來先後輩相接引類如此。故文學淵源,遠有承傳,非他郡之所能及也。嗟乎!士固樂于有所為。若夫曠世獨立,仰以追思千載之前,俯以望未來之後世,其亦可慨也夫!

  題弘玄先生贊後

  弘玄先生,姓秦氏,名雲,字起和。予姨母之夫也。婁縣治吳淞江北,而先妣家在江南,姊娣同嫁縣城中,往來尤親。先妣早棄予,少不復能記憶。先生追道舊事,問之家君,始知其詳,為之流涕。家君與先生今年皆七十有六,姨母長一年,今皆康健。而先妣之沒,四十七年矣。因書先生傳贊,不勝悲感,亦秦風渭陽之志也。

  書沈母貞節傳後

  笠江先生為沈母貞節傳,言其孝慈貞淑,女則備矣。余同年友徐子羽,與沈氏為姻家。為予言:母生平未嘗跛倚,不妄言笑。其事姑也,以姑愛放生,遇凡禽鳥為人所得,必買而縱之;架食以飼飛鳥,飛鳥恆滿於其前。母輒彷效其姑,故其庭中,飛鳥常依人不去也。長子日就,問學縣中。次子日新,兼治生產。兄弟更衣而出,共器而食。四十餘年,不聞有間言。子羽之言如此,賢母之懿德,益章章矣。子羽又言:沈氏遇仙人呂洞賓者蓋三世。余以是知仙人之在天地間,常乘雲氣,千歲而不化也。沈氏無求於仙,而仙者即之,其世德積善之所感,有以哉!傳所有,不論,論其遺事云。母姓蔡氏,上海沈露之妻。年二十六而寡。年五十,有司奏旌其門,時嘉靖三十八年。

  書冢廬巢燕卷後

  石川張大夫在秋官時,祁州公年既老矣,疏于朝,乞歸養。得請,于是日侍公于家,怡怡嬉嬉,不忘孺子之慕。居久之,公卒。大夫用遺命,葬諸邑南橫塘之原,廬於墓次,有乳燕之祥。學士先生高其行,紀述歌咏之者累卷,此贈言之所以錄也。

  按古廬居之制,在中門之外,寢苫枕塊。既虞卒哭,柱楣翦屏,芐翦不納。蓋終始不越于殯宮而已矣。故儒者之論,以廬墓為禮之過。然予以為天下之禮,始于人情;人情之所至,皆可以為禮。孝子不忍死其親,徘徊顧戀于松楸狐兔之間而不能歸,此可以觀其情之至,而禮之所本。若夫宮襢堊室寢床之數,由之以起焉耳。昔者聖人之為喪禮,而取諸大過。嗟夫!天下之事苟至于過,皆不可以為禮。而獨于愛親之心,則不可以紀極。故聖人以其過者為禮,蓋所以用其情也。大夫蹈禮以致佳祥之集,而孚遠近之譽,茲豈偶然哉?

  予自為童子時,受知于公,所以憐愛之者甚至。德音在耳,俛仰今昔,為之流涕。時欲摭公遺事,有所論述,而未果。于大夫之孝行,深有所感,竊不自揆,序諸末簡云。【若夫宮襢以下十六字,常熟刻本刪去。今依鈔本補之。】

  跋唐道虔答友人問疾書「承尊翰下問,適入夢中,有失酬答。僕之賤恙,雅與眾異。他人病瘧多氣亂,僕茲病瘧,神轉清,寒熱作而藻思溥。不足復為兄談矣。就枕之後,一念感慨,心雄萬夫。應制之撰述,面君之議論,原祖宗之綱紀,究廟社之安危,廷諍千言,具有條理。乃遂蕩清宿惡,扶植天常,明揚幽沉,剔抉淫蠹,事已就緒,謝政東歸。素願大慰,則夜已過分。以此疾不知當屬何門,而治之當用何藥也?投以神明之劑,止其思慮之淫,恐非庸常可與,故僕未敢試無妄之藥也。承兄愛厚,輒述病原,觀畢便擲還小僕,勿令世人知有此怪症也。」

  余友唐道虔,以歲貢待選京師,病痁,因人來問疾,答之如此。道虔既歿,其家得之篋中。噫!士之有所負而不獲施,使之至於淫溺為病如此,可怨也夫,而道虔竟以是卒,其可悲也夫!

  跋小學古事

  余少時初入學,見里師必以小學古事為訓。時方五、六歲,先生為講蘇子瞻對其母太夫人及許平仲難師之語,竦然知慕之。

  自科舉之習日敝,以記誦時文為速化之術。士雖登朝著,有不知王祥、孟宗、張巡、許遠為何人者。吾里沈次谷先生憫俗之日薄,因演小學古事為歌詩,頗雜以方俗語,使閭巷婦女童稚皆能知之。

  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民在家,朝夕出入于里門,恆受教于塾之師。里中之有道德,仕而歸老者,為之師。次谷雖不仕,亦何愧於古之所謂可以為塾師者耶?

  題王氏舊譜後王氏之族,元末有諱夢聲者,自分水來為崑山州儒學正,遂居州之東鄉。今州為縣,而東鄉隸太倉州。太倉之王,于今多在仕籍,亦既顯矣。夢聲以來,其世次可得而詳也。

  予姊丈汝康在海東解官還,乃有人自越遺王氏舊譜一卷。予閱之,率牽合聯綴,其為贗本無疑也。魏公,大名莘人,而岐公自成都華陰徙于舒;左丞之出潤州丹陽,而魯齋先生世居烏傷;皆遠不相及,而乃合成一圖。晉公三子,魏公其仲也。今魏公獨有其弟旭,所謂兄子衞尉寺丞睦,皆沒不見。旭之子天章閣侍制子野,魏公長子司封之從弟,而以為其子。岐公之曾大父名求,而以為名鼎。其季父光祿卿罕,從兄禮部侍郎琪,皆知名,而亦不著。此在史傳碑誌班班可考者,舛戾如此。又獨取四公像,剿宋史之文以為傳,而託之名公。其他多可笑,不足辨也。

  予妻家王氏,其譜亦出太原。自魏公十四世孫山扈,官平江,始為吳人。葉文莊公所為次其世為南戴王氏者。有譜一卷,皆虞伯生、歐陽元功、張伯雨之手書。甲寅之歲,為倭夷掠去。然其家板本尚存,差有證據。吾姊丈有志前世之譜,為當別加詢訪可也。

  葉文莊公最為好古,然僅得其五世而蒐輯加詳焉。公歿後,其弟又訪于松江之族,復推而上之。其難如此。蓋自唐譜學之廢,而故家大族迷其先世者多矣,可勝嘆哉!

  題立嗣辨後

  錫命無子,而同父弟宜亦未有子,故以同祖兄寵之子能白為子。時寵有三子,故以能白與錫命子之,其理順矣。迨後宜生三子,而寵子皆歿。議者謂能白當還寵,而宜子當後錫命。錫命是以為此辨。以為等之兄弟之子,而二十餘年蜾蠃式穀之恩,不忍更也。不忍更者,情也,情之所在,即禮也。昔諸葛亮取兄瑾子喬為子,及亮有子瞻,而恪被誅無嗣,亮遣喬還嗣瑾祀。錫命今尚無子,與亮異。而寵未嘗無子,而無孫,獨可使能白之子嗣之,庶乎無憾也已。

  跋程論後

  鄉先達王文恪公教子弟作論策,以蘇氏為法。近時學者止取墨卷及書坊間所刻,猥雜莫辨,惟事剽竊而已。余今所選小錄論及墨卷可以為式者,然嬾于徧閱,惟取近科會試錄及鄉試墨卷,不過數十篇。學者如能讀蘇氏之文,兼取此以為近格,亦不俟乎他求矣。

  跋程策後右鄉試程策,今茲編類,頗亦有所刪削。蓋國家典章,廟堂謀議,及當世施行之務,亦或可考于斯。起自壬午,至癸卯,中間缺軼者十之二三。此後亦未及續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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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六  書

  上徐閣老書

  四月十四日,進士歸有光謹再拜獻書少師相公閤下。有光幸生明公之鄉,相望不過百里。自少已知嚮仰,而無由得一接其聲光。庚子之歲,舉於南都,而所試之文,乃得達於左右。顧稱賞之不置,時有獲侍而與聞之者,輒相告以為幸矣。子之見知於當世之鉅公長者如此。自後數試於禮部,遇明公之親知,未嘗不傳道其語以為寵。有光之試,又輒不利,退而歸耕於野。以為古之人有生同世而不相知者矣;有知之而異世者矣。不知者恨其同世,知之者恨其異世。今獲與明公同世,而又知之。而明公方在日月之際,有光之蹇拙蔽翳,無復自振,以為今已矣,無以望明公之門矣,是同世而有異世之感也。

  往歲,海虞瞿內翰見訪,以為「子之不遇不足憂,即徐公當國,子之進有日矣。」今幸而適明公之當國,又幸隨多士之末,而自獲舉以來,幾又二月,不一望明公之輝光。此有光之所以食不甘味,寢不成寐者也。

  有光嘗讀易,觀消長變更之際,雖聖人不能無懼。而漢、唐、宋之君子,每履其際,其氣不能不動,其色不能不形;而天下不能無驚以疑。蓋以少不順而激為大變者,有之矣。今明公處之宴然,而風俗世道為之潛易,如寒暑雨暘之至而人不覺。此古之大臣之所難也。

  又嘗讀史,見漢文帝疏賈誼之少,而問馮唐之老。光武下馮衍之賦,而隆桓榮之經。兩漢風俗治體,超軼後代,實在於此。今明公於科舉之際,稍示意嚮,而海內枯槁之士,已于于焉樂觀明公之化矣。於此之時,稍有蘊抱,誰不欲爭自濯磨以自致於明公,不肯沒沒而已也?况有光被知于數十年之前者乎?今茲輒有干於閽人者,獨以數十年之知,而不一見於明公;明公以數十年之知其人,而不見其一來,其亦不能無怪也。

  昔曾舍人鞏上范資政書云:「士之願附於門下者多矣。使鞏不自別於其間,固非鞏之志,亦閤下之所賤也。」有光素慕鞏者,故不量其不能如鞏,而欲學鞏之自別焉。平生頗有所撰述,去家時,不及裒彙成編。橐中得雜稿十九首,謹以為贄。明公試覽其文,知其非求於世者也。干冒尊嚴,伏增惶恐。有光再拜。【按漢書公孫弘傳:「弘為丞相,開東閤以延賢人。」顏師古注:閤,小門也。正門避掾史出入,特開小門以接士。故後世之士上書于尊官稱閤下。又唐有宰相入閤故事,詳見五代史。嘗見宋板韓文,韓公上書皆作閤下,無閣下也。此集崑山本皆作閤下,而常熟刻誤作閣下,當是但知閨閤 【閤 依文義當作「閣」。】

  之義,而不解有開閤入閤之事,遂妄改耳。又稱諱處,常熟本皆實填諱,而崑山本皆作某字。今按古人文集皆稱名,故從常熟本填諱。曾孫莊識。】

  上瞿侍郎書

  有光少年時,試白下,始識閤下,深相慕愛。及先後舉於有司,閤下一日奮飛九天之上,顧猶不忘布素,見其潦倒,常所隱惻。

  往張文隱公為考官,閤下與同事。榜出而有光落第,見公於邸第。公忽忽不樂。對客曰:「吾為國得士三百人,不自喜;而以失一士為恨。」又謂有光曰:「吾閱天下士多矣。如子者,可謂入水不濡,入火不爇者也。在舘閣中,子之鄉惟瞿太史深知之,成都趙孟靜知之。」公再為考官,再見之,其言亦如是。又曰:「吾不能得子,二君者終必能得子矣。」

  文隱公歿,有光年往歲徂,仕進之心落然。然猶不敢自廢罷,徒以文隱公垂歿惓惓之望,亦恃在朝如閤下相知者,有所嚮往耳。間得奉顏色,閤下所以接引而加隱惻者尤甚。

  前歲始獲第,適閤下賜告還鄉,孤旅之迹,煢煢無依。隨調為吏吳興。夏初入覲還,幸遇閤下於京口,所以道生平,慰藉益勤。吳興西,古鄣南,屬在山水窮僻、龍蛇虎豹之與處,黽勉二載,拊循孤窮,以不負孔子之訓。諸姦豪、大猾不便者,亟騰謗議,當道憐之,未加黜謫。然羽翼摧殘,形神慘沮,方圖所以自解而去。因見閤下,加獎拔之語,以為士固伸於知己,自此意氣復生。方將刷飾於塵垢之中,奮拔於泥塗之內,振迅於阨塞之區;躍然如即拜下風,侍君子,覽盛德之輝光。

  邇者除書忽下,觖然失望。顧已長貧賤,今備朝籍為六品官,豈求逾分?然窺測當道者意嚮,蓋薄示之謫譴,而往時讒搆之說益行矣。計此時除書之下,閤下甫到京,席未及暖。國家之議,未有所及,進賢退不肖之志未行也。夫君命無所逃。然朝廷之命官,亦量其才器之所任;士君子處世,亦自度其力分之所堪。而今以為治縣之不能,而使之佐郡,非其任也;自知夫治縣之不能,而冒以佐郡,非所堪也。苟而赴之,其為自欺而欺君甚矣。

  天子新即位,天下之士起廢者數十人,皆出於膏肓沉沒之中,赫然光顯。有光自顧,垂髫荷先朝教養之恩,貢于成均,薦于京兆,無歲不與計偕。望天就日之誠,白首而不摧挫。先皇帝末年始收之。顧今同舉進士者,大半超拔,而有光在諸進士之中,復不得比數。以是知其命之有所限,而才之無用也。夫以閤下之知己,而有光不獲自伸,則無可望者矣。易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士之出處進退,遲速有幾。自非知幾之君子,徘徊疑顧之間,其受中傷多矣。以閤下之知未及舉,而小人讒搆之說亟行,知君子之道莫勝也。其機械且復藏於冥冥之中,未知所究,安敢望榮進之塗哉?

  夫志士去國,不毀其名。荀卿、屈原、賈生、董仲舒之徒,去其國而猶全其名。如此四子者,生於今之世,猶難矣。所以復敢凟於閤下者。非復有望於榮進,亦欲使之得全其後之名而已。夫能愛惜天下之人材,不得進而成就之,使致其功;抑使退而成就之,使不失其名,此為閤下知己之大賜也。今已具疏請告,以為小官之去就,亦當有禮,不宜黯默以受讒人之搆陷也。又在縣時,獲保舉者二。應建儲詔,得恩封,欲求敕命。願一言主者,使先人蒙恩地下,人子之志願畢矣。無任懇戀之至。不宣。有光再拜。

  上萬侍郎書

  居京師,荷蒙垂盼。念三十餘年故知,殊不以地望逾絕而少變;而大臣好賢樂善、休休有容之度,非今世之所宜有也。有光是以亦不自嫌外,以成盛德高誼之名,令海內之人見之。

  有光晚得一第,受命出宰百里,才不迨志,動與時忤。然一念為民,不敢自墮於冥冥之中。拊循勞徠,使鰥寡不失其職。發於誠然,鬼神所知。使在建武之世,宜有封侯爵賞之望。今被挫詘如此,良可憫惻。流言朋興,從而信之者十九。小民之情,何以能自達於朝廷?賴閤下桑梓連壤,所聞所見,獨深知而信之。時人以有光徒讀書無用,又老大,不能與後來英俊馳騁;妄自測儗,不待問而自以為甄別已有定論矣。夫監郡之於有司之賢不肖,多從意度;又取信於所使咨訪之人。秖如不覩其人之面,望其影而定其長短妍醜,亦無當矣。如又加以私情愛憎,又如所謂流言者,使伯夷、申徒狄復生於今,亦不免於世之麈垢,非餓死抱石,不能自明也。

  昨者大計羣吏,僅免下考。今已見謂不能為吏,又使匍匐於州縣,使益困迫而失其所性。輾轉狼狽,不復能自振於羣毀之中。夫以朝廷愛惜人才,當使之無失其所。如有光垂老不肯自摧挫,以求進於天子之科目,至三十年而不退卻。一旦得之,使之從百執事,齒於下列,不敢望公孫丞相、桓少傅,僅如馮都尉白首郎署,亦足以少答天下之士彈冠振衣願立於朝之志矣。今之時,獨貴少俊耳。漢李太尉嘗薦樊英等,以為一日朝會,見諸侍中,並皆年少,無一宿儒大人可以備顧問者,悵然為時惜之。有光顧何敢自列於昔賢之所薦!而番番良士,膂力既愆,我尚有之。以為國家用老成長厚之風,此亦當今公卿大臣之所宜留意者也。

  有光今已摧殘至此。夫士之所負者,氣耳。於其氣之方盛,自以古人之功業不足為;其稍歉,則猶欲比肩於今人;其又歉,則視今人已不可及矣。方其久詘於科試,得一第為州縣吏,已為逾分。今則顧念養生之計,欲得郡文學,已復不可望。計已無聊,當引而去之。譬行舟於水,值風水之順快,可以一瀉千里;至於逆浪排天,篙櫓俱失,前進不止,未有不沒溺者也。不於此時求住泊之所,當何所之乎?

  茲復有凟於閤下者:自以禽鳥猶愛其羽,修身潔行,白首為小人所敗;如此人者,不徒欲窮其當世之祿位,而又欲窮其後世之名。故自托於閤下之知,得一言明白,則萬口不足以敗之。假令數百人見譽,而閤下未之許,不足喜也;假令數百人見毀,而閤下許之,不足惴也。故大人君子一言,天下後世以為準。有光甘自放廢,得從荀卿、屈原之後矣。

  今茲遣人北上,為請先人敕命,及上解官疏,并道所以。輕於冒凟,無任惶悚。不宣。

  上王都御史書有光聞:天下之人材,其為君子小人,皆有一定之性。古之所謂知人者,非苟知之而已也。始知其如此,則其終身不能易也。伯樂之於馬,卞和之於玉,如令馬非絕塵,玉非連城,二人者必不顧。如令二人者顧之,而馬與玉豈有變哉?馬與玉而有變,則天下亦不號為伯樂、卞和矣。故以為人之賢不肖有定,而古之知人者,决於一見,而終其身不易。彼有改節易操者,必其始非真性,有矯而為之者,特其號為知人者之不至焉耳。孔子曰:「舉爾所知。」蓋謂已知之矣,則其舉之不疑也。故大臣之相其君,其平日常有意於天下之人材,一旦而任事權,而舉平日之所知,蓋優然而有餘。是以能佐國家成光明之業,其聲名永與天地無窮。若夫取之於臨時,處極貴之地,而欲以週知天下之人材,不能如其取於素之為裕也。

  有光不材,不敢附於當世之賢者。念始初閤下為縣時,相知最深,蓋不謂其不肖也。閤下清明直亮,少所許可,而獨於有光而加顧。自此閤下為郡二千石,敭歷外省。及陞中丞,治河漕濟州、淮、揚間。有光數往來京師,道所歷,閤下未嘗不垂顧念。閤下非有私於有光,以為為國家急於當世之人材如此。前歲得舉進士,閤下方召入為司徒,時與諸進士旅見,閤下獨加禮異於尋常。今歲入覲,閤下府第深嚴,有光一再見,然不拒逆而進之。閤下不以綦貴輕天下之士,而猶惓惓於其素知者如此。有光自以諸生文學,不辦治縣,而事多泥古,與世乖忤。監郡及臺省大吏無相知者,其考宜殿,而獨免於過謫,則閤下之於有光,信乎如古人所謂的然昭晰自斷於內,而了於冥冥之中,此士之所以伸於知己者也。

  然不能不惴惴自懼,恐其有改節易操而有負於閤下者。有光之為縣,不敢自附古人。然惟護持小民,而姦豪、大猾多所不便,遂騰謗議。顧今小民之情,不聞於上。故有光之受讒搆無已。夫今銓部之所取信者監郡,監郡之刺舉,未盡出於公與明。漢人有言,「陛下以使者為腹心,使者以從事為耳目,尚書之平,而决於百石之吏」,此亦今世之弊也。且監郡所薦舉,無不極其褒美。語其治行,雖古之龔、黃、卓、魯不能有加。然古之吏,皆積久而成。今並布衣諸生少年,遠者僅二載,何治之卓卓如此?夫果能如此,則其縣治矣,何遷代之後,其彫殘猶故也?如此,則考其舉刺,亦有類於謾欺者矣!况監郡之外,復有采取流言飛文,一被口語,無自全者。

  閤下清德重望,彈壓百吏,凜然風裁,監郡者不敢為欺謾,其刺舉必公與明,其讒說亦無自至于臺省。然唐、虞之世,賢聖在朝,猶有讒說壬人。以周之盛,而寺人畏讒。則雖登明選公,舉世咸仰閤下贊翊聖朝之盛,而寧獨無有光前之所論者?念三十餘年受知於閤下,今仕塗顛隕於鑠金毀骨之日,至閤下務委曲而全濟之,此所以有伯樂、卞和之喻也。

  又念前世宰相,未嘗隔天下之士。世多議韓退之上宰相書,然退之非重爵祿者。顧三代之盛,上下之交常通,而於吾君吾相,有可以情告者。如王介甫平生高介,天子之所不能屈;當其窮而上宰相之書,自言其勢之所宜憐者不諱也。况有光以閤下之素知,若有所隱而不告,不又幾於有負於閤下哉?自古一士之不遇至微,而後之人追論其世,乃以一士之故而歸咎於當世之公卿大臣者多矣。

  今日之遷,自於銓部,非閤下之所及知。第以為縣既已無狀,復勉而佐郡,益違其性。而志氣衰沮,如敗軍之將,沒世不復。欲從閤下乞改一文學博士之官,以養老親。顧自初登第時,已有此意,恥於求乞而有所不敢。若至今日乃言之,似近於時窮勢迫,慕戀祿位而不知止;故敢以不肖之軀,求解而去。官雖微,而出處進退宜明,是以竊有求於閤下;使知有光之仕宦,雖顛倒狼狽,未嘗有負於閤下平日之知。伏惟憐而哀之,使得全其身名以去,不墮落於讒人之口,不勝幸甚。凟冒威尊,不任惶恐之至。【此文崑山、常熟二本大異。以今觀之,常熟本辭太峻,崑刻當是定本,今從之。中一段抄本與常熟本同,今附錄之。有負于閤下者之下云:「昨在京師,今萬宗伯同年鄉舉也。萬公,陽羨人,與有光所治連界。嘗竊問萬公曰:『公以我治縣何如?』萬公曰:『君治縣無他,獨小民無不愛君耳。』有光謝曰:『得一言,可以無愧。』萬公當世賢者,非相欺也。」有此七十四字。而有光之為縣不敢自附古人」至「遂騰謗議」三十字,卻無之。蓋初本改本不同,姑兩存之。】     上高閣老書

  有光竊惟天下之事變不可測,而其勢之所趨,必有端而可見。古之所謂大臣者,必能默察其微而制之於無迹,故天下常固而不傾。微不能制,制之於既形,事已然而後持之,猶可以力振而不至於亂。夫惟有天下之材與氣,足以運量一世,而不肯隨時委靡者為能然。夫不制之於微者,非其不能也。方其時而任未及我也。迨其既形而及我,不能制之於其微而制之於其形,則視其微者為力尤難,而後見君子之材與氣。夫如是,故天下之勢方且將渙而復濟,其權方且四出而有以收之,天下宴然饗其治安,非古之大臣,何以能此!

  自古天下無二百年無事者。先皇帝厭代,新天子承統繼緒,四海之內,忻然望治,此世道升降之機也。若求其微而制之,則當在先皇帝之世矣。今不敢論其微而論其形。夫天下神器,不可失也。天子之大臣能為天子持其權,不使至於旁落,朝廷清明,宮府一體,而後天下之事,使之左則左,使之右則右,惟吾之所為,以求承平之理。若其權稍落而不收,則天下之事無一可為者矣。天子新即位,進用二三大臣,而明公為首,天下莫不翹跂以望明公今日之所弛張錯注。而今天下之勢已形矣,天子端冕深宮,而以萬幾責成臣下,聖度曠然,有天道「為而不宰」之盛德。然其權恐有窺竊於其旁者。書曰:「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又曰:「凜乎若朽索之馭六馬。」此所望於明公朝夕陳戒於吾君者。明公一日釋位而去,天下愀然失望,以為天下之勢,莫能為天子持之也。

  且今天下之治體可知矣。世之說者,以為三代各有所尚,而我國家之政尚嚴。蓋未有考其實者。太祖承勝國之後,其嚴有時而用。自永樂以後,大抵朝廷之政,日趨於寬。歷五聖,至于孝宗,仁恩淪浹,號為本朝極盛。武宗之時,宦佞盈朝,盜賊陸梁,強藩竊發,天下號稱多故。而元氣未索,則以國家百餘年至我孝皇培養之深也。先皇帝威福自操,廷臣時有誅戮,而天下之治,未嘗不在於寬。今天子仁恕慈愛,天下莫不聞。而朝廷之政,反若急促而無聊,近衰世之風,此不可不憂也。

  夫祖宗之法,未有可以輕變者。宋至熙寧之世,承積弊之後,當宜改絃更張之日,神祖以英睿間世之資,銳然有為,始用王荊公為新法,而天下之士羣起而爭之。君臣力行不顧,沿至紹聖以後之紛紛,而國勢遂不可為。今日朝廷遵守成憲,未嘗下一令,更一事,而使者所至,日求變法,遂至朝令夕改,國異家殊。凡祖宗均田賦役之政,著在令甲者,悉非其舊矣。宋之君臣,相與力排天下之議以求變法,以天子宰相之勢,終不能以力勝天下而刼持以必行。今一使者輒能改祖宗之法,行之一省,天下傳相慕効,國家典憲蕩然,生民惶惶,未有所定。且廷臣建言者,爭出一事為新奇可喜之論,鑽求刻盩,無所不至。公卿懼違其意,每輒下所司行之。大氐皆希合當世,以為迫促之政,民何以堪之!

  嘉靖累數十年不赦,改元一赦,此天地解而雷雨作,曠世之恩也。有司拘牽文義,罪人不得赦者什五。免租之文虛被,而遣使旁午,誅求更甚於前。謂之理財,而財愈乏;謂之治兵,而兵愈耗;謂之馭吏,而詼詭佞捷、姦諛嵬瑣者,爭先而為謾欺。有廉察之虛名,而售排陷之險計;有薦舉之浮詞,而致結納之私情;有幹辦之小能,而行速化之謬巧。今天下之勢既未有所持,而政之紛紛如此。一切歸於刻盩,而財匱兵弱吏弊。而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狄窺伺,盜賊縱橫,率束手而無策。徒以支吾目前,為不終月之計。故有光謂今天下之勢,不能制之於微而制之於形,必有天下之材氣,負天下之重望如明公,而後能當之。今明公優游謝事,以坐觀天下之變,是豈天子所以首擢明公,與天下之所以望之之切乎?

  昔者嘗奉明公之教,謂讀易而深有得於消長進退之理。竊謂明公以此行于一身,可也。若六十四卦,天道之運,週環無窮,而乾、復、姤、坤,一否一泰,一損一益,世道之升降在明公,不可辭也。有光仕進屯蹇,九試於禮部,晚為明公所甄錄;而黽勉為吏,以古人自期,不敢負明公之教。行之二載,湖山夷鬼之鄉,頗知信嚮。而動與時忤,排搆乘之。明公嘗語及往時興化守之被讒,至廷論以發小人之姦狀。今讒口方張,孤危之迹,無大人君子以為之依;自分無所復用於世,已投劾而歸,欲以餘年發明先聖之遺書。又面受明公論春秋之大旨,即當從事此書,稍加論述。俟有所成,重趼造門,以求是正。惟明公不拒而進之。方遣人赴都,求請敕命,併上乞骸骨疏。特迂道候起居。輕凟威重,無任隕越惶恐之至。

  上趙閣老書

  有光自應舉,連蹇不遇。常恨生當太平之盛,徒抱無窮之志,而年往歲徂,煢然無所嚮往。時張文隱公知之,時時稱之於人。張公垂歿,以不能薦達為恨。然有光嘗侍於公,間聞公論當世之士,獨亟稱明公,謂不惟於文章絕出,他時為國家建弘業者,終有賴焉。有光之鄉人在明公門下者,亦頗言鄙人姓名,為明公之所垂記。雖以文隱公之故,然士固有相知者,則有不待付授言語相屬而相契合者矣。

  會明公忤時宰,屏居西蜀者十餘年。有光始獲舉進士,在京師,思明公而不可見。徒念岷、峨之高,江水之長,悵然而歎。幸與明公生同時,而顧無由一見;以為今世則已矣,徒若讀書而慕古人於百世之下。夫古之人往矣,而以為能知我者,何也?蓋以我之知之,而知古人之生於今,必能知我也。明公之知之,則且同時矣,而不得一見,猶若異世然。此有光之所歎恨也。

  既而為吏越中,明公始復登朝。及入覲,以為可以得見矣,而明公又以南邁。有光時尚在京師。一日,天子忽出手詔,還明公於朝。是時海內之士試都下者四五千人,皆歎天子之明聖能知人如此;明公能自結于天子之知如此。有光又私自喜:道之將行也,文隱公之知人不謬也;有光之羈窮,得所依歸也。當是時,官程迫促,又不能迎拜明公於馬首。

  昨春自越還,遇瞿文懿公於鄉,言入朝時,與明公嘗以鄙人為薦,有惑於流言者,從中毀之。瞿公因言今世薦士之難:「吾與趙公知子深矣,力足以薦士矣,尚格而不行!」語畢,黯然不樂者久之。夫瞿公,鄉里遊從之舊,耳目日相接,固宜其不能忘。明公在萬里之外,偶知於數十年之前,其不能忘而汲汲如此。求之於古,未有其比也。茲以入賀來,聞京師人皆道明公數相薦引之語,乃益自感傷,以為百世之下士之不遇,而聞明公之於有光如此,亦當有感慨而悲泣者矣。

  今以有光數十年之嚮慕,一旦得見,令人不復徒念岷、峨之高,江水之長矣。此生幸甚!第以日月逾邁,若弗云來。自顧其中枵然,無可以為世用者。而州郡之職,又非其所任。孔子曰:「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有光於今日,益恐有負於明公之知,進退惶悸,伏惟明公有以處之。

  又竊謂君子之所以無求於世者有二:蓋不知我者,不當以求。既不知我矣,強求之,未有能知也。知求之而無益,故不求也。知我者,不必以求。既知我矣,無待於求之。苟待於求之,則非知也,故不必求也。夫然,則明公已知之矣。今所以復有言者,以往年為吏,差知自愛,亦自謂能使鰥寡孤獨不失其所。顧不惟勞効不得上聞,而持衡之人,用一人之言,格天下之士,使士之有志不負朝廷、為生民計者,徒以不能詭隨趨附,橫被中傷,乃令晻蔽歿世而不見。使後之欲為循良者以為戒。何以厚天下風俗,而返漢代長者之風?此尤可痛也。

  人才之在世,有難言者。以小才而議大謀,必厚訾。以邪人而察莊士,必重誣。如使賈誼、董仲舒、陸贄之徒,生於今之世,必不能與時文薄仗爭長矣;汲黯、鄭當時之治郡,必以無能見罷矣。惡直醜正,羣飛刺天。屈子之直行而受謗,荀卿之大儒而逃讒,蕭望之之經師而拘持,必不免矣。巧捷者自進,長厚者自詘,寡淺者自升,崇竑者自晦:此卓犖奇偉之士所以不見於世,而天下之所以憂乏才者以此。

  茲者天子特以明公為相,復改任銓部,詔旨皆從中出。天下想望丰采,士莫不鼓舞踴躍自矜奮。明公必有以把握天下之大機,與二三元老,經綸密勿,同心一德。凡所施為注措,上以仰答聖天子之知,下以慰天下士大夫生民之望。若古之巫咸、傅說,回斡元化,昭揭日月,光輔中興,流聲名於史策。時者難得而易失,遭時際會,亦何容易!有光自度已無用於世,而區區所見如此,略為明公陳之,非為一身之進退也。若身之進退,則在明公而已矣。若使狸搏牛,使虎捕鼠,固所不可。至謂憐其無用,姑使之苟一日之祿,如先王之世所以處侏儒、戚施、聾瞽之人者,亦非有光之所安也。君子伸於知己而詘於不知己,是以冒凟而忘其僭越焉。【此文舊刻刪去五十餘字,今從鈔本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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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七  書

  上宋明府書

  竊惟明府蒞任以來,布以公平之政,杜請謁之私,此明府行古人之道也。有光豈敢以今世之人自處?然所以數數有凟于左右者,聞之:新宮災,子產三日哭【按春秋成公三年「新宮災,三日哭」,三傳皆不言子產,此處未詳所據。】

  ;防墓不修,孔子泫然流涕。今先世之塋,為姦民窟穴,樹木已盡斬刈,垣表已盡平夷;神道壅絕,祭享無塗;窀穸之旁,穿方殆遍;壙埌之表,灰埃蓬勃。幽靈憤恨,曾不及馬醫夏畦之鬼。有莫大之責,負不孝之名,不可一日自立于世。此所以食不甘味,臥不安寢者也。向者幸垂明聽,勒令掃除,德意甚厚。奈盤據之徒,多是衙門老役,合併數家,設為厚餌,誘買族人,以為地主,雖有明限,安堵如故。此等之人,蔑人子孫,據其墳墓,恬然如此。所以明府有施及泉壤之恩,而至今壅而未施也。

  律于發塚之條,如知情買賣器物磚石、薰狸平園之類,纖悉必具。先王豈以死者之故而病生者哉?蓋愛吾之親,故愛人之親也;敬吾之親,故敬人之親也。不如是,則孝子仁人之情,有所鬱而不遂;含忿積恨,復仇相殺之事,必多于天下矣。

  昔柳子厚在嶺外,獨謂先墓無主,晝夜哀號,懼毀傷松栢,芻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楊文貞公居京師,遺宗人子弟書,惟以墓木為念。鄉先達司馬虞公每歸省,未及到家,先造塚上。

  有光不肖,為世所棄。幸守墳廬,而城闉之內,步武之間,坏土不保;非特樵牧之害,狐兔之傷而已。又念宗門零落,而諸父兄尚守殘經,服儒衣冠,三世之丘隴,坐視毀傷,曾不泚然?俛仰天地,亦何顏乎?惟明府哀念焉。

  上方參政書

  月日,鄉貢進士歸有光再拜上書行省大人執事。恭惟執事以碩德崇望,特膺簡命,分司圻甸。蓋近世行省宰相之職,而於古則君陳、畢公保釐之任也。

  古之君子,自其平居為小官之時,以至於卿相,其身之所至,常必欲識天下之賢人才士,不必其職分之所當,而其心未嘗一日而忘也。三吳古稱人才之地。執事之來,蓋已數月,其亦可以知其人矣,而未聞焉。夫豈無其人,亦或時勢有所不暇于此也。有光讀書學聖人之道有年矣。有司不以其不肖,貢於禮部,屢進而屢詘。然而天子之大臣,往往亦知其為人,欲一見之,而卒不敢見也;以為士之所守者在是也。而天子之大臣,乃不以為罪,而亟稱之於人;則有光之所以自信者,其又可知也。

  今自執事開府以來,不肖之跡,兩及門矣。執事亦察其有所為耶?去歲,鄉里惡少妄引戶籍無端之辭,以相鈎陷。當此之時,有光蓋以罪人見也。執事不以為罪人,而使之揖讓于庭,以盡其所欲言,以此見古之大臣之度如此也。而有司者不察,以為上官所受之詞如此,告者必直,被告者必負。方欲攟摭以入其罪,而無所得,則蔽之以逃竄之罪。誠以數十人之所告無所當也,而上官之人又不可以罪,則於其間苟得一罪以為可以解而已矣。其於愛惜人才,培養士氣,未嘗念及也。反令無賴小人得氣以去,善人喑啞如此,可為太息矣!執事于獄詞之上,亦有所疑焉,而不欲變者,豈非以事體纖微,更為回駁,非所以委任有司之意?此又古之大臣之度如此也。

  今者復有迫切之情,告於執事,伏惟少垂察焉。孟子曰:「同室有鬬者,被髮纓冠而救之,可也。鄉鄰有鬬者,雖閉戶可也。」今非鄉鄰之疏,而有同室之戚。重以孤寡煢然,氣勢無依,熇熇之慘,懸命晷刻。苟得一言以聞於明公之前,以救其垂絕之命,雖被戮辱,不敢以自諉也。然此亦今世之人苟可以自諉者也。明公可以知其無所為矣。

  往者夏忠靖公、周文襄公之在吳也,入與天子唯諾於殿庭,出與小民從容問難以求其瘼,如家人父子。而後天下之人,知朝廷之近而天子之親也。故曰:庶民近天子之光。又曰:天子作民父母,為天下王。若二公,可謂大臣矣。今之有司,乃小民望之所謂如天如神明者也。由此言之,所謂大臣者,非明公而誰?

  天下無道,亂獄滋豐,貨賄多有。孔子作春秋,明一王法,莒牟夷、邾庶其、黑肱,區區竊土地為穿窬之事,皆具文而直書之。誠以風俗世教之所係,雖微而不可忽也。匹夫匹婦不獲自盡,明主罔與成厥功。有光今所陳,亦所以求盡匹夫匹婦之情於明公之前而已矣。明公毋罪其凟焉。

  答唐虔伯書

  有光啟,虔伯足下:向日張氏女子事,因一時人心憤憤,竊恃知愛,輒移書相曉,欲望少伸匹婦之冤。僕愚且賤,平生未嘗敢與有司之政也。茲復承教以所不及,顧愚何敢復言?但吾兄致疑於其間者,竊恐惑於先入之言,而未察於眾人之論。大率安亭數百戶,自七八十歲老翁,下至三尺童子,言烈婦之冤,有詳有略,其謂守義而死,一也;言諸兇之惡,有詳有略,其謂朋淫殺人,一也。至於當時下手惡少,主名自在。明察之官,反覆參訊,可得其情實。况以十二歲女奴為佐證,據以成獄,豈有冤者?

  夫四五兇人,挾淫姑以為主,共殺一女子,如屠犬豕。往來蹤跡,口語籍籍,豈為難察之獄?天道昭然,暗室屋漏,誰謂無人知之哉?所慮獄詞參錯,終得逃死,亦恐非的然之見。僕以為一吏胥之事耳。今天下斷獄,有不得其情者矣,未有不得于詞者也。情苟得矣,何患於詞之不定?諸兇因奸,強逼而殺,雖其始謀奸而非謀殺,其後實謀殺而不止謀奸,何謂非同謀?律有造意同謀之文,何謂非律意?天下之事,當一觀以曠然度外之見。若夫拘攣顧慮,牽於流俗之說;情可賞矣,而曰法不應賞;情可罰矣,而曰法不應罰。往往支離膠擾,節目日多。刑賞乖錯,徒為文具。人心世道,日趨于下,真可歎也。

  或又疑烈婦之死,以羣兇之威力,不能保其不污。夫烈婦苟失節矣,必不至於死;誠死矣,一死自足以明之。今號為丈夫者,媕阿脂韋,小小利害,遂以瀾倒。區區婦女,抗志於羣污之中,卒以死殉,然復云云,真所謂「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此」。天地正氣,淪沒幾盡,僅僅見于婦女之間。吾輩宜培植之,使之昌大;不宜沮抑之,使之銷鑠:此等關係世道不淺。若使為善者以幽微而不錄,為惡者以便文自營脫禍,則天下之亂,何所極哉?

  前書倉卒,頗有抵牾。今續上記事一首,稍為詳覈。此皆出于眾人之論,僕初無喜怒於其間,顧以為天下之公理如此耳。所望吾兄共成此鄉邦之美事,然亦顧其力之所及者為之而已。草草不次。 【此文抄本與常熟本大異。覺抄本勝,今從之。惟「挾淫姑以為主」、「卒以死徇」,此十字抄本所無□今從常熟本。】    與李浩卿書

  益舟還,備道諸公之義舉,欣慰欣慰。向日紛紛,只為元兇漏網,烈婦受誣,此千古之恨。以此發憤,更不思及其他。今諸公既如此旌揚,則此女當暴白於天下,誠大快也。僕與此里之人,忽見天清日明,更亦復有何事哉?

  僕與足下數十年相知,未嘗不黯黯而居,默默而處。今日豈欲揭日月,求聲譽於海濱草野之中?惟記事一首,乃僕自以為必可傳者。少好史、漢,未嘗遇可以發吾意者。獨此女差強人意。又耳聞目見,據而書之,稍得其實。但世人知文者絕少,要以示千百世之後耳。

  益舟云:「虔伯亦疑此文與獄詞不相合。」此殊不可解。足下可取熟勘,豈有不合者?况史家自宜直筆,豈可窺時人向背?如是,則古無南史董狐矣。張燿前日已有印板,僕已囑其勿遽出,令收在益舟家。送去二冊,大率為相知者不宜秘之,即如前兩書亦然。但亦望且勿示人,恐益為不知者所議耳。昨已作書道此意,為即欲西還,恐不能即見足下,復為縷縷。本意只為烈婦,其餘皆是末節。僕雖遭人唾罵,亦不須復計也。為知己者,故不覺多言至此。

  與嘉定諸友書有光頓首,諸公足下:僕為奔車所傷,苦腰痛,久臥城中。比因亢旱,家人乏食,扶曳到安亭。見里中人爭言張烈婦事,驚惋累日。嗟乎!烈婦已矣!今日彰善癉惡,固有司之事;而發揚之以助有司之不及者,亦諸君子之責也。聞貴邑張侯,慨然欲正為惡者之罪,且將申明旌別之典。眾庶欣欣有望。茲者獄久不决,而檢驗之官屢出。竊恐元兇漏網,而烈婦之心迹,無以自明。僕之不佞,得托交於下風,夙欽諸公之高誼,以為可以明白頌言之者,唯諸公而已。竊望於釋菜都講之餘,不恤一言,以申烈婦之冤,以救東南數千里之旱。唯諸公留意焉。

  而或者之論,以為致人於生可也;致人於死,仁人之所不為也。不思生者可念,則死者何辜?烈婦之死,極其慘酷。凡有人心者,皆欲臠而食之。元惡大憝,暴戾恣睢,據人之室,竊人之財,殺人之婦。此而不誅,則人將相食,國家之典法亦為無用矣。

  或又以為,賞罰,有司之典,士不得而與焉。夫平常【常 原刻作「嘗」,逕改。】

  一政事,無所與,可也。邑有大冤大獄,有司方垂公明之聽,而士懷隱默之心,則亦無貴於士矣。居今之世,耳目所及,-可以忿疾者何限!顧非力之所及則已。僕以為烈婦之事,諸公有可言之義,輒緣春秋之義以責諸公。又恐道遠,諸公不能詳,敢述所聞云。

  與殷徐陸三子書【此首本當入尺牘,因與前三書是一事,故遂附其後。】

  頃造精廬,獲奉風旨。迫于晷刻,言別悵悵。承及貞女事,諸君子慨然有烈丈夫之風,愛莫助之。再奉記事一首。前所述頗疏略,當以此為證。此皆得之眾論,無一語妝飾,但不知于史法何如耳?少時讀書,見古節義事,莫不慨然歎息,泣下沾襟。恨其異世,不得同時。至於今者著于耳目,乃更旁視遲疑,如不切己。豈捐軀之義,無取於當年;英烈之風,獨隆於往代耶?秋暑,未得一面。餘惟自愛。

  答俞質甫書

  人至,得初一日所惠書,感激壯厲。三復,浪然雪涕。嗟乎,質甫則既知之矣,豈待于千百世之後耶?僕自謂處下賤之地,如喑啞聾聵,了無所知與,乃分之宜。昨偶發憤一言,不幸遂有喜事之名。然實在于耳目之近,臨時感觸,出于意之所誠然,而不能已者。僕又必欲得足下發其幽光,施之論述。非特求繪藻之工,為文章纚纚然,觀美矜炫于世而已。

  顧其志意有足深悲者。栢舟、綠衣之篇,彼其人所處,以今日視之,尚為人道之常。而作者為之憂傷怨憤,反復嘆息,蓋深悼其不幸,而美其志意之不倫。聖人遂因而存之,以為千百世之法。况今日之變,萬萬于此,故欲與足下顯其行事,使千百世之後,略知今世之人亦有出于栢舟、綠衣女子之上者。雖攸斁彝倫,反道敗德,怐愗煩冤,而天下之公理猶在人心,不至泯滅澌盡。而天地之所以不至覆墜者,有此耳。

  詩曰:「我躬不閱,遑恤我後!」夫彼已甘就屠剔剖割,以遂其志,此豈有顧于後世之榮名者?要之僕與足下之心,如此而已。如足下卒為撝讓,僕何望焉!

  與宣仲濟書

  有光頓首,仲濟足下:自足下之寓吾崑山也,僕始得一見,以為溫然君子。既而聞宣烈婦之事,益慨歎以為此即向所見宣生之姊也。及觀足下所撰述數百言,凜然如見其人。又喜烈婦之有弟,可托以不朽也。僕向許作傳,因循未及論次。茲當遠役,須俟少暇為之。夫烈婦之所自立者難矣。此理在天地間,昭昭耿耿,千萬年不滅。傳與不傳,此是吾輩事耳,如烈婦,則何假於此?向與浩卿語及旌表,令人憤懣。使者徒知籍天子命作威福,寧復知紀綱風化為何物?此亦非一日矣。然龍逢、比干,當時亦何嘗旌表哉?人去草草,明當奉晤,不一。

  答顧伯剛書

  有光頓首,伯剛足下:比承厚意,非言所能謝。更辱教誨以順應之說,捧讀數過,深用歎服。論語之書,孔子與其門人論學者最詳。其答諸子之問仁,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曰:「其言也訒。」「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皆自其用處言之,未嘗塊然獨守此心也。易大傳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人心本與天地為一。三代以後,直為不能易簡,不能與天地相似,日用動作,至於所以為天下國家,往往增私長智,用計用數,無非吾性之贅疣。故其治也,非三代之治;而其亂也,其極至於三代之所未嘗有。來教推順應之說,而以禪授放伐言之,可謂發明無遺蘊矣。

  但以忠恕於一貫,有精粗之異,竊恐猶有所未安。所謂「吾道一以貫之」,孔子之所以為一者,蓋特有所指而未發,其實指忠恕而為言也。曾子因門人未達,始復明言之,若言夫子之道,只是忠恕一件以貫之耳,無他道也。子貢問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其恕乎!恕所以終身行之,即忠恕所以一以貫之也。豈可區別為聖人之一貫而謂之精,學者之忠恕而謂之粗哉?忠恕本無聖賢之別,而在學者工夫分界,自有生熟之殊。賢人所以近於聖人,聖人之所以與天為一,即此忠恕而已。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我亦欲無加諸人。」此子貢能服膺夫子之教而行之。故夫子深喜之,而曰:「賜也,非爾所及也。」先儒乃以為非子貢所及;忠恕之事,苟子貢不能及,而何望於後之學者?

  道之在天下,易簡而已。聖人則從容自中乎道,學者則孳孳修復乎此,均之盡乎心而已,所謂充拓得去。天地變化,草木蕃,其實一忠恕也。故一以貫之,而後可以終身行之。豈可斷截忠恕二字,顓獨以為學者之事耶?

  承下問懇懇,併以鄙見請質焉。有光白。

  與潘子實書

  有光頓首,子實足下:頃到山中,登萬峯,得足下讀書處,徘徊惆悵,不能自歸。深山荒寂,無與晤言;意之所至,獨往獨來。思古之人而不得見,往往悲歌感慨,至于淚下。

  科舉之學,驅一世于利祿之中,而成一番人材世道,其敝已極。士方沒首濡溺于其間,無復知有人生當為之事。榮辱得喪,纏綿縈繫,不可脫解,以至老死而不悟。足下獨卓然不惑,痛流俗之沉迷,勤勤懇懇,欲追古賢人志士之所為,考論聖人之遺經於千百載之下。以僕之無似,至僅誨語累數百言。感發之餘,豈敢終自廢棄?

  又竊謂經學至宋而大明,今宋儒之書具在,而何明經者之少也?夫經非一世之書,亦非一人之見所能定。而學者固守沉溺而不化,甚者又好高自大,聽其言汪洋恣肆,而實無所折衷。此今世之通患也。故欲明經者,不求聖人之心,而區區於言語之間,好同而尚異,則聖人之志,愈不可得而見矣。足下之高明,必有以警憒憒者。無惜教我,幸甚。

  示徐生書徐生倬,學于余四年矣。世學之卑,志在科舉為第一事。天下豪傑,方揚眉瞬目,羣然求止于是。生非為科舉文,不以從予;予不為科舉文,亦無由得生。然予之期于生者,世未之知也。

  今年正月,予遊金陵。生為書數百言,汲汲乎恐其志之不遂,而憂予之去而失所助也。予未有以答。及是,予將計偕北上。生愈不自聊賴,復為書乞所以為學者。

  夫聖人之道,其迹載于六經,其本具于吾心。本以主之,迹以徵之,燦然炳然,無庸言矣。心之蒙弗亟開,而假於格致之功,是故學以徵諸迹也。迹之著,莫六經若也。六經之言,何其簡而易也!不能平心以求之,而別求講說,別求功效,無怪乎言語之支,而蹊徑之旁出也。生其敏勵以翼志,靜默以養實,檢約以遠恥,凝神定氣於千載之上,六經之道,必有見乎其心矣。苟唯浮逞譁曄,與庸同事,而口舌是恣,曰「吾有以異于人人」,則非獨生欺予,予亦欺生也。因書以勉生,且以貽二三子。

  山舍示學者

  有光疏魯寡聞,藝能無效。諸君不鄙,相從於此。竊以為科舉之學,志於得而已矣。然亦無可必得之理。諸君皆稟父兄之命而來,有光固不敢別為高遠,以相駭眩。第今所學者雖曰舉業,而所讀者即聖人之書,所稱述者即聖人之道,所推衍論綴者,即聖人之緒言。無非所以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事,而出于吾心之理。夫取吾心之理而日夜陳說於吾前,獨能頑然無概於中乎?願諸君相與悉心研究,毋事口耳剽竊。以吾心之理而會書之意,以書之旨而證吾心之理,則本原洞然,意趣融液。舉筆為文,辭達義精。去有司之程度亦不遠矣。

  近來一種俗學,習為記誦套子,往往能取高第。淺中之徒,轉相放效,更以通經學古為拙。則區區與諸君論此於荒山寂寞之濱,其不為所嗤笑者幾希。然惟此學流傳,敗壞人材,其於世道,為害不淺。夫終日呻吟,不知聖人之書為何物,明言而公叛之,徒以為攫取榮利之資。要之,窮達有命,又不可必得;其得之者,亦不過酣豢富貴,蕩無廉恥之限,雖極顯榮,祗為父母鄉里之羞。願與諸君深戒之也。 【舊刻入書類。錢宗伯移置別集尺牘中。今按此蓋榜示學者,非書牘也。然無所附麗。以其旨與前二首相類,姑仍舊。】    與陸太常書

  前在京師,天下士待選吏部者,幾千人。莫不相慶幸,以為當今選用至公,請託不行,士以賕通者無道進,海內清平可望;以陸公之在銓曹也。及執事為太常,尋以言罷。天下之士,莫不觖然失望。

  僕山野迂愚之人,居京師,不知造請。而吏部門第嚴扃,雖有敬仰之心,亦無繇而至焉。幸拜今命,于內庭始得望見,又得隨行于露寒、鳷鵲之間。執事不鄙,為道生平相知之素,及相汲引之意。言雖不行,而受執事之賜多矣。

  執事又過稱其文有司馬子長之風。子長更數千年,無人可及,亦無人能知之。僕少好其書,以為獨有所悟。而怪近世數代之史,卑鄙凡猥,不足復自振。嘗有志規摹前人之述作,稍為刪定,以成一家之言。而汩沒廢棄。今老矣,恐此事遂已也。瞻望咫尺,未遑詣見。歲忽云暮,感愴知己之言,特人申候,草草不盡。

  與趙子舉書

  丁未歲,龍老主考。吾兄在刑曹,得承款晤。至庚戌,吾兄以艱去,遂不復相見。龍老復主考,撤簾後,僕見之里第。時孫祭酒在坐,相與嘆息。臨送出門,有不能相舍之意。京師諸公皆云「龍老兩主試,不以子為拙,而每以失子為恨。」此古人之所難矣。

  龍老云逝,以龍老之心為心者,惟有吾兄而已。不自意間闊如此。二十餘年來,如墮淵海,沉沒至底。平生倔強,亦無有望世人相憐之意;而不能忘情于兄者,思龍老不得見也。自別後,龍老既亡,以為大戚。而妻子相繼夭歿。江上之居,尋遭倭奴剽掠,遂棄之荊棘中。薄田歲不收,重有輸糧之累。祖父土尚未即窆,而先人復以去年四月中沒,五內痛割。齊斬之不葬者,殆至五六。亦人世之所未有也。

  獨愛嗜古人書,今皆已荒廢。嘗于汴中得周易集解,因悟古人象數之學,微見其端,亦復不能究竟。近世多欲重修宋史,以為其簡帙之多。夫苟辭事相當,理所宜多,何厭于多?僕于此書,頗見其當修者以為不在于此。有志數年,而書籍無從借考,紙筆亦未易措辦,恐此事亦遂茫然矣。

  玉城兄有滇南之行,道經貴陽,必獲相見。托此為問。鄉里故舊,如玉城長者,亦不可多得。吾兄奉璽書,殿此南服,有「分陝」之重。望譽日隆,不日當膺簡召。非鄙人之所敢贅述者。伏惟為國自愛,不宣。     答朱巡撫書

  有光備員下吏,實荷曲成。頃者叨冒內補,繫銜冏寺。僚長牽率,以姓名通。方以僭越悚惕,蒙俯賜報答。玆又承手札,捧函,不任感戢。今天下第一所患,爭出意見以求革弊,而弊愈生。數年以來,士大夫殆成風俗。夫水,澄之則清,撓之則濁。以撓求清,必無此理。明公以寬靜坐鎮之,此吳民之福也。下吏愚鄙,所以盡忠門下,且為桑梓之計,不過如此。伏乞採納,幸甚。

  上王中丞書

  前歲自吳興還,即求解任。其為疵賤淺鮮,於進退比數於當世士大夫,真如所謂江湖之雀,渤澥之鳥,曾何足以為多少?豈宜辱聞於門下?然以明公之在位,欲使天下之士,皆得其所。有光又受生平之知,使若甘自錮於明時,不一言以受其汶汶,亦為大愚而有負於明公矣。

  顧前所為書,言語粗鄙,不知忌諱。乃辱俯賜教答,不惟不加之按劍之疑,而復有抱玉之喻。捧函跪讀,不勝感歎。今世王公大人之于貧賤之士,與之相答應如響者少矣。於今世而復見古人,使有光之為書者,亦遂不愧於古人。真足以為有激於天下也。敬受誨言,勉自策勵。

  於五月內,已至邢治。頗詢訪其職司之所宜為;則校牧之事,縣皆有令,以與民相親,而能知其疾苦。且今邢之馬政,頗便於民,而令實能辦之。郡不過以文移為所由而已。郡若欲有事,反為擾民,而徒委之縣,則無一事,而民與有司皆安之,此乃以無事為事者也。因自喜其職之易稱。顧官舍迫隘,又無書齋。連日積土為室,編蓬為戶,度曲柳為架,亦可庋書數千卷。庭中鞭笞不行,簿書稀簡。可以終日閉門,怡神養性。賴明公在位,使得苟祿,免於罪戾以去,為幸甚大。因遣人受所得誥命,附此候謝,無任惶恐。

  與曾省吾參政書

  沈比部過浙,奉短啟,想已得達。不才為縣無狀,付之天下公論;不敢因緣故知,以求蓋覆。有如公論不明,天下之責,亦有所歸;不肯擾擾置之胸中,而復向人哀鳴也。

  今猶有凟聒左右者,向去縣時,縣學諸生保留,朱大順以為首被斥,此尤可笑。陽司業出道州,太學生李償、何蕃舉旛闕下,集諸生三百餘人乞留。如此,李償、何蕃可盡斥耶?王莽時,吳章得禍,弟子多更名他師。云敞獨自劾歸,殮葬之。莽最兇暴,猶以敞有義,擢為諫大夫。今之為暴者,何甚于莽?然彼非有仇于朱生,惟于鄙人加嫉惡之甚,故無所不至也。

  明公掌憲越中,豈容一夫濫冤?如令朱生還業,亦可使東海無大旱矣。若區區則惟所處之。詩云:「伊誰云從,惟暴之云。」暴公不敢斥也。伏惟諒察。

  與林侍郎書

  昨進造,承款待過厚,忘其隆貴,而念三十年故人,極增感嘆。有光蓋有所欲言者,自以有塗汙之負,而不可以凟高明之聽,因含嚅以退。

  還別以來,又自悔恨。士固有所托,苟以謂素知者而不告之急,非也。自為縣,奮勵欲希古人。喁喁之民,稍慰拊之,知嚮風矣。蓋不必以威刑氣勢臨之,從之者如此之易也。獨其異類,莫可馴擾。其在上者,旨意各殊,雖強與之歡,而若以膠合,終不可附麗。以故往往多謬,始知今世為吏之難在此。

  昨得稍遷,何敢薄朝廷之官爵,而知其所繇來有不善者,以故謹避之。方覺心閒而無事,可以自安于田里。而彼土之為不善者蝟起。小民有尸祝之情,而有司起羅織之獄。姑以吏胥為名,微文巧詆,實行排陷之計。昔韓潁川以循吏而推校蕭長倩之放散官錢,吏被迫脅,以自誣服。馬季長儒者,為梁冀書李子堅獄辭,則李公死有餘辜。今彼爰書出于豪猾怨仇之手者,何所不至?故士欲以廉名,則以貪污之;欲以仁名,則以殘敗之。信口而言,信手而書,幾無全者矣。使下得以誣其上,賢者為不肖之噬嚙,人情風俗以得勝為雄高,而閭閻之情無所自達,此可大懼也。

  古之聖賢,論出處之義,歸于自潔其身。有光何能黯黯以受此?莫公,省中大官,于鄙人亦雅知之。更藉左右重言,庶幾其可信。非敢望營進,而期于潔其身,此亦士之自處也。伏乞諒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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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八  書

  奉熊分司水利集并論今年水災事宜書有光生長東南,祖父皆以讀書力田為業,然未嘗窺究水利之學。聞永樂初,夏忠靖公治水于吳,朝廷賜以水利書。夏公之書,出於中秘,求之不可得見。獨於故家野老搜訪,得書數種,因盡閱之。間採其議尤高者,彙為一集。

  嘗見漢世,國家有一事,必令公卿大臣與博士議郎雜議。始元中,諸儒相論難鹽鐵。及宣帝時,桓寬推衍之至數萬言,而盛稱中山劉子、九江祝生之徒,欲以究成治亂,定一家之法。有光所取水利論,僅止一二。然以為世所傳書,皆無逾於此者。

  郟大夫考古治田之跡,蓋浚畎澮距川,瀦防溝遂列澮之制,數千百年,其遺法猶可尋見如此。昔吳中嘗苦水,獨近年少雨多旱,故人不復知其為害,而隄防一切廢壞不修。今年雨水,吳中之田,淹沒幾盡。不限城郭鄉村之民,皆有為魚之患。若如郟氏所謂塘浦闊深,而堤岸高厚,水猶有大於此者,亦何足慮哉?當元豐變法,擾亂天下,而郟氏父子,荊、舒所用之人,世因以廢其書。至其規畫之精,自謂「范文正公所不能逮」,非虛言也。

  單君鍔本毘陵人,故多論荊溪運河古跡、地勢蓄泄之法。其一溝一港,皆躬自相視,非苟然者。獨不明禹貢三江,未識松江之體勢,欲截西水入揚子江上流,工緒支離,未得要領。揚州藪澤曰具區,其川三江,蓋澤患其不瀦,而川患其不流也。今不專力於松江,而欲涸其源,是猶惡腹之脹,不求其通利,徒閉其口而奪之食,豈理也哉?

  近世華亭金生綱領之論,實為卓越。然尋東江古道,於嫡庶之辨,終猶未明。誠以一江泄太湖之水,力全則勢壯,故水駛而常流;力分則勢弱,故水緩而易淤。此禹時之江,所以能使震澤底定,而後世之江,所以屢開而屢塞也。松江源本洪大,故別出而為婁江、東江。今江既細微,則東江之跡滅沒不見,無足怪者。故當復松江之形勢,而不必求東江之古道也。

  周生勝國時,以書干行省及都水營田使司,皆不能行。其後偽吳得其書,開浚諸水,境內豐熟。迄張氏之世,略見功効。至論松江不必開,其乖謬之甚有不足辨者。尋周生之論要亦可謂之詭時達變,得其下策者矣。

  有光迂末之議,獨謂大開松江,復禹之跡,以為少異於前說。然方今時勢財力,誠未可以及於此。伏惟執事秉節海上,非特保鄣疆圉,且之生養吾東南之赤子,生民依怙之者切矣。邇者風汛稍息,開疏瓦浦。五十餘年湮沒之河,一旦通流,連月水勢泛濫,凡瓦浦之南相近二十餘里,人皆向北而流。百姓皆臨流嘆誦明公之功德。蓋下流多壅,水欲尋道而出,其勢如此。不得其道,則瀰漫橫暴而不制。以此見松江不可不開也。松江開,則自嘉定、上海三百里內之水,皆東南向而流矣。

  頃二十年以來,松江日就枯涸。惟獨崑山之東、常熟之北,江海高仰之田,歲苦旱災。腹內之民,宴然不知。遂謂江之通塞,無關利害。今則既見之矣。吳中久乏雨水,今雨水初至,若以運數言之,恐二三年不止。則仍歲不退之水,何以處之?當此之時,朝廷亦不得不開江也。

  天下之事,因循則無一事可為;奮然為之,亦未必難。明公於瓦浦,實親試之矣。且以倭寇未作之前,當時建議水利,動以工費無所於出為解。然今十數年,遣將募兵,築城列戍,屯百萬之師於海上,事窮勢迫,有不得不然者。若使倭寇不作,當時有肯捐此數百萬以興水利者乎?若使三吳之民,盡為魚鱉,三吳之田,盡化為湖,則事窮勢迫,朝廷亦不得不開江矣。

  弘治四年、五年大水。至六年,百姓饑疫死者,不可勝數。正德四年亦如此。今年之水,不減於正德四年,尚未及秋,民已嗷嗷矣。救荒之策,决不可緩。欲望蚤為措置米穀,設法賑濟。或用前人之法,召募饑民,浚導松江。姑且略循近世之跡,開去兩岸茭蘆。自崑山慢水江迤東至嘉定、上海,使江水復由蹌口入海。放今年渟瀦之流,備來年洊至之水,亦救時之策也。

  有光蹇拙,非有計慮足以裨當世。獨荷執事知愛,盡其區區之見,或有可備末議者。伏惟裁擇之,幸甚。

  寄王太守書

  昨承明府論及水利,匆遽辭別,不及盡言。有光非能知水學者,然少嘗有意考求。見盧公武郡志,止抄錄事跡,略無綱要。今新志因之。而近來言水利者,不過祖述此耳。

  嘗訪求故家野老,得書數種。獨取郟氏二三家,斷以為專門之學,遂彙錄成書,非能特有所見也。唯以三吳之水,瀦於太湖;太湖之水,泄於松江。古今之論,無易此者。故著論以暢前人之旨。嘗又讀禹貢,注三江者訖無定論。惟郭景純及邊實之論為是。故定以為三江之圖。

  明府見諭,謂吳淞江與常熟縣無預。有光所論三吳之水,非為常熟一縣之水也。江水自吳江經由長洲、崑山、華亭、嘉定、上海之境,旁近之田,固藉其灌溉,要之吳淞江之所以為利者,蓋不止此。獨以其直承太湖之水以出之海耳。今常熟東北,江海之邊,固皆高仰。中間與無鍚、長洲、崑山接壤之田,皆低窪多積水。此皆太湖東流不快之故。若吳淞江開濬,則常熟自無積水。然則吳淞江豈當與許浦、白茅竝論耶?

  明府又謂:揚子江、錢塘江,何與於吳中水利?愚意特欲推明三江之說。蓋自來論吳中之水,必本禹貢「三江既入」之文。自孔安國以下,以中江、北江為據,既失之泥;班固、韋昭、桑欽近似而不詳;故皆從郭景純。唯三江之說明,然後吳中之水可得而治也。經曰:「三江既入,震澤底定。」先儒亦言三江自入,震澤自定,文不相蒙。然吳淞一江之入,震澤底定,實係於此。經文簡略不詳耳。誠恐論者不知此江之大,漫與諸浦無別,不辨原委。或泥張守節、顧痍之論,止求太湖之三江,用力雖勞,反有支離湮汨之患也。但欲復禹之跡,誠駭物聽。即如宋郟亶時之丈尺,時力亦恐未及。而水勢積壅為害,欲求明府先令所在略據今日河影,開挑茭蘆,使自崑山夏駕口至嘉定柵橋尋入海之口,則江水有通流之漸矣。今春量撥賑饑之穀,召募饑民,或可即工。又旁江之民,積占茭蘆,皆以告佃為名。所納斗升之稅,所占即百頃之江。兼之漲灘之稅,亦多吏胥隱沒,官司少獲其利。昔宋時圍田,皆有禁約。今奸民豪右,占江以遏水道,更經二三年,無吳淞江矣。若責所占之人,免追花利,止令隨在開挑,以復舊跡,則官不費而奸有所懲矣。

  有光二十年屏居江上,未嘗敢獻書當事者。異日呂公有意水利,然以平日非相知,不敢有所陳。前以分司舊識,因開瓦浦問及,而明府親屈二千石之重,敦行古誼,虛懷下接,且惓惓以吾民之魚鱉為憂,故特有言耳。然區區所望於明府,有大於此者。昔魏王召史起問:「漳水可以灌鄴田,子何不為寡人為之?」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為也。」王曰:「子誠能為寡人為之,寡人盡聽子矣。」史起敬諾,言之於王曰:「臣為之,民必大怨臣。大者死,其次乃籍臣。臣雖死籍,願王之使他人遂之也。」王曰:「諾。」使之為鄴令。史起因往為之,鄴民大怨,欲籍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由此言之,興一世之功,不當恤流俗之議也。區區之見,要以吳淞江必不可不開。即日渡江,違離節下,豈勝瞻戀。因還舡附此,不宣。

  遺王都御史書【代】

  某屏居山野,不敢復自通於當世士大夫。雖承明公顧念,不遺衰棄,而亦不能少伸候謝之情,負罪何可言。茲輒不自量,以鄉里細民之情冒有陳瀆,惟明公採擇焉。

  往歲,漕卒與嘉定之民鬨。時巡院適在彼境,見其不直,頗加懲艾。遂至負恨,以單詞赴臺陳訴。其糧米不無糠粃之雜,而亦不盡然也。明公以軍國重計,不容有所縱貸;然猶顧恤民隱,不加深究。吳人莫不忻歡鼓舞,歎頌明公之德矣。邇者檄下,欲以嘉定縣糧赴郡治交兌,民情頗有不便。譬之驕兒之於慈母,有不得其所欲,不能不號呼而隨之。此某之所以不自量而代為之言也。嘉定負海,去郡治二百里所,往來以潮汐為候。又經歷太倉、崑山而後至。此法一行,民間又增轉搬折耗之苦,將來之弊,有不可勝言者。

  古者天子地方千里,中之為都,輸將徭使,遠者不出五百里而至。諸侯地方百里,中之為都,輸將徭使,遠者不出五十里而至。考之禹貢,古之輸百里二百里,蓋所必計也。今江南為國家奉地,歲漕自所在水次達於京師,三四千里,費無不出于民。雖假之漕卒,其實民輸之三四千里也。今又加之二百里,又比古之天子諸侯之輸矣。夫漕卒舊法,領兌於嘉定,彼以泛舟之便,無分毫之損也。而嘉定交兌於蘇州,復有雇船之役,增數倍之費矣。

  國初,罷海運為轉運。其始直隸蘇松常、浙江杭嘉湖之糧,送至淮安;鎮江、廬、鳳、淮、揚之糧,送至徐州;徐州、山東兗州之糧,送至濟寧;而以裏河船遞送至京師,此所謂轉運也。當時民以為不堪,故改定於淮安、瓜州水次,增加船腳耗米,對船貼兌,與軍領運,此所謂兌運也。民猶以為不堪,故又改定於本府州縣附近水次交兌,而增加漕卒過江腳耗,自此民不復送至瓜、淮,而漕卒自至所在州縣支運,此所謂長運也。國家立國,歷一百餘年。因革損益,務求以便民。蓋至於長運而其法始定,疑未可以輕改也。此法一動,恐後之議者以蘇州不可,復議瓜、淮,瓜、淮不可,復議徐州、濟寧,未知今日之民,可以堪此否也?夫以米石加兌五六斗,是以石五六斗而運一石也。况過江腳價,日增月益,不知其幾,而後乃以長運代民之兌運。民之所以得宴然於境內而使軍自至者,非能役之也,實增加耗之米雇之也。軍之所以不得不至者,實厚受其雇而為之役也。明公考求其故,必不肯容易改易於其間者矣。若夫糧米插和,及爭訟小節,明公稍加振飭,所在孰敢不奉令?况戶部每年奏差主事監兌,奉有專敕。監兌能舉其職,則明公可以無問矣,亦不至啟長運為兌運之漸也。

  國家殫天下之力以養兵,一旦有事,兵者至於無所用,而獨驅民以戰。而天下之民,竭蹶以奉天下之兵,不知其已也,是固有可痛者矣。漕卒琥暴,賴所在有司與之牴牾,僅可少支。今明公意有所偏重,即異日之放縱無所不至。有司承風,莫敢誰何。民猶以羊而禦狼也。瀕海州縣,自經倭奴剽掠之餘,十室九空。而加編海防,賦調日廣。至辛酉之水,吳中千里皆為巨浸,為百年所未有之災。當時撫院不曾奏蠲,至今易銀徵賠未已。鄉民離農畝,日在官府聽候比較,晝夜捶楚,流血成溝。質鬻妻兒,投命貴室;廬舍折毀,蒿萊遍野,蓋有所不忍見者。明公甘棠之愛,在於吾民。今日領天下財賦,百姓嗷嗷,尚望於常格之外,加以曠蕩之恩。而嘉定之民,如以驕子得罪於慈母,可以少戒,而不可以深懲之也。况兌運一事,所繫非淺,是以少效狂瞽之言。伏惟矜恕,幸甚。

  論三區賦役水利書

  有光再拜,謹致書明侯執事:竊承明侯以本縣十一、十二、十三保之田土荒萊,居民逃竄,歲逋日積,十數年來,官於茲土者,未嘗不深以為憂,而不能為吾民終歲之計。明侯戚然於此,下詢蒭蕘。有光生長窮鄉,譚虎色變,安能默然而已。

  竊惟三區雖隸本縣,而連亘嘉定迤東沿海之地,號為岡身。田土高仰,物產瘠薄,不宜五穀,多種木棉。土人專事紡績。周文襄公巡撫之時,為通融之法,令此三區出官布若干疋,每疋准米一石。小民得以其布上納稅糧,官無科擾,民獲休息。至弘治之末,號稱殷富。正德間,始有以一人之言而變易百年之法者,遂以官布分俵一縣。夫以三區之布散之一縣,未見其利;而三區坐受其害,此民之所以困也。夫高阜之地,遠不如低窪之鄉。低鄉之民,雖遇大水,有魚鱉菱芡之利。長流採捕,可以度日。高鄉之民,一遇亢旱,彌望黃茅白葦而已。低鄉水退,次年以膏沃倍收;瘠土之民,艱難百倍也。

  前巡撫歐陽公與太守王公行牽耗之法,但於二保、三保低湮水鄉,特議輕減。而於十一、十二、十三保高阜旱區,卻更賦。前日五升之田,與概縣七、八等保膏腴水田,均攤三斗三升五合。此蓋一時失於精細,而遂貽無窮之害。小民終歲勤苦,私家之收,或有不能及三斗者矣。田安得不荒?逋安得不積?此民之所以困也。

  吳淞江為三州太湖出水之大道,水之經流也。江之南北岸二百五十里間,支流數百,引以灌溉。自頃水利不修,經河既湮,支流亦塞。然自長橋以東,上流之水猶駛。迨夏駕口至安亭,過嘉定、清浦之境,中間不絕如綫。是以兩縣之田與安亭連界者,無不荒。以三區言之:吳淞既塞,故瓦浦、徐公浦皆塞;瓦浦塞,則十一、十二保之田不收;徐公浦塞,則十三保之田不收。重以五六年之旱,溝澮生塵,嗷嗷待盡而已。此民之所以困也。

  生愚妄為執事者計之:其一曰,復官布之舊。乞查本縣先年案卷,官布之徵于三區,在於某年;其散於一縣,在於某年。祖宗之成法,文襄之舊稅,一旦可得而輕變,獨不可以復乎?今之賦役冊,凡縣之官布,皆為白銀矣。獨不思上供之目為白銀乎,猶為官布乎?如猶以為官布,則如之何其不可復也?古之善為政者,必任其土之所宜以為貢。文襄之意蓋如此。即今常州府有布四萬疋,彼無從得布也,必市之安亭。轉展折閱,公私交敝。有布之地,不徵其布,而必責其銀;無布之地,不徵其銀,而必責其布。責常州以代輸三區之銀,則常州得其便;責三區以代輸常州之布,則三區得其利。此在執事言於巡撫,一轉移之間也。其二曰,復稅額之舊。牽耗之法,係蘇州一郡之事,生愚未敢僭及。姑言今日之易行者。前王公已定耗法,均攤之田,三斗三升五合。歉薄之田,二斗二升。既而會計本縣,薄田太多,而三十六萬之外,乃增餘積米數千。王公下有司再審,歉薄之田,均攤數千之米。此王公之意,欲利歸於下也。有司失於奉行。如三區者,終在覆盆之下,而所存餘積之米,遂不知所歸。欲乞查出前項餘積,作為正糧,而減三區之額,復如其舊。此則無事紛更,而又有以究王公欲行而未遂之意矣。夫加賦至三斗,而民逋日積,實未嘗得三斗也。復舊至五升,而民以樂輸,是實得五升也。其於名實較然矣。既減新額,又於逃戶荒田,開豁存糧,照依開墾荒田事例,召募耕種。數年之間,又必有甦息之漸也。其三曰,修水利之法。吳淞江為三吳水道之咽喉,此而不治,為吾民之害未有已也。先時言水利者,不知本原,苟狥目前,修一港、一浦以塞責而已。必欲自源而委,非開吳淞江不可。開吳淞江,則崑山、嘉定、青浦之田皆可墾。議者不究其本,因見沿江種蘆葦之利,反從而規取其稅。自甪直浦、索路港諸地,悉為豪民之所占。向也私占而已,今取其稅,是教之塞江之道也。上流既壅,下流安得而不閼乎?生愚為三區之田而欲開吳淞江,似近於迂。然恐吳淞江不開,數年之後,不獨三區,而三州之民皆病也。若夫開瓦浦,溉十一、十二保之田;開徐公浦,溉十三保之田;此足支持目前,下策也。生愚聞之:古之君子,為生民之計,必不肯拘攣於世俗之末議,而决以敢為之志。况此三區,本縣蕞爾之地,在明侯之宇下,得斗升之水,可以活矣。伏願行此三策,庶幾垂死而再甦之。其有德于吾民甚大。

  又今旱魃為災,明侯昔日車馬所過,瀕河人跡所至之處,禾稼僅有存者;至於腹裏,無復青草。近經秋潦,往往千畝之田,枯苗數莖,隨水蕩漾而已。救荒之策,免租之議,此如拯溺救焚,尤不可緩者。又今三區無復富戶,所充糧役,不及中人之產。賠貱之累,尤不忍言。乞念顛連無告之民,照弘治間例,及太守南岷王公新行事例,免其南北運庫子馬役解戶之類,此亦可以少紓目前之急也。唯明侯留意焉。

  與傅體元書

  昨見子敬寄來丁田文字。不論文之工拙,但依違兩可,主意不定,不曾說得向來本意,有負使者郡太守採訪之盛心。更望足下與子敬從老吏根究利害,作一議,借前箸籌之,或尚可濟。

  天下之事不在大。此法起于一二小夫淺見,街談巷語。顧九和在告,熟聞此言。後來入閣,銳意更變。霸州出其門下,特承迎之。主意原不好,吳民被其流毒二十年。今不攻其本,卻從枝葉上說,殊不可曉。即如撥役時,必不能復使之出銀;今出銀,便禁不得他撥役。祖宗以來一百七十年,不見有司于撥役外增一役。如何議書冊,不過二十年,乃至增銀自七釐七毫至四分有奇!此亦易曉,原本實在變法。光甫如何卻極口稱贊他「取于下有漸而不偏,用于上有經而不過。」如此,又何容別議耶?如此論新法,而反回護金陵也。

  吾等心知其害,承有司虛心訪問,又不端言,與小民同其喑啞,甚為可歎。平生為時文,不肯學黃口兒語,以致困窮。.今垂老,無用世之望,已矣。諸公壯年,于天下事不可不隨事究心,庶他日立朝為有用之學也。

  與王子敬書

  寄來文字皆看過,但說丁田,開口便不是。病源只因王太守變亂,其勢必至有今日之弊。今皆說其法盡善,止為後來行之不善,卻是附和書冊,非當時與諸公原議。不若察院原來文書,反無偏主。便可依他說松、常、鎮用舊法,如何民無他議,惟此何故紛紛,利害便見矣。不攻其本,止就末流上說,甚好笑。縱如新太守復舊七釐八毫,不點差;只恐一二年後,點差增加,復如今日也。

  朱子嘗言,論新法者不為不多,能識其本原,中其要害者甚少,宜介甫詆以為俗也。論天下事多類此,如何可哉?只是吾輩說不出,官是西北人,如何曉得?欲入城商議,為往來不便,亦懶作文字,姑俟月盡相見議之。

  論禦倭書【代】

  某廢棄山林之日已久,天下之事,非分之所宜言者。顧自以世受國恩,身在江湖,不敢一小而忘魏闕之下。况今倭奴,逆天悖暴,實吾父兄子弟百年之仇恥。辱明公惓惓下問,一得之愚,敢不自竭。

  伏見天子哀憫元元,誕布德音,明公以股肱耳目之重臣,膺茲簡命。俾執玉帛,告祭東海之神,精誠昭格,百靈效順。龜鱉小醜,當知無遁逃之所矣。昔裴晉公、李中丞嘗受視師之命,不旋踵而元濟就擒,劉稹授首,克成淮、蔡、澤、潞之功。况我聖朝之威靈,萬萬於有唐,而明公之所以自待者,豈自處裴、李之下哉?固宜詳延博采,不遺於蒭蕘之賤也。某不敢為泛說以瀆明聽,姑就今日用兵之勢言之。

  自倭奴入寇,於今三年。虔劉我人民,淫污我婦女,焚蕩我屋廬。有司嬰城而自保,軍衞莫之誰何。盼盼焉視彼重裝滿載,得氣而去。徒諉曰無兵,猶可也;今各省之兵四集,無慮十萬,屯聚境上。區區殘息游魂,滅此而朝食可也。而至今相持,未見有必戰之計。老子曰:「師之所處,荊棘生焉。」故善者果而已矣。孫子曰:「久暴師,則國用不足。鈍兵挫銳,屈力殫財,則諸侯乘其敝而起。」「故兵聞拙速,未覩巧之久也。」今若是,不幾於鈍乎?豈老子之所謂果乎?議者謂此寇不宜與之戰,在坐而困之,此固一說也。然窮天下之精兵,散甲士於海上,曠日彌月而久不决,則所謂困者在我矣。是不可不察也。則今日之計,宜於速戰而已。

  然兵有分有合,徒厚集其眾於一,而不為之列屯要害,廣布形勢,則賊之所出,必視吾無備之處而為之走集。是宜觀地之要,以擬其潰。吳、越之地,瀕於大海,海口之可通者,數路而已。既不能把扼而使之突入;三江、五湖之間,要害之可守者,數處而已,又不能按據而使之橫潰。則將何為而可也?某以為賊在川沙,兵之所向,能保其敗於東,不潰於西耶?攻其外,不潰于內耶?故太湖之口可屯也,三泖之口可屯也,吳淞江之中道可屯也。某嘗循行江上,問所謂滬瀆壘者,知昔人禦寇之遺跡。即如此壘,正在蘇、松二府之中,賊得至此,則蘇州、松江諸縣,無日不危也。故為屯壘,不獨可以拒賊之入路,又可以為州縣之聲援也。昨者黃岡涇之捷,斬首之多,以前所未有。然賊復東出。則賊鋒雖挫於五湖之上,而蠻烟復接於九峯之間矣。由此言之,分屯其可後乎?

  往賊攻州而府不救,攻縣而州不救,刼掠村落而縣不救。府如無州,州如無縣,縣如無村落。僅僅自保於一城之中。如與人鬬而束其手足,絕其黨而孤立,如之何能自存也?幸而此賊在於抄掠而已,設有長驅之志,孰能禦之?是唇齒俱亡,首尾衡决矣。即使徒以保城為功,而置百里生民於度外,為人父母,何以為心?况京畿千里之地,蕩然無藩籬之限,兵之失勢,莫甚於此。此其不可一也。

  凡王者之師,未有不分別其逆順,離散其黨與者。今閩、浙亡命,與諸島之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divs[index]

  = '-81571244'; index++; 。固所必誅。若吾民所在被其係累,而髠之以為前行,以餌吾師。嘗聞我軍斬首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二百餘,其間止有一二為真賊者。則臨陣之際,豈可不辨其真偽,明購賞格,開示丹青生活之信?古之用兵,能使賊為吾用,而今驅之使為賊。此其不可二也。

  聚天下之兵,而軍政不立,斷斬不行,鹵掠不禁。前者方陷陣,後者已奔佚。是民有百走退死之心,而無一前進生之計。且所謂營壘、行陣、間諜、兵械,與夫分數、形名、虛實、奇正之說,兵家之所常言,悉置而不講。此其不可三也。

  故今日之兵在於决機,而分屯以佐其勢。又當戒飭州縣之吏,不宜以閉塞城闉為上策。百姓之逃歸者,不可逆以奸細而禁錮誅戮之。至於誅賞,軍令之大,今之所調,雜以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獠,宜示中國之紀律,不可為蠻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所笑。如是而戰不勝、賊不滅者,未之有也。 然今雖以殄滅為期,而經略措置,非數十年不能安寧。且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性貪狠,狃於鹵獲之利,雖有懲艾,不能保其不來。夫自正統以來,殆將百年,及今而發。如人之疾病,一旦發作,豈得遽止?故宜考求宣德、正統之間,前之所以侵盜而無已,後之所以頓息而不來,則有以知其故矣。永樂中,廣寧伯鎮守遼東,築城金線島之西北;夜見東南海島中火光,即知寇至,邀擊之,擒斬無遺,以是寇不敢入境。蓋彼懸度大海,經以旬月,非風候不行。又不能多齎糧餉,賊未到岸,往往饑罷。兵法無負於水而迎客,無迎水流。獨於禦倭,宜反而用之。必迎水逆擊,不使上岸,此必盡之術也。舍是,則由外海而入內海,由海入港,由港入城郭,如今日必至之害矣。謂宜振飭祖宗之法,自廣、閩、浙、淮,以至遼東,修沿海列衞之政,則兵不必別調也。舉都司備倭之職,則將不必別選也。不然而恃客兵,客兵不可久居;設使撤還,賊將復至。周旋不已,是兵無時而息也。而民亦殫矣。

  議者又謂宜開互市,弛通番之禁,此尤悖謬之甚者。百年之冠,無端而至,誰實召之?元人有言:「古之聖王,務修其德,不貴遠物。」今又往往遣使奉朝旨,飛舶浮海,以與外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互市,是利於遠物也。遠人何能格哉?此在永樂之時,嘗遣太監鄭和一至海外,然或者已疑其非祖訓禁絕之旨矣。况亡命無籍之徒,違上所禁,不顧私出外境下海之律,買港求通,勾引外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釀成百年之禍。紛紜之論,乃不察其本,何異揚湯而止沸?某不知其何說也!唯嚴為守備,鴈海龍堆,截然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夏之防,賊無所生其心矣。某身罹寇難,以與鄉 邑父老熟計之,此言或有近於理。幸賜採擇而行之。

  上總制書竊惟我明有天下,幾二百年。諸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恭順,四邊寧謐,足稱盛治。惟北寇【北寇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時或猖狂,然其氣雖猛悍,性尚蠢直。弓矢之外,別無利兵。中土頑民,固亦有為之嚮導羽翼;而衣食好尚,大相殊絕。又北地苦寒,無物產,不通貿易,故亦不過千百之什一耳。所以來去倏忽,無久安常住之想。而京師輦轂之下,聲勢甚重,防衞甚嚴,官屬眾而儲偫富,號令一而賞罰明,凡所猷為,罔不如意,然猶不能不僅宵旰之憂。庚戌之事可鑒也。

  若今倭寇之變,則大有不然者。性鷙而狡,兵巧而利。高皇謝絕朝貢,今上禁通市舶,慮至深遠矣。夫何官絕私通,交往習熟,向導羽翼,反數倍之?中原虛實,瞭在賊目,故敢於深入。自壬子歲三月,繹騷至今。繇淛抵吳,直犯淮、揚,燒刼奸淫,眇無忌憚,誠有國之大辱也。乃今因糧於墟落,藉兵於僨軍,築舍鑿河,略無去意。其聞風效尤者,日增月益。警報洶洶,滋不可聞。而有司類皆庸懦,方其臨逼,即束手兢兢;幸其稍退,便高枕泄泄。豈惟無使之隻輪不返之意,雖欲驅之出境,不可得已。况兵燹之餘,繼以亢旱,歲計無賴,萬姓嗷嗷。顧又加以額外之徵,如備海防,供軍餉,修城池,置軍器,造戰船,繁役浩費,一切取之於民。議及官帑,輒有擅專之罪。然此亦適中有司之計。蓋官帑有限,而取之於民者無盡藏,得以恣其侵漁耳。

  夫東南賦稅半天下。民窮財盡,已非一日。今重以此擾,愈不堪命。故富者貧,而貧者死。其不死者,敝衣枵腹,橫被苛斂,皆曰:「與其守分而瘐死,孰若從寇而倖生?」恆產恆心,相為有無,無足怪者。若非頃者大為蠲除,恐此輩不外而倭即內而盜矣。未必皆斯民之過也。

  某頃以試事在留都,聞寇自蕪湖邐迤南下,直抵安德門。舉城鼎沸,某時亦不免周章。及詢之,不過逋寇五十餘人而已。不覺仰天浩歎,椎胸飲泣者久之。夫留都自府部科道而下,庸流冗員,姑置勿論。其雕轂華韉,錦衣肉食,平日自謂高出羣類,莫可仰視者,奚啻千人?乃亦寂無善計,惟知填關閉門,追夫守垛,與窮鄉下邑無異。自此之外,一切以為迂談。

  以愚見言之:大內雖多重寶,終自遺宮。若孝陵,則我高皇帝體魄所藏,神羣所宁。萬一土城失守,少有侵蝕,百司庶府,將安用哉?况京軍除孝陵及江北諸衞,雖殘缺之後,尚有十二萬丁。而官舍軍餘數當倍之。既不使之出戰,又不使之守城。徒令市井貧民,裹糧登陴。一夫每日官給燒餅二枚,計費銀一百餘兩。每夜自備油燭七條,計費銀七百餘兩。典鬻供備,常從後罰。冤號之聲,溢于衢路。則平昔養軍,果為何耶?

  及某淪落東歸,則聞此寇復竄吳界。凡諸有司,名雖統兵出境,實皆各自擁護,殊無互為策應之意。間有奮勇前驅者,豈真具有成筭,非迫於嚴刑,則誘於重賞。而文武官屬又皆在數里外,並未嘗有臨陣督戰者。故往往以孤懸取敗。卒亦不聞有不相赴援之誅。是進者死而退者生,前者苦而後者樂。號令之不一,賞罰之不明,承襲蒙蔽,一至於此!可不為之痛心哉?

  議者咸謂窮寇致死,吳民柔脆,且不知兵,本難為敵。嗚呼!有制之兵,無能之將,不可敗也。今將既不選,兵復不練,其于陣法奇正,懵然無知,而漫使之格鬬,是誠所謂驅羣羊而攻猛虎也。今日之責,惟君侯為重;今日之權,亦惟君侯為重。指顧之間,勇怯立異;呼吸之際,勝負頓殊。惟君侯其圖之。

  且東南財賦,出于農田;農田繇於水利。某嘗謬撰一書,及承渥州侍御委纂圖考,其源流利害,亦頗究竟。今以倭寇往來,乃於湖流入海之道,悉行堰壩,冀為梗塞。殊不知此寇離海深入,原不甚賴舟楫。而清流既壅,渾潮日漲。水利不通,農田漸荒。外患雖除,內亂必作。有憂國憂民之深念者,恐不當若是之舉一而廢百也。

  伏惟君侯德高望重,謀深慮淵。昔秉文衡,多士欽式;今本兵柄,萬師協心。恩敷如春,威行如秋。東南之民,如離水火而登衽席,脫仇讐而依父母。更生之望,端在今日。某本韋布諸生,不當冒越。第曩曾以文藝濫辱獎與,今君侯專制武備,正某等先後疏附之時。矧目擊危變,身罹艱虞,黔廬赭山,剝膚傷骨。亦嘗冒風雨,蒙矢石,躬同行伍者四十餘晝夜,頗能發縱。昔李白自謂「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亦竊有焉。公怒私憤,義不容默。故壬子之秋,.妄作備倭議;癸丑夏五,更作紀事實錄。不識忌諱,多所觸忤。冀以裨時政之萬一。有司間亦行之,而未能盡也。茲敢復綴所聞見,僭溷崇覽。伏惟君侯少霽按劍之威,亮其懃懇之衷,不計蕪陋之詞,得賜少垂察焉,則曷勝幸甚。 【按是書作于甲寅歲。時府君以孝廉家居,今云以試事在留都,似是代人作者。後又云撰水利書、纂圖考,作備倭議,及「韋布諸生不當冒越」等語,又似自署名者。諸刻既不之及,鈔本但稱某而不書名,今姑從之。 】

  與沈養吾書

  來書,極荷相念之至。山妻在殯,便欲權厝,又大草率。以此遲疑累日,幸少平靜,而賊勢日橫。十一日,始攢于西園。方工未訖,前晚有沙船泊市中,市人皆驚恐,夜走不絕,天明始定。今亦惴惴然如在邊塞,望候風塵,即為走計耳。宅內生聚,不下百口。一舉足,皆有流離之苦,不得不稍鎮定之。所論賊勢正如此。

  東南承平日久,吏無知兵者。若使知古方略,一太守、縣令能辦之矣。今嬰城自保,不發一矢,忍以百萬生靈餌賊;令賊得氣,將來蔓衍未知其所極也。聞蔡操江奏,倭寇不過三四十人,皆蘇、松人欲反耳。徐閣老以闔門百口保無此事。又聞近日任少府獲賊帥于蔡衙前,未知信否?有便,更乞寄示。

  賊據新城,陷上海,今其意在南翔。專候若到南翔,即攜家行矣。匆匆殊不盡。東倉之勝,足以少創之。昨日焚燒上海略盡,其勢未已也。欽甫時相見否?并為致意。

  崑山縣倭寇始末書

  倭寇之變,起自上年三月初旬。雖絡驛無虛日,亦惟騷動緣海,尚未敢深入,猶懼歸途之有梗也。乃今糾合既眾,嚮道既明,又知吾民不素習,兵不預備,遂眇無忌憚。今年四月初七日,警報直抵崑山。官民鬨然,方填門塞關,為城守之計。而都司梁鳳適承撫按文檄,統處兵八百,來守茲土。士民倚為長城。詎意其貪懦無狀,坐受宴犒。托言屯扎該境,遙為聲援,竟爾招搖遠去。分兵四逸,半從鹽鐵,半從周市,沿途剽掠,吾民驚竄,自是要害無守。

  十三日午時,賊船五十餘隻,賊徒三千餘人,逕泊新洋江口。直犯東門,肆力攻圍,烟焰燭天,哭聲動地。其接踵而至者,又無慮二三四倍。夜則桅燈如列星,旦則吹螺舉號,蜂附雲集。較之他處,猖獗尤甚。而梁鳳乃于十六日自常熟復入郡城,若不與聞者。十七、十八等日,賊遂造雲梯二十餘乘,攻擊東北二城,勢極危迫。賴官民悉力拒守,幸以不破。當夜,鄉士大夫蠟書,募敢死士縋城而下,自間道往,請救于代巡孫公。十九日,即蒙復委梁鳳提兵應援。而梁鳳又復遷延六日,方至崑山縣西九里橋。索取軍需,聲言每名要銀五兩,乃始進兵。奈此時民窮斂急,本縣素乏羨餘,不能一時卒辦。意不相愜,復退屯兵真義地方。偶與賊遇,勉強一戰。貪其輜重,反致大敗。火藥銃礮,半被鹵去。而遺落田野,為村民俞辟等所埋藏者,又不可勝數。設使天不佑民,盡以藉寇,其聲勢又何如也?是日又復遁入郡城,誑言吾軍一至,賊徒盡散,民不被殺,屋不被燒,麥盡刈而苗盡栽矣。一時上官咸謂信然,遂不復以崑山為意。

  賊覘知援絕勢孤。二十四日,復以雲梯三十餘乘,攻東南、東北二門。是時不獨燕尾劍稜勁鏃,加以佛郎鉛錫大銃,一時合發。城中辟易,危急十倍于前,不得不再行請救。而孫公惑于梁鳳先入之言,頗有難色。差官張國維,頓首號泣,具道梁鳳不才之狀;乃益以沂、邳及山西兵三百餘人,本府義勇二百人,復遣梁鳳統之以行。其答鄉士大夫書,則有「兵雖可用,將官懦怯,某再三責以大義,而翁公則有促之不進,為之奈何」等語。愚意其使貪使過,責後效以蓋前愆,未可知也。時太倉陶指揮所募款兵適至。又命二守督率併進,意在刻期剿滅。而梁鳳逗留如昔,自初七日受檄出師,越四日,尚駐維亭。本縣既備糗糧,旋復臭腐。且動以「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為詞。雖張公亦莫得而誰何也。賊乘此間,又于初八日聚眾四千餘人,雲梯無數,布列東西城下,百計衝突,傷害甚多。而官民拒守益力,殺死賊徒,數亦相當。至昏時,賊始稍退,復移屯城西林中。蓋富室佳園,惜不忍毀,故遂為賊巢耳。

  次蚤,皆負門扇接造飛梁,碾駕衝車,直逼城中,發掘甃石,鐵椎扣門,聲如雷震。百萬生靈,命在頃刻;而人心愈奮,爭出死力。用生芻、松脂、麻油,燒燬衝車。更從樓上穿板,灌注灰湯墜擊。殺其魁名二大王者,及夥賊數人,賊始退去。是時闔城士女,搖動驚惶,縊溺而死者數人。引領援兵,復不見至。

  初十日夜分,生員龔良相、徐倬、傅繼善奮義冒死請兵。十一日黎明,遇梁帥于六市舖西,距縣尚三十餘里。反覆哀懇,而梁鳳驕蹇有加。賴張公督促前進,款兵踴躍東向,氣雄志烈,不負狼名。梁帥徐徐既至,有司選地扎營。梁鳳仍稱該地四面阻水,不可遏敵。復退屯九里橋外。款兵孤懸,勢難野宿。姑納城中,待梁并進。府縣文牒祈請再三方至。開門延入,欲加慰勞。已先計縱沂兵逸去,為媒孽之地矣。方議出攻,乃又妄申本縣按兵不發。于是憲符嚴責。十五日,張三府督梁鳳合兵大舉。本縣義勇導引款兵,直搗賊窟。血戰方酣,而諸兵遙望賊來,即麾奔潰。多自溺水,甲騎鎧仗,半為賊有。款兵益進,殺傷賊徒二十餘人。而後援不繼,致有陣亡擠水之禍。于是更令逃軍造為厚款薄沂之謗,欺罔上官,致使是非不明,功過莫辨 【辨 原刻誤作「辦」,依大全集校改。】

  。假令有司誠有厚薄,亦不過視上官意向。而士卒得以厚薄為去留,則將焉用彼帥哉?其失機誤軍之罪,恐不可推托于厚薄也。

  儀部王主政,不忍官民罹此荼毒,受此萋菲,挺身冒險,仗義執言,乃至暴沒。皆憤憤不平之所致也。人之云亡,邦國殄瘁。時事如此,可勝嘆哉!其原蓋始于當道先有款兵,防衞無錫,以厚其故人,而梁鳳亦不欲強顏再入崑境,各戾初心,遂相搆煽。殊不念崑山之與無錫,均為朝廷根本之地。况上游土崩,下流瀾倒,又必然之勢也,豈宜有所偏重哉?

  是時我軍雖未收全功,而款兵聲已讋服賊胆,遂相引去。殺遺民,燒遺屋,數十里烟火不絕者,又四五日,以泄其餘憤。蓋自四月初七日至五月廿五日,孤城被圍凡四十五日。臨城攻擊,大小三十餘戰。以不教之民,當日滋之寇,內無張巡、許遠之略,外無蚍蜉蟻子之援,城之不陷,皆天也。其六門並攻,被殺男女五百餘人,被燒房屋二萬餘間,被發棺塚計四十餘口,是皆就耳目之所睹記者言之。其各鄉村落,凡三百五十里,境內房屋,十去八九,男婦十失五六,棺槨三四,有不可勝計而周知者。君門萬里,未能遽達;雖密邇當道,豈皆盡得其實哉?互相蒙蔽,以期遠罪,賊何幸而民何辜也?彼梁鳳若始能不離該境,則賊安敢遽爾深入?中能力戰不退,則賊豈敢直擣郡城?終能如期急難,則賊豈敢衝城鑿穴?貽崑山之禍者,梁鳳也。乃又飾詞駕罪,欺天乎?欺人乎?

  更有大可怪者,其款兵先登歿陣,其渰死者,皆緣邳、處二兵爭先奔潰,擠入洪流,性不善水,又甲重不能振拔,遂至胥溺,非汨水而被渰者。此情可矜,法所應恤。彼二兵正當正其望風奔潰之罪,以示懲勸。乃今與款兵一體加厚,何其顛倒之甚耶?嗚呼!處敗軍若此,良民無故被殺者,流血成川,積骸如山,又將何以待之哉?

  嘗考吾崑自有國以來,未嘗被兵燹,有生聚而無教訓。故今遭此,皆錯愕相顧,束手無策。不得已,為堅壁清野之計。縱賊猖狂,莫之敢抗。其受禍亦獨慘于他處。今之急務,莫若廣濠塹,造月城,築弩臺,立營寨,集鄉兵,時訓練,鑄火器,備弓弩,積薪米,蓄油燭。其周迴近城林木,須斬去里許,以絕埋伏。塋塚有碍城隍者,宜量給地價,為遷葬之費。而十家為甲之法,尤所當嚴。其男子十五歲以下,凡成丁者,盡令編報,排門粉壁。每甲推長一人,稽其出入。若有面生可疑,雖係商賈,非累年土著,無父兄承傳者,亦須根究。庶使內賊不出,外賊不入,而奸宄之徒,無從造釁矣。

  至于撫疲民,蠲逋稅,勘荒田,尤時政之大端;而動支官銀,又便宜之要術。蓋事有常變,有輕重。處常,則倉庫為重而武備為輕;處變,則軍旅為重而財用為輕。况居官行法,自有大體。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無。所謂公罪者,正今日動支官銀以濟時艱,而為法受惡之類是也。况既上官文移,則操縱由己,雖不宜冗濫,又何必拘拘常格而自取窘縮哉?且安富之道,周官所先。勸借可暫而不可常,可一而不可再。以有限之大戶,而欲應無窮之巨寇,「吾不知所稅駕矣?」

  凡此數事,果能斷自乃心,豫有成筭;則用足兵強,形勢險固,人心堅勵,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賊來犯境,便當橫出四郊,與之一决。又何必填門塞關,懸懸外援之望,不獲其用而反受其害,如今日之冤憤哉?愚忝與守城,與賊來去之日相終始。目擊慘毒,所不忍言。姑記其始末,以備他日邑乘之紀錄。其他處置,略具備倭議中。有民社之寄者,尚其鑒此衷悃,毋以出位為罪。幸甚,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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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九  贈送序

  送吳純甫先生會試序

  予為童子時,則知有吳純甫先生。長而登先生之門,悅而忘其歸也。蓋世之所謂慷慨魁磊之士,吾必曰先生焉。先生精於學,邃於文,熟於事。少時,為縣大夫郡邑長者所推重。當道者往往歎息,期以大用,指日以望。既而摧抑頓挫者幾三十年。先生自負瓌偉,不見施設,獨喜為人言之。人無賢愚,見者傾倒。自少年學子稍知向方者,必引而進之。士之有志者,亦皆歸先生。每從嘉林修竹間,紆衿方履,笑詠相隨,殆無虛日。時有質辨,剖析毫髮,議論蠭起,羣疑豁如,雲披雨霽,天清日明。其於天下之利害,生民之得失,常有隱憂於其間。天子中興,慨然有志於三代之治。詔書數下,所以修明千百年之廢典者不一事,悉先生之所嘗言者。故與先生遊者,皆去為顯官。先生獨為諸生,揖讓進退自若也。

  嘉靖辛卯,先生始發解。於是將上禮部。服王官有日矣。皆喜先生之遇,而又惜其晚也。然君子之論不施於早晚之間,而施於遇不遇之際。不以徒遇之為喜,而以得所遇之為樂。予惟國家以科目收天下之士,名臣將相,接踵而興。豪傑之士,莫不自見於其間。而比年以來,士風漸以不振。夫卓然不為流俗所移者,要不可謂無人也。自餘奔走富貴,行盡如馳,莫能為朝廷出分毫之力。冠帶褎然,輿馬赫奕,自喻得意。內以侵漁其鄉里,外以芟夷其人民。一為官守,日夜孜孜,惟恐囊橐之不厚,遷轉之不亟,交結承奉之不至。書問繁於吏牒,餽送急於官賦,拜謁勤於職守。其黨又相為引重,曰:彼名進士也。故雖犖然肆其恣睢之心,監察之吏,冠蓋相望。莫能問也。居無幾何,陞擢又至矣。其始羸然一書生耳,才釋褐而百物之資可立具,此何從而得之哉?亦獨不念朝廷取之者何如,用之者何如,爵祿寵錫之者何如也。豈其平居無懇惻之意歟?將富貴之地,使人易眩,失其守歟?世之所倚重者盡賴此輩,而如是彌望,君子蓋以為世道無窮之慮焉。

  初,先生與余論天下事,予未嘗不竦然,又默然有感也。以為在位者皆以此為心,則天下可以無事。然而先生不遇也。今先生遇矣,得一人於千百之中,不可謂無獲也;障流波於奔潰之日,不可謂無力也。以其向所言者而從事焉,則猶饑渴而飲食之也。夫趨俗之士師師,持正之士諤諤。夫諤諤非幸也,然天下之事,彼不為而此為之,倡者一人,隨者十人,則固當有聲氣之同者。若是而相與持天下之勢,君子又以為世道無窮之幸焉。故予謂先生不謂之晚,而如先生乃可謂之真遇也。若彼碌碌者徒,雖襁褓而朱紫,日唯諾於殿廷,吾不謂之遇也。因書以為別。 【按辛卯為嘉靖十年,府君時年二十有六耳,文章議論已如此。】    送夾江張先生序

  昔者天下初定,士之一材一藝,咸思所以奮起樹立,以自見於世。而上之所以甄別進退,激揚風勵之者靡不至。天下之小官,其名嘗達於天子之庭。朝而為善,夕以聞於朝,而旌擢之命加焉;夕而為惡,朝以聞於朝,而誅削之令加焉。故懷不肖之心者,懼而不得逞;有一命之寄者,皆以自愛而不輕棄其身。夫是以能鼓舞變化一世之人材,而賢者恒自下僚崛起,卓然為天下之望;搨冗無能之徒,終身沉淪而不敢有分外之思。

  承平既久,士無賢不肖,率以資敘。交馳橫騖,布列天下之要位,以行其恣睢之意。窮閻之民,愁苦籲告;而扳援憑藉,巧文掩護,時得忠勤之褒。至於仁人志士,不幸偃蹇於卑服,竭力以行其所志,而蒙其恩者交口贊頌,上之人猶掩耳弗聞,而獨以其意制輕重於其間。公論在於下而上弗知,有識之士所以掩鬱喪氣而長歎也。

  吾師夾江張先生,司邑之教。寬和樂易,不設防畛,而介然之操,不為勢利之所沮屈。周知士之所急,時以從容數語,洞析其情。而先生之愛士,與士之愛先生,不啻如家人父子。邑之人自薦紳先生,下至於市井之童稚,皆知其賢。迺者有同州之命,莫不咨嗟歎息,為之徧訪士大夫之宦【宦 原刻作「穴臣」,依大全集校改。】

  游長安者,知其風土之不逮吾吳中,而以為憂。又以為先生之賢,宜得顯擢,使出於格例之外;而顧復奔走於常調,是所以益抱無涯之恨,而傷公論之未明也。夫天下之官,上自公卿,下至於州縣之吏,其等級不知者幾。而數之至於學官,此豈有意知其可否而黜涉進退之者?然則又烏能知吾邑人之情之如此也哉?

  予為弟子員,事先生於學官者四年。見先生再遭子壻之喪,孀女寡婦,年老撫抱幼孫,客居萬里之外。先生之官,又世之所謂窮苦寂寞而無聊者,而處之裕如,未嘗有慍色。則區區計較於毫毛之間者,非先生之情;獨予與邑人之情,不能已者如此也。

  送李廉甫北上序

  西川子與余,同庚也,同業也,又相善也。今秋,予為考官所黜,而西川子以易舉為第三人,予蓋釋己之憂,而為西川子之喜。

  雖然,西川子將仕矣。至京師,天子臨軒而策焉;廟堂賢公卿,矚目以待焉;服官而執事焉。一言之善,一事之得,天下有被其福者;一言之否,一事之失,天下有被其禍者。國家聚天下俊乂,冠冕而祿食之,非以為西川子榮也。西川子今又不若吾徒平日,相與肆意侈志,時有悖繆,口耳出入而已,有利害,將不及於里閈也。予於是釋己之憂,而為西川子之憂。

  西川子淳謹和易,與之居,終日無忤。推其心於忠君愛國,油然也。而予惓惓之心,猶有不得已者。西川子既束裝矣。予病,不能從祖道;則使人謂之曰:「異日子得賜告而歸,予將以舊言驗之也。」

  送王汝康會試序

  吳為人材淵藪,文字之盛,甲於天下。其人恥為他業,自髫齔以上,皆能誦習舉子應主司之試。居庠校中,有白首不自已者。江以南,其俗盡然。每歲大比,棘圍之外林立。京兆裁以解額,雋者百三十五人耳。故雖方州大邑,桓不能三四數。至或連歲無舉者,有司以為恥。若吾王子之家,乃歲占其一人。往年,汝欽進士,光州大夫伯仲,相繼震耀於閭里,其疏屬不論也。斯亦奇矣。初,予與王子居留都下,賓朋環坐,王子每論及試事,輒言文而不言命,以為是舉若探諸囊中。予頗怪訝其言,既而服其决也。吾知其進於禮部,亦若是焉耳。

  抑吾聞之:君子不頌人以已然,而譽人以所當得。請言服官之道,可乎?夫道之用散於天下,人與己而已。人不知己,不足以行志;己不知人,不足以及物。痻人以通者,其失則流;固己以私者,其失則傲。故君子有忠恕之術,所以一人己廣德意,事上澤下,而達其仁於天下也。自科舉之學興,而學與仕為二事。故以得第為士之終,而以服官為學之始。士無賢不肖,由科目而進者,終其身可以無營,而顯榮可立望。士亦曰吾事畢矣。故曰士之終。佔畢之事,不可以蒞官也;偶儷之詞,不可以臨民也。士之仕也,猶始入學也。故曰學之始。夫是以不得於預養,而倉卒從其質之所近。其柔者巽懦而不立,而剛者又好愎而自用;佞者淟涊以自謀,而直者矯激而忘物;寬者廢弛而自縱,而嚴者凌誶盡察而無所容:如是而曰古今之變,道之難行,夫豈其然乎?

  君子之仕,以任事,必觀其勢;以達志,必盡其情;以振法,必歸於厚。其剛也似柔,其直也近佞,其嚴也以為寬也。若是所謂忠恕之術,推而行之,無古今也。夫誦詩三百而可以授之政者,非徒以博物洽聞之故也。蓋涵濡於三百篇中,而其氣味與之相入,則和平之情見,而慈祥愷悌之政流矣。唐、虞知人之目,教冑之方,思欲得而用之,皆取於是也。是以其氣長,而其量宏。畀之以富貴,而吾亦有以受之矣。富貴之於人,其不至不能強;其至不能拒,故有以受之。吾見若百川之注大海而不盈也。王子與予有姻婭之親,予故不覺其言之複云。

  途縣大夫楊侯序

  大夫同安楊侯之宰崑山也,毀斥梵宇,創造書院,進有光等數十人於堂,時加訓廸,不以政繁為解。眾方相與飭勵,趫然有思奮之心,而侯以徵書北上。於是諸生恍若有失,相顧慨歎而言曰:「古之善為政者,能合眾私以成其公,使為民者樂其教化之實,而士者慕其禮,眾能私之,故無不徧也。侯有愷悌之政,平夷靜息,民以順習。頃者患稅籍之紊,豪猾緣以飛走,莫詰其端,侯為之按畝出稅,搜刔伏匿,深為百年之計,是侯有大賚於民也,而民相與私侯於田畝。侯以學校修廢舉墬,惟力所及,呈藝較課而上下之,無有所偏愛,是侯於諸生無不至也,而諸生相與私侯於學宮。如吾數十人者之不肖,而侯不鄙夷,甄陶獎誘,深荷知己不倦之意,而吾數十人者,復相與私侯於書院。則侯之行也,獨不可以致其私於侯乎?」

  有光曰:「稱頌德美,非所以報知己也。欲以一方之故而滯賢者,非所以示廣也。愚願有陳於侯焉。天下之事。不知者不可以言;知之而不當其事者,不可以言;知之而又當其事,可以言矣。東南之民,何其憊也?以蕞爾之地,天下仰給焉。宜有以優恤而寬假之,使展其力,而後無窮之求,或可繼也。比者仍歲荒歉,主計者若捧水然,惴惴焉懼者所滲漉。有司之奏報日至,而徵督日促。經二大赦,流離轉徙之民,日夕引領北望,求活於斗升之粟,而詔書文移,不過蠲遠年之逋,非奸民之所侵匿,則官府之所已徵者也。民何賴焉?東南地方物產,雖號殷盛,而耗屈已甚,非復曩昔。並海之區,惟賴水利蓄泄,而專官雖設,漫無所省。今民水旱一仰於天。譬之植菓者,必有以栽培灌溉之,而後從而收其實。今則置之磽瘠之地,蔽其雨露,而牧之以牛羊。蓋取之惟恐其不至,而殘之惟恐其不極,如之何其不困也?今民流而田畝荒蕪,處處有之。雖以侯之愛民,支左持右,然掣於前而肘於後,其不能如侯志者多矣。天子興致太平,制作禮樂,一宮之廢,動以萬計,有司奉意承命,未嘗告乏。而獨不肯分毫少捐以與民,為千萬年根本之計,何也?昔『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史無可見之事,而獨稱其薦賈誼者。夫誼以少年書生,混迹窮巷,吳公何以知之?至觀其論天下大計,乃知誼之言必有以當吳公者。由此言之,使誼未用,則誼之策,吳公必能言之矣。愚以是私於侯,可乎?」眾曰:「然。」遂書之。

  送何氏二子序自周至於今二千年間,先王之教化不復見。賴孔氏之書存,學者世守以為家法,得以治心養性,講明為天下國家之具。而孔氏之書,更滅學破碎之餘,又不復可以得其全。其有足以意推,而較然不惑者,不過什之三四而已。而儒者先後衍說,作為傳、註,有功於遺經為甚大。

  然在千載之下,以一人一時之見,豈必其皆不詭於孔氏之舊,而無一言之悖者?世儒果於信傳,而不深惟經之本意,至於其不能必合者,則寧屈經以從傳,而不肯背傳以從經。規規焉守其一說,白首而不得其要者眾矣。間有不安於是,則又敢為異論,務勝於前人,其言汪洋恣肆,亦或足以震動一世之人。蓋漢儒謂之講經,而今世謂之講道。夫能明於聖人之經,斯道明矣,道亦何容講哉?凡今世之人,多紛紛然異說者,皆起於講道也。予以為聖人之言,簡易明白;去其求異之心,而不純以儒者之說閡之,必有庶幾於所謂什之三四者。

  南陵何氏二子,自蕪湖浮江而來,千里而從予於荒野寂寞之濱,予常以是告之,二子未嘗不以予言為然也。歲暮,辭予而去。惜二子亦方有事於進士之業,而未暇於予之所云。然二子要為知予,而其志意非苟然者。

  昔楊子雲作太玄,以示劉歆。歆號博極羣書,予獨怪其無一言論玄之是非,而直以後人覆瓿為憂。顧於歆之意何如耳,後之人奚暇論耶?至雄之弟子侯芭,獨知好雄書。予非為雄之學者,而士之知與不知,則千載同此慨也。

  送宋知縣序

  宣宗章皇帝時,蘇州守臣以吳中賦重,抗疏為民請命。一時雖未及大有恢張,以沛曠蕩之恩,而詔書裁減,德意甚美。時又專委重臣,經地物貢,其法至為纖悉。此非樂為是繁碎,亦因土之宜,順民之性,不得不然也。歲久弊滋,吏胥緣以為姦。議者不深惟立法之意,務為一切以求簡便,名曰未嘗紛更,而實大變祖宗之舊。眾從而和之。以為真得變通之宜,而三吳之民陰受其禍,已數年矣。稅籍日以亂,鉤校日以密,催科日以急,而逋負日以積,故為吏吳中者,督賦為尤難。

  宋侯之為崑山也,寬不廢法,威不病民,承弊壞之餘,稅辦【辦 原刻誤作「辨」,依大全集校改。】

  而民以和。而侯尤深言舊制之宜復,為書白於大府,大府未能行也。於是侯以徵書北上,當為天子近臣,得條上天下事,此可後乎?蓋國家仰給東南,以區區一隅,供天下財賦之半。至於今而力竭氣盡,已不勝其弊。又重之以紛更,譬如人衰老而服烏喙,其亦難以久矣。夫法之沿也,不可易變;法之變而不善也,不可不復。或謂紛更已定,懼再更之難,豈不大悖哉?

  崑山之東鄙,土瘠而民尤貧。均稅以來,困蹶益甚。歲復薦饑,侯加意撫恤,向之逃亡者,鵠形鳥面,爭出供役。而于侯之將行,莫不悲哀如失父母。「哿矣富人,哀此煢獨。」侯之德政,於是尤著。其父老以予之寓東鄙也,乞文以途之。惜予之不文,無以道父老之意,獨述其所聞見,以贊侯之行云。侯,南陽人。時嘉靖二十四年八月也。

  送郡太守歷下金侯考績序【代】

  吳郡為太伯建國。秦置守而屬之會稽。迄漢中葉,人物財賦,甲於東南。唐以降,繁盛極矣。今為王畿千里甸服之地。太守比古寰內諸侯,尤號尊重。星紀分野,環以大海,匯以具區。原田沃美,生物鬯遂;水陸之珍,包匭筐篚之貢,纖縞茶紵空方之輸,三服官者,不論也。一歲中,漕挽委輸,至四百萬。鄉邑之秀,鳴珮執玉,接武天朝。四方之賓,奉符乘軺,絡繹于傳舍。名為列郡,隱然一大藩云。是以任是職者,必天下之選。

  金公以濟南名儒,奮跡甲科,為材御史。奉使持節,風行閩嶠。天子憂憫元元,思維股肱之郡,根本之寄,疇咨在庭,無踰於公,俾以臨治焉。歲在壬子,當報政之期。於時清風徐來,騑駕初發,州縣屬吏,相率祖道於都亭。某周覽閶闔之墟,緬懷前政,如韋應物、白居易之風猷遠矣。國家稽古為治,妙選良二千石。二百年來,鴻名大德,媲美前古,稱於父老之口,代不乏人。然當天下無事,休養滋殖,累世熙洽。吏治寬緩,節目疏略。雖賦役繁重,而觸貸之政屢下。是以為郡者得優游其間,慕尚前史循良之治,煦嫗覆育,以達其慈愛之心。至於上計述職,得與文學法從,錫晏賦詩,而璽書屢下,用周、漢增秩進律之典焉。

  今承平日久,吏治抏敝。疆場靡寧,詔使旁午。責數年之逋負於俗奢民貧災殣彫瘵之餘,寬之則廢上之供,急之則傷民之命。自非識時通變之材,其於上下損益之際,未能調劑之不失其宜也。公於是時鎮以寬靜,處以弘簡,不震不竦,能使上安而下服之,可謂難矣。某常有事郡中,望公進止肅肅。詩曰:「敬慎威儀,維民之則。」又曰:「古訓是式,威儀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賦。」公其有焉。

  自惟生長濟西,去歷不二百里。鄉里晚進,仰止德聞,非一日矣。今承乏為吏,得與趨走之末;瞻望德容,每事依以為師法。誠恐此行用漢刺史入為三公之例,留之臺省,則何以慰吾吏民之思哉?是以與諸屬吏道其所以,而書之以為序。 【此文牧齋先生汰之,今仍存。】

  送郡別駕王侯考績序

  周官小宰:「以聽官府之六計,弊羣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辨 原刻作「辯」,依周禮本文校改。】。」夫善、能、敬、正、法、辨【辨 原刻作「辯」,依周禮本文校改。】

  六者,於吏事可謂盡矣,而必以廉為本。蓋非廉不足以弊羣吏之治。是故吏之廉者,非獨無傷於民財而已,推其所為,無非利於民者也。吏之貪者,非直傷於民財而已,推其所為,無非害崁民者也。何也?廉吏之所出,不以己私與之,則盡廉讓之為也,能痻人之情者也,雖偶有失焉,亦一二而已矣;貪吏之所出,必以己私與之,則盡攘奪之為也,不能痻人之情者也,雖偶有得焉,亦一二而已矣。孔子曰:「天下有道,盜其先變乎?」天下有道,則吏莫肯為不廉,此孔子所以謂之先變者也。

  吳為東南財賦之藪,歲漕之所入,常以一郡當天下之半。地大物阜,號為殷富。往者倭夷自外海轉入吳境,仍歲侵擾。天子震怒,數誅易撫臣,調天下兵屯海上,師出逾年無功。民既苦侵暴,又有供億之擾。吏復乘時以為姦利。蓋蠻夷之禍,固本吏治之所致。迨軍發繁興,黠猾拏攫,利端無窮。則吳之子女玉帛,不獨填委于滄波浩渺之中,而亦潛輸于刀筆筐篋之間矣。自前歲檇李告捷,倭亦不復大至,稍稍向北海以去。民媮得暫息。然海防未撤,警報不止,尚未有息肩之日也。故嘗以為欲夷狄【夷狄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之無侵害,在於使民得安其生;欲民之得安其生,在於吏治之良;求吏之良者無他,亦無總於寶貨而已。

  天子與二三大臣,重惟東南之寄,慎選牧守,得雲中溫侯。宣布詔條,振舉綱維,威愛並行,百姓喁喁有太平之望。而廬陵王侯,實為之佐。時屬邑長吏多缺,計到官以來,在郡之日少,而單車往來,遍歷所部。東自瀕海,旁緣大江,涉五湖之區。久者經年,近者數月。最久至于崑山。百姓以為非能屈侯以百里之寄,乃復見漢世郡太守刺史行縣故事,而加親且久者也。

  侯為人清廉不擾,真有卻金暮夜,飲貪泉而不易之操。是以百姓悅而安之。屈侯於縣,本非所望。而人情狃習,反若所當然者。則於其去也,其能不戚戚以悲乎?於是鄉進士有光等,餞於江之滸。以為是不能忘者,民之情也;而摛辭以述侯之盛美,吾徒之職也。遂書以序其行。

  送南京虎賁衛經歷鄭君之任序

  國家更前代樞密之制,以五都督統天下兵,留守四十八衞京軍分隸之。而錦衣等上十二衞無所隸屬,為環衞之師,天子之親軍也。虎賁蓋其一焉。

  虎賁氏自周有之。虎士八百人,掌先後主而趨以卒伍。守閑宮門,從遣徵事四方,以為行衞。在漢,則屬之光祿勳。與中壘、屯騎、步,兵、越騎、長水、胡騎、射聲,為八校尉。虎賁中郎將,插兩鶡尾,紗縠單衣,虎文錦袴,為武衞之貴選。國家存其舊名,而職掌無所異。自永樂建都,六宮百官,皆遷於北。然皇祖宮寢官司,留於南者如故,而兵衞亦無改焉。依阻長江,控引南北,祖宗之慮遠矣。

  承平二百年,不特諸曹職務清簡,而禁旅閑靜無事。其佐幕之官,日乘馬,具名刺相過從,飲酒遊山而已。自頃海上之警,江、淮之間,往往騷動。則留守百司,亦有不能一日宴然者,况環衞之重寄乎?

  臨安鄭君,初佐太湖縣。以能治劇,調吾崑山。崑山在海上,當寇衝。君選練民兵,教閱有法,蒞事未幾,承檄造舟于閩。越歲始還,而京幕之檄又至。蓋以上官素知君,故遷轉之亟,縣人雖惜之,而不能留也。以君之才,往贊戎政,其必有以自見於有事之日者矣。抑定鼎之初,所置十二衞四十八衞,皆天下精兵。皇祖所以仆楚舉吳,廓清海甸,收閩、越,取中原,拾宋綴秦,制趙拔燕者:乃今部伍殘闕,至無兵可補。其廢壞之由,與所以當修復之故,不可不思也。

  詩曰:「豐水東注,維禹之績。四方攸同,皇王維辟。」又曰:「豐水有芑,武汪豈不仕?詒厥孫謀,以燕翼子。」願君以為居保釐之任者告焉。

  送太倉守熊侯之任光州序

  昔儂知高反嶺南,有眾萬餘人,所過如破竹。吏民皆望風走。天子以謂縣官素不設備,而責守吏不以空手捍賊,宜原其情。故一切輕其法,凡失守者,皆奪兩官。惟能任屬大將,使盡其材能之所宜,卒走智高,嶺南以平。

  國家太平日久,東南吳、越之區,山川秀美,物產饒富,民老死不見兵革。吏以期會鞭笞,集賦稅而已。不過三年,輒得京朝官以去。故天下士集於吏部,皆指以為樂土。一旦倭奴來海外,憑陵內地,則大江以南之州縣,無不騷動。吏非素備,嬰城自守,惴惴不能保,當是時朝廷雖有命將,而吏以罪罷去者,時時有之。議者謂宜責守城之事於有土之職,而戰勝共武之服,有將帥在也。吏或失守,當如皇祐之詔。

  今熊侯守太倉,太倉東邊海上,賊入境即犯之。如是者三年,而城不陷。宜在褒賞之科,而為使者所劾,落職為光州固始縣幕官。吳中士大夫,莫不歎惜之。昔嶺南之賊敢於攻城,而今海島之賊,利於掠野,故城之能全者不難。而太倉之城為賊衝,其全為獨難。而侯之賢,尤著聞於人。

  侯為人凝然有器度,雖倉卒擾攘之際,能從容以不亂。羽書狎至,而安閒自若。武夫悍卒,見之帖然,不敢出聲。此亦才氣有過人者,而州民之所恃以為安者也。天下無事,使者乘勢作威福,以升黜州縣之吏,唯其意之所之,而民之好惡莫恤也。若軍興之際,賞罰注措,一舉手搖足之間,而死生存亡於是焉繫。而猶以私意行之,不知其何以為心?海上之役,于今三年。百萬之師,每戰輒衄。原野暴人之骨,川澤流人之血,東前之禍亦慘矣。由其道而不變,吾不知其所窮也?

  方賊之初至,有姦人為間,挾大吏以謀賺城,登高指顧,萬目所見。侯先其未發,使人擒之。大吏愧汗,開門夜走。若非侯破散其謀,賊必據太倉城,其禍當不止於今日矣。前年之秋,賊乘西風歸島嶼。餘黨數百人,為官軍所圍,假息南沙。或以為窮寇宜開其一角,使者不從,檄侯與諸帥固守,迫歲暮,諸帥皆去。侯自度力不能獨支,亦解圍以歸,賊得乘船而遠。使者之所以劾侯,以此兩事。夫南沙之責,當有所分。若姦人為間,乃侯之所擒,而反謂侯薦其人於大吏。凡所刺舉,以好惡變亂失實,類如此。

  於是侯將行。其素所獎拔士州學生張元蒙等來告,謂予素知侯,不可無一言。吾聞侯待罪虎丘寺,日以登臨為樂,窮五湖之勝。已而受帥府之檄,使還州募兵。州人父老前後歡呼,如見父母。而侯以罷官臨其州之人,自以無愧色。予乃區區若為之自疏者,蓋以為吾東南無窮之慮,所不能不致其怨憤之辭,實亦州人之志也。

  贈陽曲王公分守太倉序陽曲王公為郡之三年,遷河南按察司副使,治兵毘陵。尋詔以常、鎮舊并蘇、松,命公復還理所於太倉。公職任師帥,以文學飾吏治。至是忽寄兵戎之任,而朝野無異議,若其紊然者,常以謂人材之於世,其具有不同。苟以受命效職,不過文書、獄訟、食貨、兵戎、河渠之事,其治辦往往亦多可觀。然此特自秦以來所謂吏事而已。古之所謂大任於天下,要以讀書學古,識治務知大體之為先,有非俗吏之所能者。是以不屑於文書、獄訟、食貨、兵戎、河渠之事,而可以無所不通。

  公起進士,守河南某州,日與諸生講論文學。其佐大名亦然。三遷至吾郡,郡號人材淵藪,公獎進人士,孜孜不倦。當兵荒彫瘵之餘,能以寬靖無事而治。以此推之,將屯百萬之眾,可以知其不勞指麾而有餘裕矣。海內承平日久,一旦外夷【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內侮,豈武力之未競?所以治之之道未盡也。

  昔任延為會稽都尉,聘請高行,待以師友之禮。遺功曹春謁修書於龍丘先生,郡中士大夫爭往歸焉。後為九真、武威,所至立校官,興儒學,而儌外蠻夷保塞,匈奴、種羗,絕不敢出。儒者之於兵戎,豈異事哉?

  公以壯年,名位日進,身為大吏而問學如諸生,此古大臣宰相之事也。有光無所用於世,未嘗敢交州郡,而公特加優禮。雖孤栖江海之間,自以得所嚮依。自公在郡,歲一再見,已如朝夕見之矣。其在毘陵,歲不一見,如旬日見之矣。常恐一旦遠去。而今返駕於吳,蓋枯槁沉溺之中,津津然如有生氣。以有光之於公如此,凡士之於公可知也。今歲禮部會試,及對大廷,魁天下者皆吳士。公長育作成之效,已見於此。而明堂棟梁之材,公所甄識,猶或有未盡出者。自此將乘運而起,為國家社稷無窮之計,豈區區吏事之所能及哉?

  公提調所貢士王執法,以公之至太倉也,郡士大夫皆往為賀。執法門下弟子,獨宜以文字贊述公之盛美。以有光有一日之長,又最知公者,推使言之,而為序云爾。

  送吳郡別駕段侯之京序自東南有倭夷之書,朝廷于額外增設官更,無慮百數。今年撫院奏行裁省,悉送上部。別駕蒲州段侯以海防至,當行。時屬縣崑山缺令,侯方署其事期年,民便安之而不忍于其去。吾鄉之進士二十有四人,按故事有贈行之文,不以有光無似,辱使序之。

  蓋天下之所須者,才也。才不足以當其任,與之百里之地,蹐蹐焉常若無所措。其握持膠固,自以為能有所執,而大者往往廢弛頹靡而不自知。其明與力僅至於其小者,而敝蹇強戾,不勝其恣睢之習。民何以堪之?蓋孔子之門,論為政詳矣。取其果與藝與達者,宜若非政之所先。然非是三者,莫能得乎人情也。故嘗論牧民者,譬之操舟,使之張則張,使之翕則翕,以能得乎風與水之情也。不然,未有不敗者也。

  侯有通敏之才,於賦籍兵瑣,一覽悉記,獄訟大小,無不立决,而取舍操縱,皆合於情。故自士大夫至閭閻之小民,咸便安之。侯嘗令嘉祥矣,又倅淮陰矣。能以治兗者治淮,以治淮者治吳,風土習俗,夫豈盡同?其達乎人情一也。故嘗論牧民者,譬之父母之生子,為之擇乳母焉。其乳母或以他故去,而隣母代為之乳,猶乳母也。又復為之別求乳母,則過矣。古之守令,有假,有守,有攝。然久之即真也。郡丞常行縣事、亦何不可哉?而必選令,此亦法之過也。

  侯,河東儒者。每至庠舍都講,諸生服其經學。而其門人,多貴顯於朝者。先是數年間,崑山令缺,栗侯永祿、任侯環、李侯敏德、王侯如瓚,皆以別駕來署縣。惟王侯泰和人,而三公皆上黨同縣。崑山之人,並稱其賢。侯今繼之,又賢也。今太守王公,以盛德年少在任。公,陽曲人,而參佐以下大抵皆出山西,一時之盛,非偶然者。蓋平陽、蒲坂,先王遺教,其君子有深思焉。豈非吾吳民之福哉?而繼侯署縣者,別駕周侯,又絳州人也。

  余固惜侯之去,喜崑山之人又得侯同官同地者。夫晉之君子,其施於吾民者遠矣。 【崑山本篇首刪去九十餘字,今從常熟本。又按「兵瑣」字,出漢書丙吉傳:「使東曹按邊長吏,瑣科條其人。」張晏曰:「瑣,錄也。」謂考按兵吏籍也。蘇子由文亦有考案邊瑣之語。兵瑣,謂兵籍也。常熟本不得其解,遂改作兵戎,非是。 】

  送陽曲王公參政陝西序

  陝西省治故長安,周、秦、漢、隋、唐之所都。昔人稱其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而自汧、雍以東至河、華,膏壤沃野千里。雖三河天下之中,王者之所更居,然古今建都之形勝,無逾關中者。太祖高皇帝初定天下,嘗幸汴幸洛,將幸關、陝,時以擴廓帖木兒、李思齊、張思道之亂,戎馬蹂踐,所過皆空城,千里無行跡,而金陵廟祏已定,遂為帝都,亦其時與勢不得不然也。

  永樂北遷,而萬世之業定矣。然以長安為大省,建布政司,則前代行省之官,蓋周之師保萬民,寄任不輕也。司有使,其貳為參政,即前代之參知政事,宰相之亞也。拊循教化數千里之也,非獨漢京兆、馮翊、扶風之任也。

  今天子哀憫元元,作興吏治,未及三載考績之期,特行黜陟之典。於是陽曲王公,以按察司副使分司江南,遂晉是官。予素受教於公,輒附于古贈言之義,以贊公之行。

  蓋王者以六合為家,其根本在生民,非必其行在所當軫念也。長安浩穰,稱為陸海。河山土地,無改於昔。今之蹙耗甚矣。豈非任岳牧者之責乎?昔鄭國渠、白渠兩渠之饒,衣食京師億萬之口。至唐杜佑,以為大曆初所溉田,比於漢減三萬八千頃。是時長安尚為京師,而佑言已如此。誠如杜氏計,復此兩渠。勸農置官,嚴修障塞,積穀繕兵,以收漠南之地,漢、唐之盛,豈不庶幾哉?昔宋慶曆初,是時天下全盛,范文正公請城東京,議者以為迂。其後乃思其言。先朝丘文莊公,亦以幽燕迫近胡虜【胡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而漕河易噎。欲重山後之守,尋前元海運之法。今以關中百二之險,誠使膏壞千里,百姓殷富。而漢、唐河渭之漕,故在於此,以為國家之陪京,此萬世之慮也。

  公蚤貴而好學,方有志于經世。而其治吳,寬靖文雅,清廉慈愛,吏民歌思之。余不容以頌述。獨以迂愚之說,贊公仰答天子之寵遇云。     送童子鳴序

  越中人多往來吾吳中,以鬻書為業。異時童子鳴從其先人遊崑山,尚少也。數年前,艤舟婁江,余過之。子鳴示余以其詩,已能出人。今年復來,吾友周維岳見余,為念其先人相與之舊,謂子鳴旅泊蕭然,恨無以恤之者。已而子鳴以詩來,益清俊可誦。然子鳴依依於余,有問學之意,余尤念之。

  嘗見元人題其所刻之書云,自科舉廢而古書稍出,余蓋深歎其言。夫今世進士之業滋盛,士不復知有書矣。以不讀書而為學,此子路之佞,而孔子之所惡。無怪乎其內不知修己之道,外不知臨人之術,紛紛然日競于榮利,以成流俗,而天下常有乏材之患也。子鳴於書,蓋歷能誦之。余以是益奇子鳴。夫典籍,天下之神物也。人日與之居,其性靈必有能自開發者。「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書之所聚,當有如金寶之氣,如卿雲輪囷,覆護其上,被其潤者不枯矣。

  莊渠先生嘗為余言:廣東陳元誠,少未嘗識字,一日自感激,取四子書終日拜之,忽能識字。以此知書之神也。非書之能為神也,古人雖亡,而其神者未嘗不存。今人雖去古之遠,而其神者未嘗不與之遇。此書之所以可貴也。雖然,今之學者,直以為土梗已耳。

  送狄承式青田教諭序

  予與承式同舉於鄉,試於禮部,皆不第。而承式獨以祿養為急,徘徊都下。送予出崇文門外,謂當得官浙中,因約余遊錢塘西湖,遠則在天台、鴈蕩之間,欲為東道主人,然又數不果。今年,始得處之青田。青田在萬山中,足以讀書談道,優游自適。而浙東學者,近歲浸被陽明之教,為致良知之學。承式為人敦朴斂約,不喜論說,而中有自得者。今為人師,不容默默,亦將出其所有,以考論其同不同何如也。

  浙東道學之盛,蓋自宋之季世。何文定公得黃勉齋之傳,其後有王會之、金吉父、許益之,世稱為婺之四先生。益之弟子為黃晉卿,而宋景濂、王子充,皆出晉卿之門。高皇帝初定健康,青田劉文成公,實與景濂及麗水葉景淵、龍泉章三益四人,首先應聘而至。當是時,居禮賢館,日與密議。浙東儒者皆在。蓋國家興禮樂,定制度,建學養士科舉之法,一出於宋儒。其淵源之所自如此。

  近歲以來,處之科第,至闔郡不見一人。或者遂目為深山荒絕之區。而不知假令縣歲貢數十輩,豈盡謂之才賢得人耶?以甌粵區區二百年,有文成公為帝者師,不可謂之乏人也矣。天下承平日久,士大夫不知兵,一旦邊圉有警,束手無策,徒望之勇猛強力之人。如此,則古所謂合射獻馘於學宮者,何事耶?文成以書生,當方谷珍起海上,毅然建勦滅之策。佐石抹元師擒殄山寇,卒以保障鄉里,挈全城以歸興王之運。其文武大略,且未可以一鄉一國之士概之矣。

  承武入公之里,而與其子弟游,能無慨然有感矣乎!夫山川之氣,積二百年,當有發者。况以先王之道,六經孔、孟之語訓廸之。將見括蒼之士,必有文武忠孝出而為國家之用者矣。 【崑山本與抄本同,今從之。常熟刻小異,當是初本。】

  送熊分司之任滇南序

  嘉靖四十一年秋,熊公以河南按察司副使太倉兵備,擢雲南布政司右參政。州學生張端復,其先大夫思南守,與公雅善,公嘗厚恤其家,且以受知于公久,以州人之懷公也,屬余為贈行之序。

  夫官與民。利害相係久矣。其官制簡者,其民必靜;其官制繁者,其民必擾。而法嘗自簡而趨於繁。人情非好為自用以訾毀前古,而必以己之所為為是。特出於因循變易,不覺日與古異趨,至其聞古之道,未嘗不慨慕而欲追復之也。漢置郡太守,其屬有都尉典兵,禁備盜賊,亦時省罷,併職太守。其後頗設刺史監之。或臨遣光祿大夫博士,循行天下,然不常有。而郡國寇盜,所遣大將亦絕少。今制州郡之上,命使日增,以故職司不能有所展。往往監臨無慮數人。皆不過代郡行事而已。江南為畿輔,近年以來,復以省司來制內部,非祖宗之舊,蓋權時之宜云。

  公初以進士守太倉,適有倭夷之寇,廷議以公寬仁直諒,遠邇畏愛,可當東南之寄。稍遷郡丞,遂以按察司臨制諸郡。議者以為官制雖變古,而公以一人歷數官,皆民事兵馬之職,而終始不離太倉之境。如漢加魏尚為雲中太守,龔舍為泰山,祝良為九真,而張喬為交趾刺史之比。自公居官任職,島夷不再侵,瀕海清宴。此前代刺史郡守之明效也。於是公在吳十有二年,始有滇南之擢吳。吳民咨嗟,以不能復留為恨。余意廟堂以公資望既高,姑藉此以為召入內臺之地,即滇南不可久矣。抑今制常以部院大臣循行天下。吳民望公再駕,如往時周文襄、夏忠靖二公,吾知滇之民,不能與吾吳民爭公也。

  今天子二三大臣維新庶政,必因民所宜。雖官制不必盡合於古,而如前日之任公者,可謂得古之遺意矣。滇南雖去京萬里,而公楚人也,自巴、黔以西,無隔滇道者。今其地風土清淑,四時景候如春。而花草妍麗,中州無有。百姓安樂,葉榆、西洱之間,無犬吠之警。直臥以治之而己矣。詩曰:「君子來朝,何鍚予之?雖無予之,路車乘馬。又何予之?玄衣公及黼。」又曰:「樂只君子,福祿膍之,優哉游哉,亦是戾矣。」余日以望於公焉。【舊刻刪篇首七十四字,今從抄本補之。】

  送計博士序

  昔者先王以道術教天下。自周之盛時,詩、書、禮、樂以造士,蓋其來已久。而後孔子修而明之。所謂「博學於文」者,博此而已。博而「約之以禮」,所謂「一以貫之」者也,孔子平日教人以講學者,非能舍乎是,而別求所謂道也。其弟子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可謂彬彬乎其盛矣。孔子既沒,各以其所能教諸侯之國,世主亦知崇尚之。蓋於是時始有博士之官。

  遭秦滅學,其官猶不廢。漢得以因之。武帝表章六經,置五經博士。其後世加增廣,迄於東都,遂有十四博士,太常總領之。當其盛時,石渠、白虎之會,天子親制臨决焉。蓋秦、漢之際,六學殆幾於絕,然猶僅存而復著。天之於斯文,若有陰翊於其間,而國家運祚,亦賴之以維持,其所關係豈小哉?

  漢以後數百年間,朝廷之官,世有變更,而唯博士獨常置。賈、馬、王、鄭之學,大行於魏、晉之後,而梁之皇甫偘、褚仲都,周之熊安生、沈重,陳之沈文阿、周弘正、張譏,隋之何妥、二劉,皆以博士名當世。至貞觀正義之行,則前代諸家不復兼存,而其說始歸于一。學者徒誦習之以希世,而唐之儒林衰矣。

  宋之大儒,始著書明孔、孟之絕學,以輔翼遺經。至於今,頒之學官,定為取士之格,可謂道德一而風俗同矣。然自太學以至郡縣學,學者徒攻為應試之文,而無講誦之功。夫古今取士之塗,未有如今之世專為一科者也。苟徒以應試之文,而未能明其所以然,吾恐國家之於士,其用之者甚重,而養之教之者猶未具也。夫苟習為應試之文,而徒以博一日之富貴,士之所以自為者亦輕矣。知其所以講誦而求自得之,則雖孔子之教,不出乎此。夫天下學者,欲明道德性命之精微,亦未有舍六藝而可以空言講論者也。

  柳州計君之來教崑山,以寬仁化導學者。未一年,用高第入為國子博士。余歎計君之 賢,庶乎有志於舉博士之職者,為序以贈之。     送蔣助教序

  全州蔣先生教崑山六年,入為國子助教。崑山之學者四百餘人,從兩先生祖道郭門外,而請予為文序之。

  國家文治熙洽,宇內萬里,士無遐邇,皆通□六學,彬彬然出為王國之用。故先生來自嶺表,司教圻甸,今又進陟天子之成均,以其教於一邑者推之天下可知矣。

  古者十五入大學,學先聖禮樂,而知朝廷君臣之禮。其有秀異者,移鄉學于庠序。庠序之秀異者,移國學於少學。諸侯歲貢少學之□者于天子,學于大學,曰造士,而後爵命焉。今州縣之貢舉,近古遞升之法矣。而太學之官屬,亦取郡邑博士之高第,夫豈亦因其意而為之歟?三代教養之制,不可復詳。而遺□之存者,猶可以知其一二。自宋之大儒,以戴記所載大學篇,為古大學教人之法。其說以古之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始於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而後天下平。其為□致之論,條理甚析。而近世之說,乃又有不然者。夫學於太學而不知其所以為教,則所以為治國平天下者,果何道也?天下之士,方讙然以爭矣,至以前之所為說者以應有司之□,而以其所自為說者為私門傳授之奧旨,而有司者無與焉,豈不悖於建學立官之意哉?今世貢舉之格,要以為一定之說,徒習其辭而已。苟求其意,則六經聖人之言,有非一人之說所能定者矣。漢之儒者,號為專門。至於都授大會,異同紛紛,務求其是,而不主一偏,故有石渠、白虎之論。是乃所以一道德而同風俗也。

  天子憲天稽古,數十年來,郊丘、宗廟、明堂之禮,多所裁定,而車駕親御太學者再矣。而予獨疑今之六館之條格,猶牽於選愞之議。而月書季考,非所以作成天下之人材,以仰體天子所以崇化厲賢之意,而徒得猥瑣流俗之徒習其辭者,以應有司之格焉;非所以興四方太平之原,制禮作樂,鎮撫四夷【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之具也。予,太學弟子也。故於先生之行,而私以質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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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  贈送序

  送同年李觀甫之任江浦序

  凡進士,同年相善,而同門尤加善焉。同門者,主司分經考校,同為一人之所取者。既於主司有師生之分誼,視他同年,會聚尤數。亦時以德業相考,而知其志意之所極。如吾李君者,恂恂焉,可以知其器識之遠大矣。於是受命為江浦令。故事,同門外補,其留京及未選者,例當分撰文字以途之。而予得李君。夫為文以送行者,必有芬芳之辭,余固拙者之尤,且不能為世俗之語,而於情終不能自已,乃遂勉為之。

  唯江浦為京縣,然在大江以西。故時,六合隸於淮陽,高皇帝定鼎,特以六合分為江浦,以為兩縣,而屬之京兆。蓋以畿輔重地,不當為一衣帶水所隔。而凡為其令與其民者,朝夕有事京兆,渡江以為常。余嘗北上出龍江關渡,經行其縣。縣朴陋,不類江以南。然自此而西北行,至滁州,涉清流關,為建康要道。而神州赤縣,其地固不為輕矣。

  獨以君之才,宜得望劇,顧屈就於此。蓋今選人之法,有與之難地以觀其才,亦有以其地之難而擇才之優者以畀之。則今江浦之命以及君者,豈不謂荒萊之土之所當墾治歟?彫瘵之民之所當嫗拊歟?京輔之邑之所當封固歟?夫今天下,所在獨患民貧而上不之恤,財力大屈而斂之不已。能知所以生之之道,與其取之之方,雖儉陋之邦,亦足以收富庶之效。

  如江浦者,尤宜休養生息之者也。當天下初定之時,嘗徙民屯種和州等田矣,又數賜民田租矣,其意未嘗不在壯畿輔以重根本也。顧今天下縣邑疲病,何獨江浦?即江以南,號為天下膏腴,今亦近貧瘠矣。又將數年,殆不可為。此今日守令者之責也。李君勉之。吾見三年報政,以治行徵為天下最者,其在君矣。

  送同年丁聘之之任平湖序

  進士同榜者,其始數百人常相聚。自春官進於冢宰,而後分送諸曹,各隨所隸以去,謂之辦事。今年賜第者,三百九十有四人。既分曹,則余所同工部辦事者四十有六人。而五人者,選入史館。今夏首選,凡若干人皆得外補。夫同年而又同部,宜日相聚,以觀其德業。然每晨入部,升堂祇揖而退,卒無所事事。而當選者,亡何又各得官以去。是所謂同榜者,亦若率相值而已。此余於諸同年,未嘗不歎其相聚之難也。是選也,龍陽丁君得嘉興之平湖。故事,同部送行,余次當為序,故余道其於同年之情如此。

  嘉興本古會稽吳郡之地,唐時猶隸蘇州為縣。其後乃割於吳,然風土民俗猶一也。余故吳人,敢以其所知者告之。凡今之選為令吳中者,人之憂之,未嘗不以賦稅之難。夫以天下財賦,悉在東南,欲其辦集,誠難矣。田租之入,率數十倍於天下,然父子祖孫二百年來以為當然,固無望其減,而獨畏其日加也。歷三紀以來,民間未嘗放赦,而水旱之災,蠲貸之令亦少矣。又經島夷焚剽之後,海上之戍不徹,而加編海防,歲增月益,江、淮以南,益騷然矣。軍府之乾沒,動數百萬。此皆生民之膏脂也。凡為大吏,其勢與民日遠,一切以趨辦為能。民之疾苦,非有關於其心也。若為令者,則民皆吾之赤子,朝夕見之。亦何忍使之逮繫鞭笞,流離殭仆而不之恤也?夫額供之數,固民之所樂輸者。其他水旱流冗,荒萊姦蠹之所積逋,與今權宜一切之征求,謂宜有調停委曲於其間,此令宰之所宜留意者也。

  余歷觀前政,有不以催科為事,而事亦未嘗不辦集,往往為大官以去者。而其急於催科者,其功名反或不逮。然則獨以催科為東南之吏告者,其流禍於生民多矣。傳曰:「如保赤子。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莊子論解牛曰:「彼節者有間,而刀刃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有餘地矣。」夫如是,天下事夫何憂其難!余固為吾丁君告,亦并以為諸同年之吏於東南者告也。

  送同年光子英之任真定序

  余讀史,觀項羽救趙:諸侯兵軍鉅鹿下者十餘壁,莫敢縱兵。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韓信以兵數萬東下井陘,建大將旗鼓,鼓行出井陘口,與趙大戰,破虜趙軍,斬成安君泜水上。楚威振天下。及漢破楚垓下,以得淮陰侯,而淮陰之功始此,皆在今真定之境。嘗欲一至觀其戰處,而不可得。

  真定本古中山國。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北略地,其事固已偉矣。典午之南,劉、石、慕容、苻秦繼起燕、趙,而慕容道明建國都於此,固亦一代之雄也。唐自大曆、貞元以後,強藩不制,而成德一軍,尤為驍悍。天下視河北若回鶻、吐蕃然。蓋不為王土者百年。宋因石晉,失山後諸州,則真定遂與契丹為境。其後金人陷兩河,二路尋亦不守,而國事不可為矣。

  國家今為畿輔重地,而太平二百年,議者以為其悲歌慷慨之習已大變於古,而不知燕、趙之人出於其性然者。獨以朝廷威靈,有所俛首畏伏,而終不能以帖然也。蓋古所謂驍悍不可制者,其平時未嘗不俛首畏伏,及其一且激於其所不可忍,而驕悍之性乃得而見耳。

  夫以中山之地,為古豪傑力戰之區,而姦雄竊據之所都。唐失河北,勢日陵夷。宋沒兩路,國遂南渡。况今翼衞神原,為萬世帝王之業,比古京兆、馮翊、扶風之地,非得良有司拊循教化,無以使之安土樂業,而壯國家之藩衞也。今使驛之所出,兵調之所加,坐派日增,民生蹙耗甚矣。而議者徒思重三關之戍守,煩邊徼之供億,謂燕、趙之民荏弱屏息而可怵者,亦未之思也。欒城韓山童之事,可以鑒矣。今制,推府佐郡治獄,然常為監御史之所委寄;而監御史實能制一方之命。余以是為光君告焉。君與余,同年進士,今選為真定府推官者也。奧學通才,為人聰朋仁恕,犴獄之事,余無足以為君贅矣。

  送同年孟與時之任成都序

  安定孟與時,與余同年進士,而以余年差長,常兄事之。余好古文辭,然不與世之為古文者合,與時獨心推讓之,出於其意誠然也。與時以選為成都推官,余亦為令越中,將別,無以為與時贈者。惟推府為郡司理,儒者能道,前世論刑之說詳矣。余讀尚書古文:「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此今世所用孔氏書語也。而伏生今文以恤為證,漢儒傳之。而太史公本紀云:「惟刑之靜哉。」靜即謐也。自古論刑取其要,未有靜之一言為至。此真聖人之語,余以是為與時告焉。

  余生吳中,獨以應試經行齊、魯、燕、趙之郊,嘗慕遊西北,顧無繇而至。與時自安定往來長安中,又從太行山以來京師,今又官蜀中,行邛崍九折坂,覽劍閣、石門之勝,豈不亦壯哉!昔王介甫初仕大名為司理,而韓魏公為守。嘗告以「君年少,當讀書,不宜專以吏事。」而介甫實未嘗不讀書也。以此恨韓公為不知己,而韓公之意則美矣。故余於與時,尤望於吏治之暇,無忘學古之功。

  孔子曰:「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往時張文隱公嘗為余言,今時人材,惟趙孟靜在史館難得。嘉靖二十九年,虜 【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騎薄都城。公卿會內廷,趙先生獨申大議,至廷罵阿黨,風節凜燃,有汲長孺所不及者。京師人至今能道之。趙先生,成都人也。余故為文隱公所知,而趙先生以是亦知余。顧無繇一見之。士之相知,豈在於見不見哉?然余懷之久矣。而羨與時之獲見先生也。而又以喜與時之得師也。

  送王子敬之任建寧序

  余始五六歲,即知有紫陽先生,而能讀其書。迨長,習進士業,於朱氏之書,頗能精誦之。然時虛心反覆於聖人之本旨,則於當時之論,亦未必一一符合,而或時有過於離析附會者。然其大義,固不謬於聖人矣。其於金谿,往來論辯,終不能有同。後之學者,分門異戶,自此而始。顧二先生一時所爭,亦在於言語文字之間。而根本節目之大,未嘗不同也。

  朱子既沒,其言大行於世,而世主方主張之。自九儒從祀,天下以為正學之源流,而國家取士,稍因前代,遂以其書立之學官,莫有異議。而近世一二君子,乃起而爭自為說,創為獨得之見。天下學者,相與立為標幟,號為講道,而同時海內鼎立,迄不相下。餘姚之說尤盛。中間暫息,而復大昌。其為之倡者,固聰明絕世之姿,其中亦必獨有所見。而至於為其徒者,則皆倡一而和十,剿其成言,而莫知其所以然。獨以先有當世貴顯高名者為之宗,自足以鼓舞氣勢,相與踴躍於其間。此則一時士習好名高,而不知求其本心為「遯世不見知而不悔」之學,則流風之弊也。

  夫孔氏之門,學者所為終身孜孜不怠者,求仁而已。其後子思為尊德性、道問學之說,而高明、廣大、精微、中庸、新、故之目,皆示學者為仁之功,欲其全體不偏;語意如臯陶所稱直溫寬栗之類也。獨用揭此以立門戶,謂之講學,朱、陸之辯,固已啟後世之紛紛矣。至孟子所謂良知、良能者,特言孩提之童自然之知能。如此,即孟子之言性善已盡之;又何必偏揭良知以為標的耶?今世不求博學、審問、慎思、明辨 【辨 原刻作「辯」,依禮記校改。】、篤行之實,而囂然以求名於天下。聚徒數千人,謂之講學,以為名高,豈非莊子所謂「聖賢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者也?夫今欲以講學求勝朱子,而朱子平生立心行事,與其在朝居官,無不可與天地對者。講學之徒,考其行事,果能有及於朱子萬分之一否也?奈何欲以區區空言勝之!

  余友王子敬舉進士,得建寧推官。余固慕遊朱子之鄉而未獲者,忻忻然願從之而不可得。因告之以凡為吏,取法於朱子足矣。間謁紫陽之祠,以瓣香為余默致其祝。俾先生有神,知數百載之後,亦有余之自信不惑者也。 【此文係崑山刻本。常熟本另是一篇。蓋既作論道之文,臨餞別時,又敘情款耳。今并存于後。】

  送王子敬還吳奉母之建寧序嘉靖乙丑,吾崑山之士,試南宮得薦者四人。余與王子敬、陳敬甫皆賜第,而王明德請告以去。余為都水試吏,與敬甫同待選。而子敬先有建寧之命,便道還家,迎太夫人之任。敬甫當得內署,而余官內外未定,然留京師已半載。忽當秋候,涼風蕭颯,起視中庭明月,悄然不寐。余與敬甫同有思家之感,羨子敬之早還也。昔潘安仁作閒居賦,以太夫人在堂,不能違膝下而遠從役。意以為官者妨于養也。今子敬榮還,又得侍養,人子遂志,無如此者。

  初,子敬辭太夫人,嘗奉教不欲其在北。云:「吾少生長京師,北地風土,尚能識之。汝即官南方,吾雖老,當從汝行。」而子敬果得今官。又子敬之舅雍里公持憲八閩,嘗為女兄道粵中山水之勝,太大人所熟聞。今遂南行之志,將倘佯武夷山水之間,不減安仁版輿輕軒之奉也。漢雋曼倩為京兆尹,每行縣錄囚徒還,其母輒問所平反幾何?其子多有所平反,母喜笑,為飲食言語異于他時;亡所出,即怒,為之不食。故雋京兆為吏,嚴而不殘。子敬之幸太夫人、以孝道率先閩人。而其治獄,內奉慈訓,必能不愧古人。而太夫人亦將遠與雋母流芳名于百世矣。

  子敬之行,敬甫與余出餞崇文門,別而為書此。是歲八月朔日也。

  送張子忠之任南昌序

  張子忠之令南昌也,孫子奇、趙元和與凡同事於禮部者二十有六人,於其將行,相與餞之,而屬序於予。凡序之為,處者送行者之詞也。予又辱與子忠善,因不敢辭。

  蓋昔夫子與其門人論政,載於論語之書甚詳。雖其為言不一,然皆為政之道。而于為政之事,未嘗及之。而求其一言以盡之者,曰「君子學道則愛人」而已。今世之所患,不知道而不能愛人。夫不知道而不能愛人,其為嵬瑣恣睢之徒,固不足言;至其有所樹立,號為能吏者,不過徒事聲跡之間。一時赫然燁然,眾人以為美,而天下之元氣日以耗,而有不自知者。世亦何賴於此?故學道而能愛人,不當復論其水土之風氣,與夫時之變化,而無所不可。辟之水,能流而已;至於為澭,為濋,為瀾,為波,為潛,為滸,為沱,為洵,為沙,為濆,為汧,為汜,為淪,為涇,惟其流之所至,不能預期也。君子能為道而已。至於為栗,為立,為恭,為敬,為毅,為溫,為廉,為塞,為義,為平康正直,為彊弗友之剛克,為燮友之柔克,為沉潛之剛克,為高明之柔克,惟其道之所至,不能預期也。夫非特令於楊、粵之間宜也;令於齊、魯、燕、趙、秦、晉之間,亦宜也。雖至於入為九卿,為天子之宰相,宜也。

  今南昌,三司治所。大吏鎮壓于其上,可以抗而或有所當承;可以隨,而或有所當執;且又獨無所以感動諷諭之乎?士大夫登朝著,與其居於鄉者,繼踵接武。裁以法,逆於情;通以情,骫於法。又獨無至公大義,且于道德之重者,不可隆南州高士之禮乎?其民好訐以訟,懲其狡猾矣,獨不可使吏治蒸蒸不至於姦乎?財賦不若吾吳之繁重,而上供之不可廢,搜其隱匿矣,獨不可恤其災害而蠲以與民乎?地介江、湖,盜賊多有,殲其魁傑矣;又獨不可使聞教令而解散,安土樂業,如渤海之政乎?

  昔太祖高皇帝建都金陵,與偽漢爭天下,諸將血戰,堅守豫章以挫其鋒,迄成底定之功。今忠臣廟在焉。然二百年來,強藩不軌,蠻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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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竊發,江、湖之盜,無處不有。而議者以今日三陲多警,唯江右晏然。以是為子忠喜,是猶以劇易利害言也。吾所言者,道而已矣。

  吾聞安成有鄒祭酒,吉水有羅諭德,方居深山,講明聖賢之學。子忠試往而質之,必以吾言為然也。 【崑山刻本,篇首作序之由三【三 依本文當為「六」。】十三字皆削去,篇中遂無照應。今從常熟本。 】

  送陳子達之任元城序

  陳氏在吾崑山,家世以科名顯。子達前年試南宮不第,欲就選。時有傳權貴人語,以某地某官相許者。子達曰:「吾可以賄而求仕耶?即往而責償於其民,可耶?」遂拂衣以歸。今年試南宮,以一字失格,不得終試。遂復就選。適銓部政清,請謁不行。或有以中人為地者,率置之蠻徼荒遠之區。天下士集京師,皆以為朝廷清明,太平可望。而子達得為縣大名之元城。

  元城賦輕人朴。雖在三河之間,於今畿輔地獨僻遠。仕宦者得此以為清高。子達因其土俗而無撓之,易以為治。而余以為今之為令之難,非雖於其官,而難於其為其官之上者。自昔置令。以百里付之。故譬之為人牧牛羊,為之善其牢芻,擇其水草,時其絼放,而主人不問,觀其牛羊之羸茁而已矣。今以一令而大吏數十人制於其上,牛羊之羸茁不問也,牢芻水草絼放之事。不使之為也。而煩為之使,苛為之責,欲左而掣之使右,欲右而掣之使左。以牧一人,而何其主十人,而主人各以其意喜怒之。凡吏之勤苦焦勞,日夜以承迎其上,無餘事也。故曰:令之難非難於其官,而難於其為其官之上者。

  今天子委任元輔,作新吏治,而子達方有志於為民。而為其官之上者,庶幾或少變前之為者,使之得盡其為牧之事。余於子達之行,有望焉,且以告其為其官之上者也。 【按絼,與紖同。丈忍反,牛系也。周禮:「封人置絼。」注:「著牛鼻,所以牽牛者。」常熟本誤刪此句。】

  送毛君文高之任元城序先王建官,必有牧監、參伍、殷輔、長兩、正貳。而上大夫受縣,縣邑之長,曰尹,曰公,曰大大,其重古矣。蓋亦必有參伍、兩貳之屬也。至漢,仍秦制為郡縣,縣萬戶以上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減萬戶為長,秩五百石至三百石。皆有丞、尉,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為長吏。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吏之秩,是為少吏。是知令、丞、尉皆長吏也。夫令為天子親民所為臨軒顧問者,墨綬進賢兩梁冠,其選即為州牧刺史。丞為其佐,亦不輕矣。今制重內,故令輕;令輕,則丞輕矣。而令又往往恣睢傲誕,自輕其丞者,何也?凡縣之事,丞理其繁,而令得以簡;丞效其勞,而令得以逸。令過,丞規之;令不及,丞輔之。則令之於丞,其可輕也?

  予友陳子達,受命為大名之元城,餘三月矣。而皖城毛君文高,今往為其丞。子達剛直不阿,遇事發憤,而毛君為人謹厚,往以佐之,必和而能濟也。元城之民,其有賴乎!余觀郡乘,自古遊宦魏郡,知名者不少。其在元城,樂廣以令,李若水以尉;仇覽,蒲鄉一亭長耳,而漢史傳之。毛君其亦可自輕其官也哉?

  君之先人,樂善好施。晚歲無子,嘗捐貲修其縣之崇惠觀。其上梁之日,縣令親為酹酒於三清像前,曰:「毛某善士,今喜捨鼎新此觀,願天予之四子。」先予之名,曰梁,曰棟,曰材,日柱。後果生四子,命以其所命名,其事頗異。梁者,即文高也。信知古稱禱於神而生者,良有之。今毛氏之後世,尚當有人。而毛君之為丞,生有神符,其必有異政。豈可輕也哉?

  送南駕部吳君考績北上序

  駕部吳君之先憲副公,與吾郡陸生鳴鑾之先大夫,同在嚴郡,有寮寀之舊。陸生是以得從君遊。君將以考績北上,陸生為君請贈行之辭,且致君之意甚勤。余固鄙野之人,又不閑于世俗之文,其何以辱命?然聞君之高誼久矣,况其情之惓惓,烏得無言已乎?

  國家自永樂遷都,兩京並建,如古鎬、洛之制。百司庶府之在南者,悉仍其舊,而稍省其員額。兵部尚書預掌留鑰,寄任特隆。而車駕清吏司,得以揀選上十二衞之驍勇,翊衞皇宮,蓋古光祿勳之職。領五營七署之事,所以佐大司馬;寓兵機於環衞之間,非特掌輿輦車乘,郵驛廄牧而已。高皇帝以兵定天下,斂百萬之師於神京,國家晏然有泰山之安,於今且二百年。

  邇者營卒羣噪,極其猖狂,幾如元魏神策、虎賁、羽林之禍。朝廷紀綱,所繫不小矣。夫兵,眾之所聚,統馭者或不能知其情。人之情不能知,其蓄之之久,則憤憾而思有所一出,此固其勢然者。于是欲求其情而加慰勞之,彼方自以為得,而安于自恣。如是,則向之所謂情,不生於情,而將生于習。彼以其一旦憤憾之氣而狃之以為習,國家可一日恃之以為安哉?異時遼陽之師嘗囂矣,撫之而後安;雲中之師又囂矣,撫之而後安;此邊疆之患,四肢之虞也。今京輦腹心之也,惴惴如此。然又烏知不以異時之事無所懲,而效之也?如使又無所懲而效之,則吾未知其所止也!

  天下之變,無不起于微。唐中葉始於平盧一軍之亂,當時不折其芽萌,釀成至于五代一百六十年不可除之痼疾。武宗時,澤潞擅命,李德裕請討之。而橫水戍兵叛入太原,奉楊弁主留事。議者頗言兵皆可罷,德裕遽趣王逢起榆社軍,斬弁獻首京師,而澤潞亦平。德裕之為相,不盡滿人意,而臨事有制如此,故能使河北三鎮畏脅,而會昌之政,稱美於世。蓋天下善者能制其機,嬴縮變化,無所不可。獨患因循不决,僥于目前之無虞,而制之不出于己,此所以可慮也。

  陸生言君勤敏於吏事,凡監牧、舟艦諸蠹敝,多所釐革。而親王之國,兼兵工二部之務,沛然有餘。予以為此得君之粗者。今茲北上,必能以天下之大機,贊於廟堂矣。余何詞以助之哉! 【崑山刻本妄刪八十餘字,今從常熟本。】

  送周給事興叔北上序

  今天下之用人,與士之為天下用,與古異者;其求之與為其求者,皆非古之所宜有。蓋古之士,上之人知重之也,故士亦有以自重,而不輕於進;今世則自進而己。雖然,有至於今而不可易者,亦常有自重之義存乎其間,而後可以任天下之事。蓋孔子、孟子之時,世已莫知尊用其道,而孔、孟固未能忘情於斯世,亦與之相驅馳,而終以不可為而止;則孔子、孟子之所以自重者也。後世學者守其家法,雖至於千百年,未嘗變也。孟子之於伊尹、孔子,蓋力攻當時好事者誣聖人以成其苟進之私。至於百里奚自鬻,亦深為之辯。孟子以為百里奚之所就小矣,猶不肯自鬻以成其君。夫苟至於自鬻,雖五伯之業,不可為也。由是言之,士之欲托於功名而苟冒以進者,雖自詭以有所成,亦誣矣。

  臨安周興叔,以進土為令江南,入為給事中。時宰慕其名,頗示意旨,欲邀致之門下。興叔即引疾以去。先皇帝之末年,朝廷方舉遺逸。會新天子即位,一時雲集闕下,莫不驟致顯擢。興叔宜以時起,以觀天子之新政,而方且高臥自若。國家故事,大臣之在告者,非有召不得入。其非三品以上,凡在廷之臣賜告者,皆自赴闕,而後天子命以職。二年冬,興叔未赴闕也,而除書獨下;於是乃應命而出。興叔可謂得古自重之義矣。

  余官吳興,往來臨安,嘗訪興叔於西湖古寺中。讀書著文,山深徑迂,人迹所不至。臨安會城,士大夫皆高尚其道。今興叔之出,真能自重不苟然者。給事中為諫諍之臣。天子既嘉獎直言,人得以有所建論,每下之公卿大臣,亦不逆其言,每奏輒行。蓋遭時聖明,其言之易行如此。

  夫以其言之易行,當思其言之難而後可也。自古如賈誼、陸贄、王吉、崔寔、魏徵之徒,其言莫不有關於一代之治體。今天子承統繼阼,屬世道一變之會。天下治忽之機,與人心風俗之所經,興叔獨居深山中,熟觀之久矣。其必有不徒言者,以稱朝廷任屬之意。

  某自念:方徘徊於進退之塗,未知所裁,何足以贊興叔之行!顧平生受知最深,而樂 興叔之道行也,因為序之云。

  送余先生南還序

  太史余先生,以進士第三人入翰林。今年南宮試士,先生受命司考校,所取士三十人,天下以為得人。未幾,以官滿一考,推封其父母。尋得予告還鄉。所取士于先生之南行也,謂宜有文以送之,以齒序,屬于余。

  夫大人君子之得位也,觀其所施于天下;其未得位也,觀其所以養之者而已矣。今之館閣,其未嘗當天下之任也。夫自一命之微,皆有職業。獨以為輔相育材之地,于天下之事,一無所縈其思慮,使之虛靜純明,以居其德業,而博考古人之書。自聖人之經,以至于諸子百氏之說,古今治亂之故,無不盡其心,則所以為輔相者具矣。而後一旦畀之位,以當天下之任,無不宜也。此國家所以儲館閣之意也。

  予至京師,見先生與吾郡王太史先生,皆以年少登高第。入則同館,出則聯轡,其氣冲然,如有所不足;其貌粥然,如有所不能;汲汲乎思有以進于古人,而不自知其地望名位之祟:可以為大臣宰相之器矣。而吾余先生于其所取士,與之處,未嘗不邴邴乎其喜也。引而進之,惟恐其不可及也。所取士于先生之去也,惘惘乎其如有失也;其曰遲先生之來也。夫士以一日之相遇,而定其終身之分。非特主司之求士,欲得其人,而士亦欲得主司之賢以為歸。韓吏部稱陸相之考文章也甚詳,而自幸在選中。以吏部之高視一世。顧亦自附于陸公,以為其門人,可以無愧。予久困于試,而特為先生之所識拔,天下尤以此多先生;其感恩宜倍于尋常。茲不敢具述者,蓋為序以送行者,諸君子之意也。

  送顧太僕致政南還序

  士大夫於出處進退之際,常自度於其心。非人之所能知,人亦不得而知之。夫其心有纖毫之不安,不可以一日居也;至其無所不安,雖召公之告老,周公猶諄諄留之。周、召二聖人在位,周公之為召公,猶召公之自為也;何嫌於不去,而必以去為高潔哉?今世論士之去位,徒以高潔而已。豈所以語出處進退之義,而為知道者之所無以議為哉?然使其心有纖毫於其中而去,乃亦其所以為高潔者也。疏廣、受二子以年老辭位,漢史具述其事。韓退之又稱之,以為送楊少尹序。亦以具見當時之人能知所慕愛二疏者。而二疏之所以去,孟堅不能言也。退之之於楊侯亦然。而曾子固之送周屯田,直以得釋於煩且勞以為樂。夫士大夫致身國家,豈獨以能自釋於煩勞為樂耶?班與韓、曾之文,世皆以為不可及;吾猶以為未能究出處之義,而自度於其心,非為論之精者。

  余與太僕顧公少相知。公之為給事中,放廢二十餘年。間與之言居官時事,輒笑,未嘗自道。及在京師,始叩之。知當時奉使勘蜀事,能為朝廷不別疏骨肉,得大體。其請赦還大禮大獄諸得罪臣,止禱祠,尤時所難言。及起廢,四遷至今官。其在寺所建明,多可紀。要之,居其職,必欲以有所為,不異往時為給事少年鋒銳之時;亦可以稱為得盡其職矣。一旦引年以去,豈不謂之高潔哉?然其志意之所在,不自言者,人亦莫得而測也。

  先是吾吳致仕去者,陽羨萬宗伯,而海虞陳奉常,則以病皆告。二公皆知吾者。公還,其以吾文示之,其必有當於其心者。吾所以論士大夫出處進退之際,韓退之、曾子固之所未及也。

  送許子雲之任分宜序

  嘉靖癸丑之春,余與子雲北上,自句曲入南都。渡江時,北國猶勁,千里積雪。過清流關,馬行高山上,相與徘徊四望而歎息。至徐、沛間,水潦方盛,流冗滿道。私心惻然,以為得作一令,寧使夫人至于此?而子雲為人,寬厚有度,居鄉時,人多愛之。行役所至,視頓舍食飲,不自取便利。四方之士,與會逆旅中,飲酒別去,依依有情。予以是識子雲之賢。

  蓋同行者四人,而子雲獨登第。明年,得袁州之分宜。議者以分宜為今宰相之鄉,求其為令者,咨訪數日,得子雲於四百人之中。子雲所以副其望者亦難矣。古稱江、湖之間,山水清遠,民俗敦茂,易以為治。不知今與古何如?而獨知子雲所以居鄉與人者。以此心推之為令,無不可也。夫宰相求治其縣而已。縣治而宰相之望慰矣,外是何求哉?今世民俗吏治,益不如古。嘗願天子與二三大臣,留意郡縣,慎擇守令,庶幾有反朴還淳之漸。

  聞之長老云:往者憲、孝之際,禁網疏闊,吏治烝烝不格姦,蓋國家太平之業,比隆于成、康、文、景之世者,莫盛于此時。今之文吏,一切以意穿鑿,專求聲績。庶務號為振舉,而天下之氣亦以索矣。如豪民武斷,田稅侵匿,所在有之。今則芟夷搜抉,殆無遺力。吏之與民,其情甚狎。今而尊嚴若神,遇事操切,略無所縱貸。蓋昔之為者非矣,而天下之民常安,田常均,而法常行;今之為者是矣,而天下之民常不安,田常不均,而法常不行。此可以思其故也已。

  無察察之政者,有醇醇之德;無赫赫之名者,有冥冥之功。子雲之道近之。吾懼其以為居官與平昔異,而稍變易其度,故于其行而勉之。且以為天子之大臣非私一鄉,蓋舉子雲以風天下,使天下為吏者,知其意之有所在也。

  送陸嗣孫之任武康序

  昔陸子潛先生在黃門,論奏多所建明;而文章一去吳中靡麗之習,要歸于古雅。以余之鄙拙,亟為先生之所稱許;顧恨不獲一日從之游。而其從子嗣孫,于嘉靖十九年,與余同鄉薦,數相從;試于南宮,又數屈于有司,相憐也。

  長洲之陸,文學功業,往往有聞于世。嗣孫號為其家才子弟,宜得顯仕而今年以親老,謁選天曹,出宰湖之武康。太湖浸匯三州,湖州與吾郡皆瀕湖,壤界相連,即古會稽一郡之地。武康又其州下邑,僻在湖澳。嗣孫為令于此,不離鄉郡,蒞治之餘,得以奉其尊君汎舟三萬六千頃之中:曲限迂嶺,尋仙靈之所棲;採芳擷甘,歌舞進觴以為歡,豈不足自適哉?

  夫人之所處。無問其所之,要以貴于能適其意。意苟適,則凡所措置,精神丰采,事無大小,必得所處;其或不然,而徒鬱鬱以居,何異羈騏驥而檻鳳凰也?其能有所為乎?今世仕者,其親在數千里之外,何以一日安也?嗣孫既得奉其親,而優游徜徉湖山之間,吾知武康之政,宜有以異于人矣。同年中加嗣孫者蓋少,又余之所感而嘆者也。

  贈俞宜黃序

  國家於州縣之吏,多從布衣諸生選任,寄之以百里之命。未及三載,輒遷去。而課其賢不肖,悉聽於監司。凡監司之所奏罷者固不論;至其所薦舉,必極其褒美,雖古之龔、黃、卓、魯無以過。夫龔、黃、卓、魯,未必一歲而成;則今之薦者,過龔、黃、卓、魯遠矣。然及其遷以去也,其為州縣猶故也,而未有稱治者。如此,則吏之賢否,果皆其實乎?抑其為名者之多耶?而上亦以名求之而已。其於民果何益也?

  予識宣平俞君,君為撫之宜黃,獨其志汲汲於民,而無意於為名,然而名亦歸之。至考其實,則惟以平恕為心,而未嘗刻覈以求一切。宜黃在山中,數燬于兵。君為縣草創,而能視如家事。自神祠、學舍、縣廨、橋梁之政,無不悉舉。凡此皆非今之所以為吏課者,君獨汲汲為之,無不辦治。至其為政,又持平恕,則今之吏,吾於宜黃推賢矣。雖然,君亦有遇焉。

  夫縣之士大夫,為士民之望,其知吾政,尤明於監司。然苟非其人,未有不以私故撓法者。其求於有司者無已也,稍不如其欲,而毀隨之矣。宜黃之仕者蓋少。而今少司馬譚公,獨能戢其家而一聽於吏之治;其於有司無求也,故無怨焉;且又加敬,而為之延譽。君於是曰:「司馬公如此,吾於監司自今無得罪者矣。」至於比縣之吏,亦以娼嫉傾排者多,以故毀譽不明,而監司亦無以得其實。吾友蔣子徵在臨川,與君相愛雅故,推轂之,君以此益得展其志。穀梁子曰:「志行既通,而名譽不著,友之過也。」余以是又仰少司馬之盛德,與吾友之賢,非獨宜黃之吏治獨善於今世云。

  送福建按察司王知事序天下之治,恆係乎人情之達與不達。舉目前之近,人之所共知,獨蔽乎其上而有不達者;則四海之內,其所隱覆者何限?古者盛治之極,至于鰥寡無蓋;况于其人近在于目前者乎?今天下之官,一命皆總于吏部。以數人之耳目,欲周知天下士人之眾,則人才不能自達者有矣;其僥冒而莫為之覺,遭誣而莫為之理者,有矣。書曰:王左右,常伯,常任,準人,綴衣,虎賁。「嗚呼休茲,知恤鮮哉。」夫常伯、常任、準人,固其重者。至于綴衣、虎賁,亦加知恤,此周之所以盛也。

  太倉王君,以太學高第,選為上林苑錄事。九載,陞南京光祿署丞。尋有人欲得其處者,亦選為署丞,以逼王君。是時王君先入署已三月,無除目,不受代。其人乃復從吏部得某州同知之檄予王君,乃去。而代者從後媒孽之,以考察當調;王君于是家居久之。以今年赴部,冢宰知王君之冤,業已在調例,乃除為福建按察司知事。知事于州倅,品秩為降。然衣豸衣,自郡守二千石皆與抗禮,于外省為清階。蓋吏部之直王君者如此。

  王君家世科目顯貴,為人有才藝。歷上林九載,以最,陞為太官;三月,以過謫。此人所以為王君不直者也。而天子之大臣,乃能知恤之,可謂不遐遺矣。太倉實吾崑山故境,而王君與余家,世有姻好;今年其從弟一誠,又與予同舉進土。用是,書之以寵其行。且以歎今世一命而能自達于上者如此也。

  送北城副兵馬指揮使周君序昔余初來京師,見前輩長者,言吾縣風俗之厚。時邑之縉紳在列位者,至與大省埒。毛文簡公為大宗伯,朱恭靖公、顧文康公,皆在翰苑。然凡同鄉之土,自九卿下至六舘學士,與諸從事有秩者,在京師遇有鄉邑慶賀,皆聯名敘會,不以秩之高庳相別異。蓋謂余時之所見,固異於前矣。今數年來,諸公皆已謝世。其居顯任為京朝官者,已落落無復往時之盛;而鄉曲之誼,亦不能無少衰也。

  今年,余幸登第,同時舉者三四人,皆相勉以厚道易風俗。而余友葛秋官誠源,張給事虛江,皆敦尚高誼,於鄉曲尤厚。於是周君漢卿,以太學生調北城徼循之寄。諸公皆往為賀,又徵余文為送之赴任,而親友陸小樓亟來請,因為序之。

  君少有美姿,為膠庠之秀。陞成均,歷事憲臺,官長與其同舍皆器之。為人溫恭孝友, 又諸公之所敬愛,非特鄉曲之私而已。是為序。

  送吳祠部之官留都序

  凡為天下之用,必資乎賢與才。國家之所以孳孳而求之,重祿高位以待之,蓋為此。至求其實,乃有不然者。士而果賢與才,必將有以自見,而蘄稱其職;嘗不得同乎己者,而值其異乎己者,以此天下之真賢與才,未有不罹讒搆者也。其大者為輔相卿佐,近者為郎署諫諍獻納之臣,為岳牧州縣,果有所負,則必遭顛躓。其所負愈大,則顛躓愈甚。惟不見其賢與才,不求稱其職也,混混而已,世必爭譽之。其爵愈高,其祿愈重,安行乎順利之途,而莫或尼之。此自古有志之士出而用世,其憂虞困悴時有之;至於與世無是非,委隨狥俗,終其身安享祿位者比比也。

  孝豐吳侯,舉進士,司理建寧,召入為祠部,所謂以賢與才自見者,於是有州倅之遷,其在吾州,風厲震跆,炳朗宣耀,威愛行於一州。尋有郡倅之連,威愛又行於一郡。如是其賢與才之可見者,宜乎不能久安於朝也。雖然,今天下治平,庶玫頗號嚴切,惟獨銓部之謫調,猶持大體。侯雖外補,然若吾鄉之州若郡,皆畿輔重地,才賢之高選,非古遷人之比。余觀唐史。自中朝出為外州,多在嶺海絕徼之區。至終其身望還而不可得;其有量移者,皆謂為曠蕩之恩。今侯為州郡,一歲中三遷,遂復入郎署。則朝廷之用人寬大,愛惜天下之才賢,其又異於古矣。故嘗謂士之用世,不挫抑,不足以見其賢與才;稍挫抑矣,旋復大用,以此知朝廷用賢與才之急也。余於是樂吳侯之升也。

  侯為吳興右族,再世登朝籍,父兄皆為顯官。侯方以盛年,繼武而起。居吳不久,而吳人咸懷之。予友潘京兆,與侯之兄憲副君嘗為東郡屬。侯在太倉,感侯之德,於侯之赴建康也,故邀予為序。

  贈石川先生序昔周成王之時,召公告老。周公留之,曰:「耇【耇 原刻誤作「苟」,依尚書及大全集校改。】

  造德不降,我則鳴鳥不聞。」「告君,乃猷裕。我不以後人迷。」又曰:「予惟曰襄我二人。」「其汝克敬德。明我俊民,在讓。後人於丕時。」古之大臣,以身繫天下之重,雖其老而欲去,而不得遂其去如此。故禮有七十致仕之文,蓋精神血氣,有所不逮,上之人思休而息之,非棄之也;下之人以其倦而求歸,非以為高也。至於不得遂其去,雖其自留,而不以為不潔也。後世君臣之際,豈可言哉?不以其人繫天下之重,故棄之而不恤;其人亦無所與於天下之重,故去之以為高。夫是以用之不盡其才,休而息之不待其年,則後世之致仕,與古異矣。

  石川張先生,為通政司參議。九廟災,大臣得自陳致仕;先生例未得自陳,即上書引去,悠然自放於吳、越山水之間。世之君子稱其達,而惜其以不盡之才,當未可以休而息之之年也。乙巳之歲,先生年始六十。有光辱以姻末,稱觴堂下。周覽壁間之文,多息老之詞;竊謂未盡其意,故稱古者致仕之義以為言。

  贈給事中劉侯北上序【代作】

  昔孔子之門人,皆輔相天下之姿,而以其才試于大夫之家。蓋由其小,可以知其大;施於一方,而天下可推也。故子西言於楚昭王,以為王之輔相、將帥、官尹及使諸侯,無有如顏淵、子路、宰予、子貢者。以孔子據有土壤,而子弟為佐,可以王天下。蓋皆常試于其小而知之也。

  後世循吏之名,始自西漢。江都相董仲舒,內史公孫弘、倪寬,皆儒者通於世務,以經術飾吏治,天子器之。仲舒自引去,而弘、寬皆至三公。其後公卿有缺,必選所表郡國守相有治理者,以次用之。至如東京卓茂、劉矩之徒,無不位至三公。即其仁信篤誠,感物行化,真宰相之器也。

  吾同郡劉侯某,舉進士,為溫之瑞安。自士大夫至于閭巷之小民,無不得其歡心。其所興革便于民者,有八事之謠。及被召之日,奔走攀號,填溢街巷。溫之屬縣鄰界之民,無不至焉。則劉侯豈非古所謂循吏者耶?侯之召也,入為吏科給事中。天子亦將以公卿處之矣。某以為侯之所以治邑者,以之為天下,無所不可也。然天下之人才,亦有宜于小不能其大者,黃霸之治潁川是也。余獨以知侯之無所不可,則既親見而得之矣。

  某為教青田,適侯在瑞安之日,而瑞安至青田,止一舍;嘗往來其縣,候館饔餼將饋之禮,無不畢給。而虛己下士,不間于微賤。以某之蹇拙淪落,而待之有加焉。某嘗夜辭侯去,遊東塔山觀海,比明登山,則道士已出迓,餼饋皆具矣。瑞安之學官,以公罪當輸金,力未能償,因某以為言。侯云:前二日已為代輸報監司,而學官蓋未知也。晉史稱麻思還冀州,請于王猛。猛曰:「束裝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出關,郡縣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無留事。至於纖悉,莫不皆然。猛所以為霸王之器以此。某以是知侯之才,擬之古人,可以無愧。

  嘉靖三十七年春,侯請告還家,某適有南太學之命。侯未幾尋北上,因書此以贈其行。蓋自以為不獨侯之知某,而某之所以知侯者尤深也。

  贈戚汝積分教大梁序

  余少時,與李廉甫遊。廉甫與汝積尤親善,時邀余出郭造汝積。汝積方家居授徒,至則余三人相對無一語,但啜茗至暮而返,意甚歡然。

  後廉甫登第,余獲薦於鄉,而汝積在郡膠二十餘年,始以貢計偕北上。是時廉甫以都御史自江陵還臺,余將試春官,意吾三人者復當相聚,而汝積已得開封之司訓以去。廉甫方病在告,余竟落落而歸。已而廉甫卒於鄆州,以余之無似,不足為道。而汝積抱有用之才,淹抑至此。迨廉甫之沒世,汝積方始出仕,則士之窮達蚤暮,不可以一概論也。

  始余過徐州,問黃河道所自,舟人往往西指遡河入汴梁處。獨念大梁夷門、東苑平臺之故迹,及前古帝王之陵寢,近世京邑之麗,藩省之富,與夫黃河之壯,而不得一往。今汝積旦夕游焉,且以溫良淳厚之器,以作成大梁之士,其亦有足樂者矣。士所志于天下。其大者樹勳績於世,常患於不能遂,而或有累高致至之危。汝積居名都,日觀仲尼廟堂,陳俎豆,與諸生揖讓其間,講論六藝之文,昔人所謂擇官而仕,未有逾於此也。恨余與汝積南北乖違,不得相與共歎。廉甫今日遂無此日月。吾徒居世,隨所在盡吾事而已,他尚何求哉?

  汝積所教縣中子弟,以其師行,未及有贈;會其子揚將至大梁,請余為序,以補送行之闕云。

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一  贈送序

  送嘉定丞魯侯序

  吳之東南,其屬為崑山、嘉定,壤地相接。界上之民,往來兩縣間,能道其官之賢與否,或時各舉其令之長以相誇。往年,王侯儀尹嘉定。王侯賢,嘉定之民稱之,崑山之民亦稱之。余,崑山人也。嘗有按部者至,余從諸生出候郊外。王侯亦至,下馬與諳生揖讓,儀觀偉然,輿馬奕奕。諸生夾道讓行,目屬王侯,蓋賢者易以聞也。然於令則然,於丞則否。豈丞之賢皆不若令哉?勢位弗與令比也。

  嘉定,天下之壯縣,著在圖籍,地方八百里。後割而為州,猶存四之三。蓋古方岳大國之地,其令視公侯,其丞為之僚,奚啻如古之上卿?余觀春秋間,列國之大夫,往往以其名聞于諸侯。雖至京師,天子亦改容焉。今為丞而賢,亦不易及民;雖及民,而人亦不樂道之。委任之勢使然也。

  嘉定之丞魯侯,將以考績去。縣學生龔有成,來徵予文,以道其行。予于侯無聞焉。有成曰:「侯,賢者也。」余知其為賢者也。學生與丞不相涉,有成又敦飭之士,足未嘗履侯之堂,而以其文請,是重侯之去也。先是,吾邑丞方侯鋐者,有吏才,後去為零陵令,小民至今思焉。余以語有成,有成不聞;則子之不聞侯之賢也,固宜。

  銓曹方務得人,苟格令所至,奪而去之,不顧其民之欲與否。昔吾方侯之行也,予曰:是必復來。已而立乎境中,望侯之車馬,而不來矣。今子之侯之行也,子勿復言也,子將立子之境中,望侯之車馬而不來矣。

  送周御史序

  士之居官,非以享爵祿,操利勢,使人奔走承奉之為榮;惟其所至有惠澤及于人,使其民愛戴之如父母,令名垂于無窮,此其所以為榮也。詩曰:「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于周,萬民所望。」言君子能以道得民,民愛慕其德,咏歌其衣服容貌言語之美;其還歸于周矣,而萬民猶望之也。

  嘉靖乙卯,侍御餘姚周公,被簡命來按吳中。故事,御史巡行天下郡國,率一歲還報。公滿歲且去,而吏民伏闕上書願留者數千人。詔聽復留。于是幾及三載,始改命提學于南畿。蓋巡按御史無再歲者,其奉特旨,自國初以來,如公等比,三四人而已。公在吳,每行縣還,百姓扶老擕幼,填溢街巷,使車不得行。嗟乎!仕而得民之愛慕如此,可以為榮矣!

  國家貢賦,仰給東南。異時承平無事,不幸遇水旱,有司猶不肯議蠲貸;而自頃歲島夷為寇,兵興,賦調滋繁矣。然盜踰度大海,輕行內地,數千里間,剽掠一空,歲復大旱,民嗷嗷無經宿之儲。當時議者猶以國計為辭,而海上用兵,所急者財賄,聞蠲賦之語,往往相顧而笑。公獨慨然上奏,盡停蘇、松歲入數百萬。以死傷垂盡之民,而措之衽席之上。自寇之入,人皆憂將之不選,兵之不練,賦調之不給而已。若如議者拘攣之見,非惟稅無所出,將盡驅東南之民以從賊。朝廷豈徒失數百萬石之賦而已哉?

  昔人有言,古之大過人者,能于擾攘急迫之中,行寬大閒暇長久之政。此天下所以不測而大服也。使世之君子能持此說,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

  狄之思,庶乎可免矣。公為政寬大不擾,受命分閫,皆先進老臣,輒裁之以法;所調天下兵聚海上,狼、廣、粵、僰之人,繹絡城下,無不斂戢,民不知兵行之害。此皆卓然可稱者。

  公去吳之明年,士大大多紀述之。而河南布政使雍里顧公,因民之志,作頌一首。以謂古詩三百篇,作者皆不自為序,而有待于卜氏之徒。故屬其序于鄙野之人云。 【崑山本作周御史保障江南頌,後段小異,更有頌辭。今從常熟本。】    贈熊兵憲進秩序【代】

  鏡湖熊公初舉進士,受命守太倉州。稍遷為吳郡別駕。尋升太倉兵備僉憲。今又奉璽書,有憲副之擢。自筮仕迄今為方面,幾及一紀,官凡三遷,而不離太倉治所。太倉,舊崑山沿海之地。前代備禦日本,惟慶元、澉浦、山海置戍,無言太倉者。自淮陽王建海運,則汎海之役,皆自此始。萬斛之舟,雲屯風飄,接於遼海,當時屹為巨鎮。國家罷漕事,設兩衞,百數十年間,海外無事。惟沙丁鹺戶,時或跳梁,然不踰時撲滅。而三吳生聚,反依大浸以為天險。

  嘉靖初,言者欲罷新建州,請置兵備分司。朝廷留州而置分司。先是浙省有水利僉憲。兼領吳中水利,今則併歸於兵備。自建兵備而後.日本之患作矣,蓋若有前兆焉者。寇之始至,實公為州之日也。能以承平狃習之民,而捍蟻附之眾,城守之功為最;而言者欲以微文致罪。然州人愛公如父母,故奪眾議而留公於吳。及秉憲節以夾,日率拊循之民,而督之以疆埸之事。威行惠孚,指麾如意。椰帆鐵艦,飄忽而來,潰於南而殲於北者,誰之功也?朝廷知公聲望日隆,東南之寄,無以易之,故有今日之擢。而余獨以為吾民之幸焉。

  天下皆言久任之利,而未有行者,蓋其勢有所不能也。公雖為州人所愛,即徵擢以去,闔郡之民,伏闕請留,亦未有能從者。今事勢相維,公乃又為郡,為憲司,屢遷而不易其地,至十數年。勢位日崇,無異于為州之日。其治於民,可謂習矣。漢侍御史賈昌與州郡討賊,歲餘不克,時議遣大將發兵。李固以為發兵州郡可任,但選有勇略仁惠、能任將帥者,以為刺史太守,可責其成功。遂用張喬、祝良二人,卒平嶺外。今太守無兵權,而武將不與民事。唯公兼兵民之任,李固之議,庶其在此。余論國家所以待公者,立合于古之道有二;用是深為嘆息。且公內撫瘡痍,外嚴扞禦,島夷阻隘,不能內淺,久知為寇之無利,亦將自戢矣。

  余昔承乏汴省,而公今官亦系銜於汴,有先後寮寀之義。邇者屏處林隈,公不鄙夷,咨訪不倦,情分日深。於公之遷,輒不自揆,用不腆之辭以為賀云。

  送嘉定縣令序太學生張沛,來自嘉定,道其令某侯之賢,曰:「天子有詔徵侯,侯今且行矣。沛欲有所言,而未能也。願有聞於子。」

  予觀古循吏傳,雖異世,猶慨幕嘆惜,惟恐其紀載之不詳;况與之生同時,而風聲相及者乎?吳為東南大都,而嘉定邊海,疆土最廣,號稱壯縣。吏是者,非強明仁恕,不足以為治。然前此數有賢令。弘治以來,廟食者多矣。今侯又賢如此,豈其地然耶?固予所慨慕而嘆惜者。

  而沛言侯之治行,其大者有三,曰:「往者颶風大作,海水飛溢,平地數尺。瀕海之民,蔽流上下,死者千數。侯甫下車,恤其餘民,俾有寧宇。其賢一也。一二小醜,負險逋誅,出入洪波,肆行鈔掠。嘉定去海,不半日可至,無堅城勁卒之捍,而不見侵犯。其賢二也。歲饑民貧,逋負日積,使者督責,相望於道。父死而誅其子,兄亡而逮其弟,笞掠瘐死,流離困頓,所不忍言,侯能操縱有法,賦辦而民不驚。其腎三也。」

  子以為沛所言者,其二者一時之變,其一則此方之民無窮之患也。侯既能恤之於為令之日,今去為天子耳目之官,天下之事,何所不可言者?東南財賦之區,國家取之將二百年矣。譬之人,少壯有力,嘗勝百鈞之重;迨夫羸老疲敝,猶以前日之任驅之,未有不絕脈而亡者。今三限之法,責之一時;數年之負,併於一歲。可謂不遺餘力矣。侯何不一言天子,盡捐數十百萬以予民乎?此踰於增戍益漕,以厚西北之防者,萬萬矣。沛也以此言於侯,可也。

  送嘉定縣令張侯序國家混一宇縣,版籍所隸。延袤萬里。三吳之民,獨以區區一隅,輸天下財賦之半。昔之守土者,嘗一抗疏為民請命于朝,宣宗皇帝慨然下詔,減省舊額。然議者猶以當時建議,不能大有發明,使曠然一新以見治世均平之玫,有恢張不盡之嘆。

  其後吏胥緣以為奸,民賦日倍如其舊。而主計大臣,執議牢固,雖有水、旱、螽、蝗、螟、蝝之災,輒拘成法,未嘗肯減上供之數。比歲胡【胡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馬南侵,廷議以運餉不繼,督逋之使,相望于道。是以為令者尤難焉。上之不能遂其求,曰:何事我而不承我也?下之不能勝其求,曰:何撫我而不恤我也?於上易以罪,於下易以怨。令之難為,從來久矣,而未有甚於今日者也。

  吳之屬邑有八,而嘉定最廣,然瀕海而土瘠。地廣則賦繁,土瘠則民疲;以疲民供繁賦,尤難矣。順義張侯,由進士出宰茲邑。處甚難之時,上勤而下撫,事辦而民和。又能以其餘力興學校,浚河渠,繕宮舘,飭武備。期年之間,百廢具舉。非有愷悌之德,通敏之才,何以克此?於時侯將入覲,是行也,天子舉考績幽明之政,用進律增秩之典,侯之承恩詔,被光寵也,必矣!

  余門人李某,以縣父老之意,來徵余文,以重侯之行。余非知文者,先是憲副張君為贈行詩,既俾余志其末,繁蕪之詞,何足為侯凟也?而某之勤懇,終不能以辭,復為序之。蓋亦所謂樂道之者不一而足云。

  送崑山縣令朱侯序江南諸郡縣,土田肥美,多粳稻,有江海陂湖之饒。然徵賦煩重,供內府,輸京師,不遺餘力。俗好媮靡,美衣鮮食,嫁娶葬埋,時節餽遺,飲酒燕會,竭力以飾觀美。富家豪民,兼百室之產,役財驕溢;婦女、玉帛、甲第、田園、音樂,儗于王侯。故世以江南為富,而不知其民實貧也。其俗選蝡,畏避科徭,以保身全家為念。故其事天子之命吏尤恭順,號為易治。而吏于其土者,必進士之才良者得之。然率不過一老,即遷以去。數十年來,江南之俗與其吏治如此。

  嘉靖丁未,南昌朱侯舉進士,得吾崑山。庚戌,朝京師,治行為天下最。其秋,吏部之徵書至,于是將行。崑山之民,樂侯之賢,而恨其去之速也。侯以通敏之才,知民之俗,而不逆其情,故其民尤易治。雖然,俾假以年歲,寬以繩束,與當世之士大夫,切摩治體,講求方略,深知其積習之故而力變之,于以推于旁郡,民之敝可振也。

  天下之患,譬之于人,貌美而中病;飲食言語猶人也,其外魁然,而實有不可測之憂。今江南是已。以數千里彫瘵之民,當奢踰之俗,上奉無窮之求,而更數易之吏,如吾民何哉?國家漕輓數百萬,貢賦所出,天下根本,大可慮也。有光等與于南宮之試,親見天子黜幽陟明之典,所以風勵天下者;退而考侯之治,而知其所以然。于其行也,恨其不可留,猶以江南之事望焉。

  詩曰:「樂只君子,民之父母。」言君子為民父母之心,不忘于朝著之間,其崇論竑議,足以固基本,垂休光也。又曰:「我馬維駒,六轡如濡,載馳載驅,周宛咨諏。」皇華之使臣,于行道之際,尚欲得民之利病而咨訪之,以告于天子,况侯親民而深知其弊者?于是為耳目獻納之司,有可以贊廟謨而裨國論,必不能忘吾江南之民矣。

  送吳縣令張侯序

  今之為吏者,以才智自馳騁,趣辦于簿書期會之間。若此,可謂能其官矣,而未及乎愛民也。溫良子愛,知人疾苦,務于葆息而安全之。若此,可謂愛民矣,而未及乎待士也。待士之禮,其軼已數千年,自兩漢循吏,有稱于是者蓋少。今世之士,一山于學校科目,國家品式具備,吏奉行之,低昂上下,委之自然之繩墨。禮之所加,以為其所固宜,而吏無特以待士言者。其間時有所崇獎延進,必其人已有名聲,足以自見。不然,雖子思、孟軻之學,呂望、伊摯之能,許由、伯夷之高,亦氓隸之而已矣,奴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之而已矣。噫!士生于今之世,不出于學校科目,無名聲以自見,豈不悲哉?

  某東海之鄙人也,屏跡于田畝之間,以其耕漁之暇,稍誦習古人之書。有所感發,亦復摹倣古人言語,以為文詞,而未嘗敢以示于人。而當世之利病,生民之休戚,士大夫之賢不肖,雖非所及,而時或有動于中。嘗聞吳邑侯張先生之賢。自吳而風海,海濱皆曰:「是今之能其官者也,是今之愛民者也。」而某無因以望見焉。

  今年以老親之命,應試于郡城。先生見之于途,而哀憐之,呼與之語,而索觀其文,為之進于有司;而其意猶歉焉若有所不足者,嘅焉若其力有不能自致者,惻惻焉若有不忍棄者。夫士之處勢,固世之所氓隸而奴虜 【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者也,非出于學校科目,有聲名以自見,又無相遇之素,而先生待之如此。惜施于某之非其人也。假今之世,其賢有萬于某者,先生所以待之者可知矣!

  適先生以考績至京師,某固猶在于氓隸奴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之間,無以為國士之報。于其行也,士民多誦其德美,某獨致其私于己者。蓋先生之用意,乃出于數千載之上;持以事明天子,真大臣宰相之事也。【此文得之汪計部苕文藏本。題稱送貫泉張先生序,文稱某而不名。據自序不出于學校,今按:先太僕年二十為博士弟子。若以未弱冠之年,非宮牆之士,于鄰縣令長之考滿,輒為文以贈行,近于上交之諂,太僕不為也。當是代人作。莊識。】

  贈張別駕序

  張侯自尚書秋官郎,出判蘇州。會其屬縣崑山之令闕,來署其事。未逾月,新令且至。吾黨之士,為會於玉山之陽,邀侯為一日之歡,蓋莫不戚然於侯之去者。

  噫!人之相與,有歷歲月之久,未必其相愛也;豈徒不能相愛,有厭其歲月之久,而去之唯恐其不亟也。若侯之不鄙夷吾人,與吾人之所以愛侯者,可謂有情矣,吏之來,皆四海、九州之人,無親知之素。一旦以天子之命,卒然而相臨如是者,豈法度威力之所能為哉?夫亦恃其有情以相愛而已。今或自謂其能制百里之死生,法度威力之可以為,視其人漠然,而獨行其恣睢之意,則今世之俗吏類如此也。侯為人慈愛愷悌,可以望而知其情;故不逾月,而縣之士民,無不愛且慕焉。

  嗟夫!吾縣之人,力耕以供賦貢。曲事天子之命吏,蓋亦無所不至。雖駢死敲扑【扑 原刻作「朴」。】

  之下,未嘗敢有疾怨之心;獨於是非之實,亦有不能昧者,或時僅見於里巷之歌謠,蓋孔子之刪詩三百篇,美一而刺九焉,所以導民之情,宣之使言。若十月之交、雨無正,雖幽厲之虐,不能絕也。今大吏或相與比於上,不曰吏之無良,然且詬詈吾人,以為風俗之薄惡。夫二百年仁孝忠厚之俗,奚至于今而獨惡耶?

  方侯之視事,即有倭寇之警。賊自濱海深入百里,絡繹城下。侯以安靜鎮之。雖在倥偬之際,不肯因循舊弊,以擾於民。自前年賊至,而縣常先時塞門,又嚴縋城之禁。小民斗米束菜,悉為吏卒所苛取。近郊之人,扶老擕幼,望門而呼;城上莫有應者,獨坐視其宛轉於鋒刃之下。且曰鉤取疑似之人,以為賊諜而屠刳之。蓋冤苦無訴之民,有不獨死于賊手者矣。如前之為,今歲皆無之。則賢人君子之所至,豈必其歲月之久!如時雨之霑溉于物,豈有涯哉?夫然後知侯之所以非今之俗吏。而期月之間,吾人愛慕之深如此,則夫知吾縣風俗之不薄者,亦莫如侯。余故樂為道之云。

  侯名牧,辛丑進士,山陰人。

  贈太府思翁黃公序

  太府黃公,由省署來守吳興。期年而百姓服從其教令。有君師之尊,有父母之愛。於是歲之七月二十有八日,當公嶽降之辰,郡之士民,咸造在庭,為公薦萬年之觴。有光【光 原刻誤作「先」,依大全集校改。】

  為其屬邑之長城,且當代去。而邑之士民,以有光尚有一日之留,其於事上之禮,尤不可 廢。咸叩頭以請。遂於是日,率吏民,從六邑之長,拜賀於庭。

  余觀吳興之士民,意其猶有古躋公堂以上壽之風也。惟仕宦以治民為難,而俗之美惡劇易,尤有大相什伯而不能以同者。至論所以治之,不過剛柔二用而已。然二者出於人之性,有不能易者,自臯陶言九德,而周公亦云「廸知忱恂於九德之行」。要之剛者不能抑而為柔,柔者不能矯而為剛。惟有常之吉士用之,則無不宜。自昔聖人之世,人才之偏已如此,亦期於治而已。太公、伯禽,同受周公之命,以之齊,魯,而其所以為之者,遂迥然不同。而其後二國之治,亦以大異。然當齊、魯之初,豈不皆謂之同沐聖人之化者也?前漢治民,如趙、張,三王、黃次公、龔少卿、薛贛君,朱子元之徒,皆卓然有聞,考其有事,何可一概而論乎?獨怪梁相州初以惠愛為先,當開皇迫急之時,遂用不能見譴。及再請為郡,即以一切立名聲。豈不謂之「詭遇而獲禽」者歟,今公為郡,如相州之俗,而獨處剛柔之中,不見改為,而民情大服。其賢於古遠矣。

  有光不佞,二載為吏,往來苕、霅之上,仰卞山之高,緬懷蘇長公之高風,邈不可追。茲乃得賢太守而事之,不幸遂遷以去,方已决歸田之計。有光家在姑蘇,而姑蘇本與吳興為一,有光自此雖不得奉承教令,為公屬城之吏,而歌詠太平,尚得為公擊壤之民也。因為之序云。

  送攝令蒲君還府序梓潼蒲君,以太學上舍,選授吳郡幕官。會崑山闕令,使者檄君來攝縣事。未幾,代至,君當還府,縣之士大夫送之。君為言崑山之俗易治,民有爭訟,可以數言而决,無深穩不可測之情;惟賦稅號為繁難,能釐整其法,而取之以時,亦不至於病民;而巨室大族,無驕悍難使之害。君之言如是。

  先是,崑山數更令,令輒以其俗為不善,惟南海盧侯宁,為令未期年而調去;盧侯蓋不得志于此者也。至其去為他縣,及遷官於朝,未嘗不稱崑山之美。士大夫以此服盧侯之平恕。其後山黨任侯環,李侯敏德、山陰張侯牧,皆以別駕來署縣。三君者,或以廉靜,或以通敏,或以寬厚,皆有德於民者也。故三君之去,其稱崑山之美如盧侯。今曰難治者,謬也。

  嗟夫!民之望于吏者甚輕,苟不至于虐用之,而示之以可生之塗,無不竭蹶而趨奉之者。今則不然,徒疾視其民,而取之惟恐其不盡,戕之惟恐其不勝。民俛首不敢出氣,而閭巷誹謗之言,或不能無。如是而曰俗之不善,豈不誣哉?

  蒲君為縣僅兩月,庭中常無事。及新令之至,民夾道觀者,皆曰:「願得如蒲君,足矣。」 故曰縣易治,宜蒲君之有是言也,余故樂為之書,且以告凡今之為令者。

  贈司儀楊君序

  吳之屬邑,崑山最大。異時割縣之東以建州,則濱海膏沃之壤,敦樸之民,多歸太倉,而縣以貧敝。嘗有言于朝,欲省州還之縣,事寢不行,楊君又居州之最西,今猶與縣為界。蓋自建州至今,僅六十年。雖為州,常不自忘其故。其民皆曰某縣人云。崑山,俗號曰玉山,故君自號玉溪。

  君家世力田,雄于其里。嘉靖戊午,奉例至京師,得楚府司儀以歸。沈生大受,以其妻之兄弟,乞贈言于予,蓋道君之所以榮朝廷之賜也。

  予聞而善之。爵者,天子之所以馭天下之貴;天下之患,在于不知爵之為榮。夫不知爵之為榮,則天子之權輕,而天下之事莫與為也。士受一命之寄,無不自貴,而氣勢赫奕,望之可知。天下孰不知爵之為榮也?夫此非能真知為榮者也,藉此以加于人,謂為己之能而已矣,不知為君上之賜也。故詡詡焉恣其欲而已,國家之利害,生民之休戚不問也。上之所以爵吾,其誰思之也?若是,則古謂之素飱,謂之竊位,而豈所謂榮者乎?是故苟冒貪競,而天子之爵愈輕。由此言之,士誠如一命之榮,則有不可苟者矣。

  楊君登田里為王官,然未有真祿秩也。視世之受命者,其責為輕矣。然君獨自以為得之之榮,而不敢輕上之賜也如此。使世之有爵者皆如楊君,則天子之權重,而天下之事,孰不竭力以為?而中國無事,四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不交侵矣。

  送顧公節北上序

  漢世祖命桓榮說尚書,甚善之。每朝會公卿間,敷奏經書,未嘗不加賞嘆。當時儒者尊寵,莫過于榮。其後累葉皆以榮任,並至顯仕。他如魯陽、蔡陽,咸以授經,封侯傳世。漢之崇儒重道,軼於前代矣。

  今天子嗣位之初,太保顧文康公,昔在經幄。公音吐弘亮,奏對詳明,每當進講,天子竦聽。時上方鄉學,御製敬一箴、五箴註,皆自公發之。嘗以冬月講洪範,未終篇,雖祁寒,不為撒講。其後公每進一官,聖諭未嘗不以講讀舊勞為言。蓋上之好學崇禮儒臣,終始不倦如此。公之冢孫,以公蔭,幸符璽幾二十年,位至卿少。而公節以公曾孫,復以經筵恩入冑監。今將謁選天官。蓋國家之于任子,其法視前代稍狹;惟獨加惠于帷幄之臣。况公,尤上所眷注者。公節茲行,天子見公姓名,思念舊學,肯以常調處之乎?

  公節年壯有意氣,顧自以輔臣子孫,當以恩澤進,不欲與書生爭一日之長。今天下所在列位皆科目,獨禁近環衞,持囊簪筆,多勳戚與公卿大臣之世冑。一日天子臨朝,左右顧視,無非所謂親臣、世臣者,祖宗之用意深矣。公節行矣,其亦無忘前人,而以忠孝事君也哉!

  送國子助教徐先生序

  海寧徐先生,與余相遇於禮部,歡如平生交。別去十餘年,先生隨調州縣,厭簿書之冗,乞改教松江。松江去吾邑一舍,先生在官四年,而余不知也。會以試事至吾邑,始得復相見,道故舊。而先生已有國子之命,且行矣。程生大猷,乞文以為贈。

  竊謂科舉之學,相傳久矣。今太學與州縣所教士,皆以此也。夫取天下之士,列于庶位,以共濟斯民,宜無用於今世之文者。然而國家損益百代之制,固以為無出於此。蓋欲學者深明聖人之經意,以施於世而已。至于久而天下靡然,習其辭而不復知其原,士以譁世取寵,苟一時之得以自負;而其為文,去聖人之經益以遠。蓋自今天子御極以來,輔臣每以文體未復為言,詔書屢下,風厲學者。有司不知所本,務變其末流,此所以愈變而愈不能復也。

  夫科舉之所為式者,要不違于經,非世俗所謂柔曼、骫耎、媚悅之辭以為式也。昔張 文寶【文 原刻誤作「大」,依五代史及大全集校改。】

  知貢舉,所取進士,中書有覆落者。下學士院,令作貢舉准格。軍士李懌笑曰:「余少舉進士登科,蓋偶然耳。使余復就禮部試,未必不落第。安能與英俊為准格?」當時以為得體,歐陽公特著之五代史。今以柔曼、骫耎、媚悅之辭以相誇,而以得者驕其未得者,以此為格,此歐陽子所以嘆也。

  南陽成誼叔欲應舉,而郡先輩無為進士業者,誼叔乃曰:「四書、五經,吾師也。文無過於史、漢、韓、柳,科舉之文何難哉?」誼叔竟以取進士,為當世名卿。嗟夫!誠使學校之官,修明經史,而略其末流,使土不求准式于五經,四書、史、漢之外,天下士夙庶幾少變,而人才可觀矣。先生嘗以經義倡導松江之士,余故以斯言祖其行。聞今官于太學者,多余同志之士,其併以吾言告之。 【文從鈔本,與常熟刻小異。】

  送柴都事之任浙江序

  吳、越之地瀕大海。天下無事二百年,宴然靡犬吠之警,百姓反若依海以為固;不如三邊歲有戎馬【戎馬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或本作「胡虜」。】

  之侵。揚州葆疆,古之所謂天地之中,莫能過也,承錢氏據土,宋室偏安之後,皆以錢塘為國,而皇家定鼎建業,浙為首藩,都邑之盛,物產之殷富,天下稱杭州云。

  自頃承平日久,海防廢弛,島夷乘風迅入寇,則杭常被其患,乃自獨松嶺入四安,以趨金陵;自華亭、澉浦,則軼於蘇、常之境,而江、淮之間,無不騷動。杭於寇最逼,而首當之。故建督府,調天下兵四集其境,則行省之務,劇於往時百倍矣。然自使以下,有左右參政,左右參議,實前代平章政事、左右丞,參知政事之職,皆方岳大臣,總攬大綱而已。凡行省諸務,不得下責之于從事。非其才賢,莫克以任也。故從事而能其任,則使以下常逸,而省之事無不舉;從事而未能其任,則使以下常務,而省之事或不能無廢墮。唐制,皆大臣自辟,而後命於天子。或者以冗從視之,不可也。况今浙省時事之艱乎?

  吾邑柴君秩,以太學上舍,謁選天曹,而得此官。君平日未嘗出門,與人居,終日恂恂然。昔寇犯鄉邑,君獨率諸少年登陴,下視圍城之賊,連發數矢,皆應弦而倒。人始知君有可用之才。今內外文武大臣孜孜求下之日,士稍有以自見者,多得不次之擢;此君自砥礪立功之日也。

  君之先大夫黼庵公為南京兆,會太廟災,與兵部侍郎顧公珀,太常穆公孔暉,同時罷去。議者惜其不能盡其用。公之厚德,宜有發於其子孫者矣。

  送陳子加序

  昔余讀書鄧尉山中,於郡西太湖邊諸山,無所不陟。惟獨其北陽山大石,聞其勝,舟行時過之,而以不得登為恨。

  大石傍有陳翁居之。生平不知城市官府,其容頎然,有太古之色。而其子子加,乃以文學俊秀遊郡邑。薦於鄉書。然子加之誠篤,猶翁之風也。子加與同縣殷一清,每出入必俱。一清之誠篤,猶子加也。每計偕,二人者必同舟,而吾邑陳子達與相善。蓋三君皆以嘉靖己酉膺薦,數詘於南宮。而予之被詘尤久。每下第還三千里,三人者,舟相先後。予時與子達同舟,時相呼過從也。歲歲逾淮渡江而別。

  今年天子欲親貢舉之法,思得敦朴有道之士,則一清、子加宜褎然首選,而竟落第。余幸叨薦,而子達就調元城,一清方待舍選,子加以乞恩教饒之浮梁。余與三人俱在京師南薰街,寓舍相近。雖一時聚會,然自此當離析。雖子加與一清無時不俱,而今亦異嚮矣。念欲如往時下第,舟先後,相呼過從,不可得也。

  於是陳翁年七十,子加之乞恩為祿養以此。子加特赴浮梁,過吳,歸拜其親。余以是序而送之,且以為翁壽云。

  送王博甫北上序

  吾崑山雖吳之偏邑,而人才在前世知名者不少。如范至能、衞清叔,其遺蹟至今往往可尋。然欲求其子孫,有不可得者,士大夫之家,能使詩書之澤久而不絕者,蓋寡矣。

  宋左朝請大夫王彥光先生,有名紹興之世。迄今而其後裔猶存。當國初,朝廷重貢土之選,州郡學每歲入貢,廷試入太學選,與進士等。高者多為九卿。朝請之後按察司使俊伯,以貢為監察御史。高皇帝命署都御史事,親題其各於殿柱。其後歷官陝臬。俊伯孫秀水博士,以布衣遊京師,當憲廟時,客樊都尉所,與舘閣諸公,賦詩倡和;以博土歸老於家。如吳文定公、王文恪公,皆與交善,多為其家文字。博士年九十餘,與予外高祖夏太常有姻,予少時,博士以篤老尊行,邀予至舍。出其孫拜之,即博甫也。

  博甫為諸生久,家日益落,又不利科試,迄今乃以年資入貢。于昔嘗貢禮部,試奉天門,時張懋恭行歲貢舊法,頗有選為尚書屬及御史者。然流俗終以賤簡。未幾,法復變。今少師徐公,每言貢法當復祖宗之舊,尚未有行。而博甫適徐公當國之時,必有峻拔如乃祖俊伯之為者;不然,亦當為郡佐縣尹,或調博士,如乃祖秀水之為者。博甫於王氏不絕如綫之緒,又將起而振之。夫賢者之後,至數百年而後人猶有知者,視其餘諸公泯沒不傳,別余於博甫之進,為王氏幸多矣。於是博甫戒行,縣大夫為之勸駕,博士先生與諸生為祖道,而予為之序。

  賀戚總戎平倭序【代】

  國家受天明命,庵有萬方。日月所出入之處,莫不賓貢。其浮海而來者,出於載籍之所未有。倭夷,始雖狂狡,卒未嘗不惕息扶服而請獻焉。頃歲,乃敢陵斥州縣,浸淫疽食,濱海之區,為其所傷殘者,沿絡萬里。蓋承平之久,禁網闊而武備弛也。天子當宁太息者,十年於茲矣。疇咨海內,妙選守境武略之臣,於是定遠戚公,以世冑任驅馳,積功兵間,遂奉璽書,受專閫之寄。

  先是,兩浙之氛稍息,而蜚集於閩海莆陽之境,剽掠殘斃,郡邑為之丘墟。去冬復來,攻圍仙遊,相守逾月,危城幾不能保。公提兵振旅,呼吸之間,百萬之眾,一時崩藉,遂解重圍。閩人懲往歲之害,人人喘恐,自以公再造之恩,歡呼鼓舞。而餘賊奔潰溫陵,公方追奔,期於殲蕩而止,當是時,宜黃譚公以中丞居提督之任;而南明汪公為廉訪使,運籌協贊之力為多,宜其成功之易矣。

  余忝東南鄣侯之寄,捷書亟聞,私心慶幸,不能自已,是用馳使往賀。蓋江、淮、閩、浙,首尾之勢,閩海寧息,則江、淮亦無騷動,非獨古者鄰境相慶弔之禮也。余昔嘗見公談兵,固已窺其胸中之奇;又自以虛庸,繆當重寄,懼不教之兵,不足以應敵;方求貙劉之禮,尋古握奇、八陣之法,數千里遣使,有咨於公。公時已調集浙兵,即命使者介馬自隨。夜二鼓,統兵三萬過新嶺,寂然無聲,黎明,遂破賊巢。其神速,古之名將弗過也。使者歸言其狀如此。其號令精明,被羽先登,身當百死,皆所目見。噫!世謂當今無得,蓋伏而未見也。

  天子神聖英武,詔書數下,飭勵邊帥。凡任疆圉之責者,莫不人思効命。而有卓然如戚公者出焉。王靈所加,海宇清宴,將書勳太常,被河山帶礪之盟。後之考論中興元功者,非公其誰哉?是為序。

  司訓袁君督學旌獎序

  今制御史監郡,奉詔條無所不問,尤莫先於察吏治得失,登賢顯能,去其治行無狀者。然率一年更之。蓋其職以巡行糾察為事,馳驅咨諏,懷靡及之志,計一歲中部內之賢不肖,亦可以周知之矣。

  自頃島夷入寇,江海之間,數被侵掠。御史餘姚周侯,時按蘇、松,於兵戈倥偬之中,拊循勞徠,甚得民心。民詣闕保留之。至三年。始被命督學南畿。夫三年之間,其於所部吏,知之尤宜詳也。

  邇者周侯既得代,之留都,甫視事,即下書郡邑,旌獎賢能。吾縣學博士宜春袁君,獨首被之。近年以來,州郡所監臨御史,無慮五六人。他御史旌獎常易得,惟巡按御史,自非為治有聲跡卓異者,率不易得。其得之者,不踰歲而徵書至。今周侯臨部既久,復為督學;督學位望,又在諸御史之上。其於教官,臨之尤專。則旌獎之尤不易得。侯之所以有取於君者,宜非苟然,而君之所以得此於侯為甚難。宜乎人之望之而以為榮也。於是泰和王侯以郡丞署縣,幸御史之檄,以羊酒綵幣,至學行事。諸生四百餘人,以為此盛典也,不可以無序,列狀來請於余。

  余以昔倭賊內訌,孤城幾陷。君與化州張君,率兩齋之士,登陴禦守。時縋城請兵,斬馘殪敵,多出于諸生之中。又勸勉士大夫,捐金出粟,以給守卒。城賴以全。諸生被掠無歸,栖之學舍,遍於廊廡之間。上其名於督學,賑恤之。常時有司仍踵敝風,於學校多所簡外。君知其情有所屈,必反覆言之,無不得直。士或貧居郊野,經歲不至,亦不以介意。至於人情事變,立談之間,無不洞悉。由此言之,非獨為儒官,施於吏治亦有餘地矣。蓋御史所以獎之者如彼,而諸生所以稱之者如此。夫官無崇卑,以得行其志為樂。袁君之能獲於上下,其於仕豈不裕哉?予是以書之。

  贈醫士張雲序

  技術之事微矣。自司馬子長傳扁鵲、倉公,自後為史者,概取神奇詭怪之說,以附於正史。予頗疑其非經世之要;欲為後世立史法,削去方伎傳,庶幾不詭於聖人。

  然觀周禮,周公所以治天下者,無一事之不備。至於醫師,特令上士為之。下迨於鳥獸,亦有醫。以是知百家伎藝,皆聖人之所創制,民生之不可一日無者,其為經綸參贊之功至矣。今世醫亦有官,而四方之為醫者不少。求如史傳之可紀者,未之或聞。其或有稱於一時,考其實,不迨者多矣。嗟夫!世道之變,豈獨士大夫學術之不古,而伎術亦然,可歎也哉!

  嘉靖己亥,吾族之諸父有病危者,醫士張雲起之。圖所以為謝,因命予述雲之能。予於雲所治病狀未詳,不能依太倉傳例。而獨聞雲世為武弁,其家在京師,而雲為醫,自軒、岐以來百七十九家之言,靡不洞徹,談論滾滾,治人生死立効。正德間。巨璫用事,頗以權力致天下之伎能。當是時,雲遊其門,四方之言醫者莫能難也。其後事敗,雲不與其禍;來居淞江,後乃遷吳門,所至皆有利於人。噫!若求其可紀者,或者其在斯人也。

  贈弟子敏授尚醫序

  吾家自唐宣公以來,以文學應制科,常為天下第一,世有顯仕。國朝懲元氏之玩,法令嚴急。士大夫懼罪,不敢出仕。長陵之世,吾祖先以人材舉,猶不敢應命。迨累世承平,則皆以高貲雄鄉里。子弟多臂鷹騎馬,出入馳騁為樂,不思仕進。

  吾曾祖姑以諸生登科,為吏齊、魯之間。先皇帝御宇,余與憲副弟始登進士。然余試南宮久,憲副一試即得之。是時大宗伯王公,諸進士旅見者四百人,公獨進憲副前,問道余姓名,曰:「非爾之族乎?」蓋以余之族姓單,而吳中之歸無二祖也。

  隆慶三年,余自邢州入賀。而栢泉叔方為大鴻臚,賜告還。余弟子敏,奉部牒官尚醫。蓋於是而吾之族屬知仕進之榮,而子敏以下諸弟,方治進土業。昔海虞章大理,其父為侍御,而大理兄弟三人,皆舉進士,為大官。唯二子不第,亦以資為官。先是,章氏治宅,畚土,獲五鱔。其後侍御五子皆橫金帶,協於五鱔之祥。海虞人至今稱章氏之盛焉。吾叔之諸子,殆將似之。以此為尚醫賀,且祝諸弟媲美章氏。而石塘弟以太學上舍,同在京,其樂有家門之慶,與余同也。因為之序。

  贈大慈仁寺左方丈住持宇上人序大慈仁寺,在京城宣式門外。西寺蓋孝肅皇后以其弟為僧故,為太后時,建此寺。憲 宗皇帝兩製碑記,順奉母后之志也。

  余舍于寺左方丈,見其長老。云:祖師名吉祥,姓周氏。為兒時,好出游,嘗出不復歸家,家亦不知其所在。太后自未入宮,師已與其家不相聞,久之,去祝髮於大覺寺。然常遊行市中,夜即來報國寺伽藍殿中宿。太后意亦若忘之。忽夜夢伽藍神來,言后弟今在某所,英宗亦同時夢。夢覺,相與言皆同。即日遣諸小黃門以夢中所見神言求之。至則見師伽藍殿中,遂擁以行。小黃門白入見,帝后皆喜。后問所以出遊及為僧,時為泣下,因曰:「何如今日為皇親耶?」吉祥不願也,復還寺。后不能強,厚賜之。英宗晏駕,太子即位,后為太后。出內藏物建大慈仁寺。報國寺,故小剎也,今為大寺。其西伽藍殿猶存云。

  孝宗時,太后為太皇太后,為立護敕碑,碑所載莊田,無慮數百頃。師以左善世示滅,帝遣官致祭。師時所招僧,至數百人。迨後慶壽寺燬,僧亦來居於此。僧眾矣,惟今道宇,獨其九世世嫡也。

  隆慶元年,余入覲,來見道宇,尚披髮。後三年來,則道宇之師已化去,道宇以年少荷重負,得部劄,為左方丈住持。於是京城內外凡為其教者,皆來為道宇賀。而道宇之徒師昂,為之請序於余。

  余謂祖師脫屜皇舅之貴,而樂世外之教,孝肅皇后在慈宮,二聖隆孝養,恩賜無所不至,而祖師澹寂自若。英廟以來,外戚恩澤侯者,不能數世。祖師之賜莊猶存,衣食寺中數百人。此有以見一時富貴之不能久,而澹寂者之長存也。道宇神氣清明,卓為禪林之秀。吾知祖師之傳不墜,遂序之以為贈。

  贈菩提寺坤上人序予昔年讀書吳郡西萬峯山中。舊有大藏經,在佛閣下。間往觀之,因得盡見所謂五千四十八卷者。而妙法蓮華經、維摩詰諸上品,皆略究其大旨。雖數萬言,不過一二要言而已。而支辭漫說,若此之富。故知佛教之東來,此佛之衰也,摩騰、竺法蘭之徒之罪也。自是數喜與其徒論說空理,求第一義諦,又欲廢五千卷。而後止安亭,居崑山之東境,有菩提寺,其長老名德坤者,予數見之,亦以是語之云。

  嘉靖辛亥,予因悼亡,為延僧誦經,取其疏觀之,往往懺罪求福之語。蓋布施持戒之說下矣,而又如是,失逾遠矣。因以為亡者之心,與佛之心一而已。即輕舉遐覽,乘雲御風,逍遙於兜率之天,豈有所謂三道六趣云者?於是悉取其語而更之,直著此心,達之空王而焦怍;使世間果有佛,即其理如是。長老唯唯。率其徒誦數十晝夜,予蓋恍然真見珠宮貝闕生天之處矣。

  念長老之勞,無以為報,會是年八月二十三日,其初度之辰,里人相率以花果供養,且持文卷謁予為文以序其事。予不能文也。因思法華經第一卷千萬億種供佛及僧,則不腆之辭,為亡者供佛及僧可也。遂序其所以與長老之說。又歎吾里土瘠民貧,歲荒賦急,流冗日多。菩提寺建自孫吳,於今數千年,佛土莊嚴,廟宇如故。長老之能守其法可知也。於是長老僧臘五十,世壽七十矣。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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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二  壽 序

  方御史壽序

  嘉靖庚子九月戊戌,侍御方君時鳴之誕辰也。先十有一日,侍御之孫元儒試南畿,以禮經第一人薦。既撤簾,有以侍御之孫言者。是時兩學士及京兆以下皆喜,曰:「侍御之孫也與?」或又言:「侍御之子先是亦舉於鄉矣。」復相與歎息稱道不已。

  侍御初與兄太常公,同以進士起家。仕正德、嘉靖之間,為名御史。彈劾不避豪貴,風威凜然,兩都為之側目。既而以大禮議齟齬不合,遷廣東僉憲,投劾以歸。於是優游林壑,聲跡不及於朝者,餘一紀矣。而朝之士大夫,猶知侍御如此,其為侍御之孫喜者如此,其不忘侍御者如此。蓋自侍御去位,後之為御史者難矣。世運風俗,翻覆推移之際,非予之所能知。顧獨喜侍御雖不遂於世,而其子若孫駸駸乎向用,足以推其志而行之也。

  時崑之士同舉者七人,而予亦濫廁其間,皆與元儒同學相好,茲又同年,歸自南畿,稱 觴於堂,而屬予執筆序之。

  夫侍御氣貌偉然,稱天下壯健男子。福德之遐,學士薦紳談之者侈矣,予故不論。獨序元儒賓興京府,一時士大夫之所傾意,而侍御愛國之心,托於其子若孫以施於世者如此云。

  御史大夫潘公七十壽序上海潘公,初以大司寇遷為御史大夫,上有老成端肅之褒。凡所奏興革庶務,輒賜報可。會歲旱,命察舉哀朝官奏上,甘雨時至。其明年,天下官朝觀京師,公所舉劾案免者,天下皆以為宜。時公年始逾六十,方嚮用,而即告老以歸;杜門讀書,習導引,御藥餌,以治氣養生為事。今年,公年七十。伯子允哲,登進士第。先是仲子允端以進士為南職方,而伯子於是受上蔡之命,請於朝,得緩赴任之期,還歸為公壽。同年進士林樹德、喬懋敬屬有光為序。

  竊嘗屏居田里,聞公之名久矣,不敢以譾陋辭。夫人生之所難得者,壽考福祿。然壽考福祿,竊譬之猶物也;人身,猶車輿也。壽考福祿,世有之矣,而載之實難。故載勝於物則全,物勝於載則傾。世之多取不自足,而以無德敗者相腫也。公之一身,無間出處,人莫能以訾議之。且履盛而即止,以保懸車之榮,而以厚德元老,隱然稱重於東海之上。二子濟美,克享遐齡,豈不宜然哉?

  昔韓安國為御史大夫,天子以為國器。其後稍疏斥,鬱鬱欲罷歸而不得也。疏氏父子【疏廣、疏受為叔姪,非親父子。】

  為太子傅,乞骸骨歸,獨共具飲食請族人賓客,為放達而已。萬石君老於家,子孫皆為二千石,僅以孝謹稱於郡國。而三人者,皆著於後世。以公今日視之,則今人誠有過於古人者。特世無子長、孟堅之筆也。有光辱公子同榜之末,又以二君之請,僭為論之如此,且以為公萬年景福之祝云。

  山齋先生六十壽序嘉靖二十七年正月六日,山齋先生六十之誕辰。先生既卻賀者,或謂予,先生之謙德宜爾也。然而喜且賀者,吾徒之情也,可以抑而不宣乎?老子曰:「仁者送人以言。」敢以言為賀,可乎?

  夫先生豈終老於山林者哉?自先生之解組而歸。今踰一紀。閉門著書,足跡不交官府。每使者察郡縣,問遺逸,未嘗不以先生為舉首。其名既以聞於天子,熟於士大夫之口,而不即用者,豈其遇合之難,抑將以老其材而有所大任於此也?

  吾吳為東南一郡,而崑山又郡之一邑,然號為仕宦之邦。嘉靖紀元以來,先是毛文簡公,以大宗伯迎天子於湖湘,繼而玉峯朱公為大冢宰,周康僖公為大司寇,玉巖周公為少司寇,蔡公為通政使,莊渠魏公、矯亭方公,皆為太常,柴公為京兆尹,顧文康公以文學掌內制,進內閣,至少保。其他臺省法從之臣,彬彬不可勝數。既而諸公稍稍謝去,今在中朝者,無一人焉。

  先生,康僖公之子也。當公在位時,先生官已至大理丞,駸駸乎少列矣。其後父子相繼而歸。今存者,先生之外,三四人而已。而以德望重於鄉邦者,又不多見也。山川靈淑之氣,不為衰歇,而盛衰消長之數,則有然者。

  易之剝曰:「不利有攸往。」其上九曰:「碩果不食,君子得輿。」復曰:「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其初九曰:「不遠復,無祗悔,元吉。」剝之「不利有攸往」,至上九而終。復之「朋來無咎」,以初九為始。然天必以前之終者為後之始,故以「碩果不食」遺之。由此言之,則剝之上九,即復之初九也。先生於諸公間,年甚少,氣甚銳,天其以是為不食之果乎?先生之所存者在天下,而予也鄉邦之人,故其言如此。然亦不獨為先生賀而已也。

  澱山周先生六十壽序

  澱山先生以嘉靖乙丑正月八日,為其六十之誕辰。王恭人與先生同年,其誕以十一月廿二日。將于獻歲,並舉壽觴,里中親友以為盛事。而余等方與計偕,所宜先之。乃即履長之日,豫往稱觴,而推余為之序。

  蓋先生之自河南罷還也,為言官所論。甌寧李尚書在吏部,言如河南左參政、周大禮,歷有聲跡,又年力方強,不如言者所論。會時宰與李公相失,遽以中旨罷之。蓋嘗以為天下每有無才之嘆;以有才而不用,或用之而不盡其才,與夫用之而違其才:是三者,天下所以無才也。

  先生罷之明年,日本寇東南,江、淮、閩、粵之間,所在騷動。而胡亦仍歲犯遼、薊。楚、粵山洞之盜間起。天子當宁太息,思得勘亂戢寧之才。天下之士,亟進亟罷,而時有以庶僚驟陟大吏者矣。時蒲坂楊尚書在本兵,方為天子所倚毗,獨薦先生有英才奇略,負萬里長城之望,不為無知先生者矣。而猶未有舉吏部之章,以冢宰詔王廢置之文,明當時用事者之失,以起先生者,使人有兀然空老之嘆。

  漢永和中,李固嘗上疏,言朝廷聘高陽樊英、江夏黃瓊、廣漢楊厚、會稽賀純,待以大夫之位,海內忻然。及厚等免歸,一日朝會,諸侍中並皆年少,無一宿儒大人,可備顧問者,誠可嘆息。如固之奏,此豈少年浮薄者之所能測識哉?吾黨諸公於先生,不欲為鄉里頌禱之常辭,故余言如此。詩曰:「樂只君子,邦家之光。樂只君子,萬壽無疆。」蓋祝君子以興起在位,為邦家之光,而饗無疆之壽也。

  默齋文生六十壽序吾崑山之俗,尤以生辰為重。自五十以往,始為壽每歲之生辰而行事。其於及旬也,則以為大事。親朋相戒畢致慶賀,玉帛交錯,獻酬燕會之盛,若其禮然者。不能者,以為恥。富貴之家,往往傾四方之人,又有文字以稱道其盛。考之前記,載吳中風俗,未嘗及此,不知始於何時。長老云,行之數百年,蓋至于今而益侈矣。

  嘉靖三十四年九月之朔,憲副默齋孫先生之生辰。先生之生,以前丙辰,至於今乙卯,甲子一週。於是縣之人為其禮者,尤以為重,而徵其詞於余。若其禮然者。

  予不文,不能道其慶賀獻酬燕會之盛,獨以謂人生百年之內,其變故多端,而於歲時敘事相感,親朋聚會盃酒,談說生平,感今懷音之意為多。余與先生同里閈,有通家之誼。自少已能識先生。先生年甫弱冠,先大夫客遊不返,旅殯蒼梧之野。徒步走嶺外,無資裝傔從之攜,崎嶇萬里,負骸骨以歸。寡母幼弟,相依為命,有人所不能堪者。及舉進士,釋褐為刑曹。會御史言事下詔獄,先生守官不阿,與大吏爭論,幾蹈不測之禍。天子仁聖,不忍加誅,竄之懷遠、夜郎之地。於是自縣令遷轉,不數月,輒改官。歷閩、粵、巴、蜀、荊、湖、齊、魯之間,足跡幾半天下。天子躬視獻陵,藩臬郡縣之官,多以乏供致重辟。先生時為湖廣僉憲,獨免於非,且膺寵鍚。又再遷,得江西憲副以歸。夫六十年之間,榮辱利害之途,追而道之,有不勝其感慨者矣。

  今先生遺榮辭寵,卜築於玉山之陽,有園池田廬之美,有子孫之賢,而筋力康強,絕無衰老之態。追念自此以前,真如夢幻;自此以後,山林花鳥之樂,知其無窮也。是又不可以賀乎?於是書之。而平生奇偉忠孝大節,可考見焉。

  姚安太守秦君六十壽序昔孝宗敬皇帝承累世熙洽之後,益以深仁厚澤,一時人才登用,皆有重德偉度,歷三朝,饗承平之福。若吾錫山秦端敏公,以弘治癸丑登第,至嘉靖二十三年,以壽考終。位至一品。自起家登朝著,富貴五十餘年。豈非盛世培養之厚,抑人才之得於天者皆應其時,若公之所稟,與時合而致然歟?天下之勢,自厚而趨於薄,如寒暑之易候,有不覺其然者。然推其故,必有人以為之始者。昔人論東漢梁統,為時名臣,獨以增重律法一言,而天之報梁氏尤慘,真仁者之言哉!余每慕前世盛德長者,欲考其所設施。如端敏公者,方將就其家,問其行事,往往過其縣,慨想其人者久之。

  今年,余入覲,還訪其孫汝立,因得見公子二千石君。其器度猶有前人風流,蓋以歎盛德之世未艾也。君用端敏公恩,為都督府幕官。陟守姚安,謝事還。承前人遺業,以詩、書教其子。二子皆彬彬向於文學。入其室,而先公之典刑猶在。用此言之,則孝皇作人累葉承平之福,豈獨其一時臣子饗之,而又及其子孫者如此。

  余門人朱某,客於君所,數道其賢。汝立又好古,與余往還。於是君以甲子之初度,秦氏內外之戚,及邑之人,往為君壽。介某以來乞言。余以是推本端敏公之三世,蒙前代承平之澤,子孫世饗之源遠而流長也。

  福建按察使楊君七十壽序

  予少時有事金陵,常經句曲之間,觀其山川之勝。其地有茅山。自茅山而南,連嶺疊嶂,東出吳興之天目,至羅浮,以極於南海。以金陵之形勢,而不得此山,雖紫巖、天閣之迴合,疑亦淺薄易盡,而無以固東南之王氣。由此而言,龍盤虎踞之說,亦得其近者也。故道家以為洞天福地。蓋雲陽氏始居之。禹禪會稽,後世傳禹穴焉。古之得道者,往往乘雲氣,御飛龍於此。茅君最後出,而山以此名。其後葛玄、葛洪、許邁、陶弘景、楊義和之流,世皆以為得道仙去。雖其說怪迂,非儒者之所道,要之天地山川之氣,神靈之所降集,理固有然者。

  按察使楊君,句曲人。以進士歷今官,致仕家居。今年七十,予友葛理卿,介其鄉之縉紳諸先生使者,來請祝壽之辭。蓋予識其山川矣,而獨恨不識其地之人。觀此山之蜿蜒磅礡如昔時,意其必有陳安世、茅季偉之徒,往來茅嶺洞室之間,而無從得見之也。理卿言先生以康強之年為大官,駸駸乎嚮用而未已,一旦謝去,長往而不顧。其貌豐腴,而氣愈盛;其年殆未可量。以予觀之,非學道者不能也。

  道書曰:「句曲地肺,土良水清,可以度世。」予亦將因理卿以從先生於此山之間。先生之年壽,方與茅君諸人等比。區區人世之所云壽者,夫何足以為祝乎?是為序。

  通政立齋王先生壽序

  士大夫致身於朝,所當得為者,人臣之事。富貴壽考,皆命也。盡性而已.命何與焉?雖然,有可以盡其人臣之事者,非富貴壽考有所不能。故曰:「樂只君子,遐不壽考!」明君子非無疆之壽,無以行其愷弟,而為邦家之光也。然則富貴壽考命也,亦所以盡性也。故古之君子不禦福,然非有求焉。世之急于徼福者,其所為常違人臣之道,而不知夫福之來也不驟。若行千里之塗,優游容與,累日不止,而其至之不覺然;且求得于旦暮之間,馳騖而無所極,其力既已不勝矣。此爵祿榮名所以多患害,而失養性命之原也。

  今天子御極改元之明年,策士於廷,立齋王先生與今少傅華亨徐公十數人者,年最少。徐公及第,入史館。餘多在清華之選。而先生為大行,稍遷郎署,出為湖廣僉憲,陞參議,得賜歸養。居田里者久之。同進者多至公卿,先生始以少參入朝,而徐公已在內閣矣。于是一再遷,有南京通政之命。尋以外艱歸。至是服闋,待命于家。其歲冬十有一月既望,先生六十初度之辰也。里中士徵言于予,以為先生壽。

  予惟先生徊翔仕路四十餘年,若無意于進者,而今亦以躋卿少之列。獨以登科之蚤,見謂淹滯;然可以知其紆徐不驟,而富貴壽考,將來所受之大也。初,先生為冬官屬。魏恭簡公為祭酒,居京師,數稱其能守法。及官楚,以寬靖任職。丙申之歲,先生以僉憲上計天曹。予時計偕,附其舟行,得朝夕見。見先生孱然儒者,身若不勝衣,言若不出口,略無矜氣與態色焉。及入部試,一吏持几隨其後,踰時而出。考功嘆其文,以為非有養者不能。以予之得于先生者如此,為不可及矣。而後如夫恬愉安靜者,一時若為遲鈍,要之于久,回視夫翕然取一時之快者,相去遠矣。先生同進,今自徐公以下,落落可數,而淪沒者不知其幾!殆隆冬窮歲,百卉略盡,而長松巨柏,方有參天之勢。蓋上將倚先生為卿輔,予故以人臣之事頌之焉。     同館諸進士再壽立齋王先生序

  國家倣前代通進進奏銀臺司之制,為通政使司,領天下章奏。自永樂建北,其後諸司之在南者,並存而省其員額,故南通政使司不置使,而獨有通政。然實卿輔之儲也。立齋先生為其官,而以先大夫之服家居。即吉者久之,方竢召命。適會其年六十之誕辰,余季父以里中諸君子之意,俾予為文以贈。而國子學同館諸進士,以吾黨尤不可缺然,秦君起仁復以贈言見屬。

  予惟崑山在吳郡東,瀕海。論者以為山窮水匯,靈秀之所鍾,故人材之出,常甲天下。今上改元更化,二十年中,號稱特盛。毛文簡公為大宗伯,朱恭靖公為大冢宰,而顧文康公入內閣,參侍幃幄。三先生以掄魁進。而大司寇周康僖公以下,位九卿者,猶有數公。已而諸老相繼淪謝,自文康之後寥寥矣。此循環往復消息之數,非偶然也。

  於是間歇者又二十年,而先生舉進士,適諸老之盛時。中間敭歷外服,侍養家居,今復駸駸在卿輔之次。蓋向之由盛而衰者,公為之後。今之由衰而盛者,公開其始。古之君子,與天下之賢材以事其君,未有不愛其同類。至其同鄉之人,尤情之不能已者。故為之先者,望其後之興;為之後者,願其先之達。蘇子瞻以間世之才,平生於蜀之人,尤為惓惓。其與范舍人書,稱蜀自相如、王褒之後,以及當時諸賢,相繼登朝,以文章功業聞天下。眉山一縣,其舉于禮部者,歲至四五十人。以為君子無所私愛,而於父母之邦,非如行道之人漠然而已。今天將貽先生以眉壽,俾為諸公先。庶幾乎踵是以起者,其雲蒸龍變,不可測度耶!因書之以為先生壽。

  少傅陳公六十壽詩序【代】

  少傅松谷公,以八月某日為嶽降之辰,今隆慶之四年庚午,為甲子一週。中朝士大夫豫相戒,將以其日致慶禱。公聞之,悉謝卻不敢當。而翰林諸君,獨皆有詩以為壽。而請序於余。

  公起蜀中,登進士,歷官禁近。侍今天子於潛邸,以經義輔導啟沃。上既正位宸極,遂以舊學之臣入贊密勿。為疏以獻,皆正始格心之論。至於條列天下之事,詳明剴切,可施於世。每奏入,上未嘗不虛己嘉納之。其為人忠誠悃愊,人望之者,不言而莫不竦然起敬。日預大政,於朝廷機務,匡贊為多。天子端拱,國家尊榮。海內嚮風,生民所以受其福者,外廷莫得而知也。

  今年甫及耆,擬於古之大臣,高年期頤,東面受饋,為天子之國老者,視公尚在壯盛之年。正當宁之所倚毗,天下之所仰望;德與年而俱進,如日升月恆。則諸君子之壽公者,非以公為既老,而實以禱公將來無疆之壽也。夫壽命於天,亦天下之人所可以皆得。然有德而壽,乃為夫人之所願望。古所謂「壽考不忘」、「萬壽無疆」,其詞悉歸於頌君子之德而已。况天子之大臣,澤被於天下,天下誰不愛慕而欲其壽哉?

  余讀尚書,周公之所以告召公,稱商之六臣,以為「天壽平格,保乂有殷」。夫六臣者,惟其德格天,而天與之壽。故殷之所以配天而多歷年所,以六臣之壽也。康王命畢公,亦云:「三后協心,同底于道。」唯時成周建無窮之業,亦有無窮之聞。周之諸公,皆佐人主致太平,同心一德,是以澤被生民,四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咸賴。人主既永膺多福,而諸公亦享壽耇。

  顧以余之寡德,叨被知遇。獲與今三四公同居論道之地,自懼其力之不逮;而公之盛德,固所慕愛,方日孜孜,以求媲同寅協恭之盛,如商之六臣,周之三后,俱躋遐壽,以助成國家億萬年無疆之休。余亦庶幾與有賴焉。是為序。

  顧夫人八十壽序

  太保顧文康公,以進士第一人,歷事孝、武二朝。今天子由南服入繼大統,恭上天地祖考徽號,定郊丘之位,肇九廟,饗明堂,秩百神,稽古禮文,粲然具舉。一時議禮之臣,往往拔自庶僚,驟登樞要;而公以宿學元老,侍經幄,備顧問,從容法從,三十餘年,晚乃進拜內閣,參與密勿。會天子南巡湖湘,恭視顯陵,付以留鑰之重。蓋上雖不遽用公,而眷注隆矣。至於居守大事,天下安危所繫,非公莫寄也。夫人主之恩如風雨,而怒如雷霆,有莫測其所以然者。士大夫遭際,承籍貴勢,恩寵狎至,天下之士,誰不扼腕跂踵而慕豔之?及夫時移事變,有不能自必者。而後知公為天下之全福也。

  公薨之後九年,夫人朱氏年八十,冢孫尚寶君,稱慶於家。請於其舅上舍梁君,乞一言以紀其盛。蓋夫人自笄而從公,與之偕老,壽考則又過之。公之德順而厚,其坤之所以承乾乎?夫人之德靜而久,其恆之所以繼咸乎?故曰天下之全福也。常以陰陽之數論,女子之致福尤難。自古婦人不得所偶,有乖人道之常者多矣。况非常之寵渥,重之以康寧壽考乎?

  初,公為諭德,有安人之誥。為侍讀,有宜人之誥。進宮保,有一品夫人之誥。上崇孝養,冊上昭聖皇太后、章聖皇太后徽號,夫人於是朝三宮。親蠶之禮,曠千載不見矣。上考古事,憲周制,舉三繅之禮,夫人陪侍翟車。煌煌乎三代之典,豈不盛哉!

  有光辱與公家,世通姻好。自念初生之年,高大父作高玄嘉慶堂,公時在史館,實為之記,所以勗我後人者深矣。其後公予告家居,率鄉人子弟釋菜於學宮,有光亦與其間。丙申之歲,以計偕上春官,公時以大宗伯領太子詹事,拜公於第。留與飲酒,問鄉里故舊,甚歡。天暑,露坐庭中,酒酣樂作,夜分乃散。可以見太平風流宰相。自惟不佞,荏苒歲年,德業無聞,多所自愧。獨於文字,少知好之。執筆以紀公之家慶,所不辭云。

  御史大夫潘公夫人曹氏六十壽序上之四十年秋,上海潘公,以南大司寇入為御史大大。公敭歷外服,至是一二年間,特被顯任。天下有以知上意之所簡注。其歲冬十月某日,公配曹夫人六十之誕辰。於是,海邑之士瞿君某等十有六人,與公子允端,俱赴試南宮,遂將奉觴于公之堂,而以夫人壽序見屬。有光不敢辭。

  惟昔周之盛時,周公、召公與虢叔、閎夭、散宜生、泰顛、南宮适之徒,相與弼成文、武之業,用致世于隆平。實基本於周南、召南。天子諸侯相與成天下之化者,如此其遠也。而鵲婐之夫人,豈即召公之配歟?故曰:國君積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如鳲鳩【鳲 原刻誤作「鳴」,依詩經及大全集校改。】

  ,乃可以配焉。今天子敘彝倫以建皇極,蓋嘗頒慈宮之訓于海內,舉北郊親蠶之曠典。內則順敘,陰教修明,始自椒寢,至風被于田野之婦人。况在位之臣,莫不宜其有家,濟濟肅雍,漸濡于王化之深者?宜乎,今御史大大之夫人,為諸君子之所頌禱,雖比古鵲巢之夫人,其可以無愧。

  天上之施澤于下,至綦賤而止;下之歸福於上,至綦貴而止。至治之隆,而魚藻、裳裳者華之詩作,則萬物各得其所,鳥、獸、魚、鼈皆不夭其性。故「惠篤敘,無有遘自疾,萬年厭於乃德,殷乃引考」。則公卿大夫,其永壽考可知矣。天壽平格,則君子偕老,共事宗廟社稷可知矣。故關雎之德,王者之風也;麟趾之應,后妃之福也,后妃之壽可知矣。鵲巢之德,諸侯之風也;騶虞之應,夫人之福也,夫人之壽可知矣。國家比隆成周,仁德下迨於鳥、獸、魚、鼈,則天子于是享萬年之壽,公卿皆元老。耇造德降,而聞鳴鳥,其流澤及於其家,此鍚極保極之明驗也。豈獨二三鄉邦之慶,固天下之慶云。

  顧夫人楊氏七十壽序

  漕涇之楊,為海上大族。其子弟之賢俊者,予往往于南宮識之。夫人歸于崑山,為中憲大夫桴齊顧先生之配。中憲少貴,官自禁林為御史,督學京畿。已而不得志,出守邊郡。罷歸。日閉門讀書,性簡伉,少所當意,獨於夫人為宜。去中憲之世,於今二十餘年矣。夫人三子,皆非己出,而今雍里方伯以壯年致政,與仲、季二君,恂恂孝養,子婦歡然無間,如中憲在時。而家勢隆盛,夫人自歸歸氏,為婦為母四十年,享其福祿榮華,此亦生人之難者矣。今年嘉靖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為夫人七十之誕辰。雍里公兄弟,與內外宗黨,稱觴上壽。以予辱在姻末,俾得而序之。

  夫三代王者之化,關雎、麟趾、鵲巢、騶虞之世,可謂盛矣。然其詩猶曰:「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言婦人秉志壹誠以事其夫,夙興夜寐,無有懈怠,而所能得于其夫與否,蓋不敢自必,而係于命也。太史公曰:人能弘道,無如命何。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於臣,父不能得之于子。非通幽明之變,烏能識之?穀梁子曰:人之於天也,以道受命;於人也,以言受命。故君子大受命,而世之學者,以為命非所言,要以為所得為者而已。不知充其所為,以遂萬物之宜,而全天地之性,必至于命而後已。命之所不至,性之所不盡也。

  以夫人之賢德,而使如終風之「莫往莫來,悠悠我思」,凱風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則順婦慈母之道亦不行矣。君子之樂頌人賢也,樂其得所也。故予所以論夫人者,雖有家富貴之常,而實以為順婦慈母之道行也。因以識古關雎、麟趾、鵲巢、騶虞之義,以為天下之道,非一人之為,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各得其所,而王化成矣。君子之言性命者蓋如此。詩曰:「樂只君子,萬壽無期。」敬為夫人頌焉。

  丘恭人七十壽序

  丘恭人,某省參政諱經之女。始丘公生三女,父母愛之,曰:「吾女必皆予貴人。」有聘之,輒不予。皆至于長,卒皆予貴人。恭人,其一也。是為前廣東按察使司副使王公濟美之妻。丘公蓋與司馬質菴公同官御史。司馬,憲副之從祖,丘公以是意歸鄉王氏。自苕、霅間嬪于海上,越五百里。由嫁女必欲予貴人也。時憲副已在南部,其後歷官江右,最其後踰嶺,恭人常從,共其祿養。憲副受誥敕,遂有恭人之命。

  予家故與王氏有連,知其家世為詳。自唐御史朐封之後,至分水、明州而來崑山。司馬與憲副之祖某官兄弟,同舉進士。自是科第蟬聯不絕。及憲副殂謝之後,諸子皆彬彬鄉學。一誠以戊午復薦于鄉,蓋故家大族,歷世久遠,枝葉扶疏,不能無旁落不齊之數。自恭人之歸憲副,今老矣,獨見王氏之盛如一日也。鄉里皆稱丘公善嫁女云。

  恭人以某月曰誕生,至嘉靖四十年,恭人年七十。諸子謀所以為壽,介縣學生孫君某,來請頌禱之詞,予為道恭人之事如此。因論之:以為丘公以女予貴人,可得而知也;恭人之享其福祿壽考,至于今七十年,丘公不能知也;其有子若孫,能趾美前人,丘公亦不能知也。

  然吾聞恭人貞靚慈孝,初及憲副至寡,撫其前孤,與其所出,有鳲鳩 【鳲 原刻誤作「鳴」,依詩經及大全集校改。】

  平均之義。其子事之,亦無異所生。恭人之德如此,其享福祿壽考宜矣。然則丘公其有以知之矣。「有娀方將」,「纘女維莘」,雖自古王者之盛,亦有所自。故稱恭人之壽而本於此,庶幾乎王氏子子孫孫,勿替引之。以是為頌禱,其可乎?

  顧孺人六十壽序

  孔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孔子之居鄉,自以為無所毀譽於人,獨其所以是是而非非者,不可得而廢。不惟當世之名公卿大夫,至于莒人之妻,泰山之婦人,亦與其門人私論而志之;以為三代之民所以是是非非者如此,夫豈獨春秋之義為然?

  余少好觀古事,嘗有意於考論其世。而廢置草野,無史官之任。然時有慕於古之作者得因事立言,以著其是是非非之跡,是斯民之所以直道而行者,庶幾他日有裨於史官。

  顧孺人者,太保文康公之女,上舍朱君子求之配也。上舍蚤世,孺人守節垂四十年。今年六十,里中士大大徵予文為壽。孺人以幼艾,兢兢未亡人,能保其身,至於六十而為壽,其亦可稱也已。

  自予為童子,讀書盧兗州家,盧氏子弟,數稱上舍之才俊。不幸短折,而趾美於其弟少宗伯。而予之從祖母,實孺人之姊,故知文康公夫人之事為詳。公起諸生,官禁近三十餘年,迨入內閣,推封一品夫人,未嘗見其喜慍之色。凝然獨處,言笑不聞。文康公是以敬之如賓。而儒人之資性,髣髴如其母云。

  由是言之,女子以才智自見者,要非其德之美。若夫沉默簡重,居適意之地,如夫人之受多祉;及所遭之不幸,如孺人之葆真全節,其於坤道之順一也。當文康在館閣,孺人實依母氏,居京師邸第。親見夫人朝兩宮,佐皇后親蠶,宴鍚繁褥,備極榮寵。宗伯方為黃門,家勢隆貴。而能以芬華盛麗之間,獨全純白縞素之質;於桃李豔陽之時,凜然松栢歲寒之操。視夫寒女窘婦,生長澹泊之中,無所見而能不亂者,為尤難矣。豈非余之所欲得而論之者哉?儒人之嗣子某,以孝謹稱,能成孺人之志者,因併書之。

  夏淑人六十壽序

小簸蕩,而天下之公議常伸,國家之紀綱不壞;此其所以延萬年之曆於無疆也。吾鄉刑部侍郎周公,時以御史言事,為奸黨所仄目,陷於危害者數矣。天下壯公之節,而幸公之卒有以自全。晚年,列於九卿,進貳司寇。蓋將大用而公薨矣。K  武宗皇帝之世,佞倖藉權,侵撓朝政。天下抗直之士,排闥叫呼,指切是非,誦言於朝。上終無罪言者之心,卒寬解之,以養直臣之氣,而士多以保全。故其時雖

  有光未獲登公之堂,最後與其仲子士淹、季子士洵游,常論公之世,而言當時之事如此。又獲拜夏淑人于里第,觀其懿德令範,以知公之行於朝廷,與其所以行於其家者有本也。

  丙午之歲,淑人年六十。九月二十三日,其誕辰也。諸與其子游者,相戒以往,跪拜進觴。有光因慨然思公之遺德,而念今之去公之世未幾也;居公之位,食公之祿,未嘗乏人也;能不媮合苟容,摧折於萬乘之威,而盡言天下之事者,幾人哉?以其身試不測之區,卒保其要領,而垂庥其妻子者,又幾人哉?公之間關海道也,淑人嘗與其危;其登陟臺府也,淑人常享其榮矣。今又以公之所遺者,以教其子孫,以樂其餘年。豈非上之賜,而國家之厚恩也哉?有光既以語諸同事者,遂書之以為淑人壽。 臣進言者多得罪。故有摧折于萬乘之威及保其要領等語。府君文往往感慨時事,議者須論其世。莊識。】K【丙午歲,嘉靖二十五年也。自大禮大獄之後,天威益厲,

  朱夫人鄭氏五十壽序

  太常卿朱公,初以南畿少尹家居,有白金文綺之賜。戊申冬入覲,寵賚有加,有太常之命;又賜飛魚一品報,馳驛還鄉。予嘗讀其家所藏書,皆天子使中貴人傳語,恩旨丁寧,錫予優渥。雖今位在九列,從容侍從之臣,得是者少矣。崑山僻在江海之間,然自昔以文獻稱於天下。士大失登朝籍,鼎貴相望。至於簡自帝心,寵賜稠疊,天子親為召大司馬至迎和門,命敕符乘傳還鄉,衣朱紅飛魚服過里門,長老歎駭焉。公為太常卿之年,年五十,里中人士往為賀;其後二年,夫人鄭氏年五十,里中人復往為賀。予友某等,先期來告於予,請為文以致頌禱之意。

  予尚識公為舉子時也。及舉進士,為行人,為給事中,聲華燁然。觀其意氣,直欲將百萬之師,射獵青海,勒功燕然而還。中為用事者所阻,然未有蒙被恩賚於去國之日,赫然殊異若此者。夫人鄭氏,自宋華原王以來,鄉里衣冠,代不乏人。而才德與之相配。家門隆盛,子孫滿前。其壽,可賀也已。

  予聞公居家,喜方藥,精於內學。往者天子親問玄帝論詩之旨,其事甚秘,不可得而知也。世傳赤松子服水玉,止西王母室中,隨風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去。果如所云,則人間百年之期,奚足為夫人祝哉?因書之以致諸君子之意云。【按太常以方藥得幸。故文但言其被恩寵,絕不及其他。末復有神仙之說。先太僕之不假借如此。莊識。】

  朱夫人鄭氏六十壽序

  昔人稱外戚之家以女寵,由至微體至尊,窮富貴而不以功,為道家所忌,故其後罕有全者。然余觀宋顯肅鄭皇后之事,蓋有感焉。

  后侍永祐陵,以才人進。既位中宮,尤號端謹,能抑損外家。而靖康之難,卒從以北。族子居中在宰府,初不依后以進。雖一時夤緣致位,嘗主蔡氏;然卒與之為異,而燕、雲之事,尤能極論其害。當時若用其說,中國之禍猶有可言者。方北遷之時,后為金帥言,家屬不預朝政,請留無行。故鄭氏之族,不從以北。然建炎詔所在尋訪,流落江南僅滎國一人耳。而華原王之子大資,乃居崑山。其後器先父子皆知名。而當時尚稱為侯王家。至於今四百餘年,譜系不絕。豈不以顯肅之賢,未嘗窮極其富貴,而蹈古今未有之難,故天之不絕其世如此!正統間,時乂舉進士,有學行。其孫子充,仕為瑞安博士。生今朱夫人。以夫少宗伯之貴,榮受冠帔。士大夫之登朝,與外戚恩澤,固難以並論。然鄭氏之澤,流貤後世而及其女子,可稱也。

  嘉靖三十九年七月五日,夫人年六十。其姻鄉進士陳敬父,來請為文以壽。蓋宗伯謝世已五年,而門戶不改。其二子克自砥礪,不日有騰騫之望,夫人之賢,其與克享此,所謂源遠而流長,基廣而植固,古諸侯之夫人稱姬姜,豈不以其族哉?前夫人年五十,有來請為文者,是時宗伯方受天子駢蕃之錫,余為備著其事。夫人臣而及天子之寵,宜以為其家榮,誠所當張而大之,而諂子之徒,以余有譏焉。今余復追鄭氏之世,使人知夫人內外兩家之盛如此。夫以天子之寵,與顯肅皇后之世,以為夫人壽多矣。 【此文從抄本。常熟本末段有立朝居官之大節等語,恐太僕無此曲筆。當是求文者自改之,以致其家者。莊識。】divs[index] =

  '1122086269'; index++;     宋孺人壽序

  翰林學士莆田黃公之母鄭宜人,年九十有六,其女兄弟先後皆及九十。其一,合浦丞宋君配也。宋孺人,明年年九十矣。物之美者,莫雜于聚。故並蒂歧穗,為草木之佳祥。今黃氏諸女,何其多壽也!

  夫閩,山海之奧區,隔于甌越之中,天地之氣,閟而不發者數千年。故今閩之物產,博大豐碩,離奇怪特。荔枝、龍眼,海物之珍,溢於大官。其為儒者,振末緒,扶絕統,遠與洙泗相接。而明經抱藝之士,集于春官者,常數百人。掇危科,躋膴仕,著文章勳業於天下,往往而是。蓋淳和清淑之氣,盤礡鬱積,得於人者,是不一類。彼其耆艾【艾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長年,癯然山澤之間,非世所載,而與谿花野鳥,娛玩四時,以全其天年者,必又多也。然如黃氏之女, 皆以上壽萃於一門,胡可得耶?

  合浦君有子,為崑山縣學諭,學者愛之;皆言更前之為教者數人,未有如宋先生之德淳而氣和者也。推本其所自,固有以哉。宋孺人之生辰,學者皆以為宋先生賀也。夫愛其人者,必愛其人之親;愛其親者,必願其壽考而康寧。己願而得之矣,其喜可知也。則崑之士樂為孺人壽者,夫豈出於外哉?于是請余序其所以然,而列書其賀者之姓名於左。

  李太淑人八十壽序李太淑人以子中丞貴,再受封誥。中丞奉使楚、蜀,太淑人就養荊州,問安視饍,朝夕不懈,雖一日出,必告。荊州人稱之。會召還朝,留佐御史臺,尋予告歸。忽有安山之訃。太淑人治其喪,為乞祭葬贈典,恩榮至矣。然獨以高年葬送其子,中丞之沒,不能無遺憾也。其後六年,年八十,太淑人益康強。而顧淑人與諸孫共養愈謹,則猶中丞之存也。將受賓姻之賀,太淑人獨戚然不怡,蓋降服損饍久矣,謝不肯當。而諸孫請之不已。女之壻管承時,來告其誕辰在今二月九日。余方有邢州之役,已戒行,為少留以為太淑人壽。

  余於中丞。少親善也。中丞於交遊間,獨奇余。余久因不得志。中丞第進士,去為大官,為人言,未嘗不推先之。以余之謬,然或傳其文,用之以取科第;多陰用而陽毀之,亦或語不道。唯中丞推賢於余。古謂進賢受上賞,蔽賢蒙顯戮,孟氏謂蔽賢不祥,則中丞之為大官固宜。昨歲過華亭,林少宰猶言往時李中丞鎮清源,過之相稱道語。少宰固知予,尤以中丞言為重。太淑人知余於其子平生交,所亟稱者也。又少為文會,往中丞家,飲食必豐潔,太淑人所手調也。余今得以升堂拜太淑人,義重於中丞之存日矣。蓋今日之壽,天之所以嗇於其子而豐於其母,中丞可以無憾。

  昔年梁上舍為顧文康公夫人壽,請序於余。中丞在上舍所見之,謬賞云:「少保家得此文一篇多矣,何用餘文為?」余不敢當此言。今為太淑人壽,念無中丞之賞,而衰老鈍拙,雖置之百篇之末,且以為不可。而通家故人之情,則已獨至矣。

  許太孺人壽序予嘗論許氏二百年來,為崑山舊族。昔我高大父以予初生之年,作高玄嘉慶堂,顧太史九和為之記。稱承事郎許鵬遠者,其弟鳳翔,即今吏科右給事中伯雲之曾祖也。兄弟皆以貲為郎,家世豐饒。至給事起科第,官近侍,得推恩封其父母。而太孺人板輿畫鷁,之官就養,當世榮之。

  先是,給事之祖奉其母,有壽母之堂。給事以故宅作新堂,仍其名。予嘗為其堂記。至是二月二十三日誕辰,而明年則當七十之年。吾吳中之俗重壽誕。年至艾,始為壽。客為文,具儀物,奉觴堂上,主人迎延,作樂歡宴,以是為禮。自艾以往,則其禮每加。給事以此不敢菲也。鄉進士王子敬,與太儒人之孫上舍君為新姻。且當計偕,懼及事而禮有闕;乃於今年先事修奉觴之敬,以祝太孺人七十之壽。

  夫古者有祝,皆先事也。於禮不亦善乎?令妻壽母,萬有千歲,眉壽無有害,豈非古之先為祝者乎?自今日以祝太孺人七十,至於百年,其可也,子敬之先君子與封,給事同州公同里巷,相好也。嬉遊過從無虛日;雖風雨晨夕,一餐必相呼。蓋三十餘年前,太孺人能記憶也。今見其子與其孫又為相好,奉觴為壽,不以自喜乎?

  人世百年之內,追念往昔,可感者恆多,可以慰且喜者蓋少也。舉太孺人之於今日所見,無不可喜者。此人生之所難。而給事之能樂其志,尤不可及也。是為序。

  太倉州守孫侯母太夫人壽詩序

  普安孫侯,初為令右扶風,扶風人為生祠,立石頌其德。以最,為太倉州守。時海上用兵,兵屯戍絡繹其境以萬數。賦調加廣,歲仍饑饉,侯措畫有方,勞徠不倦,民甚德之。江以南數千里間,稱吏治之循良,獨曰孫侯,無與比者。

  侯始至之日,奉其母太夫人以俱,州人皆知太太人之生辰。其日,吏民大會,願為太夫人壽。平時侯自奉其身,不以絲毫煩民,獨於是無所讓。取其所為頌禱古文詞歌詩者,悉受而庋置之,州人遂以為侯誠有愛於此也。逾年,又當太夫人之生辰,其為古文辭歌詩益盛。吾聞侯之在州,務為簡易廉靜,於世俗之所侈大者,一切不以為意,顧獨以無用之虛詞煩州之人哉?侯蓋亦自喜其有庇於州之人,知州之人無所致其愛,而不忍距逆其意,且以是為足以為太夫人榮也已。

  夫古之君子為民上,有父母之道。非以自尊奉,厲威嚴,日從事於文書法令而已。其實如家人之相與,饑寒疾苦,無所不知,而悉為之處。有患,則與之同其戚;有喜,則與之同其慶。其民之報之亦如是。豳之詩曰:「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當此之時,上下之間,可謂驩然矣。今之為古文辭歌詩者,固以見州人忠厚之至;而侯之不距逆其意,其於州之人尤有情也。故嘗以為國家設官,具法令而已,而必選其人。夫以父母之道治其民,此豈法令之所及耶?蓋其意亦以此望之而已。若孫侯,豈非行古之道者哉?

  太學上舍江君某,太倉衞人。知好文學,懼後人之軼其詞,乃裒為卷,而俾余敘之。時嘉靖四十年六月某日。 【此文從抄本,與刻本異。】

  朱太夫人六十壽序宛陵進士朱應秀一松,其先君二峰先生,嘉靖十三年歲貢。時朝廷行選貢法,故先生以壯年預選。蓋未及廷試而卒。遺夫人與稚子九歲至始孩者四人。夫人年方二十九,不御膏沐,矢志自衞,有柏舟之操;撫抱諸孤,長育成就,有凱風之劬。蓋又三十有一年,應秀登嘉靖四十四年進士,夫人於是年六十矣。應秀與余既同第,又同冬官試政。每相見,若有所欲言而不能者。久之,乃以母氏之壽為請。夫應秀之為進士也,其亦有所自得乎?其有所不能自釋者乎?凡為士,自初束髮,為其父母,即望其顯榮。應秀今已得之,足以慰母氏之志,夫豈有不自得者乎?

  夫人父母無恙,生有膏澤之潤,而行乎夷坦之塗,一日而得富貴,宜無不自得者。獨應秀思先人之蚤世,母氏之劬勞。詩曰:「風雨淒淒,雞鳴喈喈。」又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更前之所歷,戚戚有動於中,此其所以不能釋然也。而罔極之德,何以報之?是以汲汲欲為夫人之壽;又思得為古文辭者傳述之。人見應秀之於此,類若自得者;不知其求以解其不能釋然之懷者如此。自此而往,應秀之仕日顯,夫人之壽日增,而不能釋然之懷當日甚。吾未知能有以解應秀者。姑謂世俗之望其顯榮者,今得之,或可以慰夫人而已矣。

  李氏榮壽詩序余讀王制,觀虞、夏、商、周養老燕饗食之禮,年紀之次,及深衣、燕衣、縞衣、玄衣之制,何其備也!至天子於太學,執醬而饋,執爵而酳,公卿奉杖,大夫進履,其隆重如此。故曰:三代之盛王,未有遺年者也。年之貴於天下久矣,然而無為壽者。豳詩稱:「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自此而詩之稱壽不一。顧亦相祝頌之詞,如史之所稱為壽者云耳。非以年之每進一紀,為燕會以為壽也。

  迨後世壽節慶賀,始於朝廷,而及於公卿,然為文以稱其事者亦無之。余嘗謂今之為壽者,蓋不過謂其生於世幾何年耳,又或往往概其生平而書之,又類於家狀,其非古不足法也。

  余居鄉,見吾郡風俗,大率於五禮多闊略;而於壽誕獨重其禮,而又多謁請文辭以誇大之。以為吳俗侈靡特如此;而至京師,則尤有甚焉。而余同年進士,天下之士皆會於此,至其俗皆然。雖余之拙於辭,諸公謬以為能,而請之不置。凡為之者數十篇,而余終以為非古不足法也。雖然,亦以為慰人子之情,姑可矣。

  歲九月,余以選當外補最後。同年魏郡李巳子復,復以二親之壽為請。蓋諸公之為之詩者多矣,余獨為其詩序。於其尊君與太孺人之潛德懿行,故未暇論。尊君,州學生,積學久次,將貢京師。年六十;太孺人年五十九。子復裒所得詩聯為卷,因郵致之於其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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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三  壽 序

吏部司務太君壽序  陳時子行之赴試也,其姑之夫吏部朱君,實官南曹,亟稱子行之文。已而,果中魁選。子行不以有司之取者為榮,而以君之知之者為德。是年冬,十月某日,君之誕辰,留都士大夫咸為之壽。於是子行歸而乞言于予。

  予昔讀書萬峯山中,蓋君之所以自號者。其山下瞰具區,倚拔水際。西南七十二峯,矗立於蒼波浩渺之間。中有高堂古木,橘柚千章,梅竹茶茗,崇岡連被。問之,知其為君之圃,而頗訝主人之不來者幾年矣。然留都曹務清簡,士大夫閉門高臥之外,相與遊覽賦詩,又稱觴為壽。此布衣野老之所樂者,而仕宦者兼而有之,其不亦多乎?此士大夫所以樂為君壽者也。

  而予又有感於子行之言。夫科舉取士,不能不為一定之品式,而亦非品式之所能拘也。俗人僥倖於一日之獲,其於文義尚有不能知者,囂囂然自謂已能,欲以規繩天下豪傑之士。亦可恥矣。昔五代時,張文寶知貢舉,所放進士,中書有覆落者。下學士院,作詩賦貢舉格。學士李懌曰:「予少舉進士登科,蓋偶然耳。後生可畏,來者未可量。假令予復就試禮部,未必不落第。安能與英俊為準格?」聞者多其知體。歐陽永叔特以此一事,為懌立傳。今君之於子行,要為有得於歐陽子之所云者,予故特書之,且以為壽。

  顧南巖先生壽序

  夫富貴壽三者,天地龐厚之氣之所積也。其來也,恆參差而不齊。而人之值之也,雖一家之中,父子兄弟之親,血脈氣息之相屬,可以言語教戒而同者,而唯是三者為不可期。有厚于富而薄于貴與壽,有厚于貴而薄于富與壽,有厚于壽而薄于富與貴,有厚于富與貴而薄于壽,有厚于富與壽而薄于貴,有厚于貴與壽而薄于富,有聚焉,有散焉,有平均以等授焉。時其平均也,而或富或貧,或貴或賤,或壽或不壽;時其散也,而皆貧皆賤皆不壽;時其聚也,而皆貴皆富皆壽。此造化之微,倏忽遷徙,以此鼓舞人世。而世迺以有心者窺之,憧憧焉疑其既往,而意其方來。此余之所未喻也。

  若吾崑顧氏之盛,殆所謂時其聚者邪?自大宗伯以文章魁天下,將躋台鼎,其餘橫金衣緋者,尚二三人。崑之言貴者,必曰顧氏。甲第連埒,宗親子弟被服華綺,千人聚食。崑之言富者,必曰顧氏。自桂軒先生以耆年為鄉邦之望,其後壽考,世有其人。崑之言壽者,亦必曰顧氏。今南巖先生以桂軒之孫,宗伯從子,少膺鄉薦,甫倅南昌,飄然賦歸來之辭,不謂之不貴;優游于亭館花木之間,不謂之不富;安居暇食,不親藥餌;不習導引,不謂之不壽。夫是三者,所謂不可期也。而聚于一家,又聚于一人之身,斯亦難矣。

  余未嘗通介紹于先生,然嘗聞其賢,而私心識之。間獨竊嘆,以為先生藉家世之盛,而又三者參會。夫人子之于親,苟唯布褐菽水以為養,雖有顏淵之仁,曾參之志,亦當不能無缺然之意。有如先生者,乃夫人所願于其親,而不可得者也。于是可以壽矣。

  今年先生壽七十。邑學諸生咸往為賀,俾余敘之。余惟桂軒先生與高大父為延齡會,世通姻好。高大父壽八十五,作高玄嘉慶堂,大宗伯實為之記。則余于先生之文,亦何可辭也?

  同州通判許半齋壽序

  予居鄉無事,好從長老問邑中族姓。能世其家業,傳子孫至六七世者,殆不能十數。世其家業傳子孫綿延不絕,又能光大之者,十無三四焉。

  若許氏之世,吾能言之。自其先諱慶賜者,從嘉定稍徙至崑山,實生文衡;文衡之子曰德芳。比再世以勤嗇致富,而子弟皆知修學好禮。其子鵬遠,以賑饑出粟,授承事郎。而從子鴻高,由太學上舍歷官平定州同知。承事生思耐翁,為京所吏目。而同州君則思耐翁之子也。亦自上舍選倅名州,致政家居。久之,而其子伯雲以進士釋褐為分直令。方著聲跡,有遠大之期。蓋自國初至於今,許氏之居於鄉者,其名可數。耕有田,藝有圃,居有屋廬,其老者,鄉里社會,飲酒伏臘,未嘗不在。享承平之福者垂百年,而得大發於伯雲。所謂能世其家業,光而大之者非耶?

  同州君為人倜儻,善自娛戲。官古馮翊、西華之地,然不能為吏繩束。一旦拂衣歸,從布衣野老,陸博投壺,擁女子,鼓琴鳴瑟,酣宴竟日。自伯雲不為官時,常自樂也。然今之時,與許氏之上世異矣。使伯雲不為官,寧能使其親保有其樂耶?同州君雖善自娛,非其子之為官,寧終能有以自樂耶?鄉人是以為君榮,而以伯雲為能養志也。

  嘉靖丙辰月日,為君之誕辰,蓋甲子一週矣。時伯雲自分直入覲。予與同縣之士試於南宮者若而人,與伯雲俱會於闕下。比覲罷還,而伯雲亦以便道歸省。眾謂予不可無紀,而沈成甫、戴與政來致其請。予謂吾等方從君有鄉社之樂,而伯雲回首有白雲之感;既為之賀,因稱養志之義以慰之云。

  龔裕州壽序

  孔子曰:「仁者壽。」夫仁者豈能必壽哉?以其能靜而得壽之理也。人生百年,以區區之形,日與外物為角。夫苟役役然馳騁眩騖於富貴之途,以其所輕累其所重,若是者雖至黃耇,其道促矣。夫苟不役役然馳騁眩騖於富貴之塗,以其所輕累其所重,若是者雖不至黃耇,其道長矣。

  龔先生受命守裕州,有大夫之秩,家富田宅,有封侯之奉,銀朱黼繢之華,未始異於世,而得園、綺之高焉。溫淳甘膬,脭醲肥厚之養,未始異於世,而得松、喬之適焉。環湖而居,魚鳥上下,田夫野老,歌呼而笑傲,當郡邑喧囂之間,而得武陵桃源之趣焉。先生其不役役者歟?君子之論人取其近,先生其得仁者靜而壽之理歟?

  予之內弟溫甫,與先生世通姻好,來請予文為祝。予嘗論今世有所謂壽文者,非古之制。不過謂生於世幾何耳耳,奚以文為?至論先生,迺可以著之於文而為壽者也。書以歸之。

  徐封君七十壽序

  余往來嘉定,與其賢者遊,而識子言。於是時固已奇其文,每言之於人。因遂識東樓翁,慷慨樂易人也。已而子言舉京兆,計偕北上,翁實擕之以行。余時遇於彭城,遂於僦車共茵而載,歷齊、魯、燕、趙二千餘里,走風雪塵埃中,歡然忘其行役之疲。余蓋察知翁父子有福德,享富貴者也。

  其後子言登第,以天官屬直內閣;尋改大宗伯屬,領祠事。余至京師,每見,輒嘆其議論之進。是時天子隆郊祀之禮,子言殆所謂侍祠神語,能究觀方士祠官之說者矣。至語及其職事,未嘗不有志於古之守道以守官者也。而東樓翁居家,日治園圃亭榭,與士大夫飲酒為樂。子言間迎至京師,則諸公貴人日來歡宴,退而莫不嘆翁之賢,而又稱其有子。已又得誥命推封,既貴顯矣。然子言在部曹,鬱有清望,議者以為蘭臺秘閣之選。頃以外補為郡,莫不惜之!會東樓翁方七十,子言將之荊州,過家上壽。以余遊其父子間相知之素,屬使為序。

  夫予知子言有不釋然於此行者矣。然以方剛之年,出粉署為二千石,得歸榮其親,於人子之願,殆未易得也。吳中士大大登朝者,不為不盛,然能迨祿養,少矣;已迨祿養而至大官,益少。今惟長洲錢工部德徵,位至九列,海虞嚴學士敏卿為館閣,而二公之親,皆康強無恙,得封如其子之官,此不獨吳中所無,而世亦未之多見。今以子言之年與其才望,名位豈在二公之後?余以是知東樓翁之福祿蓋未艾也。子言能自馳騁於文辭,其於江山故宅,雲雨荒臺之間,必能追蹤屈、宋而上之,為南陔、白華之篇,以抒其仁孝之心。余之朽拙,何能為役?猥以斯序見屬,愧而不敢辭云。

  葛封君六十壽序

  古之君子,仕則違親,處則違君,二者常患于不能兼。韓退之言,歐陽詹舍其父母朝夕之養,至於京師,將有所得以為父母榮;雖其父母之心亦然。詹雖不離於其側,其志不樂也;詹在京師,雖離于其側,其志樂也。至王介甫,則又以為祿與位,庸夫鄙人之所待以為榮也。賢者道弸於中而襮之以藝,無祿與位以為父母壽,而父母之心亦喜無量。二公之言各有所重,而不免於偏。使為子者,有所得以歸榮其父母而無離憂,具道藝之美,而有祿與位以為父母壽,豈非夫人之願歟?雖然,二公者,蓋致恨於彼之不能得者,則亦姑以此使之自慰焉耳!

  葛君理卿,辭其親試京師。有司奇其文,欲置之第一,遂舉進士上第。所謂弸於中而襮於外者矣。國家之制,進士釋褐,觀政諸曹,其祿秩比七品,可謂有祿與位矣。君在京師逾年,賜告還家,日侍其親,可謂有所得而無離憂者矣。君之尊人虛潛翁,少在隴畝,淳朴無外慕,於榮勢非數數然者,一旦得之,亦不以為有所加;獨喜其子之在側,而以為樂也。以是知二公之言,特有所激而發,使遇虛潛翁父子,其於為人父母與為人子之情,必能極口道之矣。

  君登丙辰進士,以明年四月來歸。至某月日,為翁誕辰,翁於是年六十有三。友人趙君元和、張君子忠輩若干人,皆往歲與君同試南宮者也。榮君之還。徵余文為虛潛翁壽。余謂如翁者,韓退之、王介甫之所欲之而不能得者也。是可以賀矣。

  柳州計先生壽序

  吾鄉范文穆公稱湘南江山奇勝,為天下第一。時公帥廣右,已而移鎮之蜀,有睠睠不忍去之意。而柳子厚刺柳州,乃作囚山賦,觀其辭,殆不能以一日居者。范公大帥,名位尊顯,其心誠樂于此。而子厚特以謫徙久不得召,有挹鬱無聊之志,宜其為言如是。然其于此邦之山水不薄矣。其序近治可遊者,殆不下于桂山。而所謂靈山拔地,林立四野,自嶠南達于海上,可以想見。韓子稱衡湘南為進士者,皆以柳子為師,其承子厚指授為文,悉有法度。由是言之,柳之山水不待子厚而顯,而其人才之出,自子厚始也。

  今天下文治休明,皇風遐被。楚、粵之間,來任中朝者,柳州尤盛;又非若子厚之時之比,其為山川愈益增重。惜乎,柳、范二公不及今見之也。柳州計君坤亨,以乙榜進士來教崑山。學者嚮仰之餘,間從問其山水之奇勝。益信二公之言,至今若身履其地而獲觀遊焉。君父靖川先生,以鄉進士調倅潮陽。未及上最,即掛冠歸其鄉。搆一亭,日吟咏其中。而孝友清節,為柳人所稱。余不知先生之亭,於所謂東亭者何如?而想其憑空拒江,眾山橫環,海霞島霧,倏忽萬變者如一日也。

  嘉靖癸亥孟冬,適先生降生之辰,進士君忽起嶺雲衡鴈之感。諸生某某為之遙致祝壽之詞,而求序於余。余文乏芬芳馨香之氣,萬里致之於子厚所適之地,不無愧云。【此文錢宗伯汰之,今仍存。】

  甯封君八十壽序

  凡同舉於鄉,及同舉於南宮者,皆有兄弟之好。其喜而為之相慶固宜。况為其親者,則猶吾親也;推敬老之義,夫人皆近於親,而况於為吾兄弟之親乎?嘉靖乙丑,天下士對策於皇極殿前。同賜第者三百九十有四人,而廣德甯鈳大受之尊府,於是年年八十。諸同年會於大受之邸,遙致其祝。蓋吾同榜之為其親壽者,自大受之尊府始。

  今制,舉于鄉與進士,未及一等耳,而世以進士為榮;未第於南宮,儽然猶諸生也。不特人之情為然,雖其父母之情亦然。大受之尊府翁,於前是科,以其數試不第,亦已厭其為舉子矣。臨行,戒之就選。是年大受落第,而銓部頗通乞請,大受不欲也。復以舉子還。翁殊不喜,曰:「吾春秋高,汝雖不為進士,且得一官,烏紗角帶以歸,吾即瞑目。但見子之為官,不以子為舉子也;即他日為進士,吾瞑目後,但知子為舉子,不知子為進士也。」大受受教,跼蹐不知所為。

  今年大受登第,而翁適及耄年,可謂能見子之為進士矣。以翁之情如此,則大受所以自欣慰者何如?諸同年之所以為賀者,其容已乎?翁天性孝友,倜儻有大略,鄉里敬服之。有紛爭者,就之一言而决,退莫不帖然。嘗為大第,燬於火,又為之,加大。亦非世之沒溺於名利者。即其欲子之為官,蓋其為人風概如此。因為序之,使之持至廣德以為翁壽,翁又見諸進士為翁壽而喜也。

  白菴程翁八十壽序新安程君,少而客於吳,吳之士大夫,皆喜與之遊。都太僕先生愛其淳樸,題其所居曰白菴。君在吳既久,吳人益信愛之,無貴賤稱白菴云。今年八十,其子永絺、永約,孫應春,迎君還蓀田,將聚族而為君壽。壻吳君某曰:「吾翁千里而歸,不得文以行,非所以將順翁之意。則黃山、靈嶺亦笑我矣。」於是謁予請所以為壽之辭。

  古者四民異業,至於後世,而士與農、商常相混。今新安多大族,而其地在山谷之間,無平原曠野可為耕田。故雖士大夫之家,皆以畜賈遊於四方。倚頓之鹽,鳥倮之畜,竹木之饒,珠璣、犀象、王月毒瑁、果布之珍,下至賣槳販脂之業,天下都會所在,連屋列肆,乘堅策肥,被綺縠,擁趙女,鳴琴跕屣,多新安之人也。程氏由洺水而徙,自晉太守梁忠壯公以來,世不乏人。子孫繁衍,散居海寧、黟、歙間,無慮數千家。並以詩、書為業。君豈非所謂士而商者歟?然君為人,恂恂慕義無窮,所至樂與士大大交。豈非所謂商而士者歟?

  君今行矣。於是與其妻子、兄弟若族之人,與夫親知故舊,論說生平,其所歷天下名山大川、大都之會有幾;其所見四方賢公卿大夫、名人才士有幾;遁世長往、懷道蘊術之士有幾;生長休明全盛之日,迄今百年,風俗世道之升降,上自朝廷,下至田野,耳目之所見聞,其變有幾;屈指百年之內,中間與其妻子、兄弟若族之人,與夫親知、故舊相見之日有幾也:其亦有所感也。夫少而遊,老而休,於是得與其妻子、兄弟若族之人與夫親知、故舊、相與,相見而飲飫,其喜可知也己。則夫為其妻子、兄弟若族之人與夫親知、故舊,其喜又可知也已。

  張曾菴七十壽序

  世之論人壽,以百年為限。然修短之數,得之於天,不可以齊。得數之長者,百歲為老矣;彭祖之百歲,豈非嬰稚之時耶?得數之短者,歲月為稚矣;殤子之歲月,豈非垂老之時耶?予畸窮於世,故嘗居閭里間,從先生長者遊。自少識張曾菴先生。白晳而豐頤,美鬚髯。蓋先生是時年已五十,容甚少也。又十年,先生六十,其氣完,其容無異於初見之時,不知十年之加也。今年先生年七十,亦無耇老之色,其美鬚髯,髮漆黑自若也。先生未嘗知世所謂服食煉形之法,而得數之長如此。則今之七十者,亦猶嬰稚之時耶?

  吾吳中之俗,尤重生辰。自五十以往。當其生辰即為壽。前年先生猶為博士弟子,激昂蹈厲,諸少年莫敢摧其鋒;雖諸少年亦以為先生少,故無為先生壽者。今先生忽自謝其博士,而老於家。其高第弟子某,乃往為先生壽。壽已,則相與求予之一言以序其事。

  「噫!子之先生未可以壽也。子之先生讀聖人之書,自以為得其蘊;每酒酣,輒為人說書意,掀髯指畫,左右顧視,旁若無人。當世宿學,莫能難也。與人交,洞見底裏;規人之過,至於泣下。豈非所謂直道君子者哉?往予至京師,見有衣玉帶,乘白馬黃金絡,前後呵擁,其人白晳豐頤美鬚髯,儼然子之先生也。歎曰:『何其類吾鄉之張子也?張子六舉於鄉,而今猶布褐而趨于博士之庭。』雖然,今十餘年矣,不知其人果安在?而子之先生所自得者何如也?吾又安能舍子之先生而羨彼為哉?」皆曰:「善,請遂書之。繼自今,歲歲為先生壽,必誦子之言矣。」

  晉其大六十壽序

  孔子曰「愛之欲其生」,惑也。愛而惑焉,而欲其生,惑也;愛而不惑焉,而欲其生,情也。「吉蠲為饎,是用孝享。禴祠蒸嘗,于公先王。君曰卜爾,萬壽無疆。」非欲其萬壽耶?「我非敢勤,惟恭奉幣,用供王能【能 原缺,據尚書召誥校補。】

  ,祈天永命。」非欲其祈天永命耶?此愛之而欲其生者也。然古之人無有以虛辭說人者。人之所欲,天必應之。「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富、貴、壽考、康寧,天也。人皆歸之於天。箕子獨以為人之所錫。固以冥冥之中,茫茫之表,無所謂天者。人貴之則貴,人富之則富,人欲其壽考、康寧,則壽考、康寧,此祈天永命、萬壽無疆之說也。箕子之言天精矣。武王夢帝與之九齡,文王曰:「古者謂年為齡,齒亦齡也。我百,爾九十,我與汝三焉。」武王之壽,文王之所錫也。

  晉君年六十,予之仲弟為君之子壻,而君之子日亨,以姨之子從予學,皆來請予為壽。夫欲君之生者多矣,不若君之壻;雖然,又不若君之子,以君之子壽君,君其有不益壽者乎?予有愛子之戚,方與日亨論洪範之義,以文王能與武王之壽,厚自責以為不慈之極,故以孝子期日亨,必能壽君也已。

  抑予少有四方之志,既年長,無用於世,常欲與親知故舊,歲時伏臘,問遺往還,飲酒社會,務盡其歡;康強壽考,皆在百歲之外;父子兄弟白首相追隨,為太平之不遇人。而邇來屏跡荒江,足不履戶外,田夫野老,罕見其面。君與予有連,亦曠歲不見。忽忽不意君便為六十歲人也。君壽宜賀,而予精神恍然,髧彼兩髦,泛泛其景,益不復知有生人之樂矣。既勉強為日亨書之,又為謝所以不能往賀之意。

  濬甫魏君五十壽序余始為魏氏諸倩,而濬甫年小於予。時尚垂髫,見余,握手甚親。及濬甫自真義遊學城中,時時來過其女兄,即留飲,相歡也。當是時,恭簡公家居講道,四方學者,多聚星溪之上。公於其家子弟,尤所屬意。而吾舅光祿公闢家塾,延致名儒。濬甫遵矩矱無所失,而於進士之業,皆能工習。濬甫升太學,一再試秋闈,見罷,遂不復往;而獨顓教其子。今二子學皆已成,庶幾可以紹恭簡公之業。濬甫年未至而輒已,余嘗歎惜之。

  明年為嘉靖四十一年,濬甫年五十,以正月二日為初度之辰。其子壻沈堯俞,以余計偕北上,先期請余文為壽,至期張設之;蓋以余最親,又知之深也。然余見濬甫之少,又見其子之成立,又老而為壽,而吾舅姑與濬甫之女兄,已隔異世,則余之所感多矣。

  度濬甫華堂燕坐,子倩奉觴,賓朋雜沓,笙歌滿耳;則余方孤舟栖泊於江、淮之間;自此蒙霧露,凌霜雪,又三千里。持空然無有之軀,欲以獻吾君;豈不愧濬甫?而欲為濬甫可得耶?

  古者「五十曰艾,服官政」。又十年,始爵命為大夫。則士之效用於世,任天下之事者,適濬甫之年。而濬甫苟自安逸,非恭簡公之教。漢李固薦樊英、黃瓊云:「一日朝會,見諸侍中並年少,無一宿儒可備顧問。」則老成之人,實國家之所須,重年少而忽耇老,豈世道之福耶?余以是惜濬甫之自止,而又以歎余之無所用而不知止也。是為序。

  周秋汀八十壽序

  吾崑秋汀周先生,今年壽八十。鄉大夫士,多為歌詩文章祝之。先生之子通判君,設廣席,大會賓客。徐輩九人者,辱交先生父子間,得坐下坐。目瞻盛舉,心竊慕之。

  客有洗爵壽先生者,問曰:「先生之壽有道乎?」先生曰:「有。老子曰:『逸則壽。』又曰:『知足之足,常足。』蓋造化鈞畀萬物,小大厚薄,各有品限。故安其分,則心泰;泰則百疾不作,故壽。愚者弗察,覬覦生焉,得失觸焉,心擾而害隨之,惡乎壽?故吾見人之富,不多其財,而薄田敝廬,足於陶朱;見人之貴,不侈其爵,而青毛亶絳帳,榮於金紫;見人有時名,不高其聞,而陶情詩酒,放懷歌舞,老焉益壯,若得終身。吾不知有餘在人,不足在我,嬉嬉然若與得意者等。吾之壽或者在此乎?」

  客未對,余笑曰:「達哉,先生之論也!其有得于莊子逍遙之旨乎哉?其曰大鵬萬里,鷦鷯一枝,各適其適,不相企慕,則羨欲之累可以絕;累絕則悲去;悲去則性命安。是故壽於人,則為彭祖;壽於物,則為大椿。達者能得之,則先生其人也。今而後呼先生為逍遙公,可乎?」先生聞之喜。卒爵而歌,頹然就醉。余因拾問答之辭,合而為序。

  周翁七十壽序周翁,予弟子建之內祖也。歲己亥,翁年七十,十月某日,為其生辰。子建傳其舅之意,請予為序。

  翁之先,自嘉定白鶴村徙居崑山之蔡婆渡。其族之貴者曰僉憲君,別居城中。人猶呼僉憲為渡船周家云。翁饒于貲,中更官府科徭,能勤苦自力,凡再殖。其家自上世高曾以來,率不踰下壽,翁得年如此而未艾,非意之所望,此其子孫姻戚所以尤慶之深也。予為序之云爾。

  因與子建論,以為壽者,人子之所欲得之於其親,不待形之言;而古之人無有以為文者。至於詩人祝頌之語,始曰眉壽,曰壽考,曰萬年,曰萬事云者,亦因其德之所取,而致其愛慕無已之情,無有專以為壽之文者也。宋之季年,始以詩詞儷語相投贈;及今世,更益以所謂序者。計其所述,不過謂其生于世幾年,而至累數百言不止。不知此何用者也?而壽者之家,其又必須此,不得,不以為樂也。豈真有求於古之文哉?以是為古文而已矣。凡今世之務侈其名而不要於理,多此類。

  子建志乎古者,予是以及之。蓋予之序可無作,而予言不可廢也。

  戴素庵先生七十壽序

  戴素庵先生,與吾父同入學官,為弟子員,同為增廣生,年相次也。皆以明經工於進士之業,數試京闈,不得第。予之為弟子員也,於班行中見先生輩數人,凝然古貌,行坐不敢與之列,有問,則拱以對;先生輩亦偃然自處,無不敢當之色。會予以貢入太學,而先生猶為弟子員。又數年,乃與吾父同謁告而歸也。

  先生家在某所,渡婁江而北,有陂湖之勝,裕洲太守龔西野之居在焉。裕州與先生為內外昆弟,然友愛無異親昆弟;一日無先生,食不甘,寢不安也。先生嘗遘危疾,西野行坐視先生而哭之,疾竟以愈。日相從飲酒為歡。蓋龔氏之居,枕傀儡蕩,遡蕩而北,重湖相襲,汗漫沉浸,雲樹圍映,乍合乍開,不可窮際。武陵桃源,無以過之。西野既解纓組之累,先生亦釋絃誦之負,相得於江湖之外,真可謂肥遯者矣。其後西野既逝,先生落然無所向;然其子上舍君,猶嚴子弟之禮,事先生如父在時。故先生雖家塘南,而常遊湖上為多。

  今年,先生七十。吾族祖某,先生之子壻也,命予以文。為言先生平生甚詳,然皆予之素所知者也。因念往時在鄉校中,先生與家君已追道前輩事,今又數年,不能復如先生之時矣。俗日益薄,其間有能如龔裕州之與先生乎?而後知先生潛深伏隩,怡然湖水之濱,年壽烏得而不永也?先生長子某,今為學生。而餘子皆向學,不墜其教云。

  張翁八十壽序張翁居崑山之大慈。予嘗自安亭入郡,數經其地,有雙洋蕩,多美田。翁以力耕致饒足,而兄弟友愛,不肯析居殖私財;時時入城,從縉紳先生遊,樂飲連日夜而後歸。士大夫愛尚其風流。其伯子子振,事翁尤謹。嘉靖三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翁生之月日也,於是年八十。子振為為宴會,召其親戚故人,以為翁壽。而予友盛徵伯、任允恭游翁父子間;子振因二君,請予文序之。

  予嘗論士大夫不講於譜牒,而閭閻之子,一日而富貴,自相誇尚,以為門閥。吾吳中無百年之家久矣。崑山車溪之張氏,其源甚遠。予家有故牒,譜其世次。而范文正公為當世名臣宰相家,然自監獄公以下,相為婚姻者凡十有四人。而與宋宗室婚者一人。其科第仕宦,不絕於世,亦往往為神,以食於其土。自宋皇慶間,始占名數於崑山。至於國朝天順、成化之間,幾二十餘世,四百年而不改其舊。故承事郎夏公娶於張,為夏太常之冢婦,實生吾祖母。予少時,猶及聞張氏之盛也。

  蓋至於今,而車溪之張,日以浸微。而翁始居大慈。豈所謂「有媯之後,將育於姜」者,類有數耶?予每至車溪,停舟而問之,百圍之木,數頃之宅,里人猶能指其處焉。若翁者,人亦不復知其車溪之張氏矣。予以故家大族,德厚源遠,能自振於式微之後;又以吾祖母之外家尚有存者,而喜翁之壽而康也:故不辭而序之。

  予謂文者,道事實而已。其義可述,而言足以為教,是以君子志之。若君之壽,使書之云生于世幾何年,可乎?從而頌禱之曰耆老、曰耄、曰耋、曰期頤,可乎?生於世幾何年,是人之所同也。自七十至于百年,是人之所常有也。雖然,君子之為情也近;使其父母生於世幾何年,自七十至於百年,不亦為人子者之所樂耶?豳風之詩,周公為其君稱先王之業,而道其豳國風土之舊。其言不過耒耜蠶桑,治田墐戶,食瓜斷壺,獻羔祭韭之微,皆今世田野里俗之事。又曰:「十月穫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又曰:「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當十月歲將暮之日,不過為酒以介眉壽,殺羔羊以稱其無疆之壽而己。古之人其相與樂也,以壽為祝。蓋使天下樂生而不厭,此太平之美事也。

  孫君自崑山稍徙郡城,頗以畜賈致富。天下承平歲久,賦繁役重,吳人以有田業,累足屏息;君能超然去其故,而即其所以為安者,故能及時以為樂。所居在闤闠都會之地,而其子方儒服而從縉紳士大夫遊。較之史所稱鄒、魯之士去文學而趨利者異焉。是則可書也已。某又言君之孝友,父歿後,嫁其孤姊妹三人,諸所為多厚德。以方論君壽,事不盡述云。

  楊漸齋壽序

  國家制州縣之官,皆親民之職,所以宣布天子惠養元元之意。其取之不一途,而選授必以才。要使之人人自盡其力,固不以其不任而苟試之也。

  自進士之科重,而天下之官不得其平矣。夫委之以任而責其成,當論其人之才不才,與其事之治不治;不當問其進士非進士也。而今世則不然。非有朝廷顯然一定之命,而上下相習以為是當然者,非一日也。天子重念遠方之民。歲遣御史按行天下,以周知其吏之賢否。而御史所至,汲汲于問其官之所自。苟不肖也,進士也,必其所改容而禮貌之,必其所列狀而薦舉之也。而銓曹之陟者恆干是。既而罪跡暴著,而加之罪罰矣,猶若難之。苟賢也,非進士也,必非其所改容而禮貌之,必非其所列狀而薦舉之也。而銓曹之黜者恆于是。既而功顯實著,而加之賞矣,猶若難之。是以暴吏恣睢于民上,莫能誰何;而豪傑之士,一不出於此途,則終身俛首,無自奮之志。間有卓然不顧於流俗,欲少行其意,不勝其排沮屈抑,浚巡而去者多矣。

  吾邑楊漸齋先生,以鄉進士選調台州府推官。先生之考平陽君,號為有風烈。而先生承家學,少有令名。以先生之才,宜不出於他人之下,其于理冤釋滯,寧有不盡其心者?而一與御史不合,曾不得少安其位也。雖然,于先生何愧?先生今老於安亭,年已七十。賦詩飲酒,與田夫野老相追逐,其樂豈有涯也?余獨惜夫天下常有遺才,而習于所偏重者不覺其弊,皆以為是當然,而莫知所以救之;豈非世之君子之責哉?

  先生以八月八日為誕辰。予弟有尚,先生之外孫壻也,來索此文。予之曾大父,與平陽君同年交好,而予于先生,亦在姻婭之末,不得以不文辭。然不敢為漫衍卑諂之談;以為世俗之文,非所以事先生也。

  六母舅後江周翁壽序

  有光少不能事先孺人,迨外祖之春秋高,又不能養。至今每念外家,不勝凱風寒泉之思。先孺人同祖兄弟十有二人,今皆以零謝,而唯六母舅存。隆慶二年,於是年八十矣。當六母舅之生辰,有光方會朝京師,不能從諸兄弟於其日為壽。其秋,自吳興還,閉門不出者數月。今將有邢臺之役,而外家諸弟來告:「六母舅之壽,不可無子文也。」然河南兄之序美矣,有光何以復贅!

  昔吾外曾祖,世有惇德。生丈夫子四人,外祖最少,與諸伯祖並列第千墩浦之上。屬時承平,家給人足,兄弟怡怡然相樂也。先皇帝之初,諸祖相繼淪謝,而外祖最高年。然皆苦徭賦蹙耗矣。而河南兄以進士起家,則周氏之隆盛,特加於前。然同祖昆季多不振,惟獨鍾于本支。中憲公以河南之貴受誥封,而六母舅保有世業。蓋四祖之家,惟伯祖故第巋然獨存。至於今壽考者,六母舅一人而已。而子子夔,年亦六十有二,尤能孝養。吾外曾祖之子四人,而外祖最少最壽;伯祖之子亦四人,而六母舅最少,亦最壽。豈亦有數然耶?

  夫人生百年如旦暮,此亦過者之論。先孺人長母舅一歲也,以今追先孺人之世,歲月遙遙,何其久也!短促者既如此,而長永者又如彼,百年之內,彭、殤之數,可同日而論哉?有光亦何能無感也!六母舅居鄉,鄉人有訟,不之官府而之其廬;其化服鄉人,有陳寔、王烈之風。雖河南兄之隆,事諸父,而以文稱之,非諛者,顧有光何以復贅?然河南兄祝其八十,今八十有一矣。自八而一,以至於無窮,則吾文宜續河南之後者也。

  周弦齋壽序

  弦齋先生,居崑山之千墩浦上,與吾母家周氏居相近也。異時周氏諸老人皆有厚德,饒于積聚;為子弟延師,曲有禮意。而先生嘗為之師,諸老人無不敬愛。久之,吾諸舅兄弟,無非先生弟子者。

  余少時,見吾外祖與先生遊處,及吾諸舅兄弟之從先生遊。今聞先生老而強壯如昔,往來千墩浦上,猶能步行十餘里。每余見外氏從江南來,言及先生,未嘗不思少時之母家之室屋井里森森如也;周氏諸老人之厚德渾渾如也;吾外祖之與先生遊處恂恂如也;吾舅若兄弟之從先生遊齗齗如也。今室屋井里非復昔時矣;吾外祖諸老人無存者矣;舅氏,惟長舅存耳,亦先生之弟子也,年七十餘矣。兄弟中,河南行省參知政事子和最貴顯,亦已解組而歸,方日從先生于桑梓之間。俛仰今昔,覽時事之變化,人生之難久長如是。是不可不舉觴而為之賀也!

  嘉靖丁巳某月日,先生八十之誕辰。子和既有文以發其潛德,余雖不見先生久,而少時所識其淳朴之貌,如在目前。吾弟子靜,復來言於予,亦以予之知先生也。先生名果,字世高,姓周氏,別號弦齋云。

  前山丘翁壽序吳郡太湖之別,為澱山湖;湖水溢出為千墩浦,入于吳淞江。當浦入江之處,地名千墩;環浦而居者,無慮數千家。而延福寺中浮圖,矗立雲表,舟行數里外望之,鬱然若有祥雲瑞氣浮之。予少時之母家,時過其下,而浦上著姓,往往能識之。今其存者少矣。而予弟某,乃為予言丘翁之壽云。

  千墩有山,名為秦柱峯,培塿小丘耳。俗謂之山,而在翁所居之前,因以前山自號。翁年五十餘,即付家事其子;日遊延福寺中,與緇素之流,為方外之交。每造精廬,談笑飲酒而已。家之有無,不知也。予未識丘翁,想見之而愛其人,以為人生百年之內,無可竟之事,終於馳騖而無所止;而翁以未老而傳,雖其家事亦無所問,况於人世之榮名乎?使翁在公卿大夫之位,寧肯冒寵利而不知休乎?使翁得休處之地,寧肯覬覦中朝,求起廢而更進乎?

  史稱萬石君歸老于家,子孫為小吏來謁,必朝服見之。有過失,為便坐,對案不食。雖燕居,必冠,以孝謹聞于郡國。而陸賈家居,出橐中裝賣千金,分其子為生產。常安車駟馬,從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過其子,給酒食,極歡。兩人志操不同,史皆稱之。使丘翁貴顯於世,蓋陸生之徒也。

  嘉靖三十五年八月二十日,翁六十誕辰,其姻黨因予弟,來請其壽之文;予固有感于少時所熟遊處,為之慨然,而又樂道其人:故論而序之。

  戚思吶壽序

  戚思吶先生,居城南隍壑斷岸間,非車馬跡所至;喧囂之音,隱隱水外,而蕭然有林野之趣。先生雅志離俗,儲藥於室,藝菊於圃,彈琴讀書;集鄉也之子弟,教以揖讓容與,應答灑掃,彌老而不倦。過其門,歌誦之聲鏘鏘也。

  始吾祖為社會,先生在焉。吾祖常稱戚先生長者。又于几案間,見戚先生詩。當是時,余髮始垂,會中諸老皆已皤然。今余年日長矣,諸皤然者自若也;往往有及百年者,而先生亦八十矣。余是以深喜諸公之難老,而吾祖輩之多事,時道說之。

  論者有以為富貴壽考,天之所慳,而兼有之為難。是以龐眉皓髮之叟,必在于山林泉石、枯槁沉溺之間;而華衣鼎食,厚享累積者,多摧折於中年。以余徵之,殆非事實。而要其理有不可誣者。蓋物取多,則焦然不寧;有紛紜叢垢之集,而無恬愉靜逸之休。是不知旦暮之變,寒暑之移,而惴惴於百年之途者也。譬諸飲食,知味者希。君子之言壽,所以必歸之先生之徒歟?先生之子學,以才藝馳聲郡校,將及于有司之薦。彼夫忽焉而驟至者,吾又知其不足以動先生矣。

  陸思軒壽序

  予友李子昇,與陸君思軒同學相善。君於是年六十,子昇屬予為壽之文。東吳之俗,號為淫侈,然於養生之禮,未能具也;獨隆于為壽。人自五十以上,每旬而加。必於其誕之辰,召其鄉里親戚為盛會,又有壽之文,多至數十首,張之壁間。而來會者飲酒而已,亦少睇其壁間之文,故文不必其佳。凡橫目二足之徒,皆可為也。予居是邑,亦若列禦寇之在鄭之鄙,眾庶而已。故凡來水文為壽者,常不拒逆其意,以與之並馳于橫目二足之徒之間,亦以見予之潦倒也。

  雖然,子昇之為陸君,豈泛而求之,予亦豈泛而應之耶?陸君居縣之華翔村。往年太僕桐城趙子舉來崑山,嘗至其地。見其土田肥美,江流環繞,間知予家舊業而後失之,子舉力勸予復其故,而未能也。蓋吳淞江水,灌溉之利為大;華翔居江之要,宋置新江驛於此。新江即吳淞江,古所謂婁江也。雖然,同學而異造,同賈而異售,同工而異巧,同稼而異獲,將有其人耳。君居華翔,獨以善穡稱。歲不失其公家之奉,而以其贏自給。雖當師旅饑饉之年,而寬然其有餘。古所謂孝弟力田者也,所謂善良敦樸者也,所謂周于利、凶年不能害者也。子昇其以是取之與!

  先是,君之子豫卿,謁選在京師,求嚴學士敏卿之文以為壽。煌煌乎玉堂金馬之制作,鄉里有榮焉。然嚴公之文,所聞異辭,欲道君之實者,宜有待于予言矣。雖然,予視君之貌尚少也,則君今之為壽太蚤,子昇之請亦太蚤。姑以是倍之為百二十。於是,子昇來屬予文,予可無辭;而予與子昇、陸君,相與嘯歌田里,以效華封人之祝。【鈔本作「效華封人祝今天子萬年之壽,其可乎?」今從常熟本。】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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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莊孫君七十壽序昔孔氏之門,尊屢空而下貨殖;衣敝縕袍,不恥與狐貉者立。至太史公。乃為貨殖傳。後之為史者訾之,以為崇勢利而羞貧賤。而吾以為不然。彼以李陵之禍,發憤有激而云爾。故謂季次、原憲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空室蓬戶,褐衣蔬食,以終其身,四百餘年,弟子志之不倦。豈有輕於季次、原憲而為此言哉?其稱袁盎斥安陵富人之語云:「公等日從數騎,一旦緩急,豈足恃乎?」天下攘攘,皆為利來,蓋深嘆之也。

  晉劉殷未遇時,嘗乞貸於人,輒云:「俟他日顯貴,而以償汝。」其後殷果位至三公。殷之負氣固高,而為之貸之者亦賢矣。

  崑山為縣在瀕海,然其人時有能致富埒封君者。近年以來稱賢者,曰孫君。孫君自其先人與尚書周康僖公有親,公甚愛敬之。其為人誠篤,用是能以致富饒。至孫君尤甚,故其業益大。然恂恂如寒士,邑之人士,皆樂與之遊;而有以緩急告者,時能賙恤之。

  於是,君年七十,里之往為壽者,皆賢士大夫也。而予友秦起仁又與之姻。言於余,以為君非獨饒於貲,且優於德也。夫祝人之壽而稱其德,古者謂之善頌禱。若君者,太史公猶將樂道之。予以是為之序云。

  桐庵陸翁八十壽序由吳之葑門,東出皆湖蕩,又東為沉湖;沉湖之東為甫里。余嘗泛湖中,水波浩渺,遙望西山如一抹。湖上人家,隱見烟雨中,舟人指點故冢宰陸公之居在焉。陸氏之來已久,自冢宰公至于今百年間,科名相繼。蓋水澤之隩區,東南靈秀所發,而鍾於其家。至如山澤之癯,含淳抱質,如璞之玉,若侗庵翁者,尤難得也。

  翁,冢宰家子弟。遊成均,以舍選為幕官。其於市朝之跡,未嘗不涉也。而自幼至老,不知世間有機事。人以侗庵稱之,蓋當其名云。吾觀於翁,而知天地太古之氣,性情之理,猶未盡散於亂惑之中。使世多如翁者,則朝廷之事清,而有司之務寡矣。

  翁夫婦兄弟皆高年,三子鼎立。而先是其孫舉於鄉,而兩外孫亦同舉,以此卜陸氏之後日昌,而翁之福履日綏也。甲子春,十有三日,為翁八十之誕辰。其壻張君具豆觴,即翁之所,以為壽。因道翁之美,而請余為之序。

  余少時,嘗之虞山下老子之宮,有檜,蓋蕭梁時物也。余始識翁於此。是時翁年尚少,同遊有三四人。婆娑古檜之下,相與太息,以為此樹自天監至今一千二十有八年,來觀遊者,不知幾世幾人也!今同時遊者皆化去,而翁獨高年壽考。信知萬物之得於天,其短長之相懸絕,念之不能不撫然也!不知何日當復從翁為海虞之遊,相與共數此檜至今又不知一千幾百年矣!願因張君為約,翁其許我乎?

  望湖曹翁六十壽序昔歐陽公稱連處士居應山。應山之人,其長老教其子弟,所以孝友、恭敬、禮讓而溫仁,必以處士為法,曰:為人如連公,足矣。其矜寡孤獨凶荒饑饉之人,皆曰:鄉之有連公,有所告依而生。非有政令恩威,而能使人如此。所謂行之以躬,不言而信者也。余于曹翁亦云爾。翁之先,故為大家。翁少孤,而其業圮。翁克自振立,撫教其弟子見,舉于鄉。不數年間,其業逾大,擬于素封。其稱于閭里,又若連公云。

  吾為令長械,外甥王夢元來省,前年冬,嘗為余乞翁為壽之文,至是復來請,曰:「此翁里人之志也。翁今年六十有三。今于六十則已過,于七十則方來。里人祝翁之壽,自六十以至于百歲,每一紀則為大會,蓋六十其始也。故請記其始而追書之。」

  余為述翁之德比于連處士,而愧無歐陽子之文。然歐公特述處士之行于身後,處士不知也。予稱翁之善以祝其壽,使為善者自喜,且亦無用求知于後世之人;而以與其鄉人子弟,飲酒笑樂,同聲唱和,稱其為善人而祝其壽:不愈于歐陽子之稱連處士乎?翁家在澱山湖。余數泛湖中,嘗望見之,而不獲一造。今長城瀕太湖,望翁家,可信宿而至也。方為吏事所拘,東望,能不悵然矣乎?

  錢一齋七十壽序

  嘉靖四十四年,余舉進士,在京師。而吾邑一齋錢翁適至。錢氏有名籍在薊州,其子德彝為京學諸生。而翁年七十,以十二月十六日誕辰,將告歸,以召其親戚鄉黨,而請余文為讌序。

  初,翁遊京師最久,輕裝卻傔從,騎行往返,常不及二十日。翁以太學生遊顧文康公之門,公甚親信之。而為人謹厚不泄,不因氣勢有所私利,人以緩急告,即未嘗不盡心為之排難解紛。始以選調旗手衞經歷,捧部檄出使。會同時出使者例貶官,而翁當之河西,不欲行,遂自劾去。及文康公歿,而翁自是少至京矣。獨今歲一至,而騎馬陸行,馳驟如飛,人見之,殊不類七十歲人也。人才如翁,使之當事真可任,宰相知人不謬。今老而康強。其壽未可既。吾邑人才如翁,後來豈易得哉?

  或曰:錢氏世有壽考,蓋以為陰德所致。翁祖贛州文學,壽八十四,父春林君,壽八十二。里人稱贛州嘗攝守事,活死囚四十餘人。一道士被釋,以金為謝,贛州卻之。道士園有竹千竿,截其尤巨者為爐,旦夕焚香禱祝,臨行以為贈。今錢氏竹爐猶存。余今觀翁之壽,必能過於前人。而果以為有陰德,其世當有興者,翁尚能及見之。

  夢雲沈先生六十壽序

  淞江之上,有隱君子曰夢雲先生,沈氏。其達生適嗜,玩世不羈之士乎!友人朱君某,以先生六十,來徵文為壽。

  竊承下風久矣。蠹食穹壤,敢妄意少裨益於生人,雖有身而不自知惜也。聞先生出入三世之書,及今而腎藏不衰,骨體堅壯,殆必得之深者。願因而請質焉。

  天以六氣臨地,地以五位承天。應天之氣者,五歲而右遷;應地之氣者,六期而環會。五六相合,而七百二十氣為一紀,倍之而千四百四十氣,凡六十歲,為一周。是非先生之年耶?周而復始,如環無端,天地自然之運也。是胡天地之運無終窮,而吾人壽敝天地者,未之見耶?豈不以天,氣也,無形也;地,形也,無情也。即天地而較之,地滯於形,已不能與天並其久;况有情之物與天地較耶?氣有盈縮,形有盛衰,天地之運不長得其平,况滋蕃長育乎其間者,顧悉得其冲,不觸其乖耶?脈法曰:天地之變,無以脈診。謂其順相承也,循環以相生;逆相勝也,循環以相救。不能不勝,未有勝而不復。勝復之作,不形于診也。是故天地之運,悠久而無疆耶?人之有形也,不盡值其氣之冲;五藏之氣乘之出,而喜怒思憂恐之情,不能一一中其節。其相勝之氣,又安能如天地之相救而能復耶?是故周而復始,如環無端者,其天耶?由八歲而八八,浸實而浸虛者,其人耶?人不得與天地並,不可並者,陰陽之體耶?可並者,變化之用耶?變化之為用,在天為玄,玄生神;在地為化,化生五味;在人為道,道生智。善攝其生者,殆所謂以道而神御者耶?抑有餘,不翼於勝;助不及,不贊其復;喜怒思憂恐,一而莫之能亂。天之勝也,其復以天;人之勝也,其復以人。復以人,人亦天也。上古之真人,與太極同質而無敝,豈誑我耶?

  先生之從子果,從余遊。稱先生骨清而神朗,意豁而氣和,行其胸襟,不與世縛。少年,嘗遇異人於月下,恍然覺悟,物外烟霞之想,寤寐尚其依依。果爾,先生之養非人所能窺,其壽亦非人間之數可得而計,奚一再周之足云耶?經曰:善言人者,必有徵於己。先生之濟物博矣,將無於其身而徵之耶?將無於其身而徵之耶?

  碧巖戴翁七十壽序

  人之情皆有樂與不樂,二者因所適而異;又有不然者,則繫乎其人。其人能自適,即其樂恆然;雖有所不樂,不能易也。「蟋蟀在堂,歲聿其暮。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太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唐之俗,其人安于不樂,故欲其樂,終不可得也。「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陳之俗,其人安于樂,故欲其不樂,終不可得也。夫以憂深思遠,儉而有禮,為有堯之風。視幽公之荒淫棄業,亟會歌舞,固不可同日而語。然世之君子,姑舍此而論,吾人生世誠無幾,獨戚戚不自聊,乃非所以順性命之情。故雖唐之儉,君子譏焉。

  古有莊周之徒,常思自放于天壤之間以為達。彼誠有見,謂當世之事,一切皆中吾之心,吾以有為應之,雖百年之內,足以有所成,則吾亦可以少自苦,而庶幾所至有涯而不辭也。今以人之身涉于無涯之中,極一世之心力,終不能有所覬。則亦何苦役役舍吾之可樂以易彼哉?且天地日月,風雲山水,四時花鳥,稻粱醴膳,宮室筦簟,父子昆弟,夫婦朋友,人之生有此耳。能自樂者,其人之生,常以百歲能當乎人之數百歲。以其于天地獨見其高厚,日月獨見其昭朗,風雲山水獨見其變態,四時花鳥獨見其靚麗,稻粱醴膳獨知其味,宮室筦簟獨知其安,父子昆弟、夫婦朋友獨知其有情。彼不樂者,百年之內,惛惛罔罔,而又何知哉?

  余少時有志于古豪傑之士,常欲黽勉以立一世之功;既老不遇時,始益悟人世之倏忽。即年少得志,躐取卿相之位,至于今日,亦不必能以有所立卓然如古之人者,其摧敗必且為世之所指議,予亦何羨哉?予鄉碧巖戴翁,少而知樂;至老,飲酒虞戲如一日。余意翁之觀天地日月、風雲山水、四時花鳥、稻粱醴膳、宮室筦簟、父子昆弟、夫婦朋友,必有異乎人者也。于是翁年七十。縣中諸進士,與其子與政同事者,皆往從翁飲酒甚樂。請予文序之。噫!諸君子從翁一日樂也,然且有當世之憂;安能以余言為然;姑為之序之。

  杜翁七十壽序杜翁居郡城中,敦尚禮義,教其子讀書,數延名賢與之遊處。三子皆自刻勵,為學官弟子。予友陳子行,嘗館於其家,是時子行試南畿,為首選。一時之人,爭詣子行之門求為弟子,恐不能得;獨杜翁仍能延致其家。子行見予,數稱其賢。而子行之兄子達,讀書南禪寺中,性剛直,於人少所往來;獨與翁父子親善。其見予,稱翁之賢,如子行也。

  予未識杜翁,往歲與子達同赴南宮,從郡中行,過杜氏之門,少憩焉。已謝其主人而去,子達乃告予,此向所稱杜氏者也。而子達不先言,翁竟亦不知予。然予於陳氏兄弟,得翁之為人悉矣。今年翁七十。時子達尚寓南禪寺,數見翁之子,言翁以五月日為其誕辰,求一言以為壽。而予於子達不能辭也。

  記曰:「凡養老,有虞氏以燕【禮記王制內則原文下均有「禮」字。】,夏后氏以饗【禮記王制內則原文下均有「禮」字。】,殷人以食【禮記王制內則原文下均有「禮」字。】

  。」凡老者所宜得,在於安與飲食之而已。杜氏之奉養無闕,而三子恂恂不違其志,此非所謂燕而能饗與食者乎?記又曰:「七十曰老,而傳。八十九十曰耄。」「百年曰期頤。」老而傳者,何也?人生自少壯,皆求所以自樹立。至於七十,無可為矣,而必有可傳者。翁以詩書禮義貽其子,非其可傳者乎?夫年至七十,古人以為難。而人子之心,孰無壽考萬年之祝?然無可傳,不能無愧於其父;無燕與饗食之,不能無愧於其子。兼是二者,此子達之所以為杜氏賀也。

  叔祖存默翁六十壽序

  昔我歸氏,自工部尚書而下,累葉榮貴,迄於唐亡。吳中相傳謂之著姓。今郡城西有歸王墓云。宋沛州判官以來,益微不振,以宗強為鄉里所服而已。素節翁當洪武時,避難,擕妻子轉走巴、黔之間。所至有神人擁護相導之,得以無死。人以吾歸氏為神明之冑,世當有興者,然至今未之見也。素節翁有七子,吾曾王父為世嫡曾孫,而存默翁實曾王父再從弟之子也。

  始,素節置別業于縣東南三十里所,吳淞江之上,地名綠葭浜。時諸子弟以宮室裘馬馳騁縣中,而季氏獨分居綠葭浜,以耕田為業。迨今五六十年間,吾王父僅僅能保其故廬,延詩書一綫之緒;如百圍之木,本幹特存,而枝葉向盡,無復昔者之扶疏。而七子之宗,存者無幾矣。今吾存默翁獨能自持于艱難困阨之餘,異時季氏之宗與翁聚居者,目所及見,猶有十餘人,唯翁一人在耳。是十餘人之中而得翁一人也。若七宗之子孫,則數百人惟翁一人在耳。是數百人之中而得翁一人也。豈不可貴而可賢哉?

  有光自惟年八九歲時,聞故鄰盧兗州家有譜系、遺訓。而曾王父先計偕在京師,時館閣諸老,如宜興徐文靖公、長沙李文正公、同郡吳文定公、王文恪公,所為文章甚眾。後遂獲序次歸氏族譜。顧今垂老不遇于世,無以庇其九族,有葛藟之感。見吾存默翁,不能不為之喜也。素節翁至吾王父,皆年近百歲。則壽自吾家所有,于存默翁無容祝禱之矣。

  高州太守欽君壽詩序

  高州太守致仕欽君,與余嘗同試建康。嘉靖十九年,君為順天府貢士,而余貢應天。是時吾郡登南榜者,士二十七人,而北榜惟君一人。報至,遂為二十八人,一時以二十八宿擬之。

  故事,兩京同歲薦者,亦為同年。而君登嘉靖二十九年進士,選為都水主事。三十二年,分司隘船牐。余自京師下第過之,歡然有故人之情。其後君遷虞衡郎,及出守高州,致仕家居。余家去郡城一舍而近,然余少入城市,遂隔絕不相知,以為君猶在高州也。四十年,余在京師,君之子止信懋孚,方遊太學,數過余。云,君是歲年六十,求朝貴詩聯為大卷,將歸為壽。請余序之。余許之而未果。

  今年,余方試南宮,懋孚來過,為言夢余登第,而余果得第。夫以一第不足為重,而懋孚別三年矣,非其意之所及。又前歲不夢,而夢今歲,人之出處,非偶然者。亦豈以君同年之情,感於夢寐者如此!會懋孚復以前序為請。夫君之子蘄余第於夢寐之間,而余靳為壽君於詞章之末,以為非人情;因遂書之,而嘆君之徜徉自恣於世外,而余之馳騖而不知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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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四  壽 序

朱母孫太孺人壽序  吾崑山僻在東海之濱,為吳下邑;而山區水聚,天地之精氣,蜿蜒迴薄而會于此。故士之登朝著,躋膴仕者,常倍於他州。至於耆艾長年,履期頤之福,閭巷之老,閨門之女子多有之。嘉靖癸丑甲寅之歲間,以七十稱慶者數十家。以仕宦過家,為其親七十壽者,亦不下三數家。世稱七十古所稀,况於富貴壽考兼之;而在於吾邑如是者相望,豈非一時之盛哉?

  朱君恭之,以進士起家。為浮梁令之三年,上計京師,天子擢為尚書冬官郎,將赴南都。浮江東下,來省其母。於是士大夫循鄉俗之禮,如前數十家之為賀者。又以恭之仕宦而歸,太孺人年又七十也,賀尤不可以後。雖然,予以恭之官南都,於其家不越五百里,畿甸之內,昔之人所欲乞鄉郡以便養,而有不能得者;恭之不求而得之,此所尤宜賀者。

  夫士以其身為國,而使之忘其私,非人情也。先王之制未嘗然也。既富方穀,必也有好于而家;用其人之力,而忍絕其私耶?古者卿大大皆仕於封內,銜使命于四方,則有越境之行,然亦不踰時而復,而不遑將母,先王所以恤之者至矣。今海內為一,仕而去其父母妻子,宦轍所至,窮日月之出入;於是乎奪其私以為國,有不能於兩得之者。今恭之將行矣。所以壽太孺人者,非特一時鄉里之榮而已。去而之南都,風土之樂,猶吾邑也;膳羞被服宴飲之奉,猶吾邑也;南都之士大夫,來為壽者,猶吾邑也:恭之可謂兩得之也。使天下之士,仕於內外皆如恭之,是所謂各適其性,而無復行葦、裳裳者華之思矣。以孝為忠,孰能禦之哉?孰能禦之哉?

  顧母陸大孺人七十壽序凡士之讀書應舉,以登進士為榮。其登進士,服官受采,以銜天子命,過鄉閭壽其親,而姻戚賓友,迎延滿堂,日為供具,飲酒歡宴為樂。此今之所誇以為富貴者,盡世俗以然。顧子行於是得之,而尤有異者。

  始,子行之先君,事武皇帝,為刑科給事中。是時佞寵盈朝,天子日從趙、李之徒,不復御椒寢,而前星未耀,公疏論其事。及今皇帝嗣服,首進八毓,以贊新治。其疏在史館宜有之。公之為給事也,先亦由進士為行人。蓋去君之時,今幾三十年,子行復起進士為行人。過家,而鄉里姻戚賓友,彷彿見其先人時事,有下淚者。而太孺人始事給事,給事為諸生以及於貴顯,中更艱苦辛勤矣。蓋又三十年,而復見其子如其夫之貴,此其所以為尤異者。

  顧氏世家海上,公乃徙崑山之南千墩捕之上,而公之族稍稍從以來,散居浦之東西。而公與其從父兄,一時並為黃門,氣勢翕赫,終不少藉以陵轢其里人。是時公在京師,太孺人獨以舅姑老,不能從,留養之。其後太孺人寡居,獨持門戶矣。伯子子繩,讀書入太學;而子行最少。兄弟恂恂友愛,無彼我之間,蓋太孺人之為教者如此。昔歐陽公為許氏園記,以為許君以制置七十二【二 歐陽永叔集海陵許氏南園記作「六」。】

  州之有餘,治數畝之地為園,不足以施其智。而於君之事亦不足書。唯許氏之孝弟,著於三世矣。海陵之人過之,未嘗不愛其人也。則夫前之所云,亦夫人遭際之適爾,不足以為異。唯太孺人之懿德,施於子行之兄弟,所謂駢枝連理,同巢共乳之瑞,於此見之。而富貴、壽考、康寧之福,歸於太孺人者將未艾也。

  太孺人二子。一女,為今進士沈君子善之配。其外孫堯俞,從予游。以十月二十七日為其誕辰,來徵予文為壽。予為序之如此云。

  張母太安人壽序

  張母太安人之寡居也,其子秋官尚書郎甫七歲。家甚貧,不能自存。太安人辟苧以為食。旦遣就傅,夜則躬自督誦,母子共燈火,熒熒徹曉。太安人苧獨精,售輒倍價。太安人亦自喜為之。常辟苧,無晝夜寒暑。以一女子持門戶,備歷百艱。

  如是者幾年,秋官舉進士,為主事。幾年,有太安人之誥。又幾年,致仕歸養于家。又幾年,為嘉靖二十年,太安人年八十矣。於是膺命秩,又得其子之侍養,甘脆之珍,華綺之飾,無弗致者。鄉里以為榮。而太安人敝衣厲食,辟苧自若也。秋官有小過,詬責之如年少時。談者以太安人可以附于古之列女。太安人初度之辰,鄉進士鄔克忠輩二十餘人,如張氏,舉觴為壽。相與誦太安人之美,因及其所以為壽之說。

  有光聞之,古之善養生者,務尊其生,而勿攖之。時其興居之節,適其奉養之宜,而內不傷其七情之和,若處子嬰兒然;故得全其天年,不中道夭也。太安人之所以勞其生者,去其養生之說遠矣。其艱辛彌甚,其得數彌長。莊周所謂「受命于地,唯松栢獨也」 【莊子德充符「也」下有「在」字,似應據補。】

  ,太安人之謂也。古者尊老,非直尊其年而已,有德焉。若太安人者,可以壽矣。

  馮宜人六十壽序

  予母家在吳淞江南千墩浦之內。浦上民居數百家。有寺曰延福,中有梁天監時所建浮圖,矗立至雲表,常在數里外往來望見之。犍為太守陳君德振家其下。予年數歲時,從舅氏過其家,則君之先大夫尚少壯,使二童子延予坐。童子者,今亦不能記其為何人矣。時君尚縣學生,亡何,遂鄉進士。而君之母太宜人,實先妣之姑也。故予與君每見,必執甥舅之禮。

  庚戌之歲,同試南宮。君以病臥逆旅,不能入試,予時時候之。及予南還,君謁選天官,時冢宰夏公試君第二,檄守嘉定州。嘉,古犍為郡,有峨眉之勝。於今天下州,稱一二。夏公奇君之文,故處以是州,云欲以變蜀之文體。君果能以自見,未期歲,有治聲于蜀中,而以外艱還,不究其用。免喪,方上道,遽疾作長逝。今忽忽已五六年矣。而君之婿張應仕,以宜人之壽請序於予。顧念今昔,有不能不慨然者矣。

  然有可以為賀者,宜人從君起田畝,早歲見夫君取高第,雖蹇阨于南宮垂三十年,晚以知遇釋褐,得守名州,往返蜀道,涉岷江,經瞿塘,宜人常從,得見天下名勝。蓋吾之邑貴顯者多矣。身歿未幾,以藏鏹叢怨,妻子乞哀於道旁。君之取於利則薄矣,而以壽考康寧貽于宜人以及于子孫者,何可窮也?予亦宜人之甥也,故不辭而為之序。

  陸母繆孺人壽序

  繆孺人為指揮使陸長卿之室。長卿者,故冢宰水村公之母弟也。昔寧藩之亂,事連冢宰。長卿與母太夫人皆歿於京師。孺人,無錫人也。歸長卿未幾,而遭家難。時年二十有四。迄今嘉靖三十有六年,於是年已六十。其孫婿嚴生垂慶,與余家有姻,來請其壽之文。

  余謂為壽者,不過致其禱祝之辭,則爾之所能言;謂若飲食燕飲,婚姻子姓會聚之盛,則陸氏之所自有;至于女子之行,不出於閨門,將取其常事列之,亦非文之所取:又何用于余言乎?雖然,余聞繆孺人遭家多難,盛年寡居,著栢舟之節。「終溫且惠,淑慎其身」,燕燕之所美也。「及爾顛覆,既生既育」,谷風之所嘆也。「予所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鴟鴞之所怨也。此固陸氏子所宜述者。以此用孺人壽,其可乎?

  冢宰以書生起家至通顯,嘗將百萬兵,自山東追巨盜過江,殲之于狼山。師還過吳,所將天下精兵,皆在吳門,鄉人縱觀嘆息。長老至今傳之。及掌銓衡凡十年,士大夫輻輳其門。當是時,長卿負其兄勢,甚赫奕也。一旦掇危禍,蹈不測之淵。賴天子明聖,終保全其家,然如寒林巨木,更嚴霜之後,生意幾盡矣。物盛而衰,衰久而復,此天道之常。冢宰詩書之澤,尚綿綿不絕,今三十餘年,子孫必有能復其始者。孺人當及見之。

  陸氏子曰丕者,余從祖姑之夫;曰欽若、桓若者,皆余姻友也。生其并以余言示之。

  鄭母唐夫人八十壽序

  予友鄭君伯魯,少遊莊渠、甘泉二先生之門,晚與唐以德為友;居於郡城,士大夫皆崇尚之。今年十二月某日,奉其母太夫人唐氏為八十之壽。

  蓋唐氏,長洲望族。而鄭自學原王以來,數百年為簪縷世家。予以魏氏之連,常有女婢往來,數能道太夫人之德。而伯魯循循學道,日致孝養,有人子之所難者。世俗之所慕艷,惟一時之輝華顯奕。而家門之內,多有虧敗,其於所得於天之數,往往不能以全。而鄭之和氣,獨鍾萃於一門。蓋伯魯之尊人,與太夫人皆高年在堂。伯魯夫婦偕老,今年六十。而其子已有孫,於是鄭氏五世矣。父母、夫婦、兄弟、子孫皆全,天倫之樂,求之於世,蓋無有也。以伯魯之才,使之用於世,可以致顯仕為不難。顧以詘於時,而獨重於鄉里之間。然豈以此易彼哉?

  張母王孺人壽序

  上海張莊懿公之孫繩武,其室曰王孺人。能以孝慈儉勤成其家;教諸子皆已有立,而次子仲謙亦既舉於鄉矣。今年孺人六十,以某月日,為其設帨之辰。其外弟秦君光甫,將往為壽,而請序於予。

  蓋孺人于光甫,為其舅之子;而莊懿公之子婦,為尚書旅溪朱公之女,實孺人之姑,而光甫之姑子也。孺人姑婦,於光甫皆為女兄。以重親故,比他族尤歡。光甫嘗有家難,親舊稍自引去,孺人恩恤之不異平時,光甫是以不能忘。及仲謙、光甫皆試春官,又相愛也。秦氏,崑山名族。然光甫乃上海來徙,去孺人之居,百里而遙,而時節問遺慶恤,未嘗乏絕。夫古稱睦於父母之黨以為孝。而教民以三物,有孝友、睦婣、任恤之行。其不能者,刑以糾之。而不婣之刑,與不孝同。尚書九族之稱,爾雅三黨之號,親親之義,同歸於厚焉。天下之勢,常自近而遠;而君子以厚道教天下,每由其遠以思其近。故族兄弟之別非一,本之父道,則其始一人而已;外兄弟之別非一,本之母道,則其始亦一人而已。先王教天下以孝,而忍自貽其薄乎?故君子觀孺人之施于秦氏,而可以知其家風。松江去吾邑不遠,然豈所謂百里而不共俗者歟?吾蓋有歎焉!

  今少保徐公之夫人,旅溪公之外孫女也。光甫之往京師,夫人執甥舅之禮甚恭。以此知兩尚書故家之遺風如此。光甫之往為壽也,宜有萬世景福之祝。而予獨著二姓往來之好,本孺人之厚德;蓋序其所以然者當如此云。

  王黎獻母楊氏七十壽序聞之:「愛親者不敢惡於人,敬親者不敢慢於人。」古之君子,修其孝弟,內以事其親,外以友於鄉人,其心一而已矣。吾以其所以愛吾親者,推之以友其人,而友道行;人以其所以友於吾者,推之以愛吾親,而孝道達。蓋至於今之世,先王之體,無復有存者矣。而末俗之所尚,相與為壽,以為能孝愛其親,古無有也。

  雖然,壽人之親者,豈非所謂愛吾親者推之以友其人,而友道行歟?壽吾之親者,豈非所謂人以其友於我者推之以愛吾親,而孝道達歟?古有養老之政,退修之以孝養也。民知尊長養老,而後能入孝出弟;民知入孝出弟,尊長養老,而後教成。今世所謂為壽者,若禮然而不容已,推是心也,豈不能修其孝養歟?羅氏之獻鳩,司徒之保息,行葦之忠厚,豈不由此而出歟?「為此春酒,以介眉壽」。「肆筵設席,授几有緝御」。古豈異於今歟?

  王黎獻之母七十而為壽。其與之友者之壽之也,而問於予,曰:「今世之所行若是也,合於禮乎?」予是以論之如此。黎獻菽水以養,能得其母之歡心;而母亦能成其子之志,令與邑中賢豪遊,門外多長者車轍。時時為具飲食,有陶母截髮之風。蓋與之友者之稱之如此。其壽以戊申十一月朔,孺人之誕辰,進觴於黎獻之家者若而人,壽黎獻之母,如壽其母也。其為黎獻之友者如此。噫!可以觀古之教矣。於是乎書。

  沈母丘氏七十壽序【序 原缺,校補。】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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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觀於古者王教修明,內外順治,閨門之事,皆可歌咏而傳道之。有如執懿筐,治絺綌,抱衾裯,星爛而起,春日微行,登岡阜而采卷耳,遵水墳而伐條枚,此婦人女子之常,而事之至微者矣;然而幽閒貞靜之德,隱然寓于其間,而足以章明王者之化。是後女子之於史傳,罕可紀述。必其感慨激發,非平常之行,乃能垂芳烈,著美名於後世。不獨三王之治不復見,抑亦後之人喜異而忽其常也。

  予友沈伯庸之母丘碩人,平生不出一畝之宮,辛勤拮据,俛首於女紅者,今七十年。固夫人之所謂平常之行,吾不能求夫赫赫者以稱碩人。然推其道而充之,豈非所謂盛德?而王者之化,其何以過於此?

  予於碩人之行,要未能悉。而獨與伯庸交。伯庸偉然直諒君子,知其有賢母也。伯庸抱奇,久不遇於世。予與方思曾,皆伯庸之友,又皆不遇,則嘗以相憐;既而同舉於鄉,則又以相慰。自是,三人者,有喜事,桓相慶也。碩人於九月某日誕辰。思曾告予,相率隨伯庸以拜於其家。予於是為之敘,以道碩人之所以賢。

  王母顧孺人六十壽序

  王子敬欲壽其母,而乞言於予。予方有腹心之疾,辭不能為;而諸友為之請者數四,則問子敬之所欲言者。而子敬之言曰:「吾先人生長太平。吾祖為雲南布政使,吾外祖為翰林,為御史,以文章政事,並馳騁於一時。先人在綺紈之間,讀書之暇,飲酒博奕甚樂也。已而吾母病痿,蓐處者十有八年。先人就選,待次天官,卒於京邸。是時執禮生十年,諸姊妹四人皆少,而吾弟執法方在娠。比先人返葬,執法始生。而吾母之疾亦瘳。自是撫抱諸孤,煢煢在疚。今二十年。少者以長,長者以壯,以嫁以娶。向之在娠者,今亦頎然成人矣。蓋執禮兄弟知讀書,不敢墮先世之訓。而執法以歲之正月,冠而受室。吾母適當六十之誕辰。回思二十年前,如夢如寐;如痛之方定;如涉大海,茫洋浩蕩,顛頓於洪波巨浪之中,篙櫓俱失,舟人束手,相向號呼,及大風恬浪息,放舟徐行,遵乎洲堵,舉酒相酬。此吾母今日得以少安,而執禮兄弟所以自幸者也。」

  噫,子敬之言如是。諸友之所以賀,與予之所言,亦無出於此矣。「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子敬兄弟,其念之哉!

  陳丹倪碩人壽序

  嘉靖十四年,予讀書邑之馬鞍山。陳君仲德為之主人。其待予有禮,所謂「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陳氏有焉。予嘗愧之。當是時,陳君家饒財,兄弟相友愛。公私之事,悉力無所推避。嘗所推於其弟者,千金不惜也。推本其故,蓋其內之賢有以致之如此。

  明年,予應貢入太學,遊兩京,過齊、魯、燕、趙之郊,所至必問其風俗,而與其地之人遊,然後而知山野敦朴之老如君者,為可思也。蓋其文愈盛,其實愈衰;所行愈遠,而所見愈不足。雖然,退而返其鄉,猶是也。豈其數十年之間風俗之變耶?抑其人之孝友重義皆不如陳氏耶?抑陳氏之內之賢者,果有以異於人耶?先是,陳君兄弟亦以謝世,獨二母與諸子居。而陳君之室倪氏,於是年七十。其子太學生簡,即從予馬鞍山者也,來請予文,以為母壽。

  予思陳氏之厚,求之於今而不可得。而簡之母與陳君同起家,能相夫以成其友愛,而致其和樂,非其內之賢者耶?今數十年來,吳民困於橫暴之誅求,富家豪戶,往往罄然。而陳氏之力,有不迨於其先人者。然其母之賢,與簡之恂恂孝謹,不隨俗而變者,是其所以為家之肥者也。昔予主陳君,雖稱其厚,而亦厭其積貯之為累;使遂刊落,而俾其子一意於詩、書之好,而從事於清遠閒淡之中,簡之學當日有得矣。雖然,至今而可也。古者養老之禮,燕飲之節,莫不有孝弟仁義之道於其間,非徒飲酒獻饌而已。故曰:君子欲觀仁義之道,禮其本也。吾觀簡也學日至於近,而異於世俗之所為壽其親者。於是乎可以書矣。

  朱碩人壽序

  朱碩人為尚書旅溪之女。張莊懿公之子婦。碩人生長富貴,公舅並為六卿,兩族光顯矣。既而與其子太學君客京師,又得今少保徐公為之子婿。而女封至一品夫人。碩人既已承藉貴盛,及其季年,又發祥於其女子。而往者其孫仲謙復舉於鄉。今年躋八十,少保與夫人問遺餽贈,歲月有加,鄉人是以榮之。

  余友秦進士光甫之姑,旅溪尚書之夫人也。碩人于光甫為女兄。先是,光甫之先人,嘗以詿誤幾毀其家,親族往往棄去,而碩人恩勤備至。故光甫每稱碩人之德,其于仁孝藹然也。光甫又言,碩人在公卿家,不能為閭巷女子治生纖嗇之事。獨其平生莊靜,推其孝慈以洽於九族,豈非所謂盛德者耶?由此言之,人之居富貴,能享之終始不替也,非獨天命,亦其盛德有以當之也。世謂婦人以能治生為賢,然如先王之教,亦使足以供婦事而已。若如巴寡婦、蜀卓氏之徒,直貨殖之流,何足道哉?詩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又曰:「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旋歸。」可以想后妃夫人幽閒貞靜之容矣。

  歲之某月日,碩人降誕之辰,光甫來徵余文以為壽。昔少保嘗家居,或以余文相示,特謬加獎誘,以為可與進於古人。今踰一紀,余落然無所遇,而公方在日月之際,使人有異世知己之歎。因光甫論碩人事,益知公內德之助。昔詩與春秋稱公侯夫人,必言姬姜,其原本於碩人,尤不誣云。

  朱君顧孺人雙壽序

  朱君官於閩者三年,壽六十。而其內顧孺人,先君一年生。其子上舍某,縣學生某,欲為孺人六十壽,而不敢先也;遲之以竢今年,而徵予為其夫婦集壽序,以致之於閩。

  吾鄉之俗,五十而稱壽。自是率加十年而為壽。凡壽之禮,其饋贈燕飫必豐;又徵其學士之文詞詩歌;傾其國之人無不至者,此固居於其鄉者之宜。若夫仕則有王事焉,且又不當以稱老,固宜無及於此矣。然古之君子在位,而能宜其人民,則百姓歌思而祝頌之,不獨贊其令德愷悌,必祈以壽考。而黃耇眉壽之形容,想見於車馬衣裘之間,可謂盛矣。由此言之,仕而為壽,尤宜也。

  吳與東甌,在三代時,賓於蠻夷。吳有太伯、虞仲之風,其後頗與中國之會盟,至秦已為郡縣。而閩懸隔東海,元鼎間,橫海樓船兩將軍,軍出武林、白沙、石邪,始建東粵。迄今數千年,俱為天子內地。文物之盛,無異鄒、魯。凡閩人之仕於吳,與吳人之仕於閩,猶東西州也。君優游臺幕,非有民社之責。而妻子兄弟,歡然以官為家,歲時飲酒上壽,如不出里閈之間,豈不真可賀哉?抑君之政事,足以宜其人民,而紀於閩之士大夫者,閩之人皆知之,無俟於余言也。

  獨惟君與孺人,家世令族。君為大冢宰玉峯公之從弟。孺人為侍御之子,而太保文康公之從子。弘治間,吾邑毛文簡公,與冢宰公相繼魁天下。間二科,而文康公又魁天下。崑山小邑,數年間掄魁繼出,孝宗皇帝當宁嗟異,至以吾邑里俗之讖,傳于宮中。更歷兩朝,三公皆位台鼎。而冢宰以厚德元老,至今巋然為鄉邦之望。朱、顧世為婚姻,而其子弟之才俊,與其女子之賢,此尤足以誇於閩之人矣。於是乎書。

  徐氏雙壽序

  天下承平,以法制抑折豪傑之氣。及其久也,剗磨殆盡,靡靡然無復能在事之人。一旦求其材智勇力之士,遂至無一人出以應之。是非天下之乏材,由所以養之馭之不以其道也。

  予少識徐輔卿,嘗學禮於予友方思曾;思曾亟稱之,然而未嘗言輔卿之材也。數年以來,輔卿為博士弟子,而居於郡城。吳中士大大皆稱輔卿,而慕與之交。至於御史及郡太守,嘗欲求民之疾苦,必進輔卿而與之言,無不當其心。則吳民往往陰受輔卿之賜而不知者矣。而或以為士之家食,未獲進用,宜無事於此。此言一出,非所以待天下之才,而務以抑折其氣。如輔卿者,要為有用於世,而不可少也。輔卿家居,長者日過其門。又能以其餘力治生,貲用益饒。故奉養其親甚歡。凡為士者,汲汲惟其父母之祿養為念,雖其父母皆然。輔卿未仕,而鄉里蓋以為愈於祿養之榮且安也。其賢於人遠矣,可不謂之才乎?况將來之富貴,方迫之而不可卻也。

  於是友人王萬全,與邑中之素善輔卿者,來請予文為壽。予謂其親之饗有賢子,而獲壽考以保其福祿者,將必有厚德閟而莫能知也,而獨於其子之顯著於人者序之云。

  周氏雙壽序

  古者親愛其人,必欲其久生;欲其久生,故致其頌禱之意。詩三百篇,以壽為言者多矣。古有上壽,有祝壽,有為壽,蓋無非致其親愛之意,非必施於高年耆老之人。惟古之養老之禮甚備,未嘗有於其生辰而為壽者。蓋自今世浸以成俗,子孫以是為隆禮,而姻婚黨友以是為好問,去於古則遠矣。

  雖然,人之愛其親者,無所不至;則凡可以致其愛者,無不為也。敬其親者,無所不至;則凡可以致其敬者,無不為也。愛敬其親,亦愛敬人之親;則凡可以愛敬人之親者,無不為也。今之為壽者,其進【進 疑當為「近」。】是歟?

  周君良佐,循理率力,共庶士之職。厥配朱姥,慈儉溫良,服女耳姻之教,邑里稱之久矣。今年六十而為壽,其父母之慈也,其子之孝也,其婚姻黨友之恭敬也。孔子曰:「吾觀于鄉,而知王道之易易也。」此亦所謂有其舉之,莫可廢者乎!君之子才,嘗識余於太學。而余友顧文載予為黨友者,故往為壽,而屬余序之云。

  王氏壽宴序

  王氏之最長老母,曰孫碩人,今年八十矣。於其生之月日,諸子姓祝於堂下者若干人;外姻之來祝者若干人;三世之交游,來祝者若干人。皆願碩人之壽,自今以往,至於無算;又願天下太平,雨暘時若,歲以有年;縣官無苛政急賦,閭里安居,以娛碩人之老;又願其孫若曾孫,發揚詩、書之業,用於王國,以報本朝二百年生育之恩,碩人及見其榮也。祝已,其子有功、有親,退而與諸賓為宴。少長詵詵,以獻以酬,既醉既飫。咸相謂以為此王氏之盛,不可以無述。

  予案王氏居崑山之度城,不知其幾世矣。其家古檜老栝,蒼然鬱然,尚皆百年物也。度城在澱山湖旁,有數十家之聚,惟王氏居之,無他族。昔有王豫修先生,修身潔行,將及於仕,而早世。生平惟以忠孝大節自許。崑山人至今稱之。其子南陽,克遵其訓,為隱德君子。碩人其配也。

  吾觀吳中無百年之家者。倏起倏朴,常不一二世而蕩然矣。王氏保有先世之詒,雖時移事易,稍稍侵削,而亦不至於貧;讀書數十世,雖仕不遂,而不至於易其業。碩人俯仰八十年間,顧盼於興廢之際,維持保守之艱,其賢有足稱者哉!若乃為碩人祝者,前之詞則既美矣;予又何以加焉?

  良士堂壽讌序昔吾外曾祖,居縣南吳淞江之千墩浦。生吾外祖兄弟四人。世有惇德,而家最為饒。高閎大第,相望吳淞江之上。外祖于兄弟中最少,而伯祖之子孫,往往有入太學,仕州縣者。然在正德之末,並以賦役所困,幾至流徙。而澱山公以伯祖之叔子中憲公之仲子,適以其時舉進土。而吾外氏,幾墜而復大振。蓋以澱山湖以北,吳淞江以南,數百年無顯者,而鍾于是。吾外曾祖四子,而孟氏之支獨盛。從舅中憲公及晏恭人,生受誥封,光寵矣。公自郎署守列郡,進陟藩臬,駐節南海,參政中州,起書生不二十年至大藩,可謂榮貴矣。負用世之才,不苟隨流俗。年且未艾,謝事以歸。卜遷山居,闢園圃,蒔花竹,可謂樂志矣。

  吾外祖雖生長國家隆盛之時,迨于季年,亦遘彫瘵之會。而公兄弟蒙賴恩澤,家獲洽裕,耕田讀書之外,力政不過其門,而諸子詵詵,有榮進之望,吾外祖時殆不能及也。明年嘉靖乙丑,當甲子一週,而王恭人亦與之同年生。乃以正月八日,公降生之辰,長兄淞南與弟子嘉、子材為讌會,而自喜其家之有此慶也,使余序之。

  余少依倚外家,為諸舅所憐,公又束髮相募尚;顧無以當外氏之宅相,而公能昌大其家。恭人並受榮祉,被服祁祁,又亡妻南戴之族也。余亦何情以為辭?而淞南之命不可虛。且以歲暮遐征,不及預于讌會之末,得以文字獲置俎豆之間,與有榮焉。良士堂者,制詞中褒稱中憲公之語,今取以名所居之新堂也。 【抄本作吳橋周氏壽讌序,與此文小異,今從常熟本。】

  狄氏壽讌序

  嘉靖甲辰,予友狄尚文試于禮部,既落第;欲隨祿仕,留京師者踰月,然非其志也。又旦暮念其親,竟拂衣以歸。時東明君年已六十矣。尚文拜于堂下,顧諸弟而喜曰:「吾不能進取以為父母榮,就令進而有得焉,當在數千里之外,寧能為一日之歡乎?」是歲十月前晦一日初度之辰,尚文率其弟稽首上壽。鋪筵几,備揖讓,曰:「吾賓客不欲多,惟知游而已;脂膏潃瀡不能具,惟觴酒豆肉而已。」於是會者不過數人,酒不過數行。賓主忻忻,歡笑竟日。此可以為儒稚之會矣。

  昔者孔子之于禮,蓋盡心焉。蜡,祭之小也;射,藝之末也;鄉飲酒,一鄉之禮也:聖人無所不用其觀也。生辰為壽之儀,不出於古,亦足以寓養老教學之道。而俗以誇詡兢【兢 疑當為「競」。】

  于富貴,文至而實不足。狄氏之為壽,異於世之為者,其可以觀也。於是乎書。

  唐令人壽詩序吳俗重生辰。每及期,親黨咸集,置酒高會以為樂。然惟富貴之家為盛。南雲子為其內唐令人之壽,乃多貴人長者皆造其廬。自大司寇周公以下,悉有贈章。摛詞敷篇,燦然盈室。所以得此,必有由然也。

  南雲子初嘗有名于學宮矣,以跌宕自罷去;嘗饒手貲矣,以不事生產傾其有。乃優游林壤,嘯歌自適,日求其所以樂。則又於歲時伏臘之外為此會。不戚戚于所遇,而又及時以自娛,可謂難得者也。南雲子稱令人之賢,極口至不容道。觀甫雲子于外,則令人之稱其內者可知矣。南雲子又不嫌于自稱也。昔林類百歲,被裘拾穗,而行歌不輟,自以無妻子為樂。孔子不能難也。雖然,彼蓋自解云耳。使又得百歲妻,與之並而歌于畦也,不尤樂乎?令人初夏,得病阽危,南雲禱于神,夜夢菱花瓦盤,初得其一,已又得其一,合之宛然成對,令人病果愈。南雲子是以愈喜。令人年六十,凡贈詩若干卷。是為序。

  邵氏壽詩序

  長洲邵守中,年六十矣。事其祖母,有李令伯之風。為人敦樸,無城市浮靡之習。三子鏞、錫、釴,皆游郡膠。錫嘗游于兵備憲副王候之門。於是守中以某月某日生辰,王侯以詩祝之。自是聞而和之者繼踵。諸子謀壽之梓。而鏞來過予婁江之上,俾予序諸首。

  夫憲使以外臺之重,秉節治戎,體統尊嚴矣。王侯為郡守,已能崇尚文雅,接引士類;以故郡中俊乂,多集其門,其為人好自脩飾,至其尊禮賢士夫,輒能忘其貴賤之分。既陟憲司,能不改其素。其施於守中,鄉里布衣如平交,此其尤難得者也。

  吳為名郡,前守有稱於史籍,風流儒雅,如韋應物、白居易之徒,邈不可及矣。國朝,江夏魏木巳山脩養老之禮,鄉飲既畢,躬自餞送郭門之外。安陸跳克一尊禮巖穴,每卻騎從,造士衡門。近天水胡世甫以詩文集諸郡士,隆下交之禮。此其班班可稱者。自餘真所謂陸戟而進,旁車而趨,「涉之王沉沉者」矣。今日之所見,若太原,何可得哉?抑守中能得此於侯,亦其有以致之,宜諸子以為寵而傳之也。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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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五  記

見村樓記  崑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婁江。然婁江已湮,以隍為江,未必然也。吳淞江自太湖西來,北向若將趨入縣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東南入於海。江之將南折也,背折而為新洋江。新洋江東數里,有地名羅巷村,亡友李中丞先世居於此,因自號為羅村云。中丞遊宦二十餘年。幼子挺實,產于江右南昌之官廨。其後每遷官,輒隨。歷東兗、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匡廬、衡山、瀟湘、洞庭之渚,延實無不識也。獨於羅巷村者,生平猶昧之。

  中丞既謝世,延實卜居縣城之東甫門內金潼港。有樓翼然,出於城闉之上。前俯隍水,遙望三面,皆吳淞江之野。塘浦縱橫,田塍如畫;而村墟遠近映帶。延實日焚香灑掃讀書其中,而名其樓曰見肘。余間過之,延實為具飯。念昔與中丞遊,時時至其故宅所謂南樓者,相與飲酒論文。忽忽二紀,不意遂已隔世,今獨對其幼子飯,悲悵者久之。城外有橋,余常與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時其不在,相與憑檻,常至暮悵然而反。今兩人者皆亡。而延實之樓,即方氏之故廬,予能無感乎?中丞自幼攜策入城,往來省墓,及歲時出郊嬉遊,經行術徑,皆可指也。

  孔子少不知父葬處,有輓父之母,知而告之。予可以為輓父之母乎?延實既能不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肅然桑梓之懷,愴然霜露之感矣。自古大臣子孫,蚤孤而自樹者,史傳中多其人。延實在勉之而已。

  見南閣記嘉靖十九年,余為南京貢士,登張文隱公之門。其後十年,沔州陳先生為文隱公所取進士。余為公所知,公時時向人道之,先生繇是知余;而無從得而相見也。其後十五年,先生以山西按察副使罷,家居。久之而余始與先生之子文燭玉叔同舉進士。在內庭遙見,相呼問姓名,甚歡。知先生家庭父子間道余也。因與之往來論文,益相契。間屬余記其所居見南閣者。

  先生家在雲夢間,而沔、漢二水繞之。先生於其居為花圃,中為小閣,沔之勝可眺也。蓋取陶靖節「悠然見南山」之語以為名。每與玉叔讀書論道之暇,攜之登閣遠覽。而沔去江南諸峯絕遠,實無所見,姑以寄其悠然之意而已。

  一日,天新雨,清淨無雲,與玉叔憑欄,忽見諸峯湧出,樓觀層疊,崢嶸靚麗,久之而後散;而實非江南諸山也。余聞登州有海市。而往歲華亭海上,從金山忽見海市,前此蓋所未聞。而史稱衞州城既徙,而故時城堞樓櫓浮圖之影,皆於日中見之。神理變幻不可知。夫海旁蜃氣象樓臺,廣野氣象宮闕,雲氣各象其山川,殆有是耶?登州海市出於春夏,而東坡以歲晚禱海神,一日而見之,賦詩以自喜云:「重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歲翁。」又云:「潮陽太守南海 【海 蘇東坡登州海市詩作「遷」。】

  歸,喜見石廩堆祝融。」今之所見,又非海市石廩比也。先生父子,必能賦之。

  余於陳氏,兩世師門之誼,又重以玉叔之請,且又因以自通於先生,而為之記云。

  真義堂記崑山治之西,有地名真義。其水曰真義浦,其里曰真義村。太湖之水,遶郡城婁門東出,經崑山入海。自昔湖瀼相連,茫然巨浸,疑古之所謂三江、五湖,或有在於此者。其後通漕築塘,水跡之非其故久矣。真義在今所謂致和塘上,今之塘,蓋即古之江也。其浦則自巴城湖南來,並其村之東,而南入於塘。巴城以西,有包湖、傀儡蕩、鰻鱺湖。諸湖相灌輸,或束或放,乍大乍小,而陽城湖最大。從西北望之,水與天際,真澤國也。

  世傳梁天監時,於此置信義縣。而後人失傳,遂以「信」為「真」。或謂天監所置即真義,以「真」為「信」,蓋為宋昭陵諱也。前元時,其地為金粟道人所居,極一時園池臺榭之盛。四方名士,如張翥、柯九思、楊維禎、李孝光,皆館於其家,號為玉山佳處。予嘗訪其遺趾,求所謂碧梧、翠竹、蓬萊、百花之坊館,不可得而見,未嘗不慨想其人;又歎其高標絕俗,如冥冥飛鴻,而猶不免自掊擊於世俗也。

  予之外高祖太常卿夏公,嘗求顧氏之處,買田築室焉。然公自居城中,歲時一至而已。最後魏氏復盛於此,其田廬童僕,未知與往時顧仲瑛何如也?而余從舅恭簡公,講明河、洛之學,海內之士,往往來聚星溪之上。吾舅光祿典簿東溪先生,能將順其兄之志,以慈孝愷悌稱於鄉里。故真義雖村落小聚,而名聞四方。

  嘉靖甲辰,舅氏分析諸子,而仲子濬甫築新居於故宅之南,而名其堂曰真義。舅父母嘗往來過諸子家,就其養。未幾,二親繼謝。尋以倭奴侵掠內地,時湖上烟火不絕,獨濬甫之堂無燬。於是尚僦居城中,欲俟寇平,將還其舊。而旦暮西顧,未能忘也,因求予作堂記。

  予故詳其里居,以補圖志之所未載。又為稱述其里中故事,著魏氏之所以興。濬甫遊太學,屢試不第。然其為人循禮法,能守恭簡公之家教。二子方學進土業,不日有騰騫之望。濬甫年甫四十有六,而二孫皆已勝衣,能趨拜。可知其後之繁衍昌大,而吾外舅厚德之報未有涯也。

  遂初堂記宋尤文簡公嘗愛孫興公遂初賦,而以遂初名其堂,崇陵書扁賜之,在今無錫九龍山之下。四十四世孫質,字叔野,求其遺址而莫知所在。自以其意規度於山之陽,為新堂,仍以遂初為扁。以書來求余記之。

  按興公嘗隱會稽,放浪山水,有高尚之志,故為此賦。其後涉歷世塗,違其夙好,為桓溫所譏。文簡公歷仕三朝,受知人主,至老而不得去。而以遂初為况,若有不相當者。昔伊尹、傅說、呂望之徒,起於胥靡耕釣,以輔相商、周之主,終其身,無復隱處之思。古之志得道行者,固如此也。惟召公告老,而周公留之曰:「汝明勗偶王,在亶乘茲大命,惟文王德,丕承無疆之恤。」當時君臣之際可知矣。後之君子,非復昔人之遭會,而義不容於不仕。及其已至貴顯,或未必盡其用,而勢不能以遽去。然其中之所謂介然者,終不肯隨世俗而移易。雖三公之位,萬鍾之祿,固其心不能一日安也。則其高世遐舉之志,宜其時見於言語文字之間,而有不能自已者。當宋皇祐、治平之時,歐陽公位登兩府,際遇不為不隆矣。今讀其思潁之詩,歸田之錄,而知公之不安其位也。况南渡之後,雖孝宗之英毅,光宗之總攬,遠不能望盛宋之治。而崇陵末年,疾病恍惚,官闈戚畹,干預朝政,時事有不可勝道者矣。雖然,二公之言,已行於朝廷;當世之人主,不可謂不知之,而終不能默默以自安。蓋君子之志如此。

  公歿至今四百年,而叔野能修復其舊,遺構宛然。無錫,南方士大夫入都孔道,過之者登其堂,猶或能想見公之儀刑。而讀余之言,其亦不能無慨 【慨 原刻誤作「槩」,依大全集校改。】於中也已。

  壽母堂記正德間,吾崑山許登仕能孝養其母;其母趙孺人者,年九十,因名其堂曰壽母。黃博士應龍為記。登仕之孫,今吏科右給事中子雲,在京師迎養太孺人于邸第,而壽母之堂,其扁已撤。于是給事之子汝愚,仍其舊名,請予復為之記,且以致之京師云。

  惟許氏世居縣之馬鞍山陽婁江上,有田園租入之饒,而以衣冠世其家。嘗延鄉先生沈通理為師。時葉文莊公與張憲副節之兄弟皆未第,往來其家。自洪武至今,其故居無改。而此堂之建,計亦在始初卜宅之時。蓋吾縣雖二百年無兵火,而故家舊族,鮮有能常厥居者。如許氏,蓋不多見矣。堂之名特以時易,今又且再,而皆以壽母。則今之太孺人,復當如前者之壽考期頤。而給事雖不及登仕君耕田畜牧,朝夕遊嬉,不出門閭之外;然身在日月之際,而無失晨昏之禮,母子之樂,不減前人,此尤世之所難得者。

  昔晉獻文子成室,張老頌之,君子以為善頌禱。而斯干之詩,為新宮賦也。其詞稱兄弟之好,與生男女之祥,而其盛及于室家君王。然未有言及其母者。獨閟宮之詩云:「天錫公純嘏,眉壽保魯。魯侯燕喜,令妻壽母。」是詩之頌侈矣。而不忘壽母。魯之為禮義之國固如此。

  夫相宅作室,實家國子孫盛衰隆替之所係。今許氏之堂,奉百年之母者再世,可謂盛且久矣。而以壽母為名,則張老、斯干之祝,蓋有所根抵【抵 疑當為「柢」。】,是宜書之以告吾鄉之人也。

  ˇ【卅 大全集誤作「世」,本卷婁曲新居記可證。】有堂記

  沈大中以善書名里中,里中人爭客大中。大中往來荊溪、雲陽,富人延之教子。其言楊少師事甚詳。性獨好書,及為歌詩,意灑然不俗也。卜築於城東南,取昌黎韓子「辛勤三十年,乃有此屋廬」之語,名其堂曰卅有。夫其視世之捷取巧得,倏然而至者,大中不為拙邪?其視世之貪多窮取,缺然日有所冀者,大中不為固邪?

  嗚呼!彼徒為物累者也。天下之物,其可以為吾有者,皆足以為累。歉於其未有而求之,盈於其既有而不饜。夫惟其求之之心生,則不饜之意至。苟能不至於求也,故當其無有,不知其無有;一旦有之,亦適吾適而已矣。茲其所以能為有者也。

  大中之居,本吾從高祖之南園。弘治、正德間,從高祖以富俠雄一時。賓朋雜沓,觴咏其中。蛾眉翠黛,花木掩映。夜深人靜,環溪之間,絃歌相應也。鞠為草莽幾年矣,最後乃歸於大中。夫有無之際,其孰能知之哉!純甫吳先生雅善大中,為之請記。予觀斯堂之名,有足慨者,遂為書之。

  容春堂記兵溪先生為令清漳之上,與監郡者不合,例得移官,即拂衣以歸。占園田於縣之西小虞浦,去縣治二里所。蓋自太湖東,吳淞江蜿蜒入海,江之南北,散為諸浦如百足,而小虞浦最近縣。乘舟往來,一日可數十回。園有堂,啟北牖,則馬鞍山如在簷際。間植四時之花木。而戶外清水綠疇如畫。故先生名其堂曰容春。自謂春於天地之間,雖陰山雪嶺,幽崖寒谷,無所不之,而獨若此堂可以容之者。誠以四時之景物,山水之名勝,必於寬閑寂寞之地;而金馬玉堂,紫扉黃閣,不能兼而有也。

  昔孔子與其門人,講道於沂水之濱。當春之時,相與鼓瑟而歌,悠然自適。天下之樂,無以易於此。夫子使二三子言志,迺皆舍目前之近,而馳心於冠冕佩玉之間。曾點獨能當此時而道此景,故夫子喟然嘆之。蓋以春者眾人之所同,而能知之者惟點也。陶淵明歸去來辭云:「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淵明可以語此矣。先生屬余為堂記,因遂書之。

  余之曾大父,與兵溪之考思南公,成化甲午,同舉於鄉。是歲王文恪公為舉首。而曾大父終城武令,思南公至郡太守。余與兵溪同年生,而兵溪先舉於鄉者九年。庚戌歲,同試南宮。兵溪就官廣平,甫三載,已倦游,而余至今猶繫六館之籍。故為此記,非獨以兩家世契,與兵溪相知之厚,而於人生出處之際,蓋有感云。

  自生堂記予友盛徵伯,與余少相善。而吳純甫先生與予為忘年友,徵伯游其門。與顧給事伯剛等輩四五人,尤為同學相好。數十年間,純甫既謝世,諸公相繼登科第,徵伯獨連蹇不遇。為人亢直負氣,不肯少干於人,用是日以貧困。去歲,倭夷犯崑山,徵伯家在東南門,所藏誥命,及先禮部篇籍之道,悉毀於兵,屋廬蕩然。予既力不足以振之,獨伯剛篤故人之義,館之齊門之內,所以賑恤之甚厚。

  始,禮部官留都,無事,喜方書。徵伯少皆誦習,年長多病,方益精。其女壻鄭生,傳薛氏帶下醫,擅名於時。徵伯兼得其書,故於醫學博通。嘗授徒海上,方數里之內,無病死者。徵伯不為藥劑,但書方與之。其人輒瘉,來謝。予家有病者,徵伯輒療之。或病而徵伯不在,多死。今年徵怕居齊門,所療甚眾。一婦人已死,徵伯為湯灌之,便覺身動,能舉手至胸。須與,病良愈。郡人皆以為神。徵伯亦喜自負,曰:「吾不復授徒矣,將以是行於世。」因誦扁鵲之語云:「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當生者,越人能起之耳。」遂以自生名其堂。

  予一日過郡城,徵伯語以其故。嗟夫!越人之言,吾少時與徵伯相戲,謂治天下者當如是耳。予是時年少放誕。慨然以古臯、夔自命。徵伯復時時誦古文詞,稱說純甫之言。今皆窮老無所遇。余方馳騖不止;徵伯乃能於讀書之暇,用其術以活人。此余之所嘆也。遂書之以為其堂記。

  可齋記

  余友陳敦書,為屋於郡城之隅,而扁之曰可齋。嘉靖四十一年春,敦書與余同試春官,數來過余,命之為齋記。

  念昔與敦書同舉於鄉,考官張文隱公以孔子命題,余一時之論,殆未能盡,嘗欲為敦書質之。孟子曰:「孔子,聖之時也。」孔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速則速,可以久則久」者也。孟子所謂可者,言孔子因時應變而不滯云耳。聖賢之於天下,非能為一定之迹。遭時之所宜,而亦不容不異。孔子之聖,於春秋之世,亦必有以自處者。非謂仕止久速,泛無所適,而特任其所之。余謂孔子既出而不隱,則可以仕可以久者,孔仔之心;特其不可以仕,不得已而止,不可以久,不得已而速耳。速與止,非孔子之心;孔子所自處者,仕與久也。故自謂異于逸民,而「無可無不可」。「無可無不可」者,乃聖人出而應世,與物委蛇之道,非謂其不可而隱也。天佑下民,作之君師。自堯、舜、三代,聖人無不在位者。孔子之自待可知矣。要之,伯夷、伊尹、柳下惠,此三子者,伊尹於孔子為近。伊尹五就湯,五就桀,自亳入夏,既醜有夏,復歸於亳。孔子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衞,困於陳、蔡之間,十四年而反魯。其任天下何以異哉?但世無成湯,則伊尹必不能如孔子之出;此其所以不及孔子者。孔子蓋自以文王之文在茲,有不容已,而自大賢以下,若曾、閔之徒,則固未嘗使之仕也。其於逸民,亦無譏焉。嗚呼!士生于後世,苟非聖人,則可與不可之間,宜知所審矣。敦書以予言有發論語、孟子之義,請書以覽觀焉

  耐齋記

  萬安劉先生,來教崑山學。學有三先生,而先生所居稱東齋。先是,兩齋之衙,皆在講堂東偏;近乃徙之西,頗為深遠清閟。先生至,則扁其居曰耐齋。予嘗訪先生於齋中,於時秋風颯然,黃葉滿庭,戶外無履跡。獨一卒衣皂衣,承迎左右,為進茗漿。因坐語久之。先生曰:「吾為是官,秩卑而祿微,月費廩米三石,具饘粥,養妻子,常不給,為耐貧;上官行縣,吾於職事無所轄,往往率諸生郊迎,至則隨令、丞、簿拜趨唯諾,為耐辱;久任之法不行,官無崇卑,率以期月遷徙速化,而吾官常不遷,為耐久:有是三耐,吾是以名吾齋。」予既別去,一日,使弟子沈孝來求齋記。

  昔孟子論士不為道,至於為貧而仕,惟抱關擊柝為宜。夫舍學者之職業而為抱關擊柝,蓋亦有甚不得已者矣。惟近代學官,與書院山長之設,以待夫士之有道而不任職者。蓋為貧與為道兼行而不悖,此其法足以優天下之學士,為特愈於前世也。故當時號博士官為清高。雖然,求為清高,而其間容有不能耐者。夫使其不能耐,則雖博士官不可為矣;使其能耐,如孟子所謂抱關擊柝可也。揚雄有言,非夷、齊而是柳下惠。首陽為拙,柱下為工。士之立身,各有所處。夫使其能耐,雖至于大臣宰相可也。因書其說,使孝歸而質之先生云。

  雙鶴軒記余往年遊金陵,識張氏諸賢於雞鳴山。余鄙率,知稱人之字,不知張君之號為鶴洲也。余家去華亭一舍,往往識其賢士大夫於數千里之外,而居家未嘗相往來。豈九峯、三泖能隔絕人如此耶?故人陸宗道來,致張君之意,求記所謂雙鶴軒者。

  華亭故產鶴,土人於海上捕取養之。上海下沙有鶴巢村,所產鶴號為仙品。故秀州之地與水,多以鶴名。而張君初自號鶴洲。一夕夢東坡先生語之云:「子名鶴洲,不如雙鶴之祥。」其意若望張氏當踵前世科名顯於世者。東坡嘗稱鶴之為物,清遠閑放,超然於塵垢之外,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而夢中之意,乃若為張氏切切於世俗之榮名者。坡公以文字變幻,要不可測度。如為王氏三槐堂銘,謂:「修德於身,責報於天,取必於數年之後,如持左券交手相付。」則其於今之「雙鶴」云者,亦必有說矣。恨不得從張君親質之。

  初,君之考舉進士,至都憲。而君以太學上舍,屢試不第,選調陝西都司幕官,未幾,投劾歸。今其子孫,彬彬然邦家之秀,鶴夢之符,庶其在是!抑張君乃能感坡公於夢寐之間,亦豈易得者?公嘗云:「延州來季子、張子房,皆不死者也。」愚於公亦云。

  雪竹軒記馮山人為予言:「吾甚愛雪竹,故人以雪竹呼吾。因以名吾軒,請子記之。」予不暇以為,而山人求之數歲,或以詩,或以書,日月一至。予以山人所以得於雪竹者,山人自知之,豈有假於予之言?是以曠歲而不答也。

  山人少喜為詩,詩出而上海陸文裕公亟稱之。先是,山人居崑山之安亭。及予來安亭,則山人已遷上海界中,與安亭隔一江。予嘗過永懷寺,愛其古桂,坐久之。問寺中所往來者,僧曰:「地僻,絕無人。惟有馮山人時時過江來,獨吟桂樹之下。」予後數見之於張通參之座。通參與湖州劉尚書為社會,二公皆稱山人為篤實君子。

  去年,山人年老矣,與通參遊匡廬、武夷,還而示予紀遊詩一編。予戲曰:「馮先生之雪竹,必求之匡廬、武夷間耶?」今年,予買田青浦之嵩塘。山人與予書曰:「吾近卜築盤龍,與嵩塘近,子來觀我雪竹。」予性懶,不能謁青浦令,為其所怒,所買田幾為奪去。予亦削迹茲土矣。

  山人復遣其子來,曰:「吾前告子雪竹軒,復移盤龍也,吾年老於此。子許我記,幾年不能得。今吾旦暮死,惟欲得子一言,是吾心也。」予問山人起居。其子曰:「去年與通參行郡中,老人目不能了了,道間有古井,無石欄,不覺越過之,幾墜。自此不復出。每自歎曰:「匡廬、武夷,不可復至矣,雪竹,則何所無之?」其子去,又數數書來。會予方北上,思欲一造山人之竹所而不能矣。因書之以告別。且使揭之楣間,為雪竹軒記云。

  清夢軒記余友王子敬,於其居之西構為書室,而題其額曰清夢軒,請余為之記。

  余讀無羊之詩,疑說詩者之未得其旨,此蓋牧人之夢焉耳。牧人夢中所見,羊角牛耳,濈濈濕濕,降河而飲,或寢或訛,而牧人且簑笠負餱,為之取薪蒸,博禽獸以歸,則以肱麾牛羊而來。以牧人之愚,而夢中之景象如此。故嘗謂人心之靈,無所不至。雖列子所稱黃帝華胥之國,穆王化人之居,而心神之所變幻,亦當有之。顧莊周、列禦寇之徒,厭世之混濁,恍洋自恣,以此為蕉鹿蝴蝶之喻,欲為烏而戾於天,為魚而沒於淵,其意亦可悲矣。

  人之生,寐也,魂交也,夜之道也;覺也,形開也,晝之道也。日大傳曰:「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夫唯通知乎晝夜之道,則死生夢寤之理一矣。子思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喜、怒、哀、樂不亂其心,故虛明澄澈,而天地萬物畢見於中。古之聖人,端冕凝旒,俛仰之間,而撫四海之外,如牧人之夢。而清廟明堂,郊丘廬井,俯仰升降,衣服器械,出乎其心之靈,自然而已,而何所作為哉?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君子之慎其獨也。」孟子曰:「夜氣足以存。」此非清夢之說乎?

  子敬敏而好學,駸駸有志於道,慕近世儒者以夢寐卜其所學,故以名其齋。予是以告之以子思、孟軻之說也。 【此文錢宗伯汰之,今仍存。】

  櫟全軒記餘峯先生隱居安亭江上,於其居之北,構屋三楹,扁之曰櫟全軒。君為人坦夷,任性自適,不為周防於人。意之所至,人或不謂為然,君亦不以屑意。以故人無貴賤,皆樂與之處。然亦用是不諧於世。君年二十餘,舉進士,居郎署。不十年,為兩司。是時兩司官,惟君最少。君又施施然不肯承迎人。人有傾之者,竟以是罷去。

  會予亦來安亭江上,所居隔一水,時與君會。君不喜飲酒,然會即談論竟日,或至夜分不去。即至他所,亦然。其與人無畛域,歡然而情意常有餘,如此也。君好山水。為郎時,奉使荊湖,日登黃鶴樓,賦詩飲酒。其在東藩,謁孔林,登岱宗,觀滄海日出之處。及歸,則慕陶峴之為人,扁舟五湖間。人或訪君,君常不在家。去歲如越,泛西糊,過錢塘江,登子陵釣臺,遊齊雲巖,將陟黃山,歷九華,興盡而返。

  一日,邀予坐軒中,劇論世事。自言:「少登朝著,官資視同時諸人,頗為凌躐。一旦見絀,意亦不自釋,回首當時事,今十餘年矣。處靜以觀動,居逸以窺勞,而後知今之為得也。天下之人,孰不自謂為才,故用之而不知止。夫惟不知其止,是以至於窮。漢黨錮、唐白馬之禍,駢首就戮者,何可勝數也?二十四友、八司馬、十六子之徒,夫孰非一世之才也?李斯用秦,機、雲入洛,一時呼吸風雷,華曜日月,天下奔走而慕艷之。事移時易,求牽黃犬出上蔡東門,聽華亭之鶴唳,豈可得哉?則莊生所謂不才終其天年,信達生之至論,而吾之所託焉者也。」予聞而歎息,以為知道之言。雖然,才與不才豈有常也?世所用楩梓豫章也,則楩梓豫章才,而櫟不才矣;世所用櫟也,則櫟才,而楩梓豫章不才矣。君固清廟明堂之所取,而匠石之所睥睨也。而為櫟社,君其有以自幸也夫!其亦可慨也夫!

  悠然亭記余外家世居吳淞江南千墩浦上。表兄澱山公,自田野登朝,宦遊二十餘年,歸始僦居縣城。嘉靖三十年,定卜于馬鞍山之陽,婁水之陰。憶余少時嘗在外家,蓋去縣三十里,遙望山頹然如積灰,而烟雲杳靄,在有無之間。今公於此山日親,高樓曲檻,几席戶牖常見之。又于屋後構小園,作亭其中,取靖節「悠然見南山」之語以為名。靖節之詩,類非晉、宋雕繪者之所為。而悠然之意,每見于言外,不獨一時之所適。而中無留滯,見天壤間物,何往而不自得?余嘗以為悠然者實與道俱。謂靖節不知道,不可也。

  公負傑特有為之才,所至官,多著聲績,而為妬媢者所不容。然至今朝廷論人才有用者,必推公。公殆未能以忘于世,而公之所以自忘者如此。

  靖節世遠,吾無從而問也。吾將從公問所以悠然者。夫「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靖節不得而言之。公烏得而言之哉?公行天下,嘗登泰山,覽鄒、嶧,歷嵩、少間,涉兩海,入閩、越之隩阻,茲山何啻泰山之礨石?顧所以悠然者,特寄于此!莊子云:「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况見見聞聞者也?」予獲侍斯亭,而僭為之記。 【常熟本削去篇末引莊子語,今從崑山本。】

  嘉靖某年,徐君以選貢,自大學上舍調為縣主簿,則大末之人也。君一見而問棠陵,庶幾吾民其有望耶?君構亭於齋之隙,扁以臥石,曰:「吾少時喪吾親,嘗廬墓,墓在浮石山。今宦遊于此,雖吳、越比壤,杳然松楸在千里之外。風木之感,不能頃刻忘之。是以名吾亭。」余考圖志,西安之北,有石丈餘,水大至不沒。白樂天詩云;「浮石灣前停五馬,望濤樓上得雙魚。」君所臥,豈此石耶?君今參與民社之事,不得復臥石矣。

  抑仁人孝子之心,一也。古之仁人,殺一草一木為非孝;今吾民之疲瘁已甚,內有賦役之重,外有蠻夷之擾,君皆有事焉。能推其仁心,是所謂一舉足而不敢忘父母也,其棠陵之鄉之人也耶!是以為之記。

  滄浪亭記浮圖文瑛,居大雲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滄浪亭記,曰:「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余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吳中,治南園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於其偏。迨淮、海納土,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後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大雲庵也。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復子美之構於荒殘滅沒之餘。此大雲庵為滄浪亭也。夫古今之變,朝市政易。嘗登姑蘇之臺,望五湖之渺茫,羣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子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鏐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諸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欲垂名於千載之後,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游,呼之為滄浪僧云。

  花史館記子問居辰洲之甫里,余女弟壻也。余時過之,泛舟吳淞江,遊白蓮寺,憩安隱堂,想天隨先生之高風,相與慨然太息。而子胥必挾史記以行。余少好是書,以為自班孟堅已不能盡知之矣。獨子問以余言為然。間歲不見,見必問史記,諸不及他也。會其堂燬,新作精舍,名曰花史館。蓋植四時花木於庭,而庋史記于室,日諷誦其中;謂人生如是足矣,當無營於世也。

  夫四時之花木,在於天地運轉,古今代謝之中,其漸積豈有異哉?人於天地間,獨患其不能在事之外,而不知止耳。靜而處其外,視天地間萬事,如庭中之花,開謝於吾前而已矣。自黃帝迄於太初,上下二千餘年,吾靜而觀之,豈不猶四時之花也哉?吾與子問所共者,百年而已。百年之內,視二千餘年,不啻一瞬。而以其身為己有,營營而不知止,又安能觀世如史,觀史如花也哉?余與子問言及此,抑亦進於史矣。遂書之以為記。

  杏花書屋記

  杏花書屋,余友周孺允所構讀書之室也。孺允自言其先大夫玉巖公為御史,謂沅、湘時,嘗夢居一室,室旁杏花爛漫,諸子讀書其間,聲琅然出戶外。嘉靖初,起官陟憲使,乃從故居遷縣之東門,今所居宅是也。公指其後隙地,謂孺允曰:「他日當建一室,名之為杏花書屋,以志吾夢云。」

  公後遷南京刑部右侍郎,不及歸而沒於金陵。孺允兄弟數見侵侮,不免有風雨飄搖之患。如是數年,始獲安居。至嘉靖二十年,孺允葺公所居堂,因於園中構屋五楹,貯書萬卷,以公所命名,揭之楣間,週環藝以花果竹木。方春時,杏花粲發,恍如公昔年夢中矣。而回思洞庭木葉,芳洲杜若之間,可謂覺之所見者妄,而夢之所為者實矣。登其堂,思其人,能不慨然矣乎?

  昔唐人重進士科,士方登第時,則長安杏花盛開,故杏園之宴,以為盛事。今世試進士,亦當杏花時。而士之得第,多以夢見此花為前兆。此世俗不忘於榮名者為然。公以言事忤天子,間關嶺海十餘年,所謂鐵心石腸,於富貴之念,灰滅盡矣。乃復以科名望其子孫。蓋古昔君子,愛其國家,不獨盡瘁其躬而已。至於其後,猶冀其世世享德,而宣力于無窮也。夫公之所以為心者如此。

  今去公之歿,曾幾何時,向之所與同進者,一時富貴翕赫,其後有不知所在者。孺允兄弟雖蠖屈於時,而人方望其大用。而諸孫皆秀發,可以知詩、書之澤也。詩曰:「自今以始,歲其有;君子有穀,貽孫子。于胥樂兮?」吾於周氏見之矣。

  題玉女潭記

  陽羡山水奇勝,稱張公、善卷洞及玉女潭,其名皆托於神仙。余讀山海經,崑崙之山,廣都之野,軒轅之丘,不死之國,以為此不過如齊諧、鄒衍之徒之說者。然今天下名山,在于中州,往往多仙人之遺跡,豈其事皆信然歟?

  溧陽史氏,自漢杜稜壯侯以來數百年,世謂之史侯家。由溧陽至玉女潭四十里,史君於其間,為之刜莽焚茅,伐石疏土,人力既殫,天工始見。由潭以往,得二十四景。名而揭之,如所謂仙館、佛窟、瑤臺、琪樹、鶴坡、鼉峽之類。好事者聞而慕之,不得至,如望見之焉。

  天下太平,天子明聖,史君為中朝貴臣,而乃自逃於山澤之間。點綴蒼碧,緣著怪奇,使後百年,便以史君為仙人也。由此言之,余殆疑所謂仙人之跡者,皆遯世長往之士有所托而為之,亦史君類耶?

  見苓書舍記

  長洲劉遜,與余友盛應幀同年家子弟相好,又與余同在太學。應禎數稱遜之為人,讀書好古,篤於行誼。遜所後父為水部君,水部君嘗自號飯苓子。水部君卒,遜以見苓扁其書舍,以寓思親之意。間因應禎屬余為記。

  余曰:人子于其親之亡,不可得而見,思之則見之矣。無所不思,則無所不見矣。書舍,遜之所常居也,於是而見飯苓子焉,可以見遜之無所不思也。禮:為人後者受重,而以尊服服之。服之以其父母,而祭之以其父母。夫以為其文則然。至于其情,或容有不可強者。而遜于水部君,又重之以父母之思。推是心也,可謂厚之至矣。

  而吳中土大夫,載水部君之行事,蓋云:君初舉進士,以親老,不肯就官,懇疏歸養。比親喪服闋,所親力勸之出。君不得已,一至京師。當正德之初,中官乘勢,陵轢天下士大夫。君為主事,領漕事居濟上。無何,即引病長往。其號飯苓子以此。余因感遜之厚,又漢水部君之廉于進取,其風槩不獨可使劉氏子孫傳之也。     婁曲新居記

  婁曲新居者,吾縣在婁水之曲,沈先生故以名其居。始,自吳有國,其東門曰婁門。震澤之水,由是東入海,故水為婁江。古婁門外馬亭溪是也。溪上復城,越王餘復君之所治,因之為婁縣。王莽曰婁治。吳有婁侯,而或謂之疁城。江入海口為劉家港,「疁」與「劉」,聲近訛。吳大,疁蓋在北野,禺樂東所舍云。沈先生世縣人,年七十矣,未始出於婁曲也,而以名其居,蓋自謂終老於此云爾。

  昔伏波將軍平交趾還,言吾弟少游,哀吾慷慨有大志,曰士生一世,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為郡掾吏,守墳墓,鄉里稱為善人,斯足矣。致求贏餘,徒自苦耳。當吾在浪泊、西里間,下潦上霧,毒氣薰蒸,仰視飛鳶跕跕水際,念少游平生時語,何可得也。班定遠在西域,年老,乞哀求還。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二人者,君子蓋悲之。

  嗟夫,人生百年之內,為日有幾?欲窮萬里之道,曰馳騖而不知止者,何也?先生蓋自敘其少時艱難之迹,曰:「吾晚得地於郊外,安而樂之。名其圃曰南園,其館曰星槎,其堂曰卅有,曰吾而後庶幾其有之。已又鬻他姓。於今始卜於縣之南街。親朋往還,里俗淳厚。有宅一區,有屋數椽。有花有竹,濁醪一壺,黃虀數莖,焚香賦詩。自喻桑榆之樂,物無能易之。傳謂逆旅無常,為遷徙之徒,茲則庶乎可免矣!」

  余讀其辭,蓋有隱居之致,而有感於昔之人發憤伉志,爭功名於萬里之外,乃至白頭顧念,忽有首丘依風之感。因以歎夫漂漂者何所極也!遂書之以為記。     寶界山居記

  太湖,東南巨浸也。廣五百里,羣峯出於波濤之間以百數。而重涯別隖,幽谷曲隈,無非仙靈之所棲息。天下之山,得水而悅;水或束隘迫狹,不足以盡山之奇。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極水之趣。太湖漭淼澒洞,沉浸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貯之。意惟海外絕島勝是,中州無有也。故凡犇湧屏列於湖之濱者,皆挾湖以為勝。

  自錫山過五里湖,得寶界山,在洞庭之北,夫椒、湫山之間,仲山王先生居之。先生蚤歲棄官,而其子鑑始登第,亦告歸。家庭間,日以詩畫自娛。因長洲陸君,來請予為山居之記。

  余未至寶界也,嘗讀書萬峯山,盡得湖濱諸山之景。雖面勢不同,無不挾湖以為勝;而馬跡長興,往往在殘霞落照之間,則所謂寶界者,庶幾望見之。昔王右丞輞川別墅,其詩畫之妙,至今可以想見其處。仲山之居,豈減華子岡、欹湖諸奇勝?而千里湖山,豈藍田之所有哉?摩詰清思逸韻,出塵土盍之外。而天寶之末,顧不能自引决,以濡羯胡之腥羶。以此知士大夫出處有道,一失足,遂不可浣。如摩詰,令人千載有遺恨也。今仲山父子嘉遯於明時,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南陔草堂記

  予友陳吉甫,卜居於縣城之東南門須浦之上。蓋自門南出,為走松江之道,江之南北村民有徵召會集,必由於此,故為市頗囂雜。而吉甫之宅在浦西,予家舊居東南門,所謂河西者也。而浦所自出,為縣之隍。婁水循是而東,至太倉入海。舟行晝夜,叫呼不絕。吉甫家,負隍而並浦,獨蕭然有林野之趣。於其居之後,為堂若干楹,前臨小池,有亭榭花石;池南有幽徑,西出則平疇曠然;堂之西為圃,多竹樹花果。又有堂若干楹,吉甫以為娛親之所,故以南陔名焉。予讀詩小雅,至於六月之序,以為自鹿鳴至菁菁者莪二十二詩,蓋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盡在于是。「小雅既廢,則四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交侵,而中國微矣。」然是詩必以南陔為之本。人無孝友之心,則君臣、兄弟、朋友何由而得其敘?和樂、忠信、廉恥、禮義何由而得其道?法度、蓄積、師眾、征伐、功力何由而得其度?福祿何由而綏?陰陽何由而得其理?賢者何由而得其所?萬物何由而遂?為國之基何得不墜?恩澤何得不乖?萬物何得不失其道理?萬國何得不離?諸夏何得不衰?此四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之所以交侵而中國微也。故鄉飲酒禮燕禮,皆鼓瑟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然後笙堂下奏南陔、白華、華黍,蓋外盡君臣,而內反之父子之際,而王道備矣。漢儒掇拾於秦火之後,亡逸此篇,至今遂以笙奏有聲而無辭,而不知古詩三百篇,孔子皆絃歌之以求合韶、舞、雅、頌之音;若本無其辭,而何以有南陔、白華、華黍之篇名?今世所傳新宮、采齊、貍首、驪駒,及三豳、三夏、九夏之類,其辭逸者固多也。束廣微補亡之篇,庶亦近之,而用意止於晨羞夕膳之間。求之於詩,卷耳、采蘋諸作,雖閒淡而意深遠。至如陟岵、蓼莪,有幽遐罔極之思。束氏不能及也。

  吉甫之尊人,與家君同學。既老,又同與社會,在社中,終日忻忻;飲酒,必醉而後去。而平生有孝友之行,吉甫又能承奉之。則凡登其堂者,如聞鐘鼓,如聆笙瑟,而可以知南陔之詩不亡矣。予是以推小雅之意義而著之。

  莪江精舍記

  吾鄉嚴氏,居吳淞江大直浦東,世以貲雄。至都事君兄弟,用選秀入成均為弟子,而廉卿嘗與余同試春官矣。余弟亨甫,為都事君壻,故余識啟貞於垂髫之時。都事君偉儀觀,美鬚髯。而啟貞少已豐碩,與客應對揖讓,如大人長者。見者往往稱之,曰:「生子何必多!如君一子,已可知嚴氏有後矣。」

  都事君謝世,啟貞受堂構之任,愈能大其家;而不幸早夭。其孤潤,方在孩稚,母諸孺人,以育以訓,至於有成。今去啟貞之世,忽踰一紀,且冠受室矣。諸孺人者,寧邑令貞伯女也。其持身有衞共姜之操;其教子有歐陽太夫人之嚴。潤仰承慈顏,是恃是怙,足以自解。而念其先人蚤棄,諷誦蓼莪之詩,日日以泣。遊行江上,痛流水之逝而不返也。故以莪江名其精舍。客有憐其志者,求記於余,且請為解之。

  余以人之情皆有所止,至於悲傷之過,人得以解之。孝哉,嚴子!獨為其親而悲哀,而可以人解之乎?雖然,亦有所正也。「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哀痛未盡,思慕未忘,然服以是斷者,為送死有已,復生有節也。」故曰:先王制禮,不可過也。余憫嚴仔日誦蓼莪之詩,將復生無節乎?子其繼若祖考之志,思慰母氏之心,求所謂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者,是乃所以為無窮之情也。

  余昔過嚴氏,初見都事君,飲酒雍雍,歡燕竟日。再過之,可啟貞已為主人。而余友徐直言在其家塾,止余宿,明日別去,即今之所謂精舍者。往年,嚴子來為其外氏陸冢宰家求祝釐之詞,始識之。蓋二十年間,而觀於嚴氏三世,有足慨者;又嘉嚴子之志,而為之記。

  菊窗記

  去安亭二十里所,曰錢門塘,洪氏居之。吳淞江之東為顧浦,折而北,洪氏之居在其西。地平衍無丘陵,而浦之岸隆起,遠望其居,如在山塢中。

  昔仲長統嘗論: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溝池環匝,竹木周布;舟車足以代步涉之勞,使令足以息四體之役;養親有兼味之膳,妻孥無苦身之勞;良朋萃止,則陳酒肴以娛之;嘉時吉日,則烹羔豚以奉之;躊躇畦苑,遊戲平林,永保性命之期,不羨入帝王之門也。大率今洪氏之居,隱然如統樂志論云。而君家多竹木,前臨廣池,夏日清風,芙蕖交映,其尤勝者。君不取此,顧以菊窗扁其室。蓋君嘗誦淵明之詩云:「酒能祛百慮,菊能 【能 陶淵明集作「解」。】制頹齡。」又云:「我屋南窗下,今生幾叢菊。」

  夫以統之論雖美,使人人必待其如此而後能樂,則其所不樂者猶多也。卒為尚書郎,濡跡於初平、建安之朝,有愧于鴻飛冥冥矣。為昌言何益哉?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笑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可謂無入而不自得也。今君有仲長統之樂,而慕淵明之高致,此予所以不能測其人也。將載酒訪君菊窗之下,而請問焉。君名悅,字君學。

  本庵記

  客曹楊君伯厚,名其讀書之舍曰本庵,因其友張師周來請為之記。

  余問其所以為名者。蓋今少保司馬公為曹郎時,生君於邸舍;而先少保公以御史視鹺事於江都,聞得孫而喜,乃曰:「吾居揚州而此子生,因命之曰揚州民。」且謂「吾家再世榮祿,厚福之來不敢居,令此子長得為耕農足矣。」嘉靖四十一年,君登第,而主司以為「州民」非所以為稱,乃更之曰俊民。君不能逆主司之意,而又不敢忘乃祖之命,故名其庵曰本者,以為不忘其先少保云。

  夫所謂本者,猶言始也.凡物之生,皆始於本,故以本為始也。昔「林放問禮之本」,孔子告之以禮之本主於儉。夫禮生於心,孔子不言而言儉,從其始而求之,未有不得其心也。傳曰:「天地者,生 【生 大戴記禮三本作「性」。】

  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 【同上引,原文「惡」皆作「焉」。】

  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聖人之所謂本者,皆言其所始也。人能思天地之所生,則不至於違其性;人能思先祖之衍其類而生我,則不至於戕其身;人能思君師之所以治,則不至於遺君而倍師。故有子志之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言君子之為仁,以孝弟為始,則可以得其心也。

  君日侍少保公,承顏色養,不離於左右。孝弟之道,不勉而至。然且思先少保之在江都之日,其所存遠矣。少保公方掌邦政,以才德為天子所倚毗;君學魁多士,雍容南宮。奕世濟美,當世以為難得。及余觀其一命名之間,而猶不忘其本如此。而後知君家之所以貴顯者,蓋有以也。是為記。

  野鶴軒壁記

  嘉靖戊戌之春,予與諸友會文於野鶴軒。吾崑之馬鞍山,小而實奇;軒在山之麓,旁有泉,芳冽可飲。稍折而東,多盤石,山之勝處,俗謂之東崖,亦謂劉龍洲墓,以宋劉過葬於此。墓在亂石中,從墓間仰視,蒼碧嶙峋,不見有土。惟石壁旁有小徑,蜿蜒出其上,莫測所往。意其間有仙人居也。

  始,慈溪楊子器名父創此軒。令能好文愛士,不為俗吏者,稱名父。今奉以為名父祠。嗟夫!名父豈知四十餘年之後,吾黨之聚於此耶?

  時會者六人,後至者二人。潘士英自嘉定來,汲泉煮茗,翻為主人。予等時時散去,士 英獨與其徙處。烈風暴雨,崖崩石落,山鬼夜號,可念也。 【抄本詳八人姓名,自可不必。今從常熟本。】    保聖寺安隱堂記

  長洲東南五十里,地名甫里,天隨先生之故居在焉。今為保聖教寺。而郡志又有白蓮講寺,然甫里無二寺,蓋白蓮,保聖之別院也。志云:「寺創于唐大中間,熙寧六年,僧惟吉重修。」又謂:「惟吉于祥符間創白蓮寺。」今里俗所指以為白蓮者,僅在西廡;其後即為天隨先生祠。區宇非廣,不當別稱為寺也。

  余少時過甫里,拜先生祠。遊行寺中,尋古碑刻,殆無存者。惟元統二年法華期懺田記,輪管懺司知事比丘有親從政文選所立,此石存耳。成化二十二年,時國家累世熙洽,京師祟寺宇,僧司八街剃度數萬人,醮祠日廣。左善世璇大章住持大興隆寺,方被尊寵。而璇,故里人陳氏子。初為寺比丘,得請,馳驛還省其母,因迎養于寺之愛日堂。明年,從四明普陀歸。是歲八月,重修此寺;又明年五月,落成。明年,還京師。凡為殿堂七,廊廡六十。初壞殿時,梁栱間有板,識紹興、寶祐之年,故知以前修創蓋不一,而無文字可考也。

  寺之西北有安隱堂。異時僧每房以堂為別,如安隱比者,無慮數十房。其後日圮,今東偏無僧寮矣。主僧法慧,懼且盡廢,而慧之徒又絕。先是,安隱之房,分為二派。慧乃與同堂之徒復合為一,誓相與共守之,而請余為之記。

  自成化二十三年丁未,至今嘉靖四十三年甲子,蓋又七十有八年矣。璇之修創宜有記,而復闕。慧以為寺之興或有所待,而文章終不可無;故汲汲求其寺之故,欲余有所記述,其志非特區區一堂而已。余既無所于考,獨璇事于所聞較著,是以識之。且以為彼非托于此,亦不能以傳也。

  夫文章為天地間至重也。自大中訖今七百十有九年,世變多矣,而寺嘗存。蓋無廢而不興,而文章之傳獨少也。慧其知所重也哉!

  汝州新造三宮廟記 【代】

  汝水自天息山東流,入汝南之境,自城北折而東,復繇東而南。濱河居者曰竹竿巷,蓋因竹竿河而為名,實商賈之所凑。異時水泛溢,岸善崩,一旦居民街市盡沒于水,往來者無所取道。崇府承奉樊君,捐貲市民地與屋,縮之若干步,以讓行者之途。自是復通行,而居民街市繁會如故。乃創三官廟以鎮之。中為神殿,左右兩廊,右轉而東,為神庫,為神廚。又為屋數楹,使學道者居之。殿甚巨麗,三神像及諸侍從,莊嚴靚飾,儼然帝者之尊。重門周垣,以臨水上。汝人皈依焉。經始于隆慶元年之秋,落成于三年之夏。君以奉使再過邢州,以予為其郡人,又故相知,請為之記。

  予以河水壞民廬舍,至沒其通行之道,此有司之所當軫念。今有司既屈于其力之所不能,而又以煩民之為難。君乃肯捐己貲,以佐國家有司之急,而拯民之溺,其亦可謂賢矣。按三官者,出于道家。其說以天、地、水府為三元,能為人賜福赦罪解厄,皆以帝君尊稱焉。或又以為始皆生人,而兄弟同產,如漢茅盈之類。其說詭異,蓋不可曉。然人之所奉,則其神必靈。如史載秦所祠祀多不經,亦有光景動人民,故能致其昭格。雖古聖人建天地山川之祀,皆興于人,意不過如此。今特以出于道家,故儒者莫能知其說。抑君之為是,其造福于此方之民,蓋不少也。

  君名準,字某,郾城人。讀書為文,好賢禮士。又能約束王國中諸校,莫敢犯法者。汝南士大大樂與之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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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六  記

  重修闕里廟記【代】

  隆慶三年,闕里重修先聖廟成。某官某,以書幣走京師,來請記于麗牲之碑。先是,嘉靖四十二年,衍聖公某,以廟之圮告於巡撫都御史張某,方行相度,以用之不贏而止。及是年,巡撫都御史姜廷頤,巡按監察御史羅鳳翔、周詠,與藩臬諸君,會議捐嶽祠之香稅,與司之贖鍰,得一千六百,其役人則用州縣過更之卒,而以兗州府通判許際可董其役。知府張文淵時督視之。經始于仲夏,歲盡而訖工。輪奐規模,視昔若增。左布政使某,左參政吳承燾,副使吳道會,皆首為贊議者也。

  唯先聖生於尼山,講學於泗上,歿而葬於此。其地初名闕里,後亦曰孔里。先聖之歿,弟子廬其冢上而不忍去。魯人從而家者,百餘室。而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諸儒講禮、鄉飲、大射於其間。漢高祖自淮南還,過魯,以太牢祠。其後人主登封巡狩,無不過而拜祠。我太祖高皇帝龍興海內,干戈未戢,亟命遣祭、紹封子孫,修飭其祠宇。列聖承統,世世增修。今天子隆慶之元年,御正殿傳制,遣官告祭。而車駕臨幸太學,親釋奠,命儒臣坐講。賜三氏子孫有加。海內慕學之士,喁喁嚮風。聖人之道,益以光大。則魯之有司,與其有事茲土者今茲之舉,固所以虔奉先聖,亦以宣明聖天子之德意,不可以不記。

  夫今夫子之廟學,遍於天下。而深山窮徼,皆知誦法其書。其在天之靈,無所不之也。然孟子曰:「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荀子曰:「學莫便乎近其人。」蓋孔子歿數百年矣,學者至觀其廟堂車服禮器,諸生習禮其家,有低回而不能去者;固以想像於遠,不若景慕於近之為切也。抑諸君子知虔奉聖人矣,亦豈徒事於其外乎?昔者子游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夫不知學道,則施於喜怒哀樂,無一而當其則,必不能有望於安上治民,而移風易俗也。顏淵問仁,夫子告以克己復禮。及請其目,夫子則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以顏子之資,猶「請事斯語」以終其身。故「問為邦」,夫子以夏時、殷輅、周冕、韶、舞告之。以顏子而夫子使之治天下國家,以為不可一日而離於禮樂法度之中。此即克己復禮之義也。後之學者,於視聽言動,己之身不能治,何以謂之學道?故觀感於聖人者,求仁為近;求仁以學顏子為近。余嘉是役之成也,敬述所聞,以申告學者云。【此文錢宗伯不選,今仍存。】

  顧原魯先生祠記

  前元之季,崑山有隱君子,曰顧原魯先生。居於海濱,讀書學道,不求聞於時。端居一室,憑几而坐,所當兩臂處,遺跡宛然。手自批註經、史。後其家懼禍,悉燬不傳。然而海濱之父老,至今能言之。

  四傳而至其孫啟明,今為太倉人,稍徙至郡城。有子存仁,舉進士,為禮科給事中,得推封其父。尋以言事忤旨,被謫居庸關之外,久之得還吳。給事既被廢家居,尤喜考論先世故事。而郡太守歷下金侯城,頗采父老之言。又以封君之敦倘誠朴,足以風勵末俗,乃檄令列祠於郡學若州之鄉賢祠。復于齊門外臥佛寺之東偏建祠,而以封君從祀;以為近其家,可以歲時致祠事焉。給事謂余具知始末,而請記之。

  余惟古之人遭時際會,佐世主,功施于天下,而垂名于竹帛,後世之所稱述,往往為此。至于巖穴幽棲之士,雖長往不返,亦必因時主側席之求,弓旌玉帛,賁于丘園,世始得以稱述其名。若夫許由、卞隨、務光之徒,以與人主以天下相揖讓,此宜其彰彰較著矣。而谷口鄭子真、蜀嚴君平,皆修身自保。揚雄少從君平遊,已而仕京師顯名,數為朝廷在位者稱此二人。故能耕于巖石之下,而名震于京師。由此而言,非此數者,雖沒世無稱也。

  而又有不然者。古之君子,修身學道,寧憔倅于江海之上而不顧。彼非有求于世者,然約而愈顯,晦而益彰,逃名而名隨之。傳記之所載,不可勝數。無求于世,而世亦不容不知之,此奚必有所待耶?若原魯先生,沒于海上,至于今二百年,而其幽始發。則士之修德礪行者,何憂後世之不聞耶?郡太守表章之意微矣。

  祠凡為堂寢廡門若干楹,經始于嘉靖三十年十月某日,落成于嘉靖三十二年十有一月某日。是為記。

  常熟縣趙段圩堤記虞山之下,有浸曰尚湖。水勢湍激,岸善崩。湖堧之人,不能為田,往往棄以走。有司歲責其賦於餘氓。而趙段圩當湖西北,尤窪下,被患最劇。宋、元時故有堤,廢已久。前令蘭君嘗與築之。弘治間,復淪于大水。嘉靖丁酉,予宗人雷占為己業,傾貲為堤。堤成,填淤之土,盡為衍沃。而請記于予。

  嗟夫!自井牧溝渠之制廢,生民衣食之地,殘棄于蒿萊之間者,何可勝數?有司者格于因循積習之論,委天地之大利;斯民愁苦哀號,側足於尋常尺寸之中;率拱手熟視,不能出一議,而漫謂三代至于今,其已廢者皆不可復。

  夫未嘗拖晷刻之功,而徒諉曰「不可復」,予疑其說久矣。觀雷所為,其力易辦,而功較然者。然更數十令,獨蘭侯能之。至蘭侯之業敗,已又四十餘年為沮洳之場,莫有問焉者,何也?天下之事,其在人為之耶!事有小而不可不書者,此類是也。

  唐行鎮免役夫記

  蘇州至松江,由姑蘇驛過吳江之境,凡四驛而至,此驛道也。別自婁門東沿婁江,又東南折而入于黃浦,而西,此緣海之道也。出葑門東走,則行湖泖之間。其避湖泖之險者,則多從吳淞江南出大盈浦,經唐行鎮。異時官舟之牽挽,役諸州縣。唐行之夫,不知何自而起。舟所過,晨夜追呼,百家之市,殆無寧居,凍餓僵死于風霾雨雪之中者相屬。太守臨安方侯,知民之不便,據法令罷免之。鎮之父老,相率來請紀于石。

  或者以為賢太守奉宣條教千里之內,父母之道,師帥之責在焉。加之今日上有賦斂之繁,外有蠻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之事,太守視事以來,風采日新,惠利之政,家有聞而邑有述,當有卓犖大者。若斯之類,將不勝書。雖然,或者亦知父老之意乎?政之不便於其人,無大小。如人之有病,唯病者自知之。醫能療焉,亦惟病者而後知醫之為德也。若然,則父老之於侯,其情至矣。吾又以歎吾吳中之俗,仁厚而馴良,稍煦之以恩,而其易感也如此。

  國家威靈,震薄海外,亦時有土俗驍悍,不得意,則叫囂相挻以起。有司不敢驚,拊循之而已。往者大農以經費不足,督天下賦,吏緣以為姦利。吳民父子兄弟,駢死敲扑之下,而莫有疾怨之心。以是知天下有變,吳民必不敢為亂;以其愛上,忍訽而易使也。彼不之恤而肆其恣睢之意者,亦何心歟?

  吳郡丞永康徐侯署崑山縣惠政記昔永康徐公守吳郡,當武宗皇帝之末年,逆藩竊發,畿甸騷動,翠華南幸。吳,江南要郡。調兵食,城守儲偫,以待乘輿之至。公不動聲色,郡中宴然,公有寬大之政。先是,秩滿當代,吏民上書乞留,詔以河南右參政復治郡,近世未嘗有也。後遷江西左參政,官至工部侍郎。

  自公去郡三十餘年,冢孫丞侯,以太子家主簿出判吳郡,清廉聞於郡中。滿歲,復遷今官。是時東南有倭奴之警。侯治凡海之事,防遏有法,海波不興。會諸屬縣令缺,侯輒出視,所至拊循其民。近者閱月,遠者一歲。民莫不懷慕之。郡之縣有七,侯殆遍歷其五。前年冬,至崑山,迄季春還郡。又以事數入郡,不顓居縣。其所施於民,可以為吏師法者,往往可紀。

  庫子為縣守藏,令廉則無擾;不廉,輒費不貲。當侯時,分毫無取,民迺不知為此役。白銀火耗一兩,折閱多至三分。侯以京庫折白輕齎、鳳陽馬役解扛、京庫鹽鈔、練兵義役多寡,參停取衷,定為一分。糧長解運之外,又有小差額外之徵,悉令蠲除。火耗小差羨餘,無慮千計,吏白以為當得者,侯無私焉。又糧長解運,官閉門默定。或貧富不相讐,富者得規免,而貧者傾其家。已定,無所復控訴。侯悉召至庭,使互相舉應得等第,一夕而定,無不怗服。至於催科之害,民駢死杖下者,不可勝數。比侯之至,縣庭寂然不聞鞭笞之聲,而賦亦自辦。又捐俸以助修學宮,及諸神祠之傾圮者,多有出於格令之外。大抵吳民賦調之繁,自昔患之。嘗數更其法,而弊日生。識者以為不在於法,而患吏之不廉。吏廉矣,法雖未盡,而可以無弊。如侯之恤庫役,公撥解,省火耗,蠲小差,推此類行之,民未有不甦者也。

  念昔工部以仁惠拊吳,吳民至今思之。見侯之至,如公之復來也。侯繼踵甘棠之蹟,睹其所茇,而忍芟夷其遺民乎?詩曰:「無曰予小子,召公是似。」以此知古之封建世家,至今無不可行也。晉周訪三世為益州,四十餘年,功名著於寧、益。侯年方富,而寄任日隆,必能光大前烈。吾吳民之怙賴遠矣。侯之還郡也,國學進士陳志道等二十四人,相與列其事,俾余記之。固以侯於吾黨,恂恂然有愛人下士之風,然寔因民之志,非有私也。用以告後之為政者云。【此文參用常熟本。】

  崑山縣新倉興造記崑山舊玉峰倉,在西門之外,漕輓之積在焉。每歲稅入,漕卒悉至於此領兌,民間所謂西倉也。濟農倉在南門之河,常平之粟在焉。歲之豐凶,以為發斂。民之所謂南倉也。縣志云:「二倉,蓋巡撫周文襄公所改刱云。」然濟農之庾,其空已久。頃者倭奴之警,乃以城西之積歸之,而濟農倉遂改為玉峰倉。

  鶴慶彭侯,以進士知崑山,因倉故址,加恢拓之。東至於公館若干步,始以囷廩攢植,致鬱攸之變。於是懲艾前患,興造新倉。中為官廳,左右互列凡若干楹。一歲四十一萬四千五百石之糧,悉儲于此。蕞爾小縣,可謂「如茨如梁,如坻如京」矣。

  是役也,以民之掌稅者,量其所掌之多寡,區別以賦工。以故上不費於官,而下不及於民,浹旬而役用告成。觀者歎息,以侯之才敏,而吾民之易使也如是。抑古者垣窌倉庚之設,以治年之豐凶。凡萬民之食,待施惠,恤艱阨,養孤老而已。國家因前代常平義倉之法,有四倉之制,而歷世經紀豫備,見之綸音者,不一而足。而因仍廢墜已久。彭侯承兵荒之餘,詔書趣辦,義不得不先公家之急。雖有愛民之心,宜亦未及乎此。而濟農之名,不可以沒也。是用併識之。 侯名富。為縣清廉勤勩,敏於造事。即此亦可以概見矣。是歲嘉靖四十三年,歲次甲子,某月日倉成。九月某日記。

  長興縣令題名記

  長興為縣,始於晉太康三年,初名長城。唐武德四年、五年,為綏州、雉州。七年,復為長城。梁開平元年,為長興。元元貞二年,縣為州。洪武二年,復為縣。縣常為吳興屬,隋開皇、仁壽之間,一再屬吾蘇州。丁酉之歲,國兵克長興,耿侯以元帥即今治開府者十餘年。既滅吳,耿侯始去,而長興復專為縣。至今若干年矣。遡縣之初建為長城,若干年矣;長城為長興,又若干年矣。舊未有題名之碑。余始考圖志,取洪武以來為縣者列之。

  嗚呼!彼其受百里之命,其志亦欲以有所施於民,以不負一時之委任者,蓋有矣。而文字缺軼,遂不見於後世。幸而存者,又其書之之略,可慨也。抑其傳於後世者既如彼,而是非毀譽之在於當時,又豈盡出於三代直道之民哉?夫士發憤以修先聖之道,而無聞於世,則已矣。余之書此,以為後之承於前者,其任宜爾;亦非以為前人之欲求著其名氏於今也。

  太僕寺新立題名記【代】

  太僕寺,秦、漢皆掌輿馬,天子出,奉駕上鹵簿,用大駕,則執馭。然其屬有龍馬五監,邊郡六牧,則馬之事無不統焉。漢以後,官掌大抵不異。國家自洪武六年定制,獨置太僕寺於滁州,始去奉車之職,而顓掌馬之事。三十年,置行太僕寺。永樂初,改北平行太僕寺為北京行太僕寺。十八年,特稱太僕寺。洪熙初,復稱北京。正統元年,始定稱為太僕寺。寺卿一人,少卿二人,丞十二人。列聖相承,時有損益。至隆慶己巳,其員額少卿三人,丞三人。所掌驗烙巡牧,勞逸人殊。藏府京營,歲月輪代。某初到官,頗為推究,非初立法之意,乃因循墮廢而致然也。因條上其事。

  略云:舊設少卿二名,一巡京營及各邊騎操之馬,一巡近京州縣寄養之馬,皆領敕歲代。寺丞十二員,分管畿輔八府、山東、河南之馬。後復增少卿一員,施為六員。今又已虛其丞之半,丞少,不足以更事,而又偷息其間。欲乞重三丞之選,與少卿一體協行,以均勞逸,重責成。又驗烙發寄,本非二事。舊制,巡驗俱屬一卿,今欲以二少職掌,亦如兩丞東西分管,職兼驗養,各以丞佐之。春秋仲季,並出近京州縣,赴俵之馬,就近印發,一便也;都會輻輳,得免擁聚,二便也;國門嚴重,潛杜呼噪,三便也;兩卿分轄,事半功倍,四便也;卿巡未逮,分任寺丞,五便也;遇有緩急,就近調兌,六便也;上免朝參,下謝交託,殫力王事,七便也;營軍養戶,躬相授受,游販奸胥,不得規避,八便也。奏上,天子以其章下兵部覆奏,報可。於是驗牧並行,卿丞配佐,載於甲令。某又以寺宇敝壞,奏一新之。

  故事,諸省寺皆有題名碑。始卿邵康僖公銳,張公舜臣,重為立石。今歲久石窮,無隙鑱書。於是李君義起,與廳簿應崇元,願捐貲以豎【豎 原刻作「堅」。】

  新石。而丞張君進思、郎君大倫、王君淑,咸曰:幸今日正名與諸卿埒,亦請立石,於是相率屬某記之。

  某竊惟聖天子改元更化之日,率作興事,開廣言路。羣工戒飭,百度振舉。而微臣稍條上一二事,詔書無不俞允。此正臣等精白一心,夙夜匪懈,以助成德意,興萬世之太平者也。邇者歲災流行,大江南北,河海嘯溢;畿輔邊關,雨雹徧野。夫雨水冰雹,皆陰類也。其應主戎馬生郊之象,潢池盜兵之兆。臣等職領師菀,而國馬傷耗,武備衰減,其責尤重且大。夫三關九塞,用馬之地也。畿輔州冉邑,牧馬之地也。大江南北,財賦之區,駒馬之地也。是故驗烙則憂種馬無駒,兵政之寓農,何以復祖宗之初額?巡牧則憂芻牧非人,緩急之備用,何以禦匈奴之長技?京營則憂四驪未比,何以奠百二之神州?藏府則憂九年未蓄,何以備邊圉之孔棘?自古僕卿在九列,國家雖去奉車,少離親密,而任益專重。今因仍積弊之後,尤有難者。况茲廨宇官職,丕變維新,臣等凡備列題名之石者,其可不思所以協乃心力,以祇承明天子之制哉?臣某拜手謹記。

  長興縣城隍神靈應記

  凡他郡縣城隍之神,民奔走賽祀特盛,長興則否。余至之日,像塑剝落,侍從跛倚壁間,祠門外,右即為溷湢;前有司月朔望一至,未嘗問焉。然神儼然靚居,無淫瀆者,則余以為長興域隍之神獨尊於他縣也。

  余頗為葺神居之圮壞,繪飾塑像,除前之穢。然神像特偉麗尊嚴如王者。祠前古柏二株,蒼翠挺直可愛。其左一株,右紐如絞索,尤奇。真棲靈之地。余於縣數决大獄,即心開,類神有以告之。每閭里有姦,輒不時發。故余於事神尤虔。

  會大旱,自五月至于六月,不雨。縣有方山,自太湖西南望,最為雄高。上有黑龍湫,冬夏水不竭。民言先時禱雨,多應。余遂往至山下,欲上山。民皆叩頭言:「山陡險不可上,先至此禱雨,皆望祀,無登者。」余曰:「為禱雨來,畏險,非誠也。」又曰:「赤日烈甚,無草木之蔽。徒步上下,近三四十里,暍不可登也。」余曰:「為禱雨來,畏暍,非誠也。」遂披荊棘而行。或側逕僅置半武。過小龍洞,洞亦有湫。又上,乃至大龍洞。兩石罅上闔下開,如佛龕,高可四五丈。湫廣數尺,其中甚清涼。因拜祭,有物蜿蜒俎間。山既益高,則盡見陽羨諸山,湧出如層波疊浪。而東北望太湖如鏡,隱隱見姑蘇之臺。已下,方盛暑烈日,天無纖雲。還至神前,拜致所取龍洞之水,方出廟,大雨如注。四境霑足,綠疇彌望。萬眾懽呼,以為神之報答如響也。至秋中,又旱。余復至山禱,已下半山,即雨。雖不能如前霑足,而玄雲靉靆,四野時有雨至。是歲竟免旱災。

  會余改官,欲去縣,明日將辭于神。幼子夜夢神與之言:「吾黻與胡靴敝,又無船。」時余繪神像,蓋圬者以神下體近几,故仍前漫漶,欺余不見也。至明,問之道士,果然。又吾鄉神祠上,常有畫船懸梁。余問;「此神廟何不類吾蘇州有畫船懸?」道士對曰:「故有之,今壞不懸也。」余遂捐貲令復繪神下體,與懸畫船。

  余尋往臨安。而郡倅有惡余者,計得縣篆。即日以兩戈船冒風雨夜至縣,欲捃拾以為罪。見人輒搒掠,縣中大驚。一日,倅忽夢神指其胸;明日,瘍發於胸,死矣。

  余欲為勒石於廟,會行不果。然自離縣,常往來於懷。噫!使人皆得逞其一時之凶暴以害人,則人道滅矣;賴神明之昭然者如此!君子之守道循理,遭世之洶洶,其亦猶有所恃也耶!余既書此,因貽後之代者;倘與余同志,必為勒石於祠下,以著神之靈驗焉。

  張氏女貞節記

  張氏女,湖州歸安人,都御史孟介之孫,瑞州通判弘裕之女也。少許聘烏程學生嚴大臨。大臨,工部尚書震直之曾孫也。

  嘉靖七年,大臨以儒士試浙闈,還遘疾。明年,疾甚且死。瑞州往來診視,歸語其妻。女聞之,閉門,悉斂平時所製女工凡裝送衣物焚之。家人見閤中火起,驚問之。女曰:「吾已無用此矣。」語聞嚴氏,姑遣嫗往覘之。女私謂嫗曰:「病不可為,當歸汝家,沒吾世而已。」舅姑感動,遣人往迎,父母難之。湖州太守梁君,縣令戚君,高其義。皆致書瑞州,勸成其美。而大臨已卒。張氏服其服往哭之,遂居次不遷。是時大臨年二十,女年十九。

  嚴氏因為置嗣。及長娶婦,而嗣子亦卒。遂婦姑相守,歸嚴氏今三十六年,年五十四矣。余昔嘗著論。以為女未嫁人,為其夫死。或終身不改適者,非先王之禮也。曾子問曰:「昏禮,既納幣,有吉日,壻之父母死,則如之何?」孔子曰:「壻已葬,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喪,不得嗣為兄弟,使某致命。』女氏許諾而弗敢嫁也。壻免喪,女之父母使人請,壻弗取而後嫁之,禮也。」言壻免喪而弗取,則可以嫁也。曾子曰:「女未廟見而死,則如之何?」孔子曰:「不遷於祖,不祔於皇姑,不杖不菲不次,歸葬於女子氏之黨,示未成婦也。」未成婦,則猶不繫於夫也。先王為中庸之教,示人以人情之可循。女已許人矣,免喪而弗取,則嫁。未廟見而死,則歸於女子氏之黨。其不言壻死而嫁者,此曾子之所不必問也。

  雖然,禮以率天下之中行,而高明之性,有出於人情之外,此賢智者之過,聖人之所不禁。世教日衰,窮人欲而滅天理者,何所不至?一出於怪奇之行,雖不要於禮,豈非君子之所樂道哉?微子、箕子、比干三人者,同為紂之近戚,其所以處之者不必同;而孔子皆謂之仁。若伯夷、叔齊,舍孤竹之封而隱于首陽,未有祿位于朝者也,於君臣之義,分亦微矣,而恥食周粟以死;孔子亦謂之仁。嗟夫!世之論人者,亦取法於孔子而已矣。

  吳山圖記吳、長洲二縣,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諸山,皆在吳縣。其最高者,穹窿、陽山、鄧尉、西脊、銅井,而靈巖,吳之故宮在焉,尚有西子之遺跡。若虎丘、劍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勝地也。而太湖汪洋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峰沉浸其間,則海內之奇觀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為吳縣,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為給事中。君之為縣有惠愛,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於其民;由是好事者繪吳山圖以為贈。

  夫令之於民,誠重矣。令誠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澤而有榮也;令誠不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於吳之山川,蓋增重矣。異時吾民將擇勝於巖巒之間,尸祝於浮屠老子之宮也,固宜。而君則亦既去矣,何復惓惓於此山哉?昔蘇子瞻稱韓魏公去黃州四十餘年,而思之不忘。至以為思黃州詩,子瞻為黃人刻之於石。然後知賢者於其所至,不獨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己亦不能自忘於其人也。

  君今去縣已三年矣。一日,與余同在內庭,出示此圖,展玩太息,因命余記之。噫,君之於吾吳,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光祿署丞孟君浚河記

  吳淞江水太湖之水,蜿蜒東下,三百里入海。左右之浦如百足。江自甫里折而北行,至崑山全吳鄉,東為渚浦。又為帆歸浦,斜折而南,入於渚浦。江復東,而浦之南出者,其東為張浦,又東為顧仙浦,又東為諸天浦,又東為同丘浦,又東為新塘,皆南入於渚浦。若為塘,為漊,為涇,為浜,凡在其間者,此光祿署丞孟君規其鄉所浚之水,江東南岸之地也。自新塘東,則江又南折,非孟君之鄉矣。君居家好義,歲捐貲,以為民興琍。至是大旱,又捐貲盡浚諸水之在其鄉者。當此時,邑民告飢,而全吳半鄉獨豐熟。其父老感君之義,請記其事。

  夫三吳,江海之介,而羣山之水又犇注於其間為大浸,所謂太湖也。太湖分迸而出,以入於海,若以人力溝防疏導,則無不治之田,而水旱不能為患害。蓋湖水自西而下,而海之潮自東而上,清流不能勝濁泥之滓,故水不可一日不浚也。嘉靖初,朝廷嘗遺大吏來治,今四十年不治矣。古之三江,其二不可考,今惟吳淞一江,仰接太湖之水。古者江狹處,猶廣二里。今自下駕以來,僅僅如綫,而茭蒲葭菼生其中。下流入海之蹌口,不復通矣。千墩、新洋、黃浦,皆亂流也,水道何由而順乎?故江左右之浦在東者,但見止水蘊藻,而姑蘇以東,秀州以北百里間,其田皆不耕。吾恐又數年,江口涸而西,而湖水益橫流,東南之民將不食也。孟君居一鄉,能興其鄉之水利;則夫受司牧之寄者,獨可以辭其責耶?

  君名紹曾,字守約。以太學上舍為大官丞。所浚河三十有四,二萬七千六百九十四丈。為工四萬九千六百,用穀十有三萬九千觔。是用勒石,以告來者。

  松雲庵楊主簿墓田碑記蒼梧楊君際可,以歲貢入太學,還調長興主簿。為人高簡,日閉門吟哦,有崔斯立之風。嘉靖三十六年六月二十日至,後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卒。蒼梧去鄣數千里,楊君又無子;時南海劉君介齡為縣,哀其遠而喪不能歸也,葬之城西二里五峯山之麓。為祭田,使松雲庵僧守之。

  余至縣,楊君家人流寓於此,與僧爭田。予謂劉君本置祭田為楊君守塚,家人若得而有之,亦可得而鬻之也。訊之,果有謀此田者。因斷歸僧家;以嗣劉君之志;且令刻之石,以垂永久。

  張氏女子神異記

  嘉靖甲辰,夏五月,安亭鎮女子張氏年十九,姑脅凌與為亂,不從。夜,羣賊戕諸室。縱火焚尸,天反風滅火。賊共舁欲投火,尸如數石重,莫能舁。前三日,縣故有貞烈廟,廟旁人聞鼓樂從天上來,火出柱中,轟轟有聲。縣宰自往拜之。時大旱,三月無雨,士大夫哀祭已,大雨如注。賊子籲天拜,拜忽兩腋血流。

  縣宰命暴姑尸壇上,禁其家不得收。家夜收之,雷雹暴至,羣鬼百數,啾啾共來逐,遂棄去。及官奉檄啟視女子:時經暑三月不腐,僵臥膚肉如生,頸脅二創孔有血沫。仵人吐舌,謂未有也。噫!亦異哉。

  觀古傳記載忠烈事,多有神奇;今日見之,益信。於是知節義天所護,然不能護之使必無遭害,何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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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七  記

  世美堂後記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謙,宋丞相魏公之後。自大名徙宛丘,後又徙餘姚。元至順間,有官平江者,因家崑戈之南戴,故縣人謂之南戴王氏。翁為人倜儻奇偉。吏部左侍郎葉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時名德,皆相友善,為與連姻。成化初,築室百楹於安亭江上,堂宇閎敞,極幽雅之致。題其扁曰世美。四明楊太史守阯為之記。

  嘉靖中,曾孫某以逋官物粥于人。余適讀書堂中。吾妻曰:「君在,不可使人頓有黍離之悲。」余聞之,固已惻然。然亦自愛其居閒靚,可以避俗囂也,迺謀質金以償粥者;不足,則歲質貸。五六年,始盡讐其直。安亭俗呰窳,而田惡。先是縣人爭以不利阻余。余稱孫叔敖請寢之丘,韓獻子遷新田之語以為言。眾莫不笑之。余於家事,未嘗訾省。吾妻終亦不以有無告,但督僮奴墾荒萊,歲苦旱而獨收。每稻熱,先以為吾父母酒醴,乃敢嘗酒。獲二麥,以為舅姑羞醬,乃烹飪,祭祀賓客婚姻贈遺無所失。姊妹之無依者悉來歸,四方學者館餼莫不得所。有遘憫不自得者,終默默未嘗有所言也。以余好書,故家有零落篇牘。輒令里媼訪求,遂置書無慮數千卷。

  庚戌歲,余落第出都門,從陸道旬日至家。時芍藥花盛開,吾妻具酒相問勞。余謂:「得無有所恨耶?」曰:「方共採藥鹿門,何恨也?」長沙張文隱公薨,余哭之勵,吾妻亦淚下,曰:「世無知君者矣。然張公負君耳!」辛亥五月晦日,吾妻卒。實張文隱公薨之明年也。

  後三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數過,而宅不毀;堂中書亦無恙。然余遂居縣城,歲一再至而已。辛酉清明日,率子婦來省祭,留修圮壞,居久之不去。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慘然謂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婦耳。」余退而傷之。述其事,以為世美堂後記。

  重修承志堂記吾家舊宅在宣化里者,吾大父亦不知其何所始。第云高大父於成化初,始創承志堂。時大父方齠齔,上梁之日,有二鶴翔止於梁上,觀者千人,皆以為吉祥壽考之徵。大父為太常卿夏公孫壻,夏公親題其額曰承志堂。

  其後,高大父又自別創宅於須浦之上。吾生之年,高大父夢有人謂曰:「公何不作高玄嘉慶堂?」高大父覺而喜,曰:「城中必得孫矣。」城中,蓋指今舊宅大父居也。已而吾與伯兄皆生,高大父遂以次年創堂須浦,顧太史九和為之記。然吾大父猶自居城中。

  先是,堂前嘗有虹起屬天。又大父闢西園,好植薔薇,須浦創堂之前年春,花盛開,花中復有蕋,作重疊樓子,週圍滿架,五色燦爛,所未有也。西園南有井,雖大旱,不竭。人亦以為井泉甘美,能益人壽。以是大父與世父及先君,皆饗高年。

  隆慶二年,吾自吳興還,因返舊宅。支撐傾陊,完葺破漏。明年二月,僅還舊日之觀。歐陽公題王太師畫像云:「畫已百年,完之又可得百年。」吾修此堂,亦謂尚可及百年也。第年往歲徂,德業不聞,無以副前人命堂之志。且以去吾祖父之生存,不至十年,依依仰止,豈勝怵惕悽愴之情云!

  重造承志堂左右夾室記

  余既修承志堂,而左右室壞不可支,為撤而新之。其左,蓋吾大父為世父與先君延師友講習之所。時王汝礦先生居師席,而朱布政觀、張僉憲寬,皆從王先生。而二公更為世父與先君師。時與先君同學,往往亦有貴者。其後世父復授徒於此室。余今亦方與學者講論六藝,以修先業。故名其左曰論室。其右,則余先君喜恤貧士,故友張自新子賓,嘗假以授徒於此室。先君為館穀之,終歲不厭。子賓雖亡,當時從學如沈孝,猶從余遊,能談少年時事。又以為先君賓禮賢士之所,故名其右曰賓室。顧余仕宦不遂,既老而貧,無昔人開府節鎮之榮貴;而妄爾改作,此余之所以已成而為之愧歎也。

  陶菴記

  余少好讀司馬子長書,見其感慨激烈,憤鬱不平之氣,勃勃不能自抑。以為君子之處世,輕重之衡,常在於我,决不當以一時之所遭,而身與之遷徙上下。設不幸而處其窮,則所以平其心志,怡其性情者,亦必有其道。何至如閭巷小夫,一不快志,悲怨憔悴之意,動于眉眥之間哉?蓋孔子亟美顏淵,而責子路之慍見,古之難其人久矣。

  已而觀陶子之集,則其平淡冲和,瀟灑脫落,悠然勢分之外,非獨不困于窮,而直以窮為娛。百世之下,諷咏其詞,融融然塵查俗垢與之俱化。信乎古之善處窮者也!推陶子之道,可以進于孔氏之門。而世之論者,徒以元熙易代之間,謂為大節,而不究其安命樂天之實。夫窮苦迫于外,飢寒憯于膚,而情性不撓。則于晉、宋間,真如蚍蜉聚散耳。

  昔虞伯生慕陶,而並諸邵子之間。予不敢望于邵,而獨喜陶也;予又今之窮者,扁其室 曰陶菴云。

  畏壘亭記自崑山城水行七十里,曰安亭,在吳淞江之旁;蓋圖志有安亭江,今不可見矣。土薄而俗澆,縣人爭棄之。予妻之家在焉。予獨愛其宅中閒靚,壬寅之歲,讀書於此。宅西有清池古木,壘石為山;山有亭,登之,隱隱見吳淞江環遶而東,風帆時過於荒墟樹杪之間,華亭九峯,青龍鎮古剎浮屠,皆直其前。亭舊無名,予始名之曰畏壘。

  莊子稱:庚桑楚得老聃之道,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智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為使。三年,畏壘大熟。畏壘之民,尸而祝之,社而稷之。而予居於此,竟日閉戶。二三子或有自遠而至者,相與謳吟於荊棘之中。予妻治田四十畝,值歲大旱,用牛輓車,晝夜灌水,頗以得穀。釀酒數石,寒風慘慄,木葉黃落;呼兒酌酒,登亭而嘯,忻忻然。誰為遠我而去我者乎?誰與吾居而吾使者乎?誰欲尸祝而社稷我者乎?作畏壘亭記。 【常熟本小異。今從崑山本。】

  思子亭記

  震澤之水,蜿蜒東流為吳淞江,二百六十里入海。嘉靖壬寅。予始攜吾兒來居江上,二百六十里水道之中也。江至此欲涸,蕭然曠野,無輞川之景物,陽羨之山水;獨自有屋數十楹,中頗弘邃,山池亦勝,足以避世。予性懶出,雙扉晝閉,綠草滿庭,最愛吾兒與諸弟遊戲穿走長廊之間。兒來時九歲,今十六矣。諸弟少者三歲、六歲、九歲。此余平生之樂事也。

  十二月己酉,攜家西去。予歲不過三四月居城中,兒從行絕少,至是去而不返。每念初八之日,相隨出門,不意足跡隨履而沒,悲痛之極,以為大怪無此事也。蓋吾兒居此七閱寒暑,山池草木,門堦戶席之間,無處不見吾兒也。葬在縣之東南門,守冢人愈老,薄暮見兒衣綠衣,在享堂中,吾兒其不死耶!因作思子之亭。徘徊四望,長天寥廓,極目於雲烟杳靄之間,當必有一日見吾兒翩然來歸者。於是刻石亭中,其詞曰:天地運化,與世而遷。生氣日漓,曷如古先。渾敦檮杌,天以為賢。矬陋戀躄,天以為妍。跖年必永,回壽必慳。噫嘻吾兒,敢覬其全!今世有之,玩固宜焉。開昔郗超,歿於賊間。遺書在笥,其父舍旃。胡為吾兒,愈思愈妍?爰有貧士,居海之邊。重趼來哭,涕淚潺湲。王公大人,死則無傳。吾兒孱弱,何以致然?人自胞胎,至於百年。何時不死,死者萬千。如彼死者,亦奚足言!有如吾兒,真為可憐。我庭我廬。我簡我編。髧彼兩髦,翠眉朱顏。宛其綠衣,在我之前。朝朝暮暮,歲歲年年。似耶非耶?悠悠蒼天!臘月之初,兒坐閤子。我倚欄杆,池水瀰瀰。日出山亭,萬鵶來止。竹樹交滿,枝垂葉披。如是三日,予以為祉。豈知斯祥,兆兒之死?兒果為神,信不死矣。是時亭前,有兩山茶。影在石池,綠葉朱花。兒行山徑,循水之涯。從容笑言,手擷雙葩。花容照映,爛然雲霞。山花尚開,兒已辭家。一朝化去,果不死耶?漢有太子,死後八日,周行萬里,甦而自述。倚尼渠余,白壁【壁 疑當為「璧」。】

  可質。大風疾雷,俞老戰栗。奔走來告,人棺已失。兒今起矣,宛其在室。吾朝以望,及日之昳。吾夕以望,及日之出。西望五湖之清泌,東望大海之蕩潏。寥寥長天,陰雲四密。俞老不來,悲風蕭瑟。宇宙之變,日新日茁。豈曰無之,吾匪怪譎。父子重懽,茲生已畢。於乎天乎,鑒此誠壹!

  項脊軒志【志 目錄作「記」。】

  項脊軒,舊南閤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年已昏。余稍為修葺,使不上漏;前闢四窗,垣牆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堦寂寂,蠦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片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然予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牆,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踰庖而宴,雞棲於廳。庭中始為籬,已為牆,凡再變矣。家有老嫗,嘗居於此。嫗,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室西連於中閨,先妣嘗一至,嫗每謂予曰:「某所,而母立於茲。」嫗又曰「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語未畢,余泣;嫗亦泣。

  余自束髮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過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

  軒東故嘗為廚。人往。從軒前過。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辦人。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後秦皇帝築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區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埳井之蛙何異!

  余既為此志後五年,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几學書。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閤子,且何謂閤子也?」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後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葺南閤子。其制稍異于前,然自後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秦國公石記

  宋太師秦國衞文節公涇,淳熙十一年進士第一人,參知政事。文章議論,有裨於當世。宋史軼不傳。公,吾縣人也,縣人能紀之。

  當韓侂冑用事時,公隱居十年,於所居地名石浦,闢西園,絫致太湖石甚富。至今往往流落人間,然皆為屠沽兒酒肉腥穢,可弔也。獨其在學宮者,為四方過客之所欽仰。余居安亭江上,往來陸家浜,舟中見冢間大石,問知為秦公故物,埋草土中,無識者。先時吏部侍郎葉文莊公,亦石浦人,其家子弟運致於此。因購之葉氏,載以二百斛舟,沿吳淞江而下,置於堂東。

  學宮石,世以為名品。以余觀之,殆如雕鏤耳。此石旋轉作人舞,而形質恢佹,類靺師所率之夷舞。若以甲乙品第,當在學宮之上。嗟乎!公,吾鄉之先哲。余朝夕對之,如對公矣。前十年,於閶門劉尚書宅得一奇石。形如大斾,迎風獵獵,髣髴漢大將軍兵至闐顏,大風起,縱兵左右翼,圍單于,驃騎封狼居胥,臨瀚海時也。久僵仆庭中,今立於西垣云。

  夢鼎堂記凡州縣治,其後皆為夾道,而官之長貳之私宅,別為一區。惟長興治後迫於城,故令之宅無周垣門廡,燕居之堂,與前堂簷相接也。余來為縣,屬久廢之餘,為修經閣鼓樓,左右廊廡,起吏舍倉庾,成橋梁,築月城水門,一歲中略具。而燕居之堂穿漏傾圮,復加完葺之。雖前除不敞,而堂中若加恢廓,如人外處迫隘之形,而中不失寬綽之度。因得休暇觀古圖書於此。

  會有事於貢院。一日,夢寢庭中有函牛之鼎,其旁有破裂處,方命修補之。覺,而以告諸同事。適長興之士試而得雋者三人,眾皆以為鼎足之應。未幾而南都報得雋者又一人,或又以為補鼎之驗也。夫占者之云,其果云爾已乎?

  蓋鼎,三代之傳器也。聖人取以為卦。其辭曰:「君子以正位凝命。」又曰:「主器者莫若長子。」此其為王者之事矣!然又以象三公者,何也?誠以天下非人主所能獨運,而所藉者輔相也。故鼎,天子飾以黃金,諸侯以白金;三足以象三台,三足一體,猶三公承天子也。以主烹飪,不失其和;金玉鉉之,不失其所;公卿仁賢,天王聖明之象也。讀鼎之辭,可以見君臣一體之義,而人臣輔相之道備矣。故又曰:「大烹以養聖賢。」明天子當以聖賢置之三公之位,不宜使在下僅出其否而已,而制其毀譽進退於不知者之人,使之皇皇焉慎其所之也。

  余少時有狂簡之志,思得遭明時,興堯、舜、周、孔之道,嘗鄙管、晏不足為。今老矣,無能為矣。台鼎之兆,其以望諸二三子。因取而名斯堂,且以俟後之繼余而來者云。     順德府通判廳記

  余嘗讀白樂天江州司馬廳記,言自武德以來,庶官以便宜制事,皆非其初設官之制。自五大都督府,至於上中下郡司馬之職盡去,惟員與俸在。余以隆慶二年秋,自吳興改倅邢州。明年夏五月蒞任,實司郡之馬政。今馬政無所為也,獨承奉太僕寺上下文移而已。所謂司馬之職盡去,真如樂天所云者。

  而樂天又言:江州左匡廬,右江、湖,土高氣清,富有佳境。守土臣不可觀遊,惟司馬得從容山水間,以是為樂。而邢,古河內,在太行山麓。禹貢衡、漳、大陸幢,並其境內。太史公稱邯鄲亦漳河之間一都會,其謠俗猶有趙之風。余夙欲覽觀其山川之美,而日閉門不出,則樂天所得以養志忘名者,余亦無以有之。然獨愛樂天襟懷夷曠,能自適,觀其所為詩,絕不類古遷謫者有無聊不平之意。則所言江州之佳境,亦偶寓焉耳。雖微江州,其有不自得者哉?

  余自夏來,忽已秋中,頗能以書史自娛。顧衙內無精廬,治一土室,而戶西向,寒風烈日,霖雨飛霜,無地可避。几榻亦不能具。月得俸黍米二石。余南人,不慣食黍米。然休休焉自謂識時知命,差不愧於樂天,因誦其語,以為廳記。使樂天有知,亦以謂千載之下,迺有此同志者也。

  順德府通判廳右記

  國家之制,郡有守,有佐貳。佐貳則常因有事而增其員。順德府故有通判一員。其後復設一員,責以馬之政,而隸其職於太僕寺。自國初使民戶養馬,議者謂雖行之而善,猶不免襲宋熙寧保甲之敝法,未為馬之善政,而先以疲畿內之民。其後此法亦益敝不可復振,而有官或以擾民,反若贅疣然。

  隆慶二年秋,余自吳興來遷,今少司徒趙公,以巡撫在浙,過辭之。趙公迺郡人,為言「此官于今唯以無事為得職」。余歎其真長者之言。余病不能來,明年五月始至。趙公自司徒出董淮漕,時尚在家。見之,其言如初。於是余居邢之三月,益有味其言之也。蓋河北之民困久矣,不當復擾以馬之事。第奉行文書之外,日閉門以謝九邑之人,使無至者。簿書一切稀簡,不鞭笞一人,吏胥亦稍稍遯去。余時獨步空庭,槐花黃落,遍滿堦砌,殊懽然自得。而趙公又亟稱前判王君之賢。

  余既閒無事,欲考前官姓名,以識于壁。因問王君行事,無知者。惟一老卒能言之,謂:「王君於馬政不孰何,閒居不捶楚人,頗似吾君侯。若求其有所建明抉摘,無有也。而郡人至今稱官之有遺愛於民者,莫逾王君。」余又自喜,顧何以能比迹前賢?抑王君之居此者九年,而余以疏愚,度不能容於世,而老病侵尋,不久且告去矣。

  王君名雲衢,字道亨,山西高平人,以國子上舍來調。嘉靖二十八年至,迨嘉靖三十六年,始遷潤州丞以去。余,蘇州崑山人。其諸前賢之名,闕於所不知,故不書。

  震川別號記

  余性不喜稱道人號,尤不喜人以號如己;往往相字,以為尊敬。一日,諸公會聚里中,以為獨無號稱,不可;因謂之曰震川。

  余生大江東南,東南之藪唯太湖,太湖亦名五湖,尚書謂之震澤,故謂為震川云。其後人傳相呼,久之,便以為余所自號;其實謾應之,不欲受也。

  今年居京師,識同年進士信陽何啟圖,亦號震川。不知啟圖何取爾?啟圖,大復先生之孫。汴省發解第一人。高才好學,與之居,恂恂然,蓋余所忻慕焉。

  昔司馬相如慕藺相如之為人,改名相如。余何幸與啟圖同號,因遂自稱之。蓋余之自稱曰震川者,自此始也。因書以貽啟圖,發余慕尚之意云。

  家譜記

  有光七八歲時,見長老,輒牽衣問先世故事。蓋緣幼年失母,居常不自釋,於死者恐不得知,於生者恐不得事,實創巨而痛深也。

  歸氏至於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遠而未分,口多而心異。自吾祖及諸父而外,貪鄙詐戾者,往往雜出於其間。率百人而聚,無一人知學者;率十人而學,無一人知禮義者。貧窮而不知恤,頑鈍而不知教;死不相弔,喜不相慶;入門而私其妻子,出門而誑其父兄:冥冥汶汶,將入於禽獸之歸。平時呼召友朋,或費千錢,而歲時薦祭,輒計杪忽。俎豆壺觴,鮮或靜嘉。諸子諸婦,班行少綴。乃有以戒賓之故,而改將事之期;出庖下之餕,以易薦新之品者。而歸氏幾於不祀矣。

  小子顧瞻廬舍,閱歸氏之故籍,慨然太息流涕曰:嗟乎!此獨非素節翁之後乎,而何以至於斯也?父母兄弟,吾身也;祖宗,父母之本也;族人,兄弟之分也,不可以不思也。思則飢寒而相娛,不思則富貴而相攘;思則萬葉而同室,不思則同母而化為胡、越:思不思之間而已矣。人之生子,方其少時,兄弟呱呱懷中,飽而相嬉,不知有彼我也。長而有室,則其情已不類矣。比其有子也,則兄弟之相視,已如從兄弟之相視矣。方是時,惟恐夫去之不速,而孰念夫合之之難,此天下之勢所以日趨於離也。吾愛其子而離其兄弟,吾之子亦各念其子,則相離之害,遂及於吾子,可謂能愛其子耶?

  有光每侍家君,歲時從諸父兄弟執觴上壽,見祖父皤然白髮。竊自念,吾諸父兄弟,其始一祖父而已。今每不能相同,未嘗不深自傷悼也。然天下之事,壞之者自一人始,成之者亦自一人始。仁孝之君子,能以身率天下之人,而况於骨肉之間乎?古人所以立宗子者,以仁孝之道責之也。宗法廢而天下無世家,無世家而孝友之意衰。風俗之薄日甚,有以也。

  有光學聖人之道,通於六經之大指。雖居窮守約,不錄於有司,而竊觀天下之治亂,生民之利病,每有隱憂於心。而視其骨肉,舉目動心,將求所以合族者,而始於譜。故吾欲作為歸氏之譜,而非徒譜也,求所以為譜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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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八  墓誌銘

  南京車駕司員外郎張君墓誌銘

  君諱楙,字子培,其先出自郿伯。宋之南遷,由關中來徙,居太湖包山。後徙嘉定,遂為嘉定人。曾祖墦、祖鎧,家世力田。父沄,歲貢入太學,不肯祿仕,教授鄉里。君少墮井中,鹿有神人扶舁之,得不死。天資絕出倫輩。年二十,舉南京鄉試,考官以試題得罪,盡罷是年所舉士。後得旨,入太學,問一科,乃得會試。又六年,始中進士。授福清知縣。

  縣古東侯官,依阻山海。徵召不時至。君廉明仁恕,豪右怗服。符下,爭趨無敢後者。先是,常熟陳君明近為福清,民愛之。蓋三年,又得張君。二君皆吳產,閩人以為美談。甌寧李冢宰罷,家居,君獨不往謁,李公憾,以為輕己,丁外艱,服除,李公復為冢宰。例,起服官試吏部,試已,自持案出。君獨不肯持,留一案於堂下。李公以問堂吏,知為君,益怒。遂調孝豐。

  孝豐,鄣郡山地險惡,數反,以故置新縣。君以德懷柔之。田有不均,丈量以寬貧戶。其豪相戒曰:「明府善政,不可撓也。」礦賊數百人為亂,君檄上調外兵,獨部署縣人捍禦,賊皆散走。時倭夷鈔兩浙,州縣皆相效築新城,樓櫓堆堞相望。孝豐獨不肯,曰:「縣皆山,賊何以至?奈何困吾民也!」縣中清靜無事,時時登天目山,攀蘿緣磴,躋其絕頂,慨然賦詩,有高世遠舉之志。

  陞南京兵部職方司主事。大司馬南昌張公器童之。南京歲造馬快船,畿輔及江西、湖廣積逋料解八十餘萬。朝廷以空名敕降兵部,兵部歲遣其屬公廉者,上其名,齎敕以往。至是,君以選行。始至一郡,卻餽遺,於是兩省望風肅然,無敢以私奉君。君至,則與其君長議所便,惟恐傷民。凡歷三十餘郡,周行數千餘里,觸冒毒暑,還至巴陵而病。歲已暮,過家謁母,時已陞駕部員外郎,欲移告,不及而卒。時嘉靖三十九年正月二十八日。享年四十有三。

  君嫡母李氏,性嚴,少所假借。君奉其母邵氏,與其配李氏,事之甚謹。財產悉以讓其弟,葬其父,族人許易墓地,已治塋兆室屋而悔之。君即移他所,無怨言。有貧士,與君舊識。至孝豐,謁入,迎延上坐。衣服垢穢,人所不堪,酌酒賦詩竟數日,復資送之。故所善馬思學、殷子義,以道義相重;比君貴顯,待之愈厚。及卒,兩家妻子皆為流涕。自楚還,舟中蕭然,獨有文書數簏,未上兵部。太倉兵備副使熊公來視其喪,筐中有金二十餘兩,財具棺斂而已。嗚呼!君可謂賢於人遠矣。

  子元煥,尚幼,不能治喪。弟楚,奉太夫人之命,葬於橫涇先生之左。以殷君所為狀來請銘。予故善君,泣曰:「予何忍而不為銘?」銘曰:關西逖祖世大梁,名與伊、洛道相望。太湖山中暫飛槍。聿來東海著南翔。蓄潛玄懿生鸞凰,兩宰山縣如桐鄉。尚書七兵使命將,清風颯颯吹瀟湘。性資寬弘復清強,仁孝藹然厚懿常。生齡迫促志徒長,皇天不佑喪厥良。刻銘幽石固其藏,悠悠千載餘芬芳。

  中書舍人李君墓誌銘

  君諱允,字成甫,少傅太子太傅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南渠公之仲子。本姓呂氏,系出正惠公端,其後自河南再徙餘姚,以黃籍誤書「呂」為「李」,因姓李氏。君高曾祖皆用少傅公貴,贈少保太子太傅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妣皆一品夫人。母朱孺人,生君于京邸,七月而卒。

  君少失母,又多疾。祖母楊太夫人,嫡母夏夫人,保抱嫗撫之。稍長就學,少傅公尤加意訓督,蓋痛其母之早亡也。以縣學生升國子。嘉靖三十三年秋,北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入塞,邊吏以兵 驅之,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大懲艾去。天子以公贊廟謨功,推恩蔭一子,君為中書舍人。未幾,授階從仕郎。滿考,陞徵仕郎。贈母朱氏為孺人。嫡母在而所生母得贈,蓋特恩也。

  為中書五年,大官供酒膳,侍殿班,書金冊,遇萬壽節,有白金文綺之賜。三十八年,上冊封荊王、吉王,武安侯為使,君為副使以行。祇事,不受遺,宗藩敬之。尋請告,歸餘姚養疾。葬母于曹娥江之黃山。空方築堅,為建祠而養其外祖母,且置後。施恩母黨,亦自痛其母之蚤亡。

  于是滿告,辭少傅北上。是冬風雪異常,衝冒寒威,十一月,陛見還職,病增劇。以二月壬辰卒。實嘉靖四十四年也。年三十有二。配邵氏,邵武知府某之女。封孺人。君尚未有子,正月,他姬生一子于家,少傅公命之曰彭孫。報至,君病已亟,發書而喜。

  君天性孝友,為人侃侃自將。長兄元,弟兌,近並中書舍人。兄弟三人同省,當世榮之。君不幸蚤歿,而為人才賢,不能無傷少傅之心矣。于是將歸葬于山之原,卜嘉靖某年月日,長中書以某官某之狀來請銘。銘曰:

  成甫孑孑,修羽蚤頡。少傅仲子,承于休祉。錦衣內廷,競爽濟美。賢如子淵,壽亦如此。天厚其始,不厚其止。亦有遺息,繩祖之履。

  外舅光祿寺典簿魏公墓誌銘公諱庠,字子秀。其先李翁,居吳葑門之莊渠。依其姨母,因從其夫姓為魏氏,而居崑山之真義。大父諱鐘,生二子:諱奎,字孟文,恭簡公之父也,恭簡公諱校,仕至太常寺卿,知名於世;諱璧,字仲文,公之父也。娶趙氏,宋周恭肅王之裔。

  公以貲入太學,選授南京驍騎衞知事。胡端敏公在南部,見之,嘆曰:「魏知事修謹,真不忝子才弟也。」子才,恭簡公字。端敏與恭簡故善,是以云。居官八年,日騎馬清都街,從其賢士大夫遊。衞幕閒冗,事莫足以為也。會仲文翁病,上疏乞休,遂以光祿寺典簿致仕。

  始,仲文翁已有田數百頃,公守成無所恢擴,而家日以大。四方士來造恭簡公,退即公所飲酒,視館致飱,禮無不備。有乞貸不能償,常折其券。故李氏之在莊渠,尚以百數。恭簡公歲廩未有差,公則傚而行之。真義亦名航頭,面婁江。而東遶大浦,多湖瀼,田肥美,居人數百家。吳俗苦重役,上戶常巧免,移之下戶,無能存者。公獨自占其役,以是家家得休息。至今航頭號稱殷盛。太史公云千里之內賢人之富者,公其可以當之矣。

  公為人清秀,望之恂恂然。人或曰:「魏君若寒士,必當中朝清列。今坐數十囷廩,累之矣。」自太守二千石以下,莫不聞其賢,加獎嘆焉。顧孺人年十四,家盡亡,來歸于公。仲文翁夫婦憐之如己女。孺人亦曰:「翁媼,吾父母也。」公赴官,獨請留養,而以他姬侍往。子女非其出,愛之均一。內外雍睦,無有間言。元末有高士顧阿瑛,居此里。魏氏其富與埒,而孺人姓與小字適符焉。

  公卒于嘉靖三十三年五月初四日,年六十有八。孺人卒于嘉靖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年六十有二。子男五人:希明、希哲、希直,孺人出;希正、希平,側室出。女五人:適鄭若曾、歸有光、姚員,孺人出;適顧夢穀、晉驌,他姬出。孫男女十七人,曾孫男女十一人。恭簡公之世,欲復姓,未果。而嗣子鄉進士續,先從李姓。及公子希直中鄉貢,在禮部,具牒復其姓,今皆為李氏。諸子孫壻受恭簡公之業,多在成均及郡邑序。其娶嫁,盡吳中大族貴官也。墓在高墟,始攢,實以嘉靖三十三年月日大葬。有光娶公之仲女,痛其賢而蚤歿,所以致其無已之情者,惟公與孺人之壽考是祈。而今已矣,歲月遠矣,嗚呼痛哉!銘曰:易理以大,恭簡昌之,世以有聞。惟仲文翁,精善利道,萬畝治畇。公克承之,恭簡是師,咸遂其仁。方數千里,德澤所浸,於古宜君。其世蔓延,其鮮其茂,共此荄根。有巍高丘,皇考之旁,新築玄宮。日月吉良,既固且安,以福仍雲。

  臚寺司賓署丞張君墓誌銘嘉定之南,有地曰南翔。張氏世雄其土,迨適耕翁,力田積居,家至不訾。翁長子蚤卒,次生君。少學進土業,入大學,一試秋闈,不利。然翁家既饒,以貲奉其子遊京師。君又才雋,諸公貴人皆樂與之交。以選為四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館譯字生,除鴻臚寺序班。鴻臚所選用,其屬多綺紈子弟。君於其間,侃侃自將,寺中號為閣老序班。每朝會,臚句傳,多舉不如儀者,輒引去治罪。

  久之,迺陞為司賓署丞。奉使至邊犒軍,歷太原、雲中、鴈門,兵官皆戎衣,執櫜鞬,負弩矢迎導。從士數百人,儀衞甚盛。以登五臺山,觀清涼寺,人以君為榮。

  既竣事南還,丁外艱。服除,赴官。逾月,又以內艱還。時海上有倭奴之蕃,君家最邊海上,數跳身遁。嘗以天子仁聖,稽古右文,制禮作樂,殆歷三紀。天下和洽,四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鄉風。日月之所照,莫不賓貢;奇琛瑋寶,呈表怪麗,絡繹於舘候,無歲無之。君時在司賓,親見其盛矣。一旦窮島小夷,懸度大海,來為侵盜,使江、淮千里之間,靡然騷動。每言及,常憤挹。數為大帥運籌策。帥亦奇君,數從君問計。會君亦已服除,賊勢稍解,將治裝北上。尋病不起,時嘉靖三十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也。年止五十六。

  君之奉使也,以二親老,在京師殆逾十年,因晨夜馳歸省之。已而連丁內外艱,中間一至京師,坐不及安。比服除,京師貴人數以書促之,竟不能至而卒。人以是惜之。

  君諱梓,字子道。曾祖某,祖某,父某,是為適耕翁。以君貴,封鴻臚寺序班。母某氏,封孺人。子男一人,善鳴;女二人,長適嚴治,次適丘權。皆某孺人出也。側出子一人,二元,尚幼。張氏先末有顯者,自君始登朝著。而從父弟懋,最後迺登進士焉。善鳴以其年十月十二日,葬於某原,來請銘。銘曰:吁嗟張君志高騫,執法殿陛何肩肩!象胥之職常優閒,從容日見王會篇。歸來滄海波濤連,毀瘠苫歷二艱。永矣長逝無北轅,用之不盡彼蒼天,留其餘者遺後賢!我為銘詩刻其玄。

  建安尹沈君墓誌銘君姓沈氏,諱壁,字惟拱,自號如川。曾大父諱昱,太父諱朴;考諱壽,中弘治八年南京鄉試,末仕,卒。

  君年二十餘,中正德二年南京鄉試。遂父子相繼以易學名。君之試也,同考官得其卷,以為絕出,持以示他教官。會持卷者坐口語,所取卷悉落第。君卷獨在他教官所,以故得薦。於是試禮部者四,乃就鄱陽教諭。未上,以母喪歸;服除,改建昌之南豐。南豐學者得君之條,爭自奮勵,起為進士。蓋南豐曠三十年無登進士者矣。久之,陞建安知縣。

  君為人抗直,所事大吏以為儒官,多假借之。及為縣,見趨走庭謁,上下候伺顏色,自以為不能,欲謝去。上官由是知其人也,卒強留之。楊文敏公之族,籍累世貴顯,撓吏治,前令莫能誰何。君一繩以法,豪右皆怗怗。汀、漳饑,布政司檄州縣市糴轉輸之。君曰:「民旦暮且死。必得米,是索之枯魚之肆也。第解銀,而米商隨之矣。」即解銀,米商果隨之。他縣糴者,皆不及事。其不逆上官意,求便於民,多如此也。御史行縣,未至十里所。停舟欲拷掠人,索獄具,不得;方盛怒,同官皆累息。君抗言曰:「即至治所而不得,則令罪也。奈何責之中途?且此亦非拷訊之地。」御史卒自愧屈,曰:「令言乃是也。」無何,御史來刺蘇州,詰其屬曰:「沈建安非汝嘉定人乎?汝曹皆學此人,不患不為良吏也。」三載,將入覲。過家,遂留不往。監司方列狀薦之,聞而歎曰:「咄咄。沈君負我矣。」

  君少孤,與寡母幼弟妹相依倚,煢然也。既得舉,家益貧。太孺人春秋高,之鄱陽為祿養。而前教諭未滿,君方待坎,太孺人客死,竟不得祿養。還又遇盜,掠之湖中,幾不免。及為吏,尤清苦。終以不屑意而歸。蓋生平備歷辛艱,而其志意不少屈云。

  君卒於嘉靖二十六年二月二日。其葬以明年十二月一日。春秋六十有七。先孺人袁氏。後孺人李氏。子男六:升、晉、泰、鈺、金、銓,女四,孫男女七。鈺曰:「吾先人宦不遂。其所存有以異於人,不可以不傳。」以其友李昭所為狀來請銘。銘曰:靡靡而趨,謂之捷也;孑孑而居,謂之拙也。亦有不然,以直為說也。彼逆與順,猶一吷也。噫!惟項涇之源,有古君子之墳。

  樂清丞沈君墓誌銘嘉靖十年,朝議以州縣歲貢循年資,非祖宗制法意,乃敕天下學校,掄其才者,而沈君在選。久之,貢法復變,用事者稍抑之。君方試吏部廡下,風颺卷,為墨所污,試遂殿,得樂清丞以去。踰年,卒于官舍。其子衍慶等歸其喪,權厝焉。後六年,祔於天平山祖塋,而請銘於予。

  予生後君,然嘗同在學宮,會食博士堂中。貢法行,予亦與其選。時東南之美,咸在留都,日夕聚白下。君居其間,言若不能出口。酒酣怡然,人多樂與之遊。君在吏部,予亦試春官。方聚邸含中,聞選榜出,在坐者皆歎息,以為君屈。君歸治裝,予又送之於家,在城西絕岸間。方令工製新衣,衣以出拜,視其色,初不以官為意也。今因其子之請,蓋間五六年,悽然如復見君矣。

  君諱大梁,字景和,別號卓齋。其先居吳縣竹橋,又由陽羨轉徙崑山。高祖方,贈大理寺評事;曾祖魯;祖存,城武縣知縣;父濤。君為人孝友,同母兄大楠三為二千石,不忍其母萬里就養,自以菽水之養奉,太夫人安焉。事其寡姊,終身不怠。於其妻,不以其病失夫婦之懽。為攝令,賑歲饑,禦漳寇,罷衙前支應,有稱於溫人。君生於弘治八年正月二十七日,卒於嘉靖二十五年三月十六日。春秋五十有二。妻胡氏,繼王氏,子男七人。沈氏世宦,而君又多男子,以才雋稱,當有以大君之家者。銘曰:

  紉薜荔兮,時所棄也;絆騏驥兮,行不至也。人之恚兮,己施施;承纍纍兮,有以遺之。

  葉縣丞蘇君墓誌銘君諱隴,字文玉,姓蘇氏。宋末有諱文祥者,自揚州徙蘇州之嘉定。文祥生子富,子富生文享,文享生士牧,士牧生彝,彝生寅,是為君之考。初,文祥以畸身來處海上。其後子孫繁盛,稍稍析居,多為富室。蓋蘇氏至於今而衰,惟君以寬厚,不苛于利,然獨能保其家。

  嘗為弟代輸逋負數百石。弟死,以禮殯葬之。娶尚書龔公弘之女。尚書為都御史,治漕河,奴乘勢折辱州縣官,官以為尚書親子弟,屈體事之。及君往省其婦翁,所過深自斂約,人無知者。嘗至一縣,坐郵亭,適此奴侍立,人驚告其令,令始備禮送迎。其為長者多此類。

  由太學生一為河南葉縣丞,即引疾謝去。葉縣民為官養馬,例歲一易。賣者索高價,買者竭貲產,不勝其害。君令平價出銀,顓使富戶任其役,歲不易,惟易其羸者。縣有文臺山洞,羣盜依阻其中,數出剽劫。君簡丁壯為民兵,以火藥具攻之,賊遂殲焉。葉縣人尤稱此二事,曰:「丞,小官也,而能庇我。」

  嘉靖十九年,君年六十有三,以五月二十五日卒。子男二:九河,先卒;九疇,太學生。女四:嫁劉似、陸瑤、徐似、葛汀。孫男二、女一。二十年十二月九日,從葬馬涇西。銘曰:蘇自江都,踰江而來。後嗣沄沄,更起而頹。惟蘇君賢,久而愈培。蘇君在葉,撫民如孩。庀其牧政,家有牝騋。克奮其武,遂硩文臺。雖官之冗,亦展其才。日出之處,月浦之隈。蘇君此藏,千載勿開。 【按硩,音哲,摘墮也。周禮:「硩簇氏覆夭鳥之巢。」常熟本凡難字輒改,故作殲字。又常熟本于先世諱及諸壻名皆削去。按壻不載可也,先世名不可削也。今從崑山本。】

  撫州府學訓導唐君墓誌銘

  予友唐君道虔,以貢待選京師。居二年,得撫州訓導以行。未至濟州二十里,卒于舟中。時嘉靖三十五年六月十八日也。得年五十有六。其弟欽訓,以是歲十一月二十九日,葬嘉定縣何家港之先塋。來請銘。

  君姓唐氏,諱欽堯,字道虔。其先蜀人。宋時有以道者,為太醫院提舉,從康王渡江,因家浙之紹興。其後世世為醫官。元元貞中,永卿為平江路醫學教授,始占名數于嘉定。二世至守仁,以賢良方正薦于鄉,為樂清主簿。又四世,君之考垶,為博士弟子,蚤卒。

  君少孤,贅於沈氏。然事母孝,家雖儒素,甘旨常具。為學生,所得廩米,必以歸其母。嘗就試海虞,忽心動,亟歸。母方遘危疾,禱于縣之神以求代,疾良瘉。每至歲旦,必焚香拜廟,以答神貺。於沈翁,懽如父子。沈氏所出一子時雍;其二子時敘、時升,皆庶出。比君之歿,而沈翁撫恤之必均。人以是賢沈翁,而益知君之所以事翁者。弟欽訓少時,教育之,為之婚娶,兄弟友愛無間言。

  君丰儀峻整,望之翛然。既聲譽遠出諸生上,試常第一。然不喜末俗剽竊之文,而好講論世務,遇事發憤有大節。嘉定,瀕海之縣。然為令者,治行歷歷可紀,其親賢樂善,有宓子賤之風。無不敬禮君,就以咨問,而得君之裨益為多。令遷去,有復來守郡者,猶思君,致之賓館,使其子從之游。人以為守客,餽以金,君叱去之。同舍生李炤被誣,君率諸生與御史爭,卒得白。縣中有張烈婦,為賊所殺,獄未明,君至學官都講,為具析其所以,縣乃取張氏小女奴問之,其賊始得。或怵以利害,不動也。海水溢,沿海流漂數千家,歲復大侵,米價騰踊,君為泣,請米賑之,民以全活。

  倭奴犯境,君方計偕,行至吳門,聞警即還。言于大吏,權假邳、廬兵為援。賊薄城下,君仗劍登陴,親冒矢石。一夕,賊遶城三面鼓噪,惟西南隅寂餾,君疑之,即躍馬以往,見賊方自林麓中迤里出,將濟河,君命連弩射之,賊惶駭走,竟解圍去。先是城中無儲,君以縣邊海上,賊必首犯,請易漕糧以銀,奏留十萬之粟,以是城久圍而民以無恐。時狼款兵被調城守,君出私財厚撫其豪長,人人得其歡心,以備倉卒可指麾也。君雖不用于世,其所論議施設及于人,則皆有位者之事也。使世之君子如君之為,亦可以不曠于其官矣。

  予與君同郡,嘗同為諸生。見君所爭李炤事,御史與之反覆問辨,欲窮之以辭。君抗首高論,辭氣慷慨。時諸生羣吏會者數千人,皆竦聽嘆息。予以為使君生兩漢時,其風節即此可以顯名當世矣,而世莫能識也。君在京師,予試南宮,數見君,常有戚然不樂之色。予欲留君語,君時常與其客偕,不果。後予南還,聞君撫州之亂,數遺書李瀚,問其還信,且曰:「道虔平生嶽嶽,為郡文學,得無不可其意?然往江湖間,尋荊國、象山、草廬、邵菴之遺跡,與諸生飲酒賦詩,意氣當益豪也。」瀚久不報,而以訃音至,可痛也已!

  瀚與君交厚,為著其行狀,予頗採次其語。君平生所為易說,及詩文數十卷,藏于家。而欽訓示予以所答友人問疾書,言夢中事尤奇怪。銘曰:

  吁嗟唐君,有秩其容。爰來于京,弗試其庸。念不一釋,以卒蟲蟲。言夢陟皇,風雨之從。雲景杳靄,穆然寶宮。日月光曜,天暒□□。濟濟翼翼,虞廷百工。卜人占之,宜卿宜公。胡以遽然,周也亦空。凡今之人,誰不顯融?君無一命,惟世之痌。君則已矣,寂寥新封。滔滔大運,曷既其終? 【□□諸刻及鈔本及唐氏石刻皆作「星同」。二字不可解,必誤也。今推致誤之由,韻書「暒」與「星」同。此必偶注二字在旁,另有正文二字,鈔寫者見同字與上下韻叶,遂將些二字作正文,而反遺卻正文二字。一本誤,則諸本皆誤。唐氏文到即勒石,不暇致詳耳。今亦不敢擅改,姑闕之。莊識。】

  永平張封君墓誌銘

  君姓張氏,諱鳳舉,字騰霄。雲南永昌人。永昌,故金齒也。洪武中,涼國公平雲南,永昌初未置郡,徙京民居之。張氏世家金陵,今二百年為金齒人。其縣曰永平。其世系事狀在別記。

  君少力田,自奉菲薄。性介特,為巧黠者所嗤笑,然不為意。雖貧,而尤喜賙人。子德化,隆慶二年試禮部,不第;試吏部,時天下謁選者數百人,德化試第一。為中書舍人。德化貧不能自給,猶節縮祿廩,寄遺以為養。

  于是德化在中書二年餘,永平有上計吏來京,云君已歿。而無家問,德化悲痛,疑不肯以為信。計吏云:以某月離其縣,過舍人門,見皆衣縗。又知其歲正月,君出赴鄉飲,人言老舍人殊衰憊,至扶以還家。亡何,聞有疾,疾少間,能自扶起。人又曰:「老舍人亡恙矣。」間一月,竟死。死作遺令,撿篋中文書為數封,各有記,以竣舍人歸。且言其月日時,皆有據驗。德化號踊發喪。蓋君以隆慶四年三月庚寅卒。年七十有五。配劉氏,慈而能教。德化初借人書讀,孺人脫簪珥為買書。奉祭祀,尤潔誠。孺人以嘉靖某年某月卒,年若干。孺人先葬于寶珠山,德化卜于某年某月,葬君于薩祐山,去孺人墓若干里。以予同在中書,泣請銘。銘曰:

  張自江東,初為遷民。匪僑而安,蕃厥子孫。皇風遐暢,禮俗恂恂。後有逸老,訓迪嗣人。入掌絲綸,命為天子邇臣。既及祿養,順化還真。博南山高,蘭倉水分。悠悠荒外,載我銘文。

  昭信校尉崇明沙守禦千戶所正百戶晁君墓誌銘君姓晁氏,諱相,字民弼,其先廬州合肥人。父諱聰,祖諱貴,曾祖諱寧,高祖諱通海,是為國初以從軍功,始授鎮海衞崇明沙守禦千戶所正百戶者也。通海至于君,凡五世,世其職。予視晁氏之黃,其初起七跟隨邵六元帥,以是功,子孫世世不絕。而邵六元帥者,今不可考其人矣。蓋興王之際三十四功臣,「富貴淫溢,亦多隕命亡國」,耗焉。衞所之世襲常不替,所謂長沙著于令甲而稱忠,有以也夫。

  君少通毛詩,為縣諸生。御史試高第,與於廩食。再試秋闈,不第。會襲父職,曰:「我世武也,競於文以求庸,夫乃非其分乎?」於是戎服以待有司之命。歲大饑,請轉六邑之粟以餉軍,軍無庚癸之呼。江北鹺盜發,奉檄往擒之,流賊南潰,以千兵扼京口閘;事平,有白金之賜。此其居官之可紀者。

  其子挺宣既壯矣,乃曰:「吾好文也,而以武終其身,夫乃非其志乎?聖人在上,海波不揚,武夫無所効其軀,吾其可以已。」遂老於婁江之上。築室藝圃,飲酒賦詩以終焉。

  安人顧氏,刑部郎中進階朝列大夫謐之女,年十九而歸君;有賢德,通孝經、論語,治家有法,子婦儀其德焉。

  君卒嘉靖十二年六月二十七日,得年五十八。安人卒於其明年九月初一日,得年六十一。子男三,長即廷宣,襲百戶,以捍海功,有都督白金銀牌之賜。次廷寵,鎮海衞學生,皆安人出。次廷憲,縣學生,側室沈氏出也。女二,百戶揚州官舍林憲,鎮撫包守正,其壻也。孫二:中用,縣學生;中立,廷宣子也,廷寵無子,以中立為子。嘉靖三十年十二月,今葬崑山東北塘涇字圩之新阡。銘曰:維晁氏先,為百夫長。載其閥閱,以克世享。介而乘舟,出沒海波。大浸稽天,莫之誰何!施于孫子,不懈于位。迺營菟裘,吉壤是遂。偕其伉儷,飲酒栽花。終藏于茲,永違海沙。 【按「富貴淫溢,亦多隕命亡國」,漢書成語。舊刻「富貴淫溢」四字在「不替」之下,必錯簡也。今正之。又按邵六元帥,即邵榮也,後以謀叛誅。】

  例授昭勇將軍成山指揮使李君墓誌銘

  歙李氏之譜,蓋出唐之末裔永寧,仕南唐,為寧國判官。宋景德中,始為歙人。崇吉,知福州。九世至雄縣知縣蘆。蘆生社鼎,祉鼎客海虞,娶殷氏女,生君而歸歙,久之不至。女抱其子,織衽以生。比父還,君已生八年矣。因攜至歙,教以書文,而父尋沒。丘嫂疾之,君悉讓分而出。

  稍長,客嘉定。嘉定南南翔,大聚也。多歙賈,君遂居焉。亦時時賈臨清,往來江、淮間。間歲還歙,然卒以嘉定為其家。長子汝節,遂以其縣學生,薦于禮部,而諸子皆遊縣學。歙,山郡,地狹薄,不足以食,以故多賈。然亦重遷,雖白首于外,而為他縣人者蓋少。君固樂南翔風土,而其為人有惠愛,雖南翔亦惟恐其不留也。里有爭訟,君居其間,必右貧者。時時散金以周貧交,及妻族之不能婚娶者。臨沒,命其子曰:「吾父兄弟二人,汝等幸自給,兄子單薄,不能不念。特為之分以贍之。」兄子,其少時出君者丘嫂子也。

  初,朝廷興大工,臨情有營部廠。君在臨清,輸財以助磚,授成山衞指揮使。已而嘆曰:「國家有事,民輸委,分也。」所賜章服,拜受而已,未嘗御焉。嘉靖某年月日,葬于嘉定第二塘之原。君之子汝節,予教安亭時所從學者也,予以故知君。銘曰:

  於赫唐宗,今為庶士。維歙之譜,自遠有出。有美成山,義輸之職。恩賁天臨,不衣其襚。東海洋洋,新宮永閟。千里黃山,英魂所跂。考德列銘,以著攸始。

  明故例授蘇州衛千戶所正千戶陳君墓誌銘君姓陳氏,諱端,字仲德,世耕于崑山馬鞍山之陽。君之考泰,始能殖其貲,晚歲,有田千畝。而生三子,君與其仲璋皆少,其季尤少也。而君之考既卒。里中人相與言曰:「陳君辛勤至老,今遺其子,其子皆不更事,行且見其家廢矣。」乃復相與計,以重徭困之。君兄弟益自奮。一人往役于縣,一人居鄉課農,歲有所積。而君性長厚,務盡懽于其弟,嘗所推讓千金,不論也。以此兩人交致其力,人亦多此兩人者。為市田宅,而君田歲多浸沒,君為溝塍陂池甚備。又浚楊林、風塘、五界諸水。議役田,通乞貸,凡以便于民;亦卒以得民之力也。

  君諸子既遊太學,君亦挾其貲之京師,遇例授蘇州衞千戶所正千戶。歸而頗以自娛,益治宮室園池,為富人之樂,而不幸已矣。時嘉靖某年月日,年五十有二。娶倪氏,子男二人:簡,太學生;第,弟璋出也,君以其多子,養為己子。女五人,適朱可觀、張良楨、顧袍、王楠,其一,許某。以卒之明年,葬其舍傍之先塋。簡受學于予,于是來問銘。銘曰:

  世芬華以顯榮兮,君力耕以並馳。亦夫人之能兮,奈何以相嗤。彼鳴玉而衣寶兮,又豈其宜?嗟玉峯之嶙峋兮,君生于斯。千秋萬年兮,常在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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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九  墓誌銘

  抑齋先生夏君墓誌銘

  君諱集,字思成。曾祖諱日永,太常寺卿;祖諱鉞,承事郎:父諱景清,太學生。太常公以善書受知長陵,在內閣三十餘年,文雅風流,稱於當世。其子孫富貴,多綺紈之習。

  君生時,夏氏猶盛,其後中微,君獨守寒素,為諸生。兄弟有爭產訟,官訊其狀,判歸君。君曰:「兄弟以爭,而吾獨何忍饗之?」固辭不受。御史試高等,當補廩,忽遘疾,曰:「吾病不能事事,何可虛受學官廩米耶?」遂以病告,使其次補之。姊寡,撫教其甥盛化,化後成立,為縣學生,聚徒數百人,鄉里稱君之高誼。

  君屢試不第,即移疾不出。扁所居曰抑抑齋,學者稱為抑齋先生。君少以多病,遂精醫理。為人診治,不責其謝,貧者至遺以菜米,人以故多懷之。太常公賜墓至今百餘年,宰木森然,君率子弟歲時封植之,以無傾圮。

  有光祖母,承事之女,而君之姑也。世父及先人,與君為親中表兄弟。有光少為學生,猶及見其皆在學宮,相隨雁行逡逡然,可以見盛世長者之風。先人長君五年,皆以是年卒。悲夫!世愈囂競,而前輩遠矣。

  君卒,嘉靖壬戌正月庚子也,年七十有三。配王氏,應城縣知縣永之孫女,有慈儉之德。後君四年,八月丙子卒,年七十有八。以隆慶庚午十二月甲寅,葬祖塋之右。王孺人祔。子男三:紹貞、從吾、從昌,皆學生。女五。孫男七。孫女六。曾孫男三。族子禴狀君行事,而來請銘。銘曰:

  百里之縣,公卿代有。富貴而文,夏公最久。生是名家,尚有典刑。佩服儒者,誦法六經。於維夏公,帝錫之墳。陪以四世,稱其後昆。

  王府君墓誌銘王氏,河南安陽人。元季有諱安貞者,知崑山州,始為崑山人。君諱可能,字體中。大父,封永康知縣,諱詁。父,雲南右布政使,諱秩。君其第四子也。雲南公兵備江西,搗華林、大帽諸山賊有功,寧王心憚之,深相結納。嘗呼公幼子入,抱置膝上,許以郡主妻之,公遜辭以免。其後邀君為宴,張樂陳百戲。君時年十五六,美姿容,王欲得君壻甚,君佯為不喻其旨,謝歸。故不及於禍。人以是多君之識。

  公既歿,君以縣學生遇例告入太學,忤御史,輒即棄去。乃益勤苦持先人門戶,里舍時節慶吊往還,未嘗失禮。構屋婁江上,堂宇奕然,其纖嗇言治生者,不及也。比更變故,日侵削,家凡五徙,而意氣自若。性好佳山水,歲載妻子入越,遊西湖。

  初,伯兄事生產,每咨君,必盡其計畫。其季遊間喜賓客,君常參與懽宴。於兩兄間皆得其心,而鶺鴒急難死喪之義尤備。平生不媕阿隨人是非,尤能容人之過。人有火其田廬者,吏收寘法,竟為乞免。常語公居官時事,抵掌激昂,蓋其中有自負者。惜不用於世,無所見之。

  嘉靖四十二年七月壬辰卒,得年六十有七。娶金氏,子男六人。執玉,先卒。執璋、執璧,皆學生,金孺人出。執瓚、執瑁、執琮,諸姬出,執瓚先卒。女二人,適縣學生朱應望、陸尊道。孫男四:紹堯、紹舜、紹禹、紹文。孫女三人。以其年十二月癸酉,葬縣東南之蔡巷,金孺人祔。君既病,命其子屬其從子執禮曰:「吾見世之為銘誌者,率以美行飾其人,顧亦何當?而使死者長愧於地下?惟歸子文質,幾得其實。吾死,汝為狀,必請之銘,可無憾。」銘曰:

  維昔王公,仕宦有聲。秉憲揚、楚,實庀其兵。硩山流寇,辭婚逆王。天子嘉之,命殿于滇。功庸方載,不永其年。公實有子,而賞不延。負其才用,終死丘園。書此玄石,俟後之賢。

  朱隱君墓誌銘君譁珽,字朝貴,蘇州嘉定人,世居守信鄉蒲華里。考諱錦,祖考諱毓,曾祖考諱惠元。始姓趙氏,中冒陳氏,而贅於朱。趙湮微不可考,朱母之子繁衍,遂為朱氏。故里人皆稱為橋內朱家云。

  君生而英邁,年八九歲,里中豪來過,衣服都甚,家具酒饌延之,盡敬,豪益倔;君瞋目直視,語祖母曰:「是人何為者也?」持杖罵且逐之,豪遽起,出曰:「健兒可畏也。」嘗以事謁龔尚書,應對慷慨。尚書曰:「惜子居田舍。若為士,作能吏矣。」忽一日,棄耒入郭中,問儒生學。弱冠,選為社師。吉月,令召諸社師試詩。君詩,令常獨稱善。代父徭之京師,道塗所經,輒籍記。得進士錄,展不置,曰:「設吾有子,當使為此輩人。」時子用賓未生也。嘗以財推讓其弟,而性好賙恤人,遂至不能自給。日取古詩吟咏,怡然自適。晚得子,慈愛之尤至。性不能忍睚眦之怨,至老,乃益寬和,絕不與人較。寄傲草野間,不至城市者二十餘年。

  年幾七十,子用賓登鄉進士,主司第其文最高,學者傳誦之,卒償君所願云。君配李氏,繼嚴氏、孫氏。子男二人,長即用賓,嚴氏出;友恭,尚幼。女三人,王頊、陸萱、吳中英,壻也。余與用賓,數於京師相見。嘉靖四十一年,同自南宮下第還。君長余先人一年,先人以四月謝世,而君以五月三日,實與用賓同此終天之痛。用賓以明年十月某日,葬君於漕浜之原,蒲華塘之右。使其門人進士陳應台具狀,因同年進士秦霑、丁允亨來請銘,吾先人尚在殯,何忍為君銘,而義不可辭。銘曰:性婞直兮,不能北穴兄也;躬草萊兮,女墳典也。苦為義兮,自屯蹇也;有嗣人兮,能振搴也。逃閑野兮,老閉鍵也;惟命之逢,亦未顯也;在君之後,終獲戩也;吾為斯銘,石可篆也。 【韻書:北穴兄字音兗。說文:柔皮革也。「女」,抄本作「好」。】

  馮會東墓誌銘會東居崑山之安亭,好吟詩,往來吳淞江上。濱江有禪寺,會東時時獨坐古桂下,吟不輟,人多笑之。會東常以客授自給。一日,過上海陸文裕公。時五月,有朱橘垂顆。公忻然曰:「聞馮雪竹久矣,請為賦詩。」會東即口占,語逼唐人,公大稱賞之。雪竹者,會東別號也。

  會東性瀟灑,好遊觀山水,而力不能;有士人遊者,顧挾會東以為重。頗遊吳、越諸山,及匡廬、武夷,至輒有詩以傳。久之,病目不出。文裕公子思禹,以江上別業贈會東,會東父子力耕其間。

  後日本寇掠,會東乃走上海城中,潘錄事為分宅居之。海邑士大夫,自文裕公所賞,固已奇會東;及是,爭迎延之。然會東以目病,辭不出。張都御史邀為社會,會東一造其門謝之而已。秀州俗文雅愛士。自會稽楊廉夫、天台陶九成,勝國時僑居,甚樂其風土。會東見重海邑,蓋其遺風也。

  嘉靖四十三年十二月某日卒,年七十有九。娶唐氏。子男六,適、遷、遂、逵、述、遜,今惟遷、遂存。女嫁黃良輔,亦前死。遷、遂皆有詩名。會東臨終,屬遷曰:「吾死,必乞歸君銘吾墓。」以余素與善,又余妻汪孺人,與會東母兄弟也。遷使人之京師,因陸都事來請銘。蓋以某年月日葬某地,會東往時所自營壙也。銘曰:

  詩人之作,匪以詞豪;性靈所出,其道亦高。古之至人,全德葆真。蓬累而行,卷殼而處,必得其類,於是焉止。江水沄沄,有餘清芬。後或識之,會東之墳。

  周孺亨墓誌銘

  昔孔子脩明六經,及與門人問答論語之說,無非教人全其性之理,以治其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際,是其所以為道也。孔子既沒,天下為道術者雜出,學者馳騖以趨世主之所好。孟子脩其說以明於世,顧其流益浸淫而不可止。自人生服食器用,以至於經綸天下之業,無一出於道。蓋歷千有餘年,世與道離而為二。

  宋之君子,始以明道為己任,以至於今,其後出者相望,然非有名位,不足以為倡;既有名位以為倡,非獨其志義篤信之士從而和之,雖所謂榮祿之士,慕高名者,亦紛紛焉求入而附之矣。至要之於其久,倡者既沒,和者隨息。所謂慕高名者,澌然盡矣,唯獨其志義篤信之士久而不變也。若余友孺亨,豈非其人哉?

  莊渠魏先生,於正德、嘉靖之間,以明道為己任。是時海內慕從者不少。後二十餘年,能自名其師者,幾於無人。孺亨篤信之如一日,不幸不用於世,世亦不知其人。其所以飭躬厲行,脩其孝文忠信於家,至於沒身而已者,此所以為先生之徒者也。

  孺亨姓周氏,諱士淹,字孺亨,世為太倉人。父諱廣,南京刑部左侍郎。其上祖考,皆隱不仕,以刑部公追封如其官。孺亨嘉靖十六年舉於鄉;試禮部,輒不第。初,刑部公為御史,上書武宗,忤佞倖,再貶竹寨驛丞。孺亨年十三,隨居沅湘間,已奮志於學。三年還,適先生退居星溪之上,遂從之遊。日端拱,不妄發一語。或謂刑部公宜飭其子勿為道學。公曰:「天下大重任,令兒自負荷。君何必云云?」先生之學,始得之餘干胡敬齋。大要以主靜為功,葆合冲和,蓄極而發。嘗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惟潛龍為近之。而與同時講道者,論終不相合。是時天下尤尊陽明。雖荊溪唐以德,始事先生,後復嚮王氏學。惟孺亨稱其師說,終不變。

  余少為先生家婿,獲聞緒言,顧迷謬無所得。而先生晚年屬望之意,特惓惓焉。先生之沒,余獨於孺亨心師之。嘗質以所見,其不合者十二三。後讐定先生遺書,孺亨之指發為多。嘉靖四十一年,與孺亨同計偕北上;行過徐沛,至夷陵,孺亨病還,余愴然有顧影無儔之嘆。孺亨竟不及家而卒。是歲二月三日也。年五十有九。其弟士洵,以其明年九月九日,葬尉遲村刑部公之墓。夫人毛氏,先卒,孺亨請余為銘,未及葬。及是,以毛夫人祔。夫人無子,以弟士洵之子邦模為嗣。銘曰:道之窮也,世莫以庸。匪窮於其躬,其又奚恫?

  曹子見墓誌銘嘉靖四十一年春,予北上過徐沛,遇子見。先後行二千里,至乾寧,阻冰,遂與子見乘肩輿陸行,歷武清之境。時同行者,晉江許天琦、王同讚、張國謙,華亭張從律,皆被薦。獨予與子見落第。又三年,余亦登第,而子見已前死。天下士歲試南宮者,無慮數千人,而得者十不能一。而一時同行者六人,五人皆得,而子見獨不幸,予甚悲之。信乎,數之不可知也。子見之才,其于國家要為有用,而竟不能究,豈不可惜哉?

  子見諱世龍,松江上海人。元時有宣慰夢炎者,其後世次始可紀。而憲使時中、御史閔,相繼顯于國朝。父諱鼎,以貲授昭勇將軍某衞指揮使,徙居經之琴村。有子三人,子見最少,九月而孤。為兒時,嘗以事謁縣令鄭君洛書,甚器之。事其所生母至孝。病,不解衣而寢。始子見孤時,賴伯兄鞠之,遂以父事伯兄。後兄有孫,因撫抱之如子,云:「吾以報兄德也。」然兄弟三人,同居三十餘年,皆無閒言,人以為難。

  子見家澱山旁,田頗饒沃,故為里中大家。其後稍稍衰落,子見既得舉,遂舉餘業而振之,貲累千萬。子見治生以嗇,至于義所得為,如救災恤患,即無所愛。鄭令閩人,家為倭夷所殘,其子流寓松江。子見首割膏腴,以為鄭君祭田,且為縣人唱。其所為皆此類。先是,松江新建清浦縣,子見以清浦縣學生舉于鄉,其後縣廢,復為上海人。

  子見卒于嘉靖四十三年十一月某日,年四十有九。妻王氏,女子一人,適謝允誠。再娶王氏,生男子子一人,志尹。而志臯者,其所抱兄孫也。卒之又明年正月四日,葬于其居之西南新阡。銘曰:

  曹氏軒轅,快有邾邦。荊楚憑陵,而以後亡。爰自西都,錫壤平陽。沛、譙之起,禪漢而皇。趙宋之世,代有侯王。迄于本朝,簪組輝煌。厥今有家,湖泖之旁。才惟子見,為國之良。以豐其業,不究其長。下藏永固,俟後之昌。

  太學生周君墓誌銘君姓周氏,諱士淳,字孺初,世耕太倉司馬涇之上。曾大父諱海,大父諱文,俱皇贈刑部右侍郎。父諱廣,仕至通議大夫南京刑部右侍郎。通議公娶張淑人。家甚貧,常至乏絕。淑人夜燃燈火,紡績達旦,以給食。嘗有客至,為買肉,盡以供客。君方孩抱,索之而啼。公食不下咽,含哺佯入,以哺君。張淑人蚤世,公會試北上,攜君以行,逆旅見者莫不憐之。公得子最早,蓋年十六而生君,故與共貧苦之日為多。方公為御史言事,貶嶺海十餘年,君與繼母夏淑人留崑山。日闋無儲,外憂嚴父寄身蠻瘴,內顧慈闈菽水之養,艱難尤甚。及公位望通顯,終不改儒素之道。

  仲弟士淹,從莊渠先生遊,君時時往從之,聽其議論。自幼傳公易學,而于詩、書、左氏、戴記,亦能旁涉。北遊太學,三年告歸。延同志之士,閉門諷誦而已。

  嘉靖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卒,年五十有四。配徐孺人,嫁時已不逮其姑,而事夏淑人孝謹。公嘗曰:「此吾共辛勤兒子婦也。」春秋已高,侍夏淑人,暑月,重衣汗浹,執婦道甚恭。甘旨不先獻,不食。夫亡時,諸孤方童丱,拊【拊 原刻誤作「祔」,依大全集校改。】

  教之皆成人。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十二日卒,年六十有三。子男二,邦柱、邦臬皆弟子員。女三,嫁朱景濂、張鳳翼、鄭志清。孫男三,女一。君之卒也,以時月不利,權厝以俟。至是,與徐孺人合祔新塘埋侍郎之兆,在崑山尉遲村北。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八日也。

  余嘗讀侍郎所上疏,當正德中,皇嗣未生,天子不御椒寢,日在豹房。西方喇嘛僧以妖術眩惑,假子錢寧之徒,貴振天下。而山東羣盜流劫中原,蔓延江、漢間。當是時,天下諰諰然有不測之憂。而升遐之日,內外清謐,卒以啟中興之治者,繄公等數十人能以直言昌于朝廷也。余晚獲與其子仲季交,得考論其世。至是閱君之家狀,推其平生艱難困苦之跡,所以貽其後者至矣。故論公卿家子弟如君者,庶幾不墮其世云。銘曰:直哉周公,匡我武皇。之死靡悔,再斥窮荒。孰共其荼 【荼 原刻作「茶」。】

  ,宛宛公子。依然素風,厚祿止此。敝化奢麗,厥世云何。告爾孫子,其貽孔多。

  太學生葉君墓誌銘景泰、天順之間,有名臣曰葉文莊公。其事具國史。而其敦孝悌,厚風俗,以施於鄉者,崑山之父老類能言之。公之歿至於今且百年,縣人無不曰文莊公者,蓋邑之為公卿顯人多矣,久乃莫能知其子孫;而公門第無改,子孫不廢儒學,所傳圖書數千卷,猶閣藏之,部帙宛然,封鐍如故,可以見公之所以貽於後世者。然非其子孫之賢,亦莫能然也。

  文莊公諱盛,官至吏部右侍郎;是生鄉進士諱晨,晨生衡州府同知諱夢淇。衡州先以公蔭入太學,選台州府通判,其後稍遷,卒於衡州云,君之考也。君諱良材,字世德,為文莊公世嫡曾孫。而君母王氏,兵部右侍郎諱倬之女。君內外家皆貴顯,而雅尚儒素。少長學校中與寒士遊處,略不見其有異。至讀書為文章,獨不肯後於人。提學御史張鰲山,以君名臣後,親至學為行冠禮,而字之曰世德。其後御史光州盧煥校君文,以為不屬草,頃刻數千言,其辭漫衍無窮,而不出於律,尤賞異之。自是他御史試必甲等。至大試,輒不得。蓋知名於黌序者垂三十年,始用歲貢計偕,進試於廷。分隸南太學,又不及選調以歿。人以是痛惜之。

  君為人至孝,以衡州君卒於官,不得親含殮;歲時祭享,倍切哀痛。而事王夫人謹甚。王夫人性嚴,君年踰四十,少有過悞,猶長跪。終夫人之世,無敢專行一事。視羣從昆弟,恩若同生。而生平未嘗問其家之有無。時從知友飲酒,自放山水間,終日忻忻。自其少時,頗以自負,思一日馳騁於當世,以趾前美;竟以坎壈,亦無怨尤之色。故所與邑弟子偕為文者,無幾何時,皆至大官。君猶與其徒為文自若。間閣筆自語云:「吾生辛酉,與吾同月日生者,今為某官矣。」又曰:「吾家自高曾以來,鮮至中壽,今年歲侵尋,殆不能如吾志也已。」語已,則又與其徒相視而笑。蓋君意不能忘,然特用以為戲,亦終無所介於心。其天性夷曠類如此。

  卒於嘉靖三十二年八月十三日,年五十有三。娶周氏,刑部尚書康僖公諱倫之女,性婉順,不好侈靡。君每夜讀,孺人為女紅,常共一燈火,至徹曉。生子恭煥,方十五日,而卒於台州官舍,王夫人甚悲之。卒,時嘉靖二年二月初七日,年二十。繼娶沈氏,吳江人,父某,以貲雄於鄉里。事王夫人餘二十年,竭力孝道。家所不足,至脫簪珥以給,而躬自儉薄。嘗孕而不育,撫諸子若己出,而於妾媵皆能仁愛之。君亦數數稱其賢。卒,時嘉靖三十年四月十二日,年四十有四。男子子二人,長即恭煥,鄉進士;次恭炌,縣學弟子員。女子子一人,適諸有昱。孫男二人,儉封、儉圭;女三人。文莊公賜葬在湓瀆之原,去縣二里所。世世列葬,而君當以孫從王父。故周孺人先以其卒之明年十二月四日,葬在昭次。至是,穿故穴,與兩孺人合焉。實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日也。先期,恭煥、恭炌以友人俞允文所為狀,及君自著周孺人狀,來請銘。余故知君者,其可辭?銘曰:

  士不待於時耶,文莊公非遭時得位,何以稱於天下為名臣?士必得於時耶,佩王鳴琚炫煌於一世者,何身歿而名湮?而後知彼有所恃者,雖困蹶而常伸。吁嗟乎,君不愧其志,歸從文莊公之居,以俟於後之人。

  沈貞甫墓誌銘自予初識貞甫時,貞甫年甚少,讀書馬鞍山浮屠之偏。及予娶王氏,與貞甫之妻為兄弟,時時過內家相從也。予嘗入鄧尉山中,貞甫來共居,日遊虎山、西崦上下諸山,觀太湖七十二峰之勝。嘉靖二十年,予卜居安亭。安亭在吳淞江上,界崑山、嘉定之壤,沈氏世居於此。貞甫是以益親善,以文字往來無虛日。以予之窮於世,貞甫獨相信,雖一字之疑,必過予考訂,而卒以予之言為然。蓋予屏居江海之濱,二十年間,死喪憂患,顛倒狠狽,世人之所嗤笑。貞甫了不以人之說而有動於心,以與之上下。至於一時富貴翕嚇,眾所觀駭,而貞甫不予易也。嗟夫!士當不遇時,得人一言之善,不能忘於心。予何以得此於貞甫耶?此貞甫之沒,不能不為之慟也!

  貞甫為人伉厲,喜自脩飾。介介自持,非其人,未嘗假以詞色。遇事,激昂僵仆無所避。尤好觀古書,必之名山及浮屠老子之宮。所至掃地焚香,圖書充几。聞人有書,多方求之,手自抄寫,至數百卷。今世有科舉速化之學,皆以通經學古為迂。貞甫獨於書知好之如此,蓋方進于古而未已也。不幸而病,病已數年,而為書益勒。予甚畏其志,而憂其力之不繼,而竟以病死。悲夫!

  初,予在安亭,無事每過其精廬,啜茗論文,或至竟日。及貞甫沒,而予復往,又經兵燹之後,獨徘徊無所之,益使人有荒江寂至之歎矣。貞甫諱果,字貞甫。娶王氏,無子,養女一人。有弟曰善繼、善述。其卒【卒 原刻作「葬」,依本丈逕改。】

  以嘉靖三十四年七用日,年四十有二。即以是年某月日,葬于某原之先塋。可悲也已。銘曰:

  天乎,命乎,不可知;其志之勤,而止於斯!

  陸允清墓誌銘余初未識允清,前年,允清客授吾里,始見之。而余性少出,不能數至其舘。獨允清之門人丁允亨,時時邀予過其家,迎允清與共飲。一日,允清忽來見別去,遂還太倉。余方有中秋泛海之行,舟過其城下,欲訪之,不果。不數月還,則允清逝矣。悲夫,余不獲與允清友也。

  天下之學者,莫不守國家之令式以求科舉。然行之已二百年,人益巧而法益弊;相與剽剝竊攘,以壞爛熟軟之詞為工,而六經聖人之言,直土梗矣。允清之於經,蓋學之而求其解;於中有所不能自得,雖河洛、考亭之說,輒奮起而與之爭,可謂能求得於其心者矣。至於當世之務,皆通解,而言之悉有條理。由此言之,使允清獲用,其有所施,豈遂同於今之人哉?以允清之不遇,孰謂科舉之能得士也?江南人多延允清為師;允清獨以師道自居,雖其門人有貴者,不肯少降其禮。流俗之人以為異,而允清行之自若。人尤以此重之。少貧,奉二親,與其世母女兄,恩義甚篤。日闋無儲,未嘗不怡然也。性剛介,而亦無矯亢之行,故所至人皆愛敬。死之日,無不垂涕。

  初,允清一日與余燕會,慨然曰:「昔許靖有高名,蜀先主不欲用之。法正以為靖浮稱播海內,君若不禮此人,天下將以為君不好士。先主卒用靖為司徒。」允清意謂時不能興貴名士,而兢【兢 疑當為「競」。】

  隆利勢也。余謂丈夫得志則龍蛇,不得志則蚯蚓。當伏藏閉凅之日,而覬有顯揚拔擢之榮,必無幸矣。「君子遯世不見知而不悔」,可也。允清深以余言為然。

  允清名寰,居海虞之橫涇,後徙雙鳳,又徙沙頭,皆故海虞境,今為太倉州人;而允清又自言其先世居尹山,尹山在吳江縣云。允清卒年五十有一。娶劉氏,有二女:長適楊道立,其幼未許聘。所著文集若干卷,經書解若干卷,老子、莊子參同契注各一卷。卒之後百有十一日,葬於某山。實嘉靖三十九年某月日。允亨治師喪,恤其家,復為之請銘。銘曰:

  千尋干雲匠石睨,幽蘭無人含芳麗。順化而往寧為沴?其志之存奚用世?弟子徵詞勒玄碣。

  周君墓誌銘

  君以嘉靖某年月日卒。先是,其子詩試禮部,下第還。會大司成奏言:「監學法久壞,天下士雲會京師,一旦不為有司所錄,往往去,居家自便;六舘幾空,非所以為太平之觀。乞下所在長吏,敦遣至京,脩舍法以幾化成之效,有不如詔者,罪之。」制曰:「可。」於是詩在南雍。間歲不歸,不見君之歿;君歿又不以疾,可痛也。

  君之配,先十年卒。詩與其弟諫、訓、謨,啟攢,與君合葬於縣郭外小虞浦之原,請銘于余,泣且言曰:「先人少遭閔凶,孤露無依,寄于吾外家。與先妣誓志自立。從里師學,無所成;為農賈,又不能就。已而入縣書獄。詩時為童子,縣令見其文而愛之,以是待吾先人不與他從事比。然其教子,不為一切,優游而已。先妣獨嚴迫不少假貸。嘗曰:『吾為生良苦,汝宜自勉。吾見某某皆以貧賤發迹。汝能自立,無忘吾言。』先妣尋卒。先人井臼之事,身自為之。前此不問也。蓋不欲使兒輩與聞,懼用志之分。詩所與遊者,年皆與先人若,先人益和光如己友。蓋游吾父子間者,懽然無間也。念吾祖之蚤歿,每祭,輒潸然淚下,歎處世之難,不敢少自宴逸。比詩獲舉於鄉,始用自適。而詩方卒業太學,待試於禮部,幾斗升之祿,而天之降割,遂至於此!自念家故微,先君、先妣勤一生之力,俾有田廬,使詩兄弟得專志於學。視前世以孤童自奮者,不及詩遠矣。而不一日養,尤可痛也。願夫子賜之銘。」按其友沈孝狀云云,詩語良然。

  君諱寰,字民服,年四十有九。孺人性金氏,年三十有八。葬以甲子正月日也。嗚呼!人子之痛,何有窮乎。

  余聞君為從事時,巡撫都御史嘗捕人,誤以同姓名繫南京司寇獄,論死。其父老矣,且無子。訴于縣,君為言縣令,即日上狀白其冤,取其人還。其所全活類是。稽之於古,後當有興者。是為銘。

  李君墓誌銘

  鄉進士李憲卿之父,曰李君,諱玉,字廷珮。祖某,父某,母某氏。世耕崑之羅巷村。君始入城中,為杜氏壻。學書不就;為縣掾,亡何,又謝去。見其子脩然玉立,聰明異倫,撫而歎曰:「吾數十年謀所以為吾業者而不得。吾家良田,其在此也!吾耕之種之,而食其實矣。」於是日令與邑中賢俊游,所以優給之者良至,不令纖毫經憲卿心。嘗家困於輸役,君力為營搆。人見憲卿衣必潔,食必腆,經、書、史必備具,以為其饒裕得自寬。不知其實不紓,雖憲卿亦莫知也。嘉靖甲午,憲卿中鄉貢高等。明年,而君以病卒。

  歸有光曰:「世俗兢【兢 疑當為「競」。】

  騖於其所欲得,而日強其力所不能。其可以得為者,漫焉而無省,敝敝於一生之勤,心疲業廢,趨死而後已,亦可悲矣。李君,淳厚人也。視夫鷙疾以趨利,萬不及一。而能量其所不能而遽止,挾其所能而專以無怠,而卒有以享其成。人謂李君之受數畸薄,幾及於顯融,而委去之,予之論則不然。李君之壽,靳於五十。假令憲卿不第,其寧以無死!今及有以見之,茲乃所以食其勤子之報也。」

  君生於成化丙午,其葬也,以卒之年某月日。子即憲卿。孫男女各二人。銘曰:

  朱瀝之丘君所止。委祉於後,即其身,孰生與死?

  居君墓誌銘

  吳學生居鼎重,以嘉靖二十六年六月十三日,喪其先府君。明年四月初二日,嫡母柴孺人亦卒。皆權厝于崑山朱地村。至是,其生母陳氏卒。而二女又相繼以夭。鼎重妻顧氏,復以嘉靖三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前死。鼎重乃卜地于三十保麟字圩之原,葬其父、母、妻,以二殤祔,禮也。蓋期月之間遭三喪,與改葬者凡六,輤車相屬。道旁觀者,莫不嘆息淚下,曰:「若居氏之死者如是,而世猶多人,何也?抑世人之擾擾,而君獨可以死耶?」

  君諱懋,字士勉,其先吳邑人。祖諱某。父諱某,生四子。君最少,故里人皆以行次呼之。為舉子,不就。居田野,飲酒放浪以自娛。為人性剛,于世少可。嘗以事忤太守王儀,儀使兩人舉以撲,幾死,而辭氣終不撓。初無子,已而鼎重稍長,遣從師問學。君亦折節求賢士與之遊,禮意曲至,嘗望得其一言以教之。鼎重為文見許可,即喜;甚于華袞之榮。攜其子赴試,所至陽羨、海虞奇勝之處,往往與故人相遇,邀呼飲酒。及御史考校日,晨起夜寢,候伺如諸生。鼎重試失意,歎叱累日。

  蓋鼎重能自立矣,而君竟以死。得年五十有七。柴孺人祖,贈應天府尹,諱晟。父諱奎,從父奇、大,皆舉進士。奇官黃門,累遷至京兆,居九卿間。家世赫奕,孺人獨守貧素。撫鼎重如己子,視其妾如弟,鼎重婦髮始覆額,入門,愛之如女也。而妾婦亦事之謹,門內雍和,人以為難云。卒時年六十有一。陳氏年五十有六。其葬以嘉靖三十六年十二月十一日。銘曰:吁嗟居君,知為儒之難也。綺紈之習,傲以安也。玩琦之辨,讒以讙也。夫婦慕賢,志獨專也。不食其報,付諸天也。

  詹仰之墓誌銘仰之,姓詹氏,諱高,年二十餘,自休寧來客於崑山。客四十餘年,年六十二而卒。夫仰之所事者,機利也。其於文章,非能學而知之也。顧生平好之,甚於知之者。至忘其所事,迨於死而後已。世之論者,必知之而後能好,而仰之之好甚乎知,豈其出於性然耶?為賈與為學者,異趨也。今為學者,其好則賈而已矣;而為賈者,獨為學者之好,豈不異哉?

  初,仰之從予友吳秀甫遊。秀甫死數年矣。仰之且死之歲,亟來見予。予與之談秀甫之為人,恍然如生,相與為淚下。然其意欲有所求者,而不言也。一日,仰之沐浴整衣冠,召其所與厚者,與之訣。料檢其篋中文字數十卷,付其子,遂卒。予悲仰之之志,會其子岩秀、昆秀,以其喪歸休寧,問其葬,曰某年月日某原也。因與之銘曰:

  詹氏出於詹侯,其後有詹父、詹嘉、詹何、詹尹,而康、宋間有奉忠公五大將軍,以忠勇秩於祀典。今為休寧五城之詹,然近世貴顯者蓋少也。雖然,賢如仰之也,而予為之銘,夫亦烏用貴顯者耶?

  朱肖卿墓誌銘

  君世家安亭鎮,其地于崑山、嘉定兩屬,故君為嘉定人,亦為崑山人。安亭有二沈氏。昔時有沈元壽者,慕宋柳耆卿之為人,撰歌曲,教僮奴為俳優,以此稱于邑人,即君之族。君之考曰朱翁,朱氏之外孫也。君以故亦冒姓名曰朱傳,而字肖卿云。

  始,朱翁好俠,見惡人,必摧困之,而右助其良者。里中人莫敢忤朱翁。朱翁老而無子,年六十餘矣,連舉君昆弟三人;君其仲也。翁初自傷,已得子,則喜甚。三兒髮稍長,日挾以出,走馬射雕村落中,蓋自誇說其有子也。然翁竟及其子之成人以卒。

  君貌頎然,黑而髯。任氣役人,欲學其父,然不如其父時。其父時,安亭號為富庶。正德以來,戶口日耗,田荒不治,故家僅有存者,君以大戶奔走兩縣,無寧居,故雖強力莫能振。君卒于嘉靖十九年月日,年五十有二。娶陳氏。男子子三人,果、善繼、善述。復沈氏。女子子二人,適某、某。沈果以是年月日,葬某原。果讀書好古。其妻,宋太師王文正公之二十二世孫,予妻之妹也。予是以往來安亭,而嘗與果遊,于其葬也,為之銘。銘曰:

  維崑東境,昔稱繁盛。吏失其政,人以疲命。小大倀倀,奔走四迸。君于其間,二目烱然。怒氣填填,欲奮而顛。吁,奈何乎天!

  歸府君墓誌銘

  府君姓歸氏,諱椿,字天秀。大父諱仁,父諱祚,母徐氏。嘉靖十五年正月初八日卒,年七十一。娶曹氏,父諱永太,母高氏,嘉靖十年三月十九日卒,年六十八。子男三:雷、霆、電。女一,適錢操。孫男五:諫,縣學生;謨、訓,皆國學生;讓,幼。女三。曾孫男六。以嘉靖二十六年十二月庚申日,合葬於馬涇實濆涇。

  按歸氏出春秋胡子。後滅于楚。其子孫在吳,世為吳中著姓。至唐宣公,仍世貴顯,封爵官序,具載唐史。宋湖洲判官罕仁,居太倉。其別子居常熟之白茆。居白茆已數世矣,由湖州而下,差以昭穆。府君,我曾大父城武公兄弟行也。

  府君初為農,已乃延禮師儒,教訓諸孫,彬彬向文學矣。府君少時亦嘗學書,後棄之,夫婦晨夜力作。白茆在江海之壖,高仰瘠鹵,浦水時浚時淤,無善田。府君相水遠近,通溪置閘,用以灌溉。其始居民鮮少,茅舍歷落,數家而已。府君長身古貌,為人倜儻好施舍,田又日墾,人稍稍就居之,遂為廬舍市肆如邑居云。晚年,諸子悉用其法。其治數千畝如數十畝,役屬百人如數人。吳中多利水田,府君家獨以旱田。諸富室爭逐肥美,府君選取其磽者,曰:「顧吾力可不可,田無不可耕者。」人以此服府君之精。

  蓋古之王者之於田功勤矣。下至保介、田畯、遂師、遂大夫、縣正、里宰、司稼,設官用人,如是悉也。漢「二千石遣令、長、三老、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學耕種養苗狀。」時趙過、蔡癸之徒,皆以好農為大官。今天下田,獨江南治耳。中原數千里,三代畎澮之迹,未有復也。議者又欲放前元海口萬戶之法,治京師瀕海崔葦之田,以省漕,壯國本。茲事行之實便,而久不行,豈不以任事者難其人耶?或往往歎事功之不立,謂世無其人。若府君,豈非世之所須也?銘曰:昔在顓頊,曰惟我祖。緜緜汝潁,蹙於荊楚。迄唐而昌,鳴玉接武。湖州來東,海魚為伍。亦有別子,居白茆浦。曠然江海,寂無烟火。孰生聚之?府君之撫。府君頎頎,才無不可。實甽畮之,終古瀉鹵。黍稷薿薿,有萬斯畝。曷不虎符,藏于茲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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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  墓誌銘

趙汝淵墓誌銘  宋熙陵九王子,其八為周恭肅王元儼。恭肅王生定王允良;定王生安康郡王宗絳;安康郡王生南陽侯仲鑛;南陽侯生處州兵馬鈴轄士翮,士翮始遷嚴陵;士翮生保義郎不玷,又自嚴陵徙浦江;不玷生三觀使武經郎善近;善近生武翼郎汝口工;汝口工生崇溪。自定王以後,至崇傒始失其官,為士庶。崇傒生必俊;必俊生良仁,始自浦江徙吳,今長洲之金莊也。良仁生友端;友端生季永;季永生同芳;同芳生瓛;瓛生四子,濂、潛、深、濱。潛者,汝淵諱也。

  汝淵於兄弟次在二,授室於崑山真義里未氏。汝淵年六十有六,卒嘉靖四十二年十二月某日;朱孺人年五十五,卒嘉靖三十八年正月某日。生子男一人,世貞。孫男四人:和平、和順、和德,皆夭;最後生和敬。孫女一人。其葬以隆慶二年十二月某日,墓在長洲之某鄉。

  宋自青城之難,王子三千餘人,盡為北俘。其散處四方,僅僅有存者。若周王之後,以詩書世某家,故譜系頗可考。其在長洲,同魯其賢者也。同魯於汝淵,為再從父。汝淵夫婦孝敬,脩士人之行。世貞方將以進士起其家。世貞於予先妻魏氏,內外兄弟也。故屬予銘。銘曰:

  宋失維城,宗淪于朔。哀鼓重昏,鼎折覆餗。不仁之殃,迨其九族。存者孑遺,逃竇而延。惟恭肅王,當世稱賢。宜其孫子,百葉以傳。宜君宜王,今為士庶。亦脩于家,魚菽以祭。曷以銘之?不媿其世。

  金君守齋墓誌銘

  余少聞嘉定之漳浦有君子口沭齋先生,未及見而先生早世。後識其子于魏恭簡公之門。及居安亭,安亭去漳浦十里,與賢者之居相近,其芬馨若將可挹。而先生之從子太學生喬從余遊,得時時語其家事。喬父守齋君于是葬有日,來請銘。

  按狀:金氏自縣之南翔徙漳浦,五世而至處士,諱鑑。鑑生洍,洍生三子,長諱洲,是為沭齋先生,其仲諱瀚,即君也。金氏耕漳浦十七世,世益大,沭齋先生遂邁志為儒者,與海內諸名士廣東湛甘泉、浙右蔡我齋、山東王純甫、江西夏敦夫,及恭簡公游。君為力田治生,以資其宦學。先生舉進士,調永康令,尋改國子助教,復為高邑令,所至清廉,無絲毫取于民。衣服器用,君悉從其家送至官所。自永康入覲。唯須知冊役官夫四人。事畢,所存冊笥架亦還其縣。其在京師,終日杜門,一書不予人。平生食無兼味。或曰:「先生非有待于其弟者也。」人以是兩賢之。

  君與兄少同學,其師欲笞君,兄即悲泣,師每為之止。其為兄所愛如此。父可田翁性嚴,有所不樂,君即長跪終日,雖風雪僵凍,不敢移膝。翁晚年有所愛庶子,君即自構別業于祖居之北。千金之產,甘于遜讓。或疑其不能無憾,而君懽如也。

  初,子喬未生,即以沭齋先生之季子為嗣,名之曰喦。撫愛如己子,有喦亦不知其非君出也。居常對人語,其感兄之德,稱兄之賢,至不容口。世道淪斁,為善者兢兢懼不能免。况先生之卓行,君不惟不艱阻之,又成遂之,可不謂之賢矣乎?

  君春秋六十有三,以嘉靖三十七年五月六日終。夫人顏氏。二子,即喦、喬。孫六人:應鵬、應龍、應鷺、應元、應麟、七郎。孫女一。其後七年,葬于漳浦西之新阡,為嘉靖三十四年三月一日云。銘曰:均為同氣,孰嚙冰雪以居耶?孰混汙萊以塈耶?孰于于以閒安耶?孰齗齗以疲瘁耶?孰波馳以啜其精耶?孰坎止以食其糲耶?孰將百年之計耶?孰將千古之慮耶?吾不能知,知是墳者先生之弟耶!

  王邦獻墓誌銘王君以嘉靖三十三年八月四日卒,享年六十有八。其明年十二月七日,權厝於度城之先塋,而以某年月日葬。予與王氏有姻好,其孤繼忠,又予友也。來請銘,予辭不獲,乃序而銘之。序曰:君姓王氏,諱瑭,字邦獻。其先居崑山之澱山湖,二百餘年矣。有壽峯者,元季兵亂,播流六合;吳平之後,復返其居。壽峯生福,福生子昭,子昭生安,安生瓛,瓛生鄉進士鑑,鑑生漳,君之考也。初,進士君拓落有大志,生平以經世自許,嘗大書忠孝二字於堂壁。故王氏忠孝堂,鄉里至今傳稱之。進士君一上春官,以病卒於京邸。君弱冠,補博士弟子,已自感慨思繼其祖之志。正德、嘉靖之間,東南之民因於糧役,蹙耗盡矣。自儒者皆躬自執役。君一任其僮奴,至於不自給,終不以廢學。凡六試於南都,而卒不第。君少有筋骨之疾,晚而加劇。年且六十矣,從諸生謁御史,跰鮮行也。眾庭拜,獨伏地不起;御史使兩生挾以行。然其氣不為衰止,久之而後謝去。則時時視其祖壁間書,泫然流涕。

  嗚呼!上之所欲求於下者,忠孝而已,而未必得也;下之所欲事於上者,忠孝而已,而未必遇也。王氏在沮澤之間,父子祖孫以此相命,至於白首不遂,闇闇以沒世,可悲也已!君為人仁恕,多所施予;人或負之,而不以為懟。其形病而貌甚和。予與之處,可謂有意乎其為人者也。

  君母沈氏,城武知縣存之女。娶任氏,無子。同母弟杲生二子,繼忠、繼孝,君撫教之如一,而以繼忠為嗣。繼忠娶張氏,生二孫,文昌、文光。初,進士君用詩舉,君治易。而二子今以春秋為博士弟子。銘曰:

  牧之良,奧生羊。田之頻,突生鶉。維忠與孝後有馮,三世儒生今其興。

  李惟善墓誌銘李瀚以嘉靖二十九年月日,葬其父李君。先期為狀,來請銘。曰:君姓李氏,諱元,字惟善。高祖諱保,曾祖諱虎,祖諱宗,父諱英,縣學生;母袁氏。君以嘉靖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卒,年六十有九。配張氏,子男三:澈、瀚、渠鳥。澈、渠鳥皆前死;瀚,縣學生。孫男二:一鵬、一鸞。女一,適宜應楫,縣學生。曾孫男一,紹先。李氏世居嘉定守信鄉,君以贅故,居新涇。涇四十年前為荒野,今起為市,商賈凑焉。瀚卜葬,去其居若干步,望張墓。狀如是。

  余昔嘗志張翁,言翁淳樸無世俗機,得壻李君任家督,日飲醇酒,無所問。李君之才,能豐其業。而取張氏族子潮為己子。己生三子,皆姓張氏。而渠鳥復為潮子。聚是二姓,懽無間嫌。及翁年老,乃以潮後張氏,而歸其三子之姓。其始潮在諸子列也,今謂為舅。「涇以渭濁,湜湜其沚」。李君之謂矣。春秋樂道人之善,是宜書之不一而足。銘曰:

  吳淞東流練水出,岸昡大海沃赤日。土岡陁靡聚千室,樹成吉具雜黍稷。有美丈夫從孟姞,新涇之原生攸宅。考終卜藏惟墨食,左為翁阡森鬱鬱,兩丘相望無愧色,載詞于石永不泐。

  張克明墓誌銘嘉定張君卒於嘉靖十九年月日,年七十有九。初娶孔氏,卒於弘治某年月日,年若干。再娶秦氏,卒先君一年,年七十有八。葬于其居之新涇。嘉靖二十年月日,孔孺人先葬在倪家浜,遷以祔。

  君諱杲,字克明,為人剛直無他腸。遇所不可,憤發怒;已,則懽然。鄉人爭來决曲直,至有所笞擊,而能不怨。日飲酒,微醺,輒睡去,了不以世事為意也。兩孺人皆有婦道。君少孤貧,常賴孔氏力生以自給。而秦氏恂恂無所忤,與君齊年,而俱享眉壽,人以為難,然竟無子。而孔孺人生一女,贅李元為壻。元始壯,能應家。君一以委之,遂至于豐殖。而君之弟某;有子曰潮,李元抱以為己子。元又自生子,曰澈,曰瀚,曰渠鳥,皆姓張氏。君既卒,瀚流涕喟然曰:「春秋書『莒人滅鄫』,為此也。吾為儒者,不可以不正。」于是言於元,卒以潮為後,而自別為李氏。瀚始呼潮兄也,今謂為舅。吾聞張氏之厚也,字其壻如子,教其外孫如孫。而李元之愛潮,猶子也。至瀚,裁之以禮,可謂變而得其中矣。銘曰:

  有女以養;有壻以幹蠱;有後以紹厥宗;有女之子以匡其禮:吁嗟乎,張君其有子!

  陳君厚卿墓誌銘

  君姓陳氏,諱圢,字厚卿,世居嘉定之黃浦東海上。父諱廉,字汝界,寶源局大使。生君兄弟四人,而君最少。母黃氏,先亡,而父亦已老矣。同縣馬梁,其妻李氏,陳之出也。意憐之,抱以為己子。然馬翁自有子,而君娶張氏,生一子,殤,嘆曰:「翁,吾父也,必得翁孫以為子。」會馬翁子婦有脤,張孺人日候司之,乃生女。曰:「吾德翁,即男也,當子之。無用女也。」婦又有脤,生男。孺人寢處馬氏室中,男生彌月,即負以歸。夫婦愛之甚。冬月,嘗以身藉之,不令著蓆臥。比就外傅,僮奴悉遣隨,而身自桔橰。張孺人為人嚴毅,其子行步稍斜,必呼訓飭之;日督書課。而君性寬,常曰:「兒富貴有命,不當瑣瑣喋聒,令人不自怡。」然孺人中情深愛,每出一二里所,未嘗不垂涕也。

  君平生好義,先世遺產,悉讓其兄。盡,復賙給之。外父母老而貧,養之終身。又撫育其孤孫二人。人有持官銀百兩,聞縣呼召亟去,遺旅舍中,君後至,獨留守,俟其人還而付之。為人乞貸,已而負之,君為代償。其後有求,復與之,終不言前負也。初,君以產讓其兄,後馬氏有分,復不受。自黃浦轉徙南翔,已又耕新涇之上,新涇近海,會颶風作,海水流漂,嘉定東門外彌【彌 原刻作「瀰」。】

  望波濤無際。君自南翔行至新涇,不識徑施,忽浮忽沉,遂病。數年,且死,呼其子,索筆書曰:「負某人物若干,又負某若干。吾死,汝必償之。」他人有負君者,不言也。取曆日指曰:「某日,吾當去。」命奠告於先。至日,整衣而逝。嘉靖二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也。年六十有三。

  張孺人後君十有四年而卒,實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初九日,年七十有五。卒之日,語其子曰:「昔汝父之亡,某人嘗侮汝。然此人,汝父故所善也。勿記其過。」又曰:「汝無忘馬氏所生。我死,當益厚事之。」蓋君夫婦之賢如此。非其子思彝來乞銘,予亦無由知焉。以此知世未嘗無卓行如古人者,獨其汨沒於閭里,而不暴見於世也。

  學者皆言為後必同宗。然吾以為聖人之制,不獨任其天而已。不得已而有人為輔相之功,所以為相生養也。「慈母如母」,禮經略著其文,而古書亡,不能盡見,可類推也。若陳君之事,何其厚也!思彝生以此事之,死以此葬之而祭之,可矣。余為銘,成思彝之為子也。君始厝於新涇,今一兆於縣東南依仁鄉之蘆涇,而以孺人祔。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也。銘曰:厥德孔厚,而靡【靡 原刻作「縻」。】

  孕字。天若靳之,人以力致。白鶂眸子,一氣相視。既慈既孝,有誠無貳。亦既有子,以視其隧。天實報之,庶固不墜。

  陸子誠墓誌銘君姓陸氏,諱意,字子誡。居太倉州之東鄉。贈文林郎塾之子,嚴郡推官愚之弟。娶龔氏。龔氏居崑山之廟涇;孺人,山東布政使理之曾孫,武岡知州震之子。武岡有三女:長適兵部右侍郎王公倬之子都事愔,次適吏部左侍郎葉文莊公之孫夢泗,其季不出適,武岡以聘君,而授舘焉。陸氏世望族,故與諸家多有連。而武岡初倅閩之漳郡,攜子壻以行,及改調還,而君感南中瘴癘,至家而卒。時正德九年九月九日也。年二十有三。而孺人復從武岡之治所,居長沙、零陵之間數年。武岡沒,而後孺人以其子歸陸氏。蓋去君之世四十一年而後卒。時嘉靖三十三年月日也。年六十有九。

  于是其子明謨傷先人之早世,而母寡居鞠養教誨之勤,將合葬于太倉州花浦長涇之東源,而思圖其不朽。明謨少不能識君之遺事,詹事府主簿王君世德,君甥也,為之狀。而王君時亦少。第言,聞君之昆季皆稱之,為陸氏之才子弟云爾,至述其從母,為人慷慨好施予,平生屹屹無女子態,可以為賢矣。予之從祖母,與武岡君同祖,而諸姑多嫁東鄉,故能知兩家族姓之所自。明謨既壯,嘗慨古人風節,尤喜吟詩。而詹事家方貴盛,以清銜守南京故府,一日掛冠洪武門而歸,其中必有過人者,予以其言可徵信焉,故為之銘。銘曰:適為夫婦,不永其終。四十一年,言歸其封。一世之違,千歲之同。

  王君時舉墓誌銘

  君姓王氏,初名翱,後更諱羽,字時舉,世居海上,而以醫名家。少讀書論,必求其解;不解,不肯已。有能者,輒就問之。以故治人疾多愈;然不自以為功。或譽之,輒言吾所以為術,乃神農、黃帝之傳,神聖之道,顧非盡讀天下書,通于天地之化以參合于人,不可以為。今所為者,乃徒剽取億出以幸中者也。及人有酬謝與否,未嘗望之。性誠篤方嚴,終身不近非禮之色。居里中,恆見憚。往往諸少年相羣聚戲褻,君至,皆走匿,曰:「朱文公來矣。」一日出門,見童子泣于道。問之,曰:「朝入市,失所持物,恐歸而見笞。」問其直幾何,與之代償。已而童子挾所償來還,曰:「朝所失,已得之矣。」君亦遂不受,童子泣謝而去。嘗自恨不讀書,見儒生文士,必悚然卻立,意其中莫測也。其愛慕如此。

  初,君之世父弟翹始數歲,世父將死,呼君屬曰:「儒學難為,不如授以汝術,易了,令可為生而已。」君後不用其言,教之儒,期年,翹以選為郡博士弟子員。雖不遇,然以文藝稱于士林。

  君卒于嘉靖三十四年某月日,享年六十有二。娶嚴氏,生子男女皆五人:男,用賓、用卿、用才、用享、用文;女嫁某、某。孫男女幾人。而君之昆弟亦五人,翔、翀、翎,皆弟也;翔無子,以用享為後。于是翹來請銘,曰:「兄字吾如子,衣食教訓之四十年,翹無以報。兄歿時,會倭犯嘉定,又大疫,兄日未出,即出診視人疫,侵染以死圍城中。而翹方走西南湖上,至死不相聞,以是為終身痛。」蓋來請銘三年矣。銘曰:世載虛華,本實為尻。海瀕椎朴,士風亦澆。尚有古人,抱術以槁。吁嗟孝友,有墳其高。

  蔣原獻墓誌銘君諱杲,字原獻,宋尚書禮部侍郎堂之後。其先宜興人;禮部知蘇州,徙家焉,因世居長洲之鄧巷里。曾祖達卿,祖諱集,父諱淮。而君之配馬孺人,亦長洲之望族,家在甫里。君不幸早世,既葬矣。其後十有八年,而馬孺人卒。又十有三年,祔于其夫之兆,禮也。

  其子煉來請銘,曰:「煉也少,先人之葬事不備,無以列諸幽。今獲葬吾母,嘗所聞于吾母及先人之游者,得其一二。先人養其二親,晨夕之饋,不以溷諸兄弟。官有浚河之役,族貧者,為之代出力。諸所行事,洽于閨門,而及于鄉人。坦懷待物,尤為人所敬愛。而吾母寡居十有八年,代吾先人上事父母,下撫諸幼,吾先人為不亡也。皆不可以無誌。」

  煉又以其家所得當代名公表志數十,若陳、劉二祭酒,徐武功伯、李文正公、吳文定公論次君之先世,往往孝友及文學發科,或為循吏。而其居鄉者,大率長厚,能以愛利及人,恤人之急,如恐不及,賑貸或至千石。其疾病也,鄉人禱于神,以千計。歿而哭其喪,相屬于道。蓋數世如出一轍。而文定公論之。以為「是豈有爵位在上,其勢足以安養乎民,而得此耶?彼為一郡一邑,有愧是多矣」。蓋蔣氏之行誼著于鄉里者如此。

  考其世,自洪熙至于弘治,六七十年間,適國家休明之運。天下承平,累世熙洽,鄉邑之老,安其里居,富厚生殖,以醇德惠利庇蔭一方者,往往而是。蔣氏乃其著者。至于君之世,有可慨者矣。然觀煉之所稱述,其行事猶有先世之遺風焉。君卒于嘉靖元年月日,年若干,葬以某年月日。孺人卒于嘉靖十八年某月曰,年六十九,葬以嘉靖三十二年某月日,墓在王巷先塋之次。子男三,炎、煉、爕。女三。孫男五。炎已先卒,故葬與請銘者,煉也。銘曰:青丘之旁,吳淞之汭。爰有君子,克昌其裔。不嗇其施,民之攸塈。鄉人父兄,笑語洩洩,朋酒斯饗,樂我豐歲。於惟帝力,伊誰之致?年往化徂,日月其逝。我銘斯藏,思爾之世。

  潘用中墓誌銘君姓潘氏,諱乾,字用中,嘉定人。祖諱煦,繇冶城遷東練祁之滸所謂羅店者,有生產畜聚。考諱廉,以無訾省傾其貲,及君之世,靡遺焉。君年尚少,遭父喪,羸然臥苫中。責逋滿門,左支右吾,恬不為驚,事以辨飭。由是三十餘年,清刻自將。掇拾奇羨,今年作寢,明年作堂,又明年治田廬,期于恢大其業,不促速為之。羅店,嘉定巨鎮,商賈之凑,人多機利,君存心忠恕,恆以牟漁暴積為戒,人亦不見其乏,卒又饒給云。

  君為人溫良隱默,外內皆稱為誠長者。初為縣學弟子員,及其子士英亦為弟子員,父子相隨之學宮。久之,君竟謝去。士英嘗病,君抱持哺飲食,夜渴,以津嗽之,愛之如此也。君患風痺,猶營家事。士英請少息,君曰:「恐汝廢學,吾生一日,為汝治家一日也。」如是五六年,以至于卒。

  士英在學,每御史至試之,嘗為首選,而未第。然士英不戚戚,而以不及古人為恥。從師問學,嘗出百里之外。因是可以知君之志意矣。

  君卒于嘉靖十九年六月十有二日,春秋五十有六。明年十二月初九日,葬于腳襪涇之原。配沈氏;男,士英、士賢;女三人,嫁某、某。孫男二人。予辱與士英游,為之銘。銘曰:

  與乎不自繇,其居畜也;泊乎若無求,其干祿也;敷澤其由,賁厥木也;安于此丘,惟君之穀也。

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一  墓誌銘

陳處士妻王孺人墓誌銘  孺人姓王氏,陳處士諱可樂之妻。父諱士高,以歲貢入太學。三娶無子。元配某氏,生女子子一人。故處士受室,成禮於王氏之廟。太學君落魄不事生業,家徒壁立,獨喜飲酒,孺人治女紅以資其費。即賓至,酒禮羞膳,無不得所欲。太學君卒,乃歸於陳。未幾,處士病瘵,生一子,周歲矣。且死,顧謂孺人曰:「伯兄無子,可以兒與之。」孺人曰:「養老字孤,吾事也。」因泣下,截髮以自誓。時庚午之歲,大侵,道殣相望。孺人抱一歲兒哭其夫,且汲飪以承迎二親,甚艱難也。卒以孝養終二親之世,而喪葬之。命其子事其兄公,如夫之教。內外相依倚為命,以迄於有成。

  居無一畝之宮,在闤闠中,人罕見其面。尼媼往來富貴家,與婦人交雜膜唄,尤數從寡婦人遊,孺人一切謝絕之。晚年,目蝸睆矇朦然,甚不自得。醫至,卻之,曰:「吾手不能與人診視也。」蓋年二十四而喪處士,六十有二而卒。時嘉靖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二日也。於是嫠居幾四十年矣。

  初,處士之曾祖諱翊,中乙榜進士,授膠洲學正,歷應山王府教授,嘗為會試同考官。崑山之士以易學登第,自應山君始。家世讀書清貧,節行可慕尚也。孺人子一人,唐,縣學生。孫二人,王道,縣學生;次王政。葬以嘉靖二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在白馬涇隨字圩之新塋。其辭曰:

  兩儀奠位,自初有民。陰陽會合,男女貞行。聖人因之,秩為典常:法則天地,垂象咸、恆。王道陵遲,關雎【雎 原刻誤作「睢」,依詩經校改。】

  刺興。鄭、衞靡靡。禮俗以傾。會齊於禚,天宇晦暝。孰知千載,是心猶明。懿矣淑婉,居然性靈。爭芬昧谷,競節高冥。有赫管彤。於昭汗青。子政作傳,元凱翼經。無微不顯,靡幽不呈。鐫辭於石,以紹前人。

  太學生陳君妻郭孺人墓誌銘孺人姓郭氏,長洲人,封鴻臚寺丞諱某之曾孫,處士諱某之孫,太學生諱受益之子;歸陳氏,工部都水司郎中諱天貴之子婦,太學生大雅之妻也。年四十有四,以嘉靖三十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卒。太學君為治葬事,遣其子良謨來請銘。

  初,孺人始歸陳氏,太學日遊庠舍,不能治生產,幾無以自贍。孺人父母家在吳淞江上,田肥美,歲多收。為捐嫁時衣被財物,買田廬。每歲之冬,即往收穫。苦寒迨春,而面嘗皸瘃。凡賓祭補紉饎爨,一任其勞苦。時節縮而用其仂,纖麗之服,珍華之飾,屏去不御。親黨有邀為宴會者,曰:「飲酒非婦人事。」輒謝之。辛勤二十餘年,家用可以給。而夫君以年貲貢入太學,滿次謁選,當為州縣官,不日有祿養。而教育其子為進士業,亦既有成矣。一旦搆危疾,自知其不起,為其子女從容敘述生平。言始為婦以至于今,其勤勞如此。若操舟渡江,舟中之人僅已登岸,而操舟者沒焉。因唏噓不自已。家人度為櫬須若干直,孺人聞之,即曰:「吾不須此木,當若干直可也。」又曰:「吾生自謂盡瘁於爾家。然不欲費,但得片石,求能文者誌吾墓足矣。」

  予聞而傷之。孺人以女子,有志於名後世,夫豈為區區之名,即其平生之志,有不容沒沒者。予讀谷風之詩,蓋夫婦之變也。其稱所以為其夫者曰:「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何有何無,黽勉水之。」至於旨畜以御冬,甚微細者,亦自言之亹亹不厭。千載而下,可以見為人婦者之心也。其亦可悲也已。孺人生子男二人:良謨,長洲縣學生;良策,尚幼。女子一人,適李春陽,吳縣學生。孫男女二人。其葬在武丘鄉,卒之明年正月二十四日也。銘曰:

  郭世巨族,居差方里。大臚貤封,亦以貴起。來嬪陳宗,實相厥美。致其畜藏,勤毖自喜。悲彼褕衣,不能為婢。一世之志,迫于短晷。不承其享,貽後之祉。

  顧孺人墓誌銘嘉靖二十七年,沈君子善喪其配顧孺人。又明年,舉進士,官鄱陽,孺人尚在殯。尋以中憲之喪還家。明年治葬事,以孺人祔於崑山縣橫塘祖塋之次。寔三十二年某月日也。子善先期來請銘,其子堯俞從予遊,每念其母,輒流涕,曰:「吾母賢,非夫子其誰宜銘?」

  嗟夫!富貴壽夭,非所以論賢者,而賢者之志不在於此。然世恆以是為幸不幸,相與為悲喜,亦夫人之情哉!沈氏世以詩書名家。中憲趾美前武,三為二千石。而孺人之考給事兄弟起海上,一時同官黃門,並貴顯矣。孺人托於兩家,得子善以為之壻,孰不為喜?然孺人未及笄,屬給事捐舘舍,哭泣悲衰,幾不能以生。後每追慕顧念,有終身之悲。而子善為諸生,悒悒不得意,孺人與共勞苦,有雞鳴警戒之志。及遊兩京太學,遂魁畿甸多士。又再試不利。比及第,孺人幾及見之,而先以死。蓋富貴壽殀之數,雖父子夫婦,不能相及者,此其所以可悲也。

  孺人生而敏慧,數歲,為給事製小冠,給事喜,為冠以出見客。常以格言教訓孺人,輒能記。其後每稱以勗其子。為人凝重,在父母側,不問不言,或竟日無一言。雖中憲嚴憚之。君所交遊,以文字學業相過從,即喜,具食飲,令盡懽。苟非其人,雖杯【杯 原刻誤作「林」,依大全集校改。】

  茗不時至也。見其子夜讀書,輒紡績,與共燈火,用勸率之。事祖姑太宜人尤孝敬。中憲之官,太宜人老不能行。嘗謂中憲:「有賢孫婦,即汝面汝目在吾眼前矣。」其賢如此。蓋子善宦學之助為多焉。

  給事諱濟,官刑科給事中。中憲諱大楠,官至惠州府知府。子善名紹慶,今為鄱陽縣知縣。孺人生于正德四年七月十四日,得年四十。男子子二人,堯愉、堯典。女子子二人,壻王炳衡、王伯稠。後出女子子一人,妾出男子子二人,堯欽、堯文。昔雍門子以哭見孟嘗君,孟嘗君為之增郗嗚唈,流涕不能自止。予銘孺人,蓋有傷心者。銘曰:嗟夫人之婉好,宜其壽考,胡遽以歿?其行獨,而不祿。嗟夫,造物者區區以此為仇,夫孰能知其由?

  潘府君室沈孺人墓誌銘予少善潘士英子實。子實自嘉定來崑山,居馬鞍山岩石之間。予亦時過子實,因獲拜潘府君,氣貌方壯盛也。喜飲酒,不屑事生產。而沈孺人者,清浦大族。清浦在縣東南海上黃浦之東,蓋俗謂之江東沈氏云。孺人去膏澤,攻勤苦,以佐其家。又以其餘力為高樓夏屋以居,而子實得自恣遊學。嘉靖某年月日,潘府君卒,其明年十二月,葬于腳襪涇之原,予嘗誌其墓.府君亡,而孺人持門戶如其存時。子實益復聚縣中俊彥,日與講肄。某縣人往往取科名,貴顯于朝,或不幸因踣于時,亦以道義為鄉人所重,皆子實之與也。人以是愈稱孺人之賢。而幼子士賢,亦力學為諸生。

  會倭奴犯境,子實家近海,最先被兵。遂奉孺人避居予安亭舍中,予家人皆得挹其慈範。明年,寇益深,子實去之澱山湖中。孺人命舟,益遠去,之檇李,入其郛中。澱山湖王氏,予姻家也。是時從孺人行者,皆獲免;不從孺人,留者皆被害:其倉卒明智如此。兵後,家悉燬。子實稍卜新居,始以不能具菽水養為憂。于是計偕留京師,選授處之龍泉博士。龍泉山縣,學宮皆傾圮,因留妻子侍養,先之官,除舘舍,欲迎孺人,而孺人竟病卒。蓋子實非苟仕者,千里就微祿,以為親也,而竟不能致居官一日之養,豈不傷哉!

  雖然,使子實早取科名,亦不肯趨時以為大官。雖為大官,亦必不藉此以為親榮。則今子實之所以事孺人者,蓋無憾也。予銘府君至是二十年,乃銘孺人。而予與子實亦已老矣。其又不能無感矣夫!其辭曰:

  沈氏江東世名族,黃門柱後兩賢擢。孺人父肄王父輔,世稱孝子善慶渥。府君諱乾用中字,士英、士賢二子續。女適金詡徐應元,張來之配先母覆。孫男女七曾孫二,胤嗣蟄蟄繁祉福。己未臘月日初五,七十有六齡非促。微文志墓襲前詞,明歲除日祔夫麓。

  周子嘉室唐孺人墓誌銘震澤東出為淞江,遶吳之境而南,故吳地多以江名。子嘉世居江南,唐氏居江北,皆崑山之鄙也。相去二十里,故孺人歸于子嘉。時參知公已登進士。子嘉以兄故諸生,時為廉吏,祿養不贍。賴國家恩澤,得以安其閭里,無呼召之擾。視先世雖以貲高里中,而數苦徭賦,今可以無事。遂與孺人耕田常數百畝。孺人日饁百餘人,歲時伏臘賓親之費,不使子嘉有言,而悉自辦治。而事二大人極孝養。參知公宦游數千里外,有令兄弟,又有賢婦,得以無顧念。孺人產子,舅中憲公已步,聞之亦喜。

  初,晏恭人卒,孺人哭之哀。又哭中憲公而病,尋卒。子嘉痛之,十七年而不葬,曰:「不敢薄吾妻也。」又曰:「始吾為生之難,今稍裕,而吾妻不及矣。」于是以某年月日,葬于千墩浦奈字圩之新阡。子嘉名大賓。男子子一人,之榮;女子子三人,適某、某、某。又男子子四人,女一人,繼趙出。孫男子一人。余與徐韜仲,皆子嘉之姑之子。故請韜仲為狀,而余為銘。子嘉謂皆外兄弟,可信其賢不誣也。銘曰:

  孰為之昉,不既其養。自我為土,或居其上,其命也夫!今見子之長,黍稷禋祀,其永享之。

  方母張孺人墓誌銘鄉進士方範循道之母張孺人卒,將葬,乞銘于予。其狀云:「張氏世居崑山之水墟村。曾大父諱奎,大父諱佩,父諱錦。母潘氏。父少習舉子業,長為郡從事,不久棄去。所生女子五人,皆聰明穎慧。而吾母尤凝重貞淑,頗習小學、列女傳,能了大義。嘉靖初,吾父以御史議大禮不合,歸。久之,先妣封孺人范氏卒,遂以禮聘焉。先是,范孺人方正賢淑,動協矩矱,人以為女丈夫。吾母志操娟潔,動止有則,族黨內外,咸謂有范孺人之風。期年,生不肖。先君乃悉以前所樹產歸伯兄,而攜吾母子構別室以居。吾母念先君所留鮮薄,懼弗給也。治生纖悉,僅僅取足。而恆宿儲甘旨,為吾父徵姻合朋之需,吾父得夷猶于江山綠野之間,情閒意適者,皆吾母之助為多。不肖方向學,吾父謂吾母曰:『兒年少,勿以他好奪志,即遠大可期也。』庚戌之秋,吾父奄忽見背。吾母敬承父志,咨于伯兄,博訪名宿,延之家塾。餼幣饋遺,必加豐腆。早夜冀有成立,以慰先人于九泉。未踰年,則訟役交侵。吾母于是撫不肖泣曰:『汝父不欲以厚貽汝,正為今日。而人情若此,奈何?所賴以自立者,惟能讀父書耳。即汝負先人之志,吾亦何以生為也?』遂相與大慟。不肖因悚惕痛勵。值倭警,家產蕩焚。吾母復鬻簪珥,為延師費,不足,則又稍捐成業以資之。蓋自先君謝世,今十五六年中,經頓撼百出之苦,惴惴焉不敢一日之寧。惟是尊師教子,則愈久而愈切。時從伯兄課試,有不愜,輒令長跪,提以大杖。吾母既忿不肖駑鈍,又重憐之,即投杖,號泣竟日。每夜篝燈課讀,而躬自辟纑。雖隆冬沍寒,戶外雨雪交作,猶凄然相對,不少假借。歲甲子,遘腹疾。三年不能起。丙寅,疾益甚。是冬,值五袠之誕。子姓姻戚,衣冠萃止,舉觴稱慶。吾母為力疾強起,整衣登堂矣,而委頓不能勝。乃自嘆曰:『吾必死矣。然自汝父見背,遺汝,中更多難,吾撫之以至于今,吾即死,不愧汝父于地下矣。』越明年正月某日終,得壽五十有一。子男一,即不肖範。孫女一,幼,未字。嗚呼!他人之母,母耳。使範無母,其能一日自存也哉?範今僅得成立,能備一日之養,而吾母已不能待矣。此所以抱終天之恨也。」狀如是。

  余交方氏三世矣。侍御諱鳳,與其兄奉常公諱鵬,同舉進士有名,時稱二方。侍御性豪爽,然于范孺人,頗嚴憚之。後與張孺人別居,甚相愛。舍其平生所為業,更自建立。故循道稱其母之辛勤者如此。其伯兄則長史築,范孺人出也。又所為延塾師,如吾友桐城趙中丞子舉,秦進士光甫,及海虞二陸,皆相繼登科第。而循道復中鄉舉,將踵二父以起。人稱孺人主中饋,極奉師之禮,故循道痛念其母,異于他母,良然。循道事孺人尤孝。葬在縣治馬鞍山之陽,故祖墓而為別域。實隆慶某年月日。噫,其可銘!銘曰:懿矣慈母,又有孝子。卜從其先,惟墨食,遺後人祉。

  張孺人墓誌銘孺人姓張氏,太學生陸子徵之妻,武康令本枝之母,世為長洲人。始,尚醫張公與子徵父如隱公,皆出贅居祥符里,以故張公以女予子徵。子徵名煥,與其弟燦子潛,兄弟皆有名吳中。子潛進土高第,入翰林,為給事中。而子徵久不第。子徵為人博雅,善著書,好遊名山水,意興所到,獨自往來,不孰何家事。家事一任儒人,孺人亦以為治生纖嗇,非丈夫所宜與知也。至於教子,孺人亦躬自督責。以故子徵得以遊閒。而諸子學皆有成。子潛給事中言事,被謫都勻,而其孺人又病死。母胡夫人春秋高,每念其仲子得罪朝廷,竄萬里外。孺人獨共養,時以溫言慰解之,胡夫人乃喜。

  孺人初為家甚纖,及本枝中鄉舉,仲季二子並遊太學,乃喟然嘆曰:「三子俱長,吾今可以無事事矣。」遂為之析生,獨居一室,日唯焚香禮佛。又好觀北史遺文、隋朝故事,諸稗官小說家,數為諸子言之。本枝迎養之官。孺人一日下堂,躓,傷其左足而病。病良瘉,二子迎歸為壽;尋以他病,遂不起,元年甲子之二月某日也。年八十有一。子男三,長即本枝,次培枝,翹枝。皆太學生。女一,適刑部主事查懋光。孫男四,某、某。女四。曾孫男女四。陸氏自冢宰公最貴,其族多著朝籍,其後出子徵兄弟。而本枝為吏,以循良稱,其聞喪而還也,吳興人惜之。

  余與本枝同年,又同官,以是年之九月某日,葬孺人於貞山,故奉子徵之命來請銘。銘曰:陸於長洲,厥世遠矣。冢卿之興,綦貴而圮。黃門績文,為時宗工。太學博雅,允宜其兄。唯是名族,宜有令母。令母頎頎,德音則有。當其治生,束之若急。及有代人,脫焉如釋。來遊武康,象服裶裶。觀子循政,式遄其歸。順化委蛇,八十一終。勒詞玄石,以詒無窮。

  沈母張孺人墓誌銘孺人性張氏,曾祖璠,祖錦,父沂,以貲雄海上。孺人年十七,歸沈君垣。沈君自少不能治生,遇有賦調,輒轉徙避之。孺人常椎髻單衣,步從其夫。至則與女奴共操作,終不以父母家有所覬望。沈君時大困,意不能無懟,孺人俛嘿而已。母老且病,兄鴻臚君梓在京師,孺人日夕侍湯藥不去側,母以是安之。平生無疾病,一日之後園,右食指為棘所傷,血濡縷,遂至大疾。嘉靖三十年十一月初一日也。年五十有一。殯殮不具,鴻臚君經紀其事,葬之吳塘之源,實以其年十二月初八日。子男二人,大有、大成。女一人。

  大有從予遊,予素知孺人之愛其子,每告歸,必問所習,大有對之辨析,即喜見于色。吾妻,沈之自出,呼孺人為嫂。然年最少,孺人嘗在他所,未嘗相見。先五月,吾妻死。孺人獨曰:「嗟乎,賢者固不能久生於今世?」因流涕累日。予屏居安亭江上十餘年矣,自遭此痛,回首平生,惘惘無可向人道者。或譏以私喪踰禮,而不知實有身世無窮之悲。聞孺人之言,而為之屢慟焉。及是,大有來請銘,思其言,尤悲。因序而銘之。銘曰:

  嗟生之厚,而數之蹇。不忮不求,君子之選。生有令辭,是以銘于茲。

  陸孺人墓誌銘孺人姓陸氏,朱君艮之妻,封吉安府推官諱苓之子婦。父諱桂,母王氏;伯父諱松,母朱氏,實吉安之女弟。孺人少時,伯父母無子,養以為己女。欲為朱氏重親,遂聘朱君為贅壻。久之,致其橐于陸氏之族曰蕾者,曰:「女不可以為嗣。壻不可以為烝嘗。必欲為後,蕾也宜。」遂歸于朱氏。

  吉安為諸生,布衣糲食,僅以自給。及長子舉進士,選調吉安,得推封。及為監察御史福建副使,吉安始卒。已又為廣西廉使,為河南布政使,而太夫人猶在堂。孺人終始孝養,雖其兄弟亦賴之。年二十,得寒疾。自以終不能有子。為置他姬,生三女子。已又生三男子,撫抱若一。生平無紛華之好,無夷鬼之惑;於治生尤纖,以此致饒給云。

  嘉靖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卒,得年五十九。男,邦教,娶歸氏,予從女也。邦禮,娶徐氏。邦治,未聘。女,適縣學生周履冰、楊承芳、張復祖。以卒之年十一月壬寅,權厝于祖塋。而以某年月日葬。履泳述孺人狀甚備,予為採次其辭,而為銘曰:

  三代詩書之所載女子之行,非有怪特奇畸,而在于仁孝勤儉,而無忮忌之資。雖今世固有之,世人不察而不知。有其知之,視予銘詞。

  張太孺人墓誌銘

  太孺人張氏,故戶侯章君注之少室,歸化令若虛宗實之母也。章氏世海虞人,若虛曾祖珪,監察御史。祖格,大理寺卿。御史四子皆登朝,二季位至九列,而大理最賢。大理生注,以貲為某衞千戶。

  始崑山之東鄙曰安亭,有楊氏。亦名族。大理故與楊翁舊,遂以戶侯贅于楊氏。而楊女蚤亡。楊翁曰:「女不幸,吾不可以失章甥。」遂為章甥娶洪氏女,如其女。戶侯以此卒居楊氏。然無子,以兄子棨為後。太儒人在諸姬中獨後生子,即若虛也。已而戶侯與洪孺人皆亡。太儒人抱其子日夜啼泣,遂喪其明。倚兄子為後者。而戶侯與兩娶,皆葬安亭矣。若虛既舉于鄉。太孺人撫几,遶而行,喜不自勝。及為歸化令,不能之官,其孫太學生衡已能自主其家,太孺人遂與其孫歸海虞,比若虛之喪自歸化還,家入恐太孺人悲哀,不以告,竟太孺人死,猶以為尚在歸化也。又三年,太孺人以嘉靖甲子五月二十七日卒,年八十有三。

  初,太孺人十五而歸戶侯,久未有娠;他姬往往有娠不育。太孺人又十五年,年三十,始生若虛。他姬豐氏新寡,其父母欲嫁之。豐姬怒,斷其髮,哭曰:「奈何以女與人,食其茶,死,又易之茶,獨貴如此乎?」竟不能奪。太孺人其後遂迎豐姬與共處。兄子為後者,後倅永州。先以單縣最當封,永州請移封其本生。若虛方貢在春官,意望其兄。而永州以若虛能自得之也。及若虛久不第,頗以為慚。已調歸化,曰:「吾父母不得單縣封,當得歸化封矣。」然竟不得云。於是衡以隆慶元年三月初六日,葬於虞山拂水巖先生之側。若虛之葬在其北。余與若虛同學,又同舉。若虛娶陸氏,故王氏也,與余妻為姑姪,故皆在安亭,同居王氏者數年。後離居矣,不得視其母子喪,以為憾。銘曰:

  命也為娣,又嫠而矇,傳世紹業乃其功。母之愛子望無窮,石巉水落宰木叢,猿哀虎嘯霜山空,生兮不歸死來從。

  龔母秦孺人墓誌銘孺人姓秦氏,諱清,父諱璿,祖諱恭,贈刑部員外郎;其丈夫曰龔君河,字順之。順之父諱乾;祖諱紘,承事郎;曾祖諱理,山東左布政使,門人私謚為清惠先生者也。孺人初歸時,舅祖方伯公已歿。舅以編戶長鄉賦。正德庚午,歲大侵,縣官不為蠲貸,盡責之長賦,舅罄其產輸不足,則盡室以逃。孺人之旁舍,追者至,時方有娠,天大暑,閉密室中,幾暍死。順之常夜雨雪中行,身被塗泥,時就繫箠楚,血漬衣,孺人私取衣澣濯之,不使其舅姑知。順之時時出外,獨黽勉事其二親,撫教其兒。孺人本儒家女,其前世皆貴顯,數更困阨,能怡然安之。晝夜紡織不怠。性端肅,雖老,見男子,常蔽茀。伯兄元氏知縣雷,修謹之士,每敬歎之。

  始,龔氏自宋殿中侍御史猗渡江南來,遇異人,得枯杏枝,教以「樹之復生,則止居焉」。殿中君至崑山畯儀村,殖其樹,果復生,居六世,而杏已大數十圍矣。稍遷至十里所,曰青墩,又五世而方伯始顯。故縣中稱龔氏之族最久。及順之之世,而青燉之故居始失之,乃遷徙無常處。

  嘉靖三十六年四月乙巳,孺人竟卒于學官之寓舍,年七十二。子二人,邦衡、邦伯。女二人,嫁王仁、高岱。孫,男二人,女二人,曾孫男一人。邦衡,即孺人遊旁舍所妊者也。少有雋材,為縣學生,以春秋教授鄉里縣人,尤以孺人之不遠于祿養為恨。時殯于學宮,欲速葬,故以六月丁酉,葬小虞浦之新塋。銘曰:

  殿中南徙,歷四百春。畯儀之族,始大青墩。懿茲令母,來嬪自秦。有喬者木,百歲為薪。生無處所,歿有高墳。勒銘幽石,以俟後人。

  李母陶碩人墓誌銘季母,姓陶氏,崑山某里人。年二十一,歸于同縣季君。生子男三人,鎬、龍伯、鉞;女一人,適杭成樂;孫男四人,曾孫男女二人。年七十一而卒。

  母少孤,鞠於其嫂,事嫂如母。及在季氏,撫其伯之孤如子。家常乏,以女工佐其費,至於充裕,母勤毖不休。龍伯讀書為博士弟子員,諸公貴人愛其材,爭折節與交;龍伯亦數數造請,或頗誚之。然龍伯以為士負意氣,立崖岸,不可於人,非通世之資,終直行其意不顧。其遊諸公問,禮數往來,必與之稱,門外常有長者事。客從季氏飲者,日十數人,費皆取于母,母終不厭。龍伯以此益自喜。龍伯工於應主司之文,雖更試不第,人不謂龍伯拙,而謂其必自奮,故龍伯不以自沮,而母歲歲以望。

  去年秋,母病,而龍伯婦支氏有娠。術者曰:「子丑之月,以喜衝,病有瘳乎?」母聞之悅,屈指顧支氏曰:「是已是已。」及支氏乳,而得病甚。母驚悸,撫膺曰:「吾婦賢孝,婦死,吾亦死。」頃之,支氏卒;母悲惋,踰月亦卒。噫,可傷也已!時嘉靖十八年三月己亥,遂以是年十一月庚申,葬於白馬涇之新阡。龍伯請予銘,銘曰:

  質之淑兮,又修能也;榮祿弗膺兮,年不待也。育子之憫兮,命奚在也?銘以藏之,永不壞也。

  王母孫孺人墓誌銘太湖東北,復溢為諸湖以十數,其東為澱山湖,最鉅。澱山湖東北折為溪,復小匯為度城潭。蓋湖水之觀大矣,水欲盡而復匯,其境無窮而益勝,此吾吳之所以為澤國,而饒於水如是。昔有隱德君子曰王復齋先生,與其子南陽先生居於潭上。父子並磊落奇偉人。予之曾大父城武公,雅善復齋先生,故至今子孫猶締婚媾之好。予歲時一至其家,多從中秋泛月湖中,或憩潭旁篁篠閒,觀魚鳥之飛泳。主人為擷嘉樹之實,采芳桂之英,瀹茗清談,指點山旁竹木之間二先生飲酒博奕之處,因登忠孝之堂,為之慨然而歎息。潭東北,蓋王氏之世墓。墓之迤南,則南陽先生葬於是三十年矣。嘉靖二十有八年十月十三日,其子有親,始奉孫孺人祔焉。先期來請銘,而自為狀,曰:

  「先君諱懋德,是為南陽先生。先母性孫氏,即吾家度城之近地磧礇人也。外祖諱奎,外曾祖諱源。先祖諱某,是為復齋先生。舉進士,試禮部,未第而卒,不及見吾先君之婚娶也。祖母凌孺人,躬自督課,遣入縣學,為弟子員。先母來未半載,祖母即付以家事。祖母性嚴厲,鮮當其意,先母能委曲將迎,常得其懽心。晚年遘疾,宛轉牀第,幾及三載。先母親調藥食,扶持起居,終其身不倦。中年得痰疾,為先君置妾楊氏,生一女,愛之不異己出。比先君病卒,共處一室,食則同几,臥則同衾。楊氏亦奉事惟謹,如女之事母。此人家之所難也。自先君蚤世,吾母在艱難疾病之中三十三年。於乎痛哉!」其狀云爾。

  又曰:「先母八十,吾兄弟為壽,辱吾子為文序之。吾子又誌吾從兄邦獻之墓。知吾家者唯吾子,且又能文,茲不可以辭。」予乃銘曰:澱山之東,度城之堧,爰有王氏,世居其間。庭有古木,堂有遺編。磧礇之孫,雲樹其連。來嬪夫子,亦婉其賢。中途背捐,疾疚纏綿。獨閱春秋,八十三年。終從厥居,何後何先。白水瀰瀰,綠草芊芊。我著斯銘,積德之阡。家其大昌,子孫其延。

  朱母顧孺人墓誌銘孺人姓顧氏,世為崑山人。高祖諱大本,贈光祿大夫、柱國、少保、太子太傅、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曾祖諱良,祖諱恂,贈官皆同。考諱鼎巨,光祿大大、柱國、少保、兼太子太傅、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贈太保,謚文康。孺人為國子生朱君諱端禧字子求之妻。子求祖諱拭,雲南道監察御史;考諱紱,贈禮部左侍郎。正德中,文康公在翰林,子求應例陞國子,與孺人偕入京,居文康公舘。會有詔,國子生年未二十者,令家食,及年以來。公意不忍子求行,卜之留,不吉;卜行,又不吉。公頗疑之。竟遣行。亡何,子求卒于家。

  初,子求有一男子子,蚤殤。至是獨有一女子子。孺人撫孤事姑,再更三年喪,哀禮其至。已而女子子又亡。子求同母弟諱隆禧,禮部左侍郎,贈其考者也。先是以其仲子世揚為孺人子。女亡而世揚又穉,乃攜入京,從文康公居。時文康公已為吏部左侍郎,掌詹事府事。公尤憐之,曰:「吾女女而不婦。」蓋喜其嘗在側也。公日向親用,累遷,遂入殿閣。上遣中使至家,恩賜稠疊。公拜受,必呼夫人與女至,觀視嗟歎。蓋榮天子之賜,且以慰藉寡女云。夫人凝重有德,孺人絕類其母,常代夫人居中饋,家人罕見其言笑。向夕,屏居一室,獨與所攜兒,對燈火,黯然淚下。竟文康公世,凡八年。公薨,隨喪還,遂老于朱氏。卒時,年六十有七。嘉靖四十年二月七日也。

  子男,即世揚。初,禮侍有長子,後亡,以世揚少育于嫂,不忍奪其母子之愛,卒定為其兄後。男子孫一人,鶴年。女子孫三人。以其年十有二月七七日,祔子求之兆,在縣城馬鞍山之陽,裏拱字圩之先塋。文康公及第三十年間,家無死喪哭泣,獨其女蚤寡,福蓋未能全也。余嘗論之,以為孺人當艷陽桃李之時,獨秉霜雪之操,不媿稱宰相家女云。銘曰:

  夫既弱喪,又折其萌。父耶母耶?不救其傷。其命也耶?抱空依亡,懷哺其嬰。子耶孫耶?世有宗祊。其非命也耶?是為銘。

  沈引仁妻周氏墓誌銘

  孺人姓周氏,崑山人。嫁同縣沈引仁為妻,生子男三人,友、恭、孝。引仁亡二十三年矣,恭亦已早死。孺人年六十有五,生孫男女五人而後卒。時嘉靖二十一年四月四日。是月二十日,葬蔣涇之原,合引仁之兆。

  引仁之祖,為王安道家壻。安道者,故縣中名醫也。繇此沈氏世傳其術。引仁少孤,孺人已歸,即當家。時引仁醫未知名,甚貧窶。內有以養其寡母而外不乏者,孺人之力為多。其後引仁醫大行,家稍裕矣,而病渴,日食斗米,肉十斤。如是病者六年,醫既廢,贈謝絕無所得,于是益困。諸所須,必于孺人,晝夜勤瘁,事引仁愈謹。引仁齒盡落,不能食,孺人嘗哺之。即欲食婦人所忌食者,亦哺之無難色。引仁卒,竟撫二子,至于有立。二子能養矣,孺人猶自勞苦,不遺餘力。引仁先有所貸負,年久,主者往往棄責,或忘之。孺人皆疏記,次第以償。比死,棺斂之屬,悉手自整具。二子至無事可以盡其心,惟悲哀而已。

  初,引仁與其兄不相能,兄數苦之,嘗夜使酒,登屋大噪。盡去其瓦。其嫂即來謝,曰:「兄狂乃爾。今毀瓦,吾為葺之。」其嫂固賢婦人,而孺人又賢,每事相為和解,故引仁兄弟卒大懽也。嗚呼,孺人之所能,可謂人之所難者矣。銘曰:嗟沈君,藥惟醫。有廢興,命與時。惟淑媛,實相之。閱百艱,勤若斯。為女則,視銘詩。

  唐孺人墓誌銘太學生嘉定沈君煦之室唐孺人。其先自晉陽徙上海。四世至右副都御史瑜,其季子鎧,生三女,而兩女皆歸沈氏。其長歸監察御史灼,君之從父兄;而季即孺人也。君同產兄弟六人,長兄刑科給事中炤,致政家居奉母。持【持 疑當作「時」。】節率兄弟諸婦進拜堂下,孺人于其中尤稱賢孝。君卒業太學,孺人從居金陵,告歸。久之,君卒。太夫人龔氏亦卒。四月中,再遭大故,持喪有禮。子兆,方童幼,保育勤至。兆多疾,每疾作,孺人輒不食飲,焚香膜拜,以祈福祐。教令紹續前業,復遣入太學。倭奴涉內海,孺人趣辦裝走入崑山,不數日,故居悉燬。明年,寇迫崑山,遂避居金壇,轉徙白下。久之,營卒巖亂,都人恇擾,還居崑山。然卒不能至江東也,竟死崑山寓舍云。

  江東者,在海上,渡吳松江而東,故土人以此為稱。有魚鹽捕葦之利。沈氏世居于此,數百年巨室,兵燹為之一空。孺人生貴,為父母鍾愛。入沈氏,又富貴。一旦失偶,嫠居四十年,老又遇寇,白首流播,可悲痛也。然自寇至,多見鹵掠,孺人獨有先識,故不及于難。臨死,敕侍婢出所御服珥,分賜旁侍者,爽然不亂。以嘉靖四十二年某月日卒,年七十有八。子男,兆也。女六人,孫男一人。

  先是嘉靖某年月日,權厝君于周溪,孺人從父江西按察司副使錦為銘。于是兆作周溪塋,啟攢,與孺人合窆焉。實嘉靖四十三年正月某日。君家世行事,具唐誌中。銘曰:

  吁嗟沈君,不永其齡。孺人耄矣,所悲者生。孰是長違,而同斯墳。子則成矣,有以見君。人世哀榮,委之逝波。惟有懿行,載斯不磨。

  毛孺人墓誌銘余晚而知學。里中有周孺亨先生,積德累行,余師也。蓋其道行于家矣。于是將葬其配毛孺人,而手述其狀示余,請銘。

  按孺人姓毛氏,世居縣西南陳家墩。曾祖諱昱;祖諱忠;父諱震,字畏之,舉辛未進士,調新昌令。到官未幾。以疾引歸。新昌有子而夭。惟一女,以許孺亨。孺亨方齠齔,往候焉,新昌執其手而訓誨之。無何,竟卒。孺亨父南京刑部侍郎諱廣,時以御史言事,再貶于沅。孺亨從居深山中,三年而後歸;始葬新昌,而受室于毛氏之舘。

  孺人少從女師,通古今大義,性端重而慈孝。事姑夏淑人,甚有婦道。處娣姒間,油然無間言。人以緩急告之,雖空乏,必得所欲。新昌為後之子,于孺人為從父弟,待之有加。嘗自悼終鮮兄弟,雖有疏屬,無所不厚。父有遺妾適人,而所適者亦死,孺人還之。孺亨以彼已自汙,意不謂然。而孺人曰:「是燕人也,以吾父故南來,忍使之流落失所?」卒養之終身。至于家之罷老,不事事而餼者,常十數人。人有牾逆,怡然受之。或與孺亨相顧咨嗟,曰:「是寧有此也?」終不復言。孺亨舉進士,試禮部不第還,即相從觀書,問古義,了不以得失動其心,方少年,即為買妾,以廣繼嗣。久之未效,則增置者不一,而拊之,人人各得其所。則又曰:「胤嗣之續否,天也。君宜知保養壽命之原。」孺人先得末疾,及是,孺亨會葬他所,還而病發,已不能言。遂以嘉靖三十六年二月丁亥卒,年五十有三。夏淑人泣曰:「前二日,新婦聞釀熟,呼婢扶侍以往。首斟以奉我,詎意其至此也!」又曰:「婦能順吾志。吾老矣,望其事我。今治其後事,痛何可忍?」孺亨不事生產,孺人主調,張弛惟宜。至是殆不能以家。忽見其手書女教諸篇,因憶平日相警誡之語,悲感益甚。術者嘗謂孺亨:「子于相法當損妻。」孺亨先聘魏恭簡公女,意自謂當之矣,而竟不能免也。初,為毛氏置後而不振。春秋祭祀,主之孺人。新昌有老母及嚴孺人,與孺人所生母,喪葬皆盡其誠焉。嗣子一人,曰邦楨。以嘉靖四十二年九月甲申,葬于先公之兆,在縣北尉遲村。孺亨,公之仲子,名士淹。嗚呼!有道者之言,余何敢殺其辭。銘曰:周、召、毛、原,世皆數千。新昌之禋,有女以傳,而復不延。厥德之周,祿又不讐。嗚呼!生有賢哲以為述,其奚尤?

  魏孺人墓誌銘太常【常 原刻誤作「嘗」,依大全集校改。】

  卿夏公日永,始事成祖文皇帝,歷官四朝,知名海內。公長子承事郎諱鉞,鉞子諱景濂,景濂子諱承恩,後更諱槃,字思紹,孺人其配也。姓魏氏,考諱璧,妣姓趙氏,宋楚王元儼之後。夏氏自太常公時,富貴雄于吳中,其後寖弱矣。而孺人兄諱校,是為恭簡公,官亦至太常卿,為當世大儒。兄諱庠,仕南京光祿典簿。家富貴,幾與往時夏氏埒。孺人處內外兩家興廢之間,閉門獨處,寂如也。晚年,兄與父母兄嫂相繼淪亡,日忽忽不樂,遂得疾以逝。是歲嘉靖某年月日,年若干。將葬,予表弟夏煥來請銘。

  初,予之祖母為夏公之孫,承事之女。承事沒後,外祖母張夫人依吾祖母以居,喪殯皆在吾家。祖母,思紹之姑也 故思紹與母許碩人尤往來親厚。雖孺人亦數至吾家,其後祖母謝世,吾始娶于魏;孺人,吾妻之姑也。不數年,吾妻復夭歿,自此吾與兩家,漠然無所向。回念吾祖母之亡,忽踰三紀。吾妻少矣,先孺人而亡,亦幾二十年。今而哭孺人,安得而不哀也?

  孺人生子男一人,日煥;女二人,嫁某。孫男一人。某年月日,從其夫祔于崑山城之東原太常公之兆。銘曰:女耶婦耶,兩太常家。居太常里,從太常墓。後千百年,其藏永固。

  葉母墓誌銘

  葉裕居太湖洞庭山中。泛湖,徒步行二百里,從余遊。然又不常留。數往來江海間,所至語合意,即止數日,飲酒高歌,甚懽,即又去江海間,人皆以為狂生。然與余言其母,未嘗不嗚咽流涕也。嘉靖三十二年五月十三月,母卒。且葬,來請銘,悲不能自止。予未為銘,會有倭奴之難,裕亦去,三年不復見。予念裕平生好遊,連年兵亂,道途之梗,存亡殆不可知。一日忽復至,則又請其母之銘,悲泣如故。蓋江海間以為狂生,而不知其於孝誠如此也。

  洞庭人依山居,僅僅吳之一鄉。然好為賈,往往天下所至,多有洞庭人。至其於父母妻子之懽,猶人也。而裕母其所遭異是,獨煢煢以終其身。裕年逾四十,尚未有室家。凡生人之所宜有者,皆無之。裕自言初生時,祖母旦夕詛咒,拜其祖之主而字之曰:「葉士貞,何不以兒去?」母患之,寄之外氏。時葉氏居在澄灣,其外家在湖沙灣,東西相望一里所。外母抱裕倚門,望西山夕烟縷起,裕思母,黯然淚下。裕每道此,尤悲也。母姓陸氏,卒時年六十五。裕後娶沈氏,生子一人。予憐其意而為之銘曰:

  五湖洞庭,於是焉生,於是焉死,我為是銘。其尚何恨,可慰幽靈。 【銘辭,崑山本顛倒失韻。今從常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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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二  權厝誌 生誌 壙誌

  中奉大夫江西右布政使致仕雍里顧公權厝誌

  公諱夢圭,字武祥,世居崑山之雍里,故以為號。高祖諱良,曾祖諱恂,皆以文康公貴,贈光祿大夫、柱國、少保、兼太子太傅、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祖諱宜之,封山西道監察御史,文康公之兄也。父諱潛,監察御史,馬瑚府知府,進封中憲大夫。顧氏自中憲始登進士,文康公位至台輔,而公父子仍世登科,貴顯于時。公始入仕,年尚少,授刑部浙江司主事,改南京吏部稽勳司主事,遷驗封司郎中。會詔下求言,公上疏言六事,皆時致之要。而罷去中官鎮守,當世施行焉。高陵呂仲木、吉水鄒謙之,皆海內名流,同在郎署。一日會飲,呂公擷梅花謂公曰:「武祥如此花矣。」其見推重如此。嘗與呂公泛舟清溪,公亦忻然自以為得焉。

  擢廣陳布政司參議,行部至遂溪,道暍,縣令跪獻茶瓜,公知令貪,不受,竟劾去之。海北有平江、青鶯、楊梅、樂民四珠池,詔書督採甚急。公上疏言:「海面珠池,先朝率十五六年或十年一採,始得美珠。邇者三年再採,珠已耗竭。蓋珠蚌之生息甚難,採愈數,得珠愈少。非積久,不能美碩繁夥也。每採當用舟筏兵夫萬計,往來海中,因以為盜。近年劇賊黃山秀,蓋起於珠池也。蝥戶觸犯瘴霧腥氣輒死,尤可憫念。海北頃罹饑荒,彫瘁尤甚。勞役不止,將有他虞,非國家之福也。乞敕停罷,養寶源以寬民力。」疏入,文康公見之,愕曰:「奈何為此驚人事耶?」下部,寢不覆奏,而二郡卒買珠以充貢。

  陶都御史諧,議剿西山猺,空其地,填以新民,引韓襄毅公故事為比。公力言,猺不宜盡殺。且新民畏其吞噬,而土兵厭猺山之荒落,必不可居。韓公於廉州流賊殘破之餘,召新民填其空,而廉地皆平原,非今比也。陶公卒從公言。尋遷江西左參議。丁外艱,服除,陞山東按察司副使,改提學河南。訓士先以行義,作諭高才生文,汴人稱之。會郊廟覃恩,進階中憲大大。是年,天子駕之安陸,道河南,一省官盡出迎,而公處守。有詔,宗室惟親王朝行在所。公榜詔旨於省門,宗王以下,視常加斂戢焉。陞福建布政司左參政。閩多連山竣嶺,公觸冒炎霧,行部千餘里。寇掠連江,自浙入壽寧,壽寧萬山起伏如波濤,官兵至,賊散藏人家,歘然無迹,兵去復出。公至,譏得所匿,盡捕之。始,復有浙賊自車嶺入松溪,劫崇安、建陽。公至建寧,又得土賊,賊於是始平。大率閩人以為囊橐,賊以故縱,公蓋得其要,非徒兵力所能竟云。

  擢本省按察使,陞江西右布政使,行至建寧,病作。上疏懇乞致仕,得俞旨。公在閩,持憲無所撓。而高御史刻深,州縣官被按問,無免者。朝論罪之。高知公已去,遂欲劾公以自解,奏寢不報,而高竟坐貶。

  公為人敦重,言不能出口。所至闔戶讀書,絕無他好,而自奉如寒素。孝友恭遜,鄉人稱其厚德。公在汴,文康公方柄用,人皆擬其竣擢。及閩藩之命,莫不歎息,謂公不扳家勢以升也。然以年少登科,愛嗜文學,宜在清華之地,而久滯外省,非其所樂。嘗語所親曰:「北河櫂船者邪許之聲,曰腰彎折。此今人以喻兩司官者也。」其不能無望如此。雖位崇岳牧,以強年解組,優游林麓,有子又皆才俊,能紹其業,人望之以為不可及,然竟默默不自得以亡。

  嗚呼!世之能成其志者蓋少矣,其所遭際,何可一概而論也!如公者,豈不悲哉?公卒于嘉靖三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年五十有九。配皇甫氏,封恭人。子男二,允默、允燾。女一,許聘李延實。孫男女四。以歲之不利,權厝于中寮公之域,在縣北之巴城。嘉靖三十九年九月三日也。銘曰:

  巴湖灝灝,東奠高原。蕭森古木,哲人藏焉。爰卜山龍,穿中有戾。聿來從之,金井浮竁。考事撰詞,識其日月。悲則有餘,匪言能發。竣于再卜,惟龜墨食。徵文列位,昭垂穹石。

  伯妣徐孺人權厝誌伯妣徐孺人,以嘉靖二十一年,權厝於須浦之原,曾大父城武府君墓域之外。伯父曰:「有光,汝為之誌。」於是小子涕泣頓首曰:「纂述遺行,子弟事也,烏敢辭?」迺誌曰:

  孺人姓徐氏。祖明,長壽縣教諭;父尚志,母朱氏。孺人之歸於我也,曾大父城武府君歿久矣,而高大父承事府君尚在堂。吾伯父為嫡長曾孫,孺人為冢婦,所事大人以十數,循謹柔和,婦道無曠,內外莫得而議之。是時遭世熙洽,家門隆盛,小大愉愉。孺人新來為婦,而伯父為縣學弟子有聲,方淬勵進取,孺人未嘗得一日樂也。中更賦役苛擾,門戶萎薾,孺人長持勤儉,遂以勞苦終其身。所御衣,少時所御者也;所用器物,少時所用者也。亦不至於乏。性尤靜默,歲遣二子入學,婦習女事;獨居一室,竟日不聞言笑,若無人焉。他婢妾有喧爭者,亦無所詬怒也。孺人母家,與吾家鄰比。先是,朱孺人無恙,孺人諸姊妹時時過從會集,諸母恒歎羨,以為難得。孺人數有疾,常臥數日輒起。嘉靖十九年二月一日,乃至於大疾。年止六十。於戲痛哉!

  初,先妣與孺人先後來歸。先妣少孺人七年,而先妣蚤棄有光,遙遙三十年矣。每見伯父母雙雙,意慘然淚下,以為吾兄弟無此悲也。今又復降割於吾兄弟,欲見吾伯妣,又不可得矣。伯妣生子二人,有嘉、有慶。女二人。孫男女五人。

  鄭君漢卿壽藏銘

  鄭君漢卿年五十九,為壽藏,請予書其家世生年月日而銘之。「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漢卿寧以今之五十九之是耶?蜚廉為紂石槨北方,桓司馬為石槨,君子譏之。趙太僕、司空表聖之徒,皆預為壽藏,後世以為達。若以為「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則二子亦取譏於世矣。蓋有不可以一而論者。羊叔子登峴山而歎,杜元凱自書其功於二石,一豎峴山之上,一沉漢水之淵。二子豈為身後之名,而登高顧盼 【盼 原刻誤作「盻」,依大全集校改。】,周覽百世之後,歎生人之速化,其意遠矣。

  予少聞長老言吾鄉先達之高致,天下太平,士大夫棄官家居,以詩、書文藝為樂。吾外高祖太常夏公,與漢卿之祖介菴先生,生時皆有壽藏。數十年來,前輩風流,邈不可復見也。漢卿其有意慕其祖之為者與?

  漢卿名吉,字漢卿,又自號怡山。其先汴人,宋華原王居中之後。南渡,始家於崑山。祖諱文康,正統戊戌進士,乞恩歸養,遂不復仕,鄉里高之,所謂介菴者也。父諱暠,成化戊子舉人,遙授吉水縣丞。漢卿生弘治辛亥某月某日。娶某氏,生女,嫁顧光裕;側室某氏,生子,某、某。予為漢卿書如此。蓋予知其意欲有所述,而又不自言,予亦莫得而論也。

  鄭氏世傳帶下醫,有神驗。其家甚有方書,漢卿尤能變而通之,多所全活。然予問其治狀,亦不言也。曰:「活人自是醫者之事,且吾亦不知人之所以活。元凱非為區區一時之功,吾何敢蘄為後世之太倉公邪?」壽藏在圓明村某字圩之原。為三穴。以十月日初度之辰封之。實嘉靖二十八年。銘曰:

  天地擴擴,日月循行。星辰粲列,萬物畢形。孰謂之有,目明則明;孰謂之無,目冥則冥。以死為尻,以生為脊,猗與鄭君,古之達識。嘯歌高堂,樂飲玄室。我為銘文,刻于貞石。

  南雲翁生壙誌嗚呼,國家以科舉之文取士,士以科舉之文升于朝,其為人之賢不肖,及其才與不才,皆不係于此。至于得失之數,雖科舉之文,亦不係其工與拙。則司是者,豈非命也夫?

  南雲翁者,少為諸生,有聲于黌校之間。今老矣,猶能誦其科舉之文。時當五德之時,與翁同較藝于文場者,往往至今官迨九列,入為三少;以與翁較其工拙,則未知其孰先而孰後也。使南雲當其時而得之,其為貴顯,詎可涯量,世孰得而輕之?豈非命也夫?南雲年甫弱冠,御史與之廩食。即不得一第,當循年資升國學,高不失為縣令府佐,卑亦為郡文學。而當時有司以小過例汰之。萬里之塗,出門而蹶。余獨怪夫當時之不能愛惜人才,而屑越如此也。雖然,與南雲同時而得者,使其顯榮極于九列三少,而果瘝【瘝 原刻誤作「眔」,依大全集校改。】曠于職,苟冒于干祿,以負天子之任使,豈如南雲之脫然無所累也乎?

  南雲家饒財,自為諸生,頗自馳騁,喜音樂歌舞。其為御史所汰以此。南雲既棄科舉之學,日從鄉先生長老為社會。性不能飲酒,喜音樂歌舞益甚,以此傾其貲。顧猶忻忻愉愉,無日不然。蓋至是年七十有一矣。豈非所謂達生之情者哉?

  翁初與家君同學,又與伯父同年生,故常往來余家。以予之譾陋,翁獨愛慕其辭,以為可傳。求予誌其生壙者十有二年;予未能應翁之命,翁亦不怒,而請之盆勤,謂予曰:「人死後而有誌,是誌者生之所不能見也。吾得子之誌,是能見其死後。願子之誌吾壙也。」翁為人有風致,可謂修然于生死之際。則予之所謂命者,又不足為翁道也。翁姓龔,名某,字某,南雲者,其老而自號云。是為誌。

  姚生壙誌嘉靖十九年,姚生子英自嘉定來崑山,學于余友周士洵,是時生年十七。其秋,試京闈不第。後二年,始復學于予。予一見其文,歎曰:「未有如生知予之深者也。」生居安亭東庵,病去不見者久之。以其冬十月甲辰死。

  嗚呼!生未見予而知予,予于生無數月之聚,而戚戚然嘗念生,此莫知其所以然者。生之志與文,宜不止此,其天耶!生有父母。其祖尚生,且老矣。憐生依依,旦暮望其有成,坐數之他郡試,試未嘗不隨也。故生死,其父母尤悲。將葬,予無以寄其哀,使生之友李汝節買石而書之,納諸壙中。

  亡兒曾羽孫壙誌嗚呼!余生七年,先妣為聘定先妻,而以吾姊與王氏。一年,而先妣棄余。余晚婚,初舉吾女,每談先妣時事,輒夫婦相對泣。又三年,生吾兒。先妻時已病,然甚喜,呼女婢抱以見舅氏。臨死之夕,數言二兒,時時戟二指以示余,可痛也。蓋吾祖始有曾孫,故其母字之曰曾孫。余重違其母言,又以曾孫不可以為諱,故名曾羽孫云。

  時吾兒生甫二月,日夜望其長成。至於今十有六年,見吾兒丰神秀異,已能讀父作書,常自喜先妻為不死矣。而先妣晚年之志,先妻垂絕之言,可以少慰也。不意余之不慈不孝,延禍於吾兒,使吾祖、吾父,垂白哭吾兒也。

  吾兒之亡,家人無大小,哭盡哀。今母之黨,皆哭之愈於親甥。其與之游者,相聚而哭。其性仁孝,見父母若諸母,尚有乳哺之色。慈愛於人,多大人長者之言。故其死莫不哀。

  始余憐吾兒,不甚督課之。或以為言。余獨自念,如吾兒,當自不待督課也。嘗試之三史,即能自解。諸生來問學者,余少出,令兒口傳,往往如所言。或入自外合,輒就几旁展卷,視所讀何書。余閒居無事,學著書,每一篇成,即持去,忻然朗誦。與之言世俗之事,不屑也。一日,余與學者說書退食,方念諸子天寒日已西,尚未午飱,使人視之,則兒已白母為具食矣。洞庭有來學者,貧甚,余館之。兒時造其室視食飲,殷勤慰藉,其人為之感泣。余與妻兄市宅,直已讐而求不已,兒每從容言:「舅舍大宅而居小宅,可念,吾父終當恤之,他勿論也。」余誤笞一人,兒前力爭之。余初不省,而後悔。笞者聞兒死,為之大哭。余窮於世久矣,方圖閉門教兒子,兒能解吾意,對之口不言而心自喜,獨以此自娛;而天又奪之如此,余亦何辜于天耶?歲之十二月,余病畏寒,不能蚤起,日令兒在臥榻前誦離騷,音聲琅然,猶在吾耳也。會外氏之喪,兒有目疾,不欲行,強之而後行。蓋以己酉往,甲子死也。方至外氏,姿容粲然,見者歎異。生平素強壯無疾也。孰意出門之時。姊弟相攜,笑言滿前;歸來之時,悲哭相向,倏然獨不見吾兒也。前死二日,余往視之。兒見余夜坐,猶曰:「大人不任勞,勿以吾故不睡也。」曰:「吾母勿哭我,吾母羸弱,今三哭我矣。」又數言:「亟攜我還家。」余謂「汝病不可動」,即顰蹙甚苦。蓋不聽兒言,欲以望兒之生也。死於外氏,非其志也。

  嗚呼!孰無父母妻子?余方孺慕,天奪吾母;知有室家,而余妻死;吾兒幾成矣,而又亡。天之毒于余,何其痛耶!吾兒之孝友聰明,與其命相,皆不當死。三月而喪母,十六而棄余。天之于吾兒,何其酷耶!當【當 疑當作「常」。】

  時足不踰閾外,而以旅死,其又何耶?術者曰:「外氏之喪,以甲寅呼癸巳。」吾兒,癸巳生也。青鳥之書,佹瑣拘畏,常以為不可信,其又足以移禍福於人耶?禹鼎淪沒,九黎亂德,是何白日晦冥,邪鬼鴟張,神奸俶擾,王虺封豕,長爪巨牙,暴橫於原野之間邪?何美好清淑如吾兒,使之摧折沉埋,必蒙倛而鷙盩者,乃享富貴而長世也?夫服仁義,稱先王,非獨世之所嗤笑,抑亦天之所嫉惡也!余煢煢世路,落落無所向。回視三穉,韓子所謂「少而強者不可保,而孩提者可冀其成立耶」?嗚呼!吾于世已矣。

  按禮:「公為適子之長殤中殤,大夫為適子之長殤中殤。」是適子亦殤也。而春秋「伯姬卒」,傳曰:「此未適人,何以卒?許嫁矣。婦人許嫁,字而笄之,死則以成人之喪治之。」郎之戰,汪踦死,魯人欲勿殤,孔子曰:「能執干戈以衞社稷,雖欲勿殤也,不亦可乎?」先王之禮,為之大法而已。至于因時損益輕重之宜,一聽之於人,檀弓記、曾子問諸篇可見矣。夫禮之精微,不能一一而傳也。余悲吾母之志,而先妻於是真死矣。故字之曰子孝,而以成人之喪治之。蓋吾祖吾父之所痛,國人之所許,而先妣之志之所存也。孔子曰:「延陵季子,吳之習於禮者也。」夫延陵季子之葬子,非古有也。而孔子之所謂合禮者也。余于吾兒,欲勿殤也,其可乎!

  死之四日丁卯,為壙於縣之金潼港先高祖承事郎府君饗堂之東房。渴葬,未成葬也。書以志余之悲而己矣。嘉靖二十有七年,歲次戊申,十有二月某日。

  女如蘭壙誌

  須浦先生之北,纍纍者,故諸殤冢也。坎方封有新土者,吾女如蘭也。死而埋之者,嘉靖乙未中秋日也。女生踰周,能呼予矣。嗚呼,母微,而生之又艱。予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撫,臨死,乃一抱焉。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為也?

  女二二壙誌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時又戊戌戊午,予以為奇。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見予,輒常常呼予。一日,予自山中還,見長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予出門,二二尚躍入予懷中也。

  既到山數日,日將晡,予方讀尚書,舉首忽見家奴在前,驚問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卻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時已死矣。」蓋生三百日而死。時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予既歸為棺斂,以某月日,瘞【瘞 原刻誤作「痊」,依大全集校改。】于城武公之墓陰。

  嗚呼,予自乙未以來,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見,可哀也已!

  寒花葬誌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虛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時,年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葧薺熟,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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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三  墓表

亡友方思曾墓表

  予友方思曾之歿,適島夷來寇,權厝于某地。已而其父長史公官四方,子昇幼,不克葬。某年月日,始祔於其祖侍御府君之墓,來請其墓上之文。亦以葬未有期,不果為。至是始畀其子昇,俾勒之于石。

  蓋天之生材甚難,其所以成就之尤雜。夫其生之者,率數千百人之中,得一人而已耳。其一人者果出于數千百人之中,則其所處必有以自異,而不肯同於數千百人之為,而其所值又有以激之,是以不克安居徐行,以遽入於中庸之道。則天之所以成材者,其果尤難也。思曾少負奇逸之姿,年二十餘,以禮經為京闈首薦。既一再試春官不利,則自叱而疑曰:「吾所為,以為至矣,而又不得。彼必有出於吾術之外者!」則使人具書幣走四方,求嘗已得高第者,與夫邑里之彥,悉致之於家而館餼之。其人亦有為顯官以去者。然思曾自負其材,顧彼之術,實不能有如於吾,亦遂厭棄不能以久。方其試而未得也,則憤憾而有不屑之志。其後每偕計吏行,時時絕大江,徘徊北岸,輒返棹登金、焦二山,徜徉以歸。與其客飲酒放歌,絕不與豪貴人通。間與之相涉,視其齷齪,必以氣陵之。聞為佛之學於臨安者,思曾往師之,作禮讚嘆,求其解說。自是遇禪者,雖其徒所謂墮龍、啞羊之流,即跪拜施舍,冀得真乘焉。而人遂以思曾果溺於佛之說,不知其有所不得志而肆意於此。以是知古之毀服童髮,逃山林而不處,未必皆精志於其教,亦有所憤而為之者耶!以思曾之材,有以置之,使之無憤憾之氣,其果出於是耶?然使假之以年,以至于今,又安知其憤憾不益甚,而將不出於是耶?抑彼其道空蕩,翛然不與世競,而足以消其憤憾之氣耶?抑將平其氣,無待於外,安居徐行,而至于中庸之塗也?此吾所以嘆文之成材為難也。

  思曾諱元儒,後更曰欽儒。曾祖曰麟,贈承德郎,禮部主事;祖曰鳳,朝列大夫,廣東僉事,前監察御史;父曰築,今為唐府長史。侍御與兄鵬,同年舉進士。侍御以忤權貴出。而兄為翰林春坊,至太常卿,亦罷歸。思曾後起,謂必光顯於前之人,而竟不得位以歿。時嘉靖某年月日也。春秋四十。娶朱氏,福建都轉運鹽使司判官希陽之女。男一人,昇;女三人,皆側出。

  思曾少善余,余與今李中丞廉甫晚步城外隍橋,每望其廬,悵然而返。其相愛慕如此。後予同為文會,又同舉於鄉。思曾治園亭田野中,至梅花開時,輒使人相召,予多不至。而思曾時乘肩輿過安亭江上,必盡醉而歸。嘗以予文示上海陸詹事子淵,有過獎之語,思曾凌曉,乘船來告。予非求知於世者,而亦有以見思曾愛予之深也。思曾之葬也,陳吉甫既為銘。予獨痛思曾之材,使不得盡其所至,亦為之致憾於天而已矣。

  從叔父府君墳前石表辭歸氏世著於吳。自康天寶迄於同光,百八十年,以文學科名為公卿侍從,有至令僕封王者。吳人至今紀之。宋咸淳間,湖州判官罕仁,居崑山之太倉項脊涇。洪武初,徙今附城須浦上,六世之墳墓在焉。叔度逃難,走夜郎、邛、筰間,有神人來迎將之。宜興徐文靖公為之作傳。叔度再世為我高祖,諱璿,承事郎。生我曾祖,諱鳳,城武縣知縣。城武公三子:長,我祖,諱紳;仲,叔祖,諱綬;季,叔祖,諱綺。府君,仲之子也,諱格,後更諱于德,字民從。弘治間,曾祖父母與叔祖,一歲中皆亡。府君少孤,吾祖教之。後常依季叔祖以居。恩勤撫育,二父之功為多。

  其後吾歸氏之在海虞白茆者,兄弟皆修學。延致府君,府君遂盡室以行。白茆瀕江海,府君築居田野中,四望寥曠。每秋風落木,慨然首丘之感。然去歸市隱隱莽蒼間。歸市,諸兄弟家也。時時相過從會集。府君是以喜曰:「吾居此,殆不乏跫然之音也。」府君雖在海虞界,與宗叔諫,猶籍崑山博士弟子。歲皆有米廩之養。諫復推其半與之。蓋白茆諸父兄弟三十餘年,睦友任恤之義可尚焉。然性曠達高簡,獨以宗門相依,他無所屈也。嘗與人友善,後其人貴顯,終身不見其面。有所得,飲酒輒盡。以是不能為家。而少有異稟,讀書,過目輒成誦。能日寫經義百篇。人見其無所事學,而藝甚習。數試不第,會督學御史牒至,府君當貢博士。有所私持兩端上請,御史墮其計中,遂以府君為次。還至揚子江,大風雨,連日不得渡。忽感疾,腹脹泄痢。府君母龔氏,青縣教諭紱之女,山東左布政使清惠先生理孫也。家世科名。府君少隨諸舅,計偕北上,至是歎曰:「吾少從舅氏觀都邑之盛。宮闕官署街術,至今歷歷記之。天子致治中興,建明大典數事,及備禦外國,吾方壯年,不得有所試。今老矣,且將一望闕廷,而竟不得往,命也夫!」

  府君卒于嘉靖三十八年十月十二日,年六十有五。娶張氏,修武縣知縣謙之孫,卒於嘉靖三十年七月初七日,年六十有二。生男四人:有恒、有倫、有守、有徵。章氏,生女一人。章氏出漢陽太守賢。孫男四人:士弘、士和、士毅、士達。城武公墓在須捕上。先祖妣及仲叔祖父母祔左,先妣先姑祔右。先姑以下無餘地。故為新塋海虞萬歲涇之陰,南去白茆浦百武。禮:公子始來在他國者,後世為祖,謂之別子。明有始也。又曰:「去國三世,爵祿有列於朝,出入有詔於國,若兄弟宗族猶存,則反告於宗後。」明不絕也。

  嗚呼!宗門衰落,念吾先世媺宮室,族墳墓,而聯兄弗,吾叔父竟羈窮以死,能不為之悲慟哉?其葬也,叔祖曇以下,皆自崑山往哭之。同學諸生,上其行於有司。友人陳敬純斂賻贈,而弟學顏供葬事,尤盡其力云。【按章氏不言繼娶,又不言側室,凝脫漏。刻本抄本皆然。今姑闕。】

  通政使同右參議張公墓表

  公娃張氏,諱寰,字允清,世為蘇州崑山人。曾祖諱用禮,贈奉政大夫,刑部郎中;祖諱稹;考諱安甫,祁州知州,封奉直大大,刑部員外郎。初,奉政有四子,稹其長也。次和,中順大夫,浙江按察司提學副使。次穆,太中大夫,浙江布政司右參政。兄弟以文章節行稱於世,號二張先生。次种,濮洲判官。始英宗皇帝臨軒策士,中順兄弟同舉禮部,太中名第二。及入對策,中順第一。天子使小黃門密至其邸識之,以有目眚,置二甲第一。大【大 依上下文意,應為「太」。】

  中積官,當入為都御史。會李尚書秉為大理寺卿王概所排,太中在李公奏中,遂罷官。而兄弟四人,惟伯與其季不為進士。而伯實生奉直公,其季生大理評事申甫,又皆舉進士。奉直性高簡,不屑世故,為祁州滿任,即致政,詔嘉之,增秩以歸。蓋張氏子姓不甚繁衍,而世登科甲。二張先生最有名,而公父子仍紹其美,崑山之人以是榮貴之。

  公登嘉靖辛巳進士。明年,知濟寧州,至則減損戶徭,拊循流亡。州水陸二驛併,水驛須冰沍乃給陸,以省其費。修學舍,揀生徒才俊者督課之。創方正學先生祠。時奉直公就養在濟,雅不樂公居孔道,晨夜飭儲偫候望。公遂疏乞改官,調濮州。濮於濟北境而僻。公益蠲去繁苛,出庫餞以賑饑荒。水囓州城,公新築增羊馬城。東郡有大賊,詔書名捕不得,公陰誘其豪,具得囊橐,逐捕斬之。巡撫都御史上其最。兵部以非邊功,格不行。

  丁內艱,服除,補開州。州瀕河,河溢水退,多填閼之田,豪民兼併,以虛租影射下戶。公命魚麟比次,以絕其姦。輯二州志,修衞公子路墓。陞刑部山西清吏司員外郎。尚書以公才,令攝浙江司郎中。獨循寬法,人以無冤。

  居頃之,予告歸養。奉直公春秋高,愛公甚,常同臥起。頃刻不離;年八十有四而終。公居喪廬墓,有乳燕之祥。服除,授通政司右參議。司事清閒,散衙後,即從名流賦詩。會九廟災,詔京朝官三品以上自陳。而公秩五品,往見夏學士問詔旨,欲自陳。夏公謾應之曰可。蓋素不樂公,欲誤之也。公遂自陳,得致仕,以強年坐廢,論者惜之。其後撫按先後薦,吏部特表薦,皆不行。

  公之歸也,惟以圖史自娛。臨摹法書,揮翰竟日不倦。好遊名山。初嘗從奉直公觀雁蕩,登天目,父子相隨,衣冠儼雅,浙人慕之。後益得縱意,渡浙江,南抵武夷,至匡廬,還觀石鍾、小孤、采石、九華、黃山、白巖,足跡幾遍東南。

  先是,坦上翁與名士吳珫、陸崑輩為湖社,孫太和亦與其中。坦上翁者,前工部尚書劉公麟也。建安李尚書嘗稱「見翁峴山,了無宿具,惟以乳羊博市沽。風雨瀟瀟,欣然達夜」,高風可想。而翁獨與公善。公晚入社,而顧尚書諸名賢昔在。公春秋如期至苕上,社畢,輒遊山。然以其人夷曠多愛,所至,大吏迎將,人比之鄭莊千里不齎糧。自陽明歿後,學者稍稍離散。公嘗登其門。至是吉水鄒謙之、餘姚錢德洪,以師門高第,會講懷玉之山。公欣然赴之。欲以明年為太嶽之遊,而遘疾不起矣。實嘉靖四十年正月二十四日,年七十有六。子男四人,桓慕、桓純、桓思、桓學;女二人。孫男六人;孫女四人。

  公為人篤于行誼,事長姊,終身孝敬不衰。置義田以贍宗族。少年有善,推獎逾分。以故多依歸之。陳主事者,分司濟寧,詿誤繫獄,公抗言使者,竟白其冤。楊太僕杖死朝堂,召故人賓客,為棺斂。所部三州,經三十餘年,其人猶不絕問遺。其見愛如此。八或當筵有所凌忤,但坐睡,少頃欠伸,即命肩輿去,終未嘗有所較也。晚歲惟務遊覽,在舟中之日為多,家事一無所問。人望之,蕭然有神仙之氣。歿後,郡人有設香茗降仙者,公憑乩,自謂已得仙云。

  余少辱公見愛,俾與其長子有婚媾之約。公自懷玉還,即見過,復置酒相召。欲以文字見屬,而不竟所言,但曰:「此兒子輩事也。」不幸,公尋謝世。於是,諸子以嘉靖癸亥十月二十八日癸酉,葬公于邑東南甲川鄉七保在字圩橫塘先塋之次,屬余書其墓上之石,余何敢辭焉?

  封奉政大夫南京兵部事駕司郎中王君墓表無錫有隱君子,曰王君,以仁孝施於其家,而訓廸其鄉之子弟。二子相繼登進士。初,朝延用伯子官,推封為戶部某司主事。及仲子之在駕部也,詔又以其官命之。其於世俗,榮顯矣。而君且樂嘉遯,遺利勢。聞子有美政善事,貽書慰勞,而終不喜以官封自矜眩。以為居官者不得顧其家,而居家者不知有其官,其自殊別如此。伯子方侍養,而仲子進官廣東,以君春秋高,不忍踰嶺,亦懇疏歸。於是父子兄弟相聚。蓋又承懽顏者十餘年,而君始卒。年逾大耋,見五世之孫,羣兒環繞膝下,怡怡愉愉,獨得其天性之樂。如君者,吾江南仕宦之家,不多見也。

  君諱澤,字均霑。高祖諱宏,居三登里,以人材調補浙江都轉運鹽使司判官,通利鹽莢,商人惠賴。其卒也,來共致金葬之。曾祖諱惟益,祖諱經,兄弟五人,皆好任俠。宣德中傜上林苑,因破耗其家。父諱宗常,課書自給,而教子以經學。君以是明經為人師。無錫黌舍之士,半出其門。而二子卒以經學顯。

  君為人至孝,父性嗜甘,日貯棗柚蜜餌餦餭,必愜其意;一日行仆堦下,傷其足,病至危殆,割股療之。母袁孺人,喪明。左右扶掖十餘年,目忽自明,人謂孝誠之所感。有賈人被掠,盡亡其蓄,行乞于市,且餒死。君知其湖湘間人,賈吳久矣,意憐之,厚資送,得生還其鄉。其樂施予、急人之難類如此。日閱古書傳方,又數與黃冠遊,多得禁方。為藥齊,活貧人甚眾。居家無燕媠之容。檢御精明,不以老故自解嫚。嘗服延壽丹,形神充沃,黑髮茙茙復生。顱骨隆起,乍開乍闔。逾八十年,侍姬復乳一男子、一女子。嘉靖三十七年秋,遘疾,食漸少,氣微,目烱烱不寐,亟索枕中書,又索阿羅漢傳,歘然而逝,人尤以為異。是歲八月十八日也。年八十九。配錢氏,吳越武肅王之後潯之女,封安人,贈宜人,先卒。子男三人:召,戶部某司員外郎;問,廣東按祭司僉事;幼子怡。女二人。孫男二人,金、鑑。鑑舉進士,未廷試。孫女四人。曾玄孫男女十六人,以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某日,葬馬鞍塢先塋之傍。

  予數過無錫,行九龍山下,思與其賢士大夫遊,而道無由。今僉憲見屬以墓上之石,蓋余所夙仰其高風而不可即者。因讀進士鑑所為袱,於是乃知其子孫之能成名者,以有君也。遂摭其大略,書之於墓云。

  懷慶府推官劉君墓表

  懷慶府推官劉君,以嘉靖年月日葬於上海縣之方溪。後若干年,其子天民具狀,請余表於墓上。

  劉氏之先,自大梁來居華亭,曰亨叔。亨叔生仲禮,始徙上海。仲禮生慶;慶生四子。長曰銑,次曰鈍。銑坐法,被繫京師。鈍陰乞守者,代其兄,令出得一見家人而歸死。鈍既繫而銑歸,紿其父母云:「鈍死,己得赦歸。」鈍久繫而其兄不至。京師士大夫皆知其冤,為餽食飲。久之,赦歸。家人驚以為鬼物,母泣曰:「兒餒欲求食,吾自祭汝,勿怖吾也。」鈍具言不死狀。乃開門納之。銑倉皇從竇中逸去,遂不知所之。鈍生玉、璵。璵為建寧太守。玉以其家衣物寄官所,不令有擾於民。璵卒為廉吏。玉子兗,汀州通判。兗子兆元,字德資,即君也。

  君自少舉止不類凡兒。及為諸生,嘗試高等。嘉靖四年,中應天府鄉試。先是,其所親有誣害君者,及君得舉,則又曰:「吾固稱德資聰明,今果然矣。」君益厚遇之。上海俗奢華,好自矜眩。君獨閉門讀書,雖兵陣、風角、占候之書,皆手自抄寫。時從野老散髮箕踞樂飲,不自表異。計偕還,渡江,登秣陵諸山,呼古人名,舉酒與相酬,不醉,不止也。嘉靖某年,選調懷慶,先太守已遷去,會中使啣命,降香王屋山。民苦供應,多逃亡。君攝守,能以權宜辦濟,使者告成事而去。君嘗慮囚,一女子呼冤,君察其誣。繫獄已二十年,遂出之。武陟富人,以女許巨室,因借其資,以致大富。而壻家後貧,遂結諸豪為證,欲離婚。君責令歸其女,而疑富人家多女婢,即歸,恐非真女。乃問有老嫗,嘗識其女面有黑子。已而果非真女。君怒,欲按籍其家,竟以其女成婚。君為人寬和,至持法,雖宗室貴人請乞,不能奪也。

  尋以病去官。至淮陰道卒。臨卒於邑,曰:「吾始與唐元殊飲酒懽呼,寧知有今日耶?我死於此,無親知故人為訣。男未成,女未嫁,負用世之志而不施,命也夫。」唐元殊者,君從父在汀州,元殊同學相好。時偕遊二老峯,皮冠挾矢,從僮奴上山,以酒自隨,酒酣,相視大笑。人莫能測也。後元殊過海上,時不見已數年,為道平生,慷慨泣下。當炎暑,置酒,且歌且飲。酒酣,裸立池中,傳荷筒以為戲。君既困於酒,且為水所漬,竟以是病。一日,臥覃懷官廨,見一女子徙倚几旁,以為其婢也,呼之取茗,恍惚不見。自是神情不怡,因請告還而卒。時嘉靖某年月日,年四十有九。

  君先聘陸文裕公女,後娶瞿氏。子男二人,天民、天獻。女三人,適太學生顧從德,縣學生張時雍、張秉初。天民自傷少孤,頗為序述君遺事,俾余書之如此。惜其獨負奇氣,自放於盃酒之間,然所施設一二,已無媿於古人;而不盡其才,可悲也已!

  敕贈翰林院檢討許府君墓表天厚人之有德,將以興其家,不當其世而特鍾於其子,然猶使之困窮晻鬱以歿;若是,其理有不可知也。然非其困窮晻鬱,則亦無以大發於其後。此其數詘伸消長之必然,亦其理未嘗不可知也。敕贈翰林院檢討許君之子曰國,當許君之世,已舉于鄉為進士第一。是時國方計偕上春官,君奄然以歿。未幾,其夫人汪孺人又繼之。國既免喪,遂上春官獲第,選入翰林。隆慶元年,天子新即位,覃恩近侍,國時為檢討,得以其官推封。而汪夫人為孺人。嗚呼!國亦既顯且貴矣,君、夫人竟不及見;國之所以痛泣荷國厚恩,而抱無窮之悲也。

  許氏自唐睢陽太守之孫儒,避朱梁之亂,以來江南。故其子孫多在宣、歙之間。而君今為歙人。君諱鈇,字德威。曾祖仕聰,祖克明,父汝賢,皆有潛德。君蚤孤,依于外家。稍長,挾其資從季父行賈。有心計,舉十數年籍如指掌。季父所至,好與其士大夫遊。君悉為存問酬報尺牘,又善書,江湖間推其文雅。季父初無子,以君同產弟鈺為子。其後有子曰淦。金幼,而季父卒於客所。君持其喪還葬。金長,盡歸其資。或搆鈺云:「金非而繼父生也,謀逐之。」金懼,言于官。鈺以不直,憤死。於是君同產諸弟藉藉向金,且魚肉之。君曰:「鈺自無理耳。死非由金,顧何罪?」為涕泣勸解,乃已。或又說金:「若父亡時,資出兄手,非有明也。」金疑父果有餘資,君愈不自辨,輒償之。君既不勝金所求,又養諸寡母,振人之乏,遂至罄匱。乃之吳中收責。諸家又盡貧,空手來歸。入門,意懽然。晚以病居家,猶與族人月會食,訓束子弟,焚香宴坐,吟詠不輟【輟 原刻誤作「輒」,依大全集校改。】。嘉靖四十年九月某日卒。年六十有六。

  孺人曾祖某,祖某,父憲。孺人始髫,與其姊奉觴為壽。父愛其綽約婉善,歎曰:「吾安得此女為吾男子子乎?」蓋汪處士自傷無子也。君久客,孺人事舅姑,撫諸叔,甚有恩禮。國生已七年,君還,始識其子。遠或十數年不歸。孺人日闋無儲,嘗大雪,擁敞絮臥乳兒。獨又經紀母家,養送其母黃媼。人謂始處士歎不能生子,然生女無媿其子也。孺人能以巫下神,往往聞神語。嘗謂君曰:「兒當貴。然吾與君不能待矣。」後竟如其言云。嘉靖四十一年九月某日卒,年六十八。

  余讀王荊公所為許氏世譜,稱大理評事規者,有旁舍客死,千里歸其骸骨,而還其金。翁雖於其家兄弟,而其事略相類。凡許氏再以陰德而再興,天之報施于人,如是其顯著耶?抑伯夷之後,其源遠流長,後世忠孝之良不絕也。天其遞興而未艾,其不止於是耶?國方為太史,有道而文。與余遊,使余表其墓。余少愛荊公文,顧何敢廁於其譜之後?然其詞核,亦可以信許氏而示知者云。

  節婦李氏墓表

  嗚呼!男女之分,天地陰陽之義,並持於世,其道一而已矣。而閨門之內罕言之。亦以陰從陽,地道無成,有家之常事,故莫得而著焉。惟夫不幸而失其所天,煢然寡儷,其才下者,往往不知從一之義。先王憫焉,而勢亦莫能止也。則姑以順其愚下之性而已。故禮有與父昆弟之服。至於高明貞亮之姿,其所也有二:其一决死以狥夫,其一守貞以歿世。是皆世之所稱,而有國家者之所旌別。然由君子論之,苟非迫於一旦必出於死為義,而出於生為不義,是乃為可以死之道;不然,猶為賢智者之過焉耳。由是言之,則守貞以歿世者,固中庸之所難能也。

  婦之於其夫,猶臣之於其君。君薨,世子幼,六尺之孤,百里之命,國家之責方殷,臣子之所以自致於君者,在於此時耳。三代以來,未有以臣狥君者也。以臣狥君者,秦之三良也。此黃鳥之詩所以作,而聖人之所斥也。夫不幸而死,而夫之子在,獨可以死乎?就使無子,荷有依者,亦無死可也。要於能全其節,以順天道而已矣。

  常熟之文村女子季氏,為同縣人蔣朝用之妻。少而喪夫,撫其孤世卿,比於成立。寡居二十有七年。以嘉靖某年月日卒。黎平太守夏君玉麟高其行,為貞婦秝孺人傳,獨稱其所以能教世卿者,為有功於蔣氏。而未有墓石,蓋季氏之祔,在虞山之陽邵家灣,其舅汝州守蔣氏之兆域也。予因世卿來請,因論著之,以表其墓上。使知女子不幸而喪其夫者,當以季氏之徒為中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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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四  碑 碣

中憲大夫貴州思州府知府贈中議大夫贊治尹貴州按祭司副使李君墓碑  嘉靖三十年,貴州麻陽苗為亂。先是,思州知府李君有銅仁之役。還郡五日,苗龍許保、吳黑等,偽為哨兵,突入城殺掠。君巷戰不勝,與其孫文炳皆被執。留郡二日,刼以歸寨。苗每執郡縣長吏,必求厚贖。院可及守將,亦幸朝廷不知也,率許之以為常。君謂天子命吏為賊刼質,是孰為之開端者。書告清平鎮將石邦憲,「亟進兵,勿以我為忌。」邦憲不應。君乘馬出盤山關,至稍寨,崖高水深,遂自投下。賊驚,共拽之出,氣息僅續,棄之途而去。思人舁還,至清浪衞而卒。

  麻陽之苗亂已數年。自辰、元、鎮筸、銅仁、石阡、印江,皆受其害。君初至郡,即被檄驅馳兵間。已又城銅仁。而郡故有關隘,守兵為攝郡者所侵削,散去。賊以是得驟至。事聞,詔贈貴州按察司副使。廕一子。命按察司僉事戴楩,諭祭于家。賜葬融縣之高沙昌八嶺。

  惟古之治馭蠻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得刺史太守勇略仁惠者,可不煩兵而自戢。今知府受一郡之寄,而日使舍所事,事軍吏之役;及事敗,未嘗不委以為守者之罪也。清平去思,僅一宿程。而太守困於賊已數日,且彼殘苗,六七百人耳。守將若不聞知,此何為者哉?朝廷之恤死事者優矣,其於兵吏,有軼罰焉。

  君諱允簡,字可大。其先貴州諸城人。元時,有為融州路巡檢使者,因家於今柳州之融縣。高祖子贊,封奉直大夫、協正庶尹、夷陵州知州。曾祖芳,進士,雲南布政司右布政使。祖序,進士,吏科給事中。考鏞,鄉試第三人,未仕,蚤卒。季父鐸,教樂昌,君少隨之任,學成而歸。弱冠,中鄉試。明年,中會試乙榜,授潼川學正。未上,丁內艱。服除,改夷陵,攝荊門州。為政清勤,民德之,陞知內江。公廉自持,士大夫乞請無所得。大旱,齋沐祈禱,徒步暴赤日中,令兒歌之曰:「旱既太甚,治邑非人。寧禍其身,勿病其民。」三日,霖雨大足。嘗於通津治石梁,御史題之曰壽溪。壽溪者,君所自號,御史以此旌其能得民也。

  大學士茶陵張文隱公知君名,從銓部乞以為其州守。內江民扳留之,不得,為涕泣立 石。君至茶陵,均猺【猺 依文意疑當為「徭」。】

  賦,剔姦蠹,豪民為之斂跡。皇太后梓宮祔顯陵,承檄給糧芻,所過無乏,有白金文綺之賜。最上,當遷。張文隱公自往乞銓部云:「願得展一年,俟黃籍成,茶陵民受十年之賜矣。」其見重如此。

  陞雲南同知,攝守徵江。君既更治民,號為精練,凡斷獄所上,監司以為平允。豪有奪民田者,勒令歸主。不服,再訴於朝,下法司,皆如君論。滿去,滇民泣留立石,如內江時。

  尋陞思州。君既不得在郡,亦以孤城多寇,遣其帑【帑 古與「孥」通,今作「孥」。】

  歸融,獨與孫文炳居。為守餘三年,在郡六月而遇害。是歲三月初六日也。春秋五十。孫文炳之被劫者,後竟以重賄贖還之。恭人吳氏,子男一人,祝。女五人。祝,鄉試舉人,今署新昌教諭。融於中州為遠,然龍城於今為仕宦之邦。至李氏世有科第,子孫蟬聯不絕,而君又以死事顯。雖中州世宦之家,類此者僅僅有之。祝有志行、痛憤君之歿,請銘于余。余不可辭,而為銘曰:

  黔中之境,連絡五谿。麻陽猖狂,馭不于機。如水滔天,失在漏。兵吏墮武,習為謾欺。皎皎李侯,亶明其志。奮不顧死,以絕刼質。帝嘉精忠,恩詔優至。彼亦何人,天子之吏,以身為市,生寧不媿!彼亦何人,邊圉所寄,聞守之死,曾不睨視!自古為文,匪以其詞。在有所表,乃永傳之。融山荒絕,我實銘此。有方嶪嶪,其詞則媺。後千百年,可配柳子。

  何氏先塋碑

  南陵何進士煃,晉孝子琦之後也,其先塋在其縣之西山。山數里,羣峯環其外若屏,大水縈其前若帶,何氏世葬之。煃五世祖諱海,妣項氏;曾伯祖諱銘,妣孫氏;曾祖諱銳,妣孫氏。世以昭穆為序,而虛其高祖之位。高祖萬戶府君,諱應龍,別葬界橋山。祖諱旺,別葬栢山嶺,而祖妣章氏,葬先塋之右數十步。蓋葬三世,而祖妣異其兆焉。歷年圮廢,煃以嘉靖乙巳,加修而封樹之。以書來,請記於石。

  予聞之,古者墓而不墳,後世始有墳矣;古不修墓,後世始有修墓者矣。夫禮之微難言矣。「之生【生 按禮記檀弓上作「之死而致死之」,此「生」字疑當作「死」。】

  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智而不可為也。」然孝子之於其親,無往而可以致死者。故禮之微難言矣。後之君子,知隆於墓事者,豈非古禮之變,而近於人情者哉?周禮:冢人「用爵等為封土【用……封土 周禮春官作「以爵等為丘封之度」。】

  之度,與其樹數」。觀其封,則知位秩之高卑;觀其樹,則知命數之多寡。所以使後世子孫之識之也。凡何氏之葬者,悉山澤之敦龐淳固,以忠厚世其家,而不顯於位,故無行事可紀。獨著其名諱死生,以示其後之人云。【此文,崑山、常熟二本大異。崑本敘何氏先世之生卒年月,及煃之歷官較詳,而文辭不如。今從常熟本。崑本有銘辭,仍存于後。】

  大吉之性,歸、有、胡、何,厥原維一。何於四宗,特世多顯,封侯外戚。汜鄉蜀郫,慎、濟陽宛,族以運撥。成陽、陽夏,穎昌【穎 當作「潁」。】

  遂之,逾貴而溢。繼東海郯,廬江相望,雅道郁郁。晉興恩澤,著自廬江,文穆贊密。懿哉孝子,皆維昆季,皆有名德。戾於宣城,厥縣陽谷,子孫世茁。迢迢千載,奚前之遂,而後之塞。纍纍者墳,山高水深,厥藏孔謐。想其生時,黃髮兒齒,熙然古質。蘊積之久,是生黃門,逢時濬發。松柏丸丸,石虎馬羊,青葱崛岉。凡爾後世,有孝有忠,敬視斯述。 【按「大吉」字疑誤。據羅泌路史:「歸、有、胡、何四姓,皆虞舜後。此文連舉四姓,必引用路史,則當云「大舜之後」,或「有媯之後」。何氏自前漢何武,以司空封汜鄉侯。蜀郫人。後漢何進,以外戚封慎侯。進弟苗,封濟陽侯。皆宛人。武為新莽所殺。進謀誅宦官,不克而漢亦隨以亡。所謂「族以運撥」也。三國何夔仕魏,封成陽亭侯。晉何會,陽夏人。以三公封潁昌侯。陽夏之何,至曾而顯,故云「潁昌遂之」。曾日食萬錢,累世奢侈過度,所謂「逾貴而溢」也。何無忌,東海郯人。何充、廬江灊人。而宋何尚之及何點兄弟,亦皆灊人。所謂「廬江相望,雅道郁郁」也。何準之女,為晉穆帝后,而何充以尚書令輔幼主,謚文穆。所謂「晉興恩澤,著自廬江,文穆贊密」也。何求,求弟點、胤,世稱何氏三高。而點又有孝隱士之目。所謂「懿哉孝子,實惟昆季,皆有名德」也。宋神宗時,何正臣以刑部侍郎知宣州,宣城疑指此。陽谷未詳。莊識。】

  葉文莊公墓地免租碑

  吏部左侍郎葉文莊公墓,在崑山城南湓瀆之原。公以成化十年薨於位,朝廷敕葬如制,而墓地猶歲輸官租。嘉靖十六年,天子奉冊寶上祖宗徽諡,推恩海內。詔前代帝王陵寢,及名臣、本朝文武大臣敕葬墳墓好在,官為修治,置守塚,復其人稅,未除者除之。時比境常熟大理寺卿章公格墓用此制,而崑山獨否。至是,民葉奉言於巡撫都御史翁公,下其事於縣。知縣陳侯子佐,移牒常熟,取章卿事以上巡撫。公曰:「文莊公當代名臣,吏宜以丁酉詔書從事。」由是,文莊公墓地始不輸官租云。

  我國家正統己巳之變,幾成宋南渡之禍。世謂于肅愍公有旋乾轉坤之力。是時公在諫垣,一二日間,疏至七八上。所以裨贊廟謨者實多。信乎臺榭之榱,非一木之枝矣。其明年,皇輿旋軫。公封上匿名書,請為河南之避。在廷之臣,無敢為言者。然斯論所謂「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也。自虜 【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酋阿羅入黃河套中,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種遂久居不去,為陝西邊患。議者欲驅出之,而連城屬之東勝,田作其間。公奉命往相視,獨以道險遠勞費,又春遲蚤霜,不可田,請增戍守而已。至今上時,言事者銳意欲復河套。既而天子震怒,皆誅死。而後知公所謂時勢之難者,卓見遠識不可及也。公在廣,至今撫臣守其規模,如吳中之于周文襄公。而獨石宣府所築八城七百堡,為邊人長久之利。公所至有所建明,而清明直亮,望重本朝,信一代之名臣矣。

  天子思股肱之臣,湛恩沾被於墟墓之間;而有司之廢格沮令如此。巡撫公祇奉明詔,修舉曠典,汲汲於師旅饑饉日不暇給之時,其風誼尤可尚矣。賢人君子之沒,遠者數千年,近者數百年,而光顯于世,常如一日。蓋賢者雖歿,而後之賢者相繼而生,故能表章崇奉之,而精神意氣之續,歷世而愈新,此世教所以不墮也。公五世孫鄉進士恭煥,蒙荷天子之恩,感巡撫公之誼及縣侯之勤其事,因請書之于石,以告于後人。

  安亭鎮揭主簿德政碑

  安亭鎮在崑山東南偏,鎮以北三區石田,歲收於他鄉最下。往者周文襄公特為優假,規畫縣賦,以歲布予之,務紓其力,民以樂業。其後縣官剋去歲布,斂以常額。會水利益廢不治。田高,枯不蓄水,卒然雨潦,又無所洩。屢經水旱,百姓愁苦失業。然有司習聞其貧下,凡議寬恤,猶先三區云。

  正德末,吏於茲者,頗為急政。或告以「海壖去治回遠,界入四邑,東驅則西走;賦不時輸,非由田惡,直負依抗吏治耳」。於是務窮難之,始有收解等役,與他鄉比。諸捕繫拷掠,大戶瘐死者數十人。民逃亡無數,田多荒萊矣。自是十餘年來,有司日憂三區之賦稅不起,太守以上,悉知其弊,而未有以救也。

  嘉靖乙未,歲大旱,野無青草。官督賦如常,民狼顧四走,將空其地。主簿揭侯,言于太守文安王公、縣令同安楊公,為借兌,約歲熟還之。履畝量視,諸不可墾者除其稅。立「圖頭法」。「圖頭」者,先是為糧長一人掌稅,悉亡其家。今則圖各一人,事力省而易辨【辨 依文意疑當作「辦」。】

  。又檢故事免其收解,永無所與。會二公皆有勤民之心,故侯言得施行。民稍稍安業,乃相與涕泣曰:「吾人自父子祖孫,百年以來,生聚於此,幾不復以相保;乃今得有其室家,揭侯之賜也。為立石,請紀侯之事」。

  嗟夫!先王之道,量地以生人,必權其輕重而均一之。若吾縣之三區,殆宜如鰥寡孤獨而先之。彼暴橫者,獨何心耶?揭侯之職卑矣。朝有其心,而夕效焉。且一時救敗之術,僅僅止於力之所及;而民之胥悅如是。則夫瞋目以視,謂吾民難治者,亦未之思也已。侯名夔,江西南豐人。元翰林學士文安公之族孫。以太學生來調,稱良主簿,多可紀者。

  +玄朗光生墓碣 +張季翁墓碣+褚隱君墓碣

  +贈文林郎邵武府推官吳君墓碣+泗水何隱君墓碣+宣節婦墓碣

  +王烈婦墓碣+曹節婦碑陰+張通參次室鈕孺人墓碣     玄朗光生墓碣

  嗚呼!士之能自修飾,立功名于世以取富貴,世莫不稱述之,若是而以為賢,不知此亦其外焉者耳。苟其中有不然,雖暴著于一時,而君子奚取焉?蓋昔孔子之門,其持己立身,不以小節而不閑,其論可謂嚴矣。而於虞仲、夷逸之徒,其人皆放於禮法之外,而孔子未嘗不深取之。蓋知其存于中者不苟然也。

  昔吾亡友吳純甫,嘗稱玄朗之為人。歷指平生之知交,而獨言玄朗有高行,多大節;以其在于隱微幽獨之間,而不可誦言于人者,此玄朗之所以為賢,而人莫之知也。玄朗姓沈氏,諱金馬,字天行;後更諱世麟,字明用,而自號玄朗。少有俊才,為文,率意口占而成。與吳純甫、周于岐同里,並知名。三人者,相善也。于岐宦達,位至大理寺丞;玄朗、純甫,屢困于鄉闈。純甫晚乃得薦,其後一再試南宮,復不第以歿。然二人在學校中,名聲籍甚。太末方思道為崑山令,自負海內文學之士,而於玄朗、純甫,深所推獎;然純甫後益矜奮,治名園,與其徒講學論文,邑之才俊多歸焉。

  玄朗自放于酒,無日不醉,往往對人皆醉中語也。嘗持胡餅,獨往來山中。或時髽髻裸袒行于市。遇不可意,即大罵。家貧,從縣令乞貸,令亦笑與之。有郡推官迎延為師,玄朗日與飲酒,不交一言。歲終謝去,瓶罌堆積滿庭。督學御史與之有故,檄令讀卷,玄朗不屑意,故為妄言卻之,御史莫能致也。玄朗于書強記,其後絕不觀,而架上書數千卷,指謂純甫曰:「吾神遊其間矣。」其寄興清遠如此。

  玄朗以嘉靖七年二月二十二日卒,年四十有二。有子一人,曰大宗。玄朗之祖諱愚,字通理;其從祖諱魯,字誠學:兄弟皆有文名。葬在邑中馬鞍山。純甫一日與予過之。指曰:「此玄朗家墓也。異時古栢甚奇,常鬱鬱蒼翠,以此代有文人。今忽枯萎,明用其不起矣!」已而果然。沈氏至今有仕者,獨玄朗負才氣以死,人猶謂之狂生云。嘉靖某年月日,附葬于朱瀝原之祖塋。純甫曰:「我宜為銘。」及純甫北上,大宗送之滸墅,泣以請。純甫許以南還,竟不果。於是大宗以屬之予。蓋又二十年,始為之書於墓上,此純甫之意也。嗚呼!純甫其亦可謂深知玄朗者矣。

  張季翁墓碣

  古之言能孝者,生以致其養,死以致其哀而已。生以致其養,至於千鍾之奉,食飲饍羞百品味之物,以為無加焉;然猶有啜菽飲水,可以盡其情者。死以致其哀,至於未綠龍輴題凑之室,以為無加焉;然猶有斂手足還葬,蓬顆蔽冢,可以盡其情者。凡皆先王所以盡性命之理,順萬物之情,而使人得而為之者也。若人之行善不善,不可以責諸其子。使為人子務揚前人之善,而親之行不能皆善,則將有誣其親者矣。以不以概於禮,而禮之所得為者,生養死哀盡之矣。雖然,此慮其親之有不善者也。人不能皆無不善,故不以責諸其子。若其父有善而不彰,是非其子之情也。然則禮不止於生養死哀而已矣。

  余識張季翁之子獻翼,嘗造其室,與之飲食,而未及見翁,然聞其賢久矣。先是季翁年六十,獻翼與其兄鳳翼,徵諸文土為傳敘數十篇。余聞之,疑季翁以生人之懽,而豫死者之事,於是盡終矣。季翁其不久乎!明年嘉靖四十一年五月五日,季翁卒。然翁之行,卒賴諸文以顯。故以為翁之子能盡於生養死哀之外者也。於是請余碣其墓之左。夫諸作者詳矣,余敢著其大略。

  翁諱冲,字應和。其先濠州人,國初始占名數於吳。數世為富家。翁為人孝友,以財讓其昆弟,刲股以療父疾。嘗游燕還,受人寄千金,為盜所掠。金主聞被盜,頗來訊。翁紿曰:「金皆在。」盡以己資償之,而卒不言。養寡姊,代其戶徭。翁好為高髻小冠,短衣楚製,攜吳姬,度歌曲,為蹴踘諸戲。常在吳城西山水間。人以少年輕俠目之,而其大節乃如此。至以師史之業,而好聚古書,為子致千里客,蓋皆彬彬有文學矣。子即鳳翼、獻翼,皆太學生。燕翼,府學生。葬在塘灣百花山,實四十二年三月六日云。

  褚隱君墓碣

  前史有孝友傳,余嘗歎之。世之善人君子,非其蹟著于朝廷,莫可得見。王于巖壑草莽之中,沒沒者多矣。其得列于史,蓋百之一二也。若榆次褚隱君者,其孝友篤行,非其子進登於朝,與當世之君子遊,亦何以稱焉?

  隱君世家榆次東白一里,考諱鑛,仁善好施,畜牧於沾之重輿山間。牛羊以谷量,人稱之為東山翁。東山翁病且死,君籲天求代,賽禱山神祠,去其家數里所,十步一膜拜,見者憐之。又為母持佛氏盂蘭經,十五年不輟唄誦,菓蔬有鮮,必進乃敢嘗。從父兩人無子,孝養之終身。已喪葬,立其祠。為弟更娶後妻。及其避徭之旁縣,召還,分與之田宅。縣中有大役,吏請賄免。君曰:「吾有財,不佐縣官之急,而以私吏耶?」歲租必先入。里人化之,無敢逋者。人有病死,先嘗盜禾,為田主所笞,遂誣以毆死。君率眾白於官,為直其事。歲饑,山莊千石穀,皆以賑。飢民猶不逞,盜其窖中藏。其黨泄之。曰:「是不能忍飢而至是,不足問也。」然家自是乏。至人有求,必屈意赴之。平生重然諾,不與人分爭。田宅財物必讓,而布衣蔬食終其身。嘗自號善菴。

  榆次張先生曰:「善菴孝友忠信,今時罕見。雖暫困,天將使之有後。」其後果然。娶李氏,繼娶秦氏,最後娶賈氏,皆有賢德。君以嘉靖三十六年八月日卒,年六十有一。葬于其縣之楊安祖塋之次。先二孺人祔。子男五人:鍼、錠、鈇、鉞、鏜。女一人,適杜庭元。鈇登嘉靖四十四年進士,在京師,具狀謁余書其墓石。銘曰:在晉之遼,畇畇原隰。草莽廣薦,羊牛濈濕。有美伊人,仁服義襲。嶷嶷厥子,載觀其入。允矣國器,其究有立。前聞是追,公卿是為。後將考始,其在於斯。

  贈文林郎邵武府推官吳君墓碣

  嘉靖某年,天子曰:「福建邵武府推官梁之父翰,可贈文林郎邵武府推官。母李氏,贈孺人。」命翰林儒臣撰敕命。臣梁拜捧感泣,為焚黃於墓。而先是墓石未具,梁陞為刑部山西司主事,於是始竪石於墓道。唯文林君之懿美,制詞所褒盡之矣。

  君姓吳氏,諱翰,字某,世為華亭人。君未有以顯於世,而幽潛之德,久而自光。率性履貞於草野之間,而遂得達於天子,而形於制詞,豈不謂之榮顯也?君之行,蓋非有求知於世,以徼為善人之名,獨其性之所自得而已。而皆世人之所難為者。

  詩曰:「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子之於其母,孰無孝愛之心?而能敬為難。君之母氏喪明,而孝養備至。有所譴責,叱令之跽,雖至竟日,母不命不起也。君之孝如此,制詞所謂「竭力盡懽」者無愧矣。

  詩曰:「脊令在原,兄弟急難。雖有良朋。况也永歎。」兄之於弟,孰無友于之念?而亦不能不自顧愛。君之弟詿誤有司,匿之他所,而身被搒掠;遂脫弟於難,而成就之,卒貢於禮部,為郡文學。君之悌如此,制詞所謂「挺身急難」無愧矣。

  詩曰:「彼有旨酒,又有嘉殽。洽比其鄰,昏姻孔云。」人必自裕,而可以及人。而君樂于施予,迎延賓客,瓶之罄矣,賑恤不倦。日闋無儲,尊酒不空。君之濟人愛客如此,制詞所謂「尚義樂施,履謙秉禮」無媿矣。

  凡此皆人之所難,君又非好為之,特其性然。推君之志,雖無聞於世,亦非其意之所及。而天之報之,遂有賢子。政行於郡邑,名著於本朝,所謂立身揚名,於君為不朽矣。余與君之子為三十年交,因知之詳,遂不辭其請而書之。其世次生卒別有載,茲不具云。

  泗水何隱君墓碣

  何氏,世居魯泗水。君諱珍,字伯荊。高大父清,曾大父名,大父聰。聰三子,瑄、璠,其季即君也。世修學,不仕,則去為耕農。伯兄為令長子,而君與仲居田。初,縣舉君有德,為亭長,督鄉賦。賦入而人不告病,令旌其能,以鼓吹、餼牽、絳帛、金簇花,再至門犒之。後為鄉飲酒賓者十有九年。嘉靖四十一年正月某日,無病,年若干而卒。將卒,告其子凌霄曰:「汝兄弟三人,今唯汝存。又學問孝養我。至於今獲考終,吾懼重累汝。吾死三月,即返我玄宅。毋久殯,且怛化。」凌霄如其言,三月而葬之某鄉之先兆。娶楊氏,嘉靖二十年十一月某日卒,年六十有六。慈和祇肅,能助君為家。先君而葬,實合葬。三子,凌漢,次即陵霄;又次凌雲,蚤亡。二女,適張某、毛某。庶子凌斗。三女,適陳某、喬某,其一未行。凌漢子學,凌霄子問,凌雲子慮。

  陵霄初倅雲中,以行能高,徙倅魏郡,今大名。而余官邢,邢、魏兩郡之守倅數往來也,故余善凌霄。又嘗同有事京師,旦暮會闕下。因為余言其先人葬時,不及埋銘。按令得以品官樹碣其墓,因拜請為碣銘。余諾而未果。及是,歲將終矣,自大名遣人如京師來請。銘曰:孰智而趨,山窮水殊,舟浮而馬馳?孰愚而居,耕農釣漁,生而壯而耆?終身不出孔子之鄉;銘以揭之,此古三老之良。

  宣節婦墓碣

  節婦姓宣氏,蘇州嘉定人。同知日永之孫,濮州通判效賢之女也。節婦少有異質。生數年,濮州病,侍立床下,終夜不去。如是者數日,人以為奇。

  及為張樹田妻,樹田與同里沈師道友善。師道妻孫氏,夫婦相愛,而樹田暴戾無人理。節婦歸且父母,父母對之泣。節婦曰:「此不足以傷父母,兒自是命也。」樹田病,節婦進藥,樹田泛之,罵曰:「若毒我乎?」節婦飲泣而退。及樹田死,節婦被髮號踊。人初見樹田狂虐,皆為不堪;比死,則皆以為喜。而節婦哭之極哀,非眾所儗也。是時沈師道亦死。孫氏與節婦,兩人志意相憐,數遣女奴往來。比孫氏送夫喪,過河下,因求見節婦,以死相要。頃之,同日自縊。節婦有救之,復甦。而孫烈婦竟死。其後三年,父母謀嫁之。節婦見其家竊竊私語,覺其意。登樓自縊。時嘉靖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年二十五。

  予友李瀚,好義之士。每談節婦事,慨然歎息。至是與節婦之弟應揖,請書其墓上之石。

  夫捐軀狥義之士,求之於天下,少矣。嘉定在吳郡東邊海上,非大都之會,數年間,女子死節者四人:甘氏、孫氏、張氏、宣氏。張氏得禍最烈,予嘗為記其事。若宣氏,蓋又人所難者。銘曰:

  沉沉幽谷,不見日光。葵藿生之,日向嚴霜。彼童之狂,以為存亡。綠衣、終風,自古所傷。生雖不辰,有此銘章。

  王烈婦墓碣

  余生長海濱,足跡不及於天下。然所見鄉曲之女子死其夫者數十人,皆得其事而紀述之。然天下嘗有變矣,大吏之死,僅一二見。天地之氣,豈獨偏於女婦?蓋世之君子不當其事,而當其事或非其人,故無由而見焉。

  嘉靖三十三年,倭夷入寇。余所居安亭,有一女子自東南來奔。衣結束甚牢固。賊逐之至一佛舍,欲污之,不可得。乃剖其腹,腸胃流出。里人為藁葬北原上。竟不知其姓名。余欲為之志其墓,而未及也。至如王烈婦之死,在姻親之間,今二十年而無一言以紀之。至是,其弟執禮始請書以勒石其墓。

  蓋烈婦之夫周鎰蚤死,遺二孤。已而皆病疹。長者七歲而死,幼者疹愈矣,復病。病又經年,為之廢寢食,百方求瘳之,不可得,亦七歲而死。烈婦於是自縊也。嗚呼,豈不悲哉!執禮稱:「其在室,好觀古書。父謁選卒於京師,姊每哭之,聞者莫不悽然淚下。平時撫教執禮甚至。妹嫁而恥其姑之行,不肯執婦禮;一日姊妹相聚,語及之。姊曰:『妹過矣。曷若盡孝,使之自媿而不為也?』又言:『他人於死生之際誠難,姊於是直視之甚輕。』蓋未嘗經意也。」真可謂赴死如歸者矣。

  周鎰父諱土,工部都水司主事。祖諱燁,封監察御史,太倉人。烈婦父諱可大,太學生。祖譁秩,雲南右市政使,崑山人。其卒以嘉靖十八年十月初四日。年二十有七。葬在雙鳳里吳墟之原。

  其明年,太倉州守上其事於巡按監察御史。奏下禮部,旌其閭。國家依古格,旌表高其外門,門安綽楔,左右建臺,高一丈二尺,廣狹方正稱焉。圬以白,而赤其四角。人之過者有所觀法。不然者,以為恥。所以扶翊世教,其意遠矣。會水部君卒,其家寢其事,未有舉者。而鎰又不置嗣。執禮時時夢見烈婦,攜其兒或長者,或幼者。蓋其精爽不亡云。

  曹節婦碑陰

  長洲蘇寶之姑,始年十八,嫁曹君綬。二十七,夫亡。寡居四十九年,以嘉靖庚子卒,春秋七十五。亡子女。寶以甲寅十二月二十四日,葬於長洲縣戴墟妍字圩之原。予為題其墓曰:「曹綬妻蘇氏貞節之墓。」

  寶又請書其碑陰,曰:「吾姑未死前三年,吾臥病。姑來視病。寶見姑老矣。因語及平生,歔欷曰:『男子壯年,何憂疾苦?今老且死。女不可不為吾計!吾死,慎勿葬我曹氏墓。曹氏墓迫隘。自夫死後,其宗娃率火瘞,散漫荒莽間,遙遙五十年,不復知夫處矣。苟廁諸纍纍間,殆與誰比?去此一里所,有界浦。其水清潔,死必燔我,颺灰浦中,令吾骨與此水同其清也。』寶是以營茲新兆,蓋今十有二年而克成。」噫,可悲也已!

  詩云:「穀則異室,死則同穴。」傳曰:「合葬,非古也。自周公以來,未之有改也。」「衞人之祔也,離之;魯人之祔也,合之。」孔子生而叔梁紇死,葬于防山。及孔子母死,殯於五父之衢。鄹人輓父之母,誨孔子父墓,然後往合葬焉。夫孔子之慎於葬母也如此,使無輓父之母,必不敢於防山。雖從古禮,其可也。蘇氏蓋得之矣。

  自古女子,不幸失其所天,能守禮義,不見侵犯,見於史傳者不少。然必待備述其平日閨閫之素,而後其節始著。若寶之稱其姑,一言而已。要之與古易簀結纓,何以異哉?嗟夫!五十年高風勁節,可以想見;千載之下,當知其人其骨,與此水同其清也。因表著之。

  張通參次室鈕孺人墓碣

  孺人姓鈕氏,其先淮陰人,父客吳中,始為吳人,公諱寰,通政司右參議。其考諱安甫,祁州知州,封刑部員外郎。張氏世以科名顯於世。其最著者,二張先生,皆無子。祁州府君惟生公一子。而公元配王宜人,年逾三十,未有子,府君以為憂,遂為公取孺人,時年十五。其後四年,年十九,生子桓慕。其後諸娣更生子,乃有丈夫子四人。府君以為螽斯之祥,兆於孺人,大加愛之。在尚書刑部,孺人留居家。為其子延師,夜則篝燈紡績,躬督課之。比公歸,恆慕已壯大,問學有成矣。

  初,府君性高曠。到官,輒自劾免歸。而公宦亦不遂。而父子皆好游名山水,不問家事。孺人獨勤於治生,故於祭祀、婚喪、飲酒、伏臘之費,不至乏絕。公常出遊,一歲中,還家率不過一二月。諸子更供養。至孺人所,尤懽。孺人為人婉順,於姑若諸娣間,孝友無間。其治生纖嗇,而不信因果之說。吳俗尼巫【巫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往往出入人家,孺人絕不與通。臨終,言不他及。獨諄諄戒其子,不得令男子與含殮而已。卒年五十有九,時嘉靖壬戌也。以卒之明年,祔於縣東南甲川鄉橫塘之先塋。

  蓋古之女子,不幸而為側室,而其賢德終不可泯者,如小星之「寔命不猶」,歸妹之「以恆相承」,聖人皆書之於經。惟張氏世有文學,二張先生之沒,郡中名士劉欽謨、楊君謙為之表志,至於今傳之。恆慕愛尚文雅,有先世之風,不忍其賢母之沒沒於後世,既勒銘幽堂,又請於予,為立石墓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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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五  行 狀

  吳純甫行狀

  先生性吳氏,諱中英,字純甫。其先不知其所始,曾祖傑,自太倉來徙崑山。祖璇,父麒,母孫氏。

  先生生而奇穎,好讀書。父為致書千卷,恣其所欲觀。里中有黃應龍先生,名能古文。先生師事之,日往候其門。黃公奇先生,留與語。貧不能具飯,與啜粥,語必竟日還。先生以故無所不觀,而其古文得於黃公者為多。先生童髻入鄉校,御史愛其文,封所試卷,檄示有司。他御史至,悉第先生高等。開化方豪來為縣,縣有重役,召先生父。先生以書謁方侯,侯方少年,自謂有文學,莫可當意。得書,以為奇,引與游,甚歡。其後方侯徙官四方,見所知識至吳中者,必以先生名告之。

  然先生意氣自負,豪爽不拘小節。父卒,遺其貲甚厚。先生按籍,視所假貸不能償者,焚其券。好六博、擊毬、聲音、婦人,擁妓女,彈琵琶,歌謳自隨,數其家千金。久之,迺更折節自矜飾,顧不屑為齷齪小儒。篤菸孝友,急人之難,大義落落,人莫敢以利動。令有迎館先生者,欲有所贈遺,見先生,竟莫能出一梧。先生之弟,嘗以事置對,令閱其姓名,疑問之,乃先生弟。先生不自言也。與其徒考古論學,庭宇灑掃潔清,圖史盈几,觴酒相對,劇談不休。雖先儒有已成說,必反覆其所以,不為苟同。後生有一善,忻然如己出,亟為稱揚。里中人聞之,輒曰:「吳先生得無妄言耶?某某者皆稚子,何知也?」然往往一二年即登第去,或能自建立,知名當世。而吳先生年老猶為諸生,進趨學宮,揖讓博士前,無慍色。

  年四十四,始為南都舉人。先生益厭世事,營城東地,藝橘千株,市鬻財自給。日閉門,不復有所往還,令兒女環侍几傍,誦詩而已。少時所喜詩文,絕不為,曰:「六經聖人之文,亦不過明此心之理。與其得於心者,則六經有不必盡求也。如今世之文,何如哉?」

  嘉靖戊戌,試禮部,不第。還至淮,先生故有腹疾,至是疾作,及家二日而卒。是歲四月某日也。距其生弘治戊申月日,得年五十有一。娶陸氏,蚤卒,無子。側室某氏,生子男一人,原長。女三人,長適工部主事陸師道,其次皆許聘。予于先生,相知為深。十年前,嘗語予曰:「子將來不忘夷吾、鮑子之義,吾老死,不患無聞於後矣。」於是先生弟中材使予為狀,不可以辭。嗚呼!先生不用於世,予所論次大略,其志意可考而知焉。

  李南樓行狀

  學府君諱玉,字廷佩,號南樓。祖某,父某,妣某氏。娶杜氏,生一子,曰憲卿,鄉進士。孫男女若干。生于成化丙午月日,卒于嘉靖乙未月日,享年五十。憲卿卜以卒之年月日,葬干新阡。先期,衰絰踵門而告余曰:「不肖不敢沒先君之行,將欲稍加撰次,求銘于里之長者。而哀荒無緒,每一舉筆,摧心裂腸,欲作復止。見吾子習太史公之書,願假手于子,吾子弗吾拒也。將為子言其略,子其文之。求賁先君于地下,惟吾子焉賴!」余唯唯,不敢辭。

  憲卿嗚咽流涕泣曰:「吾李氏居崑山之羅巷村百餘年矣。家世業農,未有顯者。先祖質菴生四子,先君最少。贅城中杜氏。學書,不就,為縣掾【掾 原刻誤作「椽」,依大全集校改。】

  ,亡何,謝去。家居垂三十年,專以不肖為念。延致師友,惟力所及。見邑中豪俊與俱,即大喜。即不肖所與游稍不勝,終不懌。不肖素孱弱多病,心獨憐之,而口不言。為人忠實無他腸。與人交,洞見底裏,審取重諾,尤好面折人過。先祖考妣居伯父所,時時徒走出城,往省之。或輿迎至家。值宴會,有不與,必悽然不樂。比其沒也,斂葬之具,靡不悉心營辦。所授田宅,盡以與諸父,曰:『生,吾不得盡其養;沒,吾何忍受其產耶?且諸兄貧,亦自應得耳。』嘗掌區稅,不忍于斗概間取圭撮之羨。寧自受累,乃其心所樂也。今年春,忽病作,意頗自危。而不肖尚阻水清源,未即歸也。心懸,謂:『吾子未至,病未即愈,旦暮見吾子來,吾念已慰,病當去五六矣;因是令遍訪醫藥,不至為痼疾也。』詎意延緩踰時,病與日積。五月十日,不肖方抵家,色已非舊歲人矣。亟往郡中謁醫,已不可起矣,嗚啼痛哉!先君以不肖之故,聊欲營樹產業,俾不肖無所顧于衣食,屹不自暇逸。今日不肖獲上進,冀少息肩,而背棄矣。嗚呼!吾與子言若是者,吾悲而弗詳也。」

  余聞而傷之。余始與憲卿游,見其丰儀俊清,衣裳整潔,皎然不染坋埃。時相過從,談笑竟日,醴膳豐嘉,不索而具,憲卿一無所經意。乃知府君所以縱其子遊學如此。俗今以學生得雋者,謂之有成。憲卿以去歲發解南都,府君及見其成,亦足慰矣。抑其種之之勤,穫 【穫 原刻作「獲」。】

  其實而不及于食,可悲也已!余惡夫世之撰事者弗核,故弗敢損益于憲卿之言,俾銘者考焉。

  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公行狀曾祖茂。祖聰,贈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父玉,贈承德郎、吏部驗封司主事,再贈奉政大夫、吏部驗封司郎中,三贈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公諱憲卿,字廉甫。世居蘇州崑山之羅巷村,以耕農為業;通議始入居縣坊。獨生公一子,令從博士學。山陰蕭御史鳴鳳奇其姿貌,曰:「是子他日必貴,吾無事閱其卷矣。」先輩吳中英有知人鑑,每稱之以為瑚璉之器。公雅自修飭,好交名俊,視庸輩不屑也。舉應天鄉試,試禮部,不第。丁通議憂。服闋,再試中式,賜進士出身。明年,選南京吏部驗封司主事,歷遷郎中。吏在司者,莫不懷其恩。

  居九年,冢宰鄞聞公、奉新宋公,皆當世名卿,咸賞識之。陞江西布政司左參議。江右田土不相懸,而稅入多寡殊絕。如南昌、新建二縣,僅百里,多山湖,稅粮十六萬。廣信縣六,贛州縣十,粮皆六萬。南安四縣,粮二萬。三郡二十縣之粮,不及兩縣。巡撫傅都御史議均之。公在粮儲道,為法均派折衷,最為簡易。蓋國初以次削平潛偽,田賦往往因其舊貫。論者謂蘇州田不及淮安半,而吳賦十倍淮陰;松江二縣,粮與畿內八府百十七縣埒:其不均如此。吳郡異時嘗均田,而均止於一郡,且破壞兩稅,陰有增羨,民病之。不若江右之善,而惜不及行也。

  陞山東按察司副使,兵備臨清。先是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薄京城,又數聲言從井陘回入掠臨清。臨清綰漕道,商賈所凑,人情恇懼,公處之宴然。或為公地,欲移任。公曰:「詎至於此?」境上屯兵數萬,調度有方,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亦竟不至。師尚詔反河南,至五河,兵敗散,獨與數騎走莘縣,擒獲之。在鎮三年,商民稱其簡靜。甌寧李尚書自吏部罷還,所過頗懈慢。公勞送,禮有加。李公甚喜,歎曰:「李君非世人情,吾因以是識其人。」會召還,即日薦陞湖廣布政司右參政。

  景王封在漢東,未之國,詔命德安造王府,公董其役。又以承天修祾恩殿,陞河南按察司按察使。受命四月,尋擢巡撫湖廣右僉都御史。奏水災,乞蠲貸。親行鄂渚、雲夢間,拊循之。東南用兵禦日本,軍府檄至,調保靖、容美、桑植、麻寮、鎮溪、大刺土兵三萬二千,所過牢廩無缺。公因奏,土司各有分守,兵不可多調。且無益,徒糜粮廩。其後土兵還,輒掠內地人口。公檄所至搜閱,悉途歸鄉里。顯陵大水,衝壞二紅門黃河便橋。而故邸龍飛、慶雲宮殿多隳撓。奏加修理,建立元祐宮碑亭。是時奉天殿災,敕命大臣開府江陵,總督湖廣、川貴採辦大木。工部劉侍郎方受命,以憂去。上特旨陞公左副都御史,代其任。

  先是,天子稽古制,建九廟,而西宛穆清之居,歲有興造,頗寫蜀、荊之材。公至,則近水無復峻幹。乃行巴、庸、僰道,轉荊、岳,至東南川,往來督責,鉤之荒裔中。於是萬山之木稍出。然帝室紫宮,舊制瓌瑰,於永樂金柱圍長,終不能合。公奏言:「臣督率郎中張國珍、李佑,副使張正和、盧孝達,各該守巡參政游震得、副使周鎬、僉事于錦,先後深入永順、卯峒、梭梭江;參政徐霈、僉事崔都入容美;副使黃宗器入施州、金峒;參政靳學顏入永寧、迤東、蘭州、儒溪;副使劉斯潔入黎州、天全、建昌;董策入烏蒙;參政繆文龍入播州、真州、酉陽;僉事吳仲禮入永寧、迤西、落洪、班鳩井、鎮雄;程嗣功入龍州;參政張定入銅仁、省溪;參議王童光入赤水、猴峒;僉事顧炳入思南、潮底;王集入永寧、順崖。而湖廣巡撫右僉都御史趙炳燃,巡按御史吳百朋各先後親歷荊、岳、辰、常。四川巡撫右副都御史黃光昇歷敘、馬、重、夔。巡按御史郭民敬歷邛、雅。貴州巡撫右副都御史高翀歷思、石、鎮、黎。巡按御史朱賢歷永寧、赤水。臣自趨涪州,六月上瀘、敘。而巨材所生,必於深林窮壑、祟岡絕箐、人跡不到之地,經數百年而後至合抱,又鮮不空灌。昔尚書宋禮及近時尚書樊繼祖、侍郎潘鑑,採得逾尋丈者數株而已。今三省見採丈圍以上楠杉二千餘,丈四五以上亦一百一十七,視前亦已超絕矣。第所派長巨非常,故圍圓難合。臣奉命初,恐搜索未徧。今則深入窮搜,知不可得。而先年營建,亦必別有所處。伏望皇上敕下該部計議,量材取用,庶臣等專心採辦,而大工早集矣。」

  上允其奏,命求其次者。其後木亦益出。自江、淮至於京師,渒筏相接。而天子猶以皇祖時,殿災後十年始成。今未六七載,欲待得巨材,故殿建未有期,而西工驟興。漕下之木,多取以為用。三省吏民,暴露三年,無有休息期。大臣以為言,天子亦自憐之。將作大匠又能規削膠附,極般、爾之巧,而見材度已足用。公懇乞興工罷採,以休荊、蜀民。使者相望於道,詞旨甚哀。而工部大臣力任其事,天子從之。考卜興工有日矣。其後漕數比先所下,多有奇羨。凡得木一萬一干二百八十九章。公上最,推功於三巡撫,下至小官,莫不錄其勞。今不載。

  獨載其所奏兩司涉歷採取之地曰:「四川守巡督儒溪之木,播州之木,建昌、天全之木,鎮雄、烏蒙之木,龍州、藺州之木。湖廣督容美之木,施州之木,永順、卯峒之木,靖州之木,及督行湖南購木于九嶷;荊南購木于陝西階州;武昌、漢陽、黃州購木于施州、永順;貴州則於赤水、猴峒、思南、潮底、永寧、順崖;其南出雲南金沙江云。」大抵荊楚雖廣,山木少,採伐險遠,必俟雨水而出。而施州石披亂灘,迂迴千里。貴陽窮險,山嶺深峭,由川辰大河以達城陵磯。蜀山懸隔千里,排巖批谷,灘急漩險,經時歷月,始達會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蘢,與虺蛇虎豹錯行。萬人邪許,摧軋崩崒,鳥獸哀鳴,震天岋地。蓋出入百蠻之中,窮南紀之地,其艱如此。故附著之,俾後有考焉。菖稱雍州南山檀柘,而天水隴西多材木,故叢臺、阿房、建章、朝陽之作,皆因其所有。金源氏營汴新宮,採青峯山巨木,猶以為漢、唐之所不能致。公乃獲之山童木遁之時,發天地之藏,助成國家億萬年之丕圖,其勤至矣。是歲冬,徵還內臺。明年,考察天下官。已而病作,請告。病益侵,乞還鄉。天子許之。行至東平安山驛而斃。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也。年五十有七。

  公仕宦二十餘年,未嘗一日居家。山東獲賊,湖廣營造,東南平倭,累有白金文綺之賜。而提督採運之擢,旨從中下,蓋上所自簡也。祖考妣皆受誥贈。母杜氏,封太淑人。所之官,必迎養,世以為榮。公事太淑人孝謹。每巡行,日遣人問安。還,輒拜堂下。太淑人茹素,公跽以請者數,太淑人不得已,為之進羞膳。

  平生未嘗言人過,其所敬愛,與之甚親。至其所不屑,然亦無所假借。在江陵,有所使吏遲至。公問其故,言:「方食市肆中,又無馬騎。」故事,臺所使吏廩食與馬,為荊州奪之。公曰:「彼少年,欲立名耳。」竟不復問。周太僕還自滇南,公不出候,蓋不知也。周公,鄉里前輩,以禮相責誚。公置酒仲宣樓,深自遜謝而已。

  為人美姿容,自少衣服鮮好,及貴,益稱其志。至京師,大學士嚴公迎謂之曰:「公不獨才望逾人,丰采亦足羽儀朝廷矣。」所居官,廉潔不苛。採辦銀無慮數百萬,先時堆積堂中,公絕不使入臺門。第貯荊州府,募召商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賞購過當,人皆懷之。故總督三年,地窮邊裔,而民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不驚。以是為難。是歲,奉天殿文武樓告成。上製名曰皇極殿,門曰皇極門。而西宮亦不日而就。天子方加恩臣下,敘任事者之勞績,而公不逮矣。

  娶顧氏,封淑人。子男五:延植,國子生;延節、延芳、延英、延實,縣學生。女四:適孟紹顏、管夢周、王世訓,其一尚幼。孫男七:世彥、官生、世良、世顯、世達,餘未名。孫女六。余與公少相知,諸子來請撰述。因就其家得所遺文字,參以所見聞,稍加論次,上之史館。謹狀。

  敕封文林郎分宜縣知縣前同州判官許君行狀

  君姓許氏,諱志學,字遜卿。其先蘇州之嘉定人;諱慶賜者,為崑山魏氏館甥,遂為崑山人。子文衡,文衡生琮,其季曰瓚。琮子翊,承事郎;瓚子翀,羽林衞經歷,平定州同知。承事生襄,敕授登仕佐郎,南京馴象所吏目,君之考也。

  自慶賜始遷,再世而有兄弟數人,勤於治生,多蓄藏。延禮耆儒沈同菴先生於家塾,以教諸子。當是時,葉文莊公、張憲副和、張參政穆、沈憲副訥,一時名賢,皆往來其家。故許氏富而子孫多在衣冠之列。君少勤學強記,善為文詞。登仕蓋晚而得子,憐愛之,故用貲升為太學生。六舘之士推鑲焉。累舉不第,以上舍選為同州判官。六年,凡署州縣事五:同州、夏陽、臨晉、徵、重泉。同州以守缺,其餘諸縣,即令去,必以君攝。士大大皆為文紀之曰:「承上使下,悉有成度;姦軌壹跡,境內肅清;不於分外徵索以阿上官意。修黌舍,勵學者。」此朝邑之所紀者也。「釐前秕政,革浮靡,絕苞苴,儲廩給足,傅爰精明。修啟聖名宦祠」,此蒲城之所紀者也。

  今世州縣官,悉簡自天朝。唯權攝則監司得自用,類前世之辟舉者。故或其人不稱,必不以攝;或少試之,旋即牒去。君之署篆,至於四五,可以知其選矣。其子給事君言,今重泉、臨晉間,民有肖像而拜祀者。又言,谿田馬公、苑洛韓公,皆關中名士,每見君,未嘗不加敬也。

  既解官,則治亭圃於先塋之側而居之。歲時食新,先以奉親。然後敢嘗。與人交,不設城府;然不能容人過惡,然亦往往寡合。令有科徭及君家,君自以嘗任州縣為七品官,與爭論無所詘。令欲重因之,會給事發解報至,以故得免。君始為太學生遊間,及官同州沙苑,登覽華山之勝,甚自樂也。至為鄉社會,飲酒笑謔無虛日。吳中田土沃饒,然賦稅重而俗淫侈,故罕有百年富室。雖為大官,家不一二世輒敗。許氏自國初至今,居邑之柴巷無改也。有屋廬之美,田園市肆之人。又以詩、書紹續,及給事君而貴顯。

  初,給事令分宜,已敕封如其官。及是人方賀君將更有加封之命,而不幸已矣。君卒於嘉靖己未年六月初六日,得年六十有三。娶錢氏,封太孺人。子男一人,從龍,戶科給事中。女一人,適張必顯。孫男一人,汝愚,太學生。女二人。曾孫男女二人。

  有光高大父時,已與君家交好,見家中文字有顧惟誠、許鵬遠者,鵬遠即承事君。而惟誠者,太保顧文康父也。高大父是以與兩家締姻。而大父與登仕君,又皆高年為社會。而君與家君又同社,社中君最年少。癸丑之歲,給事同余北上,道中聯轡。嘗以登仕年老為憂念,意獨謂君壯盛未艾也。而登仕卒裁踰六年,君亦卒,僅止於中壽。給事是以痛恨焉,亟圖所以不朽者。以予知其家世,因頗采示馮翊之政,俾次其大略,存之家乘。他日墓隧銘誌之文詞,史館推封之制草,庶於斯有徵云。【按夏陽今韓城,臨晉今朝邑,徵今澄城,重泉今蒲城,皆同州屬縣。而同州,漢左馮翊也。此文于總敘歷署縣篆處,用古名。後朝邑之所紀,蒲城之所紀,則用今名。而仍云臨晉、重泉間肖像祀之,辭甚明白。後又言馮翊之政,則同州及諸屬縣皆在內。地名古今互見,文章家常事。常熟本因不得其解,遂將總序諸縣及二邑之所紀九十餘字盡刪之,文字頓減精采。錢宗伯不選,當以此故。今從崑山本,仍存之。崑山本歷敘諸縣中有郃陽,今按上言署州縣事五,則夏陽以下四縣并同州是也。若加郃陽,則六矣。况他縣皆用古名,獨郃陽是今縣名,亦無此敘法,故斷以為衍文而去之。莊識。 】

  封中憲大夫興化府知府周公行狀公姓周氏,諱書,字存中。其先汴人。宋靖康末,扈蹕臨安。至貴一公,始家崑山之吳家橋。貴一生思聰;思聰生士賢;士賢生顯;顯生明,是為耕樂翁,有行誼,學士吳文定公銘其墓曰「剛直君子」。生四子:長諱璿,是為樂清翁;次諱璣,諱玉,諱衡。衡,太學生。家世孝弟力田,至太學,始用儒雅登上舍。然兄弟並以貲雄鄉里。吳家橋在邑南千墩浦上。直橋並小溪以東,獨周氏兄弟居之;殆成聚落,無他族。其南惟有晏翁云。

  樂清生四子,公其季也。母張氏。公甫冠,為晏翁壻。雖在賓館,猶東西家也。每入定省,父母以其出壻,憐愛之,至則喜見顏色。少有志於學,為博士弟子,益自砥礪。以病,不克卒業。其病痰喘,竟歲不瘉。即瘉,月復繼作。然性孝友恭謹,不以病廢禮。居母張碩人之憂,號毀骨立;諸兒為之勸解,哭愈哀。惟見相隨擗踊,則稍慰,曰:「兒能助吾哀。」自是病日益深。樂清晚得末疾,不能行,又時時欲行。公旦夕扶掖,令諸兒讀書於傍,以更代。樂清謂能將迎其意,喜曰:「吾有子有孫,死不恨矣。」兄弟友愛甚篤,不忍一日相離。仲兄嘗病脹,輿舁至家,晨夕不去側,湯藥必躬調以進。其他內外宗黨,待之曲有恩禮。見耆年,特如敬讓。人有犯,輒自反,曰:「吾其有以召之也?」置不與較。自為博士弟子不遂,居常悒悒。故尤勤於教子,延師禮費不少靳;而規範之嚴,諸子循循,未嘗識人間佻宕之習。仲子憲副君,自束髮至於貴顯,所至必與天下知名之士遊。而居官律已,當世士大夫稱之。繄公之教也。其為興化知府,政成上計,得貤封如其官。金緋輝煌,然惴惴不敢當。自憲副君起進士,出守郡,至持憲節,專制海南,積官十餘年,依然故廬,無一瓦一椽之增焉。仲兄之歿也,公已步,力疾往哭甚哀,公自是遂不復起矣。

  恭人性晏氏,父諱安,母趙氏。性端重,寡言笑。與公伉儷五十年,相敬如一日。公自壯歲嬰病,迄於壽考,左右調護之功為多。諸子自幼學時,公出外,即為標識書額,自督課之。其勤儉出於天性,至貴,紡績未嘗釋手。宴翁蚤世,諸孤纍纍皆庶出,恭人相其母,撫之極有恩。晏家業日圮,趙母生養死葬,悉出恭人。又與公謀,置田守翁夫婦家,春秋祀焉。公生于成化壬寅六月六日,卒于嘉靖丁未十二月十七日,得年六十六。恭人生于成化甲辰六月二十七日,卒于嘉靖丁未閏九月十一日,得年六十四。子男四:大倫,太學生;大禮,即憲副君;大賓,大器。女二,適姚舜卿、凌天惠。孫男女十五人。

  初,憲副君之在興化也,數遣人迎養。公與恭人相謂曰:「居官以潔己愛民為本,至彼,有甘旨之累。且往來輿馬,皆民力也。魚羹脫粟,田中獨不能自具耶?」遂堅卻不往。及誥封命下,憲副君即馳疏於朝,乞恩歸養。其略云:「自守郡以來,感激聖恩,未嘗不矢心勵行,以圖報效於萬一。不意搆成疾病,雖勉強備位,而精神消耗,日不能支。伏念臣之父母,皆年踰六十,亦時患病。相去二千餘里,山海阻隔,音問不通。誠恐旦暮客死,重貽無窮之恨。臣嘗以是具達,而巡按御史等仰體朝廷用人之意,慰留調治,遷延至今。臣憂思愈甚,乃不得已昧死哀鳴於闕下。臣竊惟為國忘家,人臣之道,而亦臣生平之所自誓也。然病廢無用於時,則聽其偃仰於父母之旁,以親旦夕之養,皆國家教人以孝之道。况若臣病即死,則鞠躬盡瘁,臣之分願已畢。若乃反復淹綿,坐靡廩餼,臣罪盆深,亦非朝廷用人之意矣。伏望陛下俯祭微臣,敕下吏部,容臣致仕。幸不即填溝壑,則扶杖進履之年,皆歌詠太平之日也。」疏奏,朝廷勉留之。尋有廣南之命,不欲行,公與恭人強之上道。甫視事,而恭人之訃至。蓋三月之間,再涉鯨波望國,而公之訃又至,憲副君以是自傷云。

  有光之先妣,與公同祖,不幸蚤逝。嘗念少時之母家,羣從諸舅,每見輒哀憐慰藉,為談先妣生平,相與淚下。至今使人有戚戚渭陽之感。而憲副君又同學相知愛,故以公、恭人之遺事,使予論次。因謂憲副君既以卓然有立於世,而推周氏之淳德,淵源蓋有所本,以附之家乘云。【按周憲副告病疏,情詞懇惻,有李令伯之風。且憲副高堂白首,萬里遠宦,兩聞家訃,負痛終天。特載其告病疏,以見哀懇不允,不獲已而赴任,非以宦情奪其孝思者也。常熟本盡削之,殊失作者之意。崑山本刪繁從簡,頗存梗槩,今從之。然觀鈔本,刪者不類太僕親筆。復古堂刻,與鈔本元稿同,今仍錄于左。其略曰:「自守郡以來,感激聖恩,未嘗不矢心勵行,竭力保命,以圖報效于萬一。夫何福過災生,搆成嘔逆病症。每對飡,即作嘔流沫。盡日所食粥飯,不過一甌。外雖勉強作人步語,而精神消耗,日不能支。伏念臣父年已六十有五,臣母亦六十有三,俱時常患病,不能同赴任所。原籍相去二千餘里,山海阻隔,音問經年不通。誠恐旦暮客死,重貽父母無窮之恨。巨屢將情具達巡按御史,并所轄布按二司,守巡等道,俱蒙察臣患病是實。但各仰體朝廷用人之至意,俯責臣子守土之常經,俱美詞慰留,冀臣調治痊可之日,仍前圖報,未蒙轉奏,遷延至今。臣憂患愈甚,疾病愈深。乃不得已,昧死哀鳴于闕下。臣竊惟為國忘家,人臣之道,而亦臣生平自誓之初心也。然病廢無用于時,則聽其偃仰咿嚶于父母之旁,以親旦夕之養,獨非國家教人以孝者乎?况若臣病即死,則鞠躬盡瘁,臣之分願已畢。若乃反往淹綿,坐靡廩餼,臣罪益深,而于朝廷用人以安土地之意,亦大拂矣。伏望陛下俯察微臣烏烏私情,實出中悃,敕下吏部,容臣致仕。幸不即填溝壑,則扶杖進履之年,皆歌詠太平之日也。」此文錢宗伯汰之,今仍存。莊識。 】

  魏誠甫行狀

  嗚呼!予娶于誠甫之女弟,而知誠甫為深。孰謂誠甫之賢,而止于此。蓋誠甫之病久矣。自吾妻來歸,或時道其兄,輒憂其不久,至於零涕。既而吾妻死八年,誠甫諸從昆弟三人,皆壯健無疾,皆死,而後誠甫乃死;於誠甫為幸。然以誠甫之賢,天不宜病之,又竟死,可悲也。

  誠甫諱希明,姓魏氏,世為蘇州人。始居長洲,後稍徙崑山之真義里。曾大父諱鍾,大父諱壁,以力穡致富,甲於縣中。是生吾舅光祿典簿,而誠甫之世父太常公,以進士起家,為當代名儒。

  誠甫為人,少而精悍,有所為,發於其心,不可撓。其少時頗恣睢,莫能制也。已而聞太常之訓。忽焉有感,遂砥礪於學,以禮自匡飭。是時誠甫為縣學弟子員,與其輩四五人,晨趨學舍。四五人者,常自為羣,皆褒衣大帶,規行矩步,端拱而立。博士諸生威目異之。或前戲侮,誠甫不為動。每行市中,童兒夾道譁然,而誠甫端拱自若也。誠甫生平無子弟之好,獨購書數千卷,及古法書名畫,苟欲得之,輒費不貲。其樂善慕義,常忻忻焉。以故郡中名士,多喜與誠甫交。每之郡,從之游者,率文學儒雅之流也。去其家數里,地名高墟,誠甫樂其幽勝,築別業焉。枝山祝允明作高墟賦,以著其志。誠甫補太學生,三試京闈不第,以病自廢。居家,猶日裒聚圖史。予時就誠甫宿,誠甫蚤起,移置紛然。予臥視之,笑其不自閑。誠甫亦顧予而笑,然莫能已也。雖病,對人飲食言語如平時。客至,出所藏繙閱,比罷去,未嘗有倦容。終已不改其所好。至於生產聚畜,絕不膺於心。固承藉祖父,亦其性有以然也。

  誠甫卒於嘉靖十九年十二月乙酉,年三十九。娶龔氏,裕州守天然之女。子男二人:長大順,太學生;次大化。女一人。孫男一人。

  先妣事略先批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來歸。踰年,生女淑靜。淑靜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殤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踰年,生有尚,姙十二月;踰年,生淑順;一歲,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收顰蹙顧諸婢曰:「吾為多子苦。」老嫗以杯水盛二螺進,曰:「飲此,後姙不數矣。」孺人舉之盡,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諸兒見家人泣,則隨之泣,然猶以為母寢也,傷哉!於是家人延畫工畫,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畫有光,鼻以下畫大姊。」以二子宵母也。

  孺人諱桂。外曾祖諱明,外祖諱行,太學生。母何氏。世居吳家橋,去縣城東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橋並小港以東,居人環聚,盡周氏也。外祖與其三兄,皆以貲雄,敦尚簡實,與人姁姁說村中語,見子弟甥姪,無不愛。孺人之吳家橋,則治木綿,入城則緝纑,燈火熒熒,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問遺,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冬月罏火炭屑,使婢子為團,累累暴階下。室靡棄物,家無閒人。兒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紉綴不輟,戶內灑然。遇僮奴有恩。雖至箠楚,皆不忍有後言。吳家橋歲致魚蟹餅餌,率人人得食。家中人聞吳家橋人至,皆喜。

  有光七歲,與從兄有嘉入學,每陰風細雨,從兄輒留。有光意戀戀,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歸顧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與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歸王三接,孺人所許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補學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婦,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撫愛之,益念孺人,中夜與其婦泣,追惟一二,彷彿如昨,餘則茫然矣。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

  請敕命事略

  先人諱正,世為吳中著姓。先曾祖諱鳳,中成化甲午鄉試,選調兗州城武縣知縣。先祖諱紳,縣學生,為太常卿夏日永之孫壻。日永以文學為一時名臣。詩、書之業,以故世有承傳。先祖家教尤嚴。先人蚤遊縣學,屢試不第,而有光後出有名,及舉鄉試,先人遂謝去。先祖於諸父有分,獨退讓處其薄。先祖以高年篤老,先人與伯父,年亦皆逾七十,侍側日忻忻然,如少年兒子,皆不知其老也。日閉門讀書,每自喜,以為有所得。性坦率,未嘗與人有爭。與里中結社,有香山洛社之風。社中人尤敬其德,稱其別號曰岫雲,言如出岫之雲無心也。

  歲壬戌,有光八上春官,不第還,先人遂以是年卒,年七十有八。又三年,始登第,而先人不及見矣,悲夫!以有光之困於久試,祖父皆以高年待之,而竟不及。及先人之方歿,而始獲一第,曾不得一日之祿養,所以為終天之恨也。有光仕官既不遂,獨幸以建儲詔得推封,此亦可少慰人子之情于萬一。敢敘其大略,上之史館:

  先妣姓周氏,世家縣之吳家橋。先外祖諱行,太學生,家世以耕農為業。外祖始遊成均,而後其從孫大禮始舉進士,為河南左參政。先妣,河南之從姑也。先妣年十六,歸先君。聰明勤儉,生伯姊與有光,先後僅一年。先妣比歿,有光與姊年七八歲,已教之小學及女紅甚習。常程課不少借,先人則怡怡然也。不幸年二十六卒。所生弟妹又三人,伯姊嫁河東都轉運使王三接,其在禮部時,封伯姊為安人。有光獨久不第,而先人春秋高,先妣墓木已拱,有無窮之感也,常默默自愧其姊云。

  先妻魏氏,光祿寺典簿庠之女,太常卿謚簡公校之從女也。恭簡公為當世名儒,學者稱為莊渠先生云。先妻少長富貴家,及來歸,甘澹薄,親自操作。時節歸寧外家,以有光門第之舊,而先妻未嘗自言,以為能可以自給。及病,妻母遣人日來省視,始歎息,以為姐何素不自言,不知其貧之如此也。嘗謂有光曰:「吾日觀君,殆非今世人。丈夫當自立,何憂目前貧困乎?」事舅及繼姑孝敬,閨門內外大小之人,無不得其懽。人以為有德如此,不宜夭歿。而生一子,甚俊慧,又夭。僅存一女。天道竟不可知矣!

  繼妻王氏。吳中王氏,多自以為太原之後,然實無考。獨先妻家譜系最明,遠有承傳。曾祖益,讀書吳淞江上,時海虞大理寺卿章公格及吏部左侍郎葉文莊公,皆當世名卿,以文字往來,為締姻好。屬再世壯男子死,家又苦役,先妻少喪父,妻母教之甚脩謹。年十八來歸,不失婦道。撫前子,愛甚己子。前子死時,哭之悲,病遂亟。其聰明慈愛,蓋天性也。魏氏生時,有光方年少為諸生,及王氏,方鄉舉,家益貧。歷歲歲北上辨裝及下第之窮愁。有光自歎,生平於世無所得意,獨有兩妻之賢,此亦釋家所謂隨意卷屬者也。今蒙恩封贈,例當封妻前一人,與最後一人,而恩詔乃許移封。今妻費氏,亦願推讓王氏,則泉壤之下,亦被希世之曠典矣。【後以例不准移封,仍封費孺人。莊識。】

  予自臨安辭謝臺省,還過弁山,午飯後,舟中無事,因書此。當即遣人赴京受敕。雖簡略數語,下筆輒為哽咽。人生之痛,無以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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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六  傳

歸氏二孝子傳

  歸氏二孝子,予既列之家乘矣。以其行之卓而身微賤,獨其宗親鄰里知之,於是思以廣其傳焉。

  孝子諱鉞,字汝威。早喪母,父更娶後妻,生子,孝子由是失愛。父提孝子,輒索大杖與之,曰:「毋徒手傷乃力也。」家貧,食不足以贍,炊將熟,即諓諓罪過孝子,父大怒逐之,於是母子得以飽食。孝子數困,匍匐道中。比歸,父母相與言曰:「有子不居家,在外作賊耳。」又復杖之,屢瀕於死。方孝子依依戶外,欲入不敢,俯首竊淚下,鄰里莫不憐也。父卒,母獨與其子居。孝子擯不見,因販鹽市中,時私其弟,問母飲,食致甘鮮焉。正德庚午,大饑,母不能自活。孝子往涕泣奉迎,母內自慚,終感孝子誠懇,從之。孝子得食,先母、弟,而己有饑色。弟尋死,終身怡然。孝子少饑餓,面黃而體瘠小,族人呼為菜大人。嘉靖壬辰,孝子鉞無疾而卒。孝子既老且死,終不言其後母事也。

  繡,字華伯。孝子之族子,亦販鹽以養母。已又坐市舍中賣麻。與弟紋、緯,友愛無間。緯以事坐繫,華伯力為營救。緯又不自檢,犯者數四。華伯所轉賣者,計常終歲無他故,才給蔬食,一經吏卒過門輒耗,終始無慍容。華伯妻朱氏,每製衣,必三襲,令兄弟均平,曰:「二叔無室,豈可使君獨被完潔邪?」叔某亡,妻有遺子,撫愛之如己出。然華伯人見之,以為市人也。

  贊曰:二孝子出沒市販之間,生平不識詩、書,而能以純懿之行,自飭于無人之地,遭罹屯變,無桓產以自潤而不困折,斯亦難矣!華伯夫婦如鼓瑟,汝威卒變頑囂,考其終皆有以自達。由是言之,士之獨行而憂寡和者,視此可愧也!【此文參用崑山、常熟本。】

  張自新傳張自新,初名鴻,字子賓,蘇州崑山人。自新少續書,敏慧絕出。古經中疑義,羣子弟屹屹未有所得,自新隨口而應,若素了者。性方簡,無文飾。見之者莫不訕笑,目為鄉里人。同舍生夜讀,倦睡去,自新以燈檠投之,油污滿几,正色切責,若老師然。髫齔喪父,家計不能支,母曰:「吾見人家讀書,如捕風影,期望青紫,萬不得一。且命已至此,何以書為?」自新涕泣長跪,曰:「亡父以此命鴻,且死,未聞有他語,鴻何敢忘【忘 原刻作「亡」,依大全集校改。】

  ?且鴻寧以衣食憂吾母耶?」與其兄耕田度日,帶笠荷鋤,面色黧黑。夜歸,則正襟危坐,嘯歌古人,飄飄然若在世外,不知貧賤之為戚也。

  兄為里長,里多逃亡,輸納無所出。每歲終,官府催科,搒掠無完膚。自新輒詣縣自代,而匿其兄他所。縣吏怪其意氣,方授杖,輒止之,曰:「而何人者?」自新曰:「里長,實書生也。」試之文,立就,慰而免之。弱冠,授徒他所。歲歸省三四,敝衣草履,徒步往返,為其母具酒食,兄弟酣笑,以為大樂。

  自新視豪勢,眇然不為意。吳中子弟多輕儇,冶鮮好衣服,相聚集,以褻語戲笑,自新一切不省。與之語,不答。議論古今,意氣慷慨。酒酣,大聲曰:「宰天下竟何如?」目直上視,氣勃勃若怒,羣兒至欲毆之。補學官弟子員,學官索贄金甚急,自新實無所出,數召笞辱,意忽忽不樂,欲棄去。俄得疾卒。

  自新為文,博雅而有奇氣,人無知之者。予嘗以示吳純甫,純甫好獎士類,然其中所許可者,不過一二人,顧獨稱自新。自新之卒也,純甫買棺葬焉。

  歸子曰:余與自新遊最久,見其面斥人過,使人無所容。儔人廣坐間,出一語,未嘗視人顏色。笑罵紛集,殊不為意。其自信如此。以自新之才,使之有所用,必有以自見者。淪沒至此,天可問邪?世之乘時得勢,意氣揚揚,自謂己能者,亦可以省矣。語曰:「叢蘭欲茂,秋風敗之。」余悲自新之死,為之敘列其事。自新家住新洋江口,風雨之夜,江濤有聲,震動數里。野老相語,以為自新不亡云。

  顧隱君傳隱君諱啟明,字時顯,世居崑山之七浦塘,今為太倉人。相傳晉司空和之後。散居浦之南者,其族分而為三,故世稱其地曰三顧村云。宋末有諱中二者,兵燹之後,盡喪其貲。有田數頃,遺其子公廉,公廉生愚,好濂洛之學,讀書常憑一几,几有刓處,人以比之管幼安,是為原魯先生。原魯生五子,其季爽,贅居塘北,又為塘北顧氏。爽生謨,謨生昊。昊生四子:寅,以明經為始興教諭;其次,即隱君也。隱君有子曰存仁,舉嘉靖十一年進士,選調餘姚知縣。以最,入為禮科給事中。皇太子生,覃恩近侍,封隱君如其官。

  隱君為人敦樸,麤率任真,尤不能與俗競。平生不識官府。會里中有徭役事,隱君為之賦鴻雁之詩,戾止于吳門。君故生長海上,言語衣服,猶故時海上人也,無纖毫城市媮靡之習,及貴,愈自斂約。就養餘姚。以力自隨,獨夜至官舍,縣中人無知者。敕受章服,閉門不交州郡。郡太守行鄉飲酒禮,到門迎請,終不一往。每旦,焚香拜闕,一飲一食,必以手加額,曰:「微天子恩,不得此。」居常讀書,有所當意,每抉摘向人談說不休,曰:「吾不信今人非古人也。」故平生未嘗愛財,未嘗疑人。

  季弟鍾,蚤世。先屬意隱君子為後,隱君固讓其兄子。在餘姚,見家人持官物,即槌碎,加詬責焉。雖流離顛沛之際,孜孜以濟人為務。有乞貸,分貲予之,知其人必負,業已許之,不變也。或偽指隱君賺人金,隱君曰:「吾不知金,而金實為我。」卒償之而不自言。州大夫建綽楔,使人送其直,送者詭曰:「此吾贖金也,而非其罪。」隱君惻然,遽還之。里有某宅某墓地相隣比,有某橋道未修,有某死未殮葬,以告,必得所欲。至其所自奉,布衣蔬食而已。瀕海多逋稅,置役田以恤其里人。嘗曰:「海上吾故鄉,吾不能一日亡首丘之志。」故自號海隱居士。時時往廬于墓側,從始興為遊,年老兄弟相樂也。竟自海上得疾以歸,而卒。

  初,隱君未六十,為教曰:「古人葬以掩形,務從朴實,觀美何益?吾葬不拘忌,棺必油杉,有一不然,是為逆命。」因乞始興君書之,勒石于墓。存仁為禮科給事中,以言事忤旨,謫居保安州。保安州在居庸關外,自稱居庸山人。

  贊曰:顧氏自丞相肅候始著于吳錄。司馬氏渡江,顧、賀、紀、薛,號稱世冑高門,蓋其來久矣。正德、嘉靖間,溱、濟兄弟一時起海上,竝為給事中,最後山人繼之。即所謂三顧族也。余少從山人遊,至貴顯,終始不改其操,可謂純篤君子矣。及觀隱君行事,考論其家世,蓋有以哉。冢宰玉峰沐公,以碩德元老為之銘,可以不愧。而通參張先生之狀,尤為詳覈。余得而論次之云。

  元忠張君家傳元君既歿之三年,其子士瀹葬之縣東南;以為墓銘所以藏諸幽也,將欲發揚先人之德,莫如傳。昔太史公公贊留侯云: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其論田橫,則恨無不善畫者,莫能圖。今二子之畫無有也,而尚猶想見其人,豈不以傳哉?古之孝子,色不忘乎目,聲不忘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士瀹之見吾先人者,安敢忘諸?遂以其所撰先人事數百言,乞予為傳。予讀而悲之,為敘次其語,作張元忠家傳。

  元忠名廷臣,字元忠,其先汴人。宋南渡,徙家于蘇州之崑山。弘治間,割崑山之東為太倉,故今為州人。而其家猶在崑山之治城。高祖能,新城知縣;曾祖注,潮陽訓導;祖鑾,封承德郎刑部主事;父寬,舉進士,歷官至廣東僉事。

  元忠生而敏慧,僉憲公奇愛之。初為錢塘令,元忠方五六歲,攜以之官。每僚佐宴集,必呼與俱。應對機警,禮容秩然,人咸異之。時有詐為臺檄者,元忠從旁辯其誣,已而果然,縣中老吏皆驚慴。年十九,補學官弟子員,尋例貢太學。祭酒增城湛公亟稱之。未幾,中南都鄉試。學士內江張公,尤加賞識。

  元忠少尩弱多疾,藥餌不絕於口。又宦家子弟,然自力於學,蚤歲得舉。而尤能治家。其遇事強敏精悍,總理操切,無所縱貸。僉憲公其始宦遠在外,迨其罷歸,獨日召故人賓客飲酒而已。故與僉憲公交者,皆稱其有子,而自以為不可及云。自初舉至其卒,凡六試南宮,不第。卒時年四十三。元忠為人楚楚,門內外斬然。雖盛暑燕坐,未嘗解帶,與人語,纚纚不止也。

  贊曰:予聞元忠之將死,縣有郁君善相人,元忠聞其在所親家飲酒,使人詗之,曰:「是必談我。」已而酒次,郁君果言元忠必不可起。明日,元忠召郁君,與對坐啜粥,談論竟日。其精強自持類如此。自以蚤歲發解,進士可必得。以其所為家者,施于吏事,優然有餘。而卒困蹶,此其所以有遺恨也。

  章永州家傳

  君姓章氏,諱棨,字宗肅,世為海虞人。曾祖珪,宣德中舉賢良方正,拜監察御史,論三楊學士,有直聲。生四子:儀,國子助教;表,廣西布政司右參議;格,南京大理寺卿;律,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有高節,致仕家居,縣令楊名父以其清貧,買田給之,謝不受。名父為構亭虞山上,獨時時邀與登覽,相對飲酒。名其亭曰仰高云。大理生沐,贈單縣知縣,君之父也。

  君為人孝友,入縣學,以德行為博士所稱舉。嘗從鄉先生都御史陳公遊,後中南京鄉試,入南太學。是時增城湛公、高陵呂公,並以八座居留都,開門講道,學者雲集。君兩遊其門。屢上春官,不第。選調單縣知縣。單瀕河,而地窪下。每歲桃花水發,河南人夜過河,盜決隄防,民患苦之。君至,適盜決者水將泛,率丁夫伐木增樁,晝夜捍禦,卒以無虞。少年為胥卒,趨走縣庭,候伺短長,規為不法。或以為言,君曰:「是於我無顯迹,不宜豫逆之。」撫以恩信,皆感激思為用。山東盜賊,多逃入單縣界中,單人為囊橐,積不能得。於是諸少年為君耳目,盡獲之。院司所下逐盜文符,無慮百數,君一日條具申報,上官以為能。田賦法弊,乃詢民所欲,而畝斂以錢,民便之。齊魯間皆推用其法。有胡【胡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兵自寧武關趨太原,聲言欲向山東。都御史議兵事,部署將帥,獨留單縣令轅門。會虜 【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信不至而罷。

  陞安吉州知州。歲旱民饑,殫力賑救,多所全活。其民好訟,桓以理解之。有匿稅者,為案籍人人閱之,鞭扑不用,而逋負悉出。君歎曰:「此豈古頭會法也?吾以救弊而已。」州所治孝豐,迄君去,一無所擾。其縣人至不知有州焉。

  遷永州府同知。永州在楚、越間,號無事。太守日閉門高臥,以郡事委君。君亦優游而已。上疏乞休,方治行而卒。此其弟宗實之所稱者云爾。宗實父涯,君之從父。初無子,以君為子。晚得宗實,君撫而教之,今為鄉貢進士。

  歸子曰:大理公與予外高祖太常公有姻,予少時數從祖母之外家,蓋聞章卿云。及登虞山,求所謂仰高亭者,已蕪沒於空烟翠樹間矣。於是識永州君,恂恂然君子人也。往予試南宮,君自安吉來朝,過予邸舍,懽飲,上馬去。予顧其弟言,君近形神不偕,久官勞悴而致然耶,抑有所不自得者?而竟死永州。悲夫!仕雖不遂,論其行事,可以不愧於先人矣。

  戴錦衣家傳

  戴錦衣者,父文潤,其先湖州之德清人,後為安陸人。安陸,今之承天府也。文潤家州郭外,為興府良醫,事睿宗皇帝。父戴隱君歿,文潤以毀滅性,郢中人以孟子之語題其廬曰「終慕」。故錦衣家有終慕之堂。

  夫人徐氏,夫亡時,年二十九。子經,甫七歲,即錦衣也。家貧,克勵清操,以拊其孤,及錦衣貴,終不改其淡泊。故錦衣家有高節之堂。

  今皇帝以親藩入繼大統,國中舊臣,皆用恩澤升。錦衣年甚少,補環衞,積功勞至指揮使錦衣之職。於上十二衞最親貴,兼領詔獄。士大夫被逮者,多見掠辱,少有全者。而錦衣恂恂然,為人尤仁恕。凡被繫者,往往從其人問學,常保護之。御史楊爵、給事中周怡、員外郎劉魁,禁繫累年。三人已赦出,相謂曰:「微戴君,吾等安得生至今日乎?」聶尚書豹亦在繫,甚稱錦衣之德。謝都御史存儒,巡撫河南,以師尚詔反,錦衣奉駕帖往逮。行數千里,衣破弊,謝公以一縑贈之,卻不受。錦衣今謝事家居,門庭寂然,其清素如此。錦衣名經,字伯常。

  歸子曰:余寓京師南薰坊,錦衣時過從,示余以家所藏文字,為芟其蕪而歸之質,作戴錦衣家傳。然余讀華亭楊奉常之論終慕,有旨哉!有旨哉!

  京兆尹王公傳京兆尹汪公震,字威遠。曾祖景賢,初自燕南徙任縣,遂占籍于邢,今為邢臺人。祖罍,宣德間,以鄉進土為平度州同知,抗中使,謫戍灤州數歲,病思歸,子整上疏代父。整戍又二十八年,始赦還。整妻亦死於戍。後妻生公,體貌豐偉,善騎射,博涉經史。弘治癸丑進士,觀政大理,授戶部主事,奉使部途犒軍銀于西夏,至紅城堡,後又使雲中,至陽和堡,猝為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圍,公皆率眾守禦,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以解去。正德初,榷九江稅。劉瑾愛幸蒼頭奴唐英、王俊至,多所誅求,公絕不為禮。時瑾怙權,流毒天下士大夫,二人運欲訴于瑾,皆病死於道,人以為公幸。

  遷員外部。尚書韓文,為瑾陷下獄,罰贖二千石。公率共僚捐三年俸,贖韓尚書得出。庚午,川、湖盜劉烈起,猖獗甚。上命兵部尚書洪鍾討之。洪尚書奏公知兵,請以為鄖陽守。迄平寇,甚得鄖陽之力。歷陞河南左右參政。潁川盜小張虎嘯聚,公往捕之。不四月,小張虎就擒戮。小張虎餘黨全活甚眾,潁川人感其德,立祠祀之。

  嘉靖初,陞河南左布政。是年冬,陞應天府尹,奏罷上元、江寧花園夫千餘人,省諸官寺獄具銀千餘兩,竅江灘蘆葦千餘頃,以佐赤縣里甲凳。尋上書乞骸骨歸。

  初,公舉進士,二親皆在堂。未幾,相繼卒。所至扁其居為永感。長沙李文正公率館閣諸公為賦詩,趙郡石文隱公為之序。自是每陟一官,必悲思其親,自在部,已獲推贈,及為京兆,得贈三世皆如其官。

  公天性純孝,有厚德,嘗在京師,鄖人張得才為部從事,病死,妻子貧不能歸。公聞之愴然,捐金助其喪還。後其子寅中鄉舉,來謝。言其父喪前至金陵,欲寄其鄉人舟,鄉人負約,遂寄他舟。經小孤山,鄉人之舟覆。過吉水,欲寓山寺,寺僧固拒不納。經夕而寺焚。以公之施惠孤喪,與神明符也。公既歸,所蓄書數千卷,悉輦途郡學,以資學者講習。家居杜門,足跡不至公府。今邢州士大夫,雖隆貴,門第不改布素,至以造官府為恥;子弟斂戢,市無綺紈之遊,繇公之化也。嘉靖辛丑。年八十二卒,訃聞,賜葬祭。子某。

  贊曰:予至邢,訪其先賢士大夫,近代皆稱王京兆。京兆所居官,其條教方略,無文字可考。僅僅得其家狀履歷。然今邢中風俗之厚,本於王京兆。予數過學宮,取其遺書讀之,為之歎息。其高風可仰矣,予以是論次之。

  洧南居士傳

  洧甫居士者,姓杜氏,名孟乾。其先自魏滑徙扶溝,邑居洧水南,故以為號。曾祖清,以明經任大同經歷;祖璿,贈戶部主事;父紹,進士,官戶部主事。居士少為諸生,已有名,歲大比,督學第其文為首,而戶部乃次居四。時戶部得舉,人曰:「此子不欲先其父耳。」久之,竟不第。

  貢入太學,選調清苑主簿,庀馬政。卻禮幣之贈,數言利病於太守。又欲開郎山煤,導九河,諸所條畫,皆切於時。太守嗟異之。會創蘆溝河橋,雷尚書檄入郡選其才,得清苑主簿而委任焉。然苑人愛其仁恕,及聞居士之孫化中舉於鄉,喜相謂曰:「固知吾杜母之有後也。」陞瀘州經歷,丁內艱,服闋,改鞏昌。至則陳茶馬利病,太守器其能,郡事多咨焉。竟卒於官,年五十。

  居士為學精博,尤長於詩。所交皆知名士。平生尚氣輕財,收恤姻黨,字孤寡,不憚分產畀之。縣中有事,皆來取決。伉直不容人之過,族人子弟,往往遭撻楚。然未嘗宿留於中,皆敬服,而怨讟者鮮矣。

  初,洧水東折,歲久,衝淤轉而北。居士力言於令,改濬以達於河。扶溝人賴其利,為之語曰:「洧水淤,老幼啼。洧水通,賴杜公。」居士於家事不訾省,聞有善書,多方購之。建書樓,且戒子孫善保守,刻石以記。所著有洧南文集、洧南詩集、北上藁、南歸藁、西行藁、五經韵語、書經馴駁,彙集醫方若干卷。

  君既沒,其從父弟孟詩狀其行如此。嘉靖四十四年,化中登進士,明年,為邢州司理。隆慶三年,吳郡歸有光,化中同年進士也,來為司馬,因採孟詩語,著之其家傳。

  歸子曰:大梁固多奇士,尤以詩名。吾讀洧南詩,意其人必超然埃土盍之表。及為小官,似非所屑,顧必欲有以自見。乃知古人之志行所存,不可測也。視世之規規譾譾,無居士之高情逸興,雖為官,豈能辨治哉?化中蓋深以予言為終云。

  周封君傳周封君者,廣東按察司副使周美濟叔之父也。其先海虞人,後徙崑山之茆涇。祖父好道家言,人稱為玄本公。封君自茆涇入居縣城馬鞍山陽。馬鞍山,里俗所謂玉山者也,故自號玉川云。

  濟叔少時,封君口授以書。比數歲,遣從師學。暮歸,輒燃膏,令從旁讀誦,夜分乃寢,率以為常。及濟叔入郡學,念已自能進取,遂不復閱省。日取醫卜、地理、星命書觀之,尤精小兒痘疹,決死生,晷刻不爽。晨起,焚香拜神。忌日祭祀,皆感傷悲泣。其為人誠樸任真,子貴,猶淡食布衣,與人諄諄皆平生語,人尤以是敬之。自推命數,年七十九。適生日值其所生年甲子,喜曰:吾當增壽一紀,可得八十九。至期,設祭祠訣祖考,無疾而終。

  初,濟叔為尚書秋官郎,封君就養在京師。秩滿受封,父子相隨奉天門謝恩,觀者歎息。內侍引入禁苑,徧觀玉堂、神明、漸臺、泰液之勝,餉以內珍,曰:「封君謝恩者蓋少,况年逾八十,健爽如此者乎?」按送出長安門而別。及濟叔出僉湖憲,封君尚隨居蘄、黃間也。比徙蜀藩,送至長橋,曰:「吾老矣,不能從兒行也,旦暮遲汝歸耳。」濟叔至官,奉敕督理黃籍。邅迥二載,及海南命下,即上疏歸養,下隴坻,倍道行。至家逾月,而封君歿。

  歸子曰:濟叔嘗為余言,在蜀時,按行所部,經邛郲九折阪,又登峩眉山,雲霞飛湧其下,下視東吳,何啻萬里。詩有之:「陟彼岵兮,瞻望父兮。」「夙夜無已」,「猶來無止」。余論周封君事,蓋傷人子之志云。

  東園翁家傳

  東園翁馬勗者,字文遠,長洲甫里人。翁蚤孤,事其母甚謹,出入必告。初好內典,有賣餳者勸令讀儒書,遂通詩、易、史傳。洪武中,涼國公得罪,尸於市。翁時遊京師,哀之,往觀歎焉,幾為邏卒所縛。大理寺少卿胡槩,巡撫蘇州,翁為鄉老。胡卿對眾有謔語,翁諫,以為非大人在上者所宜,胡卿乃謝之。邑民虞宗蠻,以豪皆簿錄。時巡撫無行院,居瑞光寺,胡卿雅善其僧,僧特為宗蠻請。胡卿曰:「當問馬者。」胡卿重翁,不名而呼其姓也。僧乃私許翁百金。翁起便旋,搖其首。僧以為少也,益之千金,翁竟不許,遂沒宗蠻家。他郡送囚至,皆巳論死,翁知有冤,不及白,意常恨之。臨安關吏苛留人,翁從胡卿入,抗言之,關吏誅死。胡卿養鶴,市兒不知,擊死之,逮及其父母。翁以市兒為家僮,攜之入見。胡卿乃以死鶴予市兒。嘗為胡卿規建書院,即今巡撫行院治所也。

  翁雖以鄉老時時從胡卿,而好讀書,築精舍于眠牛涇,遠近來賀,至以囷貯菓。郡別駕張大猷登拜於堂,扁之曰東園,故甫里至今稱東園翁云。翁與徵士周谷賓,鄱陽令趙宗文交善,皆甫里人。谷賓,姚少師薦至京師,以跛辭歸,宗文,洪武間舉人材,辭以母老;永樂三年,翰林典籍梁用行薦為鄱陽令,嘗為翁作翠雲朵歌。翠雲朵者,東園石也。

  翁三子,望、企、行。望子,日永、昴、杲。望嘗相其三子,曰:「伯有錢而無權;仲蠶眼,有錢;季鵝行鴨步,當以萬計。」其後皆如其言。杲為楊氏贅婿,不為舅所禮。夫婦空手不持一錢而出。卒自奮,積貲鉅萬。馬氏蓋興於成化間,後諸子皆能繼其業,遂甲於甫里,為長洲著姓。諸孫淮,以太學生調官海南。還,七十餘,好學不倦。瀚,太學生,好尚文雅。用拯為諸生,通史學。曾孫致遠,南京鄉貢進士。

  贊曰:余論東園翁,悉載用拯之詞,蓋以為其家傳不得而略焉。用拯,余女弟夫也。余聞吳故有大理卿熊槩巡撫,類以沒人產為事,吳民冤痛。今馬氏書謂「熊」為「胡」,誤也。以槩之酷,東園翁事之,觀死鶴事,其所匡救豈少哉?是必有陰德,宜其子孫之盛也。【考大臣年表及江西人物志,皆作熊槩。何喬遠名山藏云:宣德初,使大理卿胡槩巡視應天諸郡。槩,豐城人,本姓熊,以從母適胡,因胡姓,官終右都御史。後復姓,亦載馬勗事,與馬氏書合。諸書記事,從其已復之姓,先太僕據之,故稱熊槩。馬氏書但知其撫吳時之姓,故稱胡槩,皆不為誤。莊識。】

  何長者傳何長者名緒,字克承,家會昌之白埠,倚蕭帝巖為居。長者父卒,兄纓與其子亦蚤卒,遺孤孫,而長者庶弟方十穢,皆撫育以至成人。長者既善治生產,於其父業贏數十倍。弟約與其兄孫,請與長者分。長者會其貲以為三,兄弟平受之。不以祖父貽與己所創為區別也。人有急,求鬻田,長者與之價過當。其後事已,輒悔其田。長者還之,不責償。年既老,鄉里高其行,縣為請鄉飲酒,固謝,終不肯與。而會昌人皆稱以為何長者云。

  長者妻劉氏。會昌城溯流南八十里曰湘鄉,鄉有九田之屬,平川沃壤,多富人;而白埠有何氏,小田有劉氏,為甲族,故長者與為姻。長者所以能撫孤造家,四世同居無間言,世謂家人之離,起于婦人,凡長者之美,類劉氏助成之也。劉孺人事姑尤孝。姑年八十六,奉養備至,為人平恕,有夜胠其篋者,物色之,得其人。家人欲聞之官。問孺人所亡金若干,孺人曰:「金無多,無用窮詰為也。」竟不言,盜遂獲免。會昌人皆云:「不獨何君,乃其婦亦長者也。」故為作何長者傳。

  歸子曰:長者之子渭,與余同在六館。今來佐縣,民有德焉。至觀長者之行,宜有子哉。何侯以事至南都,見其鄉大宗伯尹公,尹公題其堂曰「永慕」。而何侯之於其先,對人未嘗不流涕言之也。

  筠溪翁傳余居安亭。一日,有來告云:「北五六里溪上。草舍三四楹,有筠溪翁居其間,日吟哦,數童子侍側,足未嘗出戶外。」余往省之。見翁,頎然晳白,延余坐,瀹茗以進,舉架上書悉以相贈,殆數百卷。余謝而還。久之,遂不相聞。然余逢人輒問筠溪翁所在。有見之者,皆云翁無恙。每展所予書,未嘗不思翁也。今年春,張西卿從江上來,言翁居南澥浦,年已七十,神氣益清,編摩殆不去手。侍婢生子,方呱呱。西卿狀翁貌,如余十年前所見加少,亦異矣哉!

  噫!余見翁時,歲暮,天風憭慄,野草枯黃。日將晡,余循去徑還家。媼、兒子以遠客至,具酒。見余挾書還,則皆喜。一二年,妻兒皆亡。而翁與余別,每勞人問死生。余雖不見翁,而獨念翁常在宇宙間,視吾家之溘然而盡者,翁殆加千歲人。

  昔東坡先生為方山子傳。其事多奇。余以為古之得道者,常遊行人間,不必有異,而人自不之見。若筠溪翁,固在吳淞烟水間,豈方山子之謂哉?或曰:筠溪翁非神僊家者流,抑巖處之高士也歟?

  可茶小傳可茶為秦越人之術,醫者稱工焉。始,可茶有賢母,蚤寡,家貧,欲為縣書獄。母曰:「為是者多辱。苟貧不能業,獨不可賣蚊烟、涼箑遣日乎?」可茶願為醫。其女兄之夫沈氏顱顖在練城,世有傳業,可茶日往記數方,還錄之。又觀其製劑和丸,皆得之。乃為醫。

  方坐肆,有求療者,饋紅菱青葱。母喜曰:「是子醫必效。饋鮮菱者,如僊靈也。方言以家饒裕為從容,是葱之兆耶?」可茶醫果日進,求者履滿戶外。可茶或自外歸,酒醉,母即怒責之。可茶善候顏色,母少有不樂,未嘗不長跪。母既責其飲酒醉,即終身飲未嘗敢醉。其他事,受教戒皆如此。母所不嗜食物,即終身不食。每至生辰,長齋數日。

  中歲無子,欲買妾。母恐其家失和,意不欲買妾,即不買妾。寡姊有一子,因以為己子。而養其姊三十餘年,至今無恙。其孝友如此。至于醫,貧者徒施藥與之,雖富,亦不望報。以故縣中士大夫皆愛敬之。

  嘉靖四十年冬,予兒子患疹。可茶為撤己事,來自練城三十里,晝夜調視,兒竟獲安。不獨其技然,而其為人慈愛,使人感歎。余與可茶論小兒疹,前世稱陳文中「異攻散」,施於江、淮間,無不效。今醫家以為不可用,時其危急,死而復生之,其所製劑,多秘不言,以為有神術。竊窺之,即陳氏方也。然可茶守丹溪之說,自謂桓得中醫。至自比李英公用兵,不大勝,亦不大敗云。可茶名卿,姓蘇氏。

  贊曰:孔子稱「人而無桓,不可以作巫醫。」古之醫師疾醫,皆士大夫也。以可茶之孝,施之于醫,其活人可勝道哉?

  鹿野翁傳鹿野翁,姓李氏,名元壽。少工書,嘗書諸經、四書小本,楷法精善。三原王端毅公巡撫江南,見而愛之,呼為李生。使侍舟中,無事,輒令李生朗誦大禹謨、咎繇篇,斂袵以聽焉。又嘗為顧御史寫進本奏書,天子以其書為善。

  鹿野翁為人淳篤,其訓子弟有法,而又善書,以是為縉紳所重。邑中有文字,必經鹿野翁手,相為推引。往往他州碑石,多鹿野翁所書也。

  歸子曰:余少聞邑東門有李元壽善書云。然余故不識元壽,元壽書,余亦未之見也。其子始出所藏文字,求余論之。夫書於學者事,末矣。而今人未有能迨古人者。邑里之中如鹿野翁,其亦足稱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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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七  傳

王烈婦傳

  王烈婦,陸氏,其夫王土,家崑山之西盆瀆村。崑故有薛烈婦、彭節婦嘗居其地,舍傍今有薛冢焉。百六十年間,三烈婦相望也。自烈婦入王土門,其墓園枯竹更青,三年,三生芝,皆雙莖。比四年,芝已不生,而烈婦死。世謂芝為瑞草,芝之應,恆於壽考貴富康寧,而於烈婦以死,是可以觀天道也已。

  時王土病且死,自憐貧無子,難為其婦計。烈婦指心以誓。土目瞑,為絕水漿。家人作糜強進之,烈婦不得已,一舉,輒顰蹙曰:「視吾如此,能食否?」俯視地,喀喀吐出。每涕泣呼天,欲與俱去。家人頗目屬私語,然謂新死悲苦,不深疑。更八日,其舅他出,家無人。諸婦女在竈下,烈婦焚楮作禮,俛首竊淚下,闇然向夫語。見漆工塗棺,曰:「善為之。」徐步入房,聞闔戶聲,縊死矣。麻葛重襲,面土尸也。

  歸子曰:王土之祖父,舊為吾家比鄰,世通遊好,予髫年從師,土亦來,長與案等耳。不謂其後迺有賢婦,異哉!一女子感慨自决,精通於鬼神。其舅云:「新婦故淑婉仁孝人也。」嗟乎,是固然無疑,然予不暇論,論其大者。

  韋節婦傳章節婦,九江德化人,姓許氏,為同縣韋起妻。節婦歸韋氏八年,夫死。生子甫八月,父母憐之,意欲令改適。然見其悲哀,終不敢言也。夫亡後,有所遺貲,復失之。貧甚,幾無以自存,而節操愈厲。尤善哭其夫,哭必極哀。蓋二十餘年,其哭如初喪之日。以故年四十而衰,髮盡白,口中無齒,如七十餘歲人。

  初,所生八月兒多病,死者數矣。節婦謂其姑曰:「兒病如此,奈何?吾所以不死,乃以此兒。今如是,悔不從死!」因仰天呼曰:「天乎!不能為韋氏延此一息乎?」兒不食,即節婦亦不食,歲歲如是。至六七歲,猶病。後乃得無恙。既長,教之學,名曰必榮。已而為郡學弟子員,始有廩米之養。自未入郡學,無廩米之養,非紡績不給食也。議者以謂節婦之所處,視他婦人守節者,艱難蓋百倍之。至于終身而毀,其誠蓋出於天性,尤所難者。節婦既沒,必榮以貢廷試,選為蘇州嘉定學官。

  贊曰:予嘗從韋先生游,問洞庭、彭蠡江水所匯處,及廬山白鹿洞,想見昔賢之遺跡。而後乃聞韋夫人之節。然先生恂恂儒者,其夫人之教耶!

  陶節婦傳陶節婦,方氏,崑山人,陶子舸之妻。歸陶氏期年,而子舸死,婦悲哀欲自經。或責以姑在,因俛默久之,遂不復言死,而事姑日謹。姑亦寡居,同處一室,夜則同衾而寢,姑婦相憐甚。然欲死其夫,不能一日忘也。

  為子舸卜葬地,名清水灣。術者言其不利,婦曰:「清水名美,何為不可以葬?」時夫弟之西山買石,議獨為子舸穴。婦即自買磚,穴其旁。已而姑病痢,六十餘日,晝夜不去側。時尚秋暑,穢不可聞。常取中裙廁牏,自浣洒之。家人有顧而吐,婦曰:「果臭耶?吾日在側,誠不自覺。」然聞病人溺臭可得生,因自喜。及姑病日殆,度不可起,先悲哭不食者五日,姑死,含殮畢。先是子舸兄弟三人,仲弟子舫亦前死,尚有少弟。於是諸婦在喪次,子舫妻言,姑亡後,不知所以為身計。婦曰:「吾與若易處耳。獨小嬸共叔主祭,持陶氏門戶,歲月遙遙不可知,此可念也。」因相向悲泣。

  頃之入室,屑金和水服之,不死;欲投非,井口隘,不能下。夜二鼓,呼小婢隨行至舍西,給婢還,自投水。水淺,乍沉乍浮。月明中,婢從草間望見之。既死,家人得其屍,以面沒水,色如生。兩手持茭根,牢甚不可解也。婦年十八嫁子舸,十九喪夫,事姑九年,而與其姑同日死。卒葬之清水灣,在縣南千墩浦上。

  贊曰:婦以從夫為義。假令節婦遂隨子舸死,而世猶將賢之。獨濡忍以俟其母之終,其誠孝,槩之於古人何媿哉?初,婦父玉崗為蘄水令,將之官。時子舸已病,卜嫁之,大吉,遂歸焉。人特以婦為不幸。卒其所成為門戶之光,豈非所謂吉祥者耶?

  計烈婦傳計烈婦,柳州馬平人,平遠知縣王化妻。嘉靖四十三年,先是南詔山賊流刼江西湖東西,殺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憲臣,三省騷動者數年。已降而復扳去。王君受命為平遠,平遠時新建,王君開除荒萊,招撫流亡,規造新邑。會田坑賊突起,將過江、閩為患。時初縣,城櫓未立。王君以其孥寄壽昌,與賊戰黃沙石子嶺,多有殺獲。已,復搗仙花峒,擒斬賊首。復與賊戰,為其所困。賊因遣間至會昌曰:「王知縣死矣。」烈婦聞之,即沐浴更衣,告天曰:「吾夫為國死,吾義不忍獨生。」因指六歲兒曰:「天乎!願保此一息,以延王氏血食。」以兒抱置妾懷中,磨笄自殺。有司以聞。王君亦以平賊功,超拜廣東按察司副使。詔婦所在,春秋奉祠。

  初,王君父尚學,嘉靖二十九年為兵部職方郎中。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薄都城,王郎中力贊出兵。而丁尚書為權臣所誤,不出兵,因以論死。王郎中當隨坐,丁尚書獨自引罪,以故得減死論。丁尚書在西市,見王君,呼曰:「爾父得無坐耶?果爾,可謂有天道。吾死不恨矣。」王郎中故在部中,守法,能敢為,而王君有父風。

  烈婦父某,潮州通判。弟坤亨,國子博士;謙亨,嘉靖四十四年進士。兩人皆在京師。謙亨與余同榜,而博士先教崑山,與余善,余故知烈婦事為詳。蓋兩家詩書禮義之族,而烈婦天姿懿淑,其死非一時感慨者所同也,要之,王君蒙峻擢,顯名於世,雖以立功,實亦因烈婦之死為之增重云。

  沈節婦傳沈節婦者,湖州安吉孝豐人,吳祥九之妻。節婦歸吳氏時,年十六,而祥九年十八。間歲,祥九病劇,節婦割股以進,不癒,祥九竟死。節婦每哭,輒死復生,見者皆為流涕。終日不離殯所,比葬,設几筵,居幃中哭泣,如初殯時。舅姑憐之,為好言勸解,皆不答。久之,父母謀奪其志,即大慟,閉戶,引刀截髮自誓。居三日,忽晨起出戶,走數里,之祥九墓。山深無人,多虎狼。獨居塚間,哭不絕聲。諸大人從求得之,乃皆相謂曰:「始謂婦少年難守,故計令他適,今其志如此,殆不可復強。」因為置後,節婦遂安之。

  祥九與其弟有分,節婦獨取田數畝,才足自贍而已,曰:「叔子眾,吾不可以多取。」舅姑死。喪之六年,如禮。吳氏大族,其尊與舅姑等者,事之如舅姑。蓋年十八而寡,至七十二而終。為祥九後者,弟之子曰惟一。隆慶二年冬,其從子維京倅蘇州,為予言其事。

  贊曰:予聞沈節婦不獨其志行也,至推分其叔,抑亦退讓逡逡有禮矣。余官雉城,往來苕溪,欲泝苕水,上天目山,過訪孝豐吳氏,會遷,不果。蓋其家富貴,多巨公長者矣。至如節婦之高行,亦安可少哉?亦安可少哉?

  蔡孺人傳蔡孺人真真,福州太守朱公豹之妻也。父蔡翁,多女而無子。因語蔡媼,後毋舉女。及蔡媼有娠,父夢異人授之玉玦十五。至十五月而生女,以為奇,乃舉之。即蔡孺人也。孺人生而端童,寡言笑,能讀孝經、列女傳。及歸朱公,朱公時為諸生,貧,孺人躬操作以資給之。朱公父母在堂,兄弟五人皆同纍,孝睦之舉,洽於閭里。朱公為御史,受誥封,被服布素,如其夫為諸生時。

  始,朱公舉進士。令奉化,再調餘姚,其後為二千石,皆以清廉著聞。福州廨中有鷓鴣二,其子察卿愛弄之,欲持歸。孺人曰:「爾父未嘗持官物,二鳥亦官物也。」竟不許。朱公卒時,察卿九歲,其女七歲。孺人泣語人曰:「女,吾出,然終為他家婦,此子若不立,何以承朱氏宗祊?」故於察卿,教之甚嚴。每夜,篝燈火,令從旁誦讀。時或加笞,已復流涕,中心實憐愛之也。出入必令老僕隨之,戒毋與輕俠遊。

  朱公前妻有瞽女,孺人為取壻,終身養之。女死,復收恤其孤。嘗寄人黃金,其家遭變,倉卒不知其鎰,但以枚數,使二嫗舁來。及歸時,或勸鎔之而藏其贏,孺人不許,遂完歸之。察卿已成立,孺人曰:「吾死,可以下見汝父矣。」

  孺人年五十,奉佛道齋疏十有六年,臨死,召戚屬,分釵衣辭訣。謂察卿及其女曰:「吾死,毋遽哭我以怛化。」俄頃,整襟而逝。

  歸子曰:余至上海,過察卿所,讀其先世遺集。自元仲云先生以來三百年,世有文學。而朱公所至官,著風節。及觀蔡孺人之事,海上稱詩書禮義之家,有以哉?察卿復攻文有孝行,不媿賢母之教云。

  俞楫甫妻傳

  俞允濟楫甫妻周孺人,生而令淑明敏,其死,楫甫哭之悲甚。女子死,不以色愛,而使丈夫悲之,未有如孺人者也。

  孺人祖倫,刑部尚書康僖公;父鳳鳴,大理寺左寺丞。母顧氏,封宜人。孺人少通孝經、小學,歘見奇警。大理公曰:「吾得生男子,如此女足矣。」有以錦綺來市,心欲之而不敢言。大理公知之,謂顧宜人曰:「壻家貧,女須荊釵布裙,無用此也。」孺人慚,後常卻袨麗不御。

  初,楫甫父璋與大理同進士。卒官評事,宦【宦 原刻作「穴臣」,依大全集校改。】

  不遂。而周氏父子官顯,門戶赫奕,而楫甫近衰落。孺人恬然,不知為尚書家女。姑病,日侍湯藥,喪之盡哀。楫甫有兩兄,同居三十年,娣似間絕無嫌間。楫甫從父官嶺南,觸瘴霧,獨遺一女子還,孺人育養齎嫁,尋死,復為治葬具。治家,儲偫米鹽,賓客張具,必盡其能。見里媼慰姁,未嘗以色加。時縣胥以稅糧為奸利,巧設方,故以疑誤人,謂之改兌。楫甫亦惑而徒之,孺人曰:「此雖獲少贏,後必悔。」未幾,事敗。楫甫甚不樂。孺人曰:「事豈可復悔耶?第償之而已?」大理既歿,家大有疑事,顧宜人輒就問其女。蓋推其明識也。卒年四十三。

  贊曰:余聞楫甫稱其婦如此。問其姻戚,良然。女子賢異於丈夫,而行顧不外聞,人以是輒不信。余嘗再失婦,有楫甫之悲,而不能以告人。其悲也,獨自知之而已。昔雍門子吟,而孟嘗於邑,事固有相感者。悲夫!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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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八  譜 世家

夏氏世譜

  禹之先出於黃帝,而別氏,姓姒氏,其後分封,以國為姓,有夏后氏。夏,今陝州夏縣,禹所都,因以為有天下之號者也。殷湯時有夏革;衞有夏戊、夏期;而陳別有夏氏,以王父字,所謂少西氏媯姓之後也。楚、漢之際,陳餘為代王。以趙王弱,國初定,自傅之,夏說為相國,守代。漢易太子,夏黃公避秦而隱,留候招之出,卒定漢嗣。夏寬,從申公齊、魯間受詩,事武帝為陽城內史,以廉節稱。夏恭,蒙陰人,習韓詩、孟氏易,光武拜為郎中,遷泰山都尉,從學者常千人,門人私謚曰宣明。其子牙,舉孝廉,鄉人稱為文德先生。而夏勤官至司空。夏馥,陳留圉人,與范滂、張儉同被詔捕,為黨魁。變形入林慮山中。夏統者,不事司馬晉,傲睨王公。賈充見於洛水而異之。夏方者,少喪父母,負土為墳,虎豹皆來馴擾其傍。為五官中郎將,除高山令。統、方,皆會稽永興人也。夏孝先,桐廬人,嘗廬墓,有野火延燒近墓,孝先悲繞號慟,鳥獸羣以毛羽濡水撲滅之。

  宋夏遇,并州榆次人,為武騎將軍,與契丹戰歿。子守恩,天雄、泰寧、武寧節度使;守贇,同知樞密院事,贈太尉,謚忠僖公。守贇子隨,都總管,沿邊招討副使,贈昭信軍節度使,謚莊恪公。並寵顯於真宗、仁宗之世,任西北邊帥。夏承皓,江州德安人,以右侍戰歿於契丹。子竦,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侍中、鄭國公,謚文莊公;子安期,龍圖閣學士,兼侍讀,知延州。竦有文學才術,而安期亦以才居邊任。夏執中,袁州宜春人。姊,宋孝宗成恭皇后,以恩澤官奉國軍節度使,提舉萬壽觀,加少保,循守禮法,不以外戚干政。

  初,秦莊襄王母夏太后,宋成恭皇后,國朝武宗莊肅皇后,夏氏為皇后者三人。莊肅皇后,洛陽人也。宋末,夏士林為簽書樞密院事,夏貴為樞密副使、兩淮宣撫大使。貴竟以兩淮歸元,為淮西安撫使;而元軍入皖城,通判夏猗死焉。國朝,高皇帝起兵定天下,夏氏為元帥總管,功在太常者五六人。刑部尚書夏恕,洛陽人;而夏元吉為戶部尚書,輔佐五朝,當世以為名臣,贈特進光祿大夫、太師,謚忠靖公。忠靖公,湘陰人,其先自會稽徙也。

  蓋禹之後,別為姓以百數。有扈、有男、斟尋、彤城、褒、費、木巳、繒、辛、冥、斟戈,此其章章者。禹以明聖為天下山川神主,聲教訖于海外。故自周武王封木巳,後亡,而越勾踐興。其後有閩越王無諸、粵東海王搖,至餘善滅國,而繇王股等猶為萬戶侯。而桀子淳維,居於北陲,世為北狄主,雖在蠻夷,皆為君長。則禹之遺烈遠矣。初,禹崩會稽,杼封以為世祀,二十餘世至勾踐。及無疆滅於楚,楚盡取吳地至浙江,越以此散。為君王居海濱。無疆之長王去瑯琊,無諸保泉上。漢既郡兩粵,而姑粵、區、句章、吳門、餘後、黃林、餘不、甌、鄧,猶皆越之餘也。故夏之著者在會稽。

  今吳郡夏氏,當方谷珍之亂,其家殲焉。亮方孩,母抱以逃。後適海虞雙鳳里朱氏,因冒其姓。夏氏之老姑,自滇南來,尋訪其家,獲亮,告以其故。亮始知其先居崑山之太倉。曾祖曰景芳,祖曰君實,父曰文通。亮後以子貴,封中書舍人,贈中憲大夫、太常寺少卿,葬馬鞍山。四子:昺、日永、杲、晟。昺,字孟陽,以薦入中書,授河南永寧縣丞,送徒天壽山,坐事,謫隆慶,復召為中書舍人。日永,字仲昭,少為諸生,事訓導盧從龍。太守姚善死國難,株連黨與,及從龍。諸生逃散。日永獨不忍去,人高其義。舉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太宗皇帝愛其書,日被顧問。上嘗以其名昶,云日當居上,改昶為日永,故世以「昶」字皆作「日永」云。仁宗皇帝在青宮,與舍人朱孔易、秀才凌晏如並直東華門。時尚書蹇義、學士楊士奇贊機密,日永預焉。詔日永書北京宮殿榜。會脩釋典,集朝士及天下名僧書,上親第日永書第一,授中書舍人,直文淵閣,進考功主事。正統中,纂脩仁、宣二廟實錄,書御覽諸書,及皇陵碑,知瑞州,入為太常寺少卿,遷本寺卿,後累加正議大大、資治尹、中奉大夫,日永善寫墨竹,妙絕一時。海外朝鮮、日本、暹羅諸國,爭重購之。為人灑落,篤於倫誼。初,昺戍隆慶,杲亦從坐。日永徒步往省,脫杲於難。後言于院長,薦昺,授中書舍人。日永居翰林二十餘年。其子文振,復在中書。父子兄弟,世掌絲綸,當世以為榮。而吳中稱富貴孝友之家,必曰夏太常。賜葬迎鐘浦。昺二子:欽,字克承,葬齊禮坊,二子寅、辰;錦,字德文,一子津,字時濟,鄉進士,知象山、昌化二縣,病還,昌化民遮道泣留之。津有孝行,嘗作夏氏譜。日永子三人:鉞,字德威,承事郎,以蔭讓其弟,太常既老,善娛奉之,極亭館花木之盛,為人有義俠風。三子景淵、景濂、景湘;鐸,字文振,以字行,日永進其書,景皇帝命入中書,累官舍人,大理寺右寺正,六子景澄、景瀾、景潤、景洪、景淮、景清;鎡,字德年,蔭補南京光祿寺署丞,葬白馬涇。三子景淳、景灝、景瀚;杲,字季明,子一人錡,無後;晟字季章,子一人鎰,二子:天恩、天宥。寅之孫璋,復為族譜。今序止太常之孫。其後支庶,並詳於譜圖。

  歸子曰:余譜夏氏,有夏后氏,而又有夏氏,蓋后之省也。世謂周成王封夏公,余考之,不然。二王之後木巳為公,疑夏公即木巳公也。世代緜邈,子孫播散四方,不可復紀。惟越守禹塚,祀會稽,千餘歲不絕。故言江南之夏繇會稽,近之矣。

  歸氏世譜歸氏,其先胡子,國於汝陰。魯昭公十四年,胡子始見于春秋。而昭公母夫人,歸氏也。當是時,荊楚憑陵中夏,暴橫江、淮間。胡小國,不能自立,與江、淮、沈、頓,相隨服屬于楚。嘗從楚伐吳,敗于雞父。其後亦時從諸侯侵楚。定公十五年,楚子滅胡,以胡子豹歸。太史公以其微,不為世家言,故莫知其得姓所始於古帝王功臣何祖也。

  胡既亡,子孫散在他國。或以國氏,或仍歸姓。歸姓歷秦、漢、魏、晉至于隋,無紀。唐天寶中,崇敬舉博通墳典科,對策第一,為史館脩撰。代宗幸陝召間,極言生人疲弊,當率天下以儉,富國迺可以用兵。大曆初,使新羅,贈遺無所受,當世傳其清德。崇敬治禮家學,尤為諸儒所服。累遷翰林學士,兵部尚書,封餘姚郡公,謚曰宣。子登,事後母篤孝,舉孝廉,復以賢良對策,拜右拾遺,抗論裴延齡。及為起居舍人,十五年不遷,澹如也。順宗時,為皇太子諸王侍讀,獻龍樓箴以諷。憲宗每咨政理,登所對,中外傳以為讜言。官至工部尚書,封長洲縣男,諱曰憲。子融,元和中進士,歷官翰林學士,御史中丞,劾奏湖南之進羨錢者,官至兵部尚書,太子少傅,封晉陵郡公。會昌中少儒者,朝廷禮典,多本融議。融五子:仁晦、仁翰、仁憲、仁紹、仁澤。皆舉進士,至達官。仁澤以第一人,至列曹尚書觀察使。子藹,亦舉進士,拜侍御史,為朱全忠所怒,貶登州司戶參軍。同光初,為尚書左丞,吏部侍郎,太子賓客,致仕。藹子係,復舉進士第一人,官至禮部侍郎,而後至于宋,無紀。

  元有曰暘者,至順初,舉進士,同知潁州。年少精敏,能擊斷。河南有大賊,殺行省官為亂,劫暘守黃河口,暘守死不從,由是名聞天下,拜監察御史。入嘲,順帝加獎,賜以上尊,累官刑部尚書、集賢學士、國子祭酒。蓋自秦至于唐,而得宣公一人。傳子至孫。自唐至于元,而得集賢一人,以歸氏數千年來,所紀者如此,亦可慨矣。

  或曰:盛德必百世祀。原歸氏所起者微,故其後莫顯。夫史之闕久矣。唐、虞之際十有一人者,垂、益、夔、龍,不知所封。咎繇之後,英、六無譜。咎繇、垂、益、夔、龍,豈其微者哉?

  或曰:歸氏自亡國後,世居於吳,未嘗遠徙。故吳中相傳謂之著姓。然自宣公累世貴盛,為吳人,而集賢寔居汴梁,不知汴梁是何別也?今他處亦頗有歸氏,而惟吳中為多。

  吳中之歸,皆宗宣公。有光之所可知者,始自湖州判官罕仁。罕仁而上十五世,至太子賓客藹,其譜失亡。罕仁生道隆,居崑山之項瘠涇,今太倉州也。道隆生廉訪使德甫,德甫生子富。子富以洪武六年,徙崑山治城之東南門。子富以下,崑山之族可得而詳焉。其別者居吳縣,或居太倉,或居嘉定,或居湖州。其在長洲者,居婁門,或居沙湖。在常熟者居白茆。

  歸氏世譜後

  吾歸氏之譜既亡,吾祖之高祖,始志其里居世次,而曰:「高祖罕仁,唐太子賓客藹之十五世孫。宋末,任湖州判官。以此知吾家本於宣公,而不得其世次名諱,不可譜也。」又曰:「曾祖道隆,自號居士。祖德甫,仕河南廉訪使。天下亂,失官,稱提領生。考子富,洪武六年,徙崑山之東南門,此其所可考者。其他行事莫詳也。」

  吾祖之高祖,諱度,字彥則。少喪父,而所生母亦已先亡。事嫡母甚孝,處兄弟有恩。弱冠,坐事亡命,走西南萬山中,經辰水、麻合山、烏江、紫梢、蠻峒數處,幾死,常有神人護之。自播州轉入丁山。丁山之神,夜來與語,其貌甚偉,曰:「吾姓褚氏。」導以如巴中。巴人以為神,相與敬愛之。居九年,赦歸,時洪武三十年也。將渡江,又有戴笠者,若云江不可渡。是日大風,諸渡者盡溺死,以此獨免。永樂中,以人材徵,辭不就。初,高祖兄弟三人,高祖獨有七子,子孫最繁衍矣。高祖治家有法,年老,益精明。每鷄鳴,子壻方巾布袍,揖而受事。及暮復命,亦如之。諸婦小有言,即曰:「兄弟所以失愛者,皆婦人之為也。」使謝過,乃已。作遺訓數百言。又為書云:「吾少聞先考之言,吾家自高曾以來,累世未嘗分異。傳至于今,先考所生吾兄弟姊五人,吾遵父存日遺言,切切不能忘也。為吾子孫,而私其妻子求析生者,以為不孝,不可以列于歸氏。」其所以訓如此,亦可以見吾歸氏之紀雖不詳,而家法相承之厚也。

  吾祖之曾祖,諱仁,字克愛,為人剛毅,必行己之志,不為勢力所怵,以高年賜冠服。吾高祖諱璿,字文美,例受承事郎。生而奇偉磊落,然自尊奉,每飯未嘗不鳴鼓也。好飲酒,恆至達旦。賓客往往自失,亡去,高祖儼然無倦容。明有天下,至成化、弘治之間,休養滋息,殆百餘年,號稱極盛。吾歸氏雖無位於朝,而居於鄉者甚樂。縣城東南,列第相望。賓客過從飲酒無虛日,而歸氏世世為縣人所服。時人為之語曰:「縣官印,不如歸家信。」高祖同時諸昆弟並馳騁,因為武斷者,或有也。高祖與諸弟出,常乘馬,行者為之避道。其後縣令方豪,年少負氣,士大夫多為所陵,然曰:「惟歸氏得乘馬,餘人安可哉?」高祖歿於正德三年,有光已生三年矣。

  吾曾祖諱鳳,字應韶。曾祖美姿容,恂恂愛人長者。治尚書,精誦,雖奏廁不輟。成化十年,中南京鄉試。北上,人有居京師者,其家寄遺以百金,曾祖中途遇掠,盡以己貲與之,竟完金以歸其人。弘治二年,選調城武縣知縣,務休息其民。兗州太守龔弘,御吏嚴明,少當其意。顧獨愛曾祖。然曾祖雖不喜為吏,每公退,輒擲其冠,曰:「安用此自苦?」亡何,以病免歸。曾祖母林氏,世宦族。祖鍾,為山東參政,有名。曾祖母歸歸氏,事上撫下,曲有恩禮,宗黨稱之。曾祖嘗夜臥,聞枕間有鐘鼓聲。及卒,柩上有聲如鸛。曾祖母未幾亦卒。

  有光受命於吾祖,而其述止此。時嘉靖之二十年也。

  +興安伯世家+記壬午功臣

  興安伯世家

  興安伯徐祥,興國大冶人。初為陳氏萬戶。至正辛丑,江州附,隸傅友德軍。與從征黃梅、東勝,數有功。洪武八年,由西安護衞馬軍小旗,除金吾左衞百戶。從征松花江、黑山、乃兒不花、搭灘里,陞副千戶。己卯,燕兵起,祥首議帥師奪九門。克居庸關,陞燕山左護衞指揮僉事,尋改左衞指揮僉事。援兵懷來,破雄縣,按兵月樣橋,追敗大軍於莫州,復敗之於真定,出劉家口,破大寧,敗齊尚書軍於鄭村壩。陞指揮同知,尋陞北平指揮僉事。破廣昌。庚辰,克蔚州,攻大同,大戰於白溝,攻濟南,陞指揮同知。辛巳,敗長圍軍於雄縣,敗大軍於夾河;大戰藁城,復敗之;攻順德,至彰德,破保定西水寨,敗援軍。壬午,破東阿、東平、汶上,至鳳陽,奪河南橋、小河壩、鳳凰山,與大軍戰於齊眉山。敗漕軍於靈璧,復敗大軍於營寨。取泗州、盱眙。渡江,入金川門。

  是歲冬,封功臣。皇帝制曰:「昔我皇考太祖高皇帝,峻德廣運,格於皇天。光天之下,用集大成。亦有熊羆之士,不貳心之臣,庸作股肱心膂,左右弼成。悉視功載,懋之官賞,列爵崇報,萬世有辭。皇考升遐,建文即位,自絕於天,改更成憲,屢造大愆,圖任側媚。咸劉宗親,禍延於朕。朕不獲已,以爾有眾,底天之罰。咨爾都指揮使徐祥,事朕藩邸,首獲奸兇。內奪九門,外攻居庸;追戰莫州、真定,應援永平,走遼東兵;從下大寧,捷於壩上;白溝大戰,遂取滄洲、威、深、夾河、藁城、西水、小河、靈璧,每有功能,克堪用武,輔成大勳。疇咨於眾,惟良顯哉!是用授爾奉天翊衞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柱國興安伯,食祿一千石。子孫世世承襲,乃與爾誓。除逆謀不宥,其餘若犯死罪。爾免二死,子免一死,以報爾功。於戲!位不期驕,祿不期侈。其益遜乃志,弘乃量,以持乃祿位。朕無忌爾功,爾亦無忘朕訓。常以暇逸,思其艱難;常以富貴,思其貧賤。欽哉!惟克永世。」

  永樂二年,興安伯祥卒。孫亨嗣。十一年,亨從駕北征,至紅山嘴,敗瓦剌於蒼崔峽。二十年,至渠列兒河、天城等地。二十一年,至陰山。二十二年,至半邊山西路,奉駕南還。宣德二年,與黔國公征交趾,失利。正統九年,征兀良哈三衞。出界嶺口、河北川,敗賊師,多鹵獲。賜誥券,進封興安侯。

  興安侯常守關中。侯弟愷,居京師。一日,天子集諸武臣及子弟馳騎,命懸本爵牙牌,奪得公者與公,奪得侯者與侯。愷直馳豐城侯,奪其牌。豐城初不覺,既而請於侯,侯顧愷解還之,人多其不競。天順四年,興安武襄侯卒。子賢嗣為興安伯。賢卒,子盛嗣。盛卒,從弟良嗣。

  良祖母,故小妻也。良父既生,而其祖繼娶定襄伯女。及是,郭氏之孫與良爭襲,朝議以郭氏初嘗適人,法不得為正嫡。良竟得襲。良年五十,猶日於大中橋受雇為人汲水,比都督府求為興安伯嗣,乃謝其鄰而去。良僉南京中軍都督府事,奏請給其祖父母誥命;尚書楊一清議,以私親不宜干大宗,不許。嘉靖癸巳,良卒,子勳嗣。乙未,勳卒。先是,賢以跛足免朝參,革去半俸。劉瑾時,革去折色二百石,才得食祿三百石,折色五百石。迄良之世,不能復也。

  祥季子麟,金吾衞指揮同知。洪武末,胡【胡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divs[index] =

  ''; index++; 騎臨城。內外震恐。麟挺身出,閉午門,亦以功,世官南京。

  贊曰:予至南京,嘗館于興安伯家。觀太祖、太宗所腸鐵榜板榜,其于功臣訓戒切矣。河山帶礪之盟,宜與國長久,而當時封爵存者十二三。興安雖式微,其世次頗可敘述云。【按諸刻及抄本敘事甲子,皆誤以燕兵起為庚辰,以克蔚州為辛巳,敗長圍軍為壬午,破東阿至入金川門為癸未,與國史皆差一年。未知為其家文字之誤,先太僕仍之而未及詳考歟?抑抄寫者之誤歟?今據國史正之。贊語,諸本各異。崑山刻本以興安伯勳齎金入京求嗣事作結,常熟本有興安伯死子幼門第荒凉等語,今皆不用。獨從家藏抄本。】     記壬午功臣

  壬午封爵之稱有四:曰輔運,曰翊運,曰靖難,曰翊衞。或因或革,而三等之祿,又各自有差次。其間或襲或降,或止其身,又有不同焉。凡封爵有三十,嘉靖時存者成國、鎮遠、永康、武安、泰寧、保定、隆平、興安、應城、忻城、襄城、新寧、平江,一公,六侯,六伯云。

  公二靖 成國朱能 【五千二百石】   淇國丘福 【二千五百石】附舊爵增祿一輔【原封】 曹國李景隆 【加一千石】侯十有四

  靖 永康徐忠【一千二百石】

  武安鄭亨成陽張武同安火真武城王聰泰寧陳圭保定孟善運 鎮遠顧成靖 靖安王忠【一千石】輔 永春王寧靖 武定郭亮【一千二百石世伯】隆平張信【一千石世伯】安平李遠 世伯

  思恩房寬【八百石世指揮使】伯十有四衞 雲陽陳旭【一千石】武康徐理興安徐祥應城孫巖【都指揮同知淵之子】武城趙彝信安張輔襄城李濬新寧譚忠

  運 順昌王佐【一千石世指揮使】平汪陳瑄【世指揮使】衞 新昌唐雲【世指揮使】

  富昌房勝【世指揮使】運 兵部尚書廣恩劉才【九百石世指揮同知】忠誠茹瑺【一千石不世】附

  驃騎將事都督僉事張興驃騎將軍都指揮使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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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九  銘 頌 贊

為善居銘

  崑山之俗,自昔號為淳朴。葉文莊公嘗稱:「鄉先達自吏部尚書余公熂、盧兗州熊、林參政鍾、呂沁州昭、其子僉事、朱舍人吉、范御史從文七人者,其孝弟忠誠,足以為鄉里表式。後生小子有所憚而不敢為非。」然當文莊公在時,已憂老成彫謝,而典刑之日遠矣。况今去文莊之世又壤,鄉之亂俗者,如蘇明允之所謂「其輿馬赫奕,婢妾靚麗,足以蕩惑里巷之小人;官爵貨力,足以搖動府縣;矯詐修飾,足以欺罔君子,為鄉里之大盜者」,往往而然也。

  予幼及見饒州通判陶先生,於文莊公時猶近。其人安貧自足,無營於世,卒窮困以沒。嘗自為生誌曰:「曾大父始居崑山,五傳至予,更其舊廬。然自宦饒還,歲典衣以供薪粟,卒又易主。僦居三年,始定今居。自正德丁卯鄉薦,丁丑除授寧波府學訓導,己卯福建同考試官。嘉靖六年丁亥,九載秩滿,陞饒州府通判。上任甫三月,內含幼子夭折之戚,外受風寒跋涉之勞,病眩氣鬱,良久而呼吸僅屬。累乞致仕,上官抑不以聞。為御史劾,當改調,幸遂歸志。乙未秋,得末疾,杜門不出,待終于家。自念居常無駭俗之行,遊宦無出眾之能,恐沒後乞銘於人,少譽之過情,祇資識者談笑。乃備述履歷,刻諸壙石。昔漢東平王蒼,嘗曰『為善最樂。』每愛其言,學而未能也。愧無以遺後人,而不敢不為善,實吾之所遺也。」

  予讀其辭,真質可愛,信乎其為有德君子耶。先生沒後十有四年,子秉端即其室,扁之曰為善居。觀其所以能遵其乃考之訓,益見先生之所以遺之者厚矣。如明允所謂者,身且未歿,積不善之殃,昭著目前,尚不覺悟,方猶眩耀於鄉里之人,不媿先生也哉?銘曰:玉山之闉,婁江之垠。山明水秀,其民屯屯。自古先哲,抱朴含淳。彼何人斯,汩其彝倫。為夔魍魎,白日見形。自彼小人,駭惑逡巡。流俗奔化,俱為風塵。于車上舞,芬華日陳。維是令門,子孫循循。究其德音,厥考是蓾。「為善最樂」,我懷其人。

  素節堂銘天地萬物之初,皆起於素。窮人情之欲好智慮,而趨於文。筅王為之禮,備其鼎俎,設其豕脂、酒醴、黼黻、文綉、莞簟、丹漆、彫幾之美,然必明水、疏布、蒲越、藁鞂、素車之尚。東漢之時,崇用悃愊,三公皆敝車羸馬,布衣瓦器。其時天下多高節,後世莫及。晉泰始以後,競以侈靡放誕,致胡羯之亂。則士大夫之好尚,顧可不慎與?

  刑部尚書周康僖公,懸車之日,建堂於崑山之里第,而榜其額曰素節。當公之時,國家已一百七十餘年,天下亦少文矣。今仲子太僕君,尤以謹飭,能世其家。嘉靖三十九年九月望日,余飲酒於其堂,追感公之志,而嘉太僕之善繼,為之銘曰:

  顯允康僖,弼我明時。歸老于家,素節以居。羔羊之詩,揭我堂廬。豈于其家,蓋著厥志;大臣之志,其以慮世。維古之初,曷云其季!俗化日流,滔濫靡制。逡逡太僕,克茂厥祉。庶其萬年,貽爾孫子。

  鎮平王府大奉國將軍孝門銘

  太祖高皇帝之子曰周定王,定王之子曰鎮平恭靖王。恭靖王生七鎮國將軍子圿。鎮國生三輔國將軍同鎋。輔國生大奉國將軍安河。國制,王庶子子孫遞降為將軍中尉,世饗祿入。蓋皆漢之王子侯也。周定王,成祖文皇帝同母弟,最為親睦。永樂間,王獵于鈞州,得神獸以獻,蓋騶虞云。故周藩代有明德,而恭靖之後,尤以書、禮著稱。

  奉國生而穎異,通諸經史,天性至孝。母賈夫人患瘵,日夕侍湯藥,不解衣帶;嘗便甘苦,以伺其劇差。賈夫人欲食野禽肉,奉國泣往求之,復封股以進,病是以蘇。其後賈夫人歿,哀毀骨立,廬居三年。及輔國病,亦如侍賈夫人,而日夜籲天,乞以身代。病良已,有烏千數,集於庭樹,飛鳴不去。王聞,上其事。已而巡撫河南都御史又交上其事,天子異之,使中書舍人扈永通,錫璽書褒獎焉。是歲嘉靖十一年也。於是汴有司奉以從事,建旌孝之門。

  奉國好文,尊禮賢士大夫,而長中尉陸木挈,益修學,知名當世。議者以恭靖之族,比漢紅侯及北海王睦,迨向、歆騊駼,累世文學,奉國父子無忝矣。至於以孝行受旌主上,二族所未有也。嗚呼懿哉!銘曰:

  大昭廿餘,周次以五。分王諸子,成實同母。脹膰之國,親睦無伍。麟趾流化,騶虞前覩。兆祥集祉,施于鎮平。鎮平綿綿,孫子淑清。奉國克孝,性由天成。懿德美行,昭我皇明。天地人貴,人行孝大。自天顯異,光賁億代。於穆皇風,自家而國。錫汝蒸民,罔不保極。 【按紅侯乃楚元王之後,向、歆之先世也,名富。舊刻誤作紅陽侯,紅陽侯乃王立,王氏五侯之一也。】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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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井銘【吳承恩書此銘石本「銘」下旁注「并敘」二字,見文物一九七九年第五期。】

  余讀金史,皇統二年,使「劉筈以袞冕玉冊【玉冊 石本同,金史沈作「圭冊」。】

  ,冊宋康王為帝」,「以臣宋告中外。」嗟乎!中國於是不得為中國矣。紹興君臣,萬世之罪人也。昔晉永嘉之亂,其禍不異靖康。然江左世守正朔,歷五代至於陳亡,以其力不足與中原抗,而未嘗少屈也。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五代之君,其功豈在管仲之哉!

  陳高祖平侯景之亂,卒禪梁祚。恭儉勤勞,志度弘遠,江左諸帝,號為最賢。余來長城,遊下箬里,觀其故宅。相傳其始生時,井中【井中 石本作「井水」。】

  沸涌,出以浴帝。今其井尚如故。慨然而歎,令人去蔽翳而出之,作亭於其上。銘曰:帝王之生,靈感幽贊。觱沸水【水 石本作「井」,義似長。】

  泉,浴帝始誕。流虹瑤月,應時則滅。惟不改井,於今不竭。我尋華渚,翳桑之處。寒泉古甃,如見其沸。赫赫陳祖,大業光燦。寂寞沛鄉,吾茲感歎。嗟後之王,荒墜厥緒。麗華辱井,建康所記。

  書齋銘

  齋,故市廛也,恆市人居之。鄰左右,亦惟市人也。前臨大衢,衢之行,又市人為多也。挾策而居者,自項脊生始。無何,同志者亦稍稍來集,與項脊生俱。無中庭,以衢為庭。門半開,過者側立凝視。故與市人為買賣者,熟舊地,目不暇舉,信足及門,始覺而去。已乃為藩籬,衷以脩扉,用息人影。然耳邊聲鬨然。每至深夜,鼓鼕鼕,坐者欲睡,行者不止。寧靜之趣,得之目而又失之耳也。

  項脊生曰:「余聞朱文公欲於羅浮山靜坐十年,蓋昔之名人高士,其學多得之長山大谷之中,人跡之所不至,以其氣清神凝而不亂也。夫莽蒼之際,小丘卷石,古樹數株,花落水流,令人神思爽然。况天閟地藏,神區鬼奧邪?其亦不可謂無助也已。然吳中名山,東巨海,西浸林屋、洞庭,類非人世,皆可宿舂遠者。今遙望者幾年矣,尚不得一至。即今欲稍離市塵,去之尋丈,不可得也。蓋君子之學,有不能屑屑於是者矣。」

  管寧與華歆讀書,戶外有乘軒者,歆就視之,寧弗為顧。狄梁公對俗吏,不暇與偶語。此三人者,其亦若今之居也。而寧與歆之辨,又在此而不在彼也。項脊生曰:「書齋可以市廛,市廛亦書齋也。」銘曰:

  深山大澤,實產蛇龍。哲人靜觀,亦寧其宮。余居于喧,市肆紛那。欲逃空虛,地少天多。日出事起,萬眾憧憧。形聲變幻,時時不同。蚊之聲雷,蠅之聲雨,無微不聞,吾惡吾耳。曷敢懷居?學顏之志。高堂靜居,何與吾事!彼美室者,不美厥身。或靜於外,不靜於心。余茲是懼,惕焉靡寧。左圖右書,念念兢兢。人心之精,通於神聖。何必羅浮,能敬斯靜。魚龍萬怪,海波自清。火熱水濡,深夜亦驚。能識鳶魚,物物道真。我無公朝,安有市人。是內非外,為道為釋。內外兩忘,聖賢之極。目之畏尖,荊棘滿室。厥恐惴惴,危堦是習。余少好僻,居如處女。見人若驚,噤不能語。出應世事,有如束縛。所養若斯,形穢心忸。矧伊同胞,舉目可惻。藩籬已多,去之何適?皇風既邈,淳風日漓。誰任其責,吾心孔悲。人輕人類,不滿一瞬。孰塗之人,而非堯、舜?

  清泉銘

  崑山司訓袁先生,宜春人,名豐,字某,別自號清泉子,蓋其居地名馬領清泉云。

  予考袁郡圖經,有大袁山、小袁山,相傳漢高士袁京隱於其下,後人以名其山。又別有袁嶺,以為袁閎嘗所隱處。閎,汝南公族,無繇至此。史稱其晦迹亂世,自投深林。其至袁嶺,或當在延熹以前耶?世謂袁州之袁,皆京之後世子孫也。今先生自托於清泉,夫安知數百年後,清泉不復姓袁也耶?何豫章山水之多袁也?

  先生云:「清泉發馬領,演迤而東,過其居之南,出虎狼東岡。岡之南為石鏡雲峰。峰之東為南峰。南峰隔清泉,道適與其居相對。而馬嶺在其西,往往有庵院林木,泉水流布,灌田數百頃。」予愛其清泉之名,為之銘曰: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動溶無形,孰能識窺?泚泚之泉,見於山下。我儀其德,宿污以化。

  几 銘

  嘉靖三十六年丁巳上元,于世美堂,以皇慶舊材作。

  惟九經諸史,先聖賢所傳。少而習焉,老而彌專。是皆吾心之所固然,是以樂之不知其歲年。

  順德府几銘

  余為邢州司馬,無所事事。署中無几案可以讀書。會大風拔木,城外倒柳無數。因于太守乞得一株,以製是几。銘曰:問治天下,何異牧馬?挾冊而狂,自同亡羊。噫嘻,非熊無夢,獲麟有書。呂望老矣,尼父吾師。

  太行石銘余有事黃寺。道中得巧石二,高者近二尺,庳考尺餘。慕東坡先生之高致,攜歸,買盆貯水供之,而為銘:聞昔大士,坐此巖谷龍。西海之西,東海之東,雲車徜徉,吾安所從?我慕東坡,願作此供。以四海水,貯於盆中。

  西山石銘余得西山石五:竪其一於郡齋,其小者二株,貯盆中,為几案之供,其二猶倒臥壁間。皆勒銘其背。余將行,不忍棄去,攜其四以歸。蓋嘗時至清河,涉江、淮,舟苦風飄,須石以鎮之。雖米南宮之癖不可療,亦復慕吾郡陸鬱木之高風云。

  中央古帝久已死,日鑿一竅不肯已。儵兮忽兮尚姼姼,吾學老龍惟隱几。

  其 二

  太行崔嵬摩高穹,沫流碎濺沙土中。混沌古色巧嵌空,宛如東南花石同。始知大塊一氣融,山川萬里常相通。誰將玉非芙蓉供,移置吾家五湖東。

  +松江新建行省頌+巡撫都御史翁公壽頌

  +魁星贊+葉文莊公像贊*并序/* +弘玄先生自序贊+

  王氏畫贊*并序/*

  松江新建行省頌

  自諸侯為郡縣,古牧伯之制已不復存,漢稍置十三州部刺史,刺史秩輕位下,故有州牧之改建。漢末,並自九卿出領,位任益重。漢、晉以來,有持節都督之號。然天下州道,大抵無慮數人而已。蓋自唐之開元、天寶,宋之熙寧、元豐,監司莫盛于此時焉。元有天下,外省與內宰相並建。凡行省官,皆宰相職也。今制官名雖異,而建置實同。參政之名,即參知政事之舊也,猶宰相職也。近者朝廷以東南財賦事重,設山東行省於蘇州,以藩屏重臣分司圻甸。自此始。

  書曰:「王朝步自宗周,至於豐。以成周之眾,命畢公保釐東郊。」猶宰相職也。嘉靖某年,翁公實來蒞任,適海上有倭寇之警。公敭歷中外,望實俱隆,簡在帝心。時松江古秀州華亭之境,被寇尤劇。詔俾公移治焉。議者謂公以畢公之德,而有南仲之威,以保釐之職,而兼往城之寄者也。蝦蛦小醜,不日蕩平,以紓我天子南顧之憂矣。

  小子不佞,辱荷甄陶,使與執經之末。又念吾東南之民,父子兄弟,將出之塗炭,而措之袵席之上。因松江新建行省,知太平有日。迺考古官制,推公之職事,即古之牧伯與宰相之任,天下所以繫公者不淺也。遂作頌曰:明明皇祖,定鼎初載。分畫郊圻,于大海。百八十年,帝命不改。蠢爾島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窮山阻餒。來求衣食,生此罪悔。天子曰咨,命我元宰。汝往作牧,于夷所在。惟此松江,湖海之匯。公來至止,萬民所待。衣其經裘,匪甲伊鎧。我民之饑,勞徠不怠。我賦之逋,公無我罪。冥海波濤,好雲埃能日。矐然四除,萬里光彩。孰是番鬼,敢作奇侅?省府巍巍,公德磊磊。願公千歲,為天子宰。公之勳庸,銘于鼎鼐。

  巡撫都御史翁公壽頌

  章皇帝初命大臣六人,分巡天下。時周文襄公以工部右侍郎巡撫江南,巡撫之名始此。其後在邊任者,兼戎馬之務;江南畿輔地,歲漕所仰,領財賦而已。自頃倭夷為患,朝廷并敕以閫外之事,寄任滋隆焉。

  倭國前世為寇絕少,國初有之。故備倭之衞,起自遼海,接於閩、廣,首尾聯絡,祖宗制馭之法甚詳。百餘年來,中國宴然。頃歲忽肆憑陵,學士大夫策之詳矣。愚嘗讀史。魏正始中,夫餘為勿吉所逐,涉羅并於同濟,兩國之貢不至。宣武帝於東堂引見高句麗使者,面諭以連率征討綏懷之略。謂海外九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黠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唯高麗能制之也。今世朝鮮國最號恭順,倭奴侵犯,此事宜可以責之。不然,皆申中國之威,如前世慕容皝、陳稜、李勣、蘇定方,未嘗不得志於海外。或以元人五龍之潰為創,此自由將帥之失耳。然是二者,草野籌之,廟堂之議不及于此。豈以天下之根本在內不在外,故惟慎選撫臣,為安內攘外之長策也!

  大中丞姚江翁公,弱冠登第,由省郎出為兩司,才望鬱然。今自山東左方伯陟內臺,膺巡撫之命。是歲適海波清宴,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

  氛不作,識者已知公之福德矣。先是,吳地荒旱,民無宿儲。然且北轉三邊之輸,南增兩海之戍,邑里蕭然,時事孔棘。公憂國愛民之心,屢形於奏牘。方將減戍輕徭,省漕蠲逋,以蘇編氓之困。允矣仁人之言,宜國家委寄東南之重,而億萬生靈恃之以為命也。巡撫舊治南都,今命移治姑蘇。公度海瀕州縣道里之中,建治古婁江之上。

  于是三月某日,公降誕之辰。江南司府州縣官吏,諸生耆老,咸來上壽。公辭不敢當。則又以南山有臺之詩,愛君子之德音,而祝之以眉壽黃耇,發于咏歌,人情之所不容已者,公其何以辭!頌曰:

  於皇宣祖,纘運休明。閔是元元,肇簡拊循。于時文襄,卓為名卿。前有忠靖,玄圭告成。配食于吳,寢廟奕新。惟申與呂,自嶽降精。巖巖我公,聿追前聞。江海之壖,世樂耕耘。蠻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恍惚,陵水來侵。天子曰俞,咨我元臣。寇匪外至,孽由內生。吏蠹民偷,狎于太寧。其撫吾人,毋訖於兵。公拜稽首,天子是承。是諏是詢,悉其呻吟。封章屢上,仁言諄諄。庶其可績,協是休聲。迢迢東海,依公為城。願公百年,永保我民。

  魁星贊

  魁枕參首,星官之書。圖厥怪形,畫史之愚。吾所知者,犖犖天間。日月並麗,萬古常然。

  葉文莊公像贊【并序】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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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莊公之從孫女,王子敬之外姑也。故得此像於內家。子敬大父為廣東參議時,布政使王公用兼,參議盛公思禹,皆公同縣人。見嶺南人語及公,往往流涕。而子敬外大父顧太守孔昭,嘗以御史督學京畿,有口外試士懷公之作。其後欲圖公與孫秋官像,出入拜之。秋官,亦吾鄉之先賢也。子敬少聞此言,於是以公像示予,請代為之贊:

  孰傳斯像,蓋有所自。猗與文莊,妻之外氏。高風遺烈,嶺海塞垣。焚香拜之,二祖有言。

  弘玄先生自序贊

  贊曰:弘玄先生老而貧,日以著述為事;出無輿從,一童子挾書自隨,步履如飛。間以所序生平示予者如此,可以知其志之所存矣。先生以國子上舍生,倅霍邑、夷陵。今世為官,恥不出進士,不肯為盡力。人亦以非進士待之,雖有志,終不獲見。故予復述先生為兩州之迹,其志有足悲者。使為進士,豈非世之所稱才賢者哉?

  初,山西旱饑,命先生賑河東芮、陸、猗、夏、蒲、解三十州縣,使一武官輦致銀數萬兩。而懷仁王府祿米久逋,王使人篡入府,已剖鞘出銀。先生使人言曰:「天子憐晉人飢,故空帑藏以活之。今民旦暮死,王奈何取以為己奉。即天子聞,王何以處?」王大慚懼,完鞘還武官。至,則出銀堆排卓上,吏兩旁立,稱停裹紙,各書其人姓名,壹不涉手。以次俵散,民歡呼歌舞,晉人以甦。敕下行省,有羊酒文綺之賜。王府在霍城中,宗室常數百人來索祿米。乘垣騎危,呼曰:「今日不得米,飢死矣。」先生與之言,氣和而剛。諸儀賓或曰:「判官言是也。盍少去,待司符下,給我米矣。」宗室皆曰「然」。相牽攜而去。霍有荒田三千餘頃,歲責逋賦里甲。先生發庾粟千石,予里甲代耕,歲大熟,收麥數千。監司詬之曰:「若何等官也,遂自擅命發廩耶?」然而鉤考籍記甚明,不能加罪也。至今霍無逋賦,且人得私其贏以為利焉。

  夷陵三四月多火災。火發,有類若烏者,羣飛銜火至他屋,處處皆焚。山海經所謂畢方者也。然非如鶴一足,赤文而白喙者。柳子厚逐畢方文,蓋未嘗見。先生所見,實烏也。先生夜夢一人,白袍烏巾,翹右足,旁有一人言曰:「此白將軍也。」旦日,民列狀請建火神廟。先生曰:「吾夜夢,乃秦武安君耳。」先是州有四綽楔,通衢四出,皆已燔。先生建三重樓,設鐘簴樓中,為武安君像而祀之,火患遂息。豈白起數千年,尚燒夷陵耶?然神怪不可究。知子產實沈、臺駘、黃熊之論,非誣也。樓上望西陵、石鼻、天柱諸山、層巒疊巘如翠屏,李太白所謂「巫山夾青天」者,可以憑檻得之。而飛帆蕩槳,出沒于蓮沱漩島之間,極荊楚之勝觀矣。秭歸治楚臺山上。久雨,水壞石土,危城欲墬,議欲遷州。先生時攝守,為之刊山麓,決沮洳,自陡波溝縱橫而出之水,工費而人不疲,州遂不遷。白將軍樓、歸州街渠記,皆先生自為文。車駕南巡,省檄統領輦夫萬人。上居飛龍殿,每一念至,即如陵上,不以朝暮,聞礮聲輒發,輦夫皆集,無失期。諸貴人率來取役輦夫,先生小冠匿他所,諸貴人皆不得取。送駕至樊城,大鴻臚揭簿呼名,先生與郡太守以下皆先歸。有旨,事過界不問。會天子已至鄧,故免譴。其後,有按察司官責先生以避事,官實後代,不知此時事。先生具言,統領輦夫時,常懼不免死。官為默然。

  一日,被檄至施州治獄。施去江陵數千里,南出夜郎,平時於郡但以文書羈縻,無官長來見者,其帥以百鎰金置苞茗中餽,卻之。夜宿僧寺,蕭然賦詩,有「暗室如白晝」之語。都御史顧公璘,聞而歎獎之。夷陵故有黃陵廟,而城北夾河亦有風濤之阨,先生為作黃陵行祠。按黃陵在今巴陵,所謂瀟湘之尾,洞庭之口。而歐陽公但有黃牛峽祠詩。故東坡述公丁元珍之夢,及「石馬繫祠門」之句,勒石祠下,而先生云:「特黃陵廟旁有黃牛祠耳。」蓋不知何年而變也。

  王氏畫贊【并序】

  余妻太原王氏,嘉靖三十年五月二十九日卒。余哀念之至,恨無善畫者。因記唐人有云:「景暖風暄,霜嚴冰淨。」此為吾妻畫也。又流涕誦楊子雲之詞云:「春木之芚兮,援余手之鶉兮。去之百歲,其人若存兮。」

  後二月,門人許進士使其弟來畫。余口授之,許默然良久,為作此畫。家人見之,莫不悲慟。以示諸姨,皆流涕。小姨以為真是吾姊,但不言耳。然如余所稱楊子雲、虞伯施語,未能畫也。涕泣而為作贊曰:

  哀窈窕,思關雎【雎 原刻誤作「睢」,依詩經改。】,杳不見,乘雲霓。墮明月,遺輕裙。風蕭蕭,慘別離。來陳寶,景帝珠。何珊珊,是耶非?【「景帝珠」,不可曉,疑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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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三十  祭文 哀誄

  祭方御史文

  嗚呼!庚子歲,有光與公孫元儒,聯名薦書。是年九月,同榜之士,使予為文以壽公。予序公為兩京御史時,猶見古所謂柱後惠文冠者,因略論數年間天下之事。詹事陸文裕公讀之,以為知言。

  今俛仰又二十年矣。公孫蠖屈於南宮之試,予亦瓠落於東海之濱。當是時,公蓋相期以天下之士,而今何如也?

  嗚呼!富貴壽考,公則已矣。後生小子,嘆歲月之如流,而長年者之不能待,所以不知其涕之無從也。尚饗!

祭王方伯文

  惟公早歲,奮跡甲科。踔厲風發,令聞孔多。始蒞永康,民載其德。疆理其田,石不可泐。分部南都,以釐餘皇。奔走江湖,啟處不遑。武寧王家,勳貴無二;獨繩其私,卒屈以義。于越之臬,遂視南海,鹺政既通,黎亦知悔。受節章貢,威稜日著。帝用簡在,命端臺敘。

  公起諸儒,武服之共。愛人下士,所向有功。桃源、華林,大帽狂猘。旌旗一麾,首駢頸繫。帝嘉其休,俾藩於滇。乃以將父,弗究其年。

  自公之歿,垂四十載。士習選愞,孰知敵愾。海島小夷,敢齮我疆。於今九年,我武未揚。故老流涕,思得公等。適會里社,薦公鼐鼎。惟公孝友,宗黨所稱。况復才傑,起慕後人!公有令孫,辱之交游。敬進斯文,以侑醪羞。尚享。

  祭王儀部文

  嗚呼先生,早歲而孤。懿惟賢母,以訓以謨。年踰弱冠,飛翔南都。大音不諧,連城屢刳。七上春官,每進踟躕。鄉里輕儇,見謂為迂。先生弗顧,猶來于于。遂被首薦,冠絕羣儒。向之嗤者,自愧鷇雛。

  嗚呼先生,今也則亡。人生之變,旦異夕殊。惟我吳、越,山海隩區。二百年來,不聞鼓桴。一朝海上,有此倭奴。先生過家,仗節紆朱。方榮晝錦,忽聞惕呼。捐金散糈,以恤荷殳。厲志循城,卒全其郛。眾口礫金,武夫睢盱。先生仗義,往明其辜。遂罹毒暴,俄焉告徂。八年輦下,首丘於吳。莫逃者數,天其可呼!

  歲之正月,歸先公墟。凡我親交,出祖於婁。有肉在俎,有酒在壺。先生有知,啜此清沽。嗚呼,尚享! 【錢宗伯不選,今仍存。】

祭朱恭靖公文

  孝皇御極,十有八年。覆冒區宇,其仁如天。思遲多士,六策臨軒。唯崑為縣,僻在海堧。三選大魁,公出其間。豐芑之遺,于今再傳。皆為公相,燦爛星躔。公獨難老,齒德莫先。

  公之初登,屬世休明。在漢廷中,年如賈生。濟濟振鷺,談道虞、黃。石渠、天祿,經史是程。公守純質,不競於榮。卒以資敘,乃躋六卿。既長天官,居於洛京。召公之誥,未老而行。永賁丘園,令譽日隆。海內企望,天子臨雍。升歌鹿鳴,下管新宮。三朝禮建,比古榮躬。云胡不憖,遽爾告終!

  帝用震悼,贈恤實崇。人臣之寵,其有始終。哲人云亡,朝野所恫。奠此湑酒,以告殯宮。尚享。

  祭顧方伯文

  有光於公,少荷許與。迺以濩落,有負相知。昔卷衣之復,方當計吏之偕,不得致撫棺之情;今葬紖之發,適拘巫史之忌,不能供復土之役。然生辱委重,俾論序其文章。歿又僭踰,獲撰次其行事。穆叔有云,是三不朽。於以答公,亦無愧矣。敬陳洞酌,告訣堂筵。庶幾明靈,鑒此享侑。

  祭周孺亨文

  昔恭簡公倡道於星溪,而一時學者之雲集。曾日月之無幾,而微言之頓息。唯先生發揮遺旨,儼師門之典則。公以先生之少恢廓,而屢箴其微窄。然自公之云亡,門人學徒何啻五侯倍譎,而先生依繩循矩以無失。蓋終以有所至,而無間於參魯與商也之不及。唯先生之孝友溫良,真鄉里之矜式。讀書養親,歲不出於戶閾。與古之篤行君子,實並駕而無慚色。中耿耿欲有所為,外靖恭而簡默。使之立乎廟廊,雖不出一語,猶足以儀刑其德。何天命之不佑,而使之老於行役!

  今歲之春,吾邑同黨之士蓋二十餘人,並裒然以北。既無拔茅彙征之期,而有北風「攜手同行」之戚。孰知先生中道而返,而又罹此極!嗚呼!先生之不幸,蓋有繫於邦國。而身世之可悲,又何異於一吷!睹旨酒之在尊,共陳詞而灑泣。嗚呼哀哉!尚享。

  祭沈養吾仲常文

  嗚呼!人亦有云,子門貴顯。五年之中,忽焉淪殄。養吾少俊,仲常順婉。言念相從,懷之罥罥。人生富貴,如花之妍;朝露方晞,夕已萎焉。人皆痛子,蓋莫不然。所爭蚤晚,何足相憐?念子兄弟,托余摹石。狼跋東歸,吾廬未葺。敢忘此言,以負平昔。嗚呼痛哉!尚享。

  祭居守齋文

  嗚呼!君于世人,居聲利間。混混與眾,如玉與石先。彼市道交,朝醜暮妍。春花秋草,君無變遷。君之教子,一經是專。「是穮是蔉」,不知豐年,憶子之試,君嘗居先。子出父俱,有往必連。昔在陽羨,不遇收甄。風雨淒其,旅泊蕭然。子為父泣,父為子憐。二年前事,猶在眼前。子成有待,君胡溘然?後乃萬鍾,何及當年。凡為子者,誰不痛焉?

  祭唐虔伯文【代】

  鳴呼!黃鵲摩天,一舉千里。蜩與鷽鳩,榆枋而已。孰云不然,兩易其處。先生之志,而止于此。顧視童嬰,凌空出羽。嗚呼哀哉!

  昔在學宮,侃侃齗齗。行則方履,語則正襟。邈然孤特,高步士林。排難立節,義色必形。諸生後學,退讓逡巡。州牧邦伯,來咨來詢。干木之廬,過者則欽。眾所指目,玳瑁南金。胡以白首,獨抱遺經?積日累月,旅貢在庭,一命之榮,道殞彭城。嗚呼哀哉!

  凡我同門,風水奧旨。歲月茌苒,慚德無似。三年不見,夢寐京邸。聞有歸音,相告以喜。瞻望城西。素旌來止。其誰與歸,九原莫起!臨觴一慟,薦于筵几。嗚呼哀哉!

  祭劉縣丞廷運父文唯翁氏唐,別姓以劉。赫赫太宰,世仰厥休。太史振挺,式紹芳猷。翁潛弗耀,高于鄉州。歲時升賓,拜至獻酬。宜受多祉,胡以彌留?嗚呼哀哉!

  生我賢丞,奕奕清修。周視原野,十夫有溝。從者告饑,日坐孤舟。蓁蕪萬畝,惟民之憂。言于太史,欲去其蝥。民方恃賴,罹茲家尤。嗚呼哀哉!

  天靳翁壽,奪我賢侯。奔喪之禮,世莫能繇。移其訃日,炫服事賕。窳吏仍踵,罔以為羞。丞則見星,蹈禮莫偷。其仁其孝,翁教之周。惟昔國僑,鄉校不仇。儒者之道。所闡必幽。敬述民謠,以侑牢羞。

  祭張封君文

  嗚呼!九隆既哲,七綰亦墜。昆明不閉,鄒魯同致。清河綿綿,以燕後昆。年耄行獨,為鄉禮賓。有子登朝,不遑將父。終朝永歎,三復陟岵。嗚呼哀哉!

  大疾奄及,靡聞歲月。銅魚使至,傳言恍惚。訊之果然,悲痛存沒。嗚呼哀哉!

  昔也越嶲,萬里燕臺。今也乘化,風雲徘徊。鑒茲嘉旨,魂兮歸來。尚享。

  同年祭陳封君文

  嗚呼!乙丑之歲,登於南宮,吾邑四人,鄭州為榮。言念生我,高堂半空。鄭州二親,祿養獨隆。府君之年,方進未窮。胡以長逝,濛汜忽終!

  於維府君,世承文學。其祖博士,卓為先覺。校文省中,所得卓犖。府君傳業,遭時齷齪。以遺令子,方發其璞。衎衎衙飲食。珪璋有渥。

  於呼!人之生世,何者能全?傷哉貧也,每食泫然。府君於子,欻見高軒。天若厚之,又靳其年。悠悠江水,有鬱新阡。葬以大夫,亦顯孝賢。嗚呼!尚享。

  祭外舅魏光祿文

  有光七歲,為公之壻。不幸先妣蚤逝,中間多故,婚姻失時。以公之仲女之賢淑,周旋六年。遽從先妣於地下。藐然二孤,置之今妻之懷抱,以撫以育,辛勤萬端。而婚姻往來,如先妻之存,未嘗有間。可謂邢遷如歸,衞國忘亡也。蓋死生之際難矣。重以不肖連蹇困頓,自辛丑以來,四殿南宮,鄉里親戚,以為嗤笑。公慰藉懇懇,未嘗不以遠大為期!至於生平迂拙,不能與世俛仰,而數十年中,屏居野處,隔越百里,造請或不以時。公未嘗責望禮節,幾微見於辭色也。公可謂淳德君子矣。

  去年冬,雨雪中,公使人至江上,遺以綿炭。今年四月,人自公所來,言公聞吾妻病,方開龜視吉凶。又聞公疾革,數問吾妻。其見念如此也。不意間一月,而公之訃至。吾夫妻相對泣下。然吾妻死者數矣,以是先令女甥,星夜奔公之喪。而吾妻尋亦至於大疾。

  如剡之痛,旦暮日新。加以形體羸弱,死傷相繼,疾病憂虞。比聞公之變,則又驚悼痛怛,以至於今,不勝哀苦。氣息奄奄,行五六步,忽自僵仆。獨念公之卒,踰二月矣。禮:有殯聞喪,「將往哭之,則服其服而往」。所以至於踰月者,病也。扁舟百里,勉強匍匐,以拜公之前。冀公一舉吾之觴而已矣。哀哉!尚享。

  祭顧文康公夫人文嗚呼!女婦之職,不出閨中。及其崇貴,與皇家通。維文康公,大科奮跡,四十年間,遂躋祟極。富壽康寧,當世所少。夫人配之,與之偕老。

  赫赫我皇,統壹聖真。考禮肄樂,制作紛紜。既秩殷典,百神威侑。文康雍雍,在帝左右。猗與夫人,象服是宜。朝于兩宮,從后之居。太室穆穆,佐上冊寶。金章玉牒,夫人是導。西苑膴膴撫,庀其蠶事。鞠衣翟車,夫人則侍。邈然千載,大禮曠墮。夫人際之,見所未覩。匹婦之微,一命為多。有美夫人,如山如河。

  生有誥命,一品之貴。薨有奏訃,賜之葬祭。潭山之原,從文康止。天子之賜,恩榮極矣。凡厥富貴,莫不有終。維我生人,誰能不恫!尚饗。

  祭葉夫人王氏暨世德夫婦文嗚呼!夫人以司馬之愛女,衡洲之賢配,宜膺受多祉而壽康。以石野之才賢,宜紹文莊公之休光。而孺人之慈孝,有以奉姑相夫子,以觀其後之繁昌也。三十年間,庭內雍雍。人曰「文莊公之門,尚有典刑」。一朝變故,搆此痛冤。萱堂既空,蕙帳靡存。奄及主鬯,懷寶沉淪。遂以窀穸之事,貽厥嗣孫。嗚呼哀哉!

  崢嶸霜天,千里玄沍。慘慘令母,攜持子婦。帷輤相屬,往即長路。吁嗟造物,為幻羣庶。人生婉好,誰不樂處。回首百年,皆非其素。如一葉飛,千林空樹。惟是積德,可以相付。我懷文莊,聿起遐慕。猶有孫謀,永世無斁。尚享。

  祭張貞女文

  自古女子之見於史傳者多矣。或自閑於安平無事之時,或蹈難於感慨卒然之頃。惟貞婦之所遭,殆人生之未有,以淫姑之內主,值兇徒之參會。魑魅魍魎,見形於清晝之中;豺狼虎豹,聚毒於深夜之際。入地無穴,叫天不聞,備百端之荼毒,竟一死以自明。

  惟彼兇徒,漫天之惡。恃其多財,力能使鬼。懸千金於市中,謂三尺之可賣。豈知神明之吏,緣夢寐以求形;童髫之女,坐公庭而辨貌。實人心之共憤,信天網之難逃。

  嗚呼哀哉!死何酷烈,生何艱辛!獨任綱常,孑然一身。沉沉昏夜,炯炯者存。謂其不然,彼亦何人。誰無室家,誰無此心!

  弔何氏婦文【并序】

  何氏婦,鄒平王教授周君女也。始,鄒平君教長興,婦與何生隨家長興。何生病,婦潛自割肱,合椒湯進之,良愈。鄒平君既遷官,生夫婦還崑山。一日婦病死。生與予亡妻有兄弟之戚,為童子時,嘗來予家。予妻死,生亦不來。不意數年間,生亦有妻已死。見生言之,潸然淚下,為文以弔之。

  惟孝子之獨行兮,世或議其為奇。苟毀身以全親兮,又何乖於民彝?斯前世之所傳兮,在人子固有之。至于今而創見兮,婦為夫而自刲。夫與父其一道兮,夫孰謂其非宜?殘肢體以事君子兮,謂白首其相隨。胡淑婉之速化兮,忽自背而先馳。致夫君之徬徨兮,形枯槁而面黧。旦出門而難歸兮,夜涕泣於空帷。惟夫病之可念兮,尚無愛於玉肌。何遐舉而不顧兮,乃又遺之以離悲。自今其被疾而致羸兮,又誰為之憂危?彼萬族之相托兮,各得其偶以嬉嬉。夫人生之有妃匹兮,固百年以為期。何中道而自失兮,行忽歎其仳離?予昔嘗歷此變兮,怳日遠而星移。憶何生之垂髦兮,悼往昔而傷咨。况同事而相感兮,不知夫涕淚之淋灕。

  祭外姑文昔吾亡妻,能孝於吾父母,友于吾女兄弟,知夫人之能教也;麤食之養,未嘗不甘,知夫人之儉也;婢僕之御,未嘗有疾言厲色,知夫人之仁也。癸巳之歲,秋冬之交,忽遘危疾,氣息掇掇。猶日念母,扶而歸寧。疾既大作,又扶以東。沿流二十里,如不能至。十月庚子,將絕之夕,問侍者曰:「二鼓矣。」聞戶外風淅淅,曰:「天寒,風且作,吾母其不能來乎?吾其不能待乎?」嗚呼!顛危困頓,臨死垂絕之時,母子之情何如也。

  甲午丙申三歲中,有光應有司之貢,馳走二京。提攜二孤,屬之外母。夫人撫之,未嘗不泣。自是每見之必泣也。

  嗚呼!及今兒女幾有成矣,夫人奄忽長逝。聞訃之日,有光寓松江之上,相去百里,戴星而往,則就木矣。悲夫!吾妻當夫人之生,既以遺夫人之悲,而死又無以悲夫人。夫人五女,撫棺而泣者,獨無一人焉。今茲歲輤車將坎于墓門。嗚呼!死者有知,母子相聚,復已三年也。哀哉!尚享。

  祭妻祖父母文 橘泉先生、趙氏夫人,既葬之後三日,孫壻歸有光始獲奔祭於墓,泣而言曰:

  嗚呼!吾妻之歸予蓋晚,而事公與夫人最久,於諸孫中,特加憐愛。吾妻嘗言公、夫人所以勤閟以昌厥家者,甚詳。癸巳之歲,吾妻遘罹屯疾,屬公、夫人之歸轝將駕,猶扶攜至家。迨疾轉亟,一日九死,乃始舁歸。迢迢至家二十里,懼不能至而死於中塗,且以不得送其祖父母為恨。今歲,吾舅始為公、夫人啟攢即窆,忽忽七年矣。

  於乎!人生離合,倏焉而來,倏焉而去。方其數盡,何有於壯,何有於老,同返於冥漠之鄉。高墟之原,公、夫人藏焉。馬鬣新封,草芽已茁。樵夫晝歌,猿狖夜號。公、夫人不能起,吾妻又不能歸。已乎傷哉,千古之恨。

  謁宋文貞公墓文

  維年月日,具官歸有光,謹以瓣香,拜謁唐宰相宋文貞公之墓。

  唐有天下三百年,惟貞觀、開元,號為盛治。賢相並稱姚、宋,而屹然正直之氣,可與公媲者,獨始興文獻公而已。有光自初束髮,知讀唐史。嘆天寶以後,何其亂也!生民之禍極矣!使公與曲江尚在。匡持之,唐之國祚,歷年豈可量哉?信乎,國以一人而興也。

  今者備員茲土,下車之初。以吏事過南和,聞公墓在此鄉,而魯公碑刻尚存。因迂道齋宿縣邸,來致景仰之私。嗟夫!公之直道,有國者一日而無此,則相率靡靡以馴至於亂亡而不覺。三季之後,若同一軌。此予心之耿耿,徘徊於公之墓下而不忍去也。謹告。

  祭楊忠愍公文維年月日,具官歸有光,謹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贈太常寺少卿謚忠愍楊公之靈,曰:昔我世皇,繼天作后。多歷年所,疇咨左右。中歲好道,穆然在宥。有臣怙寵,咨為姦宄。父子持權,瀆亂天下。一旦殘夷,天威不假。天下以此,感嘆先皇,神武雄决,蓋代之英。在古權姦,鮮不害國。今則自斃,繄皇不惑。天亦助明,與古異勢。社稷之福,可保萬世。

  惟忠愍公,撲其方熾。誠款懇惻,辭引主器。冀以覺悟,憫不顧避。賊臣切齒,文 【文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

  致死地。臨命賦詩,時在俄頃。季子就醢,冠纓必整。叔夜彈琴,顧視日影。公何從容,造境愈靜。亦維前歲,虜 【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薄都城。犬羊虓呼,噬嚙生氓。廟議失策,以冀緩師。公亦抗疏,慨然論之。爭國重輕,利害必明。抵掌鳴劍,志絕殊庭。時已犯忤,重被考掠,折指鍥骨,曾不畏爍。間關萬里,諤諤不已。志士求仁,必趣於死。先皇之英,亦自公啟。龍駕歘忽,未及褒美。天子明聖,思繼先志。恩綸首建,加官賜謚。俾延世賞,勵其後人。剖心封墓,天下歸仁。

  嗚呼!自古正士,常見憎嫉。邪人害正,千古若一。方公侘傺,遠集何日?觀彼踥蹀,嘿嘿自吒。不忍大姦,因時發憤。遂震羣耳,如雷之聞。雖彼黨人,稱公忠義。眾口相和,誰敢云異!房子之邑,公之所生。奕奕新廟,薦祀馨香。公言不亡,公有詩章。報恩皇家,猶有英靈。摛詞告祭,以寫吾誠。嗚呼哀哉!尚享。

  告祭崑山縣山神文某等少聞長老言,昔時方谷珍之亂,神有顯應。遙見山之草木皆兵,賊以畏懼而遁,然無文字可考。獨以民間每歲四月十五日為賽會,奉神以王者之儀。比年官府間歲有禁,而秩祭如一日也。

  自至元間迄今二百年,復見海水沸騰,吾民肝腦塗地。而有司嬰城以自守,境外無蚍蜉之援,民既無所恃賴,則所以日夜皇皇,獨依於神而已。願假神靈默佑,於冥冥之中,殄此妖孽,使吾民復得安其田里。父子祖孫,世世如前二百年報謝於神,則神之休亦永無窮也。尚享。

  告崑山縣城隍神文惟神不獨保護縣邑,又以為能司禍福之柄,故民之趨走奉祭,無虛日焉。

  今倭寇臨境,虔劉我民,其慘毒極矣。神必思所以庇覆之。吾邑人孝弟力田,鄉里齒讓,於吳郡七邑之中,號為淳古。而比年以來,風俗日漓。相劘相刃,以至於今,殆有不忍言者。識者已預知必有今日之事矣。然神聰明正直,福善禍淫,神之所司。豈其假手於犬羊,以縱其噬嚙,而淫及於無辜之良善耶?

  民之事神勤矣。纖芥之事,無不有求於神。今縱其犬羊以噬嚙於民,而神不聞知,此神之所恥也!惟神鑒之。

  祭長興縣城隍廟文承乏宰縣,典司神祠。宇廟弗稱,瞻仰太息。歲則不易,未遑鼎搆。聊爾塗暨,以飾厥觀。庀工卜吉,敢用昭告。尚饗。

  祈雨文

  維此雉城,卓為名邑。邇者人心不古,吏道多端,遂以禮義之邦,化為夷鬼之俗。帝用不懌,降此旱殃。有光自惟帥帥者之不賢,願以一身當其罪罰。而小民之嗷嗷,實為可矜。神其降鑒,特賜一日之澤,以慰三農之望。

  謝雨祭城隍神文

  值此農時,山川如滌。令實閔雨,有禱於神。荷神降臨,惠澤霶霈。萬民懽喜,循省獨慙。實上天之愛人,豈微誠之能感也?蒙神之力,敢不報謝!更祈終惠,永荷神休。尚饗。

  再祈雨文有光不敏不明,不知世俗所以為吏之事。獨遵孔氏之訓,其於治民事神,不敢不盡其心。所恃以鑑臨者,惟神而已。

  前五月不雨,為民乞哀於神,神即賜之甘霖。四野沾溉,綠疇彌望,萬人胥悅。今復竟六月不雨,為民乞哀於神,神未之許。為此焦勞靡寧,瞻仰何里,願神之終惠之也。吏以數易之故,不能久以事神。然一日在位,亦不忍忘乎民。惟神永享民之報祀於無窮,其何可以不念也!

  祀厲告城隍神文

  具官歸有光,於今日祀厲,即於壇所,哀告於城隍之神,曰:自六月以來,雨澤不降,田禾焦枯。令有遷徙之命,民被催科之急。沴氣上干,祈禱莫應。闔境憂惶,莫知所為。令今候代,猶有一日司民之責;適今祀厲,敢復瀝懇於神。令宰牧三年,饗祀無失,哀矜鰥寡,對越在天。神其毋以世人之見棄,而亦不肯惠顧。若能督率萬鬼,呼吸風雷,頃刻以至,猶能使歲半熟,以慰此嗷嗷之民也。敢告。

  御史中丞李公哀詞 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御史中丞李公先是以病請告還鄉,是日行次鄆州之安民山而薨。

  公為人和易修潔,爰自登朝,敭歷內外,二十餘年,未嘗有所摧挫,以至為大官。會天子新建紫宮,載度弘規,及西苑、平臺、神仙、長年之殿,公連歲採運,大工迄成。召歸院中,登庸始峻。而遽殞逝,朝廷莫不痛惜之。大宗伯太常方將請恤典,定謚議,而喪還於吳。

  余與公少親善,同志業。公治五經之餘,獨好司馬遷、班固書。以余之騃稚樸陋,而公常傾鄉之。每得一語,忻然誦之,以為有會於心。雖世所競俳優軋茁,銑谿虬戶,爭為古文名高者,了然獨能辨之。議者以公為善處世,以能至大官,余獨知公蓋有得于古,而直用文雅緣飾之。是以人望之而敬,與之處而親也。公久官,余介居江海,隔越二紀,僅一再見。見所嘗見於公者,必道公語。今年春,余試南宮,見所當見於公者,公益貴,余益困,而語稱益加。公方在告,余一往不見。初謂公貴人,不願往也。公顧亟呼余從人至榻前,勞問慇懃。手書兩及,墨跡猶新,不謂遂爾永別!余未渡淮時,再夢見公。覺而訊之,以為不祥,不意其果然也。迺始以數年之別,不一見公為恨。雖公之書亦云。

  昔子產與申徒嘉同學於伯昏瞀人,嘉謂子產倚其相於夫子之門。今公乃與余遊於形骸之內,而余反索公於形骸之外。公賢子產,而余媿申徒矣。

  嗟夫!士於顯晦之際,固不能無情。公今已矣,世之所謂利勢者,今則廓然漠然,而獨公之知我者,炯然在也。余可不致其哀乎?余方遭先府君之喪。古者朋友有緦麻之冊,以其服哭之,禮也。其詞曰:

  昔甯戚歌于牛口兮,桓公舉火于昏夕。鬷明跼蹐于堂下兮,以何道而能識?管夷吾之見逐兮,鮑子終不謂其無能而致黜。信精志之日通兮,何顯晦之殊職?歷星紀之屢周兮,誠款款其如昔。豈若以人言為毀譽兮,忽朝云而暮易。彼其中有然者兮,寧狥世而拘迹?嗟天道之難測兮,公遂與化而俱寂。余唯窮老而怐愗兮,莽馳騖而不知其所極。年洋洋以日往兮,將誰使乎宗之?奈何乎古之人不作兮,恍不知涕之無從。【宋人嘗譏作文喜換字者,以「金谷」為「銑谿」,「龍門」為「虬戶」。崑山本「谿」作「鋊」,常熟本作「鎔」,皆誤。今正之。 】

  思質王公誄

  思質王公,諱恀,字民應,吳郡太倉人,南京兵部右侍郎倬之次子。歷官至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總督遼、薊軍務。嘉靖三十八年,以吏兵之辭有連,其明年十月朔,被禍京師。長子山東按察使司副使世貞,次子進士世懋,並解官號踊,冤痛數絕。明年春,喪還吳,吳士大夫哀之,僉謂余宜為詞,載于素旂,迺作誄曰:

  粵昔姬代,徂靈而衰。子晉登假,厥有支遺。繫王垂姓,綿世洪丕。秦翦、魏錯,奮鉞秉麾。漢庸、吉、駿,名賢纍纍。瞿陵貴冑,仍晉台司。惟始興公,邁勳江左。六代輝華,鳴玉襲組。將門相門,世無與伍。逖矣朐封,迄唐踵武。瑯琊之別,分水有譜。夢聲廣學,為吳始祖。洎先司馬,連理擢英。兩枝之胤,繩繩科名。惟先司馬,懿行徽聲,佐時嘉績,樹位九卿。分祿養族,逮及孤矜,鄉歸其厚,沒世稱仁。

  公生神秀,先公愛子。早馳俊譽,克紹休美。羽儀初升,牙角欻起。天馬騰翔,不限疆里。峻陟大僚,日緝王旅。公之勤功,先公之施。天之報之,宜厚其祉。命也如何,猝見傾圮。嗚呼哀哉!

  初為大行,主諸【主諸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有經。有國之恤,言共其旌。廞車告虔,抒帝哀誠。惠文嶽嶽,大璫怵懲。聿巡南楚,去吏蝥螟。察理冤獄,活者千人。滔滔江、漢,千里風生。神州攬轡,獨當虜 【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兵。完其危堞,奠我帝京。遂參中臺,東山拊循。攝機而謀,建立三城。咸寧逆節,折其勾萌。帝警海魚,命之南征。洪波血戰,渤海朱腥。越氓煦德,布路泣行。迺帥雲中,遏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修亭。營有新竈,旁見烟青。帝曰汝忬,常在行間。惟汝賢勞,其週我邊。閃閃朱旗,戾於薊門。殺獲首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歲有報聞。罔不應格,茅社宜分。疇邑未及,罹此大屯。嗚呼哀哉!

  歲之暮春,犬羊犯威。軼我郊圻,疾如風雷。繼褰糧盡,翳翳窮壘。師以左次,時其氣衰。嗚呼哀哉!疆場之事,何歲不有?命也如何,公罹其咎。我思盛衰,如轉圜走。先公鼎貴,公仍其後。兩世同官,復凌其右。繼以二嗣,才猷日茂。鬼神忌之,誰能無詬。嗚呼哀哉!

  惟帝惟天,命之攸制。亦既惠之,又復蹶之;亦既珮之,又復劙之;其始榮之,復乃悴之;榮則萃之,悴忽墜之。昔也何順,今也何盭?誰為推之,雖為擠之?誰獨徘徊,誰當橫厲?蒼天茫茫,莫詰所謂。大運斡流,隨之以逝。公之許國,致命則遂。有子纘承,不隕其世。必復其始,其有以慰。嗚呼哀哉!

  招張貞女辭【并序】

  二十三年五月十六日夜,嘉定縣男子羣入張貞女室,以椎梃亂擊,膚肉寸斷,不死,乞死;乃用屠豕法縶手足,刺頸,宛轉久之,血出盡,乃死。貞女居亂家,姑引羣賊日闖帷巾嗇間,志意皎然,卒及于難。時年十九。楊台州作招貞女辭,用以風司土者。予訪其意,而殊其辭云:魂兮歸來乎!北有高樓,連昏姻兮。憶昔二人,爰來嬪兮。魂獨守此,甘苦辛兮。夫雖不夫,寧敢嗔兮。房櫳空虛,月西淪兮。機杼軋軋,靡昏晨兮。胡為委棄,苔生菌兮。蟲絲罥戶,滿埃塵兮。床頭刀尺,纖手親兮。遺掛在壁,皆所珍兮。魂兮歸來乎!

  魂兮歸來乎!南有列屋,父焉居兮。少小攜持,事遨嬉兮。母為剪髮,親畫眉兮。出門辭母,行道遲兮。丁寧污澣,莫後時兮。小妹呼姊,泣仳離兮。倚閭今過,黃昏期兮。當年盍采,猶在笥兮。羅襦粲若,嫁時遺兮。鳥違故林,何所如兮?魂兮歸來乎!

  魂兮歸來乎!夫門淪喪,慘傷神兮。閨房腥躁,走鹿麎兮。父母恩勤,養我身兮。修容姱質,徒悲辛兮。旁皇中野,誰為鄰兮?白日黯慘,玄雲屯兮。青草漫漫,不見人兮。羣鬼啾啾,亂流燐兮。柔軀雅步,忽逡巡兮。眇眇默默,將安遵兮?魂兮歸來乎!

  魂兮歸來乎!東有穹祠,門廉肅兮。朱火粲粲,麗文木兮,黃金鎧甲,光煜煜兮。雲中鼓樂,來逆復兮。神女迅眾,齊懽睦兮。靡顏盛鬋,被綺縠兮。芳馨雜糅,紛郁郁兮。遨遊閶闔,騖輕轂兮。邑宰敬恭,虔尸祝兮。閒安弘靚,永宜屋兮。魂兮歸來乎!

震川先生別集卷之一  應制論

  士立朝以正直忠厚為本【以下諸生課試作】

  天下之治,繫乎人臣之有其德,而才不與焉。夫天下之才,未嘗無也。所賴以致至治者,非其才之難,而所以用其才者難也。能用其才,係乎人臣之有其德而已矣。所謂德者,必其資性之純,而心術之正。是故其氣剛以毅,出于正直,而必不至于佞;其心寬以恕,出于忠厚,而必不至于薄。如此,可謂有其德矣。而後以其才用之,故天下服其正直之氣,而樂其忠厚之化,而人心世道實係之。夫才者,行於一時,則固一時之善而已也;行于一事,則固一事之善而已也。惟正直忠厚之道,其用為不窮。士之立朝而不以此,則餘無可取矣。善乎豫章羅氏之言:「士立朝之道,不為驚世可喜,燁然赫然,以為人臣之偉節,惟以正直忠厚為本。」儒者之論,何其切近而篤實也!

  夫所謂本者,言士之用世,其所施為措置,蓋未暇論,而不可窮之業,實根底于此也。夫木之有本,本既撥,則枝葉無所寄託矣;士之有德,德既隳,則才猷無所附麗矣。蓋有其德,而後其才可以成天下之事;無其德,則才之所用,適足以僨天下之事而已矣。

  夫人君治四海之眾,一人不能獨為,而與海內之士共之。士之欲行其志者,輻輳並進,而歸命天子。三公九卿,百司庶府,設官分職如此其眾也。天下之才,惟天子所以使之。蓋自一命以上,無虛位也,無乏人也,則人人盡其才,因其職以自效。舉目前之事,則既能辦飭矣。夫正直也,忠厚也,士無此二者,皆能任天下之事,皆能治天下之民,皆能建天下之功,皆能興天下之業,然有利焉,不勝其害也;有得焉,不勝其失也。天下幸而無事,人臣安享祿位,以為才如是足矣,不知其俗之漸靡積習而不可挽也。故士必本之以正直忠厚。其大者固已磊落卓犖,自立于世,然後隨其所受之職,皆能不違于道。是故與之任天下之事而事必集;與之治天下之民而民必安;與之建天下之功,興天下之業,功成業廣,而後無患。嗚呼!此正直忠厚之道所以為本也。

  且所謂正直者,何也?氣之剛以毅也,其質近乎義,而心術之正,必不苟為佞。天子欲有所為,而不敢以或阿;羣臣皆以為然,而不肯以或同。天子有失,必規;羣臣有姦,必發;事有庇于民,益于國,爭之而必行;有病于民,害于國,爭之而必不行。可與為善,而不可與為不善;可與為義,而不可與為不義。萬鈞之重不為懾,雷霆之威不為怵。諤諤乎無所隱也,蹇蹇乎無所避也,侃侃乎無所撓也,亹亹乎必致之也。人主為之改容,姦萌為之弭息,四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聞之而不敢窺伺,此正直之臣也。其在于古,若排闥、折檻、引裾、壞麻之類,皆可以言正直也。其大者,如汲黯、蕭望之、李固、宋璟、張九齡、陸贄、李沆、范仲淹、李綱之徒是也。

  所謂忠厚者何也?心之寬以恕也,其質近于仁,而心術之厚,必不苟為薄。輔天子而以寬仁,與羣臣處而不求為異。天子有過,而非心逸志為之潛消而不知;人臣有失,務包容其小,而愛惜其才;可以裨國,而不便于民,不行;可以取名,而無益于國,不舉。如泰山之安而不搖,如深淵之靜而莫測。休休乎其無所不容也,粥粥乎若無所能也,渾渾乎若無辨也,與與乎其可即也。君德賴以培養,生民賴以滋息,社稷賴以鎮定,此忠厚之臣也。其在于古,若償金、脫驂、翻羹、唾面之類,皆可以言忠厚也。其大者,則如曹參、周勃、丙吉、狄仁傑、郭子儀、裴度、呂端、王旦、韓琦之徒是也。

  或者曰:「正直近于伉厲,容有激天下之變。」是固有之。然刓方為圓以規世好,君子終不避伉厲之譏而出于此也。「忠厚近干無能,容有以養天下之弊。」是固有之。然鍥厚為薄以索人情,君子終不避不能之誚而出于此也。大抵由于質性之美,而原于心術之正,則正直而不至於伉厲,忠厚而不至于無能,此自然之理。故士而舍此,欲以委隨變化而謂之通,凌誶盡察而謂之能,此則天下之所謂才,而非士之所貴也。

  唐、虞之盛,其臣皆有神聖之姿,其功與天也並,若非人之所能為者也。然君臣之相勉戒,不過曰「直清」,曰「弼直」,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曰「臨下以簡,御眾以寬」,何其近于人情也?古之聖賢所以佐其君者,不過如此而已矣。廸知忱恂,夏之所以有室大競也;惟茲有陳,商之所以格于皇天也;秉德廸知,周之所以古冒聞于上帝也。夫其正直如此,忠厚如此,故能循道履信,而功業所至,乃與天地並。成王之命君陳曰:「予曰辟,爾惟勿辟;予曰宥,爾惟勿宥。」此告之以正直也。曰:「無忿疾于頑,無求備於一人【一人 尚書君陳作「一夫」。】

  。必有忍,乃有濟。有容,德乃大。」此告之以忠厚也。

  天下之勢,欲其直,常趨于佞;欲其厚,常趨于薄:世道之不可挽如此。是以不惟士之所貴者如此,而有國家者務培養之,以伸抗直之氣,而全忠厚之體。孔子生于周末,褒史魚之直,惡祝鮀之佞,思史之闕文,而稱周公之訓,其所感者深矣。夫相噓以成風,相吹而成俗,隆沍之時,一人噓之不能為熱也;炎赫之景,一人吹之不能為寒也。天下有一正直者,崇獎之,而不抑之以伉厲,若文帝之信申屠嘉也;有一忠厚者,敦尚之,而不嗤之以無能,若光武之封卓茂也。如此,則天下知所慕效矣。此在天子與公卿大臣之事,誠如此,則百僚師師,皆忱恂于九德之行,而羔羊之正直,行葦之忠,可以遠追于成周之盛也。謹論。

  太極在先天範圍之內

  天下之道,不可以象求也。以象求道,則道局于象而有所不該;以言求象,則象滯于言而有所不盡。嗟夫!古之聖賢,本以天下之道不著,而以象該天下之道;本以天下之象不詳,而以言盡天下之象。卒之象立言設,而反有所不該不盡,則聖賢之心,于是乎窮。雖然,聖賢固非逞奇眩異,苟為制作以駭于天下,則其始之為象也,將謂其足以該道也;其後之為言也,將謂其足以盡象也。象有不該之道,而言有不盡之象,則聖賢不輕以為之名。由此言之,則天下之道,不可無聖賢之象;而天下之象,不可無聖賢之言。

  先天之圖,伏羲之象也;太極之圖與說,周子之言也。天下無異道,則無異象;無異象,則無異言。奮乎千百世之上,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下;奮乎千百世之下,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上:是先天之與太極也。豈可以先後大小而區別之耶?

  然謂太極在先天範圍之內者,何也?天下之道,太極而已矣;太極之動靜,陰陽而已矣;陰陽之變合,五行而已矣;五行之化生,男女善惡萬物萬事而已矣;聖人、愚人、君子、小人之別,動靜修違之間而已矣。而太極圖者,為數言以括之而未始遺也。則夫先天雖上古聖人之作,寧能有以加乎?周子之書,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周還布列,寧有出于太極、陰陽、五行、男女、善惡、萬事、萬物、聖人、君子、小人之外,而曰範圍焉者,固非以不該不盡為周子病,而獨為夫周子之未離乎言也。未離乎言,則固不若先天之籠統包括,淵涵渾淪于忘言之天也。聖賢之始為說于天下,固謂可以盡象而該道;而明言曉告,以振斯世之聾聵。孰知夫象之所不該者,象不能盡,而言之所不盡者,非言之所喻也?

  上古之初,文字未立,易之道渾渾焉流行於天地之間。俯仰遠近,巨細高卑,往來升降,浮沉飛躍,有目者皆得之而為象。天下未嘗有易,而為易者未嘗亡。迨夫羲皇有作,始為先天之圖,天下之道,一切寓之于方圓奇偶之間,如明鑑設而妍媸形,淵水澄而毛髮燭。然而失之者,猶不免狥象之病,則天下固已恨其未能歸于無象之天;而孰謂其生于聖遠言湮之後,建圖屬書,嘵嘵然指其何者為太極,為陰陽,為五行,為男女善惡萬物萬事。為聖人、君子、小人,其言如此之詳也,而可同于無言之教耶?故曰:「圖雖無文,終日言之而不盡也。」噫!惟其無文,故言之而不盡,而言之所可盡者,有言故也。

  故自先天之易,羲皇未嘗以一言告天下,而千古聖人,紛紛有作,舉莫出其範圍。以艮為首,夏之連山也,而不能易先天之艮也。以坤為首,商之歸藏也,而不能易先天之坤也。取八卦而更置之,周之周易也,而不能易先天之八卦也。暢皇極而衍大法,而有取夫表裏之說;觀璿璣以察時變,而有取夫順逆之數。作經法天,而必始于文字之祖。備物制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而必尚夫十三卦之象。未始為聲音也,而言律呂者推之;未始為曆象也,而言十二辰、十六會、三千六百年者推之;未始為寒暑晝夜風雨露雷也,而言天地之變化者推之;未始為性情形體走飛草木也,而言萬物之感應者推之;未始為元會運世歲月日辰也,而言天地之始終者推之;未始為皇帝王伯易、書、詩、春秋也,而言聖賢之事業者推之。形器已具,而其理無朕,則太極之立也;剛柔相摩,八卦相盪,則動靜之機也。乾、兌、離、震,居左而為天卦;巽、坎、艮、坤,居右而為地卦;所以分陰分陽而立兩儀也。乾、坤亥巳,天地之戶,陰陽所以互藏其宅也;否、泰寅申,人鬼之方,天地相交,生生之所以不息也,以消長水之,而動靜見;以淑慝求之,而聖人、君子、小人分。先天未嘗言太極也,而太極無所不該;太極言太極,則亦太極之說耳。是故無言者不暇言以傳,而有以盡天下之所不言;有言者待言以明,而不能盡天下之言。自羲皇而下,所以敷衍先天之說者愈詳,而卒不能自為一說,自立一義,以出六十四卦之外。譬之子孫雖多,而皆本于祖宗之一體。故太極者,先天之子孫也。

  雖然,有先天,則太極可以無作,而周子豈若斯之贅也?蓋天下不知道,聖賢不得不托于象;天下不知象,聖賢不得不詳于言。于是始抉天地之秘以洩之,自文王已不能無言。而易有太極,孔子亦不能自默于韋編三絕之餘矣。大饗尚玄酒,而醴酒之用也;食先黍稷,而稻粱之飯也;祭先太羹,而庶羞之飽也。嗚呼!亦其勢之所趨也。

  泰伯至德聖人者,能盡乎天下之至情者也。夫以物與人,情之所安,則必受,受之而安焉;情之所不安,則必不受,雖受之而必不慊焉。人之喜怒發于心。不待聲色笑貌而喻。而意之所在,有望而知者。故受物于人,不在乎與不與之迹,而在于安與不安之間,此天下之情也。天下之情,天下之所同,而濡滯迂緩,食昧隱忍,將有不得盡其情者;惟聖人之心為至公而無累,故有以盡乎天下之至情。

  論語之書,不以讓訓天下,而言讓者二:伯夷稱賢人,泰伯稱至德是已。夫讓,非聖人之所貴也,苟以異于頑鈍無恥之徒而已矣。而好名言異,人之所同患,使天下相率幕之,而為琦魁之行,則天下將有不勝其弊者。春秋之時,魯隱、宋穆親挈其國以與人,而弒衂之禍,不在其身,則在其子,國內大亂者再世。吳延陵季子,可謂行義不顧者矣。然親見王僚之弒,卒不能出一計以定其禍,身死之後,僅三十年,而吳國為沼,以延陵季子而猶不能無憾者。故讓之而不得其情,其禍甚于爭;苟得其情,則武王之爭,可以同于伯九。故聖人之貴得其情也。伯夷、叔齊,天下之義士也。伯夷順其父之志,而以國與其弟。然終於叔齊之不敢受,而父之志終不遂矣。夫家人父子之間,豈無幾微見于顏色,必待君終無嫡嗣之日,相與褰裳而去之,異乎「民無得而稱」者矣。故聖人以為賢人而已,蓋至于泰伯,而後為天下之至德也。古今之讓,未有如泰伯之曲盡其情者。蓋有伯夷之心,而無伯夷之迹;有泰伯之事,而後可以遂伯夷之心。故泰伯之德不可及矣。

  自太史公好為異論,以為太王有翦商之心,將遂傳季歷,以及文王。鄭康成、何晏之徒,祖而述之。世之說者,遂以為雖以國讓,而實以天下讓,不以其盡父子之情,而以其全君臣之義,故孔子大之。夫湯、武之所以為聖人者,以其無私於天下,天下歸之而不辭也。使其家密相付授,陰謀傾奪,雖世嗣亦以是定,則何以異于曹操、同馬懿之徒也?太王迫于戎狄【狄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奔亡救敗之餘,又當武丁朝諸侯之世,雖欲狡焉以窺大物,其志亦無由萌矣。就使泰伯逆覩百年未至之兆,而舉他人之物為讓,此亦好名不情之甚,亦非孔子之所取。聖人無「意、必,固、我」之私,須臾之間,常不能以預定,而曰百年之必至于此,不幾于怪誕而不經耶?蓋翦商之事,先儒嘗以辨之,而論語之注,釐革之未盡者也。說者徒以太王溺愛少子而有此,此晉獻公、漢高祖中人以下之所為,而太王必不至于是,故以傳歷及昌為有天下之大計。殊不知兒女之情,賢者之所不免也。篡逆之惡,中人之所不為也。詩云:「爰及姜女,來朝走馬?」孟子以為太王之好色也。詩人之意未必然,而孟子之言亦不為過。太王固不勝其區區之私以與其季子,泰伯能順而成之,此泰伯所以為能讓也。泰伯之去,不于傳位之日,而于採藥之時,此泰伯之讓所以無得而稱也。使太王有其意,而吾與之並立于此,太王賢者,亦終勝其邪心以與我也。吾于是要言而公讓之,則太王終于不忍言,而其弟終于不忍受,是亦如夷、齊之終不遂其父之志而已矣。

  張子房教四皓以羽翼太子,其事近正,而終于傷父之心。申生徘徊不去,其心則恭,而陷父于殺嫡之罪。故成而為惠帝,不成而為申生,皆非也。惟泰伯不可及矣。孔子所謂以天下讓者,國與天下,常言之通稱也。苟得其讓,奚辨于國與天下也?苟盡其道,奚擇于君臣父子也?讓其自有之國則不信,而求其讓于所未有之天下;舍家庭父子之愛,剿百年以後君臣之事而為之說;是孤竹不為賢,而必箕、潁以為大;歷山不為孝,而必首陽以為高:諸儒之論之謬也。夫先意承志,孝子之至也,泰伯能得之。故泰伯之所為,廼匹夫匹婦之所為當然者。夫惟匹夫匹婦以為當然,是天下之至情也。

  忠恕違道不遠天下不求道於有,而求道于無。求道於無,而道始荒矣。求道于有,而道始存矣。求道者,非求其無也。求其無者,非求也。蓋道根諸心,心所自有,奚庸之他!故求道於有者,求諸心之謂也。自堯、舜、禹、湯之迹遠,文、武、周公之學荒,世之論道者不勝其說,而求道者不勝其塗;汶汶紛紛,孔氏之門辭而闢之,日不足也,而為之說曰忠恕,則足以近道。夫天下方苦于道之難求,其說宏遠恣肆,窮天極地,嘵嘵焉唯恐其言之不詳,萃其終身之力,白首有不得其源者,而孔氏之徒一言以蔽之,何其言之簡而功之徑也!

  嗟乎!道固然也,非孔氏之徒為之也。天下之患,在于不知道。知其物而後能取之,知其途而後能由之,知其的而後能射之;夫然後取之而獲,由之而至,射之而中也。不知其道而求之,何怪其言愈多,力愈勤,而愈不至也。嗟乎!亦取之心而已。謂道為遠人,而心亦遠人乎?天命之謂性,率是性而為道,心即道也。舍心以言道,則為荒遠,荒遠非道。舍道以言心,則為形軀,形軀非心。道也者,無所不盡,而心者,道之舍也。故曰:天聰天明,照知四方。天精天粹,萬物作類。可以為堯、舜、禹、湯、文、武,可以作禮樂,可以齊萬物,可以一天地日月四時鬼神,前之而莫測其所以始,後之而莫既其所以終,漩乎無窮,而莫知其方,此心之所以為心者也。

  心以會道,而私或漓之;心以通道,而私或間之。心失其所以為心,故道失其所以為道。詩曰:「視爾不臧,我思不遠。」嗚呼!亦反之心而已矣。忠恕者,反諸其心,淳漓去間之道也。性者則無事乎此矣,下焉者可勉也。匹夫懷千金之璧,途而失之,烏得不從其途而求之也?物我之未融,形骸之未化,不能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融而化之,體烏有不一乎?故自聖人以下,未嘗不勉勉于茲也。為人子者。以父之心為心,則何息乎不孝?為人臣者,以君之心為心,則何患乎不忠?居乎前後左右者,而以前後左右之心為心,則何患乎上下四方之不均?故忠恕非有所增益之也,求吾之心也。翳去而目明,垢去而鑑明,私去而心明,心明而道在是矣。故曰:「心之精神是謂聖。」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神而明之,言此心也。愚智之障去,而至賢可為;中和之性流,而禮樂可作;形骸之窒通,而萬物可育;天人之界徹,而天地日月四時鬼神可一。孔氏之學,何其簡而易,徑而要也!

  抑此所謂忠恕者,先儒以為學者之忠恕耳。嘗試推之,程子之言曰:充拓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天地萬物一也。宇宙會合,由忠恕之故;宇宙澆漓,由不忠恕之故。秦、漢以來,上下之分嚴,君臣之情塞,失均于貧富,奔命子征求,駢死于誅罰,匹夫匹婦,不獲自盡者多矣。長人者可無意干斯乎!

  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

  道散于天下,而君子會諸心;而猶有待于外者,理一故也。夫心,無待于外者也;待于外,非心也。何者?勢有心迹之判,而理無內外之殊;道通天下之故,而心極宇宙之量。天下信心而疑耳目,其說是內而非外,自謂其心之大也,而不知心之大而拒于其外,則有所不包。天下狥耳目而遺心,其說則狥象而拘迹,自謂其用之妙也,而不知用之妙而沮于其內,則有所不達。合外以為內,而後知心之大也;由內以為外,而後知用之妙也。

  子思子曰:「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學者疑之,以為德性所以為內也,問學所以為外也;事于外則苦于支離之弊,專于內則馳于玄妙之歸;大者窮極高虛而無所底止,小者役役焉汩沒以終身;外之于內,若是其相戾也;德性之與問學,若是其相悖也;尊德性之與道問學,若是其不相侔也。嗟乎!夫孰知子思之言,合內外而一其散于天下者而會諸其心乎?今夫人之所以為人者,何為者也?苟徒形骸而已耳,飲食動作而已耳,則與天翾飛蠕動者,奚以異也?而乃超然異于羣生,為萬物之靈?而天下之尊,莫尊于人,則以其德性之尊而已。二五搆精,造化萬有,皆同于天,而會其精于人。人而會其精于心,至清而不滓也,至純而不瑕也,至貴而不敵也,至富而不倫也。得之而為德,生之而為性。德性之有,貫乎天地矣,冒乎羣生矣,紀乎萬用矣,磅礡乎無端無紀,而周流乎至靜至正矣。故謂之降衷,謂之明命,謂之受中,謂之立極,皆取尊名焉。尊于天而賤于人,與之者之重而受之者之輕,是橫奇寶于道,而委珪組以逐屠沽也。折枝之命,受之者不敢委;抱關三位,居之者不敢懈。而况吾受諸天而不偶然者,而褻天棄天而甘心焉,謂之何哉?故君子欲以盡其為人者,其道在于尊德性;而其所以致其德性之尊者,其詳在于問學而已。

  尊德性者,非以專于內而不兼乎外;而道問學者,非以徒騖乎外而忘其內也。德性不離于事物,則尊之者不離于問學矣。散于天下而一于心,尊吾心,則天下之理會,不出乎一心,而不外乎天下。道問學,則天下之理熟;萬者熟,而后一者純也。易曰:「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惟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書曰:「安汝止,惟幾惟康。」聖人以為深于志,止于心,足以已矣,而必幾焉康焉。研審而不遺,思惟而不怠,誠以辨于務而深可達,審于幾康而止可安也。使百九十二之爻無用于揲,則所謂受命如響者果何物?而一日二日之幾,不兢兢焉,而堯、舜之道或幾乎息矣。故知者,德性之通也,通天地萬物與人焉。盡精微焉,知新焉,所以通之也。行者,德性之體也,而體天地萬物與人焉。道中庸焉,祟禮焉,所以體之也。雖其戒謹恐懼以立天下之大本者,固不待于物感事變之交。然而知祟禮卑,窮理踐實,要之亦不失吾高明廣大之體,以究其溫故敦厚之功而已矣。故曰:「智周萬物,而道濟天下。」周物而不過乎性之智,濟世而不外乎性之仁。天下之理,無出于德性之外,而道問學,所以盡尊德性之功。射藝之游,非拳捷之逞也;洒掃之末,固精義之學也;徐行之微,固堯、舜之道也;經史之業,非亡羊之路也。本末源流,一以貫之矣。舜之命曰:「惟精惟一。」虺之誥曰:「制事制心。」孔之教曰:「博文約禮。」精以歸一,義以全禮,博以致的,千聖相傳之秘,其在茲乎!

  吳文正以為道問學之功有六,而尊德性之功一而已矣。斯言可謂發越無餘矣。由是而言,則知外德性以為問學者,狥知化物;世之所謂博洽之學,雕蟲之技,傳經之家,若司馬遷、劉向、鄭玄、王弼之流也。外學問而為尊德性者,馳空入幻,世之所謂頓悟之習,玄牝之學,明心之說,若關尹、老聃、瞿曇、鳩摩之屬也。

  自漢以來,出彼入此,吾道不墮如髮。至關、洛數子者出,得子思之緒于殘篇,亦已燦然指世之迷途矣。然議者猶謂新安、金谿之異旨,德性問學之專門,徒泥鵞湖是非之辨,而不知相里勤、五侯各立門戶之非。嗚呼!德性吾所有也,學問我所事也,為之而自知之矣。不知論此,而徒欲起大儒于九原,辨聚訟于兩家,乃所謂「道在邇而求諸遠」也。噫! 【此首第一行,疑有脫誤。】

  六言六蔽天下之理,盡于學矣。而天之所與者,不可恃也。何也?限于氣也。限于氣,則有所偏。狥其偏而不求至其中,則往往遂其性之所近。其偏者日以重,而其不能者終懵焉而莫之知,卒以自陷于偏詖邪遁之歸,而不適乎大中至正之矩。其美也,祇所以為蔽也。天之所與,果可恃也哉?故夫求至于中者,莫如學也。

  疏之則通,拭之則明,矯之則直,砥勵之則精密,培養之則成遂。夫物則亦有然也,而况于人乎?况于學乎?學也者,以明理也。理明則德全,德全則氣不能為之限,夫是之謂能成其天。故氣質之用小,而學問之功大。糠粃眯目,則天地為之易位。彼美質之為尤物也,豈直糠粃之謂哉?今夫仁、智、信、直、勇、剛,是六者,世之所美也。夫人而能好之,則固可以謂之君子。而世之所指稱者,若是焉亦足矣。聖人曰:是六者皆有蔽,惟好學為無蔽。非六者之足恃,而好學者之足恃也。夫豈以六者之不美哉?天以是理全畀于人,固不以人人殊也。是故有溫良慈愛之懿,有辨別剖析之明,有真實無妄之誠,有順理無罔之心,有強毅果敢之氣。殘忍之不足以勝吾仁,眩瞀之不足以勝吾智,詐偽之不足以勝吾信,回互之不足以勝吾直,懦怯之不足以勝吾剛勇,其性則然也。然而氣之參錯不齊,而五行之分數有多寡,則恃【恃 原缺,依大全集校補。】

  其偏重者而勝焉。偏而好,好而不學,則蔽。蔽于有餘,而不能以自裒;蔽于不足,而不能以自益。「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信者以執滯用,直者以攻訐用,剛勇者以強戾用。彼固以沾沾自喜,而不知去道也日遠矣。是以聖人不恃乎天,而求備于人;不恃乎天,所以去其蔽;求備于人,所以全其美。

  臯陶言九德,皆以其氣質之性,而濟之變化進修之學;而夔之典樂,亦不外乎直溫寬栗之數語。晏嬰曰:「以水濟水,誰能食之?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馬或奔踶而致千里,謂其能偃然以就吾之鞭策也。調習之不馴,泛駕之不止,則百里之不致。昔夫子之門,固皆天下之英也。參之魯,可以謂之確。柴之愚,可以謂之厚。師之辟,可以謂之文。由之喭,可以謂之直。而夫子則謂之魯焉而已矣,愚焉而已矣,辟且喭焉而己矣;略其所美,而稽其所蔽,美者不足恃,而其蔽者深可憂也。是以君子知天之所以畀吾者,恐恐焉若有所負也,汲汲焉不能自已也,退退焉不敢自謂已足也,我惟理之求而已。于是有探索考究之學,于是有沉潛默識之功,于是有省察克治之力,于是有去偏救弊之術,于是有深造極詣之方,于是有消融渾化之妙,過者以損,不及者以益,夫然後有以得其理而無所蔽。

  愛人,仁也;而惡不肖亦仁也。不可罔,智也;而可欺亦智也:踐言,信也;而變通亦信也。無隱,直也;而委曲亦直也。無所不伸,無所不為,剛勇也;而有所不伸,有所不為,亦剛勇也。惟好學,故仁;惟仁,故智;而信直、剛勇皆舉之矣。若一元而司四氣之運,若中央而觀四方之至。有六者之用,而無六者之蔽。是六者性,而我無加焉;是六者質也,而矯克振勵之功為不少矣。

  大哉,學之道乎!夫子與子路蓋每每言之,而伉直自用,卒無改于冠鷄起舞之習。去就不明,汶汶以沒,悲夫!美之為蔽,乃至于此。自昔聰明絕異者為不少,而卒自叛于道,而為天下之罪人者,其始皆由于質之美。蓋以其聰明絕異之姿,而自信其不該不偏之見,以成其偏倚詭僻之行,則將何所不至!故曰:老子有見于屈,無見于伸。慎子有見于後,無見于先。宋子有見于少,無見于多。墨子有見于齊,無見于畸。莊子有見于天,無見于人。有所見而有所不見,此美之所以為蔽也。由是言之:椎魯朴鈍,非學者之患也;聰明絕異,學者之深患也。

  聖人之心公天下

  聖人能順諸天下之理而已矣。天下之理不容于偏,故聖人之心,亦不容以有偏;夫惟不容以有偏,而後足以盡天下之理。大哉,聖人之心乎!人皆曰聖人之心有是非,吾則曰聖人之心無是非;人皆曰聖人之心有好惡,吾則曰聖人之心無好惡;人皆曰聖人之心有褒貶,吾則曰聖人之心無褒貶。因物而有是非,是非者,聖人之明;因明而有好惡,好惡者,聖人之情;因情而有褒貶,褒貶者,聖人之言。言生于情,情生于明,明固緣諸物而已。天下之物,固有可是非之理,固有可好惡之理,固有可褒眨之理。取而進之不加增,抑而退之不如損。稱之為善而非譽,訾之為惡而非毀。聖人順因其理,無所于是,無所于非,無所于好,無所于惡,無所于褒,無所于貶,遷移變化,進退伸縮,惟其所遇,不可端倪。曰是非、好惡、褒貶云者,吾姑以是觀聖人之心之著而已,非以為聖人之心泥于是也。何者?順因諸理也。理故一,一故無所不公。而彼區區有為之應迹,固其所謂塵垢、粃糠、糟粕、煨燼云者,而奚足以芥蒂于聖人之心也哉?

  今夫理之散于天下,其是非曲直,可否輕重,隨物而在,無不分朋。其遇于情而偏之也,天下之物,于是而始不得其平;天下之心,至是而始不得其公。專而不咸,隘而不宏,藏匿而不化,膠固而不解,紛擾焉而不釋,日以其情與天下相角。執其先以應其後,舉乎彼以該乎此,攻其瑕而忘其堅,愛而不知其惡,憎而不知其美,強立而不返,終其身焉,其于愛憎取舍,若柄鑿焉不相易也。是何也?以情勝也。情勝,則有我而無物,其不能公天下之心固也 夫天下之物,以天下之理處之而已,而曷容有我于其間哉?故惟無我而後為聖人,而後其心能公天下。

  嗟乎!聖人之心猶天也。陽舒而陰慘,旦明而暮晦,生長肅殺,不一其職,風雨露雷,不一其施,而萬物之巨者細者,高者下者,裁者傾者,成遂者,夭閼者,變易者,流遷者,枯偃而憔悴者,壯盛而猥大者,仆而起者,息而消者,彼固以隨乎氣之所至。在萬物為適當耳,造物者則何所私哉?是故聖人順因天下之理,不累于有我之情。天下之人,所謂聰明仁聖,德充而業完者,固未可以人人求也。而人又什百千萬之,不可以一律齊也。固有能于此而不能通于彼,失于早而圖之于末,百不可觀而一有可取,世之所謂小人者猶有所長,而賢者或難于十全也。故聖人亦以天下之情與天下而已矣。故曰:孔子大管仲之功,而小其器。聖人之心公天下也,夫獨管仲乎哉?管仲者,固其一事也。言天者無端也,指其昭昭之多。曰天之大若是而已矣。言聖人者無象也,指其稱管仲之事,曰聖人之公若是而已矣。故此一管仲也,世之汨溺者,孰不艷慕之?其德與學固可略也。至于鄙賤之甚者,則擯絕之不以入于耳,而奚功之足云?聖人曰:「管仲之器小哉!」又曰:「管仲,人也」。「如其仁!如其仁!」方其稱也,不知其貶也;方其貶也,不知其稱也。管仲之所為若二人焉,聖人亦曰若二人焉。是非在仲也,好惡在仲也,褒貶在仲也,聖人不知也。

  是故羽山之放,百揆之宅,鯀出禹入,不以為疑。鹿臺之誅,三監之設,紂滅庚封,不以為忌。故使鯀能自變,司空之職可復;紂能改創,孟津之師無舉。聖人固未嘗有怒也。朝而放諸野,夕而升諸朝。罪大者不以議其功,罪輕者不以蓋其善。順諸其理,而何有于我也?彼世之瞽者、刖者、宮者,莫不以為棄人也。聖人曰:「吾使汝為樂,吾使汝為閽,吾使汝為守。嗚呼!聖人之心之公,固如是也。春秋之書,嚴于大一統,而王之出狩,不容于無貶。明于尊有爵,而諸侯或稱人。重于辨華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divs[index] =

  '-1758435604'; index++; ,而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狄或有稱子。書載二帝三王之文,而秦穆公何人者也?乃以廁之篇末!吾于是真見聖人之心如天也。使夫人之有過者,不容以自阻;而小善者,亦有以自遂。見容于聖人者,不敢不勉;而得罪于聖人者,惴惴焉不敢自安。是又聖人之教之也。嗚呼!聖人之功大矣。

  史稱安隗素行何如將以圖天下之變,而所以自治者不可不嚴也。夫士君子以其身任天下之事,而適當其潰敗决裂之際,而天下之事之變,不可以急返而力拯之也。天下之小人,方乘時肆志,逞其所欲,而其氣之薰灼熾豔,凌轢震盪,勃焉有不可遏之勢。而君子者,以其弱植之身,惴惴焉而日與之角。以吾之衰,敵彼之強;以吾之寡,敵彼之眾;以吾之明白疏闊,洞然無防閑之設,立彼閃忽詭詐之中,機智陷穽之區。斯時也,勢不足恃也,恃吾之有道而已。夫道有時而不能勝勢,然而循理以須其未定之天,而或勝焉,或不勝焉,猶足以持之也。設使吾之所自立者,已自陷于頗僻,則小人之投間抵巇,其將何所不至哉?吾既無所恃,而吾之所恃又亡,而輕試于小人之鋒,卒之名隳業墮,而身與之俱斃焉。由是言之,小人得志于天下,非盡小人之罪也,君子亦與有責焉耳矣。

  愚讀漢史,未嘗不嘆安、隗所處之真善,而又以嘉范曄之知言也。夫不曰小人之不加害于君子,而特曰安、隗素行高,亦未有以害之。誠有以見君子得持勝之道也。嘗謂天下之所以稱為君子小人者,非生而有是名也。蹈道而行之,謂之君子;背道而行之,謂之小人。所謂蹈道而行者,素行必嚴;嚴者,非為小人而設也,以其君子之道固然也。背道而行者,則淫佚放縱,無所不為矣。夫其淫逸放縱者,亦非為害君子而設也,以其小人之道固然也。此淑慝之大分,自古邪正之所以相軋,而世道之所以升降者係此也。小人固挾其所以為小人者以恣其惡,而君子者不知其所以為君子而制之,則君子小人之分,吾亦無以定其極矣。而又安能取勝負于其間哉?是故君子所以成功者,勢也;所以定勢者,道也。勢有所待于外而不可必,道固吾之所挾以常伸者。易言陰陽之義備矣。消長進退,損益盈虛,每以時運為之變北,而辭亦因之屢遷,而至其所謂道者,則無往而不著其然。以明君子之所行者,有常而不易,至一而無二,立乎是非利害之途,而獨守其貞,不以消而亡,不以長而存,不以進而滿,不以退而缺,不以損而隕,不以益而茁,不以盈而耀,不以虛而約,一之于天而已。天者,君子所以定其極也。而物何與焉?小人何與焉?小人之能害與不能害何與焉?

  天道當揫斂肅殺之候,其所以為生生者,宜剝盡而不存矣。而完聚凝固,不至于陰之盛而喪其所以生生者,故卒之太和回斡,勃焉盎焉,變而為朱明長嬴之氣。君子當小人之時,亦唯無喪其所以為君子者而已矣;無喪其所以為君子者,亦唯無喪其素行而已矣。素行嚴,則守不放;守不放,則節無毀;節無毀,則道常伸。如兩敵對壘,雖未得殄滅之會,而所以禦其游兵,防其鈔掠者,不可一息而弛也。不然,則移晷瞬目之間,而彼已伺其便而乘其隙矣。故曰:不恃敵之可勝。而恃吾有以勝之。勝之者,非求勝于彼也。勝于所以為我者而已矣。怒眥裂目,非君子之勇也;擐甲厲兵,非王者之師也;冠帶佩劍而高談仁義,是所以化強暴之術。

  東漢之世,外戚宦豎之禍,纏綿糾結而不可解。一時賢人君子,相與勞心焦思,感慨發憤,正色于巖廊,清議于田野,求其有以少紓一旦之禍,適足以磨虎之牙,更相枕籍駢首而死者,不可勝計。然而考其素行,非其過于忤物,則其失于防閑者也。陳、竇一代之英,以身排難,而至于貪天之功,親戚子弟,帶紱裂土,布在有位,內不足以遠權勢,外不足以孚人心;張奐,北州之豪士,猶不能使之相信,而為羣閹所賣,吁,亦可悲矣!名為天下之君子,而以其不純乎君子者,而與羣小較力,是所以齎寇兵而助之攻也。是以君子有危言之時,而無毀行之日,所以持天下邪正相軋之機,而直以道勝之耳。故曰:春秋之義,以貴治賤,以賢治不肖,不以亂治亂也。召陵之師,不足以折水濱之對;文王之道,不足以救於泓之敗。而楚圍之計,不能不反慶封之辭。自漢以來,任人國家,如向、猛之制于恭、顯,訓、注之因于仇、王,二李之遞為出入,五王之自相魚肉,欲以去小人,而失于持勝者多矣。君子所以重有取于安、隗也。

  雖然,二子亦自守焉而已耳,蓋無益于天下之變也。豈非其節有餘而權不足,回斡大運、撥亂反正之才有所短耶?抑光武奪三公之權,崇階美號,徒擁虛器,政權一無所關,二子亦無能為力矣。吾獨惜夫撫天下之權,而行不足以自守,才不足以經世,而反以激天下之變。此吾所以歎息于二公也。

  孟子敘道統而不及周公顏子

  古之聖賢,有遺言而無遺意。得聖賢之意,則可以知聖賢之言;知聖賢之言,則可以明道統之說。夫其有詳有略也,而非有去取也;有先有後也,而非有牴牾也。論其人焉,論其世焉,合其異焉,會其同焉,此所謂意也。苟狥其辭,執其一,以求其紛紜異同之論,則聖賢之言將有所不達。故以言觀言,則有遺言;以意觀言,則無遺意。雖然,亦謂之無遺言可也。愚于是知周公、顏子無異道,而孔子、孟子無異說矣。

  今夫斯道之流行,其用在天下,其傳在聖賢。由堯、舜、以至于孟軻,中更數千載,可指而數者,如斯而已矣。 【疑有闕文。】

  則已若比肩矣。其不與者,聖賢不得而與也;其與焉者,聖賢不得而廢也。堯不得以與丹朱,而瞽瞍不得奪諸舜者,蓋謂此也。聖賢之論,至孔子而定。繼孔子者,孟子也。孔、孟,親有之而親見之者也。後之學者,當據之以為定,而豈可因之以為疑哉?

  當文王之時,周公以元聖而受緝熙之傳,制禮作樂,有身致太平之功;達而在上,使聖人之道大行于天下者,周公其人也。是以東周之夢,為之惓惓,而易、詩、書、春秋、禮、樂之刪述,蓋自以為得繼于周公,而忻慕之者亦至矣。夫何孟子獨得而不與之?當孔子之時,顏子以大賢之才而承博約之訓,墮體黜聰,示不違如愚之教;窮而在下,使聖賢之道大明于天下者,顏子其人也。是以孔子喪予之嘆,痛惜尤深,而殆庶之稱,蓋真以其得聞乎斯道,而許與之者亦深矣!夫何孟子獨得而輕廢之?嗚呼!此孟子所以為與之者也?太公望、散宜生可以為見知,則周公不居其下矣。孟子以此自任,則顏子不在其後矣。純佑作德而修和之所由賴,敬怠義欲而戒書之所由作,呂、散謂之見知,非過也。然而虎踞鷹揚,視夫欣欣休休之氣象何如也?其不敘周公者,夫亦以文王言之,則周公之所師,即敬止之家學,其視文王若一人焉。父子一道,舉乎此,可以該乎彼矣。易作于羲、文、周、孔,而班固曰「易更三聖」;至于談之與遷,同稱太史;彪之與固,同號班書:蓋昔人之桓辭也。苟執其辭焉,則武王何以不舉乎?他日稱三王而繼之以思兼,孟子之意可知也。性善時中之論,義利王伯之辨,孟子之自任以道,非僭也。然而泰山巖巖,視夫和風慶雲之氣象何如也?其不敘顏子者,夫亦以在我者言之,則孟子之私淑,蓋自附于及門,其視顏子猶儕輩焉。彼此一道,方自論,則不暇于及人矣。

  周有亂臣十人,而君奭曰「惟茲四人」。至于序大孝則稱曾子,論好學則獨予顏淵,蓋昔人之專辭也。苟執其辭焉,則曾子、子思又何以不舉乎?他日論禹、稷而歸之于同道,孟子之意可知也。雖然,周公無敵矣,論顏子者,往往有異說焉。則以其年之不永,遺言之不見,造詣之未極也。殊不知夔、益、稷、臯,初無文字,而禹、湯、文、武,分量亦有不同者。先儒謂顏子發聖人之蘊,而優于湯、武,此定論也。事有當于吾心,則自吾可以起千古之議論,而况古人之已發者哉?世之人惟不敢以顏子自處,故不敢以聖人處顏子云耳。

  厥後宋儒周子,默契道統,得不傳之正,而世猶以中庸序、明道墓表不及為疑,意亦類此。大抵古人之言多闊略,而後世之辭多謹嚴;以此之心,求彼之說,其相戾者固多,而論說之紛紜,亦無怪也。嗚呼!道統之傳,自孟子之後,得宋儒而愈白;自宋儒之沒,而愈晦矣。章縫之士,耳剽目采,孰不曰周、孔,孰不曰顏、孟,言之日似,行之日遠。斯道之真,亡滅壞爛,幾于不振,此則有志者之所深恥也;主張斯文者,所以為深憂也。

  乞醯【十歲作】

  天下之理,自然而已,無容于矯。何者?理無矯也,無容于有待矣。有所謂乞者,斯矯矣,有待矣。夫我所無而求人,謂之乞。求人而望其與,謂之乞。理者,天下之人所有,天下之人所不相及者也。當取當與,各全其天,而何乞之云?彼醯可乞也,直可乞乎?直者,天地生人之至理也。奈之何以微生之直,亂天地生人之直乎?彼天地生人之直何如也?在父則慈,在子則孝,在臣則忠,在弟則敬,在交友則信。蓋天下之直,而非吾之直,吾之直而非人之直也。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有者有之,無者無之,如斯而已,何有于我?苟有我焉,則物本非而是之,是我是而非物是也;物本無而有之,是我有而非物有也。既有我于其間,而必因物以成乎我,使必得是物,而後我之理始得焉。嗚呼!理之云乎,若是其勞矣乎?彼勞也,非直也。高之意則以為苟可以得直,雖勞無辭也。方其人之乞醯,高果有也,可以為惠;不幸而無,高之心已恨不能以及人,于是而乞諸其鄰。不與之以無,而與之以有,使彼受者曰:高可謂天下之直矣,無且如此,况于有耶?小且如此,况于大耶?是一事之微,可以納交也,可以為惠也,可以使人稱我也。高為是矯險之事,而不知天下無矯險之直,因是事而為是直,亦愚矣。

  彼意夫直之猶醯也,醯尚可以乞人為己有,直亦可以假物為己名也。獨不因其自然而思之,彼醯固有也,非我之醯也,鄰之醯也。彼乞我,而非乞鄰也。我與人,而非鄰與人也。我以其我,鄰以其鄰,惡用是假借哉?猶幸魯人所求者醯也;假使求于高曰:汝與我千駟萬鍾。高何以待之?又有求于高者曰:汝與吾以天下。又何以待之?高將曰有耶無耶,亦將乞諸其鄰耶?吁,至是而高之直窮矣。

  故天下之理,求之于我恆不窮,求之于物恆有盡。順之以天恆有餘,矯之以人恆不足。蓋理在我而不在物,理有天而無人也。是以奪人之物則為盜,取人之有則為襲,假無而有則為偽。盜乎,襲乎,偽乎?高之謂也。從高之道,則天下之為善者亦艱矣。夫與人必待于物,則一介不與,伊其吝矣。推之至于待富而孝,則簞食瓢飲,顏其餒矣。待功而後為忠,則身死功墜,孔明其窮矣。夫其必物也,必富也,必功也,則伊必至于取人之有,顏必至于奪人之財,孔明必生而不死,而後可也。信如是,是使天下父不得而慈,子不得而孝,臣不得而忠,弟不得而敬,交友不得而信,事事乞于人,物物乞于人,有如醯者,乃克有濟,則何時得盡吾人道哉?是其人道輕而醯重也。未乞醯之時,本無直也;既乞醯之後,而始有直也。鄰無醯,則我無直矣。則直之于醯有得矣。由是以為奇為高,則竊父之逃,不如證攘之直,歷山之耕,不如割股之孝,首陽之餓,不如於陵之廉,而天地生人之直,果不如微生之直矣。誰謂直者如此哉!

  彼之求直在于此,而吾謂之不直亦在于此。不知彼之為是勞者,欲直耶,欲不直耶?雖然,高猶幸也。世方謂高為直而奔慕之,夫子獨曰:「孰謂微生高直?」使矯飾止于高,而天下必直,天下必不為矯飾,亦無有曰:其如此者,是高之流禍也。嗚呼!高于是不與楊、墨同為害矣。此謂高幸而遇夫子。

  聖人之心無窮【嘉靖庚戌會試】

  聖人之所以治天下者,心也。而天下之不能盡歸于聖人之治者,勢也。聖人之治天下,不能不因于天下之勢。勢之所不能,則吾治病矣,而聖人之心,于是乎窮。夫以聖人之心,運天下之治,而吾心果為勢之所窮,囂囂然自得曰:吾治如是足矣。聖人果如是耶?蓋有時而窮者,勢也;不可得而窮者,心也。勢不能勝乎心,而心不窮于勢。謂聖人之世無不得所之民者,非聖人之心也;以有窮之心量聖人者也。謂聖人之世有不得所之民者,此聖人之心也。聖人之心所以無窮者也。書曰:「惟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惟天生聰明時乂。」又曰:「亶聰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又曰:「天子作民父母,為天下王。」蓋聖人以其身為億兆生民之主,自謂天之所以命我,而天下之人皆寄命于我,其無所辭于天下如此,則其以天下為心,誠有不得已者矣。而憂天下之心,如之何而能釋也?

  雖然,天下之不治,吾憂之。天下已治矣,而聖人之憂總不能一日而釋,則非有所深憂過計,而亦天下之勢有不得不然者。聖人果不能必其無一民一物之不得其所也,則天下已治矣,聖人之心,何嘗一日自以為天下之治。惟其未嘗見天下之治,而其憂愈無窮者,此聖人之心也。且其始,天下之民不得其所者多矣。聖人為之焦思于廊廟之上,殫其心慮,竭其耳目,修其法制,陳其軌則,導其善利,而除其菑害,其所以仁之者,固已勤矣,亦期于使天下無一物不得其所而已矣。然四海之廣,兆民之眾,風氣之異,嗜好之不同,剛柔善惡之殊性,其勢有不能盡一者:聖人亦且奈之何哉?為人父母者,為其赤子,慮其飢餓而乳哺之,或不能盡得其所欲。况周天下之人,而欲人人而衣之,食之,而教之,求其無一人之不食不衣,而不至于敗度而斁倫者,聖人果可以自必耶?故不可必者,天下之勢也:不容已者。聖人之心也。以其所不容已,而思其不可必,則聖人之心何時而窮也?

  堯、舜、禹、湯、文、武之際,何其盛也!協和萬邦矣,而驩兜、共工之屬,猶在明良之列也。率舞百獸矣,而有苗、宗膾、胥敖之屬,則猶盭干羽之化也。敷于四海矣,而下車而泣之囚,猶迷象刑之治也。十一征無敵矣,而合我穡事之徒,猶勤畏帝之誥也。順帝之則矣,猶迄崇墉之師也。垂拱而天下治矣,而大誥、康誥、酒誥之訓,保釐之命,淮夷三監之征,再世未已也。是以聖人相與咨搓于一堂之上,一則曰「疇咨」,二則曰「疇咨」,曰「思日孜孜」,曰「予畏上帝」,曰「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曰「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可以見聖人之心矣。

  蓋政也者,聖人所以致天下之治者也;心也者,聖人所以運天下之政者也。靜處于大庭之中,而周流于寰海之外;端拱于深宮之中,而昭徹于宇宙之表;培養于瞬息之頃,而繼續于千萬世之遠。丘甸、井牧、里居以安其生矣,而勞民勸相之未已也;瞽宗、廩米、詩書、絃誦以時其教矣,而格懲庸威之末已也;六典、八法、八則、九貢、九賦、九式與夫祭祀、喪紀、師田、行役,下至登魚、取龜、擉鱉、繪畫、刮摩之屬,以盡其制矣,而維清緝熙之末已也。其無所不及,無所不達者,政也;不能無所不及,無所不達者,勢也;憂其勢,盡其政者,心也。苟心自以為無不及,則有所不及矣;以為無不達,則有所不達矣。心有一息之間,政必有所不盡,而天下之治荒矣。

  或者曰:「聖人之治天下,必無一人之不得其所,而其所以如此者,特其不自滿足之心耳。」嗟乎!此不惟不知天下之勢,而亦不達聖人之心者也。使天下果無一人之不得其所,聖人亦何為是無窮之憂也哉?天地之大也,猶有所憾;而聖人亦有所不能。聖人惟深知其如此,故一日二曰【二日 原刻誤作「二幾」,依尚書及大全集校改。】

  萬幾,惟幾惟康,與天同其不息也。大抵聖人之心,與天同運。天之道,氣以噓之,萬物以生。窮于午矣,而未嘗已也,而陰已生矣,氣以吸之,萬物以成。窮于子矣,而未嘗已也,而陽已生矣。故天道運而不窮,以生萬物;聖心運而不息,以生萬民。然天亦烏能使萬物之皆得其所哉?殯者、殈者、夭閼者、枯槁者,大造之內,何所不有,此亦勢也。惟夫不以其勢之所窮,而使吾心之有窮,此所以為聖人之心也。

  王天下有三重【嘉靖癸丑會試】

  天下之法,非聖人不能制也。聖人所以能制天下之法者,謂其能盡夫法之理也。法之制出于聖人之心,而法之理在天下。蓋其理如是,而吾之為法者不得不如是,而後知夫法者,道之所不能已也。聖人以道重天下,故不得不重夫法也。道在,則法治;道不在,則法亡;有法,則道行;無法,則道廢。故聖人之于天下,非能強率之以就吾法;而所謂法者,又未嘗以吾之意為之,有見夫天下之理有固然者,從而條理區畫于其間,而盡其精微之至者也。則夫聖人之法,豈曰區區于後世繁文靡飾、過制曲防、苟簡闊略,而不由夫道者乎?故王者之法,即道也。

  後之人徒見夫繁文靡飾、過制曲防、苟簡疏略之為法也,因以疑王者亦何重于此!而不知王者之法,非後世之所謂法也。惟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天生聰明時乂,天祐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蓋王者之責,更重如此。其所以上承天命之重,下思四海生民之眾,求其所以順天之理,遂民之生,有一日不能自寧者矣。

  夫天之生是人也,其相與羣然而生也。生之所存者,性也;性之所稟者,命也。發乎其心,著乎其動作,而施于相與羣然之際,而道之大用,無所不著。惟天由之而不能自知,知之而不能盡,于是乎血氣心知勝,而道幾乎晦。聖人受天下之重,思以生之治之教之,而法之設,于是乎不容已。故法者,凡所以觀天下之所為而制之而已矣。觀天下之所為而制之者,出乎道而己矣。是故道形于事,不可以無禮,于是乎禮重;道形于禮,不可以無度,于是乎度重;道形于禮度,無書文字,性靈不通,于是乎文重:是三者,天地之所生也,生人之所立也,萬物之所紀也。一不重,則道斁;二不重,則道悖;三不重,則道弊。蓋自上古之時,其民吁吁怡怡,莫不愛其所以生我者,尊其所以長我者,樂其所以與我者,是其禮然也。有老者則處其安焉,有尊者則處其多焉,是其度然也。人之所存,發于其聲,聲之所出,而音韻自成,是又其文然也。此皆夫人所能也。然非王者,不能知天下之自然者而為之法。王者有法以行其道,俾天下自行其禮,自遵其度,自識其文,而後知王者之制所以通萬世而無弊者,皆其道之所不能自已者也。使王者恃其崇高之勢,徒以其勢力法制,謂天下可以就我之範圍,而率己之意以為之,則亦何取于王者之法!是故朝覲以明君臣之義,聘問以使諸侯相敬,喪祭以明臣子之恩,說飲酒以明長幼之序,婚姻以明男女之別,天下不可一日無禮也。雕鏤文章,黼黻裘帶,鼎俎豕腊,宗廟居節,衣服宮室,天下不可一日無度也。明其約契,正其會要,定其時日,通其言語,達其情志,天下不可一日無文也。

  故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賤而不可不任者,切也;匿而不可不為者,事也;麤而不可不陳者,法也。聖人通于天下之情而知其理,達于萬物之變而知其時,精之至也。故度長短者,不失毫釐;量多少者,不失圭撮;權輕重者,不失累黍;吾心之禮,與天下之禮一也,而禮出焉。故自子事父母,朝諸侯于明堂,至于冠婚、喪祭、燕射、士相見之禮,可得而議也,所以周旋裼襲,升降俯仰者,聖人能議之而不能為之也。吾心之度,與天下之度一也,而度出焉。故自天子七廟,諸侯五、大夫三、士二,至于龍袞黼黻、玄衣纁裳、冕朱綠藻、十有二旒之度,可得而制也;所以多寡輕重、隆殺大小者,聖人能制之而不能為之也。吾心之文,與天下之文一也,而文出焉。故自天府之所藏,象魏之所懸,與夫達之四方同書文字,可得而考也;所以橫斜曲直、平正倒仄、開發呼斂、清濁高下者,聖人能考之而不能為之也。故曰:聖法道,道法天。君子之道,所以考三王而不謬。建天地而不悖,質鬼神而無疑,俟後聖而不惑者,此也。

  不然,以相接則不得其體,亦緹縵之禮而已,何重于王者之禮?以相臨則不得其分,亦凌悖之度而已,何重于王者之度?以相諭則不得其志,亦寄象鞮譯之音而已,何重于王者之文?故曰:王者制事文法,一稟于律,繼天順地,序氣成物,統八卦,謂八風,理八政,正八節,諧八音,舞八佾,監八方,被八荒,以終天地之功。所謂律者,即天下之理也。其理本然,如以規應圓,以矩應方,而莫之易也。是王者之律也。故曰:大禮必易,大樂必簡 【禮記樂記作「大樂必易,大禮必簡」。七三一頁同。此處「禮」、「樂」二字疑誤倒。】。以天產作陰德,以中禮防之;以地產作陽德,以和樂防之。以禮樂合天地之化,百物之產,以事鬼神,以諧萬民,以致百物。豈非作者之聖歟?

  或曰:王者之制如此,宜萬世不可易。而何孔子論禮則曰:「夏禮吾能言之,木巳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吾學周禮。」記禮者則謂「有虞氏之旂,夏后氏之綏,殷之太白,周之太赤」【太 禮記明堂位兩「太」字皆作「大」。】,毋【毋 原刻誤作「母」,依儀禮士冠禮校改。】

  追,夏后氏之冠,如周弁、殷冔、夏收,其不同如此。若夫書文,自河流天苞,洛出地符之後,世傳又有龍書、鳥書、龜書,魚書、蟲穗之書,自蒼頡至于史籕,又不知凡幾變也。豈以聖人之制,猶有所未盡耶?蓋天下之變無窮,而王者有隨時制作之義。孔子蓋曰:「所損益可知矣。」理之在天下可變耶?後世不達其意,妄取先王之法而盡廢之,自朝廷以至于閭閻,皆為一切之政,無非衰世苟且之習,民之所以養生送死者,無一能盡其道。世之君子,又從而附會之,曰:「五帝不相襲禮,三王不相沿樂.」嗟夫!所謂禮樂,果何在也?吾獨怪夫文、武、周公之法,至秦而遂絕,而李斯、程邈謬妄之制,至于今更數千載而不能易也。

  明君恭己而成功【嘉靖乙丑會試】

  天下之任,至不易也。明主獨能致天下之治者,亦惟得人以任之而已矣。以天下之大,而責于人主之一身,是故不可以一息而自暇自逸者,而明主獨能恭己以致之,是豈有他道哉?誠以天下之任之不易,而吾以一人之身而為之,其明必有所不周,其勢必有所不給。將必舉天下之事,皆萃于吾身,是以吾身與天下日戰于擾擾之中,而聰明智慮,與之俱困。是知天下而欲以一人為之,固無是理也。故明主致天下之治,非得人不可也。蓋以天下之事,與天下之賢者共之,是所以獨操其要,以御其機,而非苟樂于優游無為也。以天下之賢者,任天下之事,使各竭其力,以周其務,而明主端委以責成焉,此固天下之勢也。

  今夫有器于此,一人之力足以舉之矣。以其器輕也。其有重于此者,其舉之必數人焉。又有重于此者,其舉之必數百人焉。其器愈重,其舉之者愈眾。夫以眾人任之,故雖千鈞之重,可不勞而移也。大器非一人任也,使一人者自恃其力,而欲以專百人之任,其亦必無是理也。天下,大器也,非一人之為也。世之人主,亦有恃一己之智力,而欲以攬天下之權,而天下之事,日以紛然。蓋自以其術足以持之,盡天下之人,無有出于我者,舉其人皆不可以任吾之事,必吾之身一一自為之。蓋前世人主有其術出于此者,未有不至于亂也。故明主者,豈樂于暇逸者哉?夫亦深見夫治天下之道,未有以易于此者也。

  人之耳能聽,而目能視,其視聽不出帷墻之外,有蔽之矣。任天下之耳,則聰無所不聞;任天下之目,則明無所不見。以天下之耳為耳,以天下之目為目,故四海之外,莫不照徹焉。夫一人之身,其分固有限矣。夫以天下付之人主,盡一世之人而制命焉,其聰明神智,必有以兼乎天下之人者,固宜其一身而為之可也。所謂聰明神智者,亦以能用乎天下而已矣。所以用乎天下者,非苟自暇逸之謂也。蓋其聰明神智所以運乎天下者也。運吾聰明神智于天下,是以朝廷公卿,百司庶府,其命之必得其任,其任之必得其人。得其人以為之,不必吾之侵其官,而天下之官,皆人主之為也。謂其自暇逸,不可也。

  當堯之時,天下之故多矣。洪水方割矣,民未粒食而阻飢矣,五品不遜矣,五刑未明矣,草木鳥獸未若矣,禮樂未興矣,共工、驩兜之徒,猶在朝也。而堯首命羲和「欽若昊天」而已。堯豈為是迂緩不切之謀哉?誠以人主之所當為者,獨有事天之責。使天道少有不順,而愆忒或見于上,吾心所以悚惕者,當無敢少寧者矣。是以舜遵行其道,而「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以窺祭天道,而觀其意之順與否也。若乃其時天下誠有未得其安者,而堯咨之,不過一二言而已。至于得舜,而其事已矣。舜從而任之九官十二牧,而天下之務,無不翕然悉舉。故孔子稱之曰:「大哉,堯之為君。」又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嗚呼,此堯、舜所以恭己而成功者也。夫以堯、舜之聖,如此其至,堯、舜之治天下,如此其無為,而當時急于得人而任之,蓋其所以無為者也。吾以見聖人之心,有不自暇逸者矣,非宴然恭己而已也。堯之所以經天下之慮,在于得舜;舜之所以經天下之慮,在于任九官、十二牧。

  吾于是知古之聖人無為之道也。公卿大夫贊襄于上,百官有司奔走于下,人主華衣搢笏,不動聲色,端居于九重之上。公卿大臣,日宣其謨也;百官有司,日靖其務也;六卿日率其屬,以倡九牧也。其微至于鄉遂都鄙之吏,其遠至于荒徼之外,人主罔不致其人以為之治焉。要之明主之所謂恭己者,其事一無所為,而其神運而以天隨者,亦無時而無所不為。如天之運,其神無不在也。神故不息,不息故無為。故公卿大臣宣矣,明主之神,在公卿大臣也;百官有司靖矣,明主之神,在百官有司也;六卿倡九牧矣,明主之神,在六卿九牧也。神者無為而無不為也。人主之神一不至,天下之務息矣。故神無一日不運于天下。故天下之賢才任,而天下之庶務成。淵蜎蠖伏之中,深宮宥密之也,俯仰之間,而撫四海之外,豈其疲智庸于一人之耳目哉?故人主恭己無為,所以養其神也;人主任天下之賢,所以成其功也。不能恭己,不能任天下之賢;不能養其神,不能成其功。故天子之車,大路越席,所以養其體也;側載臭茞,所以養其鼻也;前有錯衡,所以養其目也;和鸞之聲,步中采齊,行中肆夏,所以養其耳也;龍旂九旒,所以養其性也;寢兕持虎,鮫韅彌龍,所以養其威也。凡以天下之大以養之,不欲累之以天下之故,所以尊之也。其養之尊之,所以得以神運天下也。故曰:「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易故不怨,簡故不爭,四海之內,莫不係統,故能帝也。雖然,人主亦何以得賢才以任之,其成功如此之逸哉?其養之必有其道,其求之必有其方,其任之必有其宜。養之不以其道,則才不成;求之不以其方,則才不至;任之不以其宜,則無以使之効其用。嗚呼!欲得天下之賢而任之,而又其難如此。然後知明主之所以成功者,非苟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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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別集卷之二上  應制策

  嘉靖庚子科鄉試對策五道

  第一問

  夫闡揚帝王之烈者,必假於文以傳。文者,所以讚述往古,傳示來裔,著之不刊,垂之無極者也。蓋帝王為可繼之道,而未必其後世之能繼;其所託以傳者,典冊紀載而已。典冊紀載而不文,則不足以傳。故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由此言之,則帝王所以衍萬世無疆之休者,其創立在我,而其纂述而揚厲之者,在于後人。一代之文不具,則一代之道德經制,亦幾乎冺矣。故古之帝王所恃以為不冺,而使其子孫世世有考焉者,託之于文也。

  我國家列聖相承,代有作述,所以闡揚祖功宗德者,亦既備矣。如一統志、會典之作,皆在于前朝文盛之世,以昭混一之盛、經綸之迹者,執事以下詢末學,愚生槩乎未之知也。至于考制度,審憲章,博聞而強識之,又非所及也。夫金匱、石室之藏,蘭臺、祕閣之載,艸野賤人,無所得覩記。惟二書傳誦於天下已久,愚生可以端拜而論乎。

  荀卿子曰:「欲觀聖王之迹,於其燦然者矣。」所謂燦然者,豈非聖人之制作布之天下,迪之後世者也?虞、夏、商、周之盛可考已。當時之所謂典章經制者,皆聖人之作,而又有聖人者以播揚之,故其言語文章,著于天下,大者事天饗帝,小者至于互蟲豸,靡不纖悉,王府則有以咸正無缺,豈非其盛歟?漢以後,其德固已不逮于古,而當時文章之盛,猶彷彿于三代。故太史公八書之撰,班固諸志之述,猶足以備一家之言。至于唐之六典,宋之會要,元之經世大典,則其文章氣勢,愈趨於下。而說者謂三代之後,惟唐制為盡善,而六典建官之法,足以上追姬周,則其亦未可經訾者。而比于典、謨,則有間矣。蓋虞、夏、商、周,有帝王之制,而又有帝王之文。漢之文可矣,而制不備;唐、宋則文與制均之未至也。若今一統志、會典之作,欲以比隆于典、謨,而豈可與漢、唐、宋例論哉?

  然愚獨恨當時儒臣奉命,不能深明聖意,究述作之至,以勒一代之鉅典,而容有采緝補綴,疏略牴牾于其間。蓋一統志出于睿皇帝之命,而大學士李賢等為之者也。會典出于敬皇帝之命,而大學士李東陽等為之者也。是二者若以為聖人之制,則何敢議?出于二臣之手,誠不能無疵者。蓋祖宗之功烈過漢、唐,亦宜有比隆三代之文,不宜猥瑣于末議,牽制于文詞。而賢等所載沿革、郡名、人物古蹟,往往剽摘書傳字句,詩人組繪之梧,不足以稱王者之制。而職司事例,又多務簡省,一代之因革,漫不可考。夫以祖宗之土宇,自古所未有;而祖宗之制述,亦自古所未有。而漫以若此,則二臣之過也。

  今天子中興,邁志憲古,已嘗敕所司重修會典,則一統志亦將以次而及之矣。開局秉筆,固皆一代之長材茂學,必有所見,以廣聖意者。愚猶以為彰往緒,揚休烈,以紹諸無窮,當屬諸一代之宗工。而其體裁,宜依彷禹貢、周官之書,序山川必先其原委,于田土物貢,尤必著其詳。而民風土俗,則略用漢地里志及後世圖經之法。序官職必先其體統,于建廢沿革,悉皆存其故。至于臣下論建,亦如歷代書志、通考之類,兼存而竝志之。又竊謂修書之臣,高帝之時多延天下有文學者,如梁寅、徐一夔之徒,皆以儒士在局。今拘于科目,一不可也。蘇洵修禮書,必欲明實錄以昭來世。今動有避諱,使人無從考實,二不可也。自古為書者,多出一手。今局務既開,議論紛沓,分門著撰,文體不一,三不可也。古之文章,必先體制;今之文章,馳騁浸淫極矣,而不要于古雅,體裁不明,義例不立,四不可也。明興以來百七十年,豈無遷、固之徒,以勒成一代之典哉?愚生狂僭及此,惟執事寬之。

  第二問

  王者既以其身致天下之治,尤必思所以繼其治,而詒以萬世之業。故天下之本,在于太子。太子之教,不可不豫也。三代尚矣,其遺法至今猶存。禹有典則,而啟敬承;湯有風愆,而太甲終允德;文、武有謨訓,而成、康代為有周之令主。誠以天下之大,生民之眾,天命之隆替,祖宗之繼墜,咸有賴于一人。故曰:「一人元良,萬邦以貞。」太子之謂也。太子之教,萬世之所係也。

  恭惟皇天眷佑,我皇上篤生元子,正東宮之號;螽斯繁衍,廣藩輔之封。皇子賴天能勝衣,將出閣講讀。宗社休嘉,臣庶均慶。遠稽古典,近考制度。斟酌損益,以適萬世之中,以裨我皇上盛德至意者,不獨文學法從之臣有是心,而亦江湖之士之所同也。愚所望于今日者,固三代之事而己,漢、唐、宋其何足以云?今者六傅之設,賓客之制,崇文、崇賢府坊館局之建,官則備矣,而非古之三公三少之舊也。帝範之書,戒子之篇,元良之述,承華要略之制,教則詳矣,而非古之典則之詒也。

  古法之存于今者,惟周制為詳。其可考者,在二戴之記及所稱明堂青史氏之記。古者胎教,王后腹之七日,而就宴室。太史持銅,御戶左。太宰持升,御戶右。比及三月,王后所求聲音非禮樂,太師縕瑟而稱不習;所求滋味非正味,太宰倚升而言曰:不敢以待【王太子。太子生, 】

  有士負之禮,有擇于諸母之禮,有知妃色就學之禮,有記過之史,有徹膳之宰,有誹謗之木,有敢諫之鼓。工誦箴,瞽誦詩,百工執藝事以諫。有三公三少:保,保其身體;傅,傅之德義;師,道之教訓。故成王之生,仁者養之,孝者繈之,四賢傍之,而德成也。

  後世官非三代之官,而教非三代之教,始以為之法者,既無周密詳悉之慮,而其為言,又無躬行心得為之本。而官僚竝建,辭旨諄復,徒一時之美觀耳。漢高祖、文帝之盛,所祟用者,叔孫生、晁錯之徒,卒使惠以懦怯廢事,景以任刻殘物。武帝開置博望苑,以通賓客,賓客多以異術進者,而太子後遭巫蠱之禍。唐太宗教其子者甚悉,而聚麀之恥,實以身誨之。宋時家法雖嚴。而其所以為教,亦不切于身心性情之實。夫漢、唐、宋所為天下計者,未嘗不甚詳,而根本之地,如此其曠略,此宜其立國僅僅至此。

  我太祖高皇帝創業垂統,洪謨遠慮,莫非三代之法,而萬世之計。立國之初,庶務倥偬,首建大本堂,圖史充牣其中,招延四方名賢,為太子講論經理,敷陳治道。又為昭鑒錄,使知前代太子諸王之善可為法,而惡可為鑒。而成祖文皇帝又為文華寶鑑,蓋為學而不知先代之故,則不足以有所感發而懲創。成祖之書,一本太祖之意,雖一事之善惡,皆在所錄者。固以身為天下之所係,善惡起于幾微,而治忽之端在于此,尤不可以不嚴也。

  今日欲舉三代之典,繼祖宗之志,亦宜有可言者矣。愚敢條其所當急者:其一曰選宮僚。昔太祖不設專官,而以公卿兼領,以防後世離間之患。夫銜雖列于朝班,職則專于訓導,不宜徒取文學,而用道德可為師表者。家丞庶子,皆宜選用吉士,以備其職。二曰慎與處。太子雖有宮官,而其所常與處者,則保姆、內侍、小黃門之屬。女子、小人,導以非心,尤宜防慮。擇其淳德謹厚者,而使之漸涵灌漬于德義而不知。三曰禮師傅。夫尊卑之分懸隔,則官屬不得盡其忠。昔懿文太子之於未濂,仁宗、宣宗之于楊士奇。其相親禮,往復辨論如家人父子。蓋太子有子道臣道,不宜闊略相師友之禮,以成乖隔之患。其四曰明實學。世儒率謂天子之學,與韋布不同。文華進講,不過採摭經中數條,以備故事,夫豈所以深探聖奧?必先專一經,以次而及其餘。五曰辨儀等。蓋富貴之極,惟其所欲,故周官有王后、世子會不會之文,所以樽節,使之不過。今宜飲食衣服,悉有制度,又使太子諸王,禮秩必異,所以防微杜漸,固萬年之基。蓋天下之事,莫大于此者。執事幸採而聞之于上。

  第三問

  三代之樂,不傳於世。見於遺經,僅有可考者。君子追尋缺軼于千百載之下,因其辭以求其意,得其意而後足以會其辭。然必其有以深探古人之心,而會本末源流于一;而後可以斟酌古今,擬議制度,以為復古之漸,而未易言也。

  當天下無事之時,世之君子,輒言曰興禮樂。夫禮樂豈易興哉?自漢以至于今,數千百年,明君良臣,相與咨嗟太息,講求掇拾,卒無有復三代之舊者。而儒者又從而卑其說,以為禮以養人為本,少有過差,是過而養人也。蓋謂隨世可以制作。而不必盡合于三代。而不知三代之禮樂舍焉,則天下無所謂禮樂者。蓋三代之制,皆非一世之事,自其初累世相因以為治,而馴至于大備。雖代有變革,而不過進退損益于其間。故異世而不可不襲者,禮也;其所不相襲者,禮之末也。殊時而不可不沿者,樂也;其所不相沿者,樂之末也。夫以三代之聖人,皆因于累世之故,故其樂易舉而可行。至于後世蕩然矣,又無聖人者以起之。而欲稽考于既廢之後,豈不難哉!

  樂之所從來久矣。黃帝使伶倫斷大夏之竹兩節而吹之,以為黃鍾之宮。制十二筩,以聽鳳鳴。比黃鍾之宮而生之,以為律本。故後世皆宗黃帝之樂。周禮大司樂以樂舞教國子,舞雲門、大卷、大咸、大韶、大濩、大武之舞。分樂而序之,奏黃鍾、歌大呂、舞雲門,以祀天神;奏太簇、歌應鍾、舞咸池,以祀地祇;奏姑洗、歌南呂、舞大韶,以祀四望;奏蕤賓、歌函鍾、舞大夏,以祭山川;奏夷則、歌小呂、舞大濩,以享先妣;奏無射、歌夾鍾、舞大武,以享先祖。以九變而致天神、地示、人鬼。固九迢、六英、六列之遺也。黃帝之清角、英、招,其本聲固在于此。世人自莫能察,而徒知求太古之音于洞庭之野。而不知周家之盛,固已備六代之樂,而周官豈其偽書哉?

  說者謂其所序「圜鍾為宮,黃鍾為角,太簇為徵,姑洗為羽」,此律之相吹者也。「函鍾為宮,太簇為角,姑洗為徵,南呂為羽」,此律之相生者也。「黃鍾為宮,大呂為角,太簇為徵,應鍾為羽」,此律之相合者也。樂之變數,皆用其宮之本數。黃鍾在子,子數九,故九變而終。夾鍾在卯,卯數六,故六變而畢。林鍾在未,未數八,故八變而止。其究以感天神地示人鬼焉者,非如昔人天社虛危類求之說也。至和之氣,寓諸器而託諸聲,感應自然之理,無所不通,分天地人者,所從言之異也。虞書、商頌,推之固有合焉者矣。文中子曰:「化至九變,王道其明乎?故樂至九變而淳氣洽矣。鳳凰何為而藏乎?」蓋聖人之制,隨時不同,而非截然為數代之樂。成周兼而用之,以六代之樂配十二調,每樂二調,以一陰一陽相對而為之合。其感動神示,自有不容已者。故曰:天之與人,有以相通,如影之象形,響之應聲。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惡者,天降之以殃,其自然者也。他書所載,師文、師開之鼓琴,師涓之寫濮上元聲,其感薄陰陽,通於物類,要其理有不可誣者。

  惜乎,周衰,王者不作,天地之氣不應,而淫過凶嫚之聲,競以相誇。浸淫于後世,先王之制,遂不可考。漢之制氏,「僅能得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其後河間獻王所得雅樂,天子但令太常以時存肄,不令奏郊廟。其郊廟及所奏御,皆俗樂淫聲。西漢一代文章之盛,名卿才士輩出,而卒莫有能興禮樂者。而亡國新聲,代變日增。自此以往,豈復可冀耶?前世號知樂者,如荀勗、阮咸、張文收、萬寶常、王朴諸人,卒亦未有以見之于用。而牛弘、何妥、鄭譯、李照、阮逸、范鎮、司馬光之徒,紛紛莫決。而士大夫之議,常與工師之說相悖,固有所謂訂正雖詳,而鏗鏘不協韻;辨析可聽,而考擊不成聲;倀倀焉如瞽無目,而以手模指索,狀物之形難矣。此無他,先王之制既廢,後之人雖欲罄心思而測度摹擬于千百載之上,不可得也。故樂者,漢以前有司掌之,無不知其義;漢以後儒者求之,而卒莫得其數。有傳與無傳之異,又無先王以制之也。

  雖然,樂者千世一理而已矣,不以有傳而存,不以無傳而亡。其始在於人心;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情動于中而發于聲,雖成文,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千古之人心不亡,則千古之人皆可以制樂。而世之論樂者,不求夫樂之本,而區區于樂之數。夫其數可知也,其義難知也。知其義,而本末一以貫之矣。後之人不察,而殫精于壁羨尺度之間,較量于累黍多寡之際,致疑于鍾律洪殺之節,紛紜于五聲十二律變宮變徵之異。夫樂誠不可以舍器數,而沒于氣【氣 依上文當為「器」。】數之中,則其力愈勞,而其數愈失。

  盍亦反其本矣。太史公曰:「神使氣,氣就形,細若氣,微若聲,聖人因神而有之,雖妙必效。」莊周曰:「奏之以天,徵之以人,行之以禮義,建之以人情」 【人情 莊子天運作「太清」。】;「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樂【樂 莊子天運作「天樂」。】

  ,無言而心悅」者也。古者百姓太和,萬物咸若聲律身度。五音、天音也;八聲,天化也;七始,天統也;秋養耆老而冬食孤子,勃然招樂興大鹿之野。然則明君在上,休養生民,陶以太和,萬物之生各得,而天也之沴不作。然後吹律以生尺,命神瞽以寫中聲,以黃鍾為聲氣之元,則太和薰蒸、八風順序、鳳儀獸舞之治,可復追矣。不然,雖使置局設官,招選天下知音之士,以研究律呂之精,無不符于先王。此為瞽史之事,而非治天下之本也。

  第四問

  王者之興,必有一代之臣,以輔翼天下之治,而成弘濟之功。夫有是君而無是臣,則上常患于不得其下,而君之事無所寄;有是臣而無是君,則下常患于不遇其上,而下之才無所展。然天將以開一代之治,而啟其明良之會,既生是君,使之致摧陷廓清之功;則必生是臣,以致協謀參贊之力。蓋天下之勢,亂極而治,天之愛民之深,必不使之終于此也。故聖人之生,以安民也。而聖人之於天下,又非一手一足之烈也;必得是人足以辦吾事者,故賢臣之生,以佐聖也。自古大亂之世,未有無聖人而可以致治者,亦未有無賢臣而可以弘化者。如雲龍風虎,氣類自應,相須而成,相待而合,而烏知其所以然哉?

  堯以前,如風后、力牧、常先、大鴻之徒,非經所見,不可得而論矣。虞書所載九官十二牧,班班可考者。三代而下,以革命而有天下:則有如成湯有一德之伊尹,而後有升陑之師;武王有鷹揚之太公,而後有牧野之會。至于畢、散、周、召之徒,皆以聖人之德,奔走後先,禦侮疏附,詩、書所稱,有大功以配享于先王,暨其子孫,藉其休以有國者數百年,蓋其盛不可及矣。

  三代而下,漢高起布衣,誅秦蹙項,以有天下。而淮陰、絳、灌之徒,摧鋒陷陣,以致其百戰之功,而其時稱蕭何、韓信、張良,此三人者為尤烈。光武承王莽之亂,奮迹南陽,恢復舊物,則有鄧禹、吳漢、賈復、寇恂、馬援、馮異、岑彭【岑彭 原刻誤作「彭岑」,依後漢書乙正。】

  、來歙之徒宣其力。唐太宗舉兵晉陽,平隋之亂,則有劉弘基、李勣、李靖、房玄齡、杜如晦之流致其勳。宋太祖受周之禪,去五代戰爭之患,致天下于太平,則有趙普、潘美、曹彬之輩殫其謀。天下不可以無君,故立之君;立之君,不可以無臣,故生之臣以佐之。有堯、舜、三代之君,則必有堯、舜、三代之臣;有漢、唐、宋之君,則必有漢、唐、宋之臣。天之愛民久矣,不如是,何以戡定禍亂,克成太平耶?

  慨自胡【胡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元入主中國,天下腥羶者垂百年。既而運窮數極,天閔斯人之亂,於是生我太祖高皇帝于淮甸,以清中原之戎,拯天下之禍,而援生民之溺。數年之間,定金陵,平吳會,克荊、襄、閩、廣,胡虜 【胡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不戰而竄息于狼望之北。固宇宙以來所未有之勳,而聖人獨稟全智,功高萬古,神謨廟筭,有非他人所能贊其萬一者。而一時諸臣應運而生,皆起于淮甸之間,乘機遘會,以成不世之勳,有若高祖之豐沛,光武之南陽者,此豈人之所為哉?蓋將以開我國家億萬年無疆之治,故聖祖龍興于上,而諸臣景附于下,乘風雲之會,依日月之光,而昭諸鼎彝,銘諸策府,有非一時之所能殫述者。其大勳光宣炳烺于天地之間,如中山武寧王以下六王者,其功尤烈。天下之人至今能道之。他如朱文正 李文忠咸以內外之親,而郭子興、郭英、吳良禎、寥永忠、永安之徒,則以父子兄弟,後先致力效死于其間。大抵數總大軍,以不殺為威,而沉毅好謀,定大事于一言,武寧之功為大。而開平之窮虜于漠北,黔寧之收功于滇南,此方面之功之最著者。其他或撫一城,或定一方,或專城而秉鉞,或分閫而受寄,或敵愾以怒寇,或殄滅以為期,孰非體天地好生之德,勤皇祖安集之命,有功于方夏,而惠于元元者乎?國史之所紀載者,固莫得而覩。而往往見於儒臣銘章碑志之間,此愚生之所竊識其萬一者。因念百六七十年,父子兄弟長養太平之世,方內無兵革之禍,戒虜之醬者,固我高皇帝天覆地載之功;諸臣匡持輔協之力,不可少也。

  書曰:「丕顯文、武,克慎明德。昭升于上,敷聞于下。惟時上帝,集厥命于文王。亦惟先正,克左右昭事厥辟。越小大謀猷,罔不率從。」此之謂乎!今太廟既已配享,而功臣廟又有特祠,金書鐵券,山河帶礪之盟,于今不替。邇者皇上又興滅繼絕,開廟藏,覽舊記,以昭元功之侯籍,使開平、寧河、岐陽、誠意之賞,復延于世。我國家之酬諸臣者,可以無憾矣。顧承平日久,為其子孫者,或驕溢于富貴。而不能體乃祖乃父之心,時陷法禁。從而棄之,又所不忍,而未免有「厚德掩息,遴柬布章」之譏。則高皇帝之大誥武臣,文皇帝之鐵榜訓戒,今日誠不可不申明而訓敕之也。書曰:「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動用非罰。世選爾勞,予不掩爾善,予【予 尚書盤庚作「茲予」。】

  大享于先王,爾祖其從與享之。作福作災,予不敢動用非德。」敬以為今日獻。

  第五問

  古之為天下者,養民之生;後之為天下者,聽民之自生。夫聽民之自生可也,又從而取之;取之可也,而不求所以為可繼之道,則我之取者無窮,而民之生日蹶。民蹶而我之取者將不我應,國計民生,兩困而俱傷,其何以善其後?是不可不深思而熟慮之也。

  我國家建都北平,歲輸東南之粟以入京師者數百萬。舳艫相銜,接本江、淮。加以方物土貢,金帛錦繡,以供大官王服者,歲常不絕。其取于民不少矣。而比年以來,民生日瘁,國課日虧,水旱薦告,有司常患莫知所以為計。然惟知取于民,而未知所以救菑捍患、與民莫大之利也。大抵西北之田,其水旱常聽于天;而東南之田,其水旱常制于人。蓋其地有三江、五湖之灌注,而東南又竝海,有堤防蓄泄,雖恒雨恒暘,而可以無虞。故昔之言水利者先焉。

  禹貢:「三江既入,震澤底定。」震澤即今太湖。周禮所謂具區、五湖,蓋地一而名異也。爾雅:「具區。」郭景純云:「吳、越之間有具區,周五百里,故曰五湖也。」其言五湖,猶江之言九江爾。春秋越與吳戰于五湖,豈太湖之外復有四哉?其所謂具區、洮隔、彭蠡、青艸、洞庭,及季氏圖彭蠡、洞庭、巢湖、太湖、鑑湖為五湖者,非也。禹治揚州之水,西偏莫大于彭蠡,而東偏莫大于震澤。欲寧震澤之水,在於疏其下流。三江入于海,而後震澤無泛濫之虞。震澤固吐納眾水者也。西北有宣、歙、蕪湖、荊溪、宜興、溧陽、溧水數郡之水,西南有天目、富陽、分水、湖州、杭州諸山諸溪奔注之水,瀦聚于湖。而由震澤、吳江長橋,東入松江青龍江而入海。溧陽之上,古有五堰以節宣、歙、金陵、九陽江之水。宜興之下,有百瀆以疏荊溪所受之水。江陰而東,有運河泄水以入江。宜興而西,有夾苧、干與、塘口、大吳等瀆泄四水。此治其原委之法也。三江,東南泄水之尾閭也;三江之流不疾,則海潮逆上,日至淤塞,而下流不通。此吳淞江之疏導,不可不先,而凡太湖以下諸江之入于海者,皆不可以不加之意也。

  昔宋單鍔嘗疏東南水利書,蘇文忠以為有利于民,條其事于朝,而亦莫能行之者,大抵承平日久,人習于苟安,稍有建國家之計,必以為迂遠動眾而不可用;故經國之慮,每至于格而不行。夫自漢以來,天下之用,不盡于東南。至唐、宋,而東南之民始出其力以給天下之用。然自吳、越竊據于此,乃能修水利以自給。外以奉事大國,而內不乏於朝府之用。是以其國不困,而民猶足以支。及天下全盛,江南不熟,則取于浙右;浙右不熟,則取于淮南。于是圩田河塘,因循隳廢,而坐失東南之大利,以至于今。夫錢氏以一方用之,惟其治之也專,故常足于用;今以天下用之,惟其治之也泛,故常不足于用。嗚呼!以天下之大而無賴于東南,則可以坐視而莫為之所;以天下之大而專仰給于東南,其又何可不考其利病而熟圖之也?

  先朝周文襄公、夏忠靖公治之常有成績矣。然百餘年來,已非其故。有司案行修舉故事,已漫然莫知其故迹之所存矣。至又委之國貧民困。夫國貧民困已矣,任其困而貧也,則將何時而已乎?夫亦延訪故老,徧考昔人之論,而求今日之所宜;又不必專泥于古之迹,而惟視夫水勢之所順。蓋古今天時地勢,陵谷丘淵,代有變移,必欲鑿空以尋故迹,吾恐力愈勞,費愈廣,而迄不可就,反為苟安目前者之所嗤笑。禹之行水,行其所無事而已矣。五堰百瀆,可復則復之;白蜆、安亭、青龍江,可開則開之。或為縱浦;或為橫塘;或置沿海堽身,堽置斗門,使渠河之通海者,不湮于潮泥;堤塘之捍患者,不至于摧壞。而又督成水利之官,常時相視,禁富人豪家碾研蘆葦茭荷陂塘、壅礙上流,而倣錢氏遺法,收圖回之利,養撩清之卒,更番迭役以浚之。而後利興而可久,害革而民不困。不然,如近者嘗浚白茆,曾幾何時、漸就湮塞,此可懲也。今夫富人有良田美莊,猶不使之荒蕪而加意焉,况東南以供天下之費乎?

  抑是法也,非特可以行之東南也。齊、魯之地,非古之中原乎?數日不雨,禾俱槁死;黃茅白葦,一望千里。父子兄弟,束手坐視,相率而為溝中之瘠。凡以溝渠之制廢也。謂宜少倣古匠人溝洫之法,募江南無田之民以業之。蓋于古吳則通三江、五湖;于齊則通菑、濟之間;滎陽下引河,東南為洪溝,以通宋、鄭、陳、蔡、曹、衞,與濟、汝、淮、泗會;而朔方、兩河、河西、酒泉皆引河;關中,湋渠、靈軹引諸水;東海引鉅定;泰山下引汶水:皆穿渠溉田萬餘頃。豈獨三江、五湖之為利哉?舉而行之,不但可興西北之利,而東南之運亦少省矣。天下之事,在乎其人。毋徒委之氣數,而以論事者為迂也。【此文,諸家選本皆顛倒舛訛不可讀。今從錢牧齋先生藏本。】

  隆慶元年浙江程策四道【按隆慶元年丁卯浙江鄉試時,太僕府君以長興令入外簾,此乃主考委代作者。】問:自昔帝王立極垂統,為後世計,如禹有典則,湯有風愆,文、武有謨烈,其子孫能敬承之,故夏、商皆饗國長世,周過其曆至于八百年。漢、唐而下,蓋莫能比隆焉。我太祖高皇帝受天明命,誕受多方。在御日久,萬幾之暇,輒親著述。睿思玄覽,自身心以至於天下國家,無一事不有垂教。而祖訓一書,為聖子神孫慮,尤諄悉矣。其大經大法,世世遵守,昭如日月,固不待贊述也。乃若微言至論,為今日聖天子之繹思者,可得而詳言之歟?我世宗肅皇帝憑几之言,告戒深切。皇上孝思罔極,遵承末命,改元一詔,風行雷動。乃至荒陬絕徼,含齒戴髮之民,靡不拭目以觀德化。伏讀詔旨,稱郊社等禮,各稽祖宗舊典,斟酌改正,有以仰窺聖天子法祖之盛心矣。詔條所列,固首奉皇考之教。中間與皇祖之訓相符契者,亦可述其槩歟!夫臣子為君父陳烈祖之訓,蓋忠愛之至也。即有大美而弗彰,何以仰答鴻庥于萬一乎?諸士子具悉以對。將為爾聞于當宁。

  帝王之御天下也,欲垂萬世之統者,必欲其謀慮之遠;欲保萬世之業者,必致其嗣守之勤。謀慮以垂統,仁之周也;嗣守以保業,敬之至也。是故德業光昭,而心源繼續;顯承丕大,而佑啟無疆。自古有天下者,其祖宗肇之于前,而子孫繼之於後,所以長世而不替者,用此道也。請因明問而陳之:

  昔唐、虞之際,以天下相授受,而示之以精一執中之旨。彼其平時都俞叮咈,相告語于一堂之上者,無非此道。然猶咨命之諄諄者,誠以天下重器,不能不為之長慮也。故以天下與人,而并以治之之道與之,斯知所以與天下矣;受人之天下,而并其治之之道受之,斯知所以受天下矣。不然,徒以天下相傳,則非堯之所以授舜,舜之所以授禹也。夫三聖人面相授受,而猶如此,况祖宗之天下,傳之子孫,而能不為之長慮乎?誠念今日得之之難,而他日保之之尤難,故垂訓以為子孫計者,不容不詳且切焉。是「故聖有謨訓,明徵定保」,禹惟有是訓也,而其子孫能敬承之;有夏之曆至四百年。「聖謨洋洋,嘉言孔彰」,湯惟有是訓也,而其子孫能克從之;有商之曆至六百年。文、武「宣重光,奠麗陳教」,故子孫嗣守大訓,無敢昏渝;有周之曆至八百年。蓋禹、湯、文、武為其子孫慮天下者,如此其周,而啟、太甲、成、康,所以保天下者,如此其至也。

  我太祖高皇帝受命自天,奄有函夏。聖武神文,天經地緯。削平僭亂,海宇乂寧。登天下之賢俊,相與修明政刑。暇則又親灑宸翰,睿思所及,動輯成書。如存心、省躬諸錄,以至孝慈、女戒、昭鑑,其大者,如三編大誥、資世通訓、洪範之註及又以意命羣臣纂修寶訓、律誥、職掌、集禮諸書,自古帝王著作之盛,未有如此之富也。若祖訓錄,特為聖子神孫深遠之慮,尤詳且切矣。嘗自敘以為「創業之初,備嘗艱苦,人文情偽,亦頗知之。自平武昌以來,豫定律令,頒而行之。至于開導後人,復為祖訓一篇,立為定法。大書揭于西廡,朝夕觀覽,以求至當。首尾六年,凡七謄稿而定。我子孫欽奉朕命,不負朕垂訓之意,天地祖宗,亦將孚佑于無窮矣。」于是頒賜諸王,且錄于謹身殿、乾清宮、東宮壁。因顧侍臣曰:「朕著祖訓錄,所以垂訓子孫。朕更歷世故,創業艱難,常慮子孫不知所守,故為此書。日夜以思,具悉周至。抽繹六年,始克成編。後世子孫守之,則永保天祿。」大哉皇言!誠萬世聖子神孫,所宜欽承而敬守之者也。

  是書之目,有曰聖訓首章,又有曰持守,曰嚴祭祀,曰謹出入,曰慎國政,曰禮儀,曰法律,曰內令,曰內官,曰職制,曰兵衞,曰營繕,曰供用。其篇袠簡要,而條貫靡遺;綱領宏大,而精微具悉。歷世保之,以為大訓。至于朝廷之典章,百官有司之所行,有不待盡述者。請舉一二明言之。

  有曰:「凡古帝王,以天下為憂。守成之君,常存敬畏,以祖宗憂天下為心,則宜永受天之眷顧。」夫聖祖起自布衣,同時僭王叛國,芟夷殆盡,海內曠然,尤且惴惴然懼天下之起而相軋也。况自古承平之久,無常靜之國。而南面之奉,可以娛耳目,悅心意者,交引于前,人主能時懷警懼,而淵涓蠖濩之中,此心卓然清明,則宴安之欲不生,而慮周于天下,釁孽之萌無所作矣。今日之所當繹思者此也。

  又謂:「憂常在心,則民安國固。」蓋惟望風雨以時,田禾豐稔,使民得遂其生。又謂:「四方水旱,當騐國之所積,優免稅糧。歲雖無災,擇地瘦民貧,亦優免之。」夫聖祖雖在深宮之中,乃至祁寒暑雨,靡不關心。當時庶事草創,建都封邑,征伐四方,用度廣矣。而免租之詔,無歲不下。今天下宴然,而大司農往往告乏。歲一不登,議改折帶徵,有司且相顧以為曠恩矣。使閭閻不被免租之惠,民何以聊生!聖主顧長民嵒,思小民之依,簡劭農之官,廣蠲貸之澤,則海內之民樂生矣。今日之所當繹思者此也。

  又謂:「帝王居安,常懷警備。動止必詳人事,審服用。仰觀天道,俯察地理,皆無災變,然後運用。」 【疑有闕文。】

  夫聖祖躬擐甲冑,出入兵間。及為天子,猶謹備之如此。人主必當儼神明之居,慎出入之際,端拱穆清,正容謹儀。和鸞之節,清道而行;開延英閣,以登魁磊耆艾之士,朝夕燕見,抽繹顧問,考古騐今,則聖德日脩,天眷日隆,亦不勞心于非意之防矣。今日之所當繹思者此也。

  又謂:「平日持身之道,無優伶近狎之失,無酣歌夜飲之歡。正宮無自縱之權,妃嬪無窺恣之專。」又謂:「內府飲食常用之物,設局于內,職名既定,要在遵守。」故當時日曆聖政記所稱,后妃居中,不預一髮之政;外戚亦循理畏法,無敢恃寵以病民。寺人之徒,惟給掃除之役。本朝家法,超絕前代如此。至今陰教修明,后宮順序,尤望體聖祖述周禮設局之義,修掖庭永巷之職,使戴金貂之飾者,有濟濟謹孚之美,無戲敖驕恣之過。左右敕正,則王爵天憲不至旁落矣。今日之所當繹思者此也。

  又謂:「四方諸戎,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吾恐後世子孫,倚中國富強,無故興兵,致傷人命。但胡【胡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戎與西北邊境,至相密邇,累世戰爭,必選將練兵,以謹備之。」今日禦西北之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其上策在于不攻,其無策在於不善守。謹備邊塞,驅而出之中國,禦之之道,惟此而已。若欲開邊隙以快心于狼望之北,必無幸矣。聖祖嘗戒諸王遠出開平,謂:「守邊之要,未嘗不以先謀為急,故朕于北鄙之虜 【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尤加慎密。」今日之所當繹思者此也。

  我世宗肅皇帝導揚末命,告戒深切。我皇上改元一詔,實奉皇考之教。明詔所謂「仰惟末命之昭垂,深望繼述之兼善」者也。夫郊社等禮,所以遵祖訓者,莫大于此。若夫言官加恤錄之恩,方士致左道之辟,宗室解甸人之繫,若盧施寬釋之仁,百司嚴黜陟之典,銓選破資格之條,冗員申裁省之令,郡縣別望緊之差,沒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布招懷之惠,殪敵速上功之簿,至于重貪墨之罰,督勘覈之報,舉大臣之贈謚,如閒散之名服,聽監司之薦辟,所謂推類以盡義,通變以宜時,有難盡述者。

  明詔又曰:「各地方官以武備為不急,以玩寇為苟安,得賊盜妖逆,隱蔽縱容,不早撲滅,往往釀成大患。」祖訓所謂憂天下者,明詔得之矣。又曰:「天下軍民,十分窮困,國用雖詘,豈忍照當徵派。」四方聞之,孰不感泣!田租逋負,改折蠲免,與夫大官之所增派,尚方之所趣辦,繕部之竹木,兵曹之子粒,多所停罷,則祖訓所謂憂民者,明詔得之矣。又曰:「內府各衙門供應錢糧,朕加意節省,自有餘。」又令戶工二部科道,稽查各監局庫段疋軍器香蠟等物,祖訓所謂內府設局,與周禮天官之義合者,明詔得若矣。若夫求賢納諫,不一而足。凡可以正士習,糾官邪,安民生,足國用等項長策,仍許諸人直言無隱。此即祖訓所謂防壅蔽而通下情也。然則與皇祖之訓,蓋無不相符契者。宜天下之人,如蹶而起,如聵而聞,含齒戴髮,靡不拭目以觀德化之成也。顧愚生猶惓惓于皇上之繹思者。實臣子忠愛之忱不容已耳。書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歷年,式勿替有殷歷年。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愚竊以為今日聖天子頌焉。

  問:我祖宗列聖,世有實錄。表年紀事,撰述功德,以為信史。邇者皇上深詔近臣,纂修世宗肅皇宗實錄,載筆之臣,必能仰體宸衷,勒成鉅典。然竊以先皇帝享國最久,年載曠悠,又無前代記註之書,編摩搜輯,成一家之言,若有未易然者矣。夫實錄之名,何所起歟?抑古之論史,每難其事。昔劉子玄與宰相言二史不注起居,而歐陽永叔論日曆之廢,蓋近代為史之通患。而子玄又謂史有三長。至曾子固序南齊書,其論美矣。二子之言,後世多稱之,可得而備述歟?茲者先皇帝彙進史館,當下之學官,諸士子皆得而與知者。宜以所聞著之于篇,其毋讓焉!

  經綸世道者,立一時之功;纂述先猷者,垂百世之訓。大哉國史,所從來久矣。上古帝王,繼天立極,功德與天地同流,其不可傳者,與化而往矣;其可傳者,獨賴有史以存之。故巍然煥然之迹,亦與天地而同久。雖在千百世之下,而神明之號,天下之人皆得指而稱之,何者?其托于史者無窮也。夫垂徽名而記往號,昭邃古而示方來,史之所繫,其重如此。邇者明詔纂修我世宗肅皇帝實錄,通行海內,博採遺事。明問特舉以策諸生,敢不具述所聞以對:

  夫左右史以記言動,自夏、殷以前已有之。周官大史、小史、內史、外史、御史,皆史官之職事。而諸侯各有國史。迄于戰國紛爭,秦滅典籍,而史官尚存。漢武帝以司馬氏為太史。東京則班固為蘭臺令史,劉珍等著述東觀,皆天下之選。故史記、兩漢書,冠絕後代。自後史館著作,莫不妙簡其人,雖其文辭不能方駕前古,亦各一時之美。而陳壽以下,悉倣漢書之體,往往類萃諸家別錄,而斷代以為正史。正史之外,自唐武德間,房 【房 原刻誤作「唐」,依大全集校改。】

  玄齡、許敬宗、敬播等,相與立編年之體,而實錄之名自此始。太宗以下十五帝,每至易位,必纂實錄。惟獨宣、懿之後,以亂故缺。然及五季、宋、元,皆因之。而後之為史者,以之為依據。至我朝列聖相承,一如前代故事,每世必命纂修。固已敷宣景耀,崇闡大猷,金匱之藏,永世作典。祖宗之洪業,真與天地永久矣。

  我皇上嗣登寶位,甫當朝廟之日,即降綸音,特命纂修實錄,天下皆仰聖人孝思罔極,繼志述事之大也。洪惟我世宗肅皇帝以上聖之資,撫中興之運,上比列聖二祖五宗,饗國獨為長久。嘉靖以來四十五年,振古之事,曠世之勳,特異疇昔。包括旁羅,錯綜銓次,在于今日,實為重難。嘗考國初猶設起居注。而大明日曆、聖政記,則學士宋濂所撰。其序以為幸得曰侍燕閒,十有餘年,書之頗為得實。使他日修實錄者,有所採掇,以傳信于來世。自起居之官不設,而史館論撰亦鮮,則今之修史,可以藉手者蓋寥寥矣。夫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臺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史家所因,惟有博採。自司馬氏猶取左氏、國語、世本、戰國策;班書則世皆以為司馬遷、王商、揚雄、歆、向之筆。自古以來,未有不裒聚眾家而成者。故唐宰相撰時政記,史官撰日曆。而宋則宰相主監修,學士主修撰,兩府撰時政,三館修起居注。此等之類,今並廢缺,而欲以責成于一旦,蓋因仍者之易為力,而創造者之難為功也。

  我先皇帝大制作,大建置,固昭然揭諸日月,天下之人所共知之。若夫深宮祕庭,動靜起居,羣臣不能記也。聖性之淵懿,聖德之精微,如堯之安安,如舜之濬哲,羣臣不能測也。至于類取諸司供報,博採羣臣墓銘家狀,夫進退百官,剖決章奏,裁處萬幾,錢穀甲兵四夷之事,百官有司典籍雖在,視諸故府,似乎有徵,然曹分局別,歲殊月改,綴緝穿聯,欲無牴牾,固亦勞矣。而一時臣工人品之淑慝,心迹之疑似,殊功偉德非常之事,姦宄凶慝檮杌嵬瑣之形,墓誌家狀不足盡也。蓋古之為史者,易於有所因;雖遷、固之才,不能無因而為也。今之為史者,難于無所述;雖有遷、固之才,無以自見矣。

  當唐、宋之世,史官尚未放失。而劉子玄為蕭至忠言五不可,其一謂漢郡國上計太史,以其副上丞相,後漢羣臣所撰,先集公府,乃上蘭臺,故史官載事為廣;今史臣惟自詢采,二史不注起居,百家弗通行狀。若今之起居廢失,得無如劉子玄之所論乎?歐陽修以為史官職廢,其所撰述簡略,百不存一,至于事關大體,沒而不書,加以時政、日曆、起居注,例皆積滯相因,故追修前事,歲月既遠,遺失莫存,聖人典法,遂成廢墜。若今之追修積滯,得無如歐陽修之所論者乎?

  然則所貴良史裁酌體例,旁采異聞,考求真是,發憤討論,使歸于一。古人有言:「所見異詞,所聞異詞,所傳聞異詞。」先朝之事,尚在所見,則已異于所聞與所傳聞遠矣。抑嘗讀武帝本紀,諸志、表、傳,皆史遷當時撰述。而班固、陳宗、尹敏、孟冀,共成光武本紀,後漢例傳、載記。當時紀志,蓋不廢也。自實錄【實 原刻誤作「寶」,依大全集校改。】

  專行,則紀志殆廢。此尤史家之闕典。竊以為實錄之外,宜用擬古遷、固之書,此不當待後世而定也。先皇帝大禮、郊祀、九廟、明堂、先聖祀典、籍田、親蠶、章服、禮儀、河渠、刑法,諸所興建,散入紀年,難以會通。當令首尾貫串,包絡彙萃,可倣司馬遷八書而為之。宰相百官,報罷不常,可倣公卿志、表為之。羣臣之善惡,四夷之叛服,則列傳、載記皆不可廢。此即一代之史,非直俟數百年之後而為也。徒恃實錄一書,所軼多矣。此方今史館之所當議者也。

  愚又謂漢史成于班固,唐曆緝于吳兢、柳芳、崔巍,唐書成于吳兢、韋述、于休烈、令狐峘,宋國史凡三書,後洪邁復請合為九朝,而續通鑑長編,成于李燾。本朝二百年,歷列聖而未有統會之史。此亦方今史館之所當議者也。

  抑劉子玄又云:「史有三長,才、學、識。有學無才,如愚賈操金而不能殖貨;有才無學,如巧匠無楩楠斧斤,不能成室;善惡必書,使亂臣賊子知懼,此為無可加者。」曾子固為南齊書目錄序云:「古之所謂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萬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適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難知之意,其文必足以發難顯之情,而後其任可得而稱也。」噫!能如子玄之論,得為良史矣;若子固所稱,則又追遷、固而上之,蓋唐、虞、三代之史官也。

  茲者明詔採取遺事,諸生幸得躬逢其盛。惟時金馬、石渠之彥,宜有其人。愚生草茅下士,獨能誦習舊聞而已。述作大義,何敢僭及之!

  問:古者國有大事,必合天下之議,所以集眾思也。王通氏著續書,嘗曰:議,其盡天下之公乎?夫黃帝有合宮之聽,堯有衢室之問,舜有總章之訪,皆議之謂也。」黃帝、堯、舜尚矣!三代以下,惟漢近古。請舉漢之議者,其或是或非,或罷或行,亦有可論者乎?夫匡衡、張譚郊社之說何據?貢禹、韋玄成祖廟之議何本?董仲舒、師丹之請建限田,何罷而不行?祝生、唐生之請罷監鐵,何議而不用?公孫卿、壺遂、司馬遷改朔之議何取?賈讓、關竝、韓牧、王橫治河之策孰得?先誅先零之謀,何以卒從趙充國?罷邊塞置吏卒之請,何以卒用侯應?此皆漢之大事,而有國家者之所當考。昔韓退之「非三代、兩漢之文不敢觀」,諸士子皆通經學古,以待有司之求,必有能及之者。請言之以觀所學。

  欲盡天下之理者,必并天下之智;欲并天下之智者,必兼天下之謀。并智合謀,而天下之公盡矣;天下之公盡,而天下之理得矣。故古者國有大事,常令議臣集議,不專于一人,不狥于一說,惟其當而已。是故大臣之言必用,小臣之論必庸,眾思之集必繹,一夫之見必伸。故丘山積卑而為高,江河合水而為大,大人合併而為公。此古之帝王所以用天下之議也。王通氏論帝制恢恢乎無所不容,天下之危,與天下安之;天下之失,與天下正之。千變萬化,而吾守中焉。故曰:「議,其盡天下之公乎?」漢制,大夫掌論議事。有疑未決,則合中朝之士雜議之,自兩府大臣,下至博士議郎,皆得盡其所見,而不嫌于以小臣與大臣抗衡,其道公矣。若明問所及,皆一時朝廷之大務。然非當時能詢採博議,盡天下所欲言,何以粲然著于簡策如此。請為執事言其略:

  古之帝王,郊祀天地,以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以降天神。夏日至,于澤中之方丘,以出地祇。故祭天于南郊,就陽位也;祭地于北郊,即陰之義也。漢之郊祀,多襲秦故。武帝巡祭天地諸神名山,金泥石記,淫誣甚矣。成帝初,匡衡、張譚始建南北郊之議。以甘泉、河東之祠,非神靈之所饗,宜就正陽太陰之處。于是始作長安南北郊,罷甘泉、汾陰祠。漢二百年間,郊祀不經。文帝賢主,猶拜灞、渭之會。相如文士,獨留封禪之書。匡衡能本周禮,正一代之大典,論者或恨其不能盡復三代郊祀明堂配天之文,然其所論建亦偉矣。

  禮王者受命,為太祖以下五廟,而迭毀。毀廟之主,藏之太祖之廟。五年而再殷祭,則毀廟未毀廟之主,合食于太祖。父為昭,而子為穆,孫又為昭。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而以祖配之。以其始受命而王,故尊以配天。而不為立廟,親盡也。太祖以下五廟,則親盡迭毀,示有終也。漢之祖廟,至元始之際,大禮未備。貢禹始發之。韋玄成已議罷郡國廟,又本禮經所云,而建議如此。惟獨以高帝為太祖之廟,而孝文以後,皆以承後屬盡宜毀。故許嘉、劉向更議以文、武皆為宗。漢二百年間,祖廟無准。賈生通達,不著宣室之對;劉向博惟,附會家人之語。玄成能依古義,至一代之大法,論者猶疑其五廟七廟廟數之殊,然其所考據亦正矣。

  自秦用商君之法,開阡陌,除井田之制。漢初不為限制。累世承平,豪富吏民,貲數鉅萬,而貧弱愈困。故董仲舒欲稍近古,限民名田,以塞兼并之路。師丹言古之聖王,莫不設井田,然後可致太平。今未可詳,請略為限。武帝方事四夷,內興功利,宜未及此。而丁傅、董賢,隆貴用事,詔書雖下,亦寢不行。然至後魏孝文獨用李安世均田之法,則仲舒、師丹之說其果泥乎?後之有天下者,能知此意,則井田雖未可復,而均田之法亦可少倣也。

  自齊用管子之術,正鹽筴,斂山澤之利。漢初以屬少府。武帝用東廓咸陽、孔僅筦其利,郡國多不便。昭帝始詔賢良文學之士,問民所疾苦、教化之要。九江祝生等抗言,皆願罷鹽鐵酒榷均輸,毋與天下爭利,示以儉約。而桑弘羊獨以為國家大業,所以制四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安邊足用之本,竟不果罷。自此迄于永平,尋罷尋復。然後魏宣武嘗采甄琛弛禁之表,則賢良文學之議其果迂乎?後之有天下者,能知此意,則鹽筴雖未可廢,而取利之法亦不當甚密也。

  漢自襲秦正朔,晦朔月見,弦望滿虧多非是。張蒼明習曆,而仍水德之謬;公孫臣建改朔,而信黃龍之誕;百年曆紀之廢甚矣。司馬遷、倪寬等,始謂帝王創業,改制不復用傳序,則今夏時也。三代之統,絕而不序。請定考天地四時之極,則順陰陽,以定大明之制,為萬世則。于是招致方土唐都,分其天部,洛下閎運筭轉曆,然後日辰之度與夏正同。昔孔子論為邦,言「行夏之時」,馬遷之議,實本于此。此古今治曆者之不能易也。

  漢自武帝塞瓠子,其後河復數決,大為東郡害。平當領河堤,奏賈讓之策;桓譚典羣議,集關竝、韓牧、王橫之論。一代治河之說備矣。賈讓謂:古者立國居民,疆理土地,必遺川澤之分,度水勢之所不及。大川無防,小水得入;陂障卑下,以為汙澤;使水有所休息。因欲徙冀州之民當水衝者,決黎陽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河西薄大山,東薄金堤,勢不能復遠汎濫。讓之此策,視諸說最高。昔大禹治洪水,惟順水之道,此古今治河者之所當知也。

  夫中國之御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狄,非以極兵勢也,誠盡謀而已。西羗之反,朝廷發兵及屯田者六萬人。酒泉太守辛武賢,欲分兵竝出張掖、酒泉,合擊干幵。趙充國獨以為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即據前險,守浚阨,必有傷危之憂。獨欲捐干幵之罪,先行先零之誅以震動之。方是時,公卿議者不同。而充國獨守便宜,璽書切責,堅不為動。卒不煩兵而自解散諸羗,罷騎兵,留屯田,以待其敝。大抵西羗之反,其萌在于解仇。充國急赴干幵之約,使先零不得先其約,此所以坐而得勝弄也。故制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之要,若使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狄得締其交,非中國之利也。

  漢自單于入朝,加賜皆倍于黃龍時。既自以親好,願保塞上谷以西至燉煌,請罷邊備塞,以休天子人民。時羣臣以為便。而侯應以為北邊塞至遼東,外有陰山,東西千里,草木茂盛。本冒頓依阻其中,來出為寇。至武帝斥奪此地,攘之于幕北,設屯戍以守之。如罷備邊戍卒,示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狄之大利。夫雁海、龍堆,天之所以紀華夏也;炎方朔漠,地之所以限內外也。國家苟與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狄共地利,而無藩籬之限,則中國坐而受其困。由此言之,中國之要害,所當固守而不可失也。

  夫郊祀、宗廟、井田、鹽鐵、曆律、河渠、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狄舉漢之大事,而崇論竑議,槩具于此。今廟堂方有郊社宗廟之議,而天下田賦未均,監課折閱,曆紀漸差授時之度,徐沛歲有治河之役,兀良哈之屬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翻為外應,受降城之故地,棄為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巢,則此數者正今日之所宜考。毋謂漢卑而不足法,因是,而亦可以略追三代之遺文古義。所謂法後王者,謂此也。

  問:六經之教,未嘗專以仁為言,至論語一書,孔門之論仁始詳。今觀孔子之答問者數矣,而皆不同,何歟?夫若然者,則仁宜可以人人而至也。然孔子之所許者蓋鮮矣。當時惟稱顏子「三月不違」。若仲弓、冉有、子貢、公西華,門人之高第,令尹子文、陳文子,春秋之賢大夫,孔子概稱之,而獨不許以仁。顧惟于微子、箕子、比干而謂之「三仁」。于伯夷、叔齊而稱為「得仁」。至管夷吾伯者之佐,而亦曰「如其仁」。抑又何歟?夫以仁之難造如此,而又謂博施濟眾,何事于仁,必也聖乎?則仁與聖猶有等歟?後之學者,皆以為孔子未嘗言仁,而特與弟子言其用功之方耳。其果然歟?如此,則果何以謂之仁乎?士人自知學,即讀論語,而不求其意,祗見諸說之紛紛,而無所取衷也。茲欲會而通之,必有至當不易之論。試言其大旨,以觀自得之學。

  甚矣,仁之難言也!非言之難,而體會之難。能體會之而自得之于心,則能以其所不同,而求其所同,以其所言,而知其所不言。雖聖人之於學者,隨人異施,不可以一端求;會而通之,而至精至粹之理,一而已矣。夫惟天下之論仁者,病于不能自得之于心,而徒言之求,是以若彼其紛紛而不一也。執事發策,以孔子之言仁為問,欲觀學者自得之學,愚生何知焉?雖然,論語一書,童而習之,敢不撫拾以對!

  昔孔子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志欲有所為于天下,而時不能用。退而追述三代之禮樂,序詩、書、易、春秋,以備王道,成六藝。夫子自以為教天下如此盡矣。夫子既沒,而門人記其微言,以為論語。顧若稍不盡同于前古聖人者,蓋其平日獨以仁之一言為教,則皆先聖人之所未嘗數數然者。雖其孫子思傳之,亦不盡用其說。孟子稍稍言之,而復以仁義對舉,又非若夫子當時之獨指而專言之也。

  蓋嘗思之:夫子以仁聖竝稱,而又有仁人之號,則其所謂仁者,夫亦以其人品之至精至粹而已矣。夫如是,故以仁聖竝言之。而當時學者,雖其才器不同,而其學于聖人,固其志舉欲造于至精至粹之地。是以諸子之問仁特詳,而夫子之告之不一,要其因才成就,而使之造于至精至粹之地者,則一而已矣。世之君子,見諸子之問,而夫子告之其不同如此,遂疑其所謂仁者,支離而難合,散漫而不可求,而不知其所以至之者一也。

  惟其才器不同,引而進之各異。譬之于水,其可以導之于江者,引之以至于江;導之于河者,引之以至于河;導之為淮、漢者,引之以至于淮、漢。及其不已而至于海,一也。夫子之門,顏子、仲弓、子貢、子張、樊遲、司馬牛,人見其皆入聞夫子之道,而不知其才器相去遠矣。然夫子皆不逆之,隨人以為之成就,使此數子者能遵其教,而莫不可至于仁。是乃夫子之善教也。使是數子者,夫子獨舉其一而皆告之,是使樊遲而欲為顏子,夫子必不若是之誣也。

  然而此數子者,亦皆可至于至精至粹之地者,何也?若孟子之所謂「伯夷聖之清,伊尹聖之任,柳下惠聖之和,孔子聖之時」也。伯夷、伊尹、柳下惠,夫豈方于孔子?顧謂之聖,則亦造于至精至粹之地而全矣。譬之于玉,為玫為瑰為琳為珉之不同,而追琢之成器一也。故夫子于微子、箕子、比干、伯夷、叔齊而皆謂之仁,豈可同哉?管夷吾者,能以功利之術使諸侯歸齊,而不能勉其君至王也。而以為「如其仁」,管仲之仁,豈又與微子諸人可同日論哉?夫子之門人,可與語聖人者惟顏子,與夫子皆步皆趨皆言皆辨皆馳矣,而獨所謂「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未能與化為一石。然亦已進于仁矣。夫子以「用之則行,含之則藏」,與之同其出處,則所謂「克己復禮」者,蓋以有天下之事告之,故以為「天下歸仁」也。若仲弓,出門使民,而至于邦家無怨,則南面諸侯之任而已。顏子與仲弓,同居德行,而相遠如此,其為仁者不同如此,而况子貢以下哉?子貢之聘于諸侯,所以有大夫士之交也。子張之問政,所以言「恭、寬、信、敏、惠」也。樊遲之不知禮義信以成德,所以言先難後獲也。司馬牛多言而躁,所以言訒言也。然于是數者而進之,豈不亦皆至于仁哉?夫人之才器有大小,至于至精至粹之地為難。故孟子以伯夷、伊尹、柳下惠為聖,而夫子亦以微子、箕子、比干、伯夷、叔齊為仁;夫子之所謂仁,孟子之所謂聖也。然數子者,夫子告之則如此,而造而至之實難。故雖果如子路,藝如冉有,不佞如雍,禮儀如赤,使之治國家,理人民,立朝著,夫子皆許之,而不許以仁。以其至于至精至粹之地為難也。當時之大夫,忠如子文,清如文子,使之事伯朝,去亂國,夫子皆許之,而不許以仁。以其至于至精至粹之地為難也。若夷、齊讓國逃隱。微子、箕子、比干之或去或奴或死,積仁潔行,以自靖自獻于先王,豈不至于至精至粹之地哉?管子者,聖人蓋未之許,若曰其于仁者之功,特如之而已。然則是數子者,夫子特進之而已,終莫能至也。

  夫仁之精微,與聖同極。而他日子貢問博施濟眾,乃以為何事于仁,而必以聖當之。似若夫子之優聖而劣仁;而不知其意蓋以為博施濟眾者,聖人身外之事業,立人達人者,仁者切己之實功。子貢未可驟以唐、虞之事許之,亦勉以忠恕而已矣。故曰:「賜也,非爾所及也。」雖然,夫子之于仁也,豈終日為學者凟言之如此,蓋皆因其有問,隨其人而告之,孟子之所謂答問者也。當時高弟弟子,如顏子之外,曾子未嘗問仁,而一貫之唯,豈不亦謂之仁哉?

  而後之儒者,又謂夫子平日蓋未嘗言仁也,特言其所以為仁者而已。然則夫子之論仁,當見于何書?曰:夫子于繫易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又曰:「元者,善之長也。」此夫子之所謂仁者也。雖然,夫子豈有隱哉?凡平日之所以問答者,皆此理也。宋張敬夫嘗類聚夫子之論仁,以為洙泗言仁錄。朱子不取,謂聖人之言,隨其所在,皆有至理,不當區區以言語類求之。可謂得其旨矣。後之學者,去聖愈遠,其尊聖人為太過。至或舍其終日應用,與所以進德修業之實,而欲于虛空想像之中,求所謂仁者而名狀之。夫天下皆知佛、老為空虛之說以惑世。而後之儒者,不求切實之功,舍夫子之所謂仁,而於空虛想像之中求所謂仁,此亦何以異于佛、老之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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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別集卷之二下  應制策

  浙省策問對二道

  問:今之浙省,古會稽并鄣郡之境。儒林之盛,著於前史。古未暇論。自洛學浸被東南,而浙士有親及程氏之門,與受業于其門人者,其人果可稱歟?朱子集諸儒之大成,陸子靜崛起江右,二家門人傳受之緒,其可述歟?其與朱子並時而起者,果亦有聞于道歟?其能纂述朱氏之學,亦有可言歟?其以文章名世者,于道亦有所得歟?諸士子生長斯地,景行先哲久矣。願相與論之。

  執事先生以浙中道學之傳,下問承學;顧愚非其人,何敢與聞于斯?然古者祀先聖先師于學,所謂先師,即其國之賢者,明有所嚮仰也。浙之諸君子,愚生亦竊識之矣。昔楚威王有問于莫敖子華,子華對以楚之先令尹子文,以至蒙穀五臣之事,楚王太息,嘉其能善語其國之故。吾浙之儒者,所謂齊、魯諸儒于文學,自古以來,其天性也。敢無述焉?

  蓋嘗謂士之所以自成者。莫貴于學;學莫貴于聞道。知所以求道矣,而後知其所以為學;知其所以為學矣,而後能有以自成。其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難也。秦、漢以下,其經學文章,功業節行,稱于天下,代不乏人。而大要歸于不知道,而以氣質用事,故其所就,不論庶幾于三代。蓋千五百年,而宋河南程氏起而紹明之,其澤流被于閩、粵間,此朱子所由以得其傳者也。至于兩浙,又河、洛、閩、粵所漸被者也。然程子之門,惟游、楊、謝號稱高第弟子。而吾浙之士及門者,周行己能發明中庸之道,浙中始知有伊洛之學。而劉安節、戴述知求成己之方,以文行推重。而元承天資近道,敏于問學。此門人之尤章著者也。自龜山載道東南,學者多從之遊,而宋之才能得程氏正脈。榆樗推明中庸、大學、論語之旨。王師愈從受易論。朱子稱其有本有文,德望為東州之冠。此受業于程氏之門人者也。自羅從彥從學于龜山,再傳而為李侗,侗授之朱子,學者以為程氏正宗。陸九淵起于江西,超然有得于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之旨。二家議論,初有不合。其全體大用之盛,皆能不謬于聖人。其學皆行于浙中。

  輔廣、徐僑初事呂祖謙,後從朱子。偽學之禁,學者解散,廣不為動,而五經解、詩童子問多所發明。僑以朱子之書滿天下,不過割裂掇拾以為進取之資,求其專精篤實,能得其所以言者蓋鮮。其學一以真實踐履為本。葉味道對策,率本程子,告人主以帝王傳心之要。然朱子門人黃幹為最著。何基師事幹,得聞淵源之義。王栢捐去俗學,從何基,基告以立志居敬之旨。金履祥事王栢,從登何基之門。論者以為基之清介純實似尹和靖,栢之高明剛正似謝上蔡,而履祥親得之二氏,而並充于己者也。其後許謙學于履祥,其學益振。及門之士,著錄者千餘人。自基以下,學者所謂婺之四先生,以為朱子之正適者也。

  子靜之門人,則楊簡篤學力行,為治設施,皆可為後世法。清明高遠,人所不及。而袁燮端粹專精,每言人心與天地一本,能精思慎守,則與天地相似。舒燐刻苦磨勵,改過遷善。沈煥人品高明,不苟自恕。朱子嘗言與子靜學者遊,往往令人自得。蓋浙中尤尊陸氏之學,而慈湖其倡也。二家門人相傳之緒,于婺之四先生,四明之楊氏,可謂光明俊偉,能紹其傳者矣。雖末流門戶各異,而朱子所謂子靜平日所以自任,欲身率學者一于天理,而不以一毫人欲雜于其間者,其為敻出千古,不可誣也。

  今推原程子之學,自龜山至于朱子,朱子之後,為婺之四先生。象山之學,雖行于江西,而慈湖為最著。則伊洛、閩、粵、江西之學,豈復有盛于吾浙中者哉?虞集有云:汝南周氏,繼顏子之絕學,傳之程伯淳氏。而正叔氏又深有取于曾子之學,以成己而教人。而張子厚氏,又多得于孟子者也。顏、曾之學,均出于夫子,豈有異哉?因其姿之所及,而用力有不同焉者耳。然則所謂道統者,其可妄議哉?此可以為二家傳授之定論也。

  呂東萊以關、洛為宗,變化氣質,其所講畫,將以開物成務。陳傅良于古人經制冶法,討論精博。陳亮才氣高邁,心存經濟。王褘以為考亭朱子集諸儒之大成,而廣漢張子、東萊呂子皆同心勠力,以閑先聖之道.而當其時,江西有易簡之學,永嘉有經制之學,永康有事功之學,雖其為說不能有同,而要皆不詭于道者,豈不皆可謂聖賢之學矣乎?此與朱子並時而起,皆有得于道者也。至于項安世、黃震、方逢時、史伯璿之徒,無慮數十人,皆發明朱子之道者也。至于以文章名世,如黃溍、吳師道、吳萊、柳貫皆為一代之儒宗。而貫與師道,皆學于許文懿公。而文獻公嶷然獨任斯文之重,見諸論著,一本乎六藝以羽翼聖道,謂文辭必原于學術,揆之聖賢之道無媿也。宋景濂實出文獻公之門,遂為本朝文字之宗。而國初設禮賢館,景濂與麗水葉琛、龍泉章溢,浙右儒者皆在焉。國朝崇尚理學,實于是始。則今日論先正之有功于斯道者,豈可分道學、文藝為二科哉?

  抑士之相與為斯學者,非苟為名也,欲以明道也。故天下貴之。道苟明,施之于世,特舉而措之耳。宋之君子不能大有為于世,蓋天命不欲興三代之治,而世莫能究其用也。而景濂獨謂諸儒後先相繼,推明闡抉,疏闢扶持,理無不章,事無不格,雖聖賢復生于後世,無以加矣;卒未有能繇其說而大有為于天下,以為其有志者鮮也。夫豈盡然耶?愚生特于浙中道學之傳,敢因明問及之。而道統之傳,尚未之悉也。伏惟進教焉。

  問:禹之跡遠矣。尚書獨載九州所至,蓋已周四海之外。而昔人乃云,禹治水,益主記異物,海外山表,無遠不至,以所聞見,作山海經,非禹行遠,不能造也。及學者言禹事,多奇怪。史稱禹蓋會諸侯江南,計功會稽。及杜元凱注左傳,以塗山在壽春。會稽與塗山,豈二事歟?會稽固今浙江之境也。至少康封其庶子于此,以奉禹祀,號為於越。由此越世世為君王矣。果真禹之遣烈耶?入其地,有覩河、洛而興思者。諸士子者越產,必知其國之故。請言之。

  昔之聖人,開闢宇宙,以濟生人,萬世之下,皆仰賴其功德而思慕之。况禹治水,造地平天,成萬世永賴之功,而含氣之屬,雖在四海之外,猶知慕之,况當時會羣后之地,子孫封守之國,有不知誦述之者乎?夫人之景慕,有同地而知思之者矣;有百里之外而思之者矣;有數千里之外而思之者矣;是其人之德之相去之遠也。雖然,以其人足為數千里之外思之,而又同地,則其思之何如也!昔唐人都河東,殷人都河內,周人都河南。三河,天下之中,帝王之跡多在焉。後世之人,考尋其故,紀載其事,惟恐失之。太史公西至崆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至長老皆各稱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又南登廬山,觀禹跡九江,遂至于會稽,上姑蘇,望五湖,東窺洛汭、大邳,逆河行淮、泗、濟、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離碓,北自龍門至于朔方。壯哉,子長之遊,其所感慨有餘思矣。宜其為書能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成一家之言也。

  夫唐虞堯舜之處,今去之數千載,而天下之人皆能識之,以其功德之盛,利天下于無窮也。則夫遠觀聖人之地者,雖數千載,宜不能無感也。自黃帝以來,帝王莫不有都。軒轅之都涿鹿,顓頊之都帝丘,高辛之都偃師,帝堯之都平陽,帝舜之都蒲阪;禹興于西羗,湯起于亳,周之王也以豐、鎬。而黃帝披山通道,未常寧居。東自岱宗,北逐獯鬻,西至崆峒,南登熊湘,往往無常處。及尚書載舜「五載一巡狩」,至周猶因之。則三代天子,其遊常徧于五嶽矣。蒼梧、九疑之間,紀舜之跡尤著。歷世久遠,而前古聖人之跡具在,而帝王世紀、皇覽之書,其述備矣。

  禹受治水之命,披九山,通九澤,決九河,定九州,行跡所至,蓋周四海之外。而世之論者,乃以為山海經皆禹之所親至,而紀述之。以為東至轉木、日出、九津、青羗之野,攢樹之所,捪天之山,鳥谷、青山之鄉,窮髮、帶方之國;南至交趾、孫濮、續樠之域,丹栗、沸水之際,南族、黃支之堵,不死之望;西過三危之阨,巫山之下,飲露之民,奇肱之國;北至大正之谷,夏海之窮,祝栗之界,禺疆之里,積水、積石之山:此皆荒誕不可稽考。張騫之窮河源,班勇之記西域,不能覩也。太抵上古久遠,故作者不經之論多託之,而學者言禹事尤奇怪。羽淵之龍紀其父,石紐之生本其初,台桑之合著其配,觀河伯而受括地,見六子而獲玉匱,得黑書于臨朐,覩綠字于濁水,桐栢有鬼神之書,宛委出五符之要,秦藪著陽行之跡,應龍有尾畫之詭,其荒唐不根甚矣。而屈子猶勤其問,郭璞直信其真。不知洪範錫禹九疇,禹乃取其陰陽之數,自一至九之序耳。豈實有神人為之手授乎?惟會稽之會,雖不載于書,而經、傳猶有所據。蓋禹會諸侯,江南計功,非五載巡狩之常典也。傳稱禹望九山之南苑、宛中者,則意在此久矣。故為是非常之會也。而禹之事終于此,故百姓哀慕之至今。而左傳:「會于塗山,執玉帛者萬國。」杜預以為塗山在壽春北。酈道元以禹會諸侯,防風氏後至,禹殺之。王肅家語,塗山有會稽之名。則杜預之說非矣。而羅泌路史,乃謂致羣臣于鍾山。晉灼言:「會稽茅山。」故越絕春秋言:「禹登茅山,朝羣臣,乃更名會稽。今會稽有禹村墟也。」又云:「禹捄水,至大越,上茅山。」今會稽在越中,而防風氏之國在今武康。則會稽亦非茅山矣。禹之會羣臣,非今之所謂會稽乎?然云至大越而上茅山,豈今之會稽即古之名茅山,而非建康之茅山也?吳錄云:「本名茅山,一名覆釜。」蓋禹改之為今名也。括地志云:「石箐山,一名玉筍,又名宛委山,即會稽一峯也。在今會稽縣之東。」而太史公言:「上會稽,探禹穴。」所謂禹穴,即在會稽山中。而近世解者,乃曠絕數千里而取巴蜀之禹穴,亦誤矣。

  禹既終于會稽,故會稽之人思之。是以少康封其庶子于此,以奉守禹之祀,號為於越。此越之有國所以始也。然傳至十數,而中間國絕,民復幸而君之,是為甌越、東越。故越北界有禦兒鄉。萬歲曆之說,其事亦頗怪。蓋越人之慕思禹,而欲得其子孫之為君如此。其後勾踐為王,而與吳戰;夫椒之敗,保棲會稽。得范蠡、大夫種為之臣,乘夫差之驕,黃池之會,以兵襲其國都,卒復棲吳王于姑蘇之山。故春秋「於越入吳」。當是時,越小國,幾霸天下。越垂絕而復興者,亦以越人之慕思禹而欲其子孫之不亡如此。其後王子搜患為君,而逃乎丹穴。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輿。王子搜之丹穴,即禹穴也。方吳、越之戰,迎之檇李,敗之姑蘇,敗之夫椒,棲之甬東。檇李,即嘉興之醉李城也;夫椒,即太湖椒山也;甬東,即勾章之東海中洲也。後數世,王無疆為楚所滅,盡取故吳地至浙江,越以此散。諸族子爭立,或為王,或為君,濱于南海上。蓋越人之慕思禹,雖敗散,而猶戴之為王為君也。南海,今台州之南海也。無疆之長子後去瑯琊,其次子蹄守歐餘之陽,猶受楚封焉。無諸保泉山,漢立為閩越王。其季餘善,與孫搖,又以海東隅地稱王。號三越。其地猶在今會稽之域。則雖至漢世,而越人之慕思禹而猶戴之為君也。

  太史公序越事,蓋反覆嘆禹之功大矣,滌九川,定九州,至于今諸夏乂安。乃苗裔勾踐,苦身焦思,終滅強國,北觀兵中國;而推稱禹之遺烈。其論東越列傳,則謂越雖蠻夷,其先豈嘗有大功于民哉,何其久也!歷數代常為君王,勾踐一戰稱伯,至餘善滅國而其苗裔繇王居股等,猶尚封為萬戶侯,由此知越世世為公侯矣;而又嘆禹之餘烈。蓋越之世祀,視三代之後最為久長,實以神禹治水之功在萬世,子長之論,不可誣也。

  愚生生長越中,覽臨安之勝,觀錢塘之江潮,思宋建炎百五十年都會之盛,每慨然太息。况思禹之績,有吾其為魚之歎乎?承明問,敢述所聞。要之其所懷者遠矣,非誇胥巨之多聞,子產之博物也。謹對。

  河南策問對二道

  問:古之君子,因時會,竭忠讜,建竑論,卓然有稱於世,紀諸史傳多矣。今不暇槩舉,姑取其最著者,與諸士子論之。或舉世共稱,而不無疵議;或一時救弊,而未為通方;或言可經常,而足以行之後代;或意義深遠,可為世主法誡者。夫通達國體矣,而其學出于申、商;潛心大業矣,而其術流於災異。經明少雙者,被阿諛之譏;然其言可廢歟?博物洽聞者,泥五行之傳;然亦有可采歟?語當世理亂,晁錯之徒不能過;其果然歟?志在獻替,其所論辨通見政體,可備述歟?至于竭誠奉國,而理歸切要,儗之政論為孰是?論諫本仁義,而炳若丹青,平生力學所得,而為世龜鑑,方之申鑒孰優?夫學者稱道古昔,所以規摹當世也。數子之書繁矣。抑可以擷取一二,足以為警誡而備世務者。庶幾于魏相條陳晁、董之對,蘇軾進讀陸贄之言,用以觀經世之學。

  論天下之士,非才不足以達當世之務,非識不足以周事物之情,非誠不足以攄獻納之忠。務不達,則其幾莫能中也;情不周,則其致莫能極也;忠不攄,則矯激以沽名,懷隱而多避,狥私而少公,怯懦而不盡,其言莫能信也。甚矣,人臣之于君,于其得言之時,亦莫不有言,而嘗失之是三者。猖狂叫號,以自試于萬乘之前而不自度,且以售其欺冒之姦,「故井鼃不可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語于道者,束于教也。」持寸梃以撞萬鈞之鐘,必不振矣。世之說者曰:諫之道,天下之難為。欲以觀其所易,而閑其所難,然後上下恬然而雍睦。又以為臣能諫,而必能使君之納諫,而後為能諫之臣。此與韓非之說而憂其不合者,何以異?是皆懼攖人主之逆鱗,而天下無忠義之言矣。要之君子遭時遘會,立人之朝,其才足以達是,其識足以周是,其忍不為明主言之?故知而不言,言而不盡者,非所以立人之朝者也。是所謂謂吾君之不能為堯、舜者也。執事發策,舉前代之論諫者以為問。

  夫一世之君,則一世之臣不知其幾也。當時陳說者蓋多矣,而史之所載,彰彭者僅是。以史之所載,累而積之蓋多矣;而執事所舉者又僅是。雖然,言而中其幾,極其致,而忠誠足以感移人主,垂法後世者,又少也。如執事之所舉,皆其人也。

  夫謂舉世共稱,不無疵議者,豈不以賈誼通達國體而出于申、商;董仲舒潛心大業而流于災異;匡衡被阿諛之譏,劉向泥五行之傳乎?漢高祖時,同姓寡少,尊王子弟,大啟九國,諸侯王僭擬逾制,匈奴數盜邊。賈誼陳治安之策,皆當世切務。而或謂其明申、商之學者,獨以論諸侯王宜用權勢法制耳。然眾建諸侯,實事之皆然也,與晁錯削七國異矣。本三代之所以長久,謂天下之命,懸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蚤諭教與選左右,教得而左右正,太子正矣。或謂誼與晁錯皆明申、韓。而錯則以人主之所以尊顯,功名揚于後世者,以知術數也,而以術數教太子。若保傅之篇,使後世知三代教太子法者,誼啟之也。豈可與錯同論乎?漢初,制度疏闊。誼欲改正朔,易服色,正官名,興禮樂。謂湯、武置天下于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秦置天下于法令刑罰而德澤無一有;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夫刀筆筐篋之間,非徒漢事然也,雖後至今數千年如此矣。劉向稱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伊、管未能遠過。可不謂然乎?

  武帝舉賢良文學之士,仲舒以賢良對策,皆傅經義,本天道。曰:「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于天,故聖人法天以立道。天地之性人為貴,知自貴于物。」又曰:「勉強學問,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勉強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此孔氏之遺言,七十子之後莫能述也。論聖王之禮樂教化,欲令當世人主改絃而更張之,與賈生之旨不異,而仲舒之淵源深矣。

  自漢興以來,天子與其大臣,皆好尚黃、老。至孝武,始興文學。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實自仲舒發之。故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至於今,學者守之。雖然,自恣苟簡之治,百世未能變也。道同六藝,用世操術則異者,又未必軌于聖人也。班固稱仲舒遭漢秦滅學之後,六經離析,下帷發憤,潛心大業,令後學者有所統一,為羣儒首。其不謂然乎?

  漢儒傳經,皆有家法。而匡衡明經說詩,當世少雙。所以其論奏,粹然儒者之言,曰:「朝廷者,天下之楨幹也。公卿大夫相與循禮恭讓,則民不爭;好仁樂施,則下不暴;上義高節,則民興行;寬仁和惠,則眾相愛。」曰:「治性之道,必審己之所有餘,而強其所不足。聰明疏通者,戒於太察;寡聞少見者,戒于壅蔽;勇猛剛強者,戒於太暴;仁愛溫良者,戒於無斷;湛靜安舒者,戒于後時;廣心浩大者,戒于遺忘。」曰:「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化之原。婚姻之禮正,然後品物遂而天命全。」曰:「審六藝之旨,則天人之理可得。」「聖王之自為,動靜周旋,奉天承親,臨朝羣臣,動有節文,以章人倫。」夫端本、養性、審藝、治內、正儀,皆人主之大法也。衡能為此言,而史譏其持祿保位,被阿諛之旨,與孔光等同譏。以為恭、顯用事,不能犯顏直諫則然也。然傅先王語,其醞藉亦足稱賢矣。

  劉向博聞,通達古今。作洪範論,發明大傳,著天人之應。七略剖判藝文,綜百家之緒。三統歷譜,考步日月五星之度。與孟軻、荀况、司馬遷、董仲舒、揚雄並稱。而譏切王氏,尤發于至誠。蓋自恭、顯之世,其忠懇已見于封事矣。曰:「眾賢和于朝,則萬物和于野。覽歷世之治亂,必以和氣致祥,乖氣致異。」因論當世人主開三代之業,招文學之士,優游寬容,使得並進,章交公車,人滿北軍,朝臣舛午,繆戾乖剌,文書紛糾,毀譽混亂,熒惑耳目,感移心意,不可勝載。是時恭、顯用事,善類蒙僇。永光之詔,亦自謂邪說空進,事亡成功。公卿大夫好惡不同,孝元固已自知之。卒以優游不斷,墮宣帝之業,可為來世之永鑑矣。向之學,在洪範傳。推迹行事,比類相從,緣箕子之意,著天人之應,世儒亦未可妄論也。

  夫謂一時救弊未為通方者,豈不以崔寔語當世理亂,而有政論之作也?漢之儒者言教化,自賈誼、董仲舒、匡衡、劉向皆極論之。而王吉亦謂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禮義科指,可世世行也。以意穿鑿,各取一切,而質樸日衰,恩愛寖薄。東京以後,尤競察察。鍾離意、宋均、魯恭、第五倫之徒,常以為言。而杜林亦譏後世不能以德,而勤於法。吹毛求疵,詆欺無限,桃李之饋,集以成罪。家無全行,國無廉夫,而仁義之風替矣。崔寔獨著論,謂漢承百王之敞,數世以來,政多恩貸,馭委其轡,皇路傾險。欲峻法以求治,以此為亂世之藥石。仲長統稱其書,以為人主宜寫一通,置之座右。將不以淇達權救弊,為一時之所急耳?若以此施于宦戚縱橫之日,是固其宜他。寔之政論,夫豈通方之論耶?

  夫謂言可經常,可以行之後代者,豈不以荀悅志在獻替,而有申鑒之作也?當建安之時,政移曹氏,天子拱手。而悅自以時無所用,作申鑒五篇。其所論辨,通見政體。謂「致政之術,先屏四惡,乃崇五政」。而以「偽亂俗,私壞法,放越軌,奢敗制」為四惡。「興農桑以養其性,審好惡以正其俗,宣文教以章其化,立武備以秉其威,明賞罰以統其法」,為五政。悅之論,非所以施于漢末。顧自以抱王略而不得志,為奏以發之。要其所施設,皆平世法也。可謂言簡而事該矣。考其正俗之論,謂君子之所以動天地,應神明,正萬物,而成王化者,必乎貞定而已。在上者審定好醜,善惡要乎功罪,毀舉效於準驗,聽言責事,舉文察實,無惑詐偽以蕩眾志,故事無不竅,物無不功,善無不顯,惡無不章;百姓上下覩利害之存乎己也,肅恭其心,慎修其行,而民志平矣。漢氏所以凌遲,恣戚宦之權,成鉤黨之禍,夫豈不由於此?即匡衡言四方楨幹,劉向譏朝廷舛午,皆此意也。悅之申鑒,豈非經常之法耶?

  晉初,士大夫祖述何晏老莊之論,朝廷皆以浮誕為美。武帝創業,法度廢弛。劉頌竭誠奉公,每有論奏,該覈政體。謂法禁寬縱,積之有素,未可一旦以直繩下。然至于矯世救敞,自宜漸就清肅,如行舟雖不橫截迅流,然當漸靡而往,稍向所趨,然後得濟也。其救時矯世,非急迫之論,異于徒事一切敢于斷割者矣。又謂聖王之化,執要于己,委務于下,居事始以別能否,因成敗以分功罪,而羣下無所逃其誅賞。尚書統領大綱,歲終校簿,賞罰黜陟之。今權不歸于上,事功不建,不知所責也。細過繆妄,人情之所必有,而悉糾以法,則朝無立人矣。為監司者,類大綱不振,而微過必舉,謹密網以羅微罪,奏劾相接,狀似盡公,而撓法實在其中也。故聖王不善碎密之按,而責凶猾之奏。頌之斯言,實末世通患。所以然者,彼持天下之衡,而未能公天下之大觀,以為如此足以塞區區之責也,亦類俗吏之所為耳。由此言之,頌欲矯弊而不必任嚴切之法,所以為賢于寔者也。儗之政論,則頌為是矣。

  唐德宗時,陸贄上言諫諍之道有九弊:以「好勝人,恥聞過,騁辨給,衒聰明,厲威嚴,恣彊【彊 原刻誤作「疆」,依陸宣公集校改。】

  愎」,為君上之弊;以「諂諛,顧望,畏愞」臣下之弊。論朝廷之乏人,其患有七:不澄源而防末流,不考實而務博訪,求精太過,嫉惡太甚,程試乖方,取舍違理,循故事而不擇可否。而竅才馭吏之三術,則拔擢以旌其異能,貶黜以糾其失職,序進以謹其守常。其欲人主悔禍新化,要在捨己從眾,違欲遵道,遠憸佞而親忠直,推至誠而去逆詐,杜讒沮之路,廣諫諍之門,掃求利之法,務息人之術。其道易知而易行,在約之于心焉耳。唐史稱其論諫數十百篇,譏陳時病,皆本仁義,可為後世法,炳如丹青。蘇軾以為進苦口之藥石,鍼害身之膏肓。如贄之言,開卷了然,聚古人之精英,為治亂之龜鑑者也。雖房、杜、姚、宋,克致清平,考其道德仁義之旨,蓋過之矣。其論興亡之際,謂天所視聽,皆因于人。天降災祥,皆考于德。非人事之外,別有天命也。而時之否泰,事之損益,萬化所繫,必因人情。情有通塞,故否泰生。情有厚薄,故損益生。聖王之居人上也,必以其心從天下之欲,不以天下之人從其欲。乃至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幾者,事之微也。信哉!孔子讀易至于損、益,喟然嘆曰:「損、益其王者之道歟!」贄于天命人情之際,可謂論之剴切者矣。

  宋嘉祐間,司馬光上言:人君之大德有三:仁、明、武。以興教化,修政治,養百姓,利萬物,為人君之仁;知道誼,識安危,別賢愚,辨是非,為人君之明;唯道所在,斷之不疑,姦不能惑,佞不能移,為人君之武。其論御臣之道有三,曰任官、信賞、必罰。謂國家采名不采實,誅文不誅意,故天下飾名以求功,巧文以逃罪。欲博遠在位之臣,各當其任:有功則增秩而勿徙其官;無功則降黜而更求能者;有罪則流竄刑誅而勿加寬貸。又以祖宗開業之艱難,國家致治之光美,難得而易失,作保業。隆平之基,因而安之者易為功,從而救之者難為力,作惜時。無遠慮,必有近憂,作遠謀。燎原之火,生于熒熒,作謹微【謹微 按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卷十八作「重微」。】

  。華而不實,無益于治,作務實。合而言之,謂之五規。光自謂獲事三朝,皆以此六言獻,平生所學,盡在是矣。又謂五規皆守邦之要道,當世之切務也。宋之仁宗,可謂漢、唐以來之令主矣,當此時,韓琦為宰相,君臣皆賢,迄不能如光所言。豈以其分量有所止,雖四十年深仁厚澤,無以進于三代之隆,為可惜也。蓋嘗讀其保業之規,言天下得之至艱,守之尤至艱。自周以來,離而合,合而復離,五代生民之類不盡者幾希,太祖始建太平之基。上下一千七百餘年,天下一統,五百餘年而已。承祖宗艱難之業,奄有四海,傳祚萬世,可不重哉!人主撫全盛之運,知易離難合之天下,土崩瓦解之勢,常伏于至全至安之中;誠不可一日而不兢兢業業者也。唐自失河北,以天下之力,終不能取。燕、雲十六州沒于契丹,宋南北遂至抗衡,迄不能自支,折而入于北。若奄有唐、宋所不能有之土,其不為尤重也哉!所謂「尺地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人」也。其所以愛吾人,保吾土,誠不可一念自放者矣。

  夫陸贄、司馬光,其言固皆可以為萬世之所取法,而申鑒之言,亦不能易也。文有博有約,固不得以優劣論矣。執事欲取數子之書,為可垂警誡而備世務者,愚于前所陳,蓋亦得其略矣。昔者嘗誦而論之。雖其言散見于史傳,而天人性命之理出焉,詩、書、禮、樂之道存焉,冶性正身之則著焉,端本善俗之幾昭焉。朝廷之所以順治,百官之所以得職,王化之所以隆,國是之所以定,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繫于此也。夫謂意義深義,可為法誡,則劉向山陵之奏,與陸贄、司馬光論天命保業,此其尤諄切者也。至于財賦兵農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狄之大務,諸疏皆有之,以明問之所未及,亦未暇盡述也。

  夫此數子者,固皆一代之偉人,其論議著于本朝,載于後世;視小儒齷齪暖姝,勉強綴論,而中無所有者,真秋蟲之鳴也。夫大人之言遠,小人之言隘;正人之言直,邪入之言慝;仁人之言恕,賊人之言刻;智人之言明,昧人之言窒。米鹽博辨,非當施于人主之前也;銖稱寸度,非可以規天下之大也;寥菜成行,瓶甄有堤,量粟而舂,數米而炊,非治萬乘之國也。如此之類,常形于奏牘,則人主之聽覽眊【眊 原刻誤作「目乇」,依大全集校改。】

  矣。故「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伎也;鴟休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非有天下之才:與天下之識,而忠足以犯人主者,其言必不文,而其行必不遠。噫!安得起諸君子而與之言天下之事哉!愚生狂愚,亦頗有感于今世之務,顧不敢以言未及而言之。然竊有慕於魏相、蘇軾之條陳進讀,不勝忠愛之惓惓也。

  問:今河南置省大梁,包鄭、衞、梁、楚、潁川、南楊之地。前代人才之盛,難以盡舉。姑取當時任事為豫、冀之產者,各舉其槩,與諸士子論之。俱逢角逐之秋矣,或運籌帷幄,辭萬戶之封;或崇明王略,拒九錫之議:其心跡何似?並遇戚豎之囏矣,或依違順旨,定左袒之功;或守正嫉邪,嬰滅頂之禍:其道誼孰得?負蒼生之望均也,一以致山桑之衂,一以致淮、淝之捷:其名實孰當?際中興之運同也,一以成述作之能,一以成應變之務:其功名孰優?屬時多難,或負高志,而不能免陳濤斜之敗;或有膽略,而不能拒封丘門之入:其才略孰勝?遭世治平,識量英偉,定社稷之策;臨時果斷,有大臣之風:其德業孰隆?諸士子尚論古人,凡此者固所宜究心,况其鄉之先哲乎?其悉述以對。

  任天下之事,貴乎善應天下之變;而非其才德之全,不足以當之。才德純備,是以能受之至大而不驚,納之至繁而不亂;以輔世成治,能使天下不傾,而自居其身于安全之地。其在我者則然,而使其所遭之數有不然者,是固君子之所不能必也。書曰:「若有一臣,斷斷兮無他技。」此德之有以兼乎才者也。徒德而已,則椎魯樸鄙之徒也,不可以語才。書又曰:「不敢替厥義德,率惟謀從容德。」此才之本乎德者也。徒才而已,則輕儇疾捷之徒也,不可以語德。夫欲以任天下之事,出于是二者,皆不足以有成。世因以為才德不足以集天下之事,而又求夫小才涼德用之,何怪乎天下事日以廢壞而不振也?

  昔成周作洛,謂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詩曰:「嵩高維嶽,峻極于天。維嶽降神,生甫及申。」人才之盛,固有以哉!如伊尹、太公、申伯、仲山甫,卓然為王者之佐;而管仲、子產、百里奚、孫叔敖皆有聞于世,孔、孟蓋論之矣。今特因明問,略舉漢以來遭時遇主,經綸世故,史傅所記者,謹掇拾以對:

  張子房當秦、楚之際,以家世相韓,為韓報仇,擇可以委身者,遂從高帝。漢之天下已定矣,子房不受萬戶之封,願從赤松子遊。或謂子房不終事漢者,為韓也。夫誅秦滅項,子房之志已畢,移以事漢,何損于義而必去之?獨其為道恬澹,薄視人世之功名,而有飄然遠舉之志耳。荀文若遭漢室之亂,間關河、冀,以從曹氏,奉迎鑾駕,徙都于許。魏之大業垂成矣,文若不從九錫之議,畢命壽春。或謂文若之死,非為漢也。夫士之死,亦非容易,使其甘為曹氏佐命,何以輕于殺身?獨其為才所役,度天下無可以盡其用者,而自托非所,昧明哲之智耳!蓋世之于子房也,病于予之過;其于文若也,病于絕之深。善乎,史氏之言曰:「智算有所研疏,原始末必要終,取其歸正而已。亦殺身成仁之義也。」其論當矣。

  陳丞相傾側擾攘楚、魏之間,卒歸高祖,常出奇計,以救紛糾之難。迨諸呂擅王,無能有所匡正,而阿意順旨,呂氏之權,由此以起。然能將相合謀,因間而發,遂定宗廟。蓋其從高祖在兵間,不憚為詐,卒以此成功,可謂應變合權矣。夫所貴于成天下之事,使皆若王陵之言,未必能逆折其勢,不過謝疾杜門而已,其後將何以有為哉?陳仲舉處桓、靈之時,有清世之志,樹立風聲,抗論惛俗,為天下正人所依歸。而宦豎操弄國權,濁亂海內;仲舉與聞喜合謀誅廢,以清朝廷,天下雄俊,莫不延頸企踵,以思奮其智力。而謀之不遠,致太后有雲臺之遷,凶豎得志,士大夫皆喪其氣,而邦國殄瘁矣。徒能死天下之事,而智不足稱也。夫戶牖功成,而不免于譎;仲舉身殞,而不失于正。善乎,史氏之言曰:「以仁為己任,功雖不終,然其信義足以攜持民心,漢世亂而不亡百餘年,數公之力也。」其論卓矣。

  段深源識度清遠,為風流談論所宗。屏居不就徵辟,而時人擬之管、葛,以其出處卜江左興亡。及其入秉國鈞,乘季龍之殂歿,實關河蕩平之機也。而出領中軍,師次山桑,曾無禦虜 【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之策,蹙國喪師,華夏鼎沸。豈非名之浮于實者乎?謝安石高臥東山,本無處世之意。而諸人每恨其不出,為蒼生憂。及見登用,鎮以和靜,禦以長算。符氏率眾百萬,次于淮、淝,京師震恐,夷然無懼色。指授將帥,大致克捷,勁寇土崩,中州席卷,江左奠安。豈非實之能副其名者乎?雖然,深源之清徽雅量,固自為眾議所歸。而桓溫尤忌之。溫亦謂人曰:「浩有德有言,向使作令僕,足以儀刑百揆,朝廷用違其才耳。」斯言不誣矣。或以安石比王導則誠然,而以深源並王衍,不無少貶也。

  張燕公于玄宗,最為有德。及太平用事,納忠惓惓,所與祕謀密計甚眾。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善用人之長,引天下知名士,以佐佑王化,粉澤典章,成一王法。天子尊尚儒術,開置學士,修太宗之政,皆公有以倡之。開元文物彬彬,公之力居多,故天下稱其文。姚元之尤長吏道,决事無淹思。三為宰相,常兼兵部,屯戍斥堠,士馬儲械,無不諳記。帝方躬萬機,朝夕詢逮,他宰相畏威謙憚,惟獨元之佐裁决,以得專任。承權戚干政之後,紀綱大壞,而能先有司罷冗職,修制度,擇百官各當其才,故天下稱其通。雖然,元之雖善應變,以成天下之務,然天資權譎,計出張說于相州,罷魏知古為尚書,而東都壞廟之對,幾于佞矣。故燕、許並稱,其文章真為無媿,而姚、宋齊名,君子不容無優劣也。

  房琯自成都奉冊靈武,亟見任用。以天下為己任,知無不為,參决機務,諸將相莫敢望。既而以賀蘭之譖,分軍討賊,師敗于咸陽。唐世名儒皆稱其有王佐之材,然將兵固非所長,一與賊遇,遂至喪師。前史稱其「遭時承平,從容帷幄,不失為名宰;而用違所長,遂陷浮虛比周之罪」。桑維翰事晉,當草創之初,藩鎮多不服。維翰勸其主推誠棄怨以撫之,訓卒繕兵,務農通商,以安中國。羽檄從橫,從容指畫,神色自若。當時齊王捨維翰之謀,信景延廣之狂策,遂被俘虜。抑維翰屈意事虜,所謂毛羽未成,不可以高飛,蓋其勢不得不然耳。又嘗讀唐史,稱琯之廢,朝臣多言琯謀包文武,可復用。雖琯亦謂當柄任,為天子立功。其喪師,亦以監軍之促戰,非其罪也。惜夫一跌而遂不復振,人比之王衍、陸機,謬矣!桑維翰兩秉朝政,出楊光遠、景延廣于外,一制指揮,節度使十五人無敢違者。使居平世,都將相,其勛業豈小哉?嗚呼!士之不幸,遭逢阨會,身名俱殞者,則房、桑二子是也。

  宋自仁宗之世,天下號稱治平。韓、富二公,與范希文、歐陽永叔,一時並用,世謂之韓、范、富、歐。魏公嘉祐、治平間,再决大策、以安社稷。當朝廷多故,處危疑之際,知無不為,而與范、歐同心輔政,百官奉法循理,朝廷稱治。富鄭公為相,守典故,行故事,傅以公議,無心于其間,而百官稱職,天下無事。史臣稱魏公相三朝,立二帝,垂紳正笏,不動聲氣,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又稱國家當隆盛之時,其大臣必有耆艾之福,推其有餘,足芘當世。富公再盟契丹,能使南北之民數十年不見兵革,與文潞公皆享高壽于承平之秋;至和以來,共定大計,功成退去,朝野倚重。由此言之,二公之功名,蓋相當矣。嗚呼!士之幸而遭際太平,福德俱全者,則韓、富二公是也。

  抑中州之人才,此特因執事所問及者言之。若賈生之通達,蔡邕之文學,張衡之精思,卓茂之循良,李膺之高節,黃憲之雅度,鄧禹之功勳,有不可一二數者。孔子嘗在衞,則衞多君子;光武起南陽,則南陽多功臣。至如程氏兩夫子,傳千載不傳之道統,而許文正公自得伊洛之學,有開世太平之功,皆今河南境內之產也。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願因程氏以求觀聖人之道,而志伊尹之所志也。謹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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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別集卷之三  制誥 奏疏 策問

先任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張治賜謚文毅誥文【初謚文隱】

  制曰:朕於國家之事,凡臣下有所建白,苟有可采,咸賜施行。實以付之公議,而不私焉。故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文洲閣大學士張治,孕靈湘、漢,際會風雲。擢掄魁於鴻漸之辰,獲利見於龍飛之歲。遂官翰苑,事我先皇帝三十餘年。往殿南都,以長六卿;尋被召還,置之丞弼。忠誠直亮,庶幾有為,而弗永其年。然隆恩厚恤,君臣之義,可謂有終始矣。

  間於媢嫉之臣,易名未當。頃有言者,朕下之禮官,考論琪世。以爾詞尚理要,制作渾雄;心存世務,議論慷慨。考文章以知人,如陸贄之識韓愈;因公正而發憤,若汲黯之斥張湯。引以同升,悉為今日之宰輔;與之異趣,實乃當時之大姦。是以朝廷服其節槩,天下想其風采。

  昔我先正,良用懷思。不有嘉名,局稱輿論?是用謚爾文毅。蓋公議久而後定,非樂於有所改,亦必歸於是而後已也。爾其不昧,尚克享此! 諭祭贈資政大夫南京禮部尚書裴爵并配贈夫人楊氏封太夫人郜氏文

  維爾性含淳質,家承素風。有子為文學之臣,進位膺秩宗之命。贈封薦被,伉儷偕榮。考其積絫之原,實由善德之致。再稽令式,憫恤宜厚於厥終;爰軫疏聞,寵數特申於併錫。賁茲新竁,祭以共牢。尚其冥靈,歆此嘉饗!

  諭祭提督福建等處軍務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塗澤民文惟爾蚤占科名,歷躋通顯。屢經任使,積效賢勞。自頃粵寇稽誅,蔓延三省。生民受毒,徵發連年。為我中國之憂,貽朕南顧之慮。爾當閫寄,畏此簡書。協謀進兵,共成犄角。鯨鯢就殄,嶺海漸清。方茲念功,遽聞奄逝,豈以山川之險,遂犯霧露之危?朕用惻然,遣官諭祭。靈其如在,尚克歆承!

  諭祭山西巡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毛鵬文

  惟爾初由俊造,薦服仕官。遺惠愛于桐鄉,肅紀法于栢府。超陞太僕,尋陟中丞。屬獫狁之匪茹,迺朔方之攸寄。斬首捕鹵,捷音屢聞;繕塞保城,勞績可紀。方申移閫之命,亟上養痾之章。未究厥施,奄罹大疾。疆場多故,朕用拊髀;人才實難,予所哀念。特遣諭祭,以慰幽魂。爾若有知,其克歆此!

  諭祭原任南京兵部右侍郎劉畿文惟爾世族名家,接武科第;清塗華轍,薦歷寺臺。昔從內庭,曾董紫宮之役;晚撫全浙,永寧滄海之波。顯有譽聞,方深委寄。蘭橑桂棟,最勞績于考工;鶴列魚書,上鹵獲于幕府。恩貤嗣子,位正陪卿。在告養痾,奄忽長逝。用錫祭葬,以厚厥終。靈其有知,尚克歆服!

  封朝鮮國王妃朴氏誥文制曰:我祖宗誕膺天命,統御萬方。睠惟東藩,恪修方貢。奕世休饗,恩賚有加。朕嗣守丕基,率遵先典。迺國君繼祚,既遣使以疏封;肆婦爵從夫,復並隆其命數。

  爾朝鮮國王李昖妻朴氏,出自元宗,夙子方訓;爰膺妙選,作配名邦。方嗣位免喪之時,協令居燕譽之吉。適覽來表,良副佇懷。特封爾為朝鮮國王妃。於戲!宜爾室家,繫一國之風化;共承祭祀,衍百代之雲仍。無隳令儀,以迓多福。欽哉!

  +進香疏+奉慰疏

  +乞改調疏 +乞致仕疏

  進香疏

  某官某等謹奏,為大喪禮事:仰惟大行皇帝宮車遠馭,奄棄萬方,四海之內,含氣之屬,靡不哀慕。况如臣等,荷恩深重,其於悲戀,尤倍恆情。謹備降香一炷,具本,專差某官齎進,謹以奏聞。

  奉慰疏

  奏為奉慰事:某年月日,接到大行皇帝遺詔,以某年月日,龍馭上賓,普天同募,攀號靡及。仰惟皇帝陛下聖孝天性,方當諒闇之時,哀慕至切,臣等不勝悲愴,無以為情。

  伏念大行皇帝受天明命,纘紹丕圖,覆露羣生,四十五年,享國長久,近古罕比。又以聖人為之子,顧命之日,為天下得人,朝不改署,市不易肆,海內晏然。大行皇帝在天之靈,殆無遺憾矣。天下神器,帝王大統,陛下膺茲付托之重,伏乞仰遵遺詔,節哀忍性,愛精育神,以繫華夏、蠻貊之望,為天地神人之主,綿國家億萬年無疆之曆。所以答揚光訓,永世克孝,實在於此。臣等瞻戀闕廷,不勝大願。

銳事,刻覈以取目前之快也。然泥古而不通於時務,信心而不達乎人情,功効蔑聞,罪過山積。幸荷聖明,不加罪譴,曲賜保全,於隆慶二年六月十八日,陞臣順德府通判。終以駑蹇,不任驅策,黽勉在官,虛糜廩祿,審己量力,甘自退廢。ý  乞改調疏為乞恩改調,以圖報効事:臣於嘉靖四十四年,會試中式,蒙先皇帝收錄,賜臣同進士出身,除授浙江湖州府長興縣知縣。自以平生受國家養育之恩,亦欲少竭涓埃,以圖報稱於萬一。念百里之寄,實非容易。臣謹守教條,悉意撫循。妄謂今天下生民元氣耗矣,宜專務休養之,不當厲逢

  又自念髫齔厲志,白首不衰,方國家收錄人才之日,臣不忍自棄於造化生成之外。茲因入賀萬壽聖節,得望闕廷,君父在上,臣子敢不控訴愚悃。伏望敕下吏部,改臣國子監一官,俾臣以五經訓誨學者。匡鼎雖貧,謂書不廢於宦學;桓榮已老,專門自許於師傳。付臣之力,足以任之。俾於未死之年,少盡平生之志,亦以見聖世之無棄才也。臣無任懇悃屏營之至。

  乞致仕疏奏為乞恩致仕事:臣於嘉靖四十五年,蒙恩賜同進士出身,除授某官。隆慶二年四月內,朝覲回任。今蒙陞授某官,於某月日,領到吏部文憑一道,即離任至原籍某府某縣。不意痰火忽作,延醫謂治未痊,見今病勢侵尋,不能前邁。伏乞聖恩,容臣休致。

  念臣髫齔勵志,白首不衰。僅獲第於九科,叨食祿者二載。涓埃未竭,覆載難酬。及其未死之年,敢忘圖報之志。成漢二史,作唐一經,或能發揮盛德,傳示來世。

  策問二十三道【原刻無,依大全集與目錄校補。 】

  問:兩浙天下重藩,涵濡至治,生民樂業,蓋二百年於茲矣。獨以承平日久,吏治刓弛,釁孽或萌,殆不能不為民病焉。以田賦言之,豪右之兼併,里甲之攤稅,其間欺隱飛詭,姦宄四出,今欲求經界之正,丈量之法果當事歟?以差役言之,官司之征派,應辦之頻仍,其間夤緣規避,弊累百端,今欲行均平之政,雇募之法果當因歟?自倭夷入寇,民間徵調日廣,邇者雖稱裁減,猶未銷兵以蠲外加之賦,茲欲議兵食之省,而練土著之民,可乎?自礦徒為梗,州郡繹騷尤甚,邇者稍已怗息,旋復糾眾,尚隱內訌之憂,茲欲杜攘奪之源,而嚴封山之令,可乎?夫丈量似矣,而增稅猶恐概及下田,不知何以合夫遂人辨野之規?雇募似矣,而輸直猶恐累及貧戶,不知何以得於司徒保息之道?土兵似矣,變或不測,事當豫防,既濟衣袽之戒,其可思乎?築塞似矣,利之所在,人不畏死,人厲禁之守,其可復乎?此四者均為民病,誠宜蚤慮而亟圖之也。善救者,譬如良醫之療病,病已去而人不知。否則投之或誤,未免重困,所以救之者非也。是知變革之道,必斟酌劑量,識化裁之宜,而後可以與此。士於窮居,天下之務當無不究心者。矧是為鄉土之患,諸士子必能悉其利弊,毋徒諉之不知也。

  問:我太祖高皇帝自始初建國,庶事草創,即命世子以師事未濂,又選國子生國琦、王璞等,侍太子讀書禁中。其後大本堂之建,制度文物盛矣,而對詹同等議東宮官,欲用勳德老成之士。于時羣臣當其選者,可得而言歟?至於皇太子侍圓丘,侍文華殿,侍文樓,無時而不致其訓戒,太祖之留意國本如此。列聖御極,其所以設教置屬,果能盡得聖祖之意否?聖天子慈愛隆至,近日廷臣出閣之請,尚以皇太子年齡未許。夫明堂保傅之篇,莫不在於蚤諭教與選左右,所謂少成若天性,尤今日之所當急也。即舉出閣之儀,而今之東宮官屬,與講讀儀注,果足以為盡諭教之法歟?昔賈生少年,常為文帝陳之。此亦爾諸生今日之所當知者,言之毋讓。

  問:國家有非當之災,天之所以警戒人主,使修德以保大業,而受多福也。今天子承統繼祚,寬仁恭儉,天下延頸。以望至治。邇來災異頻仍,豈上天垂象,示所以仁愛之至者歟?

  今歲洪水泛濫,瀰漫數千里,而大江以南,海水震蕩,沿海居民,漂溺者以百萬計。於洪範五行,推其事類,以為貌之不肅。故曰:「貌傷,則致秋陰而常雨。」然至於江河橫流,海水飛溢,其變不止常雨之應而已。漢世如董仲舒、郎顗頤之徒,皆能推陰陽以納說時君。學者或以為流於術數,假經托義,非吾儒之正道。然前世因天變,下詔求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今天下之事,可言以告吾君者多矣。諸士子抱憂世之志,其各以意對。

  問:昔者孔子與其門人論學,其後七十子之徒,以此友教諸侯;而漢興,六藝皆有名家,以師法相授受,更千百年而學者不廢也。至宋周子出,而河南二程子從之受業,同時有張子,與二程並稱,以為上接孔氏不傳之緒。至朱子,又獨得程氏之正傳。則漢以來諸儒,學者固置之不足道也。然如程門高第弟子謝、楊、呂、游之徒,皆親有得於其師者,而朱子往往病其悖於師說。至其同時如陸子靜,其所造已極於高明,而我鳥湖論辨,終不能者合。今之論學者所以倍譎不相入,為此也。夫道一而已矣,千古之人心不異也,何獨為聖人之學者,直有此紛紛也?願聞諸儒之失,與朱子之所以獨得者。

  問:北狄為中國患,吾所以備禦之者,常屈於力之不足;二百年強盛之中國,卒未有以得其勝算,能幸其不來而已。然此乃上古之所不臣者,猶可言也。若閩、廣,在吾疆域之中,其聲名文物,與齊、魯不異,非秦、漢之時比也。而數年以來,叛命者踵起,雖告捷屢至,而出沒如故,非復如先朝斷藤峽、八寨之類,可以旋就撲滅,今幾為吾腹心之疾矣。議者謂,不患於無兵,而患於無財;不患於無財,而患於無將。又謂慎選牧守,則能招諭解散,雖不必選將,可也。其果然歟?宋儂智高反嶺南,得狄武襄而後平定;漢李固薦祝良、張喬為刺史太守,則不發兵而交趾、九真自寧:前代得人之效如此。今廟朝疇咨,廷臣論薦,自以為極當世之選,而智勇之將,循良之吏,毋乃猶伏而不出歟?抑得人如先朝之韓襄毅、王新建者於今日,果可必其成功否乎?其有以告我。

  問:楊子雲太玄,惟弟子侯芭能知之,雖劉子駿、班孟堅,蓋莫能測也。然桓譚以為勝老子,張衡以擬五經,至范望之徒,皆以楊子雲為聖人,抑豈無見而云然耶?則吳、楚僭王之譏,吾未知其果然否也!至司馬溫公,又謂「玄之書,要以贊易,非別為書以與易抗衡【抗衡 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卷六十八說玄作「角逐」】

  也。」然則今之學者,皆知讀易而不能信玄,則其所謂學易者,亦毋乃無所得耶?夫侯芭者,諸士子之鄉人也。故以太玄與諸士子論之。

  問:我太祖高皇帝再造區宇,創業之初,經綸萬務,若不遑給。而紛紛著作,上追典謨,以遺聖子神孫者,龍圖、延英之所度,不啻富矣。姑舉一二,為諸士子言之。

  嘗以祭祀為國大事,念慮之間,儆戒或怠,無以昭神明,命禮官及儒臣編存心錄。又將饗太廟,致齋武英殿,命東閣大學士吳沉等輯精誠錄,曰存心,曰精誠,聖祖所以嚴事上帝神明者至矣。其大旨與其條目,可舉而言歟?夫以我太祖之於祭祀如此,其於深宮之居,褻近之御,肯少肆耶?蓋即其對越神明之心也。自古帝王,著作多矣。以儒者之學。接堯、舜、禹、湯、文、武之統,此所以千古而莫及也。二書實今日經筵勸講之所宜先者。諸士子莊誦久矣,宜敬陳之。

  問:邇者洪水為沴,四方奏報日聞,詔命所在賑貸,德意至厚也。夫先王九年之積,今日不可冀矣。周禮大司徒「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亦有可酌而行之歟?管子書云:湯七年旱,禹五年水,湯以莊山之金鑄幣,贖人之與米亶賣子者;禹以歷山之金鑄幣,以救人之困。夫聖人居至高之位,乃能軫念人之無米亶賣子者,則當時之民,其必不至於死也,呂成公有言:「天下古今不同,古人可行之法,皆已施用,今但舉而措之耳。」試舉前代之救荒,宜於今者有幾?其若堯、湯之世,能念人之無米亶賣子者否?

  昔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有若告以「盍徹乎」?夫饑而用不足,而告之以徹,尤今世之所謂迂者也。然散利薄征,實荒政之首務,徒散利而不薄征,又不若不散之愈矣。今議賑貸,未嘗不行,而曰免民田租,則動以國計為言。然則必使百姓受其實惠,以不負我聖天子哀愍元元之意,如何而可?

  問:程子答張子定性之書,以為「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其論至矣。然易傳解艮之辭,謂「止於所不見,而外物不接,內欲不萌」,則猶若張子之恐其累於外也。中庸「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程子以為「才【才 二程語錄卷十一作「既」,義長。】

  思即是已發」,不知戒慎恐懼,亦已涉於思否?呂氏求之於喜、怒、哀、樂未發之時,楊氏「未發之時以心驗之,則中之義自見」,皆若有悖於程子之言,至於李愿中學於羅仲素,而知天下之大本有在於是者,是即得之楊氏者也。則呂、楊之說,亦未易可訾矣。

  抑程子所謂「內外兩忘」,與「外順虛緣,出怒不怒之言」何以辨?艮卦之傳,與「息緣反照,狥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者何以殊?「才思即已發」,與可使如槁木死灰者何以異?夫學者於佛老,皆知闢之矣;至吾儒心性之學,常不免與之相涉者,凡此皆諸君平日所當體驗而析之於毫釐者,願聞其說。

  問:劉向稱賈誼「通達國體,古之伊、管未能遠過」。又稱「董仲舒有王佐之才,雖伊、呂無以加」。孝文一代之賢主,其始未嘗不深知誼,而卒為東陽、絳、灌之徒所排,棄誼長沙。武帝始三策仲舒,乃以為江都相,後亦見嫉於公孫弘,再相膠東,竟廢於家。昔人稱賢才之用舍,繫國家之治亂,誼雖不用,無損於文帝之治;武帝以汲長孺之廷爭,而上所傾向,乃在於弘、湯,使仲舒列於九卿,其亦何所救乎?即二子得君如伊、呂,其果可以追三代之治乎?

  抑班固言,誼之所陳,孝文略見施行,仲舒居家,朝廷有大議,使使者就問之。及武帝推明孔氏,罷黜百家,立學校官,舉茂才孝廉。皆仲舒發之。則二子於當時,蓋未為不遇也。而誼乃至自傷,比於屈子之沉沙,而後世尤以仲舒不用,為武帝惜,何也?

  問:孔子贊易自庖羲氏,刪書自帝堯,此以前未之及也。雖好奇如司馬子長,亦斷自黃帝,以為史記。然圖緯所載,世猶傳之。泰皇、九隍之稱,或亦見於史記,管子謂古封泰山七十二家,春秋緯有十紀之名,其亦可信歟?或謂古有渾沌氏,蓋天地之如生,如屈子天問、淮南子所稱多僪佹,然皆無有及於此者。至如豨韋、冉相、容成之號,又何所徵歟?

  孔子稱「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又論十三卦制器尚象之始,則上古有天地,其漸有帝王,固理之必然者。而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之書,當孔子時,前古之書猶有存者,何孔子皆棄而不錄歟?宋司馬溫公為資治通鑑,而道原劉氏與溫公深相契合,然通鑑不敢續獲麟,劉氏作外紀,乃始於盤古氏,何也?以諸君於書院中方讀外紀,試相與論之。

  問:周官之法,「五家為比,十家為聯;五人為伍,十人為聯;四閭為族,八閭為聯:使之相保相受 【受 原刻作「愛」,依周禮地官校改。】,刑罰慶賞,以【以 周禮地官無此字。】

  相及相共,以受邦職,以役國事。」周公之所以經紀天下者詳矣。國初斟酌前代之制,定為里甲,實本於此。今天下編戶不具,黃籍無稽,流冗與土著雜處,見丁著役牌面沿門輪遞之法,比郡罕有行之,所以姦究竊發,四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交侵,夫豈不由於此也?

  夫周官自鄉大夫至於閭胥,無非教民以孝弟睦婣,敬敏任恤。漢置三老,猶有此意。我太祖高皇帝手諭教民,榜文固在,今欲遵行,令鄉老教民决訟,議者以為不可行,何也?夫不遵奉典憲,而徒取壹切以務聲名,豈國家所以任屬長吏之意?茲欲求化民成俗之效,何道而可?諸士子為我言之。

  問:周官「宗以族得民」。昔之聖人,其治天下而篤于敦本,故其民維繫而不可解。夫氏族之始,宗法之立,其可詳歟?宗法廢而譜牒重,歷代為譜學者可數歟?魏起北方,胡為而獨重高門?唐尚文雅,胡為而更崇氏族?袁誼、柳玭,豈非世家之賢者乎?今譜牒亡矣,宗法豈可得而復乎?與諸士子論道而及此,毋以為迂也。

  問:兵之所圖畫者,地形也。古有九塞,猶在中國之間。若夫北紀與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狄為界,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夏之大防,莫嚴於此矣。秦、漢取河南地,因河為固,議者不以為上策,何歟?魏、晉之世,戎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雜處,江統、郭欽嘗論之矣。以魏武之英略,不知慮此,何耶?魏之六鎮,唐之三受降城,源懷之所論,張仁愿之所營,果周、秦之故塞歟?石晉以十六州賂喫丹,中國失勢,以宋太祖、太宗之烈,不能爭尺寸,終宋之世,武功不競,卒貽青城之禍,抑其故何也?

  我國家驅逐胡元,中國之勢尊矣。然朔方故郡,統萬舊城,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得以居之。在廷碩畫之臣,時有論建,而未能復也。諸士子籌之於今日,必有勝算。【以下六首,武科策問。】

  問:兵,眾之所聚,必有行列,司馬法軍旅什伍之數具矣。管夷吾作內政,所以輕於變古者,何也?世言陣法,蓋本黃帝握奇,而公孫弘、范蠡、樂毅之說,果得其意歟?諸葛孔明演之為八陣圖,後世惟晉馬隆、隋韓擒虎甚明其說。李靖傳之,造六化陣以變九軍之法;李筌配四正四奇之位于八卦,而裴緒新令有九陣圖,其說可得而詳歟?

  孫子曰:「紛紛紜紜,鬬亂而不可亂;渾渾沌沌,形圓而不可敗。」兵之至妙,非陣莫能也。而荃又以為「兵者如水,水因地以制形,兵因敵而制勝,能與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則荃雖為圖,而其說乃又出於圖之外,固知兵者之所不可不究也。願有聞焉。

  問:古語云:「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兵,將者,三軍之司命也。」人主求天下之士,而尤難於得將才。而兵法言論將之道,有所謂五才、十過、八徵,其求之可謂詳矣。又曰:「將者,智、信、仁、勇、嚴也。」又曰:「將之所慎者,曰理,曰備,曰果,曰戒,曰約.」其責之可謂全矣。

  然昔君臣之相遇,風雲感會,定分於俄頃,如湯之聘伊尹於莘野,文王之載尚父於渭濱,其果詳而求之歟?齊桓登管仲於車中,秦穆用百里奚於牛口,其果備而責之歟?古之人相遇如此之盛也。今天下嘗病將才之難,然恐有之而不能得也。孔明不遇先主,終老於南陽而已。桓溫顧王猛而別求所謂三秦豪傑者,豈豪傑之伏而不出,其坐此歟?抑雖終日與之居,而莫識其人也。請質之諸士子,以觀其所以自待者。

  問:自戰國力政,而言兵者始籍籍矣。其書大抵不出權謀、形勢、陰陽、伎巧四種而已。而後世又有所謂三門者,何歟?夫兵者,不過以智鬬智,智饒者勝;以力角力,力雄者強,宜無事乎至高之論也。今其書乃類言大道者,如所謂:「微乎微乎,至於無形;神乎神乎,至於無聲。」又曰:「精誠在乎神明,戰權在乎道之所極。」又曰:「神明之德,正靜其極。」誠如其說,則古之為將者,必聖人而可也。其果然乎?又謂度量數稱,則兵之法,何又本於六律也?至如荀卿子之議兵,呂覽之言簡選,淮南之敘兵略,諸士子亦能通其說歟?

  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形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則兵者,在於禮樂刑政為至粗者也。今能達於此說,則知兵之非至粗也。願聞其旨。

  問:兵者,天下之至變,其安危存亡,常在反掌之間,繄計之得失明矣。請以前史論之。成安君之禦漢師也,果用李左車之言,則淮陰將遂困井陘乎?吳王濞之向關中也,果行田祿伯、桓將軍之計,則條侯遂委關東乎?董卓專漢命,梁衍獻規於皇甫義真,君從之,其能就格天之業否也?夏侯懋【懋 三國志魏延傳裴注作「楙」。】

  鎮長安,魏延進計於諸葛孔明,若用之,其能成搗魏之勳否也?淝水之捷,苻秦奔潰,謝安石何以不知乘之?渭橋之勝,關中幾復,宋武帝何以不知取之?澶淵之幸,議者謂寇忠愍拘小信而不亟彼徼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否則能使隻輪不返歟?朱仙之捷,議者謂岳武穆守小忠而不能矯詔,否則能使中原廓清歟?諸士子來應武科,一劍之任,主司者不以此相期也,當必有獨明將帥之大略者。姑舉一二,以相試焉。

  問:古今言兵者,莫過孫子。其書於兵之情變,無所不盡。後之用兵者,猶至方不能加矩,至圓不能加規矣。嘗試舉其類。如司馬懿不取小利而斬文懿,此能而示之不能也。班超詭言散眾而降龜茲,此用而示之不用也。韓信陳船欲渡臨晉,而伏兵從夏陽襲安邑,遠而示之近也。岑彭西擊山都,而潛兵渡沔,以敗張楊,近而示之遠也。耿弇攻西安而拔臨淄,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也。鄧艾據洮城而困姜維,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也。徐晃飛矢而下韓範,拔人之城而非攻也。陶侃函紙而擒溫邵,屈人之兵而非戰也。

  若此之類,豈習其法而一一規合之歟?抑其書足以待無窮之變,而自不能出其範圍也?夫果人之巧妙自與之合,則孫子之書,亦可無用歟?驃騎將軍言,顧方略何如,不至學古兵法,其然乎?試為我言之。

  問:孔子之在當時,人皆知其為聖。魯三桓,蓋僭竊之尤者,而孟僖子臨歿,使其子師事孔子。季桓子病,輦而視魯城,歎曰:「昔此國幾興矣,以吾得罪孔子,故不興也。」嘗讀其言而悲之。然晏嬰、子西,號為春秋賢大夫。當是時,齊、楚之君欲裂地以封孔子,而子西沮之不遺餘力,何也?

  子西猶知以孔子為聖人,特自安于僭陋耳!若晏子肆為詆譏,何其無忌憚也!其後司馬氏父子稱良史,猶祖述其餘論,以為儒者不可用。至于後世,往往陽尊孔子,而實陰用老聃、申、韓之術以治天下。晏子之論,何其流禍之遠也!蓋千載人心學術之辨在于此。願與諸子論之。

  問:昔稱吳興山水清遠,士大夫皆慕遊其地,其民風土俗之淳,載于圖志者可考矣。今時若與古異者,將世變之不可挽歟?抑治之教之者不至也?漢內史之辦租賦,渤海之化盜賊,京兆之治告訐,此其彰彰著聞者。豈今時獨不可能歟?其方略化道,見于班史,可得而聞歟?夫為吏者,固不敢鄙夷其民也,將求所以移風易俗之方,何道而可?諸士子為我言之。 【以下三首,長興試士。】

  問:我太祖高皇帝初定金陵,姑蘇實為強敵,自得江陰、長興,而蹙吳之勢成矣。耿元帥實建取邑之功,遂留鎮其地。血戰者十年,使上無東顧之憂,卒殲五寇,以集大勳。其經略備禦之策,可得言歟?

  洪武十七年,上親定功臣次第,功高望重者八人,長興侯次居第六。及功臣廟六王之下,又有十五人,而長興侯不與,何也?己卯真定之援,其死生大節,世亦莫得而詳焉。諸士子為其邑人,宜知其故。其為我言之。

  問:先儒有言,士之品有三,有志于道德者,有志于功名者,有志于富貴者。今天下之人,大抵出于科目。夫志于富貴者不足言矣。先朝講明道學如吳康齌,輔相三朝如楊文貞諸公,多不盡出于科目。今之所謂道德功業,非科目無稱焉,是果足以盡羅天下之才耶?然如二公者,求之科目蓋少也。夫科目不足以盡天下之才,則天下之才果何所在?豈士之不得于此,遂不能立德而著功名也?亦有謂科目敗壞天下人才,其果然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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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別集卷之四  志

  馬政志

  學者論官,必本周禮。周禮之書,世或疑其與周制不合,然文、武、周公之遺法,亦頗可考。至言牧馬之事,則夏官之屬曰:校人、趣馬、巫馬、牧師、庾人、圉師、馬質。其辨六馬之屬,故為天子十二閑,馬六種也。其職事,有校左右,馭夫,至于皂師,皆員選。頒良馬,養乘之。駑馬三其良之數。

  其政,則「齊其飲食,簡其六節。」「春,除蓐,釁廄,始牧。夏,庌馬。冬,獻馬。射則充椹質,茨墻則翦闔。」疾則乘治之。牧地則有厲禁,有駕稅之頒,有質馬之量。毛馬齊其色,物馬齊其力。「禁原蠶」。「凡馬,特居四之一。春,祭馬祖,執駒。夏,祭先牧,頒馬,攻特。秋,祭馬社,臧僕。冬,祭馬步,獻馬,講馭夫。」佚特,教駣,攻駒,散馬耳,焚牧,通淫。而呂不韋月令,季春「合累牛騰馬,遊牝于牧。」仲夏【夏 原刻誤作「春」,依呂氏春秋仲夏紀「游牝別其羣,則縶騰駒」校改。】「別羣,則縶騰駒。」凡此,皆自古以來傳其法,所以能盡物之性者也。

  其稱「四井為邑,四邑為丘」,丘十六井,出戎馬一匹。「四丘為甸」,甸六十四井,出戎馬四匹。天子畿內方千里,定出賦六十四萬井,戎馬四萬匹。或謂周蓋令民間養馬,考其實不然。

  丘甸之馬,蓋國有賦調,民自具馬以即戎。民之平日養馬,官何與焉?唯校人以下之職,乃為王馬,而天子使人自養之者也。牧師所謂牧地,皆在草莽水泉之區,若今之苑馬。然其後,天子亦不盡如其制,而自以其意使人養馬。穆王時,造父御八駿,孝王命非子主馬汧、渭之間,皆非如周禮有一定之官也。春秋時,魯、衞弱國,而魯僖公坰牧之盛,衞文公「騋牝三千」,詩人歌頌之。秦起西北,牧多健馬。其詩曰:「駟驖孔阜,六轡在手。」又曰:「騏駠是中,騧驪是驂。」言秦馬之良也。諸侯力政,國各有馬至千萬騎。後秦併六國,馬皆入之秦。及山東豪俊起,章邯以百萬之師,數進數卻,竟以敗降,秦馬無聞焉。

  漢初,高祖與匈奴冒頓遇。當是時,高祖被圍白登,匈奴騎,其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駹馬,北方盡烏驪馬,南方盡騂馬,高祖以故大困。時漢馬益乏,故用婁敬之計,詘意和親。孝文、孝景循古節儉,廄馬百餘匹。孝武恃中國富盛,兩將軍出塞,殺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八九萬,而漢馬死者十餘萬。漢亦以馬少,無以復往。其後天子為伐胡,盛養馬,馬之來食長安者數萬匹。其後大將事、驃騎將軍軍益出,漢軍馬死者又十餘萬。於是令民得畜牧邊縣,官假馬母,三歲而歸,及息什一。其後車騎馬乏絕,縣官無錢買馬,乃著令封君以下至三百石以上吏,以差出牝馬,天下亭,亭有畜牸馬。先是,天子發書,易言:「神馬當從西北來。」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云。宛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於是天子始種苜蓿蒲萄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蒲萄苜蓿,極望。其後,天子下詔:深陳既往之悔,修馬復令,毋乏武備而已。孝昭詔,止民勿共出馬;罷天下亭馬 【亭馬 漢書昭帝紀作「亭母馬」。】

  及馬弩關。孝宣省乘輿馬及苑馬,以備邊郡三輔傳馬。至元、成之世,數詔減乘輿馬。

  光武中興,官皆省併,太僕獨置一廄,後置左駿令。和帝省減外廄,及涼州諸苑馬。其後世,承華、騄驥廄馬亦萬匹矣。漢馬莫盛於孝武之世,至以伐胡,馬遂大耗,故為假馬母歸息諸一切法,此後世民養官馬之始也。然不久而罷。漢太僕所領,若車府、路軨、騎馬、駿馬、龍馬、閑駒、騊駼諸監廄,皆內馬也。邊郡六牧師苑,及漢陽流馬苑,此皆在外,而諸牧師苑分在河西六郡中。北地靈州有河奇苑、號非苑;歸德有堵苑、白馬苑;郁郅有牧師苑;襄平有牧師官;鴻州有天封苑;太原有家馬官;其後又置越嶲長利、高望、始昌三苑;益州有萬歲苑;犍為有漢平苑:皆太僕屬也。

  魏、晉以後迄于隋,天下變故多矣,兵亟用,而馬政未有聞。惟獨魏馬,自世祖平統萬,乃以秦、涼以西水草豐美,用為牧地,馬大蕃息,至有百餘萬匹。高祖置牧河陽,常畜戎馬十萬匹,每歲自河西徙牧并州,稍復南徙,而河西之牧愈蕃。故天下稱魏馬之盛。

  唐尚乘掌天子之御,左右六閑。一曰飛黃,二曰吉良,三曰龍媒,四曰騊駼,五曰駃騠,六曰天苑。總十有二閑,為二廄,一曰祥麟,二曰鳳苑。每歲,河隴羣牧進其良,以供御六閑馬。其後,禁中又增置飛龍廄。初,得突厥馬二千匹,又得隋馬三千於赤岸澤,徙之隴右,監牧之制始此。其官領以太僕,其屬有牧監、副監。監有丞,有主簿,直司,團官,牧尉,排馬,牧長;羣頭有正有副。凡羣,置長一人;十五長,置尉一人。歲課功進排馬,又有掌閑,調馬習上。初,用太僕少卿張萬歲領羣牧,自貞觀至麟德四十年間,馬七十萬六千。置八坊:岐、豳、涇、寧間,地廣千里,一曰保樂,二曰甘露,三曰南普閏,四曰北普閏,五曰岐陽,六曰太平,七曰宜祿,八曰安定。八坊之田千二百三十頃,募民耕之,以給芻秣。八坊之馬為四十八監,而馬多地狹,不能容,又析八監,列布河西豐曠之野。凡馬五千為上監,三千為中監,餘為下監,監皆有左右,因地為之名。當是時,天下以一縑易一馬。萬歲掌馬久,恩信行於隴右。後以太僕少卿鮮于匡俗檢校隴右監牧,儀鳳中,以太僕少卿李思文檢校諸牧監使,後又有羣牧都使,有閑廄使。又立四使,南使在原州,西使在臨洮軍,東北二使皆寄理原州。其後益置八監於鹽州,三監於嵐州,有白馬諸坊,熡煩、玄池、天池之監。自萬歲失職,馬政頗廢。

  開元初,國馬益耗,太常少卿姜晦請市馬六胡州。王毛仲領內外閑廄,馬稍復蕃息;其始二十四萬,至十三年,乃四十三萬。天子以突厥款塞,於受降城歲與之互市,又市之河東、朔方、隴右,既雜胡馬,種馬乃益壯。天寶後,戰馬動以萬計,隧弱西北蕃。安祿山以內外閑廄都使兼知樓煩監,陰選勝甲馬歸范陽,故其兵力傾天下。肅宗收兵至彭原,蒐平涼監牧,猶得馬數萬,軍以復振。及吐蕃陷隴右,苑牧馬皆沒焉。其後水草腴田,旋以予貧民,及諸賜占幾千頃。德宗命閑廄使張茂宗收故地,民失業愁怨。穆宗即位,悉復還民。太和七年,置銀川監,大氐無復開元、天寶之舊矣。他如蔡州龍陂、襄州臨漢、淮南臨海、泉州萬安,皆不足數也。漢以來牧官,後世不聞。唯唐張萬歲、王毛仲,此兩人名最著,而馬特盛。議者以為唐得人專其職也。

  初置監牧秦、渭二州北,會州南,蘭州狄道西,蓋跨隴西、金城、平涼、天水四郡之地。漢志云:武威以西,本匈奴昆邪王、休屠王地,習俗頗殊,地廣民稀,水草宜畜牧,故涼刑之畜,為天下饒。皆唐之牧地之所苞絡也。五代戰爭,養馬之政莫紀。

  宋太祖初置左右飛龍二院,以二使領之。後改為天廄坊,又改為騏驥院,以天駟監隸焉。真宗咸平三年,置羣牧使。景德二年,改諸州牧龍坊悉為監。在外之監十有四,置羣牧制置使及羣牧使副都監判官:廄牧之政,皆出於羣牧司,自騏驥院而下,皆聽命焉。諸州有牧監,知州、通判兼領之。先是,五代監牧多廢,太祖始置養馬二務,又興葺舊馬務四,遣使歲市邊州馬,閑廄始備。太宗得汾、晉、燕、薊馬四萬二千餘匹,始分置諸坊。國子博士李覺言:「冀北燕代,馬之所生。胡戎之所恃也。制敵以騎兵為急。議者以為欲國之多馬,在乎啗戎以利,而市其馬。然市馬之費歲益,而廄牧之數不加者,失其生息之理也。且戎人畜牧轉徙,馳逐水草,騰駒遊牝,順其物性,所以蕃滋。其馬至于中國,縶之維之,飼以枯槁,離析牝牡,制其生性,玄黃虺潰,因而減耗宜然矣。古者因田賦出馬,馬皆生於中國,不聞市之於戎。今所市戎馬,直之少者,匹不下二千,往來資給賜予,復在數外,是貴市於外夷,而賤棄於中國,非理之得也。今宜減市馬之半直,賜畜駒之將卒,增為月給,俟其後納馬則止焉,是則貨不出國而馬有滋也。大率牝馬二萬,而駒收其半,亦可歲獲萬匹。况夫牝又生駒,十數年間,馬必倍矣。昔猗頓窮士也,陶朱公教以畜五牸,乃適西河,大畜牛羊于猗氏之南,十年間,其息無算。况以天下之馬而生息乎?」太宗嘉之。

  仁宗慶曆中,知諫院余靖言:「詩、書以來,中國養馬蕃息,不獨出於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狄也。秦之先,非子居犬丘,好馬及畜養息之,周孝王召使主馬於汧、渭之間,馬大蕃息。犬丘,今之興平;汧、渭,今之秦、隴州界也。衞文公居河之湄以建國,而詩人歌之,曰『騋牝三千。』衞,則今之衞州也。詩人又頌魯僖公能遵伯禽之業,亦云『駉駉牡馬』。魯,今兗州。左氏云:『冀之北土,馬之所生。』今鎮、定、并、代也。漢太原有家馬廄,一廄萬匹,又樓煩玄池出名馬,即今之并、嵐、石’隰也。唐以沙苑最為宜馬,即今之同州也。開元中置七坊四十八監,半在秦、隴、綏、銀,皆古來牧馬之地。臣竊見今之同州及太原以東衞、邢、洺,皆有馬監,其餘州軍牧地七百餘所,乞令羣牧使都監判官分往監牧舊地,相度水草豐茂,四遠牧放。依周官、月令之法,務令蕃息。別立賞罰,以明勸沮。庶幾數年之後,馬畜蕃盛。」皇祐五年,丁度上言:「天聖中牧馬至十餘萬,其後言者以為天下無事,而事虛費,遂廢八監。然而秦、渭、環、階、麟、府州,太山、保德、岢嵐軍,歲市馬二萬二百,才能補京畿塞下之闕。自用兵四年,而所市馬才三萬。况河北、河東、京東、京西、淮南籍丁壯為兵,請下令,有能畜一戰馬者,免二丁,仍不升戶等,以備緩急。如此,國馬蕃矣。」言不果行。

  至和二年,羣牧使歐陽修言:「今之馬政,皆因唐制,而今馬多少與唐不同者,其利病甚多,不可概舉。至於唐世牧地,皆與馬性相宜。西起隴右、金城、平涼、天水,外洎河曲之野,內則岐、豳、涿、寧,東接銀、夏,又東至於樓煩,此唐養馬之地也。以今考之,或陷沒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狄,或已為民田,皆不可復得。惟聞今河東路嵐、石之間,山荒甚多,及汾河之側,草地亦廣,其間草軟水甘,最宜牧養。此乃唐樓煩監地也,可以興置一監。臣以謂推迹而求之,則樓煩、元池,天池三監之地,尚冀可得。又臣往年奉使河東,嘗行威勝以東及遼州平定軍,見其不耕之地甚多。而河東一路,山川深峽,水草甚佳,其地高寒,必宜馬性。及京西路唐、汝之間,久荒之地,其數甚廣。請下河東、京西轉運司,遣官訪草地,有可以興置監牧,則河北諸監有地不宜馬,可行廢罷。」嘉祐中,韓琦請括諸監牧地留牧外,聽下戶耕佃。遣都官員外郎高訪等括河北,得閒田三千三百五十頃,募佃,歲約得穀十一萬七千八百石,絹三千二百五十匹,草十六萬一千二百束。羣牧司言:「諸監牧地,間有水旱,每監牧放外,歲刈白草數萬束,以備冬飼。今悉賦民,異時監馬增多,及有水旱,無以轉徙牧放。」詔遣左右廂提點官相度,除先被侵冒,已根括出地,權給租佃,餘委羣牧司審度存留,有閒土,即募耕佃。五年,羣牧司言:「凡牧一馬,往來踐食,占地五十畝。諸監既無餘地,難以募耕,請存留如故。廣平廢監先賦民者,亦乞取還。」乃詔河北,京東牧監帳管草地,自今毋得縱人請射,犯者論以違制。

  初,真宗用羣牧使趙安仁言,改牧龍坊為監,仍鑄印給之。於是河南為洛陽監,天雄軍大名為大名監,洺州為廣平監,衞州為淇水監,鄭州為原武監,同州為沙苑監,相州為安陽監,澶州曰鎮寧,滑州舊龍馬監曰靈昌。通國初,內有騏驥兩院,天駟四監,天廄二坊,及上下監;外則河南北為監者十四。昔掌於羣牧司。乾興、天聖間,下兵久不用,於是河南諸監皆廢。其後議者謂:「河南六監廢,京師須馬,取之河北,道遠非便。」乃詔復洛陽、單鎮,以牧河北孳生馬。其後復廣平監,以趙州牧馬隸之。又以原武為單轅,移于長葛。蓋自宋興以來,至于仁宗,天下號稱治平,而法度常至于不能振舉,而馬政亦多廢。

  神宗以王安石為相,銳然有志于天下之治,遂多所更張。熙寧以來,乃有保馬、戶馬,其後又變而為給地牧馬。初,神宗患馬政之不善,詔曰:「方今馬政不修,更無著効,豈任不久而才不盡歟?是何監牧之多,吏之眾,而乏才之甚也?昔唐用張萬歲,三世典羣牧,恩信行乎下,故馬政修舉,後世稱為能。今上自提總官屬,下至坊監使臣,既非銓擇,而遷徙迅速,謂之假道,欲使官宿其業而盡其能,不可得也。今當簡其勞能。進之以序。自坊監而上,至于羣牧都監,皆課其功而第進之,以為任事者勸焉。」於是樞密副使邵元請以牧馬餘田修稼政,以資牧養之利。而羣牧司言:「馬監草地四萬八千餘頃,今以五萬馬為率,一馬占地五十畝,大名、廣平四監,餘田無幾,宜且仍舊。而原武、單鎮、洛陽、沙苑、淇水、安陽、東平等監,餘良田萬七千頃,寸賦民以收芻粟。」從之:已而樞密院又言:「舊制,以左右騏驥院總司國馬,景德中,始增置羣牧使副都監判官,以領廄牧之政,使領雖重,未嘗躬自巡察,不能周知牧畜利病,以故馬不蕃息。今宜分置官局,專任責成。」乃詔河南北分置監牧,以劉航、崔台符為之。又置都監各一員。其在河陽者,為孳生監。凡外諸監,並分屬兩使,各條上所當行者。諸官吏若牧田縣令佐,並委監牧使舉劾。事隸樞密院,不領於羣牧制置。時上方留意牧監地,然諸監牧鯛皆寬衍,為人所冒占,故議者爭請收其餘姿,以佐芻粟。自是請以牧地賦民者紛然,而諸監尋廢。廼選其善馬,而此其餘馬皆斥賣,收其地租,以給市易本錢。是時諸監既廢,仰給市馬,而義勇保甲馬復從官給,朝廷以乏馬為憂。

  先是,河北察訪使者曾孝寬言:「慶曆中,嘗詔河北民戶以物力養馬,備非時官買,乞參考申行之。」於是始行戶馬法。元豐三年春,以王拱辰之請,詔開封府界、京東西、河北、陝西、河東路州縣,戶各計資產市馬。坊郭家產及三千緡,鄉村五千緡,若坊郭鄉村通及三千緡以上【上 原刻誤作「止」,依大全集校改。】

  者,各養一馬;增倍者,馬亦如之;至三匹止。馬以四尺三寸以上,齒限八歲以下。及十五歲,則更市如初,籍於提舉司。於是諸路皆行戶馬法矣。

  先是,熙寧中,嘗令德順軍蕃部養馬。帝問其利害。王安石謂:「今坊監以五百緡得一馬,若委之熙河蕃部,當不至重費。蕃部地宜馬,且以畜牧為生,誠為便利。」已而得駒庳【庳 原刻誤作「痺」,依宋史兵志校改。】

  劣,亡失者責償,蕃部苦之,其法尋廢。至是,環慶路經略司復言:「已檄諸蕃部養馬,詔閱實及格者,一匹支五縑。鄜延、秦鳳、涇原路準此。」養馬之令,復行於蕃部矣。五年,詔開封府界諸縣保甲願養馬者聽,仍以陝西所市馬選給之,而戶馬更為保馬。六年,曾布等承詔上其條約。凡五路義勇保甲願養馬者,戶一匹;物力高,願養二匹者聽。皆以監牧見馬給之。或官予其直,令自市,毋或強予。府界無過三千匹,五路無過五千匹。襲逐盜賊之外,乘越三百里者皆有禁。在府界者,免輸糧草二百五十束,加給以錢布。在五路者,歲免折變緣納錢。三等以上,十戶為一保;四等以下,十戶為一社:以待病斃補償者。保戶馬斃,馬 【馬 依文意當作「保」。】

  戶獨償之;社戶馬斃,社戶半償之。歲一閱其肥瘠,禁苛留者。凡十有四條。先從府界頒焉,五路委監司經略司州縣更度之。於是保甲養馬行於諸路矣。

  先是,文彥博、吳充言:「三代有丘乘出馬,有國馬,國馬宜不可闕。且今法欲令馬死補償,恐非民願。」而王安石以為「令下之初,京畿百姓多自以為便,願投牒者已千五百戶,决非有所驅迫」,力請行之。時河東騎軍有馬萬一千餘匹,歲番戍邊,率十年而一周。議者以為費廩食而多亡失,乃行五路義勇保甲養馬法。繼而兵部言:「河東正軍馬九千五百匹,請權罷官給,以義勇保甲馬五千補其闕,合萬匹為額,俟正軍不及五千,始行給配。」事下中書,樞書院以為「車騎國之大計,不當專以一時省費,輕議廢置。且官養一馬,歲為錢二十七千;民養一馬,纔免折變緣納錢六千五百,計折米而論其直,為錢十四千四百,餘皆出於民,决非所願,若芻秣失節,或不善調習,緩急無以應用。况減馬軍五千匹,即異時當減軍正數九千九百人,又減分數馬三千九百四十匹,邊防事宜,何所取備?若存官軍馬如故,漸令民間從便牧養,不必以五千匹為限,於理為可。」而中書謂:「官養一馬,以中價率之,為錢二十三千。募民養牧,可省雜費八萬餘緡,且使入中芻粟之家,無以遨厚利。計前二年,官馬死倍於保甲馬,而保甲有馬,可以習戰禦盜。公私兩利。」上從樞密院議,河東騎軍得不減耗,而民馬不至甚病。

  六年,提舉河東路保甲王崇極言:「請令本路保甲十分取二,以教論戰。每官給二十五千,令市一馬。限以五年,當得馬六千九百十有八匹,為緡錢十七萬二千九百有五十。」詔以京東鹽息錢給之,令崇極月上所買數。於是保甲皆兼市馬矣。七年,京東提刑霍翔請募民養馬,蠲其賦役。乃詔京東西路保甲免教閱,每一都保養馬五十匹,匹給十千,限以京東十年,京西十五年而數足。置提舉保馬官,京西呂公雅、京東霍翔並領其事。而罷鄉村先以物力養馬之令。尚養戶馬者,免保馬。凡養馬,免大小保長、稅租支移、每歲春夫、催稅甲頭,盜賊備賞、保丁巡宿凡七事。先是,西方用兵,頗調戶馬以給戰騎。借者給還,死則償直。是年,遂詔河東、鄜延、環慶路各發戶馬二千,以給正兵。河東就給本路;鄜延益以永興軍等路及京西坊郭馬;環慶益以秦鳳等路及開封府界馬。戶馬既配兵後,遂不復補。於是京東西戶馬更為保馬矣。公雅又令每都歲市二十匹,初限十五年,乃促為二年半,京西地不產馬,民又貧乏,甚苦之。八年,京東西既更為保馬,諸路養馬指揮亦罷。其後給地牧馬,則亦本於戶馬之意云。

  九年,提舉開始府界蔡確言:「比賦保甲以國馬,免所輸草,賜之錢布。民以畜馬省於輸藁,雖不給錢布,而願為官養馬者甚眾。請增馬數,歲止免輸藁一百五十束。」詔毋過五千匹。於是京畿罷給錢布而增馬數矣。

  哲宗嗣位,言新法之不便者,以保馬為急,乃詔曰:「京東西保馬期限極寬,有司不務循守,遂致煩擾。先帝已嘗手詔詰責,今猶未能遵守。其兩路市馬年限,並如元詔。」尋又詔以兩路保馬分配諸軍,餘數付太僕寺。不堪支配者,斥還民戶,而責官直。翔、公雅皆以罪去,而保馬遂罷。

  既罷保馬,於是議興廢監,以復舊制。詔庫部郎中郭茂恂視陝西、河東所當置監。尋又下河北、陝西轉運提點刑獄司,按行河、渭、并、晉之間牧田以聞。時已罷保甲教騎兵,而還戶馬於民。於是右司諫王巖叟言:「兵之所恃在馬,而能蕃息之者,牧監也。昔廢監之初,識者皆知十年之後,天下當乏馬。已而不待十年,其弊已見,此甚非國之利也。乞收還戶馬三萬,復置監如故。監牧事委之轉運官,而不專置使。今鄆州之東平,北京之大名、元城,衞州之淇水,相州之安陽,洺州之廣平監,以及瀛、定之間,棚基草地,疆畫具存。使臣牧卒,大半猶在。稍加招集,則指顧之間,措置可定,而人免納錢之害,國收牧馬之利,豈非計之得哉?又况廢監以來,牧地之賦民者,為害多端。若復置監牧,而收地入官,則百姓戴恩,如釋重負矣。」自是洛陽、單鎮、原武、淇水、東平、安陽等監皆復。初,熙寧中併天駟四監為二,而左右天廄坊亦罷。至是,復左右天廄坊。

  紹聖初,用事者更以其意為廢置,而時議復變。太僕寺言:「府界牧田,占佃之外,尚存二千餘頃;議復畿內孳生十監。」後二年,而給地牧馬之政行矣。先是,知任縣韓筠等建議:「凡授民牧田一頃,為官牧一馬,而蠲其租。縣籍其高下老壯毛色,歲一閱,亡失者責償。已佃牧田者,依上養馬。」知邢州張赴上其說,且謂:「授田一頃,為官牧一馬,較陝西沿邊弓箭手既養馬又戍邊者為優。」樞密院是其請。且言:「熙寧中罷諸監以賦民,歲收緡錢至百餘萬。元祐初未嘗講明利害,惟務罷元豐、熙寧之政。奪已佃之田而復舊監,桑棗井廬,多所毀伐;監牧官吏,為費不貲,牧卒擾民,棚井抑配,為害非一。左右廂今歲籍馬萬三千有奇,堪配軍者無幾。惟沙苑六千匹,愈於他監。今赴等所陳,受田養馬,既蠲其租,不責以孳息,而不願者,無所抑勒;又限以尺寸,則緩急皆可用之馬矣。」殿中侍御史陳次升言:「給地牧馬,其初始於邢州守令之請,未嘗下監司詳度。諸路各有利害,既不可知。民居與田相遠者,難就耕牧。一頃之地,所直不多,而亡失責償,為錢四五十千,必非人情所願。」言竟不行。

  四年,遂廢淇水、單鎮、安陽、洛陽、原武監,罷提點所及左右廂,惟存東平、沙苑二監。同知樞密院曾布自敘其事,曰:「元祐中復置監牧,兩廂所養馬止萬三千匹,而不堪者過半。今既以租錢置蕃落十指揮於陝西,養馬三千五百,又人戶願養者亦數千,而所存兩監各可牧萬馬。馬數多於舊監,而所省官吏之費非一。近世良法,未之能及。」時三省皆稱善。其後沙苑復隸陝西買馬監牧司,而東平監仍廢。

  大觀元年,尚書省言:「元祐置監,馬不蕃息,而費用不貲。今沙苑最號多馬,然占牧田九千餘頃,芻粟官曹,歲費緡錢四十餘萬,而牧馬止及六千。自元符元年至二年,亡失者三千九百。且素不調習,不中於用。以九千頃之田,四十萬緡之費養馬,而不適於用,又亡失如此,利害灼然可見。今以九千頃之田,計其磽瘠,三分去一,猶得良田六千頃。以直計之,頃為錢五百餘緡。以一頃募一馬,則人得地利,馬得所養,可以紹述先帝隱兵於農之意,請下永興軍路提點刑獄司及同州,詳度以聞。俟見實利,則六路新邊閒田,當以次推行。」時熙河路蘭湟牧馬司,又請兼募願養牝馬者,每收三駒,以其二歸官,一充賞。詔行之。四年,復罷京東西路給地牧馬,復東平監。政和二年,詔諸路復行給地牧馬,復罷東平監。宣和二年,詔罷政和二年以來給也牧馬條令,收見馬以給軍,應牧田及置監處,並如舊制。又復東平監。給地牧馬,始於紹聖。至政和時,蔡京秉政,行之益力。京罷而復廢。

  六年,又詔立賞格,應牧馬通一路及三千匹,州通縣及一千,縣及三百,其提點刑獄守令各遷一官。倍者,更減磨勘年。於是諸路應募牧馬者,為戶八萬七千六百有奇,為馬二萬三千五百。既推賞如上詔,而兵部長貳亦以兼總八路馬政遷官。然北方有事,而馬政亦急矣。

  靖康元年,左丞李綱言:「祖宗以來,擇陝西、河東、河北美水草高涼之地,置監凡三十六所。比年廢罷殆盡,民間雜養以充役,官吏便文以塞責,而馬無復善者。今諸事闕馬者太半,宜復舊制。權時之宜,括天下馬,量給其直,不旬日間,則數萬之馬猶可具也。」然時已不能盡行其說矣。前史言牧政者,唯宋為詳。其出牧、上槽、芻秣、棚井、息耗,多與今同,以世近也。語在兵志,故不論。獨戶馬、保馬、餘地牧馬,猶為後世害,故備著焉。欲令議馬政者。知其所以利害之實也。蓋自熙、豐變法,以至崇、宣小人在位,亟復亟變,迄無善政,而宋隨以亡。渡江以後,頗置監牧,而江南多水田,其後三衙遇暑月,放牧於蘇、秀,大為民患。郢、鄂之間,亦置監牧,然皆不可用,而戰馬悉仰川、秦、廣三邊焉。

  宋初收市馬,戎人驅馬至邊,總數十、百為一券,一馬預給錢千,官給芻粟,續食,至京師,有司售之,分隸諸監,曰券馬。邊州置場,市蕃漢馬,團綱,遣殿侍部途赴闕,或就配軍,曰省馬。陝西廣銳勁勇等軍,相與為社,每市馬,官給直外,社眾復裒金益之,曰馬社。軍興,籍民馬而市之,以給軍,曰括買。

  宋初,市馬唯河東、陝西、川峽三路;招馬唯吐蕃、回紇、黨項、藏牙族、白馬、鼻家、保家、名市族諸蕃。至雍熙端拱間,河東則麟、府、豐、嵐州,岢嵐火山軍,唐龍鎮、濁輪砦;陝西則秦、渭、涇、原、儀、延、環、慶、階州,鎮戎、保安軍,制勝關、浩亹府;河西則靈、綏、銀、夏州;川峽則益、文、黎、雅、成【成 當依宋會要作「戎」。】

  茂、夔州,永康軍;京東則登州。自趙德明據有河南,其收市唯麟、府、涇、原、儀、渭、秦、階、環州,岢嵐、火山、保安、保德軍。其後置場,則又止環、慶、延、渭、原、秦、階、文州,鎮戎軍而已。大氐宋初市馬,歲僅得五千餘匹。天聖中,蕃部省馬至三萬四千九百餘匹。嘉祐以前,原、渭、德順凡三歲市馬,至萬七千一百匹。秦州券馬,歲置萬五千匹。

  元豐四年,詔專以雅州名山茶為易馬用,自是蕃馬至者稍眾。崇寧四年,詔曰:「神宗皇帝厲精庶政,經營熙河路茶馬司,以致國馬,法制大備。其後監司欲侵奪其利,以助糴買,故茶利不專,而馬不敷額。近雖更立條約,令茶馬司總運茶博馬之職,猶慮有司苟於目前近利,不顧悠久深害,三省其謹守已行,毋輒變亂元豐成法。自是提舉茶事兼買馬,其職任始一。

  凡宋之市馬,分而為二。其一曰戰馬,生於西陲,良健可備行陣;宕昌峯、貼峽、文州所產是也。其二曰羈縻馬,產西南諸蠻,短小不及格;黎、敘等五州所產是也。紹興三年,即邕州置司提舉,市於羅殿、自木巳、大理諸蠻。然自木巳諸蕃,本自無馬,蓋又市之南詔。南詔,今大理國也。大理地連西戎,故多馬。雖互市於廣南,其實猶西馬也。

  宋自熙寧未變法以前,然苑馬之政,亦未稱善。蓋世之害馬者有三:曰選吏,曰繁法,曰易地。吏非馬之所宜,其害馬一也;法非馬之所宜,其害馬二也;地非馬之所宜,其害馬三也。大費佐舜調馴鳥獸,鳥獸多馴服。其後周孝王封犬丘非子,曰:栢翳其後世亦為朕息馬也。古有豢龍氏。周官:「服不氏,掌養猛獸而教擾之。」「掌畜,掌養鳥而阜蕃教擾之。」馬非異獸,必有能馴之者,非世官不可也。羗童胡兒,項髻徒跣,隨水草畜牧,馬與人意相喻,非有書生文學法度理也。法數變,馬與人皆不百適,何以能遂其生?况置之磽陿,無所畜,或禾稼稻秔之田,溝塍封限,遊騰莫逞,非所以適其走壙之性也。昔元魏起代北,故馬為特盛,雖唐馬未必能及也。故曰:「馬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踶」,「此馬之真性也」。

  元起于北,遂以弓馬之利,混一天下。沙漠萬里,牧養蕃息,太僕之馬,殆不可以數計。其牧人日哈赤哈剌赤,有千戶百戶,父子相承任事。自夏及冬,隨地之宜,行逐水草。醞都之馬,在朝為卿大夫者,親秣飼之。車駕行幸上都,太僕卿以下皆從。先驅馬出建德門外,取其肥可挏乳者以行。車駕還京師,太僕卿先期遣使徵馬五十醞都來京師。醞都者,承乳車之名也。

  皇朝洪武六年,置太僕寺於滁州。七年,設羣牧監。十三年,增置滁陽、儀真、香泉、六合、天長五牧監。滁陽羣二十有二,儀真、六合羣各七,香泉羣八,天長羣四。二十三年,定為十四牧監,九十八羣。二十八年,廢牧監,始令民間孳牧。三十年,置北平及遼東、山西、陝西、甘肅等處行太僕寺。是年,太祖以寧遼諸王各據沿邊草場收【收 疑當為「牧」。】

  放,乃圖西北沿邊自東勝以西至寧廈、河西、察罕腦兒,東勝以東至大同、宣府,又東南至大寧,又東至遼東,又東至鴨綠江,又北不啻數千里,而南至各衞分守地,又自雁門關外西抵黃河,渡河至察罕腦兒,又東至紫荊關,又東至居庸關及古北口北,又東至山海關外:凡軍民屯種田地,不得牧放孳畜。其荒閑平地及山場,腹內諸王駙馬及極邊軍民,聽其牧放樵採。近邊所封之王,不得占為己場,而妨軍民。腹內諸王駙馬,聽其東西往來,自在營駐,因而練習防胡,或 【胡,或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有占為己草場山場者,諭之。

  上又以朵甘烏思藏、長河西一帶西蕃,自昔以馬入中國易茶,邇因私荼出境,馬之入互市者少,於是彼馬日貴,中國之茶日賤。命秦、蜀二王,發都司官軍,於松潘、碉門、黎雅、河州、臨洮及入西蕃關口,巡禁私茶之出境者。入【入 疑當為「又」。】

  遣駙馬都尉謝撻往諭蜀王曰:「秦、蜀之茶,自碉門、黎雅抵朵甘烏思藏,五千餘里皆用之。彼地之人,不可一日無茶。邇因邊吏譏察不嚴,以致私販出境,為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人所賤。夫物有至薄而用之則重者,茶是也。始于唐而盛于宋,至宋而其利博矣。前代非以此專利,蓋制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狄之道,當賤其所有而貴其所無耳。國家榷茶,木資易馬以備國用,今惟易財物,使蕃夷坐收其利,而馬入中國者少,豈所以制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狄哉?」又命曹國公李景隆賫金牌勘合,直抵諸蕃,令其酋領受牌為符,以絕姦欺。敕兵部諭川、陝守邊衞所,巡禁私茶出境,仍遣僧官著藏卜等往西番申諭之。

  時晉王成祖統軍行邊,出開平數百里,上聞之,遣人以敕往諭之,云:「自遼東至於甘肅,東西六千餘里,可戰之馬,僅得十萬。京師、河南、山東三處,馬雖有之,若遇赴戰,猝難收集。苟事勢警急,北平口外馬,悉數不過二萬,若遇十萬之騎,雖古名將,亦難于野戰。我馬數如是。縱有步軍,但可夾馬以助聲勢。若欲追北擒寇,則不能矣。正可去城三二十里,往來屯駐,遠斥堠,謹烽隧,設信砲,猝有緊急,一時可知。胡人上馬動計萬,兵勢全備,若欲折衝鏖戰,其孰可當?方今馬少,全仰步軍,必常附城,倘有不測,則可固守保全,以待援至。吾用兵一世,而指揮諸將,未嘗敗北,致傷軍士。正欲養銳以觀胡變,夫何諸將日請深入沙漠,不免疲於和林,此蓋輕信無謀,以致傷生數萬。今爾等又入廣塞,提兵遠行,設若遇敵,豈免凶禍?自古及今,胡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為中國患久矣,歷代守邊之要,未嘗不以先謀為急。故朕于北鄙之慮,尤加慎密:爾能聽朕之訓,明于事勢,雖不能勝彼,亦不能為我邊患矣。」

  太祖既驅元主還幕北,巳無復窮追之意,而殘元遺孽,不能無犯境,諸王往往輕出塞,上在兵間久,深患馬少,遂戒諭云云。故尤留意西蕃茶馬,定金牌之制,令重臣招諭。蓋胡之勝兵在馬,中國非多馬,亦不能搏胡;唯自守則步卒可用,且驅之出境而已,實帝王禦戍上策也。

  永樂元年,改北平行太僕寺為北京行太僕寺。四年,應天、太平、鎮江、揚州、廬州、鳳陽州縣,各增設判官主簿一員,專理馬政。設陝西、甘肅二苑馬寺。又設北京、遼東二苑馬寺。五年,增設北京苑馬寺監。六年,增設甘肅苑馬寺監。

  贊曰:易稱「乾為馬」,其於繇辭,言馬不一,馬之用大矣。余從太史問皇朝馬事,自洪武以來,略知其本始。作馬政志。

  馬政職官周禮:「太僕,下大夫二人。」漢百官表:「太僕,秦官,掌輿馬。其屬有六廄,及龍馬、閑駒、槖泉、騊駼、承華諸監,邊郡六牧師苑皆屬之。」後漢志:「太僕,掌車馬。天子出,奉駕上鹵簿。用大駕,則執馭。其屬有考工、車府、未央廄。」而漢故時六廄,省為一廄。後置左駿令,別主乘輿御馬。故牧師苑分在河西六郡者皆省,唯漢陽有流馬苑,以羽林郎監領。永初初,越嶲置長利、高望、始昌三苑,益州置萬歲苑,犍為置漢平苑。晉太僕或置或省。宋、齊惟郊祀權置太僕,執轡。事已,即罷。梁置太僕卿,與太府少府為夏卿。太僕,漢為中二千石,梁列為十二卿,至後魏第二品,最高品矣。後與九卿並第三品。大氐以後品皆第三。時南北二朝,南朝有廢置,北朝無廢置。隋煬帝省太僕驊騮署入殿內省尚乘局。漢以來太僕置官本末,今述其略,其詳具諸史。

  唐六典載太僕卿之職:「掌邦國廄牧車輿之政令,總乘黃、典廄、典牧、車府四署,及諸監牧之官屬。少卿為之貳。凡國有大禮,大駕行幸,則供其五輅屬車之屬。凡監牧所通羊馬籍帳,則受而會之,以上於尚書薦部,以議其官吏之考課。凡四仲之月,祭馬祖、馬步、先牧、馬社。」六典定於開元中,其書訪【訪 依文意疑當為「仿」。】

  周官,敘太僕三職為詳。別有尚乘局,亦具六典及百官志。宋初,有飛龍廄、天廄坊、騏驥院。後置羣牧司,廄牧之政,皆出於羣牧,而太僕但掌天子五輅屬車,后妃王公車輅。元豐改官制,羣牧之職,並歸太僕。元祐初,令內外馬軍專隸太僕,直達樞密院,不由尚書省。崇寧初,詔太僕寺不治外事,如舊制。渡江後,省寺入兵部。其詳具宋史。元太僕寺掌阿塔思馬,又有尚牧監、尚乘寺,具元史。余觀漢表志及唐六典:太僕不徒奉乘輿,自天子之六閑,外至諸苑皆隸之。武帝別置奉車駙馬都尉,始分乘輿之事。唐因隋尚乘局,內廄別設官。

  本朝太僕寺統羣牧監,後廢監,令民養馬,而太僕專領之。內廄自有御馬監。惟或乏馬,於太僕取之。而鹵簿儀仗陳設大駕,駕部與環衞司也,皆不復關於太僕。南京太僕寺故留京,若行太僕寺、苑馬寺亦並建,無所統一。遼東、山西、陝西有行太僕,遼東、陝西又有苑馬,甘肅有行太僕,而舊亦有苑馬。苑馬之設,遼東則有永寧監清河苑、深河苑。陝西長樂監則有開盛、安定、廣寧苑,靈武監清平、萬安苑。皆前代善水草之地,邊於北狄,苑馬之設最盛。唯不領於太僕,與古異。今具洪武以來官制職分於後。

  馬政祀祠

  周禮:「春祭馬祖,夏祭先牧,秋祭馬社,冬祭馬步。」馬祖,天駟也。房為龍馬。又周禮:夏「禁原蠶。」天文,辰為馬精,龍與馬同氣。古之聖人,非通天地萬物之理,其孰能與於此?是以制祭祀而國家受福,百物皆昌也。

  祭以剛日,用少牢,皆於大澤。具隋志及唐開元儀。祝皆曰:「天子遣某官某昭告」云。余觀秦趙史記,自益為朕虞,佐舜調馴鳥獸,其後費昌、仲衍世為御有功,列為諸侯。而造父幸於周穆王,得驥、溫驪、驊騮、騄耳之駟,獻之穆王。穆王使造父御,西巡見西王母,樂之忘歸。而徐偃王反,造父御穆王,日馳千里以歸,造父由此封於趙城。其後奄父為宣王御,而非子以善養馬,孝王封之犬丘。豈以栢翳為虞,而子孫世世善御能息馬哉?上古聖賢,皆神靈通於萬物,不可以後世測度也。穆王、造父之事奇矣。夫社祀以勾龍,稷祀以棄,若造父、非子,豈今所謂先牧耶?

  太僕秦官,主奉車,又掌馬事,意秦制蓋有所本,抑周禮軼而不備,不然,何前世御者皆能善馬也?太僕職兼奉車與馬,其出於古,非秦官明矣。

  洪武六年,太祖幸滁,學士宋濂從。太僕寺卿唐元亨請置廟,祠於滁。永樂間,北京太僕寺在通州,故建祠如滁。其神曰先牧,曰馬祖,曰馬社,曰馬步,曰司馬,凡五神位。每歲春秋,天子遣太僕少卿主其祭。而天下凡養馬處,處皆有祠,遂為通祠。

  弘治二年【二年 當為「弘治十二年」,後文「十年二月告成」,則原文「二年」必誤奪。】

  ,學士王鏊為建廟記,其文曰:「國家大祀,郊祭外則社稷。社祭土,稷祭穀,皆民所恃以生。國之大事在戎,戒政之大在馬,馬之生養蕃息在人,而亦有人力所不及,則馬神祀固宜居社稷之次。天文:房為天駟,辰為馬。詩云:『既伯既禱。』周禮:『春祭馬祖,夏先牧,秋馬社,冬馬步。』皇明建都古冀,馬之所生。而通州為地高寒平遠,泉甘草豐,彌望千里。世傳太宗靖難,與南軍戰於此,若有相焉者,因詔作馬神廟於其地。在今通州之北,地曰壩上,鄉曰安德。旁為御馬苑,凡二十所。春秋二仲,則太僕少卿往主祀事,其辭曰:皇帝命某官某致祭。往必陛辭,返必廷復,其嚴如是。歷歲滋久,梁桷坼陊,藩級戚圮,沮洳穢翳,人畜不禁。行禮至結茅以蔭,已乃撤去。風露橫侵,星月仰見,心虔跡褻,相顧惋歎。而皆重於改作。

  「弘治八年,太僕卿臣禮始具以聞,且乞立方題名,以示永久。詔可。以屬役於通州等二十五州縣,財因歲登,力因農隙,始九年之三月,十年二月皆成。湧殿穹堂,長廊邃廡,齋廬庖湢,完舊增新。周垣外繚,重門中閌,啟閉以時,過者祗肅。是役也,始前太僕卿臣禮、臣鉞,成之者,今太僕卿臣琮,而少卿臣質、臣珩、臣纓實相之。寺丞臣珪、縣丞臣鐸,實敦其事。御馬監太監臣春等實佽其費。於是翰林侍讀學士臣鏊,再拜稽首,書其事於碑。古者王畿千里,出車萬乘。國初,賦地於民而牧之,國與民蓋兩利焉。及今百有餘年,其地固猶在乎,然則取之於民則為擾,牧之於民則又擾,是何哉?方今聖人在位,百度具舉,而尤垂意馬政,琮等多協力以崇神祠,則在人者其將次第而脩復乎?銘曰:

  「兟兟國馬,于甸之野,渙焉如雲,駢焉如雨,有廟言言,在潞之陽,始誰作之,自我文皇。敢有不虔,天駟煌煌!瞻彼雲漢,造父、王良。有祟有圮,其自人始。神斯降祥,人維致喜。昔在衞文,亦有魯僖,心維塞淵,思亦無期。功以才興,亦以惰毀。琢石鑱詞,爰告無止。」

  世宗虔事上玄,嘉靖中,四時遣祭,皆以卿行。今上自如常祀,馬神祠在通州北四十里安德鄉鄭村壩。今太僕寺中亦有馬神祠,寺官到任及朔望,始土地祠致拜而已,無祭禮。祭則於通州壩上。壩上諸房養馬,御馬監掌之,以挏乳,天子之玉食資焉。

  余既述祠祀如前。後問知皇朝故事者,謂洪武二年,築壇於後湖,先是詔禮官考定其儀,曰:「周官以四時分祭馬祖、先牧、馬社、馬步。先牧,始養馬者,其人未聞。馬社,始乘馬者,世本曰:『相士作乘馬。』馬步,神之災害馬者也。隋因周制,祭以四仲月,唐、宋不改。今定春秋二仲月甲戌庚日,於是遣官行禮。為壇四。壇用羊一、豕一、幣一,其色白;籩豆各四;簠、簋、豋、象尊、壺尊各二。樂用時樂。獻官齋戒公服,行三獻禮。祝曰:『維神始於天地之物,而馬生於世。牧養蕃息,馭而乘之,閑廄得所。歷代興邦,戡定禍亂,咸賴戎馬,民人是安。朕自起義以來,多資於馬,摧堅破敵,大有功焉。稽古按儀,載崇明享。爰伸報本,以昭神功。』」

  永樂十三年,行太僕卿楊砥請立馬神祠於蓮花池,上命翰林院考古今儀式。翰林院言:「古者春祭馬祖,夏祭先牧,秋祭馬社,冬祭馬步之神,國朝南京止祭司馬之神。」於是設馬祖及司馬五神位。每位用羊豕帛各一。儀制准南京。

  洪武本祭四神,而永樂儒臣乃謂南京止祭司馬之神,不應失考如是。疑後湖蓋始議,至滁陽而復改,尚未有考也。天順五年,天子復於壩上馬房,命別自建祠,而以元旦冬至及聖節遣內侍主其祭,光祿寺具品物,不領於祠官。

  馬政蠲貸昔先王之制法,一稟於律,其意蓋使人毫釐不可犯。而法之所不能行,亦時有縱舍,故「君子以赦過宥罪」,如天地之解。使法一定而不易,則人將無所措手足,其勢必至於法不勝。法不勝而法窮,故聖人通之以赦。至於取民亦然。今曰使民有常供之賦,而必其一無所逋,亦無有也。亦姑以為之法,而其終求於天下常有不盡之意,使人無已往之顧,則累輕而可勉為後圖,此王者之道也。

  國家責財賦於東南,先皇帝在位十年,閒時有赦,百姓安生樂業,而積逋亦少。自後迄三十餘年不赦,而積逋反多。使積逋多而不赦,雖戶誅之,不能盡也。

  天子新即位,詔書蠲逋已責,天下鼓舞若更生。而奉行者猶加誅求,鉤校愈密,生民不能無觖望,而積逋終不能以有得,是何不為之名以予民乎?

  祖宗令民戶養馬,其初為法至嚴也。豈不欲其馬之善,而度不能以盡如其法,每下詔書,必加蠲貸。豈非勢之不得不然,然亦有以見天子仁愛之意,終不以馬而病民。余故為採歷年蠲令,悉著之。

  馬政庫藏太僕寺掌馬政,而庫藏特為寺之大務,故有易銀變馬,草場餘地之租,凡賄之入,皆以馬也。馬不足,則令市之民,常以地之宜,與年之豐凶而權之。而貨賄之出入,上其計於司馬。如勞軍繕城,府營之製造,咸取給於寺。而大司農乏,亦時時假諸寺。若御馬監邊屯馬不足,來告寺,輒予之;或予馬,或予賄,賄與馬一也。故寺之積特饒焉,而其出亦倍。

  夫苑馬之政不舉,則邊馬不足;太僕不領內廄,則內馬無限節。故余於秦、漢官制,每有感焉。漢毋將隆言:「武庫兵器,天下公用。國家武備繕治造作,皆度大司農錢。大司農錢,自乘輿【輿 原刻誤作「與」,依大全集校改。】

  不以給共養,共養勞賜,一出少府。」蓋不以本藏給末用,不以民力共浮費,別公私,示正路也。太僕寺顓顓為國馬,其入又非大農比,若為他給及貸用,非挈缾之守矣。繫於軍國之大計,故特書焉。

  余考祖宗時不置司庫,蓋時寺顓主馬,而積金少也。弘治初,始置官吏,豈非金溢於前 耶?金日羨而馬口羸【羸 原刻誤作「嬴」,依大全集校改。】矣。議者又言徵金便。如是不已,幾無馬矣。夫謂「積金以市,百萬之騎可立致,則內藏之金,猶外廄之馬也」。是不然。往者嘗捐金以購馬,當時猶謂擾民而不可行,一旦倉卒括民間馬,可得耶?如倉庾無積穀,而黃金珠玉,饑不可食也。冀北之馬稱天下,今民歲俵馬,往往市之他郡,所謂外廄者果安在哉?而邊兵之求索無厭,涓涓之流,不足以盈尾閭之洩,是不可不為之長慮也。 【舊刻職官以下四篇,別入雜著。今以類相從,附馬政志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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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別集卷之五  宋史論贊

章獻劉皇后

  論曰:章獻因鍛銀之邪,起播鼗之賤,以才技承恩寵,至干大政,非女后之美。然不以權假近習,號令嚴明,不出宮闈,而威加天下。至能保護仁祖,母子無私毫間隙;又詔羣臣講讀,設幃西廡;擲程林之圖淤地,聽夷簡之言而悟,有足稱者。夫李宸妃之事,微夷簡,母子之際,幾不能釋哉!

  郭皇后

  論曰:以仁祖之賢,而閻、呂得肆其奸,瑤華之不終,深可惜也。原其故,由寵愛張美人,而后之立非帝意,固有以啟之耶?楊、尚之爭,斯其末流之弊耳。

  慈聖曹皇后

  論曰:神宗以太后之命,不能勝安石之說,其志亦可悲哉!夫取后必以名家,光憲出自武惠,其才傑固宜如是。女子惡以才見,若后者,無厭其才也。古者授管脫珥之風,夫豈獨具冠帔,佐御饌而已!

  宣仁高皇后

  論曰:曹、高二后,身親仁祖寬博之政,且濡韓、范、富、歐之風,婦姑所見略同矣。夫明哲昭於閨閫,而偏狥於朝廷,固有以也。當元豐乏末,天下已極敝,非得聰明不惑之主,持綱紀於上,率羣臣於下,弗克有濟。宣仁徒以一女子,力挽天下之勢,抱十歲童,衣黃袍,啣天憲。太后出而法存,退而法亡。雖元祐初政若時雨,吾知其不終也。

  欽聖向皇后

  論曰:欽聖臨政不久,定策之外,無可見者。然其言論風旨,固宣仁之遺也。宋興以來,女后之賢少聞。自高、曹、向、孟,皆當變故之日,而行始出於閨闥。夫月則明矣,其如日之晦何?

  昭慈孟皇后

  論曰:隆祐瑤華再貶,洪州播越,中間顛沛,亦云多矣。宣仁惜其福薄,諒其然乎!方張邦昌、苗傅逆亂之會。后孑然一婦人耳,奸賊黨與,左右側目,卒能迎康王而授之璽,引世忠以復辟,古所謂疢疾生智慧者與?既而垂衣被練,怡然行宮之養,與夫縊鉤牽衣者,竟何如哉?

  韋太后

  論曰:高宗之至情,備見韋太后傳。然能修問膳之禮,而乏枕戈之志,非天子之孝也。靖康之禍,六宮陷沒者多矣。其戮辱之狀,史不詳著。至予觀喬韋慟哭沙漠中,每掩卷,為之流涕,以為世主不可以不觀也。

  楊皇后

  論曰:彌遠抵巇以窺宮闈,可畏也哉。濟邸亦非令器也。不以其時龍潛晦迹,以視君膳,乃感慨發憤,書几作字,竟何益乎?彼能碎乞巧之器,而美人之進,何不能拒也?蓋亦其自取云。

  皇后總論論曰:世稱宋朝家法過漢、唐。予讀其書,信哉!章獻之妬,而不薄於仁祖,不間於楊妃。英、孝自藩邸入,而恩如己子。高宗起再廢之后而奉之,身親視膳,疾不解衣。雍雍乎,誠三代以還未之有也。然猶時有在床之禍。楊、尚寵而閻、呂乘其間,劉婕妤進而郝、蔡逞其兇,彌遠濟邸之禍,表裏於楊后。嗚呼,可不戰戰兢兢哉!

  魏悼王

  論曰:太宗以呪咀不足以服天下,而更甚以西池之變,此誰為之左驗哉?抑何其辭煩而意晦也!於是勢利之顧慮去,而兄弟之情見矣。史稱廷美之禍,始自趙普,德昭忤旨自刎,皆非實錄。方禹錫告變,普尚滯河陽,而禹錫,普邸人也,倉卒來朝,特窺其意而贊之耳。德昭寬厚長者,喜怒不形於色,匹夫自棄其身,亦必有所感憤。一言忤君父,何以死哉?此必國史諱其故而不傳也。

  楚榮憲王論曰:以徽宗之昧,而不究蔡邸之獄,繇蔡王尚幼,而汪公望之理明也。危哉,大利所在,嫌隙乘之!孝宗時,莊文太子薨,魏王愷當立。帝以恭王類己,竟立之。愷出判寧國,登車,顧虞允文曰:「更望相公保全。」予三復其事而悲之。

  趙子崧

  論曰:汴京失守,宋已易姓,康王名號未正,子崧雖鼓義而起,可也。檄文不遜,何罪哉!方中興之時,宜與天下更始,釋舊事,廣眾謀。而高宗首沮信王之功,復抵子崧之罪,抑何謬也!

  不 百心

  論曰:不百心起進士,出撫民社,能裒上益下,所至皆有惠政,古循吏之用心也。至其立朝,好言天下事,不憚忌諱,真宗英也。世稱楚王元儼為天下所崇憚,彼其廣顙豐頤,徒有其戚容耳。

  諸王總論論曰:宋諸王咸以文雅自飭,工筆札,喜詩、書,不事溺於裘馬聲色之間,蓋其風流自上被之也。翠羽珊瑚之戒,假山之對,臣主好尚如此。而又睦親有院,大宗正有家法,袒免以上賢者,以名聞;其疏屬亦得以進士起家,彬彬乎盛矣哉。雖非三代經制之義,而近古以來,未之有也。

  公 主

  論曰:自釐降之典廢,而肅雍之風冺。宋興,沿習降等之制,倒行坐立之禮。太宗之命魯國,獨私于柴禹錫耳。至神祖始下詔勸使率循婦道,徽宗定盥饋之禮,其意美矣。然乘勢驕恣,其處位固然,蓋文至而實不行也。予採宋史,得其尤賢者三人。其他如叩城夜訴,玉管希恩,又何足數哉?靖康之禍,帝姬之北遷者,蓋二十人。

  范質 王溥 魏仁浦

  論曰:范質早為桑維翰所器,至令周祖雪夜解衣,明於機務,有宰相之材。宋興,稍稍建白,緣飾固陋,蓋有助焉。王溥解河中之疑,贊澤潞之策,汲以人材,惟恐不及。魏仁浦以黃謙之激,起為小吏,而能口說手疏,筭無遺策。其才技皆見于周太祖之世。然質以文學自媚于禪代之間,而仁浦倒印激怒,何其危哉!所謂江湖之人習風濤而不惴者,奈何其責以死也!

  石守信

  論曰:自唐末至於五季,方鎮之禍,糾連盤固。每一動搖,環顧而起。擅易軍帥,至移於闕庭,天下以為不可除之痼疾矣。然小人好亂之心,亦必無所顧忌而然。太祖神武蓋世,素為守信之徒所翊戴,龍潛之時,固已俛首帖耳而為之用。及名號已定,黜拜繇己,因而取之,其勢易也。蓋宋之方鎮,有五季因襲之弊,而無五季難去之患。英雄成事,非有奇策,能撫其機而不失之耳。

  侯益 趙贊

  論曰:二人皆有將帥之才,方其陷身契丹,徘徊蜀、漢,幾失所措,所謂智勇遇窮而困也。悲夫!及其歸命漢祖,功名顯著,世猶以降辱罪之;獨不思人材之在天下,亦難得也哉!

  王全斌

  論曰:賞罰之道,繇好惡生。蓋誠心出于自然也。全斌黷貨恣暴,太祖責之,是矣。乃曰:「非以為戮,江左未平,而姑為之立法耳。」則是太祖無罪全斌之心,而有取江左之志。設使江左已平,則成都十萬眾之魚肉,不足憫也。孟軻之惡言利,有以哉。

  趙 普

  論曰:趙普佐宋,收藩鎮之權,解苛暴之令,立三百年忠厚之基;號為元臣,列于大烝,斯無忝矣。然古所謂大臣者,富貴不能入其心,故能立乎廟廊,天下被其化。若普者,鬱悒河陽,遂至嗚咽出涕。太宗亦自以為哀憐其舊而收之。君臣之間,兩無所憚。雖北征之疏再上,而徒以長文過之辭,而跪拾補綴之風,吾知其不能行于太宗之世矣。

  盧多遜

  論曰:予讀多遜獄牘,言趙、白交通事,云「願宮車晏駕」,其組織疏謬,尤為可笑。多遜挾邪之迹,不甚可見。而趙普亦未有以勝之。二人者,徒以勢利相傾,邪正之實,予未知所定也。

  張齊賢

  論曰:齊賢慷慨任事,論邊防則以治內為先,施于政則以愛民為本。予觀其獻策天子,以手摶飯,真磊落不拘人也。晚有薛、寇之累,其略於簡細,固亦宜然。然異夫齷齪保位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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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別集卷之六  紀 行

己未會試雜記

  臘月二十四日,風日暄和,行丹陽道中。余垂老有此遠役,意中忽忽不樂。欲慕古人之高致而不可得;有欲言者,而口不能道。忽思馬季長客涼州,關西饑亂,因嘆息曰:「古人有言,左手據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所以然者,生貴于天下也。今以世俗咫尺之羞,滅無貲之軀,非老、莊所謂也。」遂往應鄧隲之命。嗟夫!此予今日之意也。因諷其言,感慨者久之。

  常熟瞿諭德景淳為博士弟子時,予常識之白下。及登第,兩為禮闈同考,在內簾,對諸學士未嘗不極口推獎。一日過訪,道及平生,以予不第,諸公嘗以為恨,為吾江南未了之事。因言,為考官亦有難者。蓋內中有一榜,外間亦有一榜,必內榜與外榜合,始無悔恨。方在內時,惓惓未嘗不在公也。又為予同年義興楊準道予少時之夢。予少夢吳文定公授以文字一卷,予歲貢鄉舉皆與之同,故瞿每對人言之,實以文定公見待云。

  諸考官命下之日,相約必欲得予。及在內簾,共往白兩主考,常熟嚴學士訥因言,天下久屈此人,雖文字不入格,亦須置之第一,人必無異議。金壇曹編修大章尤踴躍,至與諸內翰决賭,以為摸索可得。然盡閱落卷中,無有也。揭曉後,曹使人來,具道如此。而人有後來言予卷為鄉人所忌,不送謄錄所,蓋外簾同官言之。然此乃命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予自石佛閘與鉛山費楙文步行至濟州城外。遇泉州舉子數人,共憩市肆中。數人者問知予姓名,皆悚然環揖,言:「吾等少誦公文,以為異世人,不意今日得見!」往往相目私語。比在京,吾鄉有託泉州舉子之語以相詆,不知予已在濟州先識之。設果有言,亦不當傳道之,而乃假託其語,其謬如此。所謂外簾官者,亦對人毀予。予時方出國門,亟書數語寄其同官徐學謨。蓋一時有不能平,亦予之褊也。

  己未禮闈易題,節六四爻象,予講安字之意,大略云:使聖人之制禮不出乎其心,而欲驅率天下以從我,則必齟齬而不合;天下之由禮不出乎其心,而欲勉強以從聖人,則必勞苦而不堪。齟齬不合,勞苦不堪,秦、漢間語,眉山蘇氏文多有之。今某人摘此八字,極加醜詆,以數萬言中用此八字為罪詬,亦太苛矣。前浙省元姜良翰久不第,高時為給事中,每論其文,切齒。姜後亦登第。予老矣,能望姜君乎?惜乎,某之以高時自處也。嘉定金喬送予出國門,偶道此。喬自徐祠部所來,祠部與予舊相知,因書寄之,然勿與他人道也。先是,丁未,予試卷中庸「天地位萬物育」講語,用「山川鬼神莫不乂安,鳥獸魚鱉莫不咸若」,房考大劄批一粗字,有輕薄子每誦以為嬉笑,事亦類此。蓋今舉子剽竊坊間熟爛之語,而五經、二十一史,不知為何物矣非屈子所謂「邑犬羣吠,吠所怪也」歟?今次將北上,夢多奇者,當別記之。二月,得兒子家書,言夢予獲雋,易題乃離卦「乃化成天下」,而里人夢見龍起宅中,發屋拔木。時易題果出離卦,頗以為異,對坐中言之。傳至瞿侍讀,亦為予喜。

  又張憲臣夢余在殿陛間,走度一木,跨其肩上,謂予名必在張前。榜出,張中禮卷第二,而予不得,有不盡驗者。家人任慎,少隨余,每夢輒應。今歲隨在京,數有奇夢,類非其能自為者,然亦不驗。獨余二十六夜夢報中會元,謂今年二十九揭曉,何得先三日有報,其人云,預報會元耳。夢中因念甲午歲有人來報鄉舉第二,此預報之邆也。頗自疑之。

  又夢在大內,嚴學士送予下階,予辭,以公為吾座主,不宜降屈,仍與瞿侍讀相攜而出。初得此夢,以嚴為座主必中,而又不驗。豈瞿後主考,乃得舉也。然予無望此矣。又二十七日,夢一卷書乃為狗所吞,人言書為狗吞,乃狗兒年。非羊兒年也。

  李元禮、郭有道生此世,必在塵埃中,無人知貴之者。杜子美詩云:「溫溫士君子,令我懷抱盡。兼芝冠眾芳,安得闕親近?」子美此意曖然,甚可愛也。人無此,安得謂之能親賢?吾苟且與之,豈不自賤?荀子「度己以繩,接人則用紲」 【紲 荀子非相:「故君子度己則以繩,接人則以枻(或作抴)。」「紲」疑誤。】

  莊周「達之入于無疵」,其亦枉其性矣。孔子,七十子服之,謂之聖人,則無一人之服之者,可以為賢乎?孔子則自言「遯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孔子之言,乃所謂知性命之理者也。

  予每北上,常翛然獨往來。一與人同,未免屈意以狥之,殊非其性。杜子美詩:「眼前無俗物,多病也身輕。」子美真可語也。昨自瓜州渡江,四顧無人,獨覽江山之勝,殊為快適。過滸墅,風雨蕭颯如高秋。西山屏列,遠近掩映;憑闌眺望,亦是奇遊。山不必陟乃佳也。

  四月初五日,夜泊滸墅。夢魏孺人別居一所,予往見之,孺人亦來就余所,尋復去。相見時甚歡,以為世間未有之事,約與相迎為夫婦如故;孺人意亦允諧。方躊躇間,岸上鼓鼕鼕,夢覺矣。自孺人歿,幾及三紀,未嘗夢。俗以為淚著殮時衣,不夢也。今始一夢,慘然。甚感!王孺人亦無夢,壬子冬北上,雪夜宿句苗道中,夢孺人來。二君德容,常在吾目中。今自數千里還,去家益近,愴然有隔世之悲。

  初六日,發滸墅。自丹陽無一日不遇風,是日冒風雨僅至婁門,宿跨塘橋下。中夜,風雨勢益惡。予惺然不寐,念此行得失有命,略無芥蒂于心。獨以三四千里至此,又阻風雨,不得亟見老親。思昔丙辰南還,見吾祖,云:「不第,不足言;汝還,慰吾懷矣。」今吾祖長逝,還更不可見,更不復聞此語,悲痛胡可言也!明日,過沙河,風雨微止,得到家矣。命童子索筆硯,聯事記之。人之毀譽,不足為之有餘不足。顧獨以廟堂諸公譽之愛之者無所用其力,而鄉里知識毀之嫉之者必中其計,信乎,予之窮也!夢兆本不足道,具存一時之事,故并書焉。

  嘉靖三十八年四月書,時過陸市。

  壬戌紀行 【上】

  廿四日,行。夜,泊平樂。明日,午,至閶門。廿七日,行。二子還。夜,至新安。明日,晨,至無錫。是日,至白家橋。雨。晚穿城,宿毗陵驛下。廿九日,夜,泊丹陽。三十日,午,過丹徒。得葉子寅江船,與周孺亨待潮。因三人步觀留侯廟,遊海會寺,還飲舟中。夜,潮來,奪港以出。是夕,宿于江中。元旦,登焦山。微風渡江,得小船即行。夜,至江都。明日,與孺亨聯舟行,宿孟城。初三日,寶應湖大風。夜,至平河橋,宿。去淮四十里。明日,雨。宿裏河。明日,入淮船。船尤小。夜臥,長淮風浪之聲達旦。初六日,至桃源。夜,雨。初七日,雪。西北風急,僅至崔鎮。明日,過宿遷。夜二鼓,至直河。時獨與孺亨兩舟行。岸上有騎者,挾弓矢,叱挽人令之下,皆踉蹌入舟。尋見有人聚立,頗疑其盜,然竟無他。初九日,至新安。自是始有閩、廣人同行。初十日,午,過呂梁。夜宿,未至彭城二十里。十一日,巳,過洪。舟幾落洪去,力挽以出。彭城大雪,舟停一日。

  十二日,自寶應來,陰寒,雨雪間作,是日始見日,尤寒。刺舟者鬚眉皆冰。黃河凌下,船刺刺有聲。至境山,宿。明日,船犯凌,舟幾覆。觀溜口。黃河自西來,從此出,故河冰推排而下,常年經此溝中,有水汩汩流,故云溜。今成大河也。夜,至沽頭。明日,孺亨小恙,便欲還,強之入閘。夜,與四明王火節飲上海曹子見舟中。止八里灣南。月明,霧四塞;霜下如雪,岸柳皆凝白。十五日,待冰。亭午,始過閘。以連日寒,冰雪乍凝,非復壯冰,特船人畏怯,時止。夜,將及南陽,又止。復行,近棗林,又止。聞岸上雞鳴矣。十六日,止仲家淺。十七日,過濟寧。夜,止南旺第一閘。與王、曹二君飲。

  十八日,午,至南旺。汶水流出,冰雪壅河,同行船更相挽破冰而前。近遠老口,月出。九船順風張帆,檣皆挂燈如列星,迤里行柳樹間。明日,早飯後,逼張秋,飲王君舟中。還,待月聊城,二鼓行。二十日,未午,至清凉。舟聚者三四百。明日,午,始入漳河。天微雨,止宿渡口。月出,復行。至曉,過武城。日昳,風。止鄭家口。月出,行。廿三日,過故城,至老君堂。廿四日,止新口。廿五日,大風,未,至滄州。廿六日,過興濟。行五六里,以冰阻。先後來者皆聚,幾及千艘。半天下之士在此矣。始見同縣諸友。夜,飲子敬舟中。廿九日,早,過靜海,宿獨流。初一日,大風,止大王庄。飲起仁舟中。至劉指揮庄,雇肩輿小車,庄人皆來叩頭。與曹子見小飲,登舟。

  初二日,移舟楊柳青。陸行至韓家樹,渡滹沱河。風極冽厲,有河冰,待久之,乃渡。道會泉南諸友。飯桃花口,宿楊村,明日行,至華黎庄。步觀神廟前石刻,云:「開泰六年建塔,藏舍利于婁河西。咸維四年七月十四日,雷火,塔燬。壽昌二年五月中,常有光怪現,握得舍利百餘顆,乾統五年建木塔。」列題諸僧名。後書榮祿大夫監察御史武騎尉張軫,下有磚承之。廻書佛號。後題榮祿大夫檢校國子監祭酒兼監察御史武騎尉石恕。

  初,予跼蹐小舟中,少所見,獨記所止處而已。陸行觀此石,字畫楷勁,而年號官名皆遼時,故記之。自石晉以十六州畀契丹,此地沒于北者五百年,予每入北界,未嘗不歎宋人不能至此也。幸生二百年一統全盛之世,夫豈易得哉?飲武清,至靈谷屯,宿。初四日,行,過馬駒橋。申刻,至京。自興濟冰阻,千艘相聚,行數里,輒相呼擊冰,如是數里,又行。舟止時,如鴉將棲,且止復飛,回翔不定,前此未見也。聞白河冰尚腹堅,遂皆陸行。予自丙申計偕,後七試南宮,往來程路及此行,計七萬里矣。

  壬戌紀行 【下】

  初一日,下張家灣。皇木蔽川,舟阻隘,僅得出。是夜,夢月蝕既,余與二人望而拜。初三日,行。初四日,過河西務。兩日風,行皆不盡日。初五日午,竟白河,遡漳、衞。白河出城外,經密雲。合大通、榆、渾諸河,在漷洲東北出通州境,東南至香河界,又流入于武清,凡三百六十里,至直沽入海。元史言「榆、渾三河之水合流,名日潞河」,白河亦名潞河也。宿楊柳青,明日,宿獨流。初七日。過滄洲十餘里,宿前阻冰處。初八日,過磚河,日尚蚤,止泊頭,有扁鵲廟,扁鵲,渤海人,莫州有其家宅。謝靈運擬鄴中詩云:「憶昔渤海時,南皮戲青沚。」當建安時,非清平之運,士之有以自樂如此。

  初九日,過東光,至安陵。道逢同縣許事士,停舟相勞問,為同行者閉距,不得與言。許尋遺人致禮。初十日,過桑園。雨,舟止久之。雨後歘得順風,舟甚駛。風雨尋作,未能至德州。十一日,泊故城,有馬都御史祠。與許翔甫行縣中。明日,經鄭家口。風疾,尋過夾馬營。至武城,觀夫子廟像。河滸有二童子來,自言學易,因與之言易。是日風順,掛席行如飛。雖有逆灣,然亦行一百四十里。十三日,晡時,至臨清。衞河自輝縣蘇門山合頭,歷輝縣界、新鄉、衞輝府、新鎮、李家道口、莘縣、小塔兒。清濁二漳自林縣合流,經臨漳、舘陶、小塔兒,入衞河。漳、衞合行二百里,過臨清。自輝縣東北來一千六百里,又千餘里至直沽,合白河入海。元名御河。永樂初,會通阿淤。自淮入黃河,至陽武,陸輓至衞輝,下衞河也。南行逆流。自靜海,歷興濟、滄、交河、南皮、吳橋、景德、故城、恩武城、夏津、清河之境。靜海、青、興濟、滄、德、故城、武城,皆臨河。

  十四日,入閘。晚行,至戴家灣。十五日,日昳,過聊城,泊李海務。明日,周家店南,水涸,不行。晡時,水至,行。達河城。十七日,荊門,大風,黃沙蔽天,舟如霧中行。過張秋,及戴家廟,有龍衣船封水。明日,食時行。龍衣船歲于此過,閹挾南貨,故船常滯淺。曾記一歲適巡撫過界,水為封錮,東平張長史以金幣賄閹買水;買水,所未聞也。夜,至開河。明日,南旺水涸。至宋尚書祠,觀鵝河口汶水來處。鵝河口,即黑馬溝也。有分水龍王廟。汶自此逆流,北出五百餘里,入于衞;南出二百餘里,合于沂、泗:凡八百餘里云。北去者,逆上至南旺而順;南行者,亦逆上至南旺而順。故濟寧當南北之半,而行者皆相期至此。諺云:「上巴濟寧,下巴濟寧。」以為過是皆順流也。

  十九日,濟州,登太白樓。陳子敬、許翔甫、沈誠甫、秦起仁、王子敬、陳敬甫同登。濟州西望城武縣,正相直也。余曾大父嘗為其宰。樓下有碑刻:「永樂十八年正月二十日,敕行軍司馬樊敬往守濟寧,撫操十萬壯士,指揮以下,除授總兵官亦聽調,違令斬首。」行軍司馬其重如此,皆一時之制。與國初諸翼元帥,會典亦失于記載也。廿一日,趙村,暴風起,微雨,尋止。過新店,日正赤如血。夜爭新閘,舟木雁翅間,前行者幾敗。止仲家淺。漏下二十刻,聞閘下喧呼聲,乃龍衣船至。閘啟,又行。至師家莊。廿二日,逾魯橋、谷亭、沙河,至胡陵。胡陵人以楊枝插水祈雨。來時,孺亨病欲還,余強之行。至日昳,孺亨舟稍後,聞岸上人呼余,愴然謂從者:「周公必返矣.」遂停與別,以其非大疾也。蓋過胡陵不遠,余囑其傔從,今夕正可歇彼矣。在泊頭得信,孺亨竟死,傷惋殊甚。夜余宿此,不能寐也。

  廿三日,食時,至沽頭,會通河幾盡矣。會通河,元所賜名。至元初,漕道自浙西涉江入淮,繇黃河逆水至中灤旱跕,陸運至淇門,入御河。其後于堈城之左,汶水之陰,作斗門,遏汶入洸,以益泗漕,而汶始與洸、泗、沂合。至元二十年,自濟州新開河始分汾、泗諸水西北流,至須城之安民山,入清濟故瀆,以達于海。至元十六年,自安民山之西南開河,繇壽張西北至東昌,又西北至臨清,而泗、汶諸水始達御河也。凡歷臨清、清平、堂邑、博平、聊城、陽殼、壽張、東平、汶上、嘉祥、鉅野、濟寧、嵫陽、寧陽、魚臺、鄒、豐、沛之境。臨清、聊城、東昌郡治、濟寧皆臨河。弘治初,河決金龍口,趨張秋。都御史劉大夏修築,遏水南行,工成,賜名安平鎮。出閘水勢不壯,而下流平漫,故水雖順流,舟行尤遲。至溜口,始以兩槳行如飛。河自汴城北至張家灣,東北行溜首江、三家縷、益陽、依逢、考縣、楊青口、師家樓、新集、馬磨、師家道口、馮家集、曲里浦、趙家圈,經徐北門,五百餘里。河決房村後,自馮家集決入溜口,不復經蕭縣。入溜口僅二十餘里,即合沂、泗。又七十里,至彭城。汴至此三百七十里,自蕭縣至馮家集一百八十里也。梁進口四十哩,經新集入漁陽、碭山,河水散漫,四五里至馮家集,始伏漕至溜口。溜口自馮家集分兩股,舊時所謂大小溜溝者,相去不半里而分為兩也。

  登境山,起仁、子敬、誠甫皆至。山石陂陀,紋理如武康,而色不如。有大雲禪寺,依山,雖小剎而峻整。有至元碑,日已昏,不可讀。廿四日,日出,已過彭城矣。舟中與子達言豐、沛故事。余昔數過泗水亭,有班固碑,不復存,而少嘗見其文,因為子達誦之:「皇皇聖漢,兆自沛、豐。乾降著符,精感赤龍。承鬿流裔,襲唐末風,寸土尺木,無俟斯亭。建號宣基,維以沛公。揚威斬邪,金精摧傷。涉關陵郊,擊獲秦王。鴻門造勢,斗璧納忠。天期承祚,爰爵漢中。勒陣東征,剟禽三秦。靈威神祐,鴻溝是乘。漢軍改歌,楚眾易心。誅項討羽,諸夏以康。張、陳畫策,蕭、勃翼終。出爵褒賢,列土封功。炎火之德,彌光以明。源清流潔,本盛末榮。馭將十八,贊述股肱。休勳顯祚,永永無疆。國家寧安,我君道昇。根生葉茂,舊號是仍。於皇泗亭,苗嗣是承。天之福祐,萬年是興。」

  午,過呂梁。呂梁雖懸濤漰湃,然非巨嶮也。是日立夏,日暈者三。至下邳,尚蚤,復行。是日風不順,猶行三百里。明日,鍾吾。風,泊圮岸下,復行。明日,白楊河。遇見陳永康、雷夢龍舟,從飲酒。過桃源,行三十里而別。是日風微,故至淮陰。泗水出汴縣北山,沂水出泰山,至卡入於泗,沂、泗合流為清河,今黃河并入之。酈道元曰:「淮水北來至下邳、淮陰縣西,泗水北來注之。」淮、泗之會即角城,今清口是也。黃河不復自渦口入淮,獨自彭城從清口下,故淮自清口北岸黃流,而南岸清,蓋二十一里始混為一色。凡歷徐州、睢寧,邳、宿遷、桃源、清河之境,八百餘里。惟睢寧不臨河。淮上見日正赤如血,望之,絕無覆障,空蒼下墮圜紅濛汜間,真奇觀也。向夜,風雨大作。尋霽。明日,自清江口移入裏河船,泊郡城下。郴州喻景曾選來候。夜,風雨。鷄鳴,雨霽。西南風大急。在清河欲此風須臾不可得,今逢之,更為虐也。初,同行者常有百艘。南旺分而為二,先行五六十艘。出會通河,舟皆散。是日風阻寶應,又以百數。夜始行,牽纜如織。至瓦澱湖口。

  十九日,風猶逆。至露筋【筋 原刻誤作「筯」。】

  廟,出邵伯湖。晚,湖無風,清漪可愛。夜宿驛下。明日,風始順。食時,至江都;天陰,風益迅,遂至瓜州也。中瀆水首受江於江都縣,古江都蓋臨江,即此地云。淮陰六十里至黃浦口,出馬湖三四里,入內隄行,至寶應;出湖四十里,內隄行,至露筋【筋 原刻誤作「筯」。】廟;出邵伯湖,十八里至三百子,內行三十里,至驛。

  古廣陵北出武廣湖,東陸陽湖,而二湖相宜五里,水出其間,下注樊梁湖。舊道東北出至博芝、射陽二湖;西北出夾耶,至山陽。永和中,陳敏因湖道多風,自湖之南北口,沿東岸二十里,穿渠入北口,以避湖風,蓋其來已久,今世獨知陳平江耳。又吳將伐齊,築邗城,城下掘溝,謂之川江,地理志所謂築水。江、淮之間,凡三百六十里,歷山陽、寶應、高郵、江都之境。山陽,淮安郡治。江都,揚州郡治。瓜州對江與京口直也。遂過埭,入南小船,始皆吳語。夜雨,蚤風。過江,山色靚麗,向來少此景,恨過之速。遂入江口。

  遊海題名記

  嘉靖已未,中秋前二日,王永美邀予遊海。午後登舟,至太倉。明日午,出州東門,遂行。待沙船不至,宿天妃宮。十五日,得沙船,行。至海口,風雨大作,波濤際天。初猶見海中長沙,及濤高,沙反出其下,不復見。還,宿天妃宮。

  明日,至海口,雨不止。使人問郭帥,己往新城,因宿其營。皆前頗有戰船,戍兵寥落,皆兩粵人。營中寂然。半夜,大風雨,波濤之聲滿耳。郭帥方自新城乘浪而至。明日,留飲,及暮而別。夜三鼓,潮生,舟忽高數丈,水聲鳴激。永美呼余起,登岸。岸北邐迤隔碍,僅見東南半海。月色微明,因列坐飲,鼓琴。潮平乃還。連日雖風雨,海中風帆交錯,沙上人載荻葦西來不絕。劉家河船皆逆風張帆,南北斜行如織。篙師云:「海行恃風波,患無風,不患風也。」

  余與張德方、陸希臯同自崑發,永美子一夔、余子福孫從。至州,希臯不行。劉大倫、楊正學以沙船至。楊百戶,海上彈琴者也。李旌未冠,皆同行。凡七日,竟不見月,亦不至大海而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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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別集卷之七  小 簡

  與沈敬甫【以下六首解經】

  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意。朱子解「心之神明不測」,不是;但說「心之神明不測」一句,甚好。人心與天地上下同流,貧賤憂患,累他不得。須知聖人「烈風雷雨不迷」。羑里之囚,此心已在六十四卦上。雖「號泣于旻天」,又有「在牀琴」時也。「公孫碩膚,赤舄几几。」學者當識吾心亦如此,非獨堯、舜、周、孔之心如此也。來書不能一一為答。當以此存心,便覺天地空闊。生死隨大運,更無一事矣。

  「民可使由」,當作日用不知看:「道之不行也」,「民鮮久矣」,夫子蓋屢嘆之也。

  子張後來造詣儘高,如十九篇所載言論可考。務外堂堂,乃初年事也。

  所疑卒未能詳考。樂只是以和為本,而所用不同。射乃為防禦而設。司徒六藝,如御、書、數,皆習之以為世用。懸弧之義,卻不為無用而空習此虛文,以觀德也。此等處,須看先王制禮之本原,不當止向末杪言語上尋討耳。

  與王子敬立字羑若。執禮字子履。馬、鄭之徒,解羑為道。君子之欲有立也,順其道焉耳。禮者,履也。動無非禮,迺可以言執禮也。承二君問更字,輒以義答之。蓋古人之命字,所以尊其名也。孔門如回淵、賜貢、由路、予我之稱,殊無深意;而後世名字之義侈矣。

  與王子敬【以下四首解名物稱謂】

  嘗記少時見一書,云:月令王瓜為瓜王,即今之黃瓜。則鄭注「萆挈者」未必是。王瓜生適應月令,而夏小正「五月乃瓜」,恐即此瓜,他瓜五月未可食耳。適見九江、建昌二志,皆云:「王瓜以其最先熟,為瓜之王。」然亦不知何所據也。讀柳州海石榴詩,疑是今之千葉石榴,今志書亦云,乃知孺允亦欠詳考也。志書固有附會,可以為一證。

  高生日來索此書,必有疑慮,乞更尋撿。月令「王瓜生」,當宜斷為今之黃瓜,「萆挈」非也。且引「王萯」與王瓜何與?疏又疑為一物矣。古書中必別更有見,姑闕之,俟他日考也。

  與沈敬甫昨自郡還,冒風,體中不佳。文字竢覽。獸丘即虎丘,唐諱。亦云武丘也。

  古者六卿之長稱大,亦因有少,所以別之。後來如大將軍,亦是官制定名。「大銀臺」不知何出?此近來惡俗,不可蹈之。

  與沈敬甫【以下四首論古書】

  史記煩界畫付來。褚先生文體殊不類,今別作附書。景、武紀諸篇仍存在內者,更有說也。

  莊子書自郭象後,無人深究。近欲略看此書。欽甫有暇,可同看,好商量也。

  向論高愍女碑,可謂知言。班孟堅云「太史公質而不俚」,人亦易曉。柳子厚稱「馬遷之峻」,峻字不易知。近作陶節婦傳,懋儉甚聰明,并可與觀之。

  與王子敬天官、封禪、河渠、平準書奉去。子長大手筆,多于黃圈識之。看過,仍乞付來。趙御史果有停征榜文,昏人得此,殊無聊也。     與王子敬【以下十二首論時文】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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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賊潰去,適方聞之。然識者已預知有今日矣。硃卷留自送之,今不復示人也。顧處卷尚多,但不肯出。此亦如人涕唾,人有顧其涕唾者?無之。拾人之涕唾而終目嗅其臭味,尤可怪笑也。

  與沈敬甫試事未知何如?遂不能毫分有所贊益。雨不休,句曲山谿淖汙可念。敬甫連有書,殊無壯氣。科舉自來皆撞著,必無穿楊貫蝨之技。渠不比少年,只看此番。相愛且勸之行。子元喪女弟,又為追捕之累罄空,非附驥不能千里。有佳意,須臨期使人相聞也。

  儘有一篇好者,卻排幾句俗語在前,便觸忤人。如好眉目又著些瘡痏,可惡。

  文字又不是無本源。胸中儘有,不待安排。只是放肆不打點,只此是不敬。若論經學,乃真實舉子也。

  奴去,有小帖,極匆遽,不盡。大概謂欽甫經學多超悟,文字未能卓然得古人矩度耳。當由看古作少也。星槎集付來。

  文字愈佳,願益為之。此乘禪也,毋更令為外道所勝。幸甚幸甚。王司馬云:「如上甑饅頭,一時要發乃佳。」

  文字大意不失,而辭欠妥耳。然可惡者,俗吏俗師俗題,見之令人不樂也。

  昨文殊未佳,想是為外面慕羶蟻聚之徒動其心,卻使清明之氣擾亂而不能自發也。勉之!如向作,自當得耳。

  文字已與養吾寄去。大概敬甫能見破三代以上言語,只為不看後來文字,所以未通俗也。

  求子之文,如璞中之玉,沙中之金。此市人之所以掉臂而不顧也。

  與徐道潛【以下三十六首皆論自著文】

  韓集為葉七沈滯,旦夕當促來,前編在舘中,學徒俱病,久不往;俟往,乃得奉耳。此書考校甚精。什義比蔡傳亦遠出其上。讀書者要不可不觀也。易圖論有合商榷者,幸示及,原稿并發來。向論河圖、洛書,以示吳純甫,純甫謂當俟後世之子雲。此篇大意與之相表裏,第與晦翁實相牴牾,啟蒙所謂「本圖、書作易之大原」,一切抹倒。為此嘵嘵得罪于世,可嘆也。抑程子與康節嘗論此,至其解易,絕不用之,亦必有見矣。

  與王子敬三首弘玄先生贊,讀過即乞付來。親得其語,故詳。平生足跡不及天下,又不得當世奇功偉烈書之,增嘆耳!吠奢,賈人出家者;啞羊,僧伽中最無慧。皆彼書中語。

  腰痛發作,甚苦。方有望洋之約,恐無緣耳。思曾墓表,描寫近真,生眼觀之何如?

  清夢軒詩,附覽。記固迂,詩又迂,清夢軒亦迂也。

  與沈敬甫十八首

  禮論二首,略辨註家之誤耳,無大發明。更為我細勘,未知其是否也。

  奉去文字一首,此頗詳覈也。前書特為討賊而發,俗人必用相嗤,幸悉毀之。連日用心極苦,故欲與敬甫知耳。

  葡萄酒詩,前後偶寫不同,皆可用。元時置莆萄戶,出元史。占法曾見之,不經意,遂忘也。

  張駕部墓志已尋得,「深純雅健,似司馬子長,崔、蔡不足多也。」試誦此言,當否?

  墓銘更乞一本。昨見孺允,云:外人見書詈罵事,大加詆毀。不知吾邑中何多劉向、楊子雲也。又前途鮑令序,以京師為行在所,此是子長、孟堅書中語,並有顏師古、小司馬註釋甚明。而邑中人獨曉以天子巡狩為行在,又加詆毀。此殊不足辨。欲足下知墓誌不謬,用慰孝子之心。

  石老墓表,敬甫想見。但文字難作,每一篇出,人輒異論,惟吾黨二三子解意耳。世無韓、歐二公,當從何處言之?

  舍中蓬蒿彌望,使人愴然,不能還矣。毛氏文,想已見。作此文已,忽悟已能脫去數百年排比之習。向來亦不自覺,何况欲他人知之,為之囅然一笑也!

  水利論後篇并禹貢三江圖敘說,再奉去。自謂前人有不及者。非常之原,常人懼焉,今人見此,必駭然。若吳中更二三年大水,則吾言亦或有行之者矣。

  近輯水利書,比前略有增益。未完,不及寄去。有圖,有敘說,大率不過論中之意耳。荊、坡二老見之,必以余言為然。經中中江、北江,雖說晦翁有辨甚悉,亨齋所言,乃是孔安國、程大昌說也。中江、北江入海者,何處尋之?惟郭景純三江甚分明耳。

  張、陸二文,不加議論,卻有意趣,莫漫視也。來文無可改,但勿示人,恐為不知者詬厲,且大洩其天機也。

  兒子于敞篋中尋撿半日,得文三首,送看。書張貞女獄事,當附死事之後。但傷訐直,不便于眼前人,秘之,俟後出可也。此文頗有關係耳。

  昨見來書,甚快。場中二百年無此作,不知與介甫、子固何如耳?平日相長處,能于微詞中見得,真知言哉。子遇連來求兩文去,皆俗者,作俗文,亦是命。

  惠政記稿,恐不可識耳。法當立石,但無好事者。又徐君非要官,誰肯為之?昨文且留看。

  水利錄付來。庚戌卷遲久,令人不能忘情。并付還昨文字,惡其人,所以不答耳。可隨意損益與之。此等事不至耳邊,亦是福也。一見,便是泥團在前,極損道心也。

  外舅志送子敬所。見,乞告明蚤即付來,勿示人也。史記謚法,亦後人附會耳。

  錄文裝潢,須是新紙仍佳。不可多人傳玩,及入袖中,一似百中經矣。野鶴壁記,綴玉女之後,可也。阿郎筆路,須什襲以見還。

  僕文何能為古人?但今世相尚以琢句為工,自謂欲追秦、漢,然不過剽竊齊、梁之餘,而海內宗之,僉然成風,可謂悼嘆耳。區區里巷童子強作解事者,此誠何足辨也!     與馬子問白居易為元稹墓誌,謝文六七萬。皇甫湜福光寺碑【光 新唐書卷一百七十六、唐語林卷六并作「先」,皆據改。】

  三千字,裴晉公酬之每字三縑,大怒,以為太薄。今為甫里馬東園作傳,可博一盤角菱乎?一笑。

  與王子敬水利書採取頗有意,水學莫詳干此。外是,皆勦說也。

  呈稿曾有錄本否?明日欲寄伯魯也。此已為雨後之土龍,但不可聽伯魯之意耳。

  東坡易、書二磚,在家曾求魏八,不予。此君殊俗惡。乞為書求之,畏公為科道,不敢秘也。有奇書,萬望見寄。水利錄已鋟梓,奉去四部。近聞吾郡頗欲興水利,動言白茆耳,甚可歎。在位者得無有武安鄃邑之私耶?一時發興入梓,尋悔之,于世人何用?當令後世思吾言也。

  鄭雲洲至,又得書,荷蒙見念,并及史事。本朝二百年無史矣。今諸公秉筆者如林,鄙人備員掌故而已,非所敢與聞也。太僕寺誌,僅一月而成。亦無為之草創討論。雅俗猥并。及麤疏處多。中間反覆致意,自以為得龍門家法,可與知者道也。

  與徐子檢昨為節婦傳,送陶氏。李習之自謂不在孟堅、伯喈之下也。得求郡中善書者入石,可摹百本送連城,使海內知有此奇節,亦知有此文也。

  與陸武康右先孺人銘,謹撰上。公家所謂班、郢之門,不宜敢當重委。且平生不能為八代間語,非時所好也。念嘗以文字為貞山先生所稱許,敢抗顏為之耳!

  +題病瘧巫言鬼求食 +題病瘧醫言似瘧非瘧

  與沈敬甫九首病良苦,一日忽自起,可知世間醫巫妄也。詩二首,寄敬甫、子敬。

  題病瘧巫言鬼求食 瘡癘經旬太繹騷,凝冰焦火共兩熬。奴星方事驅窮鬼,那得餘羹及爾曹?

  題病瘧醫言似瘧非瘧

  似瘧非瘧語何迂,醫理錯誤鬼嘯呼。我能勝之當自瘥。禹乎盧乎終始乎?

  為食闕,過此。有屋租可以支食,並為家奴侵盜無有矣。然留此,直是懶也。春闈之文,諸之誠自謂不媿。但徒為市中浮薄子所訕笑、以是不出也。

  十七日,阿三送包文,想已到。卷子,可就五弟觀之。曾寫二本,也散去,懶復寫也。孟敏之甑,墮而不顧;卞和之玉,刖而猶泣:二者何居?

  承示亨齋云云,不覺自喜。非好人稱獎,貴知我者希也。

  張烈女文字四首送觀,安亭近日有此事也。規利者頗欲撓其獄,今幸得白矣。此間旱荒殊甚,家人作苦,且艱食,因少留,日下當還。

  磚磈寄還,惜無六驢載以入京耳。益舟誌,可寫出觀之。舟中無事,偶思此作卻有意, 不可草草觀也。

  水利論具有前人之論,特為疏剔之。意望當事者行其言,以惠東南之民,非有牛鼎之意也。

  送行文,各以其意為之可也。如以冊葉強人,俗矣。

  施君所索文字,昨欲從養吾取來。尋思吾輩所作一出,必有以破俗人之論,不可苟者。且待來年與之,今日恐太草草耳。

  與王子敬四首【以下十五首皆哀悼之語 】

  兒子壙志,附去二通,其一與子欽。去年令讀騷,即此時也。兼以時序相感,痛不忍言。此亦至情,嘗為人所嘲笑,豈皆無人心者哉?乞勿以示人。

  孺允數來索侑觴之辭,第歌哭不同日。時有通問者,作一二語答之,輒顛倒不能成字也。顧足下懇懇之意,乘僕未東,必得面談,就君所欲言,比次書之可也。不知諸公何日行,如此風景,更難宿留也。區區得失,久已置之度外,但此回不見往時人。唐人有云:「海內無家何處歸?」此極痛怛耳。

  與沈敬甫七首二詩乃哭耳,不成詩也。昨見諸友,多欲為僕解悶者。父子之情已矣,惟此雙淚為吾兒也,又欲自禁耶?

  安亭情景更悲,念兒在枉死城中也。山妻哭死,方甦,舊疾又作矣。所索文字付之,尚書序亦乞錄付,庶病者少寬。當以此等自解,然恐不能解也.痛痛。頭髮嘗有二三莖白者,炤鏡,視十二月忽似添十年也。人非木石,奈何奈何?寄去亭記,欲圖刻石,不知如何,可就五弟觀之。世之君子,若以曾子之責子夏者,則吾有罪焉耳。

  痛苦之極,死者數矣。吾妻之賢,雖史傳所無,非溺惑也。寄去僧疏,僕書二句,蓋天問楚些之意,偶于此發之。前後有六首,又有偈一首,別有答人小柬,連書一道,敬甫就五弟處觀,知我悲也。

  自去年涕淚多,不能多看書。又念新人非故人,殊忽忽耳。

  壙志,子建云亦似。但千古哭聲,未嘗不同,何論前世有屈原、賈生耶?以發吾之憤憤而已。欽甫云,更似高人一籌也。

  滄浪生攜阿郎影來,一慟幾絕。此生精神,覬欲運量海宇,不意為此子銷爍將盡,如何?「西狩獲麟」,「反袂拭面」,稱「吾道窮」,子解之乎?世人真以吾為狂耳。

  世美堂記,可為知者道。人固有對面不相知者,亡妻幸遇我耳。作罷,與兒子嗚咽也。

  與王子敬二首秋高氣清,明月皎然。永夜不寐,惟有哭泣而已。向作疏、偈數首,獨曾寄孺允,今寄去一卷。昔在萬峰山中,讀大藏經,信其理如此,非狂惑也。

  前承過,遂遭虎狼之驚,感念至情,極不忘也。像贊一首,奉寄。日閱禮書,欲依先王之制以送死者,而嘗不及。子建之徒,輒唱浮議,動引王夷甫亂天下之言,殊為可惡。

  與沈敬甫二首不見忽踰月,節候頓易,日增感傷。凉風吹人,悉成涕淚。令女未有紙錢之及,此心歉歉。鳧短鶴長,其悲均也。何如何如?

  日苦一日,思深如海,盡變為苦水,如何如何?承寄奠,不敢辭。敬甫雖有哀痛,未容相比也。疏二首,寄去。今日低首世尊前矣。別有報人小帖數幅,可與五弟索觀也。

  與余同麓太史以【下皆為長興事自明者】

  歲杪,人自北還,備道閤下終始成全之大德。及兩辱手教,銜戢殊深。二月當遣人受敕,邅迴顧望,又不覺遷延逾春。今茲乃獲遣行,伏乞指示,生死得沐光榮。

  有光三月二十日離家,五月十日始到邢。適監郡者在郡。又以官舍久無人居,且比諸僚獨隘,僅僅編葦聚土為書齋。度俸錢才可以自給,然不能有餘以及隨行家口,而百物皆貴;幸來時頗借貸,糴大米三十餘石,足資半年矣。

  故事,馬政,郡以閱視為名,姦利由此生。今惟專委之縣,既有縣令為之親臨,又無郡擾,人頗以為便。自此絕不與吏民交涉,日日閉門,亦無士大夫往來,差能自安。但論者皆欲為有光擇官得清閒之任,以為隨材。而不知有光之所苦,乃在于犯忤姦豪,其為怨毒積毀,入于持權者已種深根,是以滿朝之公論,不能勝一二人之口也。今此之官,若隨資除授,更下于此,真抱關擊柝亦安也。特以為以此處不肖不齒錄之地,則不能甘也。

  承相知之深,相援之切,感之至者,更不能為言以謝。獨述區區之隱情,伏惟炤察。臨書,不任惶恐。

  再與余太史

  六月中,人還,知道體漸平,不勝忻慰。且捧教札,惓惓之意,銜戢曷已。有光于世,最號為偃蹇憔悴之尤者,明公一旦振拔之,至今海內嘆仰。乃徒以守職愛民之故,不知顧慮,以取仇怨,竊望明公能振拔之于其始,必能成就之于其終。所謂成就之者。非敢求上進,以與唼喋者爭時取妍也,特求使之不失所而已矣。

  前瞿少宰致書李相,徒亦以平日之相憐,非有光之有求。而辭不盡達其意,亦以有明公代為之言耳。

  先人敕命,計此時已用璽。欲遣家人,乃寸步不能自致。適有馬吏赴太僕,敬附此。敕命,即令去人齎賜,幸幸。許君畫,頗盡林壑之美,玉堂清暇,可以資一玩也。

  與吳刑部梁

  往在白下,幸獲同登,過蒙憐愛。回思歘然逾三十餘年,而吾丈交道,久而愈篤。自初旅食京華,恤其匱乏。昨者讒人罔極,雪其誣枉。至情懇懇,卓然高誼,雖古所表見于世者,僅一二數而已矣。若以感激不能自勝為謝,又非所以待吾文者也。今到邢已半月,舍中落然無具,與妻子相對,殆不聊生。獨自攜書千卷,旦暮呻吟,足度日月。

  頃在家日,聞吳興事甚怪,幸彼大吏持平,不得縱,然中傷之計日行矣。諸乙丑同年,如陸杭州、謝武進皆得重劾,尋無恙。而李夷陵甫自州遷佐郡,又得入內署矣。朝廷大公,本無意必,而獨于僕一人未見曠然者,知子蘭之譖深也。

  此來,實以御史大夫、少宗伯之知。今獨重生疑畏,未測所以,賴吾丈見告,當自劾去矣。自選授在越,即不敢通書朝貴。獨去冬欲引退,乃於諸公自言其私,并求應得誥命。今遣人至余太史所受誥,略布區區,伏惟矜察。

  與周子和大參居京師,日日趨朝。朝罷,入閣中,宰相出,然後隨而出,然殊無一事。修史則職守掌,彼皆治庖者,僕乃尸祝耳。制誥皆有舊式,惟贈誥間為之。于世間榮辱得失,了不關于胸中。謂可以避世,非謬也。諸公相憐,謂更有別處,僕殊無望于此。日在金鋪玉砌間行,殊不覺勞也。本欲即歸,生平強項,不肯被鄉里小兒以虛弦驚下耳。

  荷茶陵公相知,今日改謚文毅,弟適當草制,甚喜幸。公子亦在中書,日與班行相綴,真見「門生老白鬚」也。內江公尤篤師門之義,每相與言張公,或至淚下。內江之薦達如茶陵,第每恨言未能行耳。新鄭素為吾兄不平,弟去年書往,亦及之。今當路一似循途守轍,殊不可解。

  又

  江都為相之日,更辛苦于下帷之時。黃童白叟,歌詠于田野;朱衣紫綬,讒搆于朝廷。不見河陽之褒,反被相州之譴。今日歸田之計已决,候代即行。不久奉侍,恐勞見念,先此啟知。

  與曾省吾參政張虛老行,附記,不知為達否?僕非敢緣舊識求門下有所掩護也。在縣,比古人則不及,比今日亦當萬萬。何向越中乃似無聞知者?直是可恨。門下行省,所在問民疾苦,若彼處一二鰥寡民得自言,則白矣。區區非愛爵祿者,名亦不得不自愛。夫奸人豪右,非民情也。好人所惡,惡人所好,非是非之真也。察民情與是非所究竟,實門下之責。不得不瀆告。伏惟不罪,幸甚。

  與曹按察奉別匆匆,又經半歲。門下為中朝士大夫推服,以為當世名流,今暫屈作西湖主人,內召應不久也。鄙人向年為吏吳興,雖跼蹐百里,而志在生民,與俗人好惡乖方。遷去後,極意傾陷。今幸公道昭明,諸老見察。第越中昔時和聲而讙者,猶似有一重障翳。僕隨緣來此,宦情甚薄,然大丈夫亦不肯默默受人汙衊。執事總領外臺,主張公議,若不明告,恐陷左右于隨俗附和之流,非鄙人所以事門下也。「君子信盜,亂是用暴。盜言孔甘,亂是用餤。」三復所患【所患 據上引詩,皆為「巧言」。】

  詩解,良深嘆息。同年沈秋官行,附起居狀,敢布情悃。不一。

  與慎御史有光叨竊貴郡,而山城僻處,日治文書;束修之問,不行于境外。執事獨念生平,數賜存問,顧無以為報者。比得改官,一時匆遽,又不得詣別。恨恨。當其在貴郡,甚邇也,可以見而不見;今去之,雖欲見而不可得矣。縣事無足言者,執事姻親在彼,必能略道之。聞郡中置獄大異,為善者懼矣。謂隨、夷溷而礄、跖廉,昔賢云然,今乃真見之。

  與馮某

  昔在都水,荷蒙垂記,隔闊五載,靡日不懷。邢中得邸報,承有浙行省之命,旌旆循西山而來,庶一望幨帷,竟不可得。行省分司吳興,僕前令雉城屬也。當時與人,虛舟相觸耳,竟成仇恨。今高飛遠逝,而矰繳甚設。韓潁川之拘持蕭長倩,馬季長之附會李子堅,何獄不成?此漢良吏儒者,猶忍為此,况臭味不同,陰鷙成性者哉?樸素受相知,若不奉告,青蠅之言,或未加察,是僕反有負于門下也。有文字,頗委悉,附上。并求五嶽大理轉達,伏望炤諒。

  與徐子與欲奉候侯者數矣,顧難于遣人,是以遲之。乃辱賜書及多儀,感愧感愧。張人去後,凡三附書;以彼機穽可畏,不勝杯蛇之疑,行計殆輟。承教,即復翻然。王大夫報書云:「良玉不剖,當有泣血以相明者。」僕雖愧此言,然京師士大夫相信,實賴吾丈雅故推轂之。即北轅無後顧憂,尤恃吾丈力也。薄儀,附致束修之數。草草,希宥。

  與俞仲蔚前奉別造次,不能達其辭。至京口,曾具文字委悉,遣人送鳳洲行省矣。湖守懷大惡,頗類韓延壽之拘持蕭長倩也。僕仕宦之興已索然。勉強此來,少不安,即思投劾去矣。然不能無望當世賢者,使善善同其清,惡惡司其汙也。吳興有便信,須公再及之。

  與張虛岡十月中,遣人奏求解職,吏部抑不上。諸相知者皆以書勸勉,謂有薄淮陽之嫌。以此復當暫行,要非心之所樂,終當解去耳。前在省見學道,亦素相知,頗加禮遇。言及諸生保留事,忻然置之不問。後有讒說,復加害諸生甚苦。宋太學生,今議者多罪之。然留李綱,救董槐,亦可罪耶?殺陳東,竄陳宜中,其果何如人耶?公於僚友間,一言可解,毋使僕負慚于彼中士民也。恃素知,瀆聒,幸恕。

  與周興叔

  向人遣赴京求解官,諸公來書皆勸勉,以為不至,無以間執讒慝之口。念海內猶自有相憐者,復黽勉北行。然長林豐草,是其本性,度終不可久縻也。吳興事,聞邇者氣焰稍沮。然毒螫終未已,賴大人君子始終保護耳。小文副薄儀,聊致贐敬。諸不敢言謝者,叔向不見祁奚之意也。乞鑒念。

  與陳伯求在縣,未嘗致書中朝士大夫;雖足下之素知愛,音問殆至隔絕。今一月兩致書,有所迫不得已也。已上疏乞解官,只恐所使人或有邅迴,及先人所得恩命須先行,幸留念。娼嫉之人,亦足以快志矣,而狺狺猶不已。今世亦有一種清論。但其人方受阨,莫肯言,向後乃稍稍別白,則其人已焦爛矣。吳興方置獄,掠無罪人鍛鍊,為罪人解脫,甚可駭。此其于僕,非直蚊虻之噆膚而己,不得不恐。為知己言之。

  與于鯉

  辛苦為縣,尚望俎豆我于賢人之間。不意行後,舞鰍鱣而號狐狸如此,殊可駭異,然不足問也。承翰至,草草謝,不一。

  與吳刑部維京昨者得從諸鄉老,獲侍清誨。不謂亟承超拜,攀留無計,徒切悵仰而已。鄙人為縣無狀,顧不敢鄙夷其民,童子婦人所知。雖謗讟煩興,而公論猶有十八九。田野之謠,當亦流傳于召、霅百里間也。去冬遣人北行,乞解官。第諸老相知者,多移書勸勉。蹔為治行,可謂進退次且矣。

  與王禮部昨者輕詣,尋辱枉顧,造次不及有所言。百川孫丈,僕舊同學相知也。今司理吳興,僕前所治縣,事多相關。欲乞一書,致僕鄙意。僕業已解去,不當復有顧念。但在彼殊苦心,理冤捕盜,平徭省賦,無慮數十事。恐姦巧之徒有不便者,乘其去而反之,僕以此不能忘情于彼地之民耳。須求孫丈留意。但有錯謬,亦不敢偏執以求覆護也。乎【乎 依文意疑當為「平」。】

  日不敢虐煢獨而畏高明,以此取怨不少。古人所至問民疾苦,民間疾苦與其是非甚真。今在位者徒信流言,小民之情,其伏也久矣。如孫丈肯留意于此,僕三年辛苦,亦得暴白。然不敢求人之知也,以求知者知耳。書不必別賜,但求左右便中及之。草草,幸恕。

  與孫百川去歲過海虞,會王笠洲,因屬之為書道意。笠洲亦以曲周事相托。誠以作縣,百責所萃,雖曲周無纖毫蹉跌,然不得不懼也。恐有從其後捃拾之者耳。在縣時事,僕不敢求尊丈私庇,只求察于彼處民情而已。若問堯于跖,不可也。宋廣平責張燕公云:「名義至重,鬼神難欺。」此責在尊丈,僕何所與?太府公素相包容,適聞有讒者,知盛德必不介意。然區區有聞,實不自安。望從容間及之。朱進士還,附此。

  與某通判二年間荷包容,無有纖芥。聞臨行,有論者言僕具帖子于軍門。軍門大官,即一見,便具帖子訕上官,當以為何如人也?雖愚妄,亦必不為。軍門趙公,在邢郡相處數月,今召還部,望入郡時面問之。有之,趙公不肯諱也。詩云:「君子不惠,不舒究之。」言君子之于讒人,所當推其所自而遲究之也。計明臺于此,亦必置之不較。然鄙人之情,不肯晻昧自處于薄耳。

  與徐子言向僻處山縣,不與世通,遂不覺違離數載,懷仰何可言。常怪吾吳中宰縣者,坐貴之甚,幾與民庶隔絕,頗不然之。故為縣,一切弛解。雖兒婦人,悉至榻前與語。每日庭中嘗千人,必盡决遣而後已;不為門戶闌入之禁。至所排擊,皆大奸。待士大夫必以禮,而未嘗不以情處。獨流俗所以為訾者,不馭吏也。實亦無負于百里之民。不幸有所忤犯,致凶德參會,極其排陷。幸當世士大夫猶有憐之者,僅不竄謫,然于儕輩,已不比數矣。

  昨歲因遣人領先人敕命,即具疏乞解職。南岷王公故相知,抑不上,復貽書勸勉。然次且乃至五月到邢,意已悔恨此行矣。銅梁張公近按察天雄,云遇執事江陵,備道見憐之語。且云當時亦未意來此。張公以是頗相禮遇。隔越數千里,無尺素之文,而兩公獨相與語于江、漢之間,即謦欬無不聞,極令人感嘆。特遣人托子完寄謝。會晤未卜,不勝瞻跂。

  與馮樵谷在湖極自負。得意處,不減兩漢循吏,非誇言。反被狺狺者不止。此是關係世道,僕一身何足惜?在邢無一事,可稱吏隱。然已覺世途不可行;河冰解,即謀南歸矣。

  與沈雲泉秀才

  朱秀才來,具知動止,為慰。比在縣,見士民有德者,必敬之,咨訪之。如執事,蓋所敬而咨訪者,然未嘗有屏人私語也。公家門戶,亦無私也。在內署無事,思彼中一一可記憶。雖疏闊,其為小民者已懇至矣。今已蒙見念,亦以自考未相忘也。

  與朱生大觀

  令弟重趼數千里來,力不足以振之,然高義已動京師矣。鄙人官資何足道,只平日在貴縣,不曾欺神,不曾欺民,今見貴縣之人,真無慚色也。如得掛冠還,相近,可與一二知友時見過否?

  與同年陳給事間闊久矣。國事委重從官,吾丈何得偃仰林下也!在縣良苦,無知之者,而傾陷萬端。平生雖置毀譽于度外,然不能無憤悒耳。吾丈幸時召曰野無告之人問狀,當必有十之五公論也。名譽不著,朋友之過。吾丈可以坐觀,不置黑白于其間乎?此非為不肖,亦以為彼邑之民也。此後莫肯有誠心為民者矣。朱文學來,備訊起居,附此為候。

  與王子敬袁吏部來,不承音問,殊為失望。吳興事,頃得信,知鄉人意殊不佳。每與道亨言,辛苦二年餘,專為彼中見告者力保護之。其實自謂不愧古人。不意乖忤如此。道亨亦以比境具知,深以為嘆。今向人言,若真負塗汙而求人洗刷者。

  昔人有因仕宦,為人羅織,以為憂者。龜山先生曰:「顧君所自為何如耳?苟自為者皆合道理,無愧;而不免焉者,命也。不以道理為可憑依,而徒懼其不免。則無義無命矣。」僕來此亦偶爾。久不作仕宦計,待冬杪入京,即自動免歸也。

  又

  范司成已行後,始拜內閣之命,附書未之及。今淹延不覺又三月,無 【無 原刻誤作「每」,依大全集校改。】

  日不思歸也。北來者皆言,鄉里少年更聚會羣不逞,極其相傾。屏麓亦頗知意,不輕言。若從容叩之,亦必無隱也。僕所以不去者,非能為千仞之翔,第不肯為虛弦下耳。

  與周孺允二首【以下多述宦况】

  初至長城,尋有書寄謝。諸公皆見教,公獨無所答,豈有不足於中,抑去人不能守候也?縣號難治,欲以曹平陽、卓子康之道治之,俗人皆非笑。然如人病久,多服參苓,元氣亦可漸還。附子大黃,終不敢用也。陳謙甫還,能具道此中事,并托面候,不一。

  到縣,不能致一問,可知吏之俗矣。太湖去治二十里,不一游。向到臨安,與子實約游西湖,子實竟不至。又連日雨,命輿至城外,遶城一望而已,俗何可當?為吏不能作氣勢,人頗謂之不能,多有見教者。老人豈復肯受人見教耶?任性而已。太夫人起居萬福。人便,草草附問。山茗少許,公非乏,乃致遠忱耳。

  與唐同年【諱愛】divs[index] =

  '-218451783'; index++; 契闊數易寒暑,懷念何可言?五月到邢,不覺已迫冬。咫尺魏闕,不異湘、楚,何啻子雲寂寞而已?     與鍾上舍

  承不忘先契,甚荷。昨晚所言,尤荷相念?然如對峰為布衣交可也。流行坎止,當順所遇,不敢以顛沛失其故步。推薦自是在位者之責;待吾求而薦,即其人不足重矣,何以彼薦為榮?有要官,萬望莫及鄙人姓名;不惟無益,反見累耳。

  與龔子良承贈言,匆匆又遭子婦之喪,不得過謝。文雖非所當。然皆實錄。非柑知,何以能相信如此!天下士大夫,已成一番風俗,無論五代,說兩漢循吏,已被訕笑矣。生民何辜,而遭此不幸也?家人京口回者,附此為謝。

  與傅體元承過舍相送,又有扇金之惠。惡俗雅不信人,惟徐龍灣書來云:「安有五月披裘而拾道上遺金者乎?」徐君非面譽人者,人情不相恤,所以不卻來賜也。京口人還,附謝。

  與王子敬六首南還,與旌旆差池僅旬日,恨不一會。僕以二月十二之任。山鄉久不除令,告訐成風,犴獄常滿。治文書,至夜不得息,殊違所性。所幸士民信其一念之誠,兒童婦女,皆知敬慕,深愧無以使之不失望耳。每一聽斷,以誠心求之,此心自覺豁然清明。仕與學,信非二事也。如是行之無倦,知古人不難為矣。

  所云楊君云云,向亦戲言及之,公遂以為實然,深用歎惜。彼以梁國之鳥嚇我矣。衰晚得一命,真自信。凡事須行其庭,不見其人,何可望人知我也!

  縣久敝,所應用官錢,並被侵沒。衙中一魚一菜,悉自買比市價,此尤可笑。日理民訟,一日人命亦可數起。昔年彭戶部佐吾縣,頗稱健吏,計僕所决之訟,兩月間多于彼三年矣,奈何自苦如此?向到顧渚採茶,登覽太湖,悵然有歸來之志。承及宋史,意甚恨恨。恐遂不能有成,然不能忘也。人行,草草。

  相違忽忽遂經歲,相晤未下何日。自來此,凡三得書,每開函如對面,復增悵然。縣在太湖上,山水甚嘉。顧日理文書,少休暇,令人益自嘆俗耳。楊夫人既迫遷死,殊可痛。其他蠻觸之爭,不足道也。令弟家信中必悉之。太守公孫子陽之徒,得公書暴之,不然,復寒之矣。半歲中,决獄數百事,陳謙甫曾抄其一二,別無文字,因附去。此中亦有精微之理,暇時可一覽。餘文字,俟續寄。

  周興叔近已過郡去矣。有序送之,匆匆未及錄去,王元美自大名還,致彼撫公意,大各如王少宰所云當作書院山長耳。方爾次且,得元美此言,始復作行計。夏二不及附書。

  五月初十日至邢。道亨署篆。今初六日,太守始至。官中殊無一事,公庭闃然,未見南方為吏如此者。惟土俗儉陋,近來務為裁損,幾于貊道。然愚性甚樂之。第孤危之迹,終不自安也。

  與沈敬甫四首考選庶吉士,存老甚有意,諸公亦爭為言。而給事中又題本欲限年,此輩意忌。實違之,俾不通也。吾亦雅不欲就,但隨緣得一官,諸公自徒紛紛耳。

  人生出處有定,由人不得。讀「以木巳包瓜,含章,有隕自天」之辭,殊覺有味。「出宰山水縣【縣 原奪,依韓愈縣齋讀書詩補。】

  ,讀書松桂林」,有何不可?內閣無所事,日食太官之膳而已。有相知者云,更欲有所處。然僕殊自愛寂寞,令千載之下,想見楊子雲高致。閣中見揭高皇帝諭中書文云:「先書之天地,無有也;後書之天地,天地也。先書之聖人,無知也;後書之聖人,聖人也。」此語甚奇。若欲盡此言,則此官須與天地聖人冥會者,乃為盡職。今世求楊子雲,何可得?

  山城僻處,非當孔道。雖隔一湖,視燕京更遠耳。為五斗米折腰,意默默不能自得也。「生子癡,了官事。」官事未易了,奈何?丙丞相不案吏。僕性實不喜案吏,人謂不能。稍案吏,人僉然稱之。僕獨笑謂「吾非案吏者,聊以戲君」。然竟不案吏也。每視事,吏環立,婦人孺子繞案傍,日常有數百人,須臾决遣,自以為快。或勸自尊嚴如神人,又不能也。與太學生飲,人或譏之。然無太學生肯相召飲者;恨不得與老兵飲耳。人須當任性,何可強自抑遏,以求人道好?昨從顧渚山望太湖風帆,半日可到家矣。以公相知,及之。

  與陳吉甫吾兄何日計偕?明年過二月,恐僕又還舍,不相值也。王大夫真有故人情。然政不必依靠人,往來自任吾意耳。一日有事天雄,見向時石丞子執經門下者,與之坐久之,別去。人生何自苦?吾輩尚不可謂之老,然同時已半謝矣。府中夜臥,聞更鼓聲,醒然不寐。追念平生故人,欲如少年聚會,何可得也!偶人還,附此為問。草草。

  與顧懋儉四月二十五日、五月初四日、十九日書並至。是日亦有書寄家。珠卷為王內翰擕去未還,抄本在十九日封中,想見之。即無一字改者。但繫辭【繫 原刻作「係」,依周易校改。】

  後篇,謄錄錯誤,因改二股,不能記原稿耳。天下人非無識者,惟填榜時有鬼昧也。館試,嚮見徐少師,已面告不赴。後科果奏限年,士論亦頗為不平,類有媢嫉之者。然吾亦何意,大冶鑄金,金豈踴躍自謂我為干將、莫邪乎?日來讀書稍接續,甚好。但須沉著,莫輕放過。望并以此規切二子也。

  與萬侍郎【以下四首係馬政】

  駕還,欲約知友送之郊外,竟先日而去。其高風不可及,賢于東都門外送者幾千輛矣。僕黽勉于此,頗以楊子雲寂寞自解。然思潁之心,不能一日忘也。太僕志已梓完。僅一月而成,又無考訂,然于國家馬政因革之際,頗反覆深致其意。幸賜覽,有便,不惜示教。

  與曹按察雉城朱進士,曾負笈函丈。今魁秋榜,足為門墻桃李之光。惟鄙人昔在雉城,亦有從遊之舊,因其歸省,附候起居。太僕寺南滁有志,此舊無志,適茲草創。然于考牧一事,見今天下事徒日事紛更,而不察其所以然,往往類此,有可慨者;僕所以于此書因革之際,未嘗不反覆深致其意焉。惟覽而教之。

  與顧太僕

  續送到三縣牧馬草場碑,乞賜省入。此孝廟初年新政。所在勒石官廨,實為久遠之計。今若並移文畿內、河南、山東州縣,各拓一本送上,取載誌內,尤為有據也。謹白。

  江湖廊廟之隔,幸得一再晤言。遽出國門,不任懷悵。管馬官于太僕為屬,因被檄留館慈仁寺,校定志書。連日批閱,獨遼東、陝西、山西、甘肅行太僕寺苑馬寺,絕無文字可考。駕部掌故所存,乞煩令史查考抄示。及楊邃庵嘗以都御史督理馬政,不知何年停止。前此有以都臺巡督者否?又楊公所督,陝西一路;遼東、山西、廿肅亦曾有事差否?其餘有關馬事,可以指教者,不惜詳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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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別集卷之八  小 簡

與周澱山四首

  通家不得一晤,殊恨。昨自京口渡江,即從六合行。十二日,已抵郭外,寓報國寺。得董御史薦剡,想此時公亦有聞也。前年在部見高老,甚加惋惜。及會芳洲,抵掌而談。此事向寂然無及者,董公乃有破格之請;可知海內猶有人,不覺有貢公之喜也。

  方得抵【抵 依文意當為「邸」。】

  報,適有人東還,附上,亦私心之喜也。此中事殊異常,攝縣者日欲中傷。一日,忽發狂自繫太守前,殆若有神。吳興人喧傳其事。有光於世誠孤立,惟恃蚩蚩之民,猶欲俎豆于賢人之間耳。然益厭苦,唯恐去之不速也。人行速,秉燭書此,殊恨不悉。

  奴行,書略具,又使面陳,冀鑒私衷。平生不肯媕阿,今似落井而向人號者。然殊不然,直當明目張膽耳。近得閣老書云:「祖宗有法度,朝廷有威福,天下有公論,國之所恃以立也。而今法度不在祖宗,威福不在朝廷,公論不在天下,人持其說,蒼黃翻覆,以與天下爭勝而敢為不顧。紀綱决裂,風俗頹靡,人心紛亂而莫可收拾,不知何究竟。」偉哉斯言!錄以似吾兄,讀之一快也。北地極寒,珠米桂薪,殆不能度日。冬杪入賀,即疏乞歸耳。廳記并雜文,託傅體元錄呈,至否?方有書與陸希臯、俞仲蔚,頗覺暢也。廳記已入石,再寄二通,并神應記,乞視之。

  比至京,實欲求還田里。適時事一新,元老雅故相知,有此遷轉,以是不敢言去。此本無繫戀意,鄉里少年,何乃以梁國之鳥相嚇也?承念,及之。餘令兒子面悉。

  答周澱山適承教誨懇懇,愈增悲感。老父在堂,未敢以死。然所謂生民之至艱,荼毒之極哀者,雖強自抑制,淚如河海水,不能止也。亡者與尊嫂恭人同自南戴,服屬非遠。不幸以絕異之姿,嫁薄命郎。天下至寶,措置非所,珠摧璧毀,汶汶以沒,真千古之痛也。禮:「齊衰對而不言。」獨荷眷念無已之情,聊此奉謝。并錄報謝小簡數幅,欲吾兄知吾至情如此,類非世人語。世人見之,未有不大怪以為狂惑也。

  與王仲山

  欽承高風,末由瞻覿。向者山居之記,實乃致想之深,雖辭旨蕪穢,而神馳於烟波崖石之間,如罄欬於貴人之側者;然非敢以擬古人。公不如鄙斥,賜之衰【裒 依文意當為「褒」。】

  賞,不自意遂見取於名賢,獲華袞之榮也。為之大喜過望,而內顧僝然無當,卒又驚以疑也。更辱名畫及禮幣之惠,以先公墓石見委,敢不黽勉承役,自效於知己!使旋,草率奉布,不一。

  示廟中諸生

  諸君在廟中者,志意脩潔,藝業亦精進,深以為喜。但歲月如流,人情易弛,願更加鞭策,以成遠大。日逐課程,須遵依條約,寧遲發速,寧拙毋巧,庶幾有真實得力處。又此廟神靈,一方所崇奉,精神英爽,必萃於此。須朝夕提省此心,嘗與之對越,聰明睿智,自當日增月長而不自知矣。

  與吳三泉沈母文,草略殊不足觀。僕所以不辭者,非謂其能于此,蓋肄業習之也。顧汩汩俗學,胸中無此意味而強為之,斯汗顏耳。幸賜裁削,或甚悖謬,勿出可也。

  院試文字,一時酬應有司之計。既已,不甚記憶,性又懶書。度所以受知門下,有不在 此,毋苦相逼也。

  綠蕉可分,乞命守園者為銀鹿助強,以家僮他出故也。建蘭遺種,公固以棄之,并以賜僕,何如?僕舊時讀書東臯,後家居為作志,以為恨不得負其地以歸。今舍前所植,並公家物,則可謂負其地以歸矣。幸恕不廉。

  昨侍坐燈下,偶懷遠人,不覺為情所使。中夜思之,赧然汗出。此亦侍于君子之愆也,已知罪矣。晨欲往東臯,然心火騰沸,鼻中頗有氣息,遂嬾束髮也。

  子賓老母免役事,權在糧里,官府未便見察。若欲作書。事類無因,恐有按劍者。鄉間人見秀才甚大,便欲使之說事,可笑。

  辱公誤知,豈敢自處以薄?但由本性不欲作世俗寒溫禮數,密知公起居,足自慰矣。童子不能悉吾意,以故語及。

  有光久辱過愛,每以古人相期,自愧齷齪,負慚知己。中夜思之,痛心赧面。昨以亡友之故,傷其泯滅,輒強所不能,且欲執事一言,以為進止。亦以執事惓惓之意,令人忘其羞澀。而來書過加推獎如此,光何敢當?光何敢當。李習之輩,意氣何如,而韓文公抗顏為師。光何敢望萬一于習之,而執事以韓自處,則無不可者。光平日議論,豈能出執事涕唾之餘哉?豈大賢君子引進後學,法固當爾耶?抑以光之庸駑,重以激之耶?嗟乎,光何敢當哉?抑執事不以其不可教,因而成就之,則光也不敢不勉。異日或不負為門下士,執事之賜多矣。

  彌年沉痾。無一日強健。而學荒落,坐視歲月之去,惴惴焉恐有所失墜。無聊之甚,大不類少年意趣,以故不能時修禮節于左右。可謂之簡,不可謂之負也。僕雖極愚,然亦有耳目,黑白醜惡,不至甚顛倒。私自念:執事,僕所當終身服事者。他人之望門下,曾不得側足而立,雖執事假之詞色。終以不類自引去。僕乃得置門籍,令比肩為人。如是而猶有背戾,非禽獸好惡與人異者,不至此也。執事常時有所教訓,未嘗不佩服以為至言。顧僕外之所示者,常不及內十之一,若不能有所承受,此乃質性已成,不可矯強也。且執事業已知其可教而教之,又復疑其人之從之與否,則執事之過也。僕若好諛而惡聞善言,則見絕于門下亦久矣。水之為物,流動而善入,然丈五之溝,朝盈而夕除。頑石伏于道左,愈久而不易其處。執事將何所取乎?早間得書,意執事垂念之切,覺僕疏遠,教誨之至,惟恐其不從,故為此言激之也。無可答者,遂謝來使。然終不可不自明,輒復喋喋。病中遣辭昏晦,終不足以盡意,乞亮之。得寓圃雜記,甚喜。計八十餘葉。可留二三日,錄完幸納。

  初約會時。草率相敘,事又創於表兄,僕不宜妄自主張。表兄又不即言,實不知其意何如也。僕、表兄,雖俱在門下,新故亦微有不同。豈以表兄有親附之意,而僕乃有自外之心?且諸君意不在會也,特欲因緣以接餘論,即執事不肯幸臨,諸君從此解體矣。僕特以輪次當速,乃實諸君之事,非僕一人之私也。僕雖得譴,而諸君何罪焉?明日與諸君拱候。拱候之不至,則相與候于門下,必得請,乃已。僕無知者,稚子畜之而已。勿以大人意見,與之較短論長也。

  前夜得侍左右,語及僕家事,多方顧慮,言人所難言。僕何人斯,乃辱執事知愛如此!而來書又復推獎太過,以為與僕談論,比之飲醇。此非僕有所感動,蓋別久復聚,人情當爾。僕以庸才,不能自恣放如古豪傑。幸而耳目未甚昏塞,自少讀前人書,往往若有概于中者。私心以為是猶飢之必當食,寒之必當衣。非曰虛名美舉,足以艷慕人而已也。顧末俗意見,自為一種。間出一語,稍或高聲,共訾笑之以為狂,掩耳走去,至不欲聞。用是默默無所言,以為雖言亦無益。頃歲補學官弟子員,衣冠之士二百餘人,時嘗會聚堂下,笑語喧譁,而僕踽踽無所與,讀壁上碑刻,仰面數屋椽耳。雖稍與往來謂之相厚者,至今亦不知僕為何如人。乃辱執事知愛,期以古人,以是不覺盡言于執事。在他人謂之嘿,在執事謂之辯,執事所謂可人意者,乃所以為拂人意者也。執事恐南北仕宦,未免乖違,亦不必為此無窮之慮。常憶去年此日,酌酒池上,于時梅花將發,天氣融融如春仲季,日初沒,西南雲色郁然,與溪水照映。兼有王生餘樂。明旦,辱以詩召,有「花枝那負隔年期」之句。今豈可得耶?乃知離合目有數,即今日前而已然矣。呂成公初婚,一月不出,乃有左氏博議。人言有無叵測?然使僕效,亦無不可,但偶未能耳。來索前書,未敢如命,留之以志吾過。

  有光頓首,三泉先生侍者:夫人之所畏者,必曰勿使某人知,又曰毋為某所短。如執事者,從容出一言以相讓,于僕已無所容。今書傳之不快,又眾辱之。藥之苦也。更有毒耶?雖然,僕乃有以知執事愛僕之深也。顧僕亦非剛愎文過者。前書所云,中頗冤抑,聊自明耳。僕于自責,實不敢少恕。居常悒悒,愧見鏡中影。與人言,亦無味。自念十一二時,已慨然有志古人,比于今猶碌碌不自克。凡人不為君子,則為小人。古豪傑之士,日夜點檢,然病根卒不能去。顧余何人者,見人呼為小人則怒,自揣得為君子否也?孟子曰:「人能充【充 原刻誤作「克」,依孟子及大全集校改。】

  無穿窬之心。」又曰:「充無受爾汝之實。」若此者,所謂義也。然「充無穿窬之心」,必施于有穿窬之心之地;「充無受爾汝之實」,必施于受爾汝之時。乃今得其幾矣!執事謂僕得某人之半,執事雖以謂僕即其人,可也。雖以謂僕盜跖,尤可也。朝歌、勝母,古人所惡。但曾參居之,得益深色養,墨翟入而聞樂更悲耳。故曰:「益用凶事,固有之也。」昔人謂種樹者,爪膚搖本,而去復顧。適有以害之。僕謂樹無知,不能自長,使其能自長,即謂知方承主人佳意,當一日拱把也。豈可謂害之?今而後,僕知所勉矣。別後多事,延緩至今,乃始得作書以謝;知長者不當復念人過也。

  贈言一首,繕寫如右。僕謂易,深有感于否、泰、姤、復之際。蓋天下之壞,其始必自一人始,而其治也,亦自一人始。此僕于執事之行,深為之惓惓也。自惟鄙拙,不習為古文。聊發其所見,不能櫽括為精妙語;徒蔓衍其詞,又不知忌諱,俗語所謂依本直說者。幾欲自毀,而又不能已也。僕年已長大,一無所成,慚負古人,居常嘿嘿不自得。執事行且立朝,功業當遂赫然。僕若不至狂病,異日得遂所圖,于是從容閒暇,與田夫野老歌咏先生長者之德,紀述太平之盛事,以振耀千百萬年,視彼班生為竇氏執筆,愧之千載矣。區區今日,非所論也。

  與顧懋儉蚤所諭,極知孝子之情。顧力不逮古文,又與今人背馳,可歎耳。目下尚有三四篇,皆為貧子乞貸之作。如先大夫,迺須掃室焚薌,不易為也。貴州統志付來一觀。

  與沈敬甫四首午睡起,閱諸論,信如所諭,中有實物者也。大抵得于四明為多。或言四明誤君,定謬耳。此等之作,混于數千卷鳥言之中,有鼻孔者必能別之。不知何以沉滯至此也?

  為文須有出落。從有出落至無出落,方妙。敬甫病自在無出落,便似陶者苦窳,非器之美。所以古書不可不看。

  旋字、枕字,即入杜集中,便稱佳。上乘法全在此也。字所以難下者,為出時非從中自然,所以推敲不定耳。餘已悉。

  大水沒路,不通人行,遂至音問隔絕。此鄉懲連年亢旱。今歲卻種花荳。淫雨渰爛,奈無圩岸,橫水泛溢,莫能措手。昨兩日雨止,覺水退一二寸。一年所望花荳,已無有矣。方令人番耕,買秧插蒔,倍費工本,又太後時。然不無萬一之望。人來言,西鄉極恇擾。非是此地高強,此閒人耐荒,西鄉人不耐荒耳。文字三首,送敬甫、子敬、懋儉共觀。嘗記泉老說,王濟之官至一品,富擬王侯,文字中乃自言家徒壁立,可笑。吾無隔日儲,然文字中著一貧字不得,殆不可曉也。

  與高經歷翰林侍制劉德淵墓表,學士王惲撰。在城西西丘里程家灣。隱士林起宗墓碣,在城西南永安村東一里。蘇天爵撰。都尉墓在縣西南十五里,有古塔,刻馮氏族姓。已上三碑,乞訪問,每搨二本見惠。

  與王沙河過縣重擾,多謝。治內有石碑,煩命工搨數本。楊誠齋云:「除卻借書沽酒外,並無一事擾公私。」切勿見訝也。

  與徐南和向求慧炬寺斷碑,又城北東韓村東嶽廟中有開皇石橋碑記,并乞命搨一二本。官舍無事,頗慕歐陽公集古錄,奈力不能也。以此相累,幸不罪。

  與邢州屬官

  匪材備員邢中,無能有益于民。屬歲之不易,不自度其力之不能,為民乞哀。蒙上官之採納,視他年解俵,差為省易。然又皆賢宰之夙夜殫瘁,使鄙人安享受成以無過謫也。茲幸稍遷,念一歲中相敘,自知鄙拙,不周世務,而每辱教誨;便此違別,不能無情。日夕惟冀望內召。草草布此為謝。

  與傅體元二首得書,承相念。每讀李習之文,見其欲薦天下之士,急於若己之疾痛。使習之得志,真古之所謂大臣宰相之器也。而或有譏之者,隘矣。省足下書,意慘然又自傷也。自歷任以來,覺此官最清高。前在京師,見居要路者,乃日騎馬土,伺候大官之門,高人達士以此較彼,殆若勝之。此晨門、封人之徒,所以見慕于孔氏也。特中間又有不容久處者耳。兒子落魄,然身世之事,吾亦不能自慮,安能慮此!所謂「若夫成功則天也」。有詩寄來,曾見之否?宋廣平墓在沙河,有顏魯公碑,前令方思道于沙土中出之,此碑歐、趙亦未見也。碑文頗有與史異同者,乞寫舊唐書宋璟列傳,便附還人,欲相稽考也。文字頗以為戒,絕少作。有一二篇寄兒子,欲觀,從彼取之。不悉。

  與王子敬十首午前託敬甫以文字相示,見否?可齋記欲得伯欽書,煩轉求也。北窗梅花,如對君 矣。

  二石說奉去。歲事交併,栗家事欲俟新春。平生無一事不嘗,獨不曾對吏。今亦不可不一試也。

  見郡丞,自謂老吏,語滾滾不休【体 同「休」。】

  。緩征之說,殊不可入。蓋自郡中來,受撫公旨也。為壙志作權厝志,視葬志頗詳核,然不能奇耳。孫文亦不高。漫往,乞評之。

  來書善敘事理,恐不能復伽文飾也。熊君乃有皇甫度遼之風。平生悔見貴人,獨此行為無悔耳。事亦已即决,甚明達。向人昏聵之事。泥團不足盡之也。

  道上沮洳,不通信耗。昨人還,得書,并子和書,荷相念。內人且就舘而久病,疑慮不能出。事未竟,少須不妨,始初,猝暴難當耳。此易與也,郅都、甯成自不易為之。盛六來,道其行事多可笑,令人不復恨之。

  莊渠書求孺亨校定,不出府公意,事體合如此。兒子傳示欲隨年編次,附入周禮、春秋、大學諸書,甚善。若了,可封寄宅中。見,乞道之。陸子潛荒政十二解,即借示。府中敬甫有名否?

  事未能遙度。文書已下,恐無更變,且得的確,乃可行也。計此門一啟,士大夫如墻而進,尚容鄙人置足耶?昨陳子達書來,勸入城。答之云:「此間有二奇,不見戴烏帽乘軒人,盜賊數過門,不肯入也.」此間未嘗不荒,小民習慣,更安帖耳。

  連日臥病,青山綠水已無緣分。惟有讀書,又不肯假借,使人浩嘆。沈君詩,俟少間作也。

  吳興使人還,得書,并惠橋記及圖書印,深荷存念。過家,會子欽,又承書惠。僕每相念及,恨不得日日致書左右耳。在試院中,託程秀水,竟不果也。錄文,見世情危險。每不欲上人,亦大吏為之。其五策問并前四道,承乏不辭耳。最後丈量均徭。卻竄入鄙語,如所諭。可謂淄、澠之水,易牙能辨之矣。朱守想非俗流,至京,當候之。

  老况不堪,明春非討差,即請老。子長、孟堅,今世何可得也?與麓已進奉常,太巖改璽丞。初到,未相見。阜南衙門熱喧,亦少會,然每見,殊有猜疑。兌隅行邊,久不還,方念之。大抵今日京師風俗,非同鄉同署者,會聚少。人情泛泛,真如浮萍之相值;不獨世道之薄,而亦以有志者之不多見也。

  與徐道潛向云萬樹梅花,徒見其枝條。山中猶寒,即今多未破綻,日令慎奴探之。居人云:年嘗到二月中,花始齊。魯叟乘此時來,且有月益奇耳。今歲節氣晚,若要桃花,須清明後也。社約,初意合得亦好,但諸人志趣終不同,當以閉門為上。魯叟亦豈可受此羈紲耶?僕在此,亦甚苦。作文,每把筆,輒投去。欲從山僧借楞嚴經,以自遣耳。日夕望面晤,不復多及。

  與陸五臺向者輒敢通書于門下,乃辱不鄙,還答往往多推獎,兼以教誨之語。然如此年時,欲南山射猛虎,其為不自量,可笑也。沈茂才來顧、特因致謝。水利纂一部,附奉左右。此為東南利害甚大,使者祇以空文應詔耳。幸賜省覽。

  與姚畫溪徐龍灣

  謹遣小兒拜謁。不與為禮,則長者之教誨深矣。

  與馮太守性理稿僅閱一過,草草殊不詳,略加朱點為別。舊有點識,無容改評矣。序文平正通達,殊不類近時軋茁之體,真有德之言也。中間堂聯,再書二聯奉上。乞賜改教,擇用其一。

  與沈上舍前者見過治所,已束裝,殊恨不能為主人也。風慕蘇長公之高風,買田陽羨,聊欲效顰。吾兄杯酒戲言,忽遠遣人來,其重然諾如此,僕遂不欲北行。大丈夫不負國家,何愧?只去就可以自决耳。

  與管虎泉每辱不棄親末,眷念之勤。臨行,又不及為蔬飯以謝別,罪罪。諸令舅亦必見怪也。兒婦暴亡,適官舟已在城下,諸役皆集,老來又不堪哭聲,遂不可止。「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逃。」家事如此,且無顯擢可以行道,而為此役,真大愚也。

  與顧懋儉二首奴至,道欲東來,意如飛動。感嘆久之。與世益無緣,乃辱二三君子不鄙夷,真猶菖蒲葅也。日下相見,諸不及。

  五燈會元,幸為致之。近來偏嗜內典,古人年至多如此,莫怪也。

  與沈敬甫十八首

  五弟來,得書,極荷見念之意。得失自有定命。若以見知,有一毫希覬,便非吾心,所以遲遲而去。俗人不能知也。此回遇大風,絕江、淮而度。江中景物更奇,略具諸詩中。前日託舍弟,亦不及專錄寄去。今止錄去江中一首。日下當還,諸所欲言不盡。

  親故懶作書。向為公言,鐵劍利,倡優拙,固耶?每攬子厚囚山賦,亦自無聊也。人還,附此。

  去年在京師,一日,與華亭林與成對坐虛齋啜茗。吾問與成,近寄家書否?與成答云:亦自無可寄。吾來三月,親故書問殆絕,祇為無可寄也。敬甫近况何似?太玄曾了得否?兒子輩恐遂為俗流,教他看老父字說。有信來,未嘗道及書中事,何也?

  風俗薄惡,書生才作官,便有一種為官氣勢。若一履任,望見便如堆積金銀。俗人說無餓死進士,此言尤壞人也。

  文字殊有精義,然使讀者不能不以文害辭,以辭害志也。為子欽新得寧馨,取小字壽孫,用秦璽意,卻新也。此後湯餅之會,更可使與否?一笑。

  子欽為我行,所謂「中流失船,一壺千金」,意甚喜。即為書陽曲序,明日可來觀之。

  向者無儲,不能久留。北舍,數過不鮮也。前言戲之耳。敬甫近來甚有悟處,一件悟,無不悟也。嫗頗黠慧,往往能隔壁識別人耳。

  見來書,可怪。心甚傷之。士之不得志,當有此意念耳。然須放胸襟寬大。「死生亦大矣」,此是莊子不覺失語,聖人無此語也。

  文字亦佳,但不知與其人平日往來否?如但學中識面,便送之,得無類投人夜光乎?「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聖人言,句句可思也。

  吾祖誕辰,在今月廿二日。衰門不能如外間彌文。又諸父在,僕不敢主。允齋有美意,相知者數人鷄黍為懽可耳;須不可有雜賓也。幸致意。

  喉中嘗有痰,殊不快耳。不如意事,不如意人,須勿置之胸中可也。

  顧伯剛欲梓三泉遺文。敬甫有所藏,悉付來,或更為之求訪,此亦門人之責也。吳甥來,數言之。相見,輒忘耳。

  性命之說,聖人蓋難言之。欲作一論,紛紛竟未有瑕。眼前事無當意者,大率六十四卦中一困字耳。家姊丈行有期,已託子敬往借宅,可與養吾知也。

  兩次承問,皆失答。所往類多庸奴,適受其戲侮。史稱淮陰家貧無行,乞貸無所得,不幸類此。傳云:「向為身死而不受,為宮室之美,妻妾之事,所識窮乏得我而為老。」殊自傷也。

  純甫手書,此于其家得之,非欲外人知也。其胸中耿耿如此。三復,為之流涕。今並付去,幸為善藏之。

  向借繩索,有書,竟不見報。沒田殊苦。然文節公大石,已置之庭中,飢亦可餐也。

  城市中耳目日非。來此,雖極荒絕,能令人生道氣也。遊山記殊有興致,略看一過,僭抹數行,不知何如?因淚多傷目,不耐久看文字,極困悶也。舊與純甫遊此山。山北破龍澗下抵白龍寺,尤奇勝。有泉一道,從破石問下流,可一里。相傳有白龍破此山而去,其形勢真如劈破,幽泉亂石,相觸淙淙有聲。旁多珊瑚瑤草。石罅間時有積雪。賢昆玉不曾到此也。讀記,因懷純甫,為之惘然耳。

  與某三首僕以未造朝,不得至東郊一望車塵。大丈夫豈效兒女子情?只人世知己難得耳。遠別,不能不惘然也。有便,當奉聞。

  承寄書,比出京,方得之,遂不及報。然壯足下之志,必能進于古無疑也。顧非可徒言,在積累而至之耳。昨到家,甚念,欲一見。然久出,應接紛紛。知足下以疾不至。雖至,亦不能從容論究,奈何?宋史,何人乃敢爾?附遼、金,亦儒者之嘗【嘗 依文意當為「常」。】

  談,即耶律氏猶可。金源奄有中國一百十有七年,此可此之劉、石,為辱載記耶?老大沾一命,恐有簿書之擾,而此志殊不衰。若天假之年,必能有成也。

  還舍時,不覺忙過,未得略從容款坐。此行真愧故人,可謂往來不憚煩者也。佛有兩遇謗,孫陀利、旃遮女者,此自不知佛,于佛何損?修到時,謂達推山,何懼也?邢中極有高僧。土人略不知之,僧家亦無知者。所謂乘、志,尤闕陋無徵。僕頗訪得之,欲表著其人,此等皆有得者。劉太保見宰官身,不誣。宦途所見皆可獻。思與吾丈一談,何可得?

  與王昭明甲寅之歲,播越山中,得日領教誨。方爾還定,而公遽有遠役,隔闊遂逾一紀。老大以來,惟有孺亨與相親依,不意遂至溘然,身後事極可痛 【痛 原刻誤作「病」,依大全集校改。】

  心。聞公往來吉水、永豐間,頗以自得。而一二年間,雙江、念菴,相繼凋謝,顧公亦何所嚮,寧無顧念桑梓之懷乎?恭簡公集,向王知君委校定,僕不敢自專,並與孺亨商榷,而李純甫不盡依用也。公邇來當益復深造,不知有可以見寧教否?僕晚得一第,而祖父皆不在世,「千鍾不洎吾心悲」,徒增傷痛耳。今當為令太湖之濱,採山釣水,聊為吏隱,無足言者。同年胡原荊之任,附此,不備。

  與張通府城外積聚,實為餉賊之資。前日曾面啟,乞下令剋日搬載入城。今經三日,未有應令者。但聞賊在新塘徐監王家運米,滿載而來,恐有攻城之計,是我受坐困之勢,而賊反得因糧之便也。更乞嚴督各鄉積米之家,如仍前梗令,即以軍法從事。或聽百姓隨力搬取,或即放火燒盡。及餘麥栖畝,加乞督促即時割刈送城。海上用兵三年,我師所以不得志,實在于此,而議者不察也。不然,以饑疲之賊,深入吾地,雖百萬之眾,其何能為哉?軍旅之際,非威嚴不行,乞賜採納。賊自新塘載米西行,不由新開河,從真義出,此往蘇州之道也。如有攻城之計,必南來過北,出東門。宜密于北或北城灣,俟賊船經過,用佛郎機鉛銃打破其船。但賊過北門,必從夜來,當謹備也。

  與凌廉使承賜水利疏,其為東南之利大矣。捧讀太息。昨有奏記,非敢為激發之行,蓋官守當爾。若坐地方言者之罪,毋乃假借豪右 【右 原刻誤作「石」。】

  ,而虐煢獨過甚耶?今更有所陳者,劉清惠公身沒未幾,門戶衰零,孫女被戮辱以死。今幸得昭雪矣,其孫復坐大辟。劉之夫人,至縣庭跪拜,令人泫然。閱其獄辭,殆不至死,似文致之也。以清惠公之賢,庶幾所謂十世宥之者,况先皇欽恤之命,新朝曠蕩之恩耶?惟執事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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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別集卷之九  公 移【谳詞附】

蠲貸呈子

  呈為乞蠲貸以全民命事。自倭奴犯順,滄海沸騰。全浙之寇,蘇、松為劇;蘇州之寇,崑山最深。本年四月初五日,倭寇萬餘,東南自上海、嘉定,東北自太倉、常熟,分道寇鈔。西南入華亭、吳江之境,西北入長洲之境。本縣七鄉十四保,在合圍之中,所至蕩然,靡有孑遺。賊船結舟宗新洋江,綿數里,晝夜攻圍。城中百計支吾,凜然孤城,僅僅自保於垂破之餘。而富家巨室,財力亦殫盡矣。賊自四月入境,六月出海。百姓逃死,稍稍復還,則屋廬皆已焚燬,貲聚皆已罄竭;父母妻子,半被屠刳,村落之間,哭聲相聞。時六月將半,農功後時,流離死亡,工本不給。其間能冒白刃,藜羹藿食,耕耘于寇賊之衝者,不能什之一二。而亢暘為虐,自六月不雨,至于九月,禾苗槁死略盡。古者五穀不升,謂之大侵。天災流行,國家代有。然未有兵荒賦調,併于一時,如此之亟也。

  顆念東南之民,父子祖孫,為國家力田,以佐百餘萬之經費,今百八十有餘年矣。常時災沴,亦知君父所急,不敢以希曠蕩之恩。惟是今日遭百年所未有之變。亦冀有百年所未有之恩。迄今冬月垂盡,德音未宣,而有司開倉征斂如故。鞭笞之威,更甚往時,百姓囂然,莫必其命。傳相驚疑,以為朝廷遂有棄置東南于度外之意。夫上之所以求于下者,度其下之足以求也;下之所以竭蹶以赴上之命者,亦自度其足以供其求也。故上安下順,而兩不相傷。古語曰:「焚林而畋,明年無獸;竭澤而漁,明年無魚。」若今日之事,得無類畋于無禽之地,而漁于無魚之澤乎?皆因荒札瘥之餘,百姓嗷嗷,謂當以王命施惠,家賜戶益之,猶不能濟,而反從而浚削之,民命窮矣,無可往矣。雖抗倭王之頸,空海中之國,天下事乃可慮耳!

  自古國家多因外寇,征賦不息,加以水旱,百姓流殍,有司不以實聞;上下相蒙,以致莫大之禍,常生於不足盧之中。自倭賊凌犯,無賴之民,所在為之鄉導,助其聲勢,其所以能以寡為眾者,此也。即今草竊,處處有之。一里之間,數家之聚,枹鼓數起。近者嘉定縣令巡行阡陌,頑民嘯聚,竪激變之旗,至白晝臠殺縣學生員,令乃狠狽而還,置之不敢問。人心易與為亂如此,豈可不豫為之所哉?

  承平日久,民不知兵。自罹此寇,百役俱興。庀兵簡徒,增陴浚隍,無一不出于民。而海防之豫借,丁田之日增,比之常時,且輸數倍之賦矣。若不曲意拊循,大破常格,將今年田租盡為蠲免,東南之禍,殆不知所終也。

  天下事,愚民既不敢言,惟有司之力足以言之。然蘇子有云:「吏不喜言災者,十人而九。」不可不察也。某等叨國家作養之恩,切鄉里同室之難,敢冒出位之誅,為東南億萬生靈少乞須臾之命。伏望仰體朝廷好生之仁,蚤賜旅行,實宗社無疆之休也。為此具呈。須至呈者。

  處荒呈子呈為議處災荒,以蘇民困事。本縣自去年四月至六月,海賊屯聚境內,四散燒刼,耕耘失時。加以亢旱,竟歲不雨,五穀不升,所在蕭條,寇盜蜂起。節蒙巡撫都御史屢為聞奏,萬姓感悅,以為憲臺憂國愛民之誠至于如此,雖轉死溝壑,亦所不恨。今經歷歲月,未見朝廷有曠蕩之恩。譬之又母于其子,醫藥禱祀,無所不至,病勢日劇,其子亦知父母之無可為力,然猶宛轉號呼于其側,以求須臾之命,此某等之所以懇凟而不已者也。

  伏見邸報,有折銀之議。查得嘉靖八年,折兌一百七十萬八十石;嘉靖十年,折兌二百一十萬石;嘉靖十二年,折兌一百萬石;嘉靖十四年,折兌一百五十萬石。以前皆是平常災荒,手兌運四百萬石之中,折兌之多有至二百餘萬石者。今來折兌,欲得比炤嘉靖十年,更加寬多,庶于准折之中,得蠲貸之實矣。

  又崑山一縣,被寇獨深。蓋賊由上海、華亭、嘉定、太倉、常熟諸道而入者,皆至崑山而止。盡崑山之西境,始入長洲之邊;盡崑山之南境,始入吳江之邊。當時蒙糧儲道告示,稱撫按俱批到,以崑山、太倉、嘉定為災荒第一。今邸報卻以崑山與長、吳等縣一同。欲乞比例上海、太倉等處,與長、吳略分等第,庶于通融之中,得處補之宜矣。

  又據本縣丁田一節,原係十年,每部分為十甲,輸撥均徭。嘉靖十六年,本府王知府改變舊法,定為每年出銀,每丁,銀一分;每田一畝,銀七厘七毫;官為收貯,自行顧役,以免十年之輪編。今則輪編自若,而丁田歲歲增加。計今年本縣丁銀,加至四分矣;田銀,每畝加至五分矣。通計一縣,增加三四萬兩。假使蒙恩得免三四萬兩之糧銀,而實增加三四萬兩之丁田,是巡撫大臣累奏不能得之于上,而有司安坐而奪之于下也。議者往往以時事為解。竊見海上用兵,于今三年,軍興百需,若開河築城造船,及甓城敵臺,兵杖火器勇夫,加邊防海,諸所取給,不於田賦,則于大戶,與夫詞訟贓罰等項,並不取于丁田也。則此三四萬雨之銀,蓋有神輸鬼運而莫知所在者矣。伕乞查炤祖宗均徭舊制,行下各府州縣,毋得仍用嘉靖十六年書冊,重復科差。變亂成法,以資溪壑無窮之欲。庶于臨時救荒之際,寓永遠便民之策矣。

  某等又思,折銀之議,此亦涓埃之惠。若于今日時宜,非盡為蠲貸,百姓决不能安其田里,糧銀終亦無所措辦。况海賊尚在猖獗之際,敺民為盜,將來之禍,有不可勝言者!為此具呈,伏乞早賜施行。

  陶節婦呈子

  呈為旌表節孝,以厲風俗事。有本縣六保民陶子舸妻方氏,年十八,嫁與子舸為妻。纔及期歲,夫即病死。本婦數欲引决,念姑陸氏在堂,抑情忍志,竭力奉養。姑本寡婦,並厲節操。晝則共室而居,夜則同衾而寢,頃刻不相違離,恩愛逾于母子。自夫死經今九年,鄉里莫不高其獨行。于本年七月內,姑患痢疾,六十餘日,肢體潰爛,床第腥穢;婦抱持寢處,澣濯垢衣,人皆為之掩鼻,婦獨自以為不覺。其姑不食,婦亦不肯食,姑時為之強食。未死五日前,日日悲哭,水漿不復入口。于九月九日,姑亡。出衣衾殮具,皆素備。已殮,即屑金和水服之,不死;復徘徊井上,欲自投,井口隘,不能下;因入憑柩而哭。比夜分,呼婢冬女隨行,至舍西池邊,戒婢勿令家人知覺。婢年十二歲,果畏笞,不敢言。遂躍入池水。水清淺,浮沉者久之,乃死。婢尚不敢言,而哭甚悲。家人覺其異,跡問之。得其尸,兩手猶握茭根,甚牢固。及殮,已二日,顏色如生。一時遠近來觀者,無不殞涕。

  先年,夫弟營子舸葬,婦欲為同穴,夫弟逡巡未應。婦即捐己貲,使人為同穴,不踰時而成。至殮姑時,獨無棺中褥,婦取綾被。中裁為二,縫以為兩褥。其死蓋先定,非倉卒自引决者。

  某等思得婦人之從夫,要以致死為極至。雖或出于一時之感慨,無不有係於萬世之綱常。故國家皆以為有關於化理之原,而於法令固在旌表之例。今寡婦方氏,年甫及笄,室無抱子。事夫之日,僅至期年,養姑之勤,垂及九載。節操凜若冰雪,孝道通於神明。迨老母既終其天年,即自從夫子于地下。死生先後之際,罔不得宜;纖微委曲之間,略無可議。此于其他死節,尤邁等倫。誠絕異之姿,卓越之行也。為此具呈,乞轉為聞奏施行。

  回湖州府問長興縣土俗長興縣地介湖山,盜賊公行,民間鷄犬不寧。自廣德、宜興往來客商,常被刼掠。告訐之風,浙省號為第一。上司雖屢有明禁,及其訴告,未有不為准理者。蓋以敢為欺誑,其詞足以聳動之也。至于株連追逮,或至數百人,經涉司府,曠歷年歲,民間恇擾,不能安生。田制雖有定額,其俗以洪武祖名為戶,徵收之際,互相推調。又有田連阡陌,而戶止數畝者;又有深山大戶,終歲不聽拘攝者。緣吏治苟且,養成此俗,已非一日。雖有龔、黃、卓、魯之政,亦非期月之所能見效也。

  送恤刑會審獄囚文冊揭帖

  長興縣為獄囚事。該本縣具上囚帳,除軍徒外,凌遲處死三名口,斬罪五十一名,絞罪二十五名,凡凌遲斬絞,共七十有九名。

  古者天下治平,斷獄居前代十二。唐開元之盛,通天下死罪僅二十四人。今以區區二百里之縣,死罪之多,至于如此。職每當臨省,見獄犴充盈,拲【拲 原刻誤作「拳」,依周禮校改。】

  梏蓬垢,投地鳴號,未嘗不為之惻然痛心也。使此輩果當其罪,猶若在所哀矜,而多有無辜枉濫者,寧可不為之申理!不自揣量,每與院道爭之。去歲察院會審,頗蒙採納,所全活者數人。顧惟迂愚,不知觀候顏色,逢迎意旨,遵守成案,所得罪者有矣,終不敢自昧其心也。大抵此縣湖山阻深,掠鹵之習,浸以成俗。土風剛猛,睚眦之恨,輒致殺人。又有所謂白捕者,專誣指平人為盜者也。有所謂訟師者,專教唆詞訟者也。以故所獲之盜,未必盡真,而或被株連之害;所償之罪,未必盡當,而或罹羅織之冤,蓋一時有司之審聽,或有未明;而日久民間之公論,未嘗不在也。

  今幸明臺臨郡,莫不翹首以望再生。伏乞特垂明恕,以清此經之獄。如廬、扁之治病,無所不加意,至於疾痛哀號,宛轉床褥,尤宜所急救者。書曰:「宥過無大,刑故無小;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夫過之大者可以宥,罪之疑者在所輕,堯、舜之聖,寧自處于不經,誠恐悞而至於殺不辜也。易曰:「雷雨作,解,君子以赦過宥罪。」當解之時,聖人于其有過有罪而赦之宥之,非謂特赦宥其無過無罪者也。今先皇帝恤刑之敕,蓋好生之德矣;聖天子大赦之語,蓋雷雨作之時矣。伏望明臺以典、謨、易傳之文,奉宣聖人之德意,施曠蕩之澤於窮絕之鄉。使覆盆之下,咸仰日月之明;解網之恩,遠被湖山之外;則和氣之充,豐年之應,百姓自以不冤,而有司亦與其休矣。

  古人有言:今之獄吏,上下相驅,以刻為明。深者獲功名,平者多後患。鬻棺者欲其歲之疫,利在人死也。今治獄之吏猶此矣。又云:祖宗之仁德,猶元氣之在人。不使有識縉紳之士議之,而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以傷元氣,非國之福也。今所上囚帳,上寫前供,故多深文刀筆之為。所有下吏所知,略條具于後,用助欽恤之萬一。伏惟裁省。

  長興縣編審告示

  長興縣示。當職謬寄百里之命,止知奉朝廷法令,以撫養小民;不敢阿意上官,以求保薦;是非毀譽,置之度外,不恤也。為照:糧長自洪武以來,具有成法。伏讀諸司職掌:「該辦稅糧,糧長督併里長,里長督併甲首,甲首催人戶.」又伏讀大誥:「糧長之役,本便于有司,便于細民。所以便於有司,依期辦足,勤勞在乎糧長,有司不過議差部糧官一員,赴某處交納,甚是不勞心力。」又云:「往為有司徵收稅糧不便,所以復設糧長,教田多的大戶,管著糧少的小戶。想這等大戶,肯顧自家田產,必推仁心,利濟小民。特令赴京,面聽朕言,關給勘合。」祖宗立法為民之意,如此之精詳也。然在國初,亦多有不設糧長之處,惟江南田賦最重,所以特設糧長。至今二百年矣。名臣碩輔,來至拊循者,豈不能深思遠慮,為民興利除害,補偏救弊?而卒莫能易也。

  今浙中所謂里遞者,當職未能徧識朝廷典故,實不知所以奉行。往以愚直,致忤分守道。蓋當職實見本縣里甲彫敝,一里之中,十甲少有全者。其有僅備名數,亦非丁多有田之家。而丁多有田之家,常歲已充糧長無遺脫者矣,不當復求糧長于里甲之中。夫丁多有田之家,其在一甲,往往占十甲之田;其在一戶,往往占十戶之丁。又有不止于此也,所謂豪民侵陵,分田刼假,莫甚于今時。乃又議將所謂豪民者優假之,而使單丁隻戶、貧無立錐者,執縶箠楚而代之役,是誠非迂愚之所曉也。

  當職所以謂欲先丈量田土,重定里甲,使十甲俱全,如祖宗之制。然亦當遵奉諸司職掌,「糧長督併里長,里長督併甲首,甲首催督人戶」,不應頓去糧長之名也。若此,則所謂朝京勘合可廢矣。如朝京勘合不可廢,得不近于欺罔乎?前歲已迫十月,致忤分守道,至遣他官來代其事。當職恐重害小民,因連晝夜編定,雖承里遞之文,實用第三年之糧長。所以用第三年之糧長者,以前官將一縣大戶堪當糧長者,編定三年輪當,此勞逸更休之法也。今審里遞,即前二年者巳經役過,而後一年者獨得以規避,彼亦有不能心服者矣。

  今縣中姦頑不逞之徒,造為謗言,誑惑大吏,詿誤府縣,拘縶窮民以代之役。往往有逃移他境者矣。其有不能去者,或田止十畝,或二十畝,一家父子祖孫相傳之業,盡粥之矣。又有少妻幼女,離賣償官者矣。其又有自縊于街市者矣。及豪民與姦吏為市,許之免以取其賄,而陰為認保侵收,而欠逋之數,仍注其人名下,使之終身逃逋,不得歸者矣。又有欺其孤弱,管收糧銀,公為逋賴,方見追比,不能賠償者矣。

  當職北還過江,沿途來愬,未嘗不為之痛惻也。到任以來,稽查後來所更,既有逃戶不曾應役者,被拘勉強發兌,而解戶亦力不能支。况署官雖已更變,亦自悔其非,原不曾定有冊榜。見今上司催督起解各項錢糧甚急。緣後定里遞。出豪民姦吏之手,漫無可憑。相應仍照初編榜冊。其後定里遞逃者,徑除其名,使後無掛累。若漕糧巳經發兌者,則免其收□。其白糧等項已解者,追原編大戶,照數出銀,以還貧戶。仍告地方,招還逃亡之氓,使復其業。

  當職為民父母,豈不欲優恤大戶,而專偏重小民?特以俱為王民,爾等大戶,享有田宅僮僕富厚之奉,小民終歲勤苦,糟糠裋褐,猶常不給;且彼耕田商賈,大戶又取其租息,若刻剝小民,大戶亦何所賴?况大戶歲當糧長,不過捐毫毛之利,以助縣官;若小民一應役,如今之里遞者,生計盡矣。如之何不為之憐恤也?

  當職為此,惓惓告諭。爾等大戶,各思為子孫之計,毋得仍前僥倖,剝害小民。幽有鬼神,明有國法,宜各深思。所有解戶,仍前開具于後。

  九縣告示照得本職備員管馬,自未到任,已稔知北方民間養馬之苦。今秋解俵,方遭水患;所在浸沒,收成已無可望。而官限迫促,市買十分艱難。比聞百姓因買馬,哭聲遍于村落之間;為民父母,不能賑貸之,而尚忍分外毫髮有傷于民乎?

  見今解到馬匹,一從堂上驗過,領批解寺,本職但閱簿驗數而已。其到者即便發落,不留時刻,百姓人人曉知。猶恐人情難測,而利孔百端。或有衙門人役,乘其解俵之時,造意需索;或有各縣馬頭,敢于幫貼之外,指官科斂;兼之愚民習慣,以為官府使用,亦自甘心;而無籍之徒,反因此以攘利:不能不過為之防也。

  為此,仰縣將發去告示,張掛通衢。如有前項諞詐,即持赴府首告。或就該縣覺察,從重申究,毋得有所寬縱。該縣亦宜體本職痛念小民之情,有此示眾知悉。

  乞休申文職近者被命改除,即日當歸田里,不復有仕進之念矣。然有不能無言者。蓋古之君子,去其國而其言存,可以為遺訓,而後謂之能不忘其所事,去其國而其政存,可以為遺愛,而後謂之能不忘其所使。今職於此,蔑如也,無所存矣。猶有愚衷,為執事白之。

  職少以虛名在海內,晚叨一命,實不敢苟且以負國家委任,聖賢訓戒,天下士大夫之屬望。堅志一意,惟拊循小民。而山僻夷鬼之區,與龍蛇虎豹雜處,且怡怡然日嫗而孩之。而遇事發憤,欲有所建立,不能骫骳;不顧利害,多所觸忤。今茲之調,實由讒邪之中傷,中朝士大夫,蓋猶不忍遂棄之,而置之于此也。

  夫惡木垂蔭,志士不息;盜昄飛溢,廉夫不飲。士之所愛者,名也。「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志士仁人所以寧舍生而不顧者,懼毀其仁之名也。故名者,與天壤俱敝者也。詩人之篇,荀卿之書,屈原、賈生之作,其逃讒自沉而不顧,乃猶借此區區之名。故曰:「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也。」

  職書生文學,非能為吏者。顧嘗誦所聞于孔子者曰「如保赤子,心誠求之」,足矣。今世為令,大率以尊嚴高貴自處,而與小民邈絕。職一切弛解,召婦人幼童,與之吳語,務得其情。凡有訟獄,吏抱牘以至,方閱其詞,就問即决。雖鬼神不預知,吏無由得知而容其姦也。凡小民至前,雖甚倥偬,即先呼發遣。恐鄉里往來伺候之攤,亦不數數具獄,但誨諭令輸服,皆叩頭以去。民間里長,最為繁苦,以為十年之災。職三歲在縣,不曾役一里長,小民宴然不知有官府。往時均徭,悉吏胥與其間。職閉閤閱冊,隨田輕重品搭,老吏束手。鄉老亦歎曰:「今年倒一土斗矣。」鄉民謂田連頃者謂之土斗,猶蘇州之謂圩。鄉老歲以均徭為姦利,今無所獲,故云倒一土斗,若田之為水所敗而荒也。縣俗刁悍,樂以人命相誣訐。富家一被訐【訐 原刻誤作「訏」,依大全集校改。】

  ,即官微示意指,嘗輒輸數百金。職見以人命訐者,應時與結,富人無一錢之費。但檢驗屍傷,皆親至其地,或間呼村落間愚民小僮問之,得其真情。雖自暴露赤日中,暫憩古寺,啜杯水而行,未嘗有所擾也。

  縣有大賊,二三十年不能擒治。職擇卒中驍健者,召至堂後,與飲食,餌以重賞;以故往往能効力,旋致擒獲。如張家浜、鍾家浜、下渚、磨盤山賊,昔年皆與縣交關,縣中人多為囊槖,以故尤恣。往時太湖至湖州,商賈多被剽掠,今舟可以晝夜行,鄉間夜不鳴犬矣。磨盤、下渚,皆親至其巢穴。而鍾家賊乃至格鬬。時日暮風寒,山深水闊,職所從不過數人,竟擒獲之。鍾家浜一村,鐘姓四五十家,皆非良民。是時西北風,若從上風縱火,可盡殲以為功。職寧力攻,取其騎危墮下者,不過數人,餘向南奔者,悉不復追。諸如前賊黨,大率錄其魁而己。職終不敢自言,上官亦但見具獄云強盜某某而已。然以其邑多盜之故,又有誣盜。縣有空王寺,在深山中,捕卒嘗于此拷掠,使誣人為盜。其誣強盜至七人,皆平反之,以坐捕之罪。太湖邊十三家,烏程縣坐為盜,又為宜興縣誣六十餘人為盜,被連逮,皆逃湖山中。一村盡空,麥熟黃落,山鬼晝號。職親自旁緣湖上,遍入山中,明其所以不然。移文兩縣,稍稍招集之,地方以寧。

  夫為令,如嬰兒乳哺,飢寒燥濕,唯乳母知之。又如良醫按病調劑,分毫不爽,乃可已病。職獨自知其心之苦也。夫沾沾者自喜,察察者為明,簿書文移治辦,亦嘗有念此乎?獄中死囚,桁楊相接也;職審知枉濫者,辨出之三十餘人。遵律令給衣糧,天寒大雪,妻自縫絮衣給之。囚有母死,求保繫葬母還,即聽之;如期而歸,囚皆感泣。聞職病,皆向天祝禱。顧雖未忍施鞭扑於民,而縣中大惡,必立取之。獄成,其瘐死者亦十餘人。特其俗依阻山湖,負力好鬬。有數大族,終年不見官府,職頗錄其長,居鄉亭勸誘,亦有來者。然直可以容養化勸之,懼激之而亂也。宋濟邸之變,起于太湖漁人,而國初耿侯以此縣人捍抵張氏,力戰者十年。近歲有反賊江天祥。古人所以謂力求猛將,不如得一縣令,謂能折其芽萌,消之于未形也。今之治民,務擾之以為能,夫豈識老氏「烹鮮」之喻乎?

  且以近日清軍言之。止宜因該衞勾丁,據以清查。今則盡舉洪武以來軍冊,一槩勾審,但一軍或戶有百家,又及鄰保里甲。一軍之勾,乃至擾百餘家也。如是,故縣不敢承行。以近日開讀言之,糧長侵欺,固當問。然侵欺亦無由覈其實,惟彼有自首者,乃可以坐。今一糧長下,開小戶逋欠百數。即欲人人到官,則小戶逋斗米。當嘉靖未赦之前,並各安居;及隆慶大賚之後,反被拘逮?奚止斗米之費?則不如不赦之為愈也。如是,縣又不敢奉行。

  僧道,雖古謂為民之蠹;然今耕田服役,與民等也。自有會司統攝,又每清查,則不免使人各寺院騷擾。彼淨居空剎,僅守故額,既國家不廢之,則亦宜使之安生耳。如是,故縣不肯奉行。以此之類,並多乖忤,或謂令驕,又謂令廢惰也。挈瓶之智,守不假器。今為朝廷牧此一二彫瘵之民,安能惟事逢迎阿旨,以取媚悅,不能安而又擾之也?

  夫糧長乃洪武以來定制。在大誥、諸司職掌、聖諭如此之諄切也。天下亦有不設糧長之處,惟獨江南財賦最重,故以糧長督里長,里長督甲首,甲首督人戶。百年以來,未有變更。今者新行里遞,意或便于浙東。若嘉、湖與蘇州土俗財賦相同。職生長蘇州,亦知糧長之重難而不可廢也。夫以里遞收糧,似散錢不能成緡,又以小戶督大戶,乃如以羊將狼也。即如長興之里甲彫敝,其逃絕僅存者十二三,皆貧難下戶,有無田為傭者,有田止五畝者,其多至二十畝者,即為上等之里長。而大戶乃不為里長,而為人戶,其花分田至千畝。今姑以里遞法行之,則為里遞者,亦不當舍大戶而他求矣。職頗調停其間,用大戶之子戶為里遞。然其實今日之里遞,即舊日之糧長也。小民頗以不擾,而大戶復萌規避之心。乘職入覲,移禍於小民,流言飛文,詿誤府縣,追求小戶之里遞,以致逃亡鬻產棄妻子者,不可勝計。有自經者,而上不聞也。比職還,自京口至苕、霅之間,沿塗哭訴者相望也。職悉召復其舊,而所傷已多矣。

  今世欲污衊士大夫者,度其他不能為害,惟以賄,則無全者矣。歸安李知縣,其人清彊忤俗。大率吳興之人,不獨姦民好奸也。即李知縣,士人遂鑿空欲點污之,其賂至數千,賴察院方為辨白之,孔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夫以喻義之心易為喻利,豈聖賢之不如盜跖乎?顧不為耳!

  職平日居家,未嘗問生產,吳中土大夫所共知。今縣之可以為利穴者,不過人命、強盜、糧長、徭役,如前所云,毫毛可燭,職于此不為利,他亦無可為利者矣。職家世宋、元以來,號稱鉅族。室中所奉,相承亦不菲薄,而職自用極儉陋。衙內日取百錢,令卒出市,日不過斤肉蔬菜。去家三四百里,二子守廬舍讀書,間歲來省,絕不與外交接。居二三日,便去。去自買小舟,肉不過二三斤,米不過一斗,衙前人共知之也。日常紙贖,多聽告免。而上京申詳水手銀及柴馬銀,至今尚被侵匿未追。人言宦非酷,無以濟其貪;吏民幸鞭笞不加,苟免亦其情也。或有言縱吏,非也,特寬之耳。曹平陽、丙丞相之不接吏,豈得槩非之耶?裁以一端斤斤然,則朱勃之過馬新息遠矣。

  職於士大夫,待之曲有禮意。以一二事相忤,遂恨之深,未能一日忘也。然李歸安抑之太過,未免有意。職平日與物無忤,不幸事偶值耳,而怨毒之深如此,殆有不可解者。即欲誣污如李歸安,而如前所陳,一一可按覆。且如里遞,苟少有為利,何不與大戶市恩?而力護持小戶,不顧其怨懟,而專取小戶偏護之耶?署印與丞之以贓敗也,由其發狂自宣露,囚服跪首於太守之前。昨有歲貢自京還者,言京師皆已知之,今被訪逮。即其發狂,乃職尚在北河時也。今府中藉藉,歸咎於職。若然,則察院不當訪人耶?又因緣其所訪之自,而欲扳以為讐耶?

  今二怨與里遞大戶,及近所治惡吏,結構為一。被訪官不自服罪,而欲甘心於職;里遞大戶,不肯服從;惡吏被申,不歸獄,而反肆行于外;羣不逞藉藉欲謀咋嚙,則一身無餘矣。

  職所以反復具陳者,非苟欲求知。蓋謂今之世無志于古者矣,有志于古者如職,亦孔氏不得已而思狂狷之所許也。一欲行古道,即被中傷,而狺狺猶不止,夫豈任事者欲重戒今之人不當行古之道與?營平侯言:「老臣不嫌自伐,為明主言之。」職亦欲使知今世亦有願為古之循吏者,而莫能容也。若以為懼其見害,而急於自明,職亦無有於此。蓋今日清明之世,雖江湖一命之吏,而有賢監司在上,必不便豺狼縱其噬囓也。

  夫天下之情,好善而惡惡;朝廷之法,賞善而罰惡。如使惡者坐法,而無故欲扳引善者,世亦無如此之事。今又以令治一小吏,小吏反行其告訴,左右趨走之人,無不見被追逮,縣人為之奪氣。而小吏者,方日會聚少年,鮮衣絇履,出入府倅之衙,公與羣不逞日治謗書,噬囓長吏,國家法紀蕩然矣。伏惟執事察之。

  又乞休文職為吏無狀,已疏乞解官。然以二年來,夙夜不敢自懈,惟在奉宣德意,撫恤小民。而豪右不便者,為流言飛文中傷之,今已置之,不當復有顧庶。連日彼縣人多來訴告彼中事體,枝動本搖,亦不容不為動念。然不敢為煩聒。獨以有關國家大體,地方風俗者,不敢不言。

  署印官與縣丞,被察院蒙訪逮。職前入覲在途,彼事已敗,特以察院訪單委悉,疑以謂縣中有言,恨之切骨。浙中新行里遞,職拘集小民,俱係貧難下戶,又謂以里遞收糧,如散錢不能成緡,使小民督大戶,如以羊將狼,實有難行。因取大戶花分詭名者,充里遞應役。而變更職所定,以造小民之怨者,實署官為之。其事敗亦以此。大戶李田等之被拘役者,因投入署官衙內,與之為一。又小吏沈良能,不軌亂法,數拒捕,依廣德大猾,職因具申各上司。良能,故署官所用為腹心者。因自詣府,約履袨服,出入府門,復與之為一。以此結約諸惡少,皆詐縣中人,同時響應,皆承署官之風旨,考掠無不承者。微文巧詆,中傷之計實行于其間矣。所以為國家大體地方風俗者,官自被訪,而妄行扳害,則君子小人、邪正清濁之源,不可辨也。豪民被役,黠吏見逮,連黨交橫,誣辭抵攔,而皆得勝氣,則官民上下之分,不可正也;姦民告評之風,不可止也。

  又有朱學、方正之徒,各以巨姦累犯,縣已具獄上之院道,因而瘐死。其家至皆無于人,以人命連累窮年,並行檢驗,追尋抵死者。職以謂若此之類,縱行其詞,止閱文卷,即死有餘辜。奈何令株連累害,使文移追逮之煩,而縣有問即告,則令權之輕,不可復振也。蕭望之一世大儒,為韓延壽考案東郡官錢,吏不能勝,皆自誣服。向微當時明白之,則望之之禍,不事恭、顯之世矣。狂生冒昧,伏乞矜宥。

  太僕寺揭帖

  蒙駁春季馬疋,當行該縣抵換補訖。今該秋季解俵如數差官領解外,為炤:

  本年大水異常,民間十分災傷,所買馬疋,已不勝艱苦。據邢臺等縣知縣耿鳴世等,俱各用心點揀,已多中用。本府馮知府復當堂看驗,又經補換。

  及今據沙河縣知縣王進朝稟稱:該縣解馬尺寸,多不及式,而毛骨堅竦,氣力精強,比之龐然虛大者,殆為過之。仍恐此等之類,或因降式不合,或于眾羣中比校差劣,致有一二駁回,必破數家之產。懇乞俯念地方,前項馬疋,果非下乘,足以分俵武衞騎操之士,並免回駁。庶以寬恤畿內洞瘵之民。由此具稟。

  王哲審單查得姚古、鮑希,專與王哲扛幫硬證。除已結證外,見在縣未結文卷內二十餘宗,狀狀有名。今姚古改名姚仁,鮑希改名鮑義,言兩人誓同一心,常為哲之誣佐,改名仁、義,明不相負也。

  再炤:王哲父子,刁惡素聞,人所側目。雖有嘉粟,弩張則澤雉不止;雖有芳餌,鉤見則淵魚遠逝。吏胥之貪,固難保也;然取之王哲之手,則有所不敢。寵賂之章,固當按也;然出於王哲之口,則有所難憑。今于審問間,具得王哲刁詐,及姚仁、鮑義結黨捏辭實跡。眾正明白,取擬罪犯。

  陳大德審單

  審得大德委將張氏摟住,要得姦淫。當驗大德舌尖,果係咬落,不能自諱。為炤:律有強姦之條,官司少有遵用者,以所當罪重,而事難徵實也。既不用本條,輒以和姦處之;則強暴者得志矣,貞節之婦受污衊矣,律設此條為無用矣。

  昔召公聽訟,衰亂之俗微,而貞信之教興,故有行露之詩。蓋謂強暴之男,不能侵凌貞女也。今據大德多行無禮,比其事發,又抗違憲詞,冀至年久不得明白。然張氏深山獨處之中,此心可表;大德經年難證之獄,其舌尚存。相應依律問擬。

  賀潮審單

  審得邵忠先因賀潮之去,而鬻其原田;今見賀潮之歸,而返其舊物。流冗荒閑,正鳩鵲互居之日;逃亡復業,實鴻雁安集之時。告詞雖涉于半誣,據律當從于末減。前遺田地,聽湖自管。取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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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別集卷之十  古今詩

遊靈谷寺

  晨出東郭門,初日照我顏。春風吹習習,好鳥聲緜蠻。巖阿見黃屋,登披尋神山。半日猶山麓,十里長松間。蜿蜒芳草路,寂寞古禪關。畫廊落丹雘,朱戶蝕銅鐶。殿起無梁迥,塔留玩珠攀。蒼鼠戲樹捷,野鹿看人閒。山深靜者愛,日晏未知還。

  讀史二首

  謝公四十餘,高臥東山間。妻子來相問,掩口笑不言。長安公與卿,富貴多少年。狥時豈不能,吾志不其然?所以任公子,長垂百丈緡。

  劉毅無甔石,一擲百萬錢;淮陰置母塚,行營萬家田。英豪不在此,意氣聊復然。安能效拘儒,規規翦翦焉?東海有大鵬,扶搖負青天。可憐蜩與鳩,相笑榆枋間。

  京邸有懷帝國雲天上,鄉關渺何許?城頭日色黃,隔壁聞吳語。忽忽有所思,默默久延佇。人情別離好,共處誰憐汝?

甫里送妹

  甫里縣西角,吳淞水流澌。吾往不能歸,入門復咨齎。小女來相將,牽衣問何之。人生會有適,憐汝途姑時。

  金山寺

  長江湧塊石,萬古江中浮。倚空結危構,凌波成奇遊。僧呼黿鼉出,客指蛟龍湫。雲開鍾山岑,日映扶桑洲。海峯三數點,甫北一航舟。百年戰爭息,江水此安流。

  金陵還家作

  自從出門口,預言相見期。西風揚子渡,猶嫌歸棹遲。于今對寒月,芭蕉露灕灕。一 兒縣城西,一女松江湄。心情兩縈繫,有如蛛網絲。

  和俞質甫夏雨效聯句體三十韻

  浮雲方靉靆,光景遂已戢。浹旬深霪澍,千里破封蟄。茫茫河伯歎,蕭蕭山鬼泣。靈曜邃高居,朱明閟赫翕。希微澹將開,淅瀝吹又急。遇夜轉連綿,釃流更湁潗。萬壑口霅霵鳴,百川灌注入。池容添紋縠,林色浸淤浥。離畢月暫耿,宿井星恆濕。瀲灧湖光翻,蹙咽海潮澁。霓旌尚高翔,雲衣猶日緝。水覆詎可收?天漏誰能葺。馬牛三江混,鴻濛九峯立。嗟我來自東,獨行阻虛邑。夢離思明兩,筮坎成洊習。誰假卜商蓋?但戴杜甫笠。繽紛餘花落,寂寞愁烏集。窮巷長閉門,高河近通汲。天地政氤氳,電風遞呼吸。悽悽聽晨鳥,濛濛睇宵熠。作乂徵時暘,思文憂民粒。鼃黽費灰酒,魚蝦饒掇拾。廣室坐增悽,匡牀聽生悒。何由度日闋?安能使家給?泥塗跲重繭,梅潤侵什襲。寒袍故戀綈,瀾簡慵啟笈。顧嘆風雲滿,寧使蛟龍縶!短屐徒齒齒,折巾空岌岌。俯仰觀宇宙,坱圠迷原隰。阻饑知不免,寅亮豈所及!【舊刻作「高河近通楫」,「楫」字非韻。錢宗伯不選,當以此故。今改押「汲」字,似較穩。】

  濠梁驛

  崎嶇江北道,復此渡淮水。策馬向廣原,蒼茫見帝里。葱葱綠樹陵,鬱鬱紫雲起。日炤城上樓,寒鴉飛高埤。原野何蕭條,曠望彌百里.當時侯與王,此地常纍纍。今惟負販人,亭午倚虛市。空然八尺軀,短褐飢欲死。當時興王佐,未遇亦如此。

  淮陰侯廟吾如淮陰祠,清槐蔭朱戶。當時長樂宮,千載有餘怒。五年戰龍虎,結束在肉俎。旁力赴功名,功成良自苦。

  舟阻沽頭閘陸行二十餘里到沛縣上沽下沽頭,有如百里隔。曲河見舟檣,相去只咫尺。舍舟遵平途,馬蹄生羽翮。麥穗垂和風,披拂盈廣陌。吾聞江北人,終年饑無食。吾來江北地,每喜見秀麥。行行野樹合,已到古沛驛。漢帝遺原廟,屋瓦殘青碧。龍化已千秋,鷄犬如昨昔。欲尋歌風處,閭里亂遺跡。今人泗水上,猶樹歌風石。

  南 旺

  嗟我南行舟,日夜向南浮。今日看汶水,自此南北流。帝京忽已遠,落日生暮愁。當年宋尚書,廟貌崇千秋。丈夫苟逢時,何必有大猷?歎我學禹貢,胸中羅九州。杖策空去來,令人笑白頭。嘗疑伯顏策,毋乃非令謀!洪範天錫禹,大道衍箕疇。五行有汩陳,三事乃不修。鯀隄日以興,百川失其由。不見徐、房間,黃河載高丘。

  沛 縣

  泗水抱城堙,東去日潾潾。豐沛至今存,漢事已千春。嗟我亦何為,獨歎往來頻。封侯不可期,白日坐沉淪。每見沛父老,旅行泗水濱。雞犬如昨日,此亦非昔民。空傳泗水厚,井邑疑未真。城外綠楊柳,高帘懸風塵。猶有賣酒家,王媼幾世親?高廟神靈在,英雄卻笑人。

  徐州同朱進士登子房山入舟忽不樂,呼侶登崇丘。子房信高士,祠處亦清幽。俯視徐州城,黃河映帶流。青山如環抱,一髮懸孤州。河流日侵齧,淼淼洞庭秋。鳥犬爭死人,岡隴多髑髏。使者沉白馬,守臣記黃樓。歎我亦何為,空爾生百憂。生民隨大運,孰能知其由。覩此名邦舊,懷古思悠悠。壹自徐堰王,獨有青山留。劉、項亦何在?子房空運籌。但從赤松子,不用待封侯。

  自徐州至呂梁述水勢大略

  黃河漫徐方,原野層波生。萬人化為魚,凜然餘孤城。僅見沮洳間,檐楹半頹傾。日月照蛟室,風波棲蝥氓。侵薄連羣山,浩蕩烟霞明。山迴時復圓,盂盎涵光晶。忽然覩開豁,天末翠黛橫。此來頓覺異,日在江湖行。呂梁遂安流,泯泯無水聲。狼牙沒深沉,一夜走長鯨。三洪坐失險,蛟龍不能爭。乃知房村間,尚未得瀉傾。如人有疾病,腹堅中膨脝。空役數萬人,績用何年成?

  鯉魚山

  鯉魚山頭日,日落山紫赤。遙見兩君子,登岸問苦疾。此地饒粟麥,乃以水蕩潏。水留久不去,三年已不食。今年雖下種,濕土乾芽茁。因指柳樹間,此是吾家室。前月水漫時,羣賊肆狂獝。少弟獨騎危,射死五六賊。長兄善長鎗,力戰幸得釋。因示刃箭痕,十指尚凝血。問之此何由,多是屯軍卒。居民亦何敢,為此強驅率。始者軍掠民,以後軍民一。民聚軍勢孤,民復還刧卒。鯉魚山前後,遂為賊巢窟。徐、沂兩兵司,近日窮勦滅。軍賊選驍健,叱呼隨主帥。民賊就擒捕,時或有奔逸。其中稍黠者,通賄仍交密。以此一月間,頗亦見寧謐。二人既別去,予用深歎息。披髮一童子,其言亦能悉。民賊猶可矜,本為饑荒迫。軍賊受犒賞,乃以賊殺賊。吾行淮、徐間,每聞邳州卒。荊楚多剽輕,養亂非弘策。

  自劉家河將出海口風雨還天妃官二首到海忽雷雨,高雲起崔巍。紛披船幕濕,錯落酒杯飛。波浪半天黑,神龍助風威。探遐方未極,初意遂已非。無緣覲海若,稽首乞天妃。願為一日晴,令我攬光輝。

  八月尚徂暑,白露未為霜。雲物結蒸鬱,雨勢恣淋浪。江水競飛溢,螭龍爭迴翔。金樞浴大明,此夜不可望。極目觀冥漲,天際何微茫!直恨非西風,吹我到扶桑。

  自海虞還阻風夜泊明日途中有作百里見青山,言旋諒非徐。風波仍水宿,龍蛇驚夜居。明發尤慘澹,川途尚修紆。水駛凌方約,雲寒日未舒。彌多芳草,寂歷少畋漁。寒光冒明湖,朔風轉高墟。舊事成往跡,餘生惟讀書。古人不可見,歲莫安所如。     淮上作

  長淮餞落日,圓光正如赭。傾紅注流波,殊景不可寫。淮水自西流,黃河從北下。併合向東行,終年無停瀉。哀此千里客,春至復已夏。獨立空惆悵,所與晤言寡。

  寶應縣阻風

  夜泊淮陰城,蚤向淮南路。理棹逢西風,猖狂恣號怒。清河千里中,東風日相誤。祈此一日風,終竟不可遇。蒼天豈有心?莫可詰其故。但看北去舟,凌風如飛渡。翻為去人快,頓忘吾所務。淼淼湖披深,今日何可渡?

  壬戌南還作

  自出皇都門,淥水明可掬。高風摶羊角,飛沙旋霧縠。乘快得順流,遡行又轉轆。長河千里,迴溪每九曲。時序值暮春,光景信明淑。市邑臨水折,岸柳新雨沐。欲問北州故,但以南期促。同行近百艘,晨夕相追逐。掛席鴈翅接,轉棹魚尾續。長聞夜集喧,又見風排簇。所遇皆南金,胡為棄荊玉?非有彈冠慶,相呼入山麓。     又

  半月困漳、衞,今旦望鄒、嶧。景風時迎舟,積水不盈尺。行路日淹留,歸思愈急迫。昔往冒飛雪,今來見秀麥。蘊抱無經綸,徒旅空絡繹。西苑方呈兔,東郡亦雨鯽。番禺有假號,建州乃充斥。奈何唐堯朝,不用賈生策?玄文故幽處,虫葛益潤澤。天命苟無常,人生實多僻。去去勿復言,牧豕在大澤。

  登濟城望城武城風漢時縣,乃在兗西南。曾考昔為令,期年化方覃。性本愛瀟散,候望苦不堪。飛雪漬烏帽。棄擲欲投簪。竟以末疾返,不及一考淹。時當孝皇日,仁治正漸涵。我來登濟城,落日已半含。西望適相仍,竚立獨悲喑。要經幾累世,淪廢良可慙!

  淮陰舟中晚坐寫懷二十四韻清浦輕風渡,赤日微雲遮。昨問圯橋履,今即下邳街。淮酒市醽醁,楚音雜琵琶。二麥吐新穗,百草敷繁葩。紛披盈廣陌,離蕤被平沙。寂寂坐向晚,悠悠思轉加。先皇昔在宥,世道尚亨嘉。朝廷制作盛,公卿議禮譁。庶僚或登庸,諸生多起家。蹇拙遭時廢,荏苒謝年華。不得寄一命,空慚讀五車。迨乎鴻羽漸,幾將龍馭遐。暫有青雲望,奈何白髮髿。黽勉小縣吏,奔走大府衙。循己常黯黯,看人方呀呀。何地棲鸞鳳?並處混龍蛇。世途行益畏,吾生固有涯。萬事已如此,一官豈足賒!行矣歸去來,莫便微各污!平泉記草木,寢丘任菑畬。補亡綴貍首,考古注君牙。期以餘日月,方將監雲霞。自是性所適,良非為世誇。苟無愧尼父,或可俟侯芭。

  隆慶己巳赴京寓城西報國寺贈宇上人慈宮崇象教,搆此絕華炫。深巖閟香火,危峻瞰郊甸。鬱鬱虯松枝,低壓遶廣殿。當年帝舅親,削髮住茲院。說經老龍聽,出手五獅現。曾聞長老言,天雨曼陀遍。吾識宇上人,頭陀今突弁。脩容冥法相,妙悟在論讚。導我畫廊行,指示西方變。晨起供清茗,時共禪悅飯。我老欲歸去,世事今已倦。當結塵外緣,山中儻相見。

  邢州敘述三首

  壯歲成濩落,末路藉先容。所恨賤姓名,蚤聞在諸公。既奉大廷對,觀政於司空。得友天下士,旦夕相過從。道窮孔、孟奧,文推遷、固工。說詩慕匡鼎,草玄擬楊雄。通達如賈誼,俊少踰終童。守高稱汲直,曲學陋孫弘。自以支離疏,攘臂于其中。一朝除書下,淪落故鄣東。黽勉為祿養,折腰愧微躬。

  鄣東餘二載,恪遵聖人經。雅志存教化,除嬈去煩刑。門闌弛走卒,千人皆造庭。分遣每日旰,庭中無一人。沉冤出殊死,無蓋盡羣生。時有縱囚歸,皆言賦役平。引納壯健兒,誓之以丹青。萑苻多宿盜,擒斬為一清。餘糧棲隴畝,絕無犬吠驚。維以哀煢獨,不能畏高明。睚眦生怨恚,憯甚鏌鎁兵。風雨日飄搖,拮据徒辛勤。涕泣西河守,古道竟無成!

  為令既不卒,稍遷佐邢州。雖稱三輔近,不異湘水投。過家葺先廬,决意返田疇。所以泣歧路,進止不自由。亦復戀微祿,俶裝戒行舟。行行到齊、魯,園花開石榴。捨舟遵廣陸,梨棗列道周。始見裁苜蓿,入郡問驊騮。維當撫彫瘵,天馬不可求。閭閻省徵召,上下無怨尤。汝南多名士,太守稱賢侯。戴星理民政,宣風達皇猷。郡務日稀簡,吾得藉餘休。閉門少將迎,古書得校讐。自能容吏隱,退食每優游。但負平生志,莫分聖世憂。竚待河冰泮,稅駕歸林丘。

  瓊州張子的與余同年俱為縣令江南子的自建德改當塗今入覲文改榮縣一歲中三易縣居京師旅寓相近以詩為別

  嶺表生異人,始興最開先。余公亦崛 【崛 原刻誤作「掘」,依大全集校改。】

  起,屹屹天聖間。聖代丘文莊,富學邁昔賢。憶余童丱時,嘗聽家君言。吾郡有桑生,恃才頗輕儇。公見即識之,進獎席每前。夫人出佩玉,珍饌羅綺筵。當時吐哺風,與古能比肩。公文根理要,不肯事纖妍。奈何浮薄子,輒爾論議喧?子的來公鄉,年往志愈堅。共余曲江宴,面帶鯨海顏。問公石屋在,世業存遺編。君今為縣吏,宦轍如郵傳。廟堂亦無意,何以不少憐?使君自天來,萬里往復旋。君才豈不辦,古道多屯邅。嘆息時所尚,為廢循吏篇。

  詠 史

  昔在齊威王,選人以治氓。惟彼阿大夫,籍絡日有聲。唯此即墨宰,小人共讒傾。是非並顛倒,四境交侵兵。安得召左右,阿黨盡為烹?昔在楚莊王,三年不聽政,膝上置美女,飲酒不曾醒。有鳥止於阜,不蜚亦不鳴。安得任伍舉,一朝霸名成?昔在帝武丁,三年不出令。恭默以思道,殷國未能寧。安得夢聖人,求之傅岩形?

  奉託俞宜黃訪求危太樸集並屬蔣蕭二同年及長城吳博士昔年宋學士,嘗稱太樸文。獨力撐頹宇,清響薄高雲。余少略見之,諷誦每忻忻。淡然玄酒味,曾不涉世芬。如欲復大雅,斯人真可羣。苟非知音賞,宋公安肯云?嗟乎輕薄子,狂吠方狺狺。惜哉簡袠亡,家簏少所蘊。徒為嘗一臠,盈鼎未有分。四賢宦遊拙,博達多前聞。為我一咨訪,庶以慰拳勤。

  奉酬馮太守行視西山關隘次宋莊見棄田有作

  雲、代搏胡兵,千里羽書亟。戒鄰畏明牧,循山轉危躓。通谷數行週,在所皆行至。獫狁雖匪茹,中國亦有備。所悲雲漢詩,餘黎靡孑遺。今歲洪水割,攘襄頗不異。巨浪落高崖,排蹙萬石墜。周原昔膴膴,一朝化磧地。野老向天哭,前古所未記。迢迢孤嶺絕,習習陰風吹。月明清霜白,虛舘不成寐,何計恤疲氓,賦詩以言志。往往展卷讀,紙上見殘淚。音聞舂陵行,今人豈軒輊?余亦忝祿食,空爾徒歎愧。

  送衰太守之興都

  青陽降江水,萬靈朝漢東。先皇昔南狩,樂飲慶善官。父老拜賜復,歌兒如沛中。忽忽二十載,百姓號胡弓。奈何長陵令,猶告杼柚空。袁侯忠孝姿,為吏稱明公。當宁選良牧,璽書特褒祟。行為解苛嬈,愷悌揚仁風。千年護陵寢,遠與豐、鎬同。

  贈孫太倉

  君侯粵中產,羽林忠孝門。曾為三輔吏,遺愛至今存。昨歲來守州,芳名益騰騫。自從海水飛,蠻舟翳朝暾。吳、會日創殘,江海多軍屯。大兵仍凶年,凋瘵不可論。君侯勤撫字,百里載仁恩。自古設官職,事事有本原。所以置守令,無非惠元元。茲任良匪輕,天子之選掄。何以不奉天,斬伐蹶其根?粲粲元道州,名與南岳尊,追呼尚不忍,千載聞此言。哀哉誅求盡,慟哭滿江村。作詩代民謠,庶以達周爰。

  讀佛書

  天竺降靈聖,利益其在此。雪山真苦行,九惱尚纏己。非徒食馬麥,空鉢良可恥。紛紛旃荼女,謗論或未已。不知手指中,猶出五獅子。

  書王氏墓碣寄子敬澱山湖上少小慕節義,溝壑誠所安。櫽括遊燕都,侯王不可干。甘從渭濱叟,垂老尚投竿。于世無一能,性頗好詞翰。王子欽姊節,興言涕汍瀾。兩髦尚如見,廿年骨已寒。丐余書貞石,庶幾垂不刊。吾書復自讀,亦能清肺肝。一掃齊、梁習,諒可追孟、韓。

  素庵詩

  唯易有太素,太素質之始。白賁垂皇象,彤車資帝理。大饗尚玄尊,大路素幬爾。伊尹言素王,後代滋文軌。素冠時所庶,素衣時所喜。素革畢心蘊結,素絲國風美。五入為五色,以是悲墨子。素功日以飾,素封日以侈;素位日以逾,素質日以毀;素悃日以詐,素道日以靡;素飡日以濫,素節日以委;素書日以憯,素問人日死。流俗相糾錯,紛紛競齊紫。莊子膠朱目,周鼎攦垂指。救僿莫如忠,世變詎能止?東海揚素波,中林潛素士。吾其甘素飯,自可崇素履。素抱何足言,素心但如此。因愛素庵人,作詩揚素旨。

  清夢軒詩次孺允韻

  王生思妙道,獨居自相羊。乃以清夢語,揭之在幽房。處世實大夢,于夢差為長。擾擾無時清,真精且淪亡。孰能寡嗜欲,引之大覺鄉。魯侯一何愚,欲往憂無梁。太清日淵澄,中有生者忙。吾聞接輿言,斯豈大無當!古之得道者,夏能造冰涼。西方有聖人,清淨聞身香。飛龍遊上天,至冬乃伏藏。誰知疑黃泉,可以登大皇。

  清夢軒詩再次孺允韻

  汗漫恣容與,寥廓任徜徉。小搆非廣廈,幽棲獲便房。圖書委魚蠹,庭砌雜蘭芳。境寂羣動息,神怡獨寐長。栩栩意象適,遽遽物化忘。於此觀世俗,迫隘非吾鄉。玉璽謬通漢,金甌會圮梁。竊帶固云擾,銜髮亦以忙。瞡瞡容自嵬,喋喋冠何當!恍如乘靉靆,泠然御清凉。鈞天聆廣樂,玄都聞妙香。繆昔騁駿往,簡後書史藏。終慚在三季,未可儗九皇。 【據此首乃十三韻,則前首疑缺二句。】

  山 茶

  山茶孕奇質,綠葉凝深濃。往往開紅花,偏在白雪中。雖具富貴姿,而非妖冶容。歲寒無後凋,亦自當春風。吾將定花品.以此擬三公。梅君特而潔,迺與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叔同。

  東房夾竹桃花奇卉來異境,粲粲敷紅英。芳姿受命獨,奚假桃竹名。昔來此花前,時聞步屧聲。今日花自好,茲人已遠行。無與共幽賞,長年鎖空庭。昨來一啟戶,嘆息淚縱橫。

  火 魚

  水畜非昔種,火魚自新肇。僅以數寸奇,忽見五色皦。勺水停淵澄,方池恣迴繞。春雨生綠萍,秋風夢紅蓼。真於盆盎中,獨覺江湖淼。每看銀鬣起,時覩寶尾掉。濡沫蹄涔寬,吞舟坳堂小。少年共咄叱,窮日相戲嬲。飼蟲疲僰童,汲泉困王媼。海上家盡然,吳中時倣傚。誰思聞鶴唳,直比象龍擾。此物多變幻,為狀異昏曉。鮮妍駭羽化,憔悴悵色皫。物理呈怪象,天宇信奔鳥。何者為妖祥?何者為吉兆?天子今萬年,皇圖日綿紹。滄海竟清晏,小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悉刳剿。周山進白鹿,霜毛何皎皎。會當長此魚,貢之躍靈沼。

  鍾山行二首

  鍾山雲氣何蒼蒼!長江萬里來湯湯。龍蟠虎踞宅帝王,鑿山斷嶺自秦皇。孫吳、司馬、六代至南唐,神臯帝輦爭輝煌。餘分紫色那可當?偏安假息真徬徨。宋、金之季韃靼【韃靼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強,腥風六合雲日黃。百年理極胡運亡,天命真人靖八荒。手持尺劍旋天綱,一洗乾坤混萬方。考卜定鼎開百皇,鍾山雲氣何蒼蒼!

  鍾山雲氣何蒼蒼!中有殿閣琉璃閃爍黃金黃。蒼松老柏馳道旁,朱紅交午歧路當。貔貅百萬晝伏藏,日色澹照官衙墻。北風蕭蕭吹日光,白頭老人涕泣為指點,東是長陵西未央。

  鄆州行寄友人去年河溢徐、房間,至今填閼之土高屋顛。齊、魯千里何蕭然,流冗紛紛滿道邊。牽挽小車載家具,穴地野燒留處處。丈夫、好女乞丐不羞恥,五歲小兒皆能閑跪起。賣男賣女休論錢,同牀之愛忍棄捐。相擕送至古河邊,回身號哭向青天。原田一望如落鴉,環坐蹣跚掘草芽。草芽掘盡樹頭髮,歸家食人如食豚。今年不雨已四月,二麥無種官儲竭。近聞沂、泗多嘯聚,鄆州太守坐調兵食愁無措。烏鴉羣飛啄人腦,生者猶恨死不早。自古天下之亂多在山東,况今中扼二京、控引江淮、委輸灌注于其中?王會所圖,禹貢所供,三吳、百粵、四海之會同。若人咽喉,不可以一息而不通。使君宣力佐天子,憂民痌,深謀遠慮宜一知其所終,無令竹帛專美前人功。

  談侍郎歌侍郎妙筆世莫如,侍郎恩賜常滿車。玄天壇上泥金字,大道殿中漱玉書。朝入直廬衣獅子,暮歸邸第著飛魚。近承詔旨許馳驛,樓船畫舫還故閭。笑吾文章空磊落,垂老無成跨蹇驢。

  黃樓行

  五日彭城去住舟,狂風吹雪不肯收。推來冰凌大如屋,舟人夜半呼不休。老夫擁衾只匡坐,雪中日日看黃樓。東坡先生不在世,令人輕我東家丘。

  二石歌

  太湖波翻江海連,二石飛來墮我前。大者恢詭作蠻舞,高者翛翛特清楚。憶昔秦公闢西圃,巖愕爭來獻庭戶,悠然日與西山伍。大賢名蹟成往古,我見拜之禮亦可。近者尚書稱豪武,致石如此頗可數。初如大旗絕漠起睨視嶷然,又若九皇聖人鶉居鳥行衣垂羽,獨立崆峒之野觀天宇,雲將、鴻蒙不得語。自我有此日婆娑,無酒且能發高歌,屬當遠行奈若何?遲回尚得一月多,來觀莫厭數百過。嗟我安能龍食清,垂老疲役違吾情?

  趙州石橋歌

  余同年友蔡鳴陽守趙州,為余言石橋之奇,以圖經見示。余數往來京師,恨不過此。因蔡侯之言而為作歌。

  六王爭鬬趙更驕,壯哉武靈尤雄梟。嘗遊大陵感奇夢,天錫神女有孟姚。改服騎射致其兵,拓境千里功何高!北地方從代犬通,嵬嵬靈壽起岧嶢。一日沙丘變叵測,空憶前夢花如嬌。後來趙遷入函谷,李牧誅死廉頗逃。此來趙地更百變,悠悠千載歲月遙。至今誰言鄗事醜,獨有河薄洛水流迢迢。問之趙人懵不知,共誇洨河大石橋。此橋之建真奇獝,神師斵成班、爾屈。蛟龍若伸勢敵虹,扶拔欲動光搖日。天下萬里九衢通,地平如掌長河失。仙人張公倒騎驢,蹄涔印石宛然出。趙州太守政絕殊,得以餘閒綴圖書。嗚呼,太守之名遠與此橋俱!

  表兄澱山大參以自在居士墨竹俾予題詩

  奉常余之外高祖,儒雅風流絕近古。少年侍直承明廬,重瞳屢回加慰拊。玉堂無事只寫竹,影落謙緗生風雨。翠葉蒼筠滿人間,凌海越嶂爭購取。吾家寶藏三大軸,其一今在尚書府。二幅翻飛入島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神物化去不可覩。吾兄安得此尺素,千緡不吝讐海賈。盛夏張之紫薇省,凉氣歘忽週堂廡。劃然北壁開戶牖,雨勢欲滴風披舞。此時靜坐亦何有,滿眼不復見塵土。湘妃帝子對之泣,藐姑神人誰與伍?吾兄好畫識畫意,余方潦倒困蓬戶.墨竹昔稱李夫人,湖州孟端皆堪譜。高人自有千載名,世上兒子何足數?作詩題竹非為竹,俯仰自覺吾心苦。東坡先生豈浪語,知我之兄惟老可。

  文湖州,東坡之從表兄也。與東坡最為知己,坡有子期之比。坡詩云:「老可能為竹寫真。」

  十八學士歌

  十八學士誰比方?爭如瑚璉登明堂。立本丹青褚亮贊,至今遺事猶焜煌。有隋之季天壤坼,英雄草昧皆侯王。真人揮霍靜區宇,遂偃干戈興文章。天策弘開盛儒雅,羣髦會萃皆才良。丈夫逢時能自見,智謀藝術皆雄長。惜哉嘉猷亦未遠,風流猶自沿齊、梁。吾讀成周卷阿詩,吉士藹藹如鳳皇。能以六典致太平,遠追二帝軼夏、商。唐初得士宜比迹,胡為致治非成、康?中間豈無河、汾徒,晻遏師門竟不揚。吁嗟房、杜已如此,可限薛生先蚤亡!

  題異獸圖昔年曾讀山海經,所稱怪獸多異名。仲尼刪書述禹貢,九州無過萬里程。搏木 【搏木 皆為「榑木」,呂氏春秋慎言求人「禹東至榑木之地」可證。】

  青羗何以至?伯益所疏疑非真。西旅底貢召公懼,作書訓戒尤諄諄。周史獨著王會篇,睢盱百怪來殊庭。載筆或是誇卓犖,傳久孰辨偽與誠?雖然宇宙亦何盡,環海之外皆生人。陰陽變幻靡不有,異物非異亦非神。曾聞漢朝進扶拔,唐時方貢來東旌。壹角馬尾出絕壁,綠毛忽向人間行。近代所聞非孟浪,往往史牒皆有徵。今之畫著何所似,毋迺誕漫不足評。考古圖記豈必合,任情意造皆成形。畫狐似可作九尾,赤首圜題隨丹青。嗚呼,孰謂解衣盤礡稱良史,不識騶牙與麟趾。

  甫里天隨寺

  偶過白蓮院,為尋綠鴨池。僧開蟲罥戶,人到鳥驚枝。斜日半庭雨,清風數卷詩。空門住遺像,千載爾為思。

  恨詩二首清輝比秋月,遊魂散朝霞。首丘言猶在,易簀意何嗟!平生丈夫志,寄死宮人斜。曾參為原母,杜氏豈無家?

  又

  誤落青烏計,真成黃鳥哀。隋珠彈燕雀,寶劍失風雷。文武今宵盡,乾坤此日頹。吾方從汝去,安事制麻衰?

  寓漕湖錢氏錢本吳越王裔聚族於此地名錢港

  錢港湖鄉杳,名家古木裁。微茫諸水匯,飄泊一船來。問遺交情厚,流連笑口開。因看吳越譜,世事使人哀。

  馳 驛

  密殿朱衣客,圓牌金字符。恩光留日月,歌吹渺江湖。百館牙盤饋,千夫錦纜呼。何 如乘一葉,來往似飛鳧。

  甲寅十月紀事

  滄海洪波蹙,蠻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竟歲屯。羽書交郡國,烽火接吳門。雲結殘兵氣,潮添戰血痕。因歌祁父什,流淚不堪論。     其 二

  經過兵燹後,焦土遍江村。滿道豺狼跡,誰家鷄犬存?寒風吹白日,鬼火亂黃昏。何自征科吏,猶然復到門?     乙卯冬留別安亭諸友

  黽勉復行役,殷勤感故知。悠悠寒水上,獵獵朔風吹。彈雀人多笑,屠龍世久嗤。往來誠數數,公等得無疑?     姜御史年九十六

  柱後千寮竦,林間百歲將。同官皆不在,異世已如忘。猶辨蠅書細,能令鳩杖光。洪崖今可見,未必有丹方。

  郭都統戍劉家河因讌次壁間韻

  將軍此日建雙旄,祅浸今年漸欲銷。東海自然仍地險,南夷非復似天驕。龍旗春動旋風汛,虎壘秋清枕夜潮。即見功成報明主,海王繫頸盡來朝。     西苑觀刈麥

  御苑清風正麥秋,金輿晚出事宸遊。兩歧凝露垂黃茂,萬斛連雲際綠疇。先為祈年多瑞雪,節來甘雨應玄脩。豐穰美報非無事,粒粒曾關聖主憂。

  送上卿顧東白先生致政還鄉次張奉常韻

  詔使權傳枉聘車,漢庭忠厚似相如。爭稱在事能數馬,莫挽辭官返釣魚。疏傅田疇多舊業,陸生裝槖有新書。故人獨愧馮中尉,白首為郎尚珮琚。

  繚絲燈次李西涯楊邃菴二先生韻二首聖朝威德務懷柔,萬里滇南比內州。邛竹多年通市易,寶燈今日盛傳流。僰人技巧新曾見,織女功庸久未酬。卻憶當年李學士,玉堂詩酒坐淹留。

  燈火長安照夜紅,豐年樂事萬方同。四夷 【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

  離韎歸鞮鞻,南海珠璣屬婦功。綺縠清英呈妙像,空方纖麗見精工。泰陵內直諸元老,都在春風湛露中。

  賞荷次韻碧池清泚漾天香,滿眼芙蓉似水鄉。映日新妝爭綽約,迎風小舞稱清狂。須酬佳客千杯綠,無奈明時兩鬢蒼。向晚乘凉各歸去,一天朗月浸滄浪。

  疊前韻

  紅衣撩亂水泉香,醉眼驚看非此鄉。滿目烟霞生物色,無情魚鳥任猖狂。翠盤琛麗流明月,寶蓋攢羅迥昊蒼。更見一枝然水底,天教神女浴滄浪。

  鄭家口夜泊次俞宜黃韻因懷昔年計偕諸公飛沙竟日少光輝,浪急風高月色微。為憶含桃催物候,尚淹行李未春歸。吳歌獨自彈長鋏,楚製堪憐著短衣。來往常經鄭家口,當時同伴共來稀。

  小 屯

  小屯不知名,土屋十數家。少婦時出汲,黃沙沒弓鞋。

  清明濟上瀛州三月雪中行,千里寒風到濟寧。道上女郎斜插柳,始知今日是清明。

  題周冕贈任別駕卷成山斜轉黑洋通,南北神京一望中。天錫任侯為保障,長城隱隱接遼東。

  江南列郡盡乘城,藏穴何人肯出兵?惟有使君躬擐甲,劉家港口看潮生。

  東倉白晝靜城闉,烟火連天豺虎嗔。忽駕迴潮趨海道,傳呼盡避瘦官人。

  血戰鯨波日奏膚,東南處處望來蘇。畫工不解憂勤意,卻作南溟全勝圖。

  行衛河中風雨霏微送客舟,天涯魂夢日悠悠。可憐雙淚空零落,卻付潭河向北流。

  初發白河白河流水日湯湯,直到天津接海洋。我欲乘舟從此去,明朝便擬到家鄉。

  胡風刮地起黃沙,三月長安不見花。卻憶故鄉風景好,櫻桃初熟正還家。

  過興濟

  河水迢迢去路賒,春風不住捉飛花。行人共說前朝事,指點當時戚畹家。

  李廉甫憲副書齋小酌

  青燈夜雨十年前,今日書齋各黯然。不是故人無舊話,凄凉只說楚江邊。

  自天津來至此已過一月去闕日遠愴然有作

  漳水悠悠向北流,征人日夜駕南州。行來忽盡三千里,又下揚州望越州。

  隆慶二年朝京師南還與宣平俞宜黃武進陸太學同舟贈絕句一首

  褰幃初識龔、黃面,傾蓋尋參李、郭舟。去路不知春欲暮,桃花飛盡過揚州。

  又贈陸太學

  羨君家在下浦居,百里青山入具區。自種湖田供伏臘,萬竿修竹滿牀書。

  贈俞公子蓬門端坐獨危然,偉器如君最少年。他日可能忘父友,莫因下拜嗛文淵。

  送同年查都諫山西行省忽換朱衣拜早衙,諫垣初出鎮郇、瑕。思君昨日鳴珂地,鳷鵲雲邊起暮鴉。

  送友人讀書玄墓山己亥庚子余嘗讀書于此鄧尉山前古佛宮,湖波萬頃貯羣峯。欲尋老子當年處,五杏參天寶殿東。

  宋康王乘龍渡河

  大漠風悲青蓋遙,七陵烟雨暮蕭條。康王若得真龍馭,肯向錢塘問海潮?

  文淵閣四景圖晝日承明獨靜居,怡情閒把畫圖披。坐看四序璿璣轉,並是風調雨順時。

  題二魚圖江東四月貢鮮鰣,正是含桃薦廟時。聖主遙知來建業,孝陵南望起遐思。

  蓬萊海水千丈起,何年得道乘飛鯉。不如扁舟向五湖,欲學養魚尋范蠡。

  偶成四絕一自當年謝合歡,不堪常見月團圞。于今生事如秋水,惟有芙蓉花好餐。 【芙蓉花】

  未信昌黎能送窮,但看登極是稯稯。六韜、金版知何用,不及鄉鄰賣菜翁。【鄉鄰○按:極屋棟也。稯稯,紛紛也。語出莊子。】

  西窗睡覺日方曛,坐見青山起暮雲。賸得少年狂易在,向人猶自說劉殷。 【乞貸】  推山調達自相加,滿眼婆提與夜叉。為愛如來深法坐,飛來箭鏃是蓮花。 【忤逆 】

  高郵湖為斷纜所擊幾至失明

  湖水悠悠送客征,無端飄瓦致虛驚。天留雙眼非無意,應為丘明史未成。

  光福山

  十載重來古寺中,布衣猶似昔年逢。山僧卻記吾名姓,不擊闍黎飯後鐘。

  海上紀事十四首

  自是吳分有歲災,連年杼軸已堪哀。獨饒此地無戎馬,又見椰帆海上來。

  二百年來只養兵,不教一騎出圍城。民兵殺盡州官走,又下民間點壯丁。

  海上腥擅不可聞,東郊殺氣日氤氳。使君自有金湯固,忍使吾民餌賊軍!

  避難家家盡買舟,欲留團聚保鄉州。淮陰市井輕韓信,舉手揶揄笑未休。

  大盜睢盱滿國中,伊川久已化為戎。生民膏血供豺虎,莫怪夷兵燒海紅。

  文武衣冠盛府中,輕身殺賊有任公。誰人不是黃金注,獨控青騧滬瀆東。

  任公血戰一生餘,蓮碧花橋村塢虛。義士劉平能代死,吳門今不數專諸。

  上海倉皇便棄軍,白龍魚服走紛紛。崑山城上爭相問,舉首呈身稱使君。

  半遭鋒鏑半逃生,一處烽烟處處驚。聽得民間猶笑語,催科且喜一時停。

  新城斗絕枕東危,甲士千人足指麾。壁外波濤空日月,城頭忽竪海王旗。 海島蠻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亦愛琛,使君何苦遁逃深。逢倭自有全身策,消得牀頭一萬金。

  海潮新染血流霞,白日啾啾萬鬼嗟。官司卻恐君王怒,勘報瘡痍四十家。 海水茫茫到日東,倭【倭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來恍惚去無蹤。寶山新見天兵下,百萬貔貅屬總戎。

  江南今日召倭奴,從此吳民未得蘇。君王自是真堯、舜,莫說山東盜已無。

  頌任公四首

  黃梅風雨自年年,今日沙頭浪拍天。最是便君多大略,笑看東海欲投鞭。

  小醜猖狂捍禦勞,跳梁時復似猿猱。賀蘭擁眾尤堪恨,李廣無軍也自逃。

  落日孤城戰尚賒,遙瞻楚幕有棲鴉。將軍真肯分甘苦,士卒何人敢戀家!

  輕裝白袷日提兵,萬死寧能顧一生。童子皆知任別駕,巋然海上作金城。

  隆慶元年上幸太學賜六館諸生寶鈔陸啟明與賜見分數楮萬乘臨雍拜素王,親頒寶楮徧膠黌。自憐不與橋門外,隔歲來分鄰女光。

  冰崖草堂賦

  倚玉山之孤峙兮,前婁水之迂縈。占愷爽於邑中兮,雄面勢於山陽。有默齋之主人兮,搆冰崖之草堂。既命名之特異兮,訊斯義其誰當?

  惟茲山之秀麗兮,日悠然其可望。覽雲物之生態兮,忽朝暮之無常。奚所夏暑冬寒兮,歷四時而凝霜。知主人之遠志兮,托幽遐以自將。少負奇以抗節兮,抱終天於蠻荒。泣蒼梧之不返兮,踰五嶺以傍徨。卒煢煢以自遂兮,廓天路之翱翔。執法度以匡主兮,志不毀乎直方。逭鈇鉞之嚴誅兮,即遠竄乎夜郎。旋蒙恩以內徙兮,賴天王之聖明。秉外臺之憲節兮,赫金紫之輝煌。一朝去此而不顧兮,飄然來即乎故鄉。

  嗟夫,食肉之多鄙兮,人皆以衣錦為榮。終紛競以火馳兮,日炎炎其無央。似夸父之逐日兮,孰知暍而慕大清凉!吾覽斯堂之名兮,洒然如御夫北風之風京。追范蠡於五湖兮,見伯夷於首陽。佩明月之寶璐兮,然猶思乎褐裳。厭鼎臑之盈望兮,志不去乎糟糠。開北牖以仰視兮,丹崖翠壁凜然冰壑之英。恍乎雪山之陽兮,冽冽乎冬氣之長。朝受命而夕飲冰兮,吾嘗聞此語於蒙莊。嘉君子之德音兮,誌志節之彌強。爰作賦以頌禱兮,祈壽考之無疆。

  嘉靖乙卯九月朔,為憲副默齋六十之誕辰,予既為文以贈;而南雲與先生為布衣交,復求予作此賦;亦以見先生篤於故舊,能令南雲睠睠如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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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錄

  歸太僕贊【有序】

  王世貞撰故太僕寺丞直文儀制敕歸震川先生,諱有光,字熙甫,崑山人也。生而美風儀,性淵沉,於書無所不讀,而尤邃經術,長於制科之業。自其為諸生,則已有名,及門之屨恆滿。而先生方以久次膺貢,尋舉應天鄉試第二人。故相張文毅公治時主試,得先主文而奇之,大以國士相許。然至公車,輒報罷。

  行年六十而始登第。又不得舘選,出令湖之長興,踰三載,僅遷判順德俯。高新鄭,其座主也,以大相秉銓,憐先生屈,拔為太僕丞。尋以太僕入司制敕,氣稍發舒。而浙之臺使復苛摘之,先生方屬疾,鬱鬱不樂,遂卒。

  先生於古文詞,雖出之自史、漢,而大較折衷於昌黎、廬陵。當其所得,意沛如也。不事雕飾,而自有風味,超然當名家矣。其晚達而終不得意,尤為識者所惜云。

  贊曰:風行水上,渙為文章。當其風止,與水相忘。剪綴帖括,藻粉舖張。江左以還,極於陳、梁。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趨?久而始傷。

  震川先生小傳【見列朝詩集】

  錢謙益撰震川先生歸有光,字熙甫,崑山人。九歲,能屬文。弱冠盡通六經、三史、八大家之書。浸潰演迤,蔚為大儒。嘉靖庚子,舉南京第二人,為茶陵張文隱公所知。其後八上春官,不第。讀書談道,居嘉定之安亭江上,四方來學者,常數十百人,海內稱震川先生,不以名氏。

  乙丑,舉進士。除長興知縣。用古教化法治其民。每聽訟,引兒童婦女案前,剌剌吳語,事解,立縱去,不具獄。有所擊斷寢息,直行其意。大吏多惡之。有蜚語聞,量移通判順德。隆慶庚午,入賀。新鄭、內江雅知熙甫,引為南京太僕寺丞,皆掌制敕,修世廟實錄。熙甫宿學大儒,久困郡邑,得為文學官,給事館閣,欲以其間觀中祕未見書,益肆力於著作。而遽以病卒,年六十有六。

  熙甫為文,原本六經,而好太史公書,能得其風神脈理。其於八大家,自謂可肩隨歐、曾,臨川則不難抗行。其於詩,似無意求工,滔滔自運,要非流俗可及也。當是時,王弇州踵二李之後,主盟文壇,聲華烜赫,奔走四海。熙甫二老舉子,獨抱遺經於荒江虛市之間,樹牙頰相搘柱,不少下。嘗為人文序,詆排俗學,以為苟得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弇州聞之,曰:「妄則有之,庸則未敢聞命。」熙甫曰:「惟妄,故庸。未有妄而不庸者也。」弇州晚歲贊熙甫畫像曰:「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趨?久而始傷。」識者謂先生之文,至是始論定,而弇州之遲暮自悔,為不可及也。

  熙甫沒,其子子寧輯其遺文,妄加改竄。賈人翁氏夢熙甫趣之曰:「亟成之,少稽緩,塗乙盡矣。」刻既成,賈人為文祭熙甫,具言所夢,今載集後。季子子慕,字季思,以鄉舉追贈待詔。冢孫昌世,字文休,與余共定熙甫全集者也。

  嘉靖末,山陰諸狀元大綬官翰學,置酒招鄉人徐渭文長。入夜,良久乃至。學士問曰:「何遲也?」文長曰:「頃避雨士人家,見壁間懸歸有光文,今之歐陽子也。迴翔雒誦,不能舍去,是以遲耳!」學士命隸卷其軸以來,張燈快讀,相對嘆賞,至於達旦。四明余翰編分試禮闈,學士為具言熙甫之文,意度波瀾所以然者。熙甫果得雋。熙甫重平生知己,每敘張文隱事,輒為流涕。豈未有以文長此事聞於熙甫者乎?為補書之於此。

  明太僕寺寺丞歸公墓誌銘

  萬曆乙亥,熙甫先生葬於崑山東南門之內。其子子駿,求予志其墓,而未暇為也。後或數歲一見,或一歲數見,必以為請。繼以涕泣,不懈益勤。嗟乎,子駿豈慮千百世之後,無復知熙甫者乎!夫千百世之後必有知熙甫者,然必以熙甫之書,而不以予之志否也。既深悲其意,乃為序而銘之。

  歸氏之先,出於高陽。重黎之後,封於韓墟,是為胡子。國絕於夏、商之際,武王克商,復為子國。其後散居吳、越者為歸氏。自漢以後無聞焉。唐天寶中,有崇敬者,多識典禮,議辟雝之制,及天子謁先聖,當東面,如武王受丹書師尚父者也。封餘姚郡公,謚曰宣。宣公之子登,封長洲縣男。登子融,封晉陵郡公,謚曰憲。其後五世,皆以進士為大官。至十四世,曰罕仁,宋咸享間為湖州判官。子道隆,居太倉之項脊涇。其孫德甫,為河南廉訪使。廉訪之孫度,當洪武初,避難於夜郎、邛、笮之間,幾死,數有神人護之。歸而復居崑山之外隍。叉二世,為承事郎璿。璿生城武令鳳,鳳生紳,紳生正,皆縣學生。正贈文林郎長興知縣,配周氏,贈孺人。先生之考妣也。

  先生在孕時,家數見禎瑞,有虹起於庭,其光屬天,故名先生有光。熙甫,其字也。熙甫眉目秀朗,明悟絕人。九歲,能成文章,無童子之好。弱冠盡通六經、三史、大家【「大家」上應有「七」字,見孫岱歸震川先生年謙「嘉靖四年」下引墓誌。又錢謙益震川先生小傳謂:「弱冠盡通六經、三史、八大家之書。」】之文,及濂、洛、關、閩之說。邑有吳純甫先生,見熙甫所為文,大驚,以為當世士無及此者。繇是名動四方。以選貢入南太學。歲庚子,茶陵張文毅公考士,得其文,謂為賈、董再生,將置第一,而疑太學多他省人,更置第二,然自喜得一國土。其後八上春官,不第。蓋天下方相率為浮游汎濫之詞,靡靡同風,而熙甫深探古人之微言奧旨,發為義理之文,洸洋自恣,小儒不能識也。

  於是讀書談道於嘉定之安亭江上,四方來學者常數十百人。熙甫不時出,或從其子質問所疑。歲乙丑,四明余文敏公當分試禮闈,予為言熙甫之文意度波瀾所以然者。後余公得其文,示同事,無不歎服。既見熙甫姓名,相賀得人。主試者新鄭高公,喜而言曰:「此茶陵張公所取以冠南國者,今得之,有以謝天下士矣。」廷試,入三甲,選為湖州長興縣令。

  長興在湖山間,多盜而好訟。熙甫平生之論,謂為天子牧養小民,宜求所疾痛,不當過自嚴重,赫赫若神,令閭閻之意不得自通。故聽訟時,引兒童婦女與吳語,務得其情,事有可解者,立解之,不數數具獄。出死囚數十人,旁縣盜發而無故株連者,為洗滌復百人。有重囚,母死當葬,熙甫縱之歸,治葬事畢,還就獄。有勸之逸去者,囚不忍相負也。然宿賊四五十家,窟宅聯絡,依山嶴中,數名捕之,不能得。熙甫率吏士掩之,賊蠭起格鬬,矢石滿前,熙甫目不為瞬,竟服其辜。大戶魚肉小民者,按問無所縱舍。嘗夢兩人頭飛來齧臂,若有所訴。明日,有提兩人頭,自言奴通其妾,輒漸以聞。熙甫令罷去,潛蹤跡之,實欲納奴妾耳,遂論如法。

  先生自以負海內之望,明習古今成敗,即令召公、畢公為方岳,必且參與謀議,不令北面受事而已。故嘗直行其意。縣有勾軍之令,每闕一人,自國初赤籍所注,一戶或數百人,及隣保里甲,人人詣縣對簿。熙甫不忍騷動百家,嘗寢其事,大吏弗善也。又長興多田之家,往往花分細戶,而貧戶顧充里甲。熙甫心知不可,乃取大戶所分子戶為里甲,因以充糧長。小民安居自如,而豪宗多怨之。有蜚語聞,將中以考功法。公卿大臣多知熙甫者,得通判順德。具疏乞致仕,輦下諸公不為上。

  熙甫至順德,為土室蓬戶,讀書其中,不類居官者。庚午入賀,太僕寺留熙甫纂修寺志。以熙甫判順德,所掌者馬政也。會新鄭高公、內江趙公,皆平生愛慕先生,時相次入政府,遂引先生為南京太僕寺寺丞。而惟揚【惟 疑皆為「維」。】

  李公,復留先生掌制敕,修世廟實錄。蓋先生晚而登第,謂當在天子左右,備顧問,而栖栖郡縣,重致人言,意壹鬱不自得。已而列於文學侍從之間,旦夕且致大用,又閣中藏書,多世所未見,方欲遍觀以盡作者之變;亡何,不起矣。天下士聞者,莫不悲之。

  先生於書無所不通,然其大指,必取衷六經。而好太史公書,所為抒寫懷抱之文,溫潤典麗,如清廟之瑟,一唱三嘆,無意於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語之外,嗟嘆之,淫佚之,自不能已已。至於高文大冊,舖張帝王之略,表章聖賢之道,若河圖、大訓,陳於玉几,和弓垂矢,並列珪璋黼黻之間,鄭、衞之音,蠻夷之舞,自無所容。嗚呼!可謂大雅不羣者矣。然先生不獨以文章名世,而其操行高潔,多人所難及者,余益為之歎慕云。

  先生生于正德元年,卒于隆慶五年,享年六十有六。元配魏氏,繼配王氏,皆從先生之兆。再繼費氏,別葬。有子六人,詳具于狀。銘曰:

  秦、漢以來,作者百家。譬諸草木,大小畢華。或春以榮,或秋以葩。時則為之,匪前是誇。先生之文,六經為質。非似其貌,神理斯述。微言永歎,皆諧呂律。匪籩匪簋,烝餚有飶。造次之間,周旋必儒。大雅未亡,請觀其書。

  書先太僕全集後

  先太僕府君文集,凡三刻矣。始,府君之門人王子敬為令閩之建寧,刻於閩中。文既不多,流傳亦少。先伯祖某刻於崑山,其人不知文而自用,擅自去取,止刻三百五十餘篇,又妄加刪改;府君見夢於梓人,梓人以為言,乃止。故今書、序二體中,往往有與藏本異者。其後,宗人道傳又刻於虞山,篇數與崑山本相埒,文則崑山本所無者百有餘篇,然頗多錯誤。諸刻既未備,又非善本,先君子常恫於懷,取所藏原本,考較是正。又慮有缺遺,命莊假舘虞山,從先師錢牧齋宗伯借藏本,錄其所無者,合得八百餘首,篋而藏之。語莊兄弟曰:「汝曾祖文章,可繼唐、宋八家,顧不盡流傳於世。吾欲以諸刻本與未刻者,合而鋟之,今窮老無力,他日汝輩事也。」莊謹志之,不敢忘。

  今先君捐館,兩昆殉難二十餘年,室家破散,孤窮困培。開篋披先世著述,輒嗚咽不能讀。念至,則涕汗交流,不可以為人。嘗謀之虞山族叔比部君裔興,比部慨然任其事,因以府君全集質之牧齋先生。先生先是已序府君之文,載初學集中,至是更加排纘,選定四十卷,自尺牘古今詩之外,計五百九十六篇,重作一序,并定凡例。莊於是考較加詳。比部已梓三十餘篇,會病卒。

  嗟乎!韓退之文起八代之衰,一時宗仰之者半,非笑之者半;後二百餘年,得歐陽永叔而始大顯。府君之文,一時雖壓於異趨而盛名者,至於今未及百年,而世無不推崇之,此於歐、曾。方走昔賢,不為不幸矣。然韓公之文,世未嘗無之。但五代之亂不尚文,宋初又尚楊、劉之習,故不知貴重耳。未有世皆知尊仰,而文反不流傳,如府君者也。亡友南昌王于一嘗語莊曰:「吾在江西,欲觀君家太僕文,遍求不可得。」前年,黃州顧赤方亦言:「楚中士大夫多知震川先生之名,而無繇見其文集。」江、楚去吳中僅二千餘里,已不能流傳到彼,則遠者可知矣。

【震川先生集】

【序】 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 归震川先生全集序 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 新刊震川先生文集序

【凡例五则】

【卷之一 经解】

易图论上 易图论下 易图论后 大衍解 洪范传 尚书叙录 考定武成 孝经叙录 荀子叙录

【卷之二 序】

项思尧文集序 玉岩光生文集序 山斋先生文集序 雍里先生文集序 五岳山人前集序 戴楚望集序 戴楚望后诗集序 沈次谷先生诗序 草庭诗序 经序录序 史论序 卓行录序 汊口志序 正俗编序 平和李氏家规序 华亭蔡氏新谱序 龙游翁氏宗谱序 浙江乡试录后序 太仆寺志序 西王母图序 陟台图咏序 彩衣春燕图序 纶宠延光图序 王梅芳时义序 水利书序 尚书别解序 都水稿序 会文序 羣居课试录序 夏怀竹字说序

【卷之三 论 议 说】

【论】 天子诸侯无冠礼论 公子有宗道论 贞女论 谱例论 水利论 水利后论

【议】 三途并用议 马政议 御倭议 备倭事略

【说】 三江图叙说 淞江下三江图叙说 二石说 张雄字 陈伯生字说 守耕说 东隅说 怀竹说 朱钦甫字说 周时化字说 庄氏二子字说 二子字说

【卷之四 杂文】

书安南事 书郭义官事 书张贞女死事 张贞女狱事 贞妇辨 书里泾张氏妇事 言解 解惑 道难 惧谗三首 瓯喻 性不移说 重交一首赠汝宁太守徐君

【卷之五 题 跋】

跋仲尼七十子像 题洪武京城图志后 跋高丽图经后 跋禹贡论后 题兴都志后 跋唐石台道德经 跋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幢 跋大佛顶随永尊胜陀罗尼经幢 跋广平宋文贞公碑 跋帝尧碑 跋商中宗庙碑 题太仆寺志后 读金陀粹编 读王祥传 题金石录后 题隶释后 跋何博士论后 题仕履重光册 题星槎胜览 题瀛涯胜览 题文太史书后 题张幼于裒文太史卷 题弘玄先生赞后 书沈母贞节传后 书冢庐巢燕卷后 跋唐道虔答友人问疾书 跋小学古事 题王氏旧谱后 题立嗣辨后 跋程论后 跋程策后

【卷之六 书】

上徐阁老书 上瞿侍郎书 上万侍郎书 上王都御史书 上高阁老书 上赵阁老书

【卷之七 书】

上宋明府书 上方参政书 答唐虔伯书 与李浩卿书 与嘉定诸友书 与殷徐陆三子书 答俞质甫书 与宣仲济书 答顾伯刚书 与潘子实书 示徐生书 山舍示学者 与陆太常书 与赵子举书 答朱巡抚书 上王中丞书 与曾省吾参政书 与林侍郎书

【卷之八 书】

奉熊分司水利集并论今年水灾事宜书 寄王太守书 遗王都御史书*代/* 论三区赋役水利书 与傅体元书 与王子敬书 论御倭书*代/* 上总制书 与沈养吾书 昆山县倭寇始末书

【卷之九 赠送序】

送吴纯甫先生会试序 送夹江张先生序 送李廉甫北上序 送王汝康会试序 途县大夫杨侯序 送何氏二子序 送宋知县序 送郡太守历下金侯考绩序*代/* 送郡别驾王侯考绩序 送南京虎贲卫经历郑君之任序 送太仓守熊侯之任光州序 赠阳曲王公分守太仓序 送吴郡别驾段侯之京序 送阳曲王公参政陕西序 送童子鸣序 送狄承式青田教谕序 送熊分司之任滇南序 送计博士序 送蒋助教序

【卷之十 赠送序】

送同年李观甫之任江浦序 送同年丁聘之之任平湖序 送同年光子英之任真定序 送同年孟与时之任成都序 送王子敬之任建宁序 送王子敬还吴奉母之建宁序 送张子忠之任南昌序 送陈子达之任元城序 送毛君文高之任元城序 送南驾部吴君考绩北上序 送周给事兴叔北上序 送余先生南还序 送顾太仆致政南还序 送许子云之任分宜序 送陆嗣孙之任武康序 赠俞宜黄序 送福建按察司王知事序 送北城副兵马指挥使周君序 送吴祠部之官留都序 赠石川先生序 赠给事中刘侯北上序*代作/* 赠戚汝积分教大梁序

【卷之十一 赠送序】

送嘉定丞鲁侯序 送周御史序 赠熊兵宪进秩序*代/* 送嘉定县令序 送嘉定县令张侯序 送昆山县令朱侯序 送吴县令张侯序 赠张别驾序 赠太府思翁黄公序 送摄令蒲君还府序 赠司仪杨君序 送顾公节北上序 送国子助教徐先生序 送柴都事之任浙江序 送陈子加序 送王博甫北上序 贺戚总戎平倭序*代/* 司训袁君督学旌奖序 赠医士张云<革奇>序 赠弟子敏授尚医序 赠大慈仁寺左方丈住持宇上人序 赠菩提寺坤上人序

【卷之十二 寿序】

方御史寿序 御史大夫潘公七十寿序 山斋先生六十寿序 淀山周先生六十寿序 默斋文生六十寿序 姚安太守秦君六十寿序 福建按察使杨君七十寿序 通政立斋王先生寿序 同馆诸进士再寿立斋王先生序 少傅陈公六十寿诗序*代/* 顾夫人八十寿序 御史大夫潘公夫人曹氏六十寿序 顾夫人杨氏七十寿序 丘恭人七十寿序 顾孺人六十寿序 夏淑人六十寿序 朱夫人郑氏五十寿序 朱夫人郑氏六十寿序 宋孺人寿序 李太淑人八十寿序 许太孺人寿序 太仓州守孙侯母太夫人寿诗序 朱太夫人六十寿序 李氏荣寿诗序

【卷之十三 寿序】

吏部司务太君寿序 顾南岩先生寿序 同州通判许半斋寿序 龚裕州寿序 徐封君七十寿序 葛封君六十寿序 柳州计先生寿序 宁封君八十寿序 白庵程翁八十寿序 张曾庵七十寿序 晋其大六十寿序 浚甫魏君五十寿序 周秋汀八十寿序 周翁七十寿序 戴素庵先生七十寿序 张翁八十寿序 孙君六十寿序 杨渐斋寿序 六母舅后江周翁寿序 周弦斋寿序 前山丘翁寿序 戚思吶寿序 陆思轩寿序 东庄孙君七十寿序 桐庵陆翁八十寿序 望湖曹翁六十寿序 钱一斋七十寿序 梦云沈先生六十寿序 碧岩戴翁七十寿序 杜翁七十寿序 叔祖存默翁六十寿序 高州太守钦君寿诗序

【卷之十四 寿序】

朱母孙太孺人寿序 顾母陆大孺人七十寿序 张母太安人寿序 冯宜人六十寿序 陆母缪孺人寿序 郑母唐夫人八十寿序 张母王孺人寿序 王黎献母杨氏七十寿序 沈母丘氏七十寿序 王母顾孺人六十寿序 陈丹倪硕人寿序 朱硕人寿序 朱君顾孺人双寿序 徐氏双寿序 周氏双寿序 王氏寿宴序 良士堂寿燕序 狄氏寿燕序 唐令人寿诗序 邵氏寿诗序

【卷之十五 记】

见村楼记 见南阁记 真义堂记 遂初堂记 寿母堂记 卅有堂记 容春堂记 自生堂记 可斋记 耐斋记 双鹤轩记 雪竹轩记 清梦轩记 栎全轩记 悠然亭记 卧石亭记 沧浪亭记 花史馆记 杏花书屋记 题玉女潭记 见苓书舍记 娄曲新居记 宝界山居记 南陔草堂记 莪江精舍记 菊窗记 本庵记 野鹤轩壁记 保圣寺安隐堂记 汝州新造三宫庙记*代/*

【卷之十六 记】

重修阙里庙记 顾原鲁先生祠记 常熟县赵段圩堤记 唐行镇免役夫记 吴郡丞永康徐侯署昆山县惠政记 昆山县新仓兴造记 长兴县令题名记 太仆寺新立题名记*代/* 长兴县城隍神灵应记 张氏女贞节记 吴山图记 光禄署丞孟君浚河记 松云庵杨主簿墓田碑记 张氏女子神异记

【卷之十七 记】

世美堂后记 重修承志堂记 重造承志堂左右夹室记 陶庵记 畏垒亭记 思子亭记 项脊轩志 秦国公石记 梦鼎堂记 顺德府通判厅记 顺德府通判厅右记 震川别号记 家谱记

【卷之十八 墓志铭】

南京车驾司员外郎张君墓志铭 中书舍人李君墓志铭 外舅光禄寺典簿魏公墓志铭 鸿胪寺司宾署丞张君墓志铭 建安尹沈君墓志铭 乐清丞沈君墓志铭 叶县丞苏君墓志铭 抚州府学训导唐君墓志铭 永平张封君墓志铭 昭信校尉崇明沙守御千户所正百户晁君墓志铭 例授昭勇将军成山指挥使李君墓志铭 明故例授苏州卫千户所正千户陈君墓志铭

【卷之十九 墓志铭】

抑斋先生夏君墓志铭 王府君墓志铭 朱隐君墓志铭 冯会东墓志铭 周孺亨墓志铭 曹子见墓志铭 太学生周君墓志铭 太学生叶君墓志铭 沈贞甫墓志铭 陆允清墓志铭 周君墓志铭 李君墓志铭 居君墓志铭 詹仰之墓志铭 朱肖卿墓志铭 归府君墓志铭

【卷之二十 墓志铭】

赵汝渊墓志铭 金君守斋墓志铭 王邦献墓志铭 李惟善墓志铭 张克明墓志铭 陈君厚卿墓志铭 陆子诚墓志铭 王君时举墓志铭 蒋原献墓志铭 潘用中墓志铭

【卷之二十一 墓志铭】

陈处士妻王孺人墓志铭 太学生陈君妻郭孺人墓志铭 顾孺人墓志铭 潘府君室沈孺人墓志铭 周子嘉室唐孺人墓志铭 方母张孺人墓志铭 张孺人墓志铭 沈母张孺人墓志铭 陆孺人墓志铭 张太孺人墓志铭 龚母秦孺人墓志铭 李母陶硕人墓志铭 王母孙孺人墓志铭 朱母顾孺人墓志铭 沈引仁妻周氏墓志铭 唐孺人墓志铭 毛孺人墓志铭 魏孺人墓志铭 叶母墓志铭

【卷之二十二 权厝志 生志 圹志】

中奉大夫江西右布政使致仕雍里顾公权厝志 伯妣徐孺人权厝志 郑君汉卿寿藏铭 南云翁生圹志 姚生圹志 亡儿曾滟羽孙圹志 女如兰圹志 女二二圹志 寒花葬志

【卷之二十三 墓表】

亡友方思曾墓表 从叔父府君坟前石表辞 通政使同右参议张公墓表 封奉政大夫南京兵部事驾司郎中王君墓表 怀庆府推官刘君墓表 敕赠翰林院检讨许府君墓表 贞节妇李氏墓表

【卷之二十四 碑 碣】

【碑】 中宪大夫贵州思州府知府赠中议大夫赞治尹贵州按祭司副使李君墓碑 何氏先茔碑 叶文庄公墓地免租碑 安亭镇揭主簿德政碑

【碣】 玄朗光生墓碣 张季翁墓碣 褚隐君墓碣 赠文林郎邵武府推官吴君墓碣 泗水何隐君墓碣 宣节妇墓碣 王烈妇墓碣 曹节妇碑阴 张通参次室钮孺人墓碣

【卷之二十五 行状】

吴纯甫行状 李南楼行状 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公行状 敕封文林郎分宜县知县前同州判官许君行状 封中宪大夫兴化府知府周公行状 魏诚甫行状 先妣事略 请敕命事略

【卷之二十六 传】

归氏二孝子传 张自新传 顾隐君传 元忠张君家传 章永州家传 戴锦衣家传 京兆尹王公传 洧南居士传 周封君传 东园翁家传 何长者传 筠溪翁传 可茶小传 鹿野翁传

【卷之二十七 传】

王烈妇传 韦节妇传 陶节妇传 计烈妇传 沈节妇传 蔡孺人传 俞楫甫妻传

【卷之二十八 谱 世家】

【谱】 夏氏世谱 归氏世谱 归氏世谱后

【世家】 兴安伯世家 记壬午功臣

【卷之二十九 铭 颂 赞】

【铭】 为善居铭 素节堂铭 镇平王府大奉国将军孝门铭 圣井铭 书斋铭 清泉铭 几铭 顺德府几铭 太行石铭 西山石铭

【颂 赞】 松江新建行省颂 巡抚都御史翁公寿颂 魁星赞 叶文庄公像赞*并序/* 弘玄先生自序赞 王氏画赞*并序/*

【卷之三十 祭文 哀诔】

祭方御史文 祭王方伯文 祭王仪部文 祭朱恭靖公文 祭顾方伯文 祭周孺亨文 祭沈养吾仲常文 祭居守斋文 祭唐虔伯文*代/* 祭刘县丞廷运父文 祭张封君文 同年祭陈封君文 祭外舅魏光禄文 祭顾文康公夫人文 祭叶夫人王氏暨世德夫妇文 祭张贞女文 吊何氏妇文*并序/* 祭外姑文 祭妻祖父母文 谒宋文贞公墓文 祭杨忠愍公文 告祭昆山县山神文 告昆山县城隍神文 祭长兴县城隍庙文 祈雨文 谢雨祭城隍神文 再祈雨文 祀厉告城隍神文 御史中丞李公哀词 思质王公诔 招张贞女辞*并序/*

【震川先生别集】

【卷之一 应制论】

士立朝以正直忠厚为本*以下诸生课试作/* 太极在先天范围之内 泰伯至德 忠恕违道不远 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 六言六蔽 圣人之心公天下 史称安隗素行何如 孟子叙道统而不及周公颜子 乞醯 圣人之心无穷 王天下有三重 明君恭己而成功

【卷之二上】

嘉靖庚子科乡试对策五道 隆庆元年浙江程策四道

【卷之二下】

浙省策问对二道 河南策问对二道

【卷之三 制诰 奏疏 策问】

【制诰】 先任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张治赐谥文毅诰文 谕祭赠资政大夫南京礼部尚书裴爵并配赠夫人杨氏封太夫人郜氏文 谕祭提督福建等处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涂泽民文 谕祭山西巡抚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毛鹏文 谕祭原任南京兵部右侍郎刘畿文 封朝鲜国王妃朴氏诰文

【疏】 进香疏 奉慰疏 乞改调疏 乞致仕疏

【策问】 策问二十三道

【卷之四 志】

马政志 马政职官 马政祀祠 马政蠲贷 马政库藏

【卷之五 宋史论赞】

章献刘皇后 郭皇后 慈圣曹皇后 宣仁高皇后 钦圣向皇后 昭慈孟皇后 韦太后 杨皇后 皇后总论 魏悼王 楚荣宪王 赵子崧 不<百心> 诸王总论 公主 范质 王溥 魏仁浦 石守信 侯益 赵赞 王全斌 赵普 卢多逊 张齐贤

【卷之六 纪行】

己未会试杂记 壬戌纪行*上/* 壬戌纪行*下/* 游海题名记

【卷之七 小简】

与沈敬甫 与王子敬 与王子敬 与沈敬甫 与沈敬甫 与王子敬 与王子敬 与沈敬甫 与徐道潜 与王子敬三首 与沈敬甫十八首 与马子问 与王子敬 与徐子检 与陆武康 与沈敬甫九首 与王子敬四首 与沈敬甫七首 与王子敬二首 与沈敬甫二首 与余同麓太史以 再与余太史 与吴刑部梁 与周子和大参 与曾省吾参政 与曹按察 与慎御史 与冯某 与徐子与 与俞仲蔚 与张虚冈 与周兴叔 与陈伯求 与于鲤 与吴刑部维京 与王礼部 与孙百川 与某通判 与徐子言 与冯樵谷 与沈云泉秀才 与朱生大观 与同年陈给事 与王子敬 与周孺允二首 与唐同年 与钟上舍 与龚子良 与傅体元 与王子敬六首 与沈敬甫四首 与陈吉甫 与顾懋俭 与万侍郎 与曹按察 与顾太仆

【卷之八 小简】

与周淀山四首 答周淀山 与王仲山 示庙中诸 与吴三泉 与顾懋俭 与沈敬甫四首 与高经历 与王沙河 与徐南和 与邢州属官 与傅体元二首 与王子敬十首 与徐道潜 与陆五台 与姚画溪徐龙湾 与冯太守 与沈上舍 与管虎泉 与顾懋俭二首 与沈敬甫十八首 与某三首 与王昭明 与张通府 与凌廉使

【卷之九 公移*谳词附/*】

蠲贷呈子 处荒呈子 陶节妇呈子 回湖州府问长兴县土俗 送恤刑会审狱囚文册揭帖 长兴县编审告示 九县告示 乞休申文 又乞休文 太仆寺揭帖 王哲审单 陈大德审单 贺潮审单

【卷之十 古今诗】

游灵谷寺 读史二首 京邸有怀 甫里送妹 金山寺 金陵还家作 和俞质甫夏雨效联句体三十韵 濠梁驿 淮阴侯庙 舟阻沽头闸陆行二十余里到沛县 南旺 沛县 徐州同朱进士登子房山 自徐州至吕梁述水势大略 鲤鱼山 自刘家河将出海口风雨还天妃官二首 自海虞还阻风夜泊明日途中有作 淮上作 宝应县阻风 壬戌南还作 登济城望城武 淮阴舟中晚坐写怀二十四韵 隆庆己巳赴京寓城西报国寺赠宇上人 邢州叙述三首 琼州张子的与余同年俱为县令江南子的自建德改当涂今入觐文改荣县一岁中三易县居京师旅寓相近以诗为别 咏史 奉托俞宜黄访求危太朴集并属蒋萧二同年及长城吴博士 奉酬冯太守行视西山关隘次宋庄见弃田有作 送衰太守之兴都 赠孙太仓 读佛书 书王氏墓碣寄子敬淀山湖上 素庵诗 清梦轩诗次孺允韵 清梦轩诗再次孺允韵 山茶 东房夹竹桃花 火鱼 钟山行二首 郓州行寄友人 谈侍郎歌 黄楼行 二石歌 赵州石桥歌 表兄淀山大参以自在居士墨竹俾予题诗 十八学士歌 题异兽图 甫里天随寺 恨诗二首 寓漕湖钱氏钱本吴越王裔聚族于此地名钱港 驰驿 甲寅十月纪事 乙卯冬留别安亭诸友 姜御史年九十六 郭都统戍刘家河因燕次壁间韵 西苑观刈麦 送上卿顾东白先生致政还乡次张奉常韵 缭丝灯次李西涯杨邃庵二先生韵二首 赏荷次韵 郑家口夜泊次俞宜黄韵因怀昔年计偕诸公 小屯 清明济上 题周冕赠任别驾卷 行卫河中 初发白河 过兴济 李廉甫宪副书斋小酌 自天津来至此已过一月去阙日远怆然有作 隆庆二年朝京师南还与宣平俞宜黄武进陆太学同舟赠绝句一首 又赠陆太学 赠俞公子 送同年查都谏山西行省 送友人读书玄墓山己亥庚子余尝读书于此 檀溪跳涧 宋康王乘龙渡河 文渊阁四景图 题二鱼图 偶成四绝 高邮湖为断缆所击几至失明 光福山 海上纪事十四首 颂任公四首 隆庆元年上幸太学赐六馆诸生宝钞陆启明与赐见分数楮 寄胡秀才 冰崖草堂赋

【附录】

归太仆赞*有序/* 震川先生小传 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 书先太仆全集后 当道明府及远近士大夫助刻先太仆文集敬赋 五章奉谢用文章千古事为韵

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

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

震川先生文集,流传海内百有余年,识文艺者皆知珍藏之。先大夫旧藏两集,一集二十卷,一集三十二卷,寇变失去。余从陈百史相君,见其所点阅二十卷,博为搜求,二集复存余架上矣。二十卷者,乃先生从弟道传所刻;三十二卷,先生之嗣君子祜、子宁所刻也。有无参互,或疑有杂讹于其间;且闻于钱牧斋宗伯云,先生遗文尚多。余曩与其裔孙雪庵,同事礼部,雪庵以重刻道传集相贻。既而余年友刑部公裔兴之子孝仪公车来都下,惠以裔兴新刻之集。览其跋语,乃偕先生孙文休与其子玄公编辑,为牧斋先生所次第,正集三十卷,别集十卷,余集存之家塾。而是集仍止二十卷,或尚未尽刻,未可谓全集也。

余夙向往先生之文。今老矣,虽不能读,窃思得览其大全。间与汪户部苕文、计孝廉甫草论及,而惄如也。亡何,董黄洲正位令昆山,乃属其访求先生遗文于玄公。徧汇诸刻,勒成全集,亦官其地者所应为,不独为艺林美谭。黄洲唯唯而别。

嗟乎!先生之文,自殁时即流传至今,王文肃公称引于当年,钱牧斋、吴梅村诸前辈昌明于后;非若昌黎之文,历久远遇永叔而始显也。矧先生贤子孙比肩接踵,咸能裒辑遗文,传之遐迩。因叹海内文人如晋江王遵岩、平凉赵浚谷皆有遗集。晋江之集尚有存者,平凉则未之概见。频与宦其地者言之,平凉则马学使之驶先获我心,为之修辑;晋江虽再属衡文使者,尚未见有马君其人也。夫士大夫宦游所至,诚访前贤之遗文,不致散亡磨灭,有如所谓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者,亦华国之瑞事也。黄洲乃能识余言,从玄公谋,集已刻、未刻,合牧斋定本,汇为四十卷;而一时士大夫宦其地者间助剞劂之资,遂居然为先生全书。黄洲之志行,殆非俗吏也已,是则可感也。

玄公寓书命序于余。先生之文,照耀今古,何待于序?况余岂能序先生之文者哉?聊述与黄洲之语以复玄公,玄公其有以谅余矣。

康熙癸丑仲夏,宛平王崇简题。

归震川先生全集序

古来文章家,代不乏人,要必以卓然绝出,能转移风气为上。唐之中叶称韩子,而与韩子同时者有柳子厚、李习之。宋时称欧阳子,而先欧阳为古文者有穆伯长、尹师鲁辈。然言起八代之衰者,必曰昌黎;变杨、刘之习者,必曰庐陵:则以其学之深,力之大也。

明三百年,文章之派不一。嘉靖中,有唐荆川、王遵岩、归震川三先生起而振之,而论者又必以震川为最,岂非以其学之深、力之大欤?余自少知诵法震川先生之制举业,长而得读其古文辞,信乎卓然绝出,能转移风气者也。自承乏昆山,敬哉王夫子以重梓先生集为嘱。会从先生之曾孙庄玄公氏得其未刻遗集,簿书之暇,时一披览,殆所谓县圃积玉,无非夜光,殊惜旧刻之多遗珠也。玄公因出钱宗伯选本,汇萃已刻未刻总计四十卷,欲授之梓人,而贫无力,谋之于余。余遂首捐俸为刻数卷。同寅吴无锡伯成、赵嘉定雪嵊,及远近士大夫闻风继之,协助成事。玄公又以旧刻多乌焉鱼鲁之讹,勘订累年,悉已是正。较之旧本,顿尔改观,诚快事也。

余读先生之易图论、洪范传,知其经学深邃。于马政志、三途并用诸议,知其世务通达。而浚吴淞江、三吴水利诸书,今方行其说,殆东南数百年之利。至其自述令长兴时,以德化民,又汉代之循良也。今国家偃武修文,广厉士子以通经学古,而科目之士亦将学而后入政,则是集行世,其亦昌明文运,造就人才之一助乎?

玄公以序见属,末学何能赞一辞。顾以夙仰先生,既欣覩全集之流播海内,加惠后学,而玄公亦工诗古文,能世其家学,又喜先生之有后也。故不辞而为之书。

康熙癸丑仲春,文林郎知昆山县事上谷后学董正位题。

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

归子玄恭刻其曾大父太仆公集,未就若干卷而卒。余偕诸君子及其从子安蜀续成之,计四十卷。初,太仆集一刻于吾昆山,一刻于常熟,二本不无异同,亦多纰缪。玄恭惧久而失传也,乃取家藏抄本与钱宗伯较雠次第之,编定四十卷。然后讹者以订,缺者以完,好古者得以取正焉。

太仆之文,宗伯论之详矣。然宗伯恶夫裨贩剽贼、掇拾涂泽之流,而余独谓夫文章之递变,非一世之积也。宋之推经术者,惟曾南丰氏,然以较于程、朱之旨,不侔矣。南渡后,诸儒之说盛行,于是学者莫不拟之而后言,随其所见之分量浅深大小以发之于文,则莫不有所合。自南宋历元,以及于明之初年,其所称大儒之文皆是也。然至其风格薾萎,益颓而为老生学究之习,若是者虽大儒不免也。负才者思有以易之而不得其说,则不难一切抹摋理学之绪言,反而求之秦、汉以上。虚气浮响,杂然并作,至欲远驾于古之作者。夫天下岂有离理而可以为文者哉?故文之病而几至于亡者,亦相习而相矫以然也。

太仆少得传于魏庄渠先生之门,授经安亭之上。其言深以时之讲道标榜者为非。至所论文,则独推太史公为不可及。尝自谓得其神于二千余年之上,而与世之摹拟形似者异趋。故余谓文至太仆,始称复古。非太仆而言文者,明中叶之病于剽窃者也。由明初以溯之宋、元以前之文,其不为剽窃而犹未尽乎文之极致者,时代压之,风格薾萎者是也。欲知太仆之文,必合前后作者而观之,则文章之变尽此矣。

太仆久困公车,屏居绝迹,淹综百代,始成一家之言。其曾孙玄恭负盛才,既穷且老,日抱其遗书而号于同人,醵金而刻之。垂竣身没,不见其成。此予之叹夫文之难如此,其传之难又如此,后之读者宜如何其爱惜之也!康熙十四年乙卯春三月,同里后学徐干学谨序。

新刊震川先生文集序

往余笃好震川先生之文。与先生之孙昌世访求遗集,参读是正,始有成编。昌世子庄,游于吾门,谓余少知其先学,抠衣咨请,岁必再三至。既而与其从叔比部君谋,重锓先生全集。而比部君以雠勘之役属余。余老而归佛,旧学芜废。辍禅诵之功,紬绎累日,条次其篇目,洮汰其繁芿,排缵整齐,都为一集。既辍简,喟然而叹曰:余服膺先生之书,不为不专且久。丧乱废业,忽忽又二十年,乃今始旋其面目,旷然知先生所以为文之宗要,岂不幸哉!

先生钻研六经,含茹雒、闽之学而追遡其元本。谓秦火已后,儒者专门名家,确有指授,古圣贤之蕴奥,未必久晦于汉、唐,而乍辟于有宋。儒林、道学,分为两科,儒林未可以盖道学,新安未可以盖金溪、永嘉,而姚江亦未可以盖新安。真知独信,侧出于千载之下,而未尝标榜为名高也。

少年应举,笔放墨饱,一洗熟烂;人惊其颉颃眉山,不知其汪洋跌荡,得之庄周者为多。壮而其学大成,每为文章,一以古人为绳尺。盖柳子厚之论所谓「旁推交通以为之文」者。其它可知也。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谷梁以厉其气,参之太史以着其洁。其畅也,其厉也,其洁也,学者举不能知,而先生独深知而自得之。钩摘搜狝,与古人参会于毫芒杪忽之间。旋观裨贩剽贼、掇拾涂泽之流,如秦越人诊病,洞见藏府之症结,辞而辟之,劈肌中理,无所遯隐。以毷氉举子,羁穷单只,提三钱鸡毛笔,当熏灼四战之冲。驯至霜降水落,草枯蘼萎,而其为之渠帅者,卒以吁嗟叹伏,而自悔其降心之不蚤。呜呼,此岂徒然也哉!

先生以几庶体贰之才,好学深思,跋邪抵伪,刊削苶败,障斯文之末流。辁材小生,謏闻目学,易其文从字顺,妄谓可以几及。家龙门而户昌黎,其讹谬滋甚。先生尝序沔人陈文烛之文,讽其好学史记,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学先生之学者,无为沔人之知美矉,则几矣。先生儒者,曾尽读五千四十八卷之经藏,精求第一义谛,至欲尽废其书。而悼亡礼忏,笃信因果,恍然悟珠宫贝阙生天之处,则其识见盖韩、欧所未逮者。绪言具在,余非敢援儒而入墨也。

余少壮汩没俗学,中年从嘉定二三宿儒游,邮传先生之讲论,幡然易辙,稍知向方,先生实导其前路。启、祯之交,海内望祀先生,如五纬在天,芒寒色正,其端亦自余发之。又承比部君之命,论次斯集,得以怀铅握椠,效微劳于简牍,有深幸焉。日月逾迈,老将智而耄及,无以昌明先生淑艾之教,譬诸萤火熠熠,欲流照于须弥之顶,亦自愧其微末已矣。而比部君大雅不羣,能表章其家学,南丰之瓣香,不远求而有托,斯可喜也。

岁在庚子五月晦日,虞山年家后学钱谦益再拜谨序。

先太仆震川公集,最初闽中有刻。既而公之子伯景、仲敉刻于昆山,先伯祖泰岩刻于常熟。闽本地远不传。昆山、常熟本互有异同。然公之遗编剩简,尚余十之八九。牧斋先生与公之孙文休,旁求广采,得公藏本,几倍于刻本。先生手自校勘,珍如秘书。无何,绛云之灾,尽毁于火。赖文休副本存,余从玄恭得而录之。念文章显晦有数,恐遂湮没无闻,为请于先生,求寿诸梓。而先生以刻本位置多讹,意象尚隔,乃为合并而次第之,得正集三十卷、别集十卷,余集存之家塾,未能悉出也。

盖尝论之:不读史、汉,不知左、国之所以为文也。不读韩、欧,不知史、汉之所以为文也。今繇公之文可以知韩、欧,繇先生之选,可以知公之文。异哉,海内之士从事于古之文章者,必自此而求之矣。然而公岂求工于文而已哉?其学术则辩易图之宗旨,究禹畴之法象,与夫作史之志,议礼之言,有以启先儒所未发;其经济则条水衡之事宜,悉太仆之掌故,以及用人之方,御倭之议,有以裨当世所宜行。闻贞孝之事,则奋袂攘臂,不欲令弱质侠骨受诬于豪强;修族姓之谱,则赍咨涕洟,必欲使远祖近宗尽归于敦睦。他如赠送庆贺之文,吊祭悲哀之作,靡不折衷于法度,归本于端良。不以浮词谀人,不以绮语加物,则公之修辞立诚,盖可知矣。读是集者,因公之文以得公之为人,斯先生所以教我子孙不替先型之至意,而亦所以嘉惠后学之盛心哉!

庚子长至日,从孙起先拜手敬识。

谦益白:荒邨僻远,伏承亲枉玉趾,命较雠震川先生文集,不敢以荒落为辞。寻绎旧学,排缵累日,乃告成事。应酬文字,间有率易冗长者,僭以臆见洮汰四分之一。披金拣沙,务求完美。以一生师承在兹,良欲效攻王之勤于遗编也。编次大意,略序梗概,以求正于法眼。或召玄恭详审商榷,如有未当,不妨改正。

编次之法,略仿韩、柳、苏三集。古今文体不一,亦不尽拘。先生覃精经学,不傍宋人门户,如易图论、洪范传是也。故以经解为首。 次序、论、议、说,皆议论之文也。韩集总属杂着,今依各集略为区别。凡四卷。 次赠送序、寿序,凡六卷。赠送序考论学术吏治,皆非苟作。寿序古人所无,先生为之,则皆古文也。旧本别置外集,今仍次赠序。 次记三卷。旧有纪行诸篇,今取陆放翁、范石湖例,入别集。 次墓志铭、墓表、碑碣、行状、传、谱、世家,凡十二卷。志墓之文,本朝弘、正后,靡滥极矣。先生立法简严,一禀于古。移步换形,尺水兴波,直追昌黎,不问其余也。今所汰去者十不得一,他文不尔。 次铭、颂、赞,一卷。祭文、哀诔,一卷。书三卷。以上诸文,汰者四分之一,亦有存其半者。 欧、苏集是二公手定,外制、奏议别为一集。今集中纔数篇,故居别集之首,、而策问附焉。 次宋史论赞一卷。先生有志重修宋史,存论赞以见其志。 欧、苏集俱别载小简。古人取次削牍不经意之文,神情欬唾,彷佛具焉。故录为二卷。寒暄骈偶之词不载。纪行一卷次之。 次马政志一卷。先生邢州入贺时,留纂修寺志,故有此作。既有关于国故,其文则自谓仿史记六书也。取昌黎顺宗实录例,系之别集。 公移吏牍,各有格式。委悉情事,雅俗通晓,乃为合作。非老于文笔者不能为,亦不能知也。录而存之,略为一卷。水利、赋役、御倭诸书议,散在集中,可以参考。 唐人编李、杜诗,以文为别集,比兴著述,从其所重也。今取其意,录古今诗一卷。 先生为举子,即以论策擅场。今所存者,场屋帖括及科举程序之文。然其议论忼爽,行文曲折,盖二苏、秦、晁降格而为之也。今取二苏应制集例,录论策一卷。

右编次震川先生文集三十卷,别集十卷,余集不分卷,约三百余篇。先生于词章,刊落皮肤,独存真实。虽其牵率应酬,或质而少文,或放而近易,有识者精求之,可以窥见先生摆脱流俗,信心师古之大致。余以管见,僭有去取,盖犹未能免俗,规规然以时世心眼,测量前哲,有余愧焉。辍简之余,忾然三叹。并识之以讯于智者。庚子五月二十八日,谦益白。

凡例五则

一、选定。 此集旧尝三刻。复古堂本止分上下卷,不备可知。昆山本文三百五十余篇,常熟本篇数略少,而昆刻所无者殆半。未刻藏本,又二百余首。钱牧斋先生尝合已刻未刻诸本,总选得五百九十余首,而尺牍、古今诗在外,合计四十卷。今大率从其选本。但未刻中之不收者,已刻中之被汰者,庄以为尚有遗珠,又自以已意增入十有余首。今自尺牍二卷、诗一卷之外,总计文六百有五首,悉付诸梓人。其外二百余首,则依钱宗伯名为余集,而藏于家。

一、编次。 钱宗伯所编集三十卷,首经解,末书。又别集十卷,首制辞,末论策。今大概因之。独以为古人文集,书多在前,不当置之末卷。今移置书三卷于赠送序之前,而以祭文为末卷。又论策,据苏文忠集编在策问之前。今移置于别集之首,策问次之。文选诸书,诗在文前。今以府君所专攻者文也,诗不过余兴及之,篇章亦不多,故从柳子厚集之例,以诗居末。

一、正误。 他书刻本之误,不过字画略差,或偶脱一二字耳。惟此书旧刻之误,不可胜举。约有四端:有因声音近似者,有因草稿模糊者,有因叶数颠倒者,有因妄加删改者。如尚书徐晞之为「熙」,少傅夏言之为「贤」,儒者钱德洪之为「宏」,此因声音近似而误者也。如「富贵淫佚陨命亡国」,本汉书成语,乃倒置错出,以致上下不属,文义难通,此因草稿模糊而误者也。至水利策一篇,遂颠倒四百余字,向来选家坊本,皆袭舛而不觉,此因板心数目颠倒而误者也。凡此皆因失于较订,以致传写之讹。至于妄加删改,为尤甚焉。昆山本则以从祖之好自用,凡篇首作文之由,往往删去,篇中遂无照应。而擅改者尤多。常熟本则以宗人之少读书,凡用经史,彼所不晓者,非删则改。今皆据家藏抄本正之。其抄本亦误者,侧考古书,据文义以正之。较勘数四,颇为精详。间有疑者,阙之。讹谬既正,似可不言。但以旧刻行世已久,恐观者见其参差,反致疑于新刻,不得不明言其故,非敢暴前人之短也。

一、删重。 隆庆元年浙江乡试时,府君任长兴方踰年,以资浅故,不得为同考试官,仅入外帘。然夙负高望,主考推重,五策问俱委作,并属作对策。后遂刻为程策。惟第五道,主考颇加删改。府君与门人尺牍,以为窜入鄙语。故今集中对策止存前四道。昆山旧本,因止刻策问,故首载前四策问。今既并对策俱刻,不必又重见,故去之。又吴纯甫行状、墓表二首,大略皆同,今存行状而废墓表。西王母图序二首,大同小异,今存前作而废后作。送周御史序,一作颂而略改,今存序而废颂。若题同而文绝不同,截然为二首者,如送王子敬之任序之类,则两存之。

一、履历。 凡古人文集,必载本传以见其人之生平。府君之学术文章,宜入儒林、文苑。以未有国史,缺于无征。今但取前辈诸公志、铭、墓表、行状、传、赞、序、跋,凡有关于府君之文集者,附录一卷于后,庶几读府君之文者,开卷而如见其人云。曾孙庄识

谨按:恒轩先叔父府君所作凡例,屡经窜改而未有所定。玠于刻工处见抄本,凡八则,而中多可商。思欲删逸之而未敢也。会往虞山谒从叔孝仪,孝仪叔出先叔凡例一册,内止五则,云得之于钱子绣林。盖钱子于黄洲董夫子署中携归,此为先叔最后改本无疑,而家中特遗其稿。因大喜过望,亟以付诸梓。集中选定编次之法,大约因钱宗伯而不无稍异。今系先叔凡例于后,而仍存钱宗伯凡例于前,庶几不没其实,且令世之君子有所考焉。康熙乙卯孟春望后一日,玄孙玠谨识。

震川先生集卷之一  经 解

  易图论上易图非伏羲之书也,此邵子之学也。「昔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盖以八卦尽天地万物之理,宇宙之间,洪纤巨细,往来升降,生死消息之故,悉着之于象矣。后之人苟以一说求之,无所不通。故虽阴阳小数,纳甲飞伏、坎离填补、卜数只偶之类,人人尽自以为易,而要之皆可以易言也。

  吾尝论之:以为易不离乎象数,而象数之变至于不可穷。然而有正焉,有变焉。卦之所明白而较著者为正,旁推而衍之者为变。卦之所明白而较著者,此圣者之作也;执其无端,以冒乎天下。旁推而衍之,是明者之述也;由其一方,以达于圣人。伏羲之作,止于八卦,因重之,如是而已矣。初无一定之法,亦无一定之书,而刚柔之上下,阴阳之变态极矣。夏为连山,商为归藏,周为周易。经别之卦,其数皆同。虽三代异名,而伏羲之易即连山而在连山,即归藏而在归藏,即周易而在周易,未尝别有所谓伏羲之易也。后之求之者,即其散见于周易之六十四卦者是已。今世所谓图学者,以此为周之易而非伏羲之易。别出横图于前,又左右分析之,以象天气,谓之圜图。于其中交加八宫,以象地类,谓之方图。夫易之于天气地类盖详矣,奚俟夫图而后见也?且谓其必出于伏羲?既规横以为圜,又填圜以为方,前列六十四于横图,后列一百二十八于圜图,太古无言之教,何如是之纷纷耶?

  诸经遭秦火之厄,易独以卜筮存。汉儒传授甚明,虽于大义无所发越,而保残守缺,惟恐散失。不应此图交迭环布,远出姬、孔之前,乃弃而不论,而独流落于方士之家,此岂可据以为信乎?

  大传曰:「神无方,易无体。」夫卦散于六十四,可圜可方。一入于圜方之形,必有曲而不该者。故散图以为卦而卦全,纽卦以为图而卦局。邵子以步算之法,衍为皇极经世之书,有分杪直事之术,其自谓先天之学固以此。要其旨不叛于圣人,然不可以为作易之本。故曰推而衍之者变也,此邵子之学也。

  易图论下或曰:自孔子赞易,今世所传易大传者,虽不必尽出于孔氏,而岂无一二微言于其间?子之不信夫易图,以为邵子之学则然矣。而邵子之所据者,大传之文也。不曰「易有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乎?此其所谓横图者也。又不曰「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乎?此其所谓伏羲卦位者也。又不曰「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干,劳乎坎,成言乎艮」乎?此其所谓文王卦位者也。曰此非大传之意也,邵子谓之云耳。

  夫易之法,自一而两、两而四、四而八,其相生之序则然也。八卦之象,莫着于八物。而天地也,山泽也,雷风也,水火也,是八者不求为偶,而不能不为偶者也。帝之出入,传固已详之矣。以八卦配四时,夫以为四时焉,则东南西北,繄是焉定,非文王易置之而有此位也。盖说卦广论易之象数,自三才以至于八物、四时,人身之众体,与天地间之万物,何所不取?所谓推而衍之者也。此孰辩其为伏羲、文王之别哉?虽图与传无乖剌,然必因传而为此图,不当谓传为图说也。

  且邵子谓先天之旨在卦气,传何为舍而曰「天地定位」?后天之旨在八用,传何为舍而曰「帝出乎震」?传言卦爻象变详矣,而未尝一言及于图,所可指以为近似者,又不过如此。自汉以来说易者,今虽不多见,然王弼、韩康伯之书尚在,其解前所称诸章,无有以图为说者。盖以图说易,自邵子始。吾怪夫儒者不敢以文王之易为伏羲之易,而乃以伏羲之易为邵子之易也,不可以不论。

  易图论后或曰:子以易图为非伏羲之旧,固已明矣。若夫「河以通干出天苞,洛以流坤出地符」,所谓河图、洛书可废耶?盖宋儒朱子之说甚详,揭中五之要,明主客君臣之位,顺五行生克之序,辨体用常变之殊,合卦范兼通之妙,纵横曲直,无不相值,可谓精矣。

  曰:此愚所以恐其说之过于精也。夫事有出于圣人,而在学者有不必精求者,河图、洛书是也。圣人聪明睿智,德通于天。符瑞之生,出于世之所创见,而奇偶法象之妙,足以为作易之本,理亦有然者。然曰「河图、洛书圣人则之」者,此大传之所有也。通干流坤,天苞地符之文,五行生成,戴九履一之数,非大传之所有也。以彼之名,合此之迹;以此之迹,符彼之名。不与大易同行,不藏于博士学官,而千载之下,山人野士持盈尺之书,而曰「古之图书者如是」,此其付受,固已沉沦诡秘而为学者之所疑矣。虽其说自以为无所不通,然此理在人,仁者、知者皆能见之。龙虎之经,金石草木之卜,轨木片占算之术,随其所自为说而亦无不合。岂必皆圣人之为之乎?

  大传曰:「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夫天地之间,何往非图,而何物非书也哉?揭图而示之曰,孰为上下,孰为左右,孰为干、兑、离、震,孰为巽、坎、艮、坤,天之告人也何其渎?因其上下以为上下,因其左右以为左右,因其干、兑、离、震以为干、兑、离、震,因其巽、坎、艮、坤以为巽、坎、艮、坤,圣人之效天也何其拘?且彼所谓效变化、则垂象者,毫而析之,又何所当也?使二图者果在,如今所传,然其所谓精蕴者,圣人固已取而归之易矣,求图、书之说于易可也。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天者,圣人之所独得,而人者,圣人之所以告人者也。告人以天,人则骇而惑;告人以人,人则乐而从。故圣人之作易,凡所谓深微悠忽之理,举皆推之于庸言庸行之间。而卦爻之象,吉凶悔吝之词,不亦深切而着明也哉!圣人见转蓬而造车,观鸟迹而制字,世之人求为车之说与夫书之义则有矣,而必转蓬鸟迹之求,愚未见其然也。

  孔子赞易,删连山、归藏,而取周易,始于干而终于未济,则图、书之列,粲然者莫是过矣。今夫冶之所贵者范,而用者不求范而求器也;耕之所资者耒,而食者不求耒而求粟也。有图、书而后有易,有易则无图、书可也。故论语「河不出图」,与凤鸟同瑞而已。顾命「河图在东序」,与兑弓、和矢同宝而已。是故图、书不可以精;精于易者,精于图、书者也。惟其不知其不可精而欲精之,是以测度摹拟,无所不至。故有九宫之法,有八分井文之画,有坎、离交流之卦,与夫孔安国、歆、向、杨雄、班固、刘牧、魏华父、朱子发、张文饶诸儒之论,或九或十,或合或分,纷纷不定,亦何足辩也!【旧刻直云「宋儒朱子之说详矣」,无「揭中五之要」以下四十余字,今从抄本补入。又「何物非书也哉之下,常熟刻本有「卖兔之书未必起于兔,观鱼之乐未必出于鱼」十八字。按后段有造车制字之喻,又有冶范耕耒之喻,此复有鱼兔之说,似设喻太多。疑常熟刻是初本,而昆山刻删去者是定本。今从昆本。曾孙庄识。】

  大衍解

  大衍者何也?所以求卦也。卦必衍之而后成也。衍法因蓍而起,蓍之半,故为五十也。其衍以四十八进、退、离、合,成阴、阳、老、少之画,与其初挂之一,亦不尽五十,故用四十九也。衍之变,自分二而定也。其挂,其揲,其扐,所以衍之也。等之四十八而已矣。分而挂,挂而揲,揲而归奇,乃所以不齐也。

  归奇者何也?四十九之策,若得老阳之九,除初挂必有十二之余;若得少阴之八,必有十六之余;若得少阳之七,必有二十之余;若得老阴之六,必有二十四之余。其所余之数不揲而归之扐者,此所谓治数之法举其要也。九具于揲,则三奇见于余;六具于揲,则三偶见于余;七具于揲,则二偶一奇见于余;八具于揲,则二奇一偶见于余;不必反观其在揲之数,而已举其要,此所以为营之终也。

  其曰「干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何也?此揲之以四之数也。挂扐虽举其要,而七、八、九、六之数,仍以在揲之策为正。挂扐十二,无当于太阳之九,而揲四之三十六,则九也;挂扐十六,无当于少阴之八,而揲四之三十二,则八也;挂扐二十,无当于少阳之七,而揲四之二十八,则七也。至于太阴之六,虽其数相当,而以前三者为比,亦必揲数之二十四而为六也。故七、八、九、六者,自揲之以四而取也。阳道盈而主进,太阳进之极,而数最多。极则退矣,故为少阴之三十二。阴道乏而主退,太阴退之极,而数最少。极则进矣,故为少阳之二十八。若挂扐之策,因过揲而见者也。故阳本进而反见其退,而数之少至于十二;阴本退而反见其进,而数之多至于二十四。此历家逆行之术也。故曰:「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又曰「当期之日」,而「归奇【归奇 按易原文下有「于扐」二字。】

  以象闰」也。闰也者,时与日之余也。

  洪范传

  洪范之书起于禹,而箕子传之。圣人神明斯道,垂治世之大法,此必天佑于冥冥之中,而有以启其衷者。故箕子以为传之禹,而禹得之天。汉儒说经,多用纬候之书,遂以为天实有以畀禹。故以洛书为九畴者,孔安国之说;以初一至六极六十五字为洛书者,二刘之说;以戴九履一为洛书者,关朗之说。关朗之说,儒者用之。箕子所言「锡禹洪范九畴」,何尝言其出于洛书?禹所第,不过言天人之大法有此九章,从一而数之至于九,特其条目之数。五行何取于一,而福极何取于九也?就如儒者说,洛书之数,纵横变化,其理甚妙;禹顾不用,而姑取自一至九之名,其亦必不然矣!夫易之道甚明,而儒者以河图乱之;洪范之义甚明,而儒者以洛书乱之。其始起于纬书,而晚出于养生之家,非圣人语常而不语怪之旨也。

  洪范之书,以天道治人。圣人「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不过行所无事。少有私智于其间,即鲧之「汨陈其五行」也。读洪范者,当知天人浑合一理。吾之所为,即天之道;天之变化昭彰,皆吾之所为;宇宙之间,充满辟塞,莫非是气;而后知儒者位天地、育万物之功,初不在吾性之外。「天阴隲下民」,「天锡禹洪范九畴」,与五纪之天、稽疑之天、庶征之天、五福六极之天,其天一也。

  九畴并陈,若无统纪,而义实联络通贯。皇极居中,而以前四畴会为皇极,后四畴皆皇极之所出。五行,天道之常。敬之于五事,所以修己;厚之于八政,所以治人;叶之于五纪,所以钦天。皇极之道,尽之于是。而后以五事施八政,而时用其鼓舞之权,则谓之三德;谋及乃心、卿士、庶人,而命龟诹筮,则谓之稽疑;察肃、乂、哲、谋、圣之应,则谓之庶征。以皇极敛福,则有福而无极。前四畴责之于己,治天下之根本要会;后四畴取之于外,治天下之枝叶绪余。箕子于皇极而言五福,于庶征而言五事,此其可见之端也。敬、农、协、建、乂、明、念、向、威,各以一字该一畴之义。下文不过叙其目而演之,要无出此九字之中矣。敬者,一心之主宰。敬,则五事之则见,而为肃,为乂,为哲,为谋,为圣;不敬,则五事之则失,而为狂,为僭,为豫,为急,为蒙。敬之用非在外也,得其恭、从、明、聪、睿之则而已。

  八政者,所以厚民也。为之饮食,为之货贿,为之祭报,为之居室,为之交好,所以厚之也。至于斩伐咸刘,陈于原野,肆之朝市,亦所以厚之也。期于胥匡以生而已矣。人主不达乎厚用之意,则建官立政,漫无可据,此官方之所以错乱也。

  五纪者,以岁之数,协月之数;以月之数,协日之数;以日月之数,协星辰之数;以岁、日、月、星辰之数,协历之数。治历明时,随时占候,期于协而已矣。

  「建用皇极」者,天于兆庶之中,独命皇以治之,则皇之一身,固斯世之取则。既为斯世之所取则,不可无道以观示之;而所谓道者,又皆斯世之所同然。特彼拘于气禀,狃于习尚,遂不知所以自立;而皇亦不必屑屑焉求治于天下,而惟自尽其所同然者以立于此而风动之,则天下靡然知所向方矣。建者,立于此而则于彼之谓也。

  「乂用三德」者,正直、刚柔、弛张变化。当正直而正直,当刚而刚,当柔而柔,视物之所宜,而无取必于其间。此乂用之道也。

  稽疑者,有所疑而不明,故稽以明之。事之明者,无待于稽;事之疑者,圣人亦不能不取决于神。「汝则有大疑」,而卿士庶民羣言并兴,将谁适从?此卜筮之建,圣人所以斋戒以神明其德者也。人之于天,其精气相感,捷若影响。况人主为天地之心,一念之善,喜见于天,而和气应之;一念之恶,谪见于天,而沴气应之。故欲观己之善恶,当观天之所以为应者以验之。雨、旸、燠、寒、风之时,则知其为肃、乂、哲、谋、圣之应;雨、旸、燠、寒、风之恒,则知其为狂、僭、豫、急、蒙之应。验之为言,如孝子事亲,日候其颜色以为忧喜。此人主事天之诚也。「向用五福」向之,而惟恐民之不得乎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之福。「威用六极」畏之,而惟恐民之或罹于凶短折、疾、忧、贫、恶、弱之极。世之人主知弃极取福矣,孰能向而威之!尧、舜在上,比屋可封,民无凶荒夭札者,此向威之实也。润下、炎上、曲直、从革、稼穑,圣人察五行之性如此;咸、苦、酸、辛、甘,圣人察五行之变化而无所不在如此。圣人之治天下,不过因其下而为之下,因其上而为之上,因其从、革、曲、直为之从、革、曲、直,因其稼穑而为之稼穑;是以天不失时,地不失利,物不失性。以五事则敬;以五纪则协;以皇极则建;以三德则乂;明于稽疑,则有吉而无凶;验于庶征,则得雨、旸、燠、寒、风之时;向于五福,则有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之应。八畴言用,而五行不言用,直言其为五行者如此,而圣人之用可见矣。

  禹贡一篇,不过「水曰润下」之一语,而箕子以为彝伦之攸叙者,此也。人在天地之间,有此身,即有貌、言、视、听、思之五事。貌之体本恭,而可以作肃;言之体本从,而可以作乂;视之体本明,而可以作哲;听之体本聪,而可以作谋;思之体本睿,而可以作圣:故五事之言恭、从、明、聪、睿者,犹水之言润下也。此所谓「有物必有则」。形色,天性也。能敬用此五事,则聪明睿知由此而出,「笃恭而天下平」矣。所谓皇极,虽兼总八畴,而其纲又在乎五事之一畴也。八政,唐、虞则属之九官,禹则有六府、三事,周家则谓之六典。即此八政,离合不同。治内之政六,而司寇最后;治外之政二,而师居末。盖食之、居之、教之,如是而后丽于刑,则刑之可以无憾:邦交之礼不失,抚字之恩常洽,如是而不顺,则侵伐不为黩。此顺施之序。五纪虽五,总之实历数之一纪。此亦王者之政,不序于八政之中,所以尊天。盖人主继天以子兆民,俯察民情而为之政,仰观天运而为之纪,以此与八政相对,故不列于八政之中。尧命四子,舜「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虞、夏之间,羲和之职最重。故胤征以「俶扰天纪」誓师。周官归之保章氏。后世益轻,太史公以为近乎卜祝之间也。

  皇极一畴言锡福,何也?富寿安逸,人主所欲致之于民,而不能得之于天;惟其使民作善,而期于回天地之气,此其锡福之微者也。福者,天下之所共欲。顾昏迷于行,不知所则效,颠倒悖谬,以自取戾;人君建极以示之,使知所则效,而为善以日图致福之道,是乃聚敛众福以敷锡于民也。庶民得于观感之间,皆于汝之极,保守不敢失坠,以应汝而「锡汝保极」矣。凡天下之无有淫朋比德者,皆皇之化也。夫皇之化斯民,惟是立之则以示之,使之顺治于不识不知之中,而无假于声色之末,此皇建其极之本旨。然而鼓舞振作,长育成就之功,亦时行于其间,于以扶掖引诱,以发其「攸好德」之心。于其有为、有猷、有守者,则爱念之而不忘,不协于极而不罹于咎者,亦受之,而康而色而不拒,所以发其「攸好德」之心。民曰「予攸好德」,则锡之福而知归于极矣。虐茕独而畏高明,政之不平,而人心之所由以不服,皆起于此。皇极之君,必无虐茕独而畏高明,又于其有能者,与之以官,使羞其行,展其材猷,以昌吾之国。又能厚其禄,使之好于而家。亦所以发其「攸好德」之心。盖人而无「攸好德」之心,则虽欲「锡之福」而彼不受,徒为汝之咎矣。「攸好德」者,人之良心动而归极之机也。人主作成一世之人,在于发其「攸好德」之心而已。「攸好德」之福锡,而五福皆锡也。曰「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明以建极为锡福之本。曰「予攸好德」,明以「攸好德」为五福之纲。遵道遵路,即可以见荡荡平平之体。言皇极之化,大普于世,利用出入,莫非是道之昭著也。皇极之道,其所以致民之化如此,是皆天之理、天之训,而人主无丝毫智力于其间。知所谓荡荡、平平、正直者,则知所谓帝之训矣。「凡厥庶民」,「是训是行」。天子之光,如日月之照被,日近日亲而日尊也。「近天子之光」,万物熙熙之景象也。归极之民盖如此。

  平康之世,以正直治之;强梗之世,以刚治之;和柔之世,以柔治之;随世而为轻重,易之所以有小过、大过也。然一代之习尚,多从人主性之所近。高明者多于用刚,沉潜者多于用柔,此治体之所以不纯,放在矫而克之。「强弗友」、「燮友」,称其物之所感,此刚克柔克也。高明沉潜,制其性之所偏,亦刚克柔克也。威福玉食之柄不移于下,则正直、刚柔之权在于上矣。

  古者尊天而重神,不敢自信,而待于卜筮以取决。而至诚无私之德,常与神明通,是以鬼神应之,各极其理之所至而无毫发之爽,故卜筮必可信,而禹以为治天下之一畴。「择建立卜筮人」而命之卜筮,盖其重也如此。卜之体色墨拆,有雨、霁、蒙、驿、克之五兆,占之变化往来,有贞、悔之二体。于其差忒不齐之中,而衍之以观其从违。金縢「卜三龟」,大诰「朕卜并吉」,士丧礼卜葬。卜者三人,古者卜筮皆用三人。盖吾之所甚严而信之者,仅取衷于一人,时或不能与神明会,故详以求之。「龟从、筮从」,盖卜筮兼举,而龟筮协从。大事先筮而后卜,晋侯得阪泉之兆,赵鞅遇水适火,又筮之,是也。又有独用之者。卜稽如台,梦协朕卜,卜河朔黎水,予得吉卜,「卜筮不相袭」是也。龟筮共违于人,虽于卿士、庶民有不恤。夫既谓之大疑,则固有人所不及知而天知之者,蓍龟之理微矣。雨、旸、燠、寒、风者,天地惨舒之气,而系于人主视、听、言、貌之间。盖天人相感之机,有不可诬者,故箕子以意类明之。五者来备,各以其叙,所谓时也。极备极无,所谓恒也。雨、旸、燠、寒、风之时不同,其为休之征同也。故以五事之修类属之,以为其当如是而已矣。求其所以肃之必为雨、乂之必为旸、哲之必为燠、谋之必为寒、圣之必为风者,不可得也。雨、旸、燠、寒、风之恒不同,其为咎之征同也。故以五事之不修类属之,以为其当如是而已矣。求其所以狂之必为雨、僭之必为旸、豫之必为燠、急之必为寒、蒙之必为风者,亦不可得也。汉儒不原箕子之意,规规然务离而析之,所以流为灾异之学。庶征以天道人事相推较,故又借岁、月、日、星为王与卿士、师尹、庶民之喻。盖旁衍及之,非本畴之正传。岁以统月,月以统日,岁与日月运行不息,而成生物之功。王以统卿士,卿士统师尹,王与卿士、师尹勤职不懈,而致天下之治。积日成月,散月于日而月不见;积月成岁,散岁于月而岁不见。君臣上下小大繁简之致见矣。岁、月、日、时无易者,王、卿士、师尹不失其职。此百谷之所以成,乂之所以明,俊民之所以章,家之所以平康,而为治之征也。日、月、岁、时既易者,王、卿士、师尹失其职。此百谷之所以不成,乂之所以昏,俊民之所以微,家之所以不宁,而为乱之征也。治与乱,存乎其职之失与不失而已矣。王、卿士、师尹以职言,庶民之可言者,情也。如星有好风好雨,有所好者,庶民之情也。庶民不能自致,则固卿士、师尹之责耳。日月之行而有冬夏,月之从星而有风雨,上之举动系乎民之休戚者如此也。月入箕则多风,离毕则多雨,宿轸则雨,宿井则风,风雨以其气相感,故谓星之有好风好雨也。福极,天之所命者,而人主制其权。故养之而可以使之寿,厚之而可以使之富,节其力而可以使之康宁,教之而可以使之「攸好德」,不伤之而可以使之「考终命」。然有养之、厚之、节之、教之、不伤之所不能及者,故必有潜移默夺于冥冥之中,此所以为位育之极功,而居九畴之终也。

  昔王荆公、曾文定公皆有洪范传,其论精美,远出二刘、二孔之上。然予以为先儒之说亦时有不可废者,因颇折衷之,复为此传。若皇极言「予攸好德」,即五福之「攸好德」,而所谓锡福者,锡此而已。箕子丁宁反复之意,最为深切,古今注家未之及也。不敢自谓有得箕子之心于千载之下,然世之君子,因文求义,必于予言有取焉矣。

  尚书叙录余少读尚书,即疑今文、古文之说。后见吴文正公叙录,忻然以为有当于心。揭曼石称其「纲明目张,如禹之治水」,信矣。自是数访其书,未得也。己亥之岁,读书于邓尉山中,颇得深究书之文义,益信吴公所著为不刊之典。因念圣人之书存者,年代久远,多为诸儒所乱。其可赖以别其真伪,惟其文辞格制之不同;后之人虽悉力模拟,终无以得其万一之似。学者由其辞,可以达于圣人,而不惑于异说。今伏生书与孔壁所传,其辞之不同,固不待于别白而可知。

  昔班固志艺文,有尚书二十九篇,古经十六卷。古经,汉世之伪书。别于经,不以相混,盖当时儒者之慎重如此。而唐之诸臣,不能深考,猥以晚晋杂乱之书,定为义疏,而汉、魏专门之学,遂以废绝。夫书之厄已至矣。伏生掇拾于流亡之余,以笃老之年,仅仅垂如线之绪于其女子之口,千万世之下,因是可以稍见唐、虞、三代之遗,而可不知所爱惜哉!

  朱子盖有所不安,而未及是正,吴公实有以成之。而今列于学官者,既有着令,荐绅先生莫知广石渠、白虎之异义,学者蹈常习故,漫不复有所寻省。以数百年杂乱之书,表章于一代大儒之手,而世亦莫能以尊信之,可叹也已。

  考定武成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越翼日,癸巳,王朝步自周,于 【于 原刻作「于」,依尚书校改。】征伐商。

  王若曰:「呜呼,羣后。惟先王建邦启土。公刘克笃前烈,至于太王,肇基王迹。王季其勤王家。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底商之罪,告于皇天后土、所过名山大川。」

  曰:「惟有道曾孙周王发,将有大正于商。今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蒸民,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予小子既获仁人,敢祗承上帝,以遏乱略。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恭天成命。肆予东征,绥厥士女。惟其士女,匪厥玄黄,昭我周王。天休震动,用附我大邑周。惟尔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

  既戊午,师渡孟津。癸亥,陈于商郊,俟天休命。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一戎衣,天下大定。乃反商政,政由旧。释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容闾,散鹿台之财,发巨桥之粟,大赉于四海,而万姓悦服。

  厥四月,哉生明。王来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丁未,祀于周庙,邦、甸、侯、卫骏奔走执豆笾。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既生魄。庶邦冢君暨百工受命于周。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建官惟贤,位事惟能。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余所考定如此。只移得厥四月以下一段,文势既顺,亦无阙文矣。汪玉卿尝疑甲子失序,盖先儒以汉志推此年置闰在二月,故四月有丁未、庚戌,本无可疑也。

  孝经叙录孝经一篇,十八章,河间颜芝所藏,芝子贞出之。孝经古孔氏一篇,二十二章,孔氏壁中所藏,鲁三老献之。汉世传孝经,有长孙氏、江氏、后氏、翼氏四家,而古文绝无师授。至刘向,校定并除,卒以十八章为定。魏、晋以后,王肃、韦昭、谢万、徐整之徒,注者无虑百家,莫有言古文者。盖古文并于十八章,而孔氏之别出者废已久矣。

  隋刘炫始自离析增衍,以合二十二章之数,着稽疑一篇,当时遂以为孔传复出,而儒者固已哗然谓炫自作。炫又伪造连山、鲁史等百卷,则炫之书又可信哉?故尝以古文孝经与古文尚书俱自孔氏,而废兴隐见于汉、隋之际,其迹略同,而其可疑一也。

  晋穆帝永和十一年,及孝武太元元年,再聚羣臣,共论经义。荀昶撰进孝经诸说,以郑氏为宗,其后陆澄谓为非玄所注。唐开元七年,诏羣臣集议,史官刘子玄遂请行孔废郑。夫子玄以为非郑之注可矣,因欲以废经而用刘炫之古文,岂不过哉?当是时,儒者尽非子玄。天子卒自注定从十八章,仍八分御札,勒于石碑,世谓之石台孝经。宋咸平中,诏邢昺、杜镐等依以为讲义。而司马温公指解,犹尊用古文,其意诋今文为他国疏远之伪书,盖见新罗、日本之别序,而近忘京兆之石台也。

  元吴文正公始斥古文之伪,因朱子刊误,多所更定。今予一从石本。独其章名,乃梁博士皇侃之所标,非汉时之所传,故悉去之。

  予又着其说曰:大哉孝之道,非圣人莫之知也。昔孔子尝不对或人之问禘矣。其言明王之以孝治天下,至于刑四海,事天地,言大而理约,岂非极万殊一本之义,意其所以告曾子者如此哉?虽然,其书非孔氏之旧也。宋、元大儒,固卓然独见于千载之下,以破诸儒之惑矣。然其所去者是矣,而所存者,又未必纯乎孔氏之旧也。则莫若俱存之。

  自秦火之后,诸儒区区掇拾,而文艺之全者尠矣。非孔子复生,莫之能复也。今世所存,如孝经、家语、大小戴之记,要以为有圣人之微言,故莫若俱存之,而待学者之自择也。【皇侃见梁书,旧刻作皇甫侃,误也。】荀子叙录 【荀子非经也,今以无所附丽,姑从钱牧斋先生编入经解后。 】

  荀子三十二篇,唐大理评事杨倞常移易其篇第,而今篇中亦多有失伦次者。余欲重加厘整,而惮于纷更,第别其章条,或句为之断,长短皆有意焉。而时有芜谬,取韩子「削其不合者附于圣人之籍」之意,与其它脱文衍字,并为识别,读者可以一览而知也。

  当战国时,诸子纷纷著书,惑乱天下。荀卿独能明仲尼之道,与孟子并驰。顾其为书者之体,务富于文辞,引物连类,蔓衍夸多,故其间不能无疵。至其精造,则孟子不能过也。自杨雄、韩愈皆推尊之,以配孟子。迨宋儒,颇加诋黜,今世遂不复知有荀氏矣。悲夫!学者之于古人之书,能不惑于流俗而求自得于心者,盖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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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  序

  项思尧文集序

  永嘉项思尧与余遇京师,出所为诗文若干卷,使余序之。思尧怀奇未试,而志于古之文,其为书可传诵也。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争附和之,以诋排前人。韩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羣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无乃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倡道之欤!

  思尧之文,固无俟于余言,顾今之为思尧者少,而知思尧者尤少。余谓文章,天地之元气。得之者,其气直与天地同流。虽彼其权足以荣辱毁誉其人,而不能以与于吾文章之事;而为文章者亦不能自制其荣辱毁誉之权于己:两者背戾而不一也久矣。故人知之过于吾所自知者,不能自得也。己知之过于人之所知,其为自得也,方且追古人于数千载之上。太音之声,何期于折杨、皇华之一笑!吾与思尧言自得之道如此。思尧果以为然,其造于古也必远矣。

  玉岩光生文集序

  玉岩先生文集,故刑部右侍郎周公所著。公讳广,字充之。别自号玉岩。昆山太仓人。太仓后建州,故今为州人。公举弘治乙丑进士。历莆田、吉水二县令,以治行为天下第一,征试浙江道监察御史。仅两月,上疏谏武宗皇帝,佞幸疾之,欲置之死;而上不之罪也,故得无下诏狱,贬怀远驿丞。而佞幸者怒未已,使人遮道刺公,公伪为头陀,持波嗢啰以行乞四百余里,乃免。武定侯郭勋镇岭南,承望风旨,伪以白金试公,公拒不受。一日摄公,闭府门,棰击之,几死。行省官惕息莫敢救,御史有言而解。久之,迁建昌令,再贬竹寨驿丞。会武宗晏驾,今上即位,诏举遗逸,公复为御史。寻迁江西按察司佥事,历九江兵备副使、江西提学副使、福建按察使、巡抚江西、右佥都御史,升南京刑部右侍郎。公自起废,不十年至九卿,不可谓不遇。而遂不幸以死,不能究其用也。然天下称武宗之世,能以直谏显者,自公之外,不过数人耳。天子中兴,思建万世之业,则正色而立于朝廷如公者,岂可一日而无哉!

  故尝以谓士之忠言谠论,足以匡皇极而扶世道,使之着于庙廊,泽被生民,世诵其词而传之,宜矣。若夫诋讦叫号,不见省采,徒为一时之空言,似不足以烦纪载,而学士犹传道之不绝,岂不以天下之欲生也久矣。有其言,足以转乱为治,利安元元,虽不见之施行,而实天启其人,使昭一世之公道,后之人犹搤腕拊掌,幸其时能用其言而不至于坏也。

  国家累洽休明,迨敬皇之世,百姓安生乐业,有富庶之效。武宗承绪,不改其旧,则生民何幸。而金貂左右,佞幸倡优之笑,纵横乱政。而上常御豹房,轻骑媠出,六宫愁怨,未有继嗣之庆。胡僧挟左道,以梵咒弭贼,则樊并、苏令啸聚之祸,蔓衍无穷;淮南、济北觊觎之谋,乘间而发。是时元老大臣,特从容劝上早朝而已,亦未敢端言之也。公奋不顾身,指切时事,而尤惓惓以欲法尧、舜当法孝宗为言。使公言获用,天下苍生,岂不受其福哉?此予所以读公之疏,于本朝否泰升降之际,未尝不三复而叹息也。公好性理之学,与魏恭简公相善。故诸子皆及恭简之门,而居官政绩多可纪,语具其门人陆光禄鳌所述行状中。

  公殁十余年,太仓兵备副使南昌魏侯良贵为公江右所造士,登堂拜公像,求遗稿,捐俸刻之。公之子士淹、士洵,以序见属,因着公平生大节而论之如此云。

  山斋先生文集序

  今天子即位十年间,吾昆山之仕于朝者,遍列九卿侍从,几与大省比。刑部尚书周康僖公,与其子大理寺丞于岐,同时在位。而永嘉张文忠公方秉国,公父子皆以失张公意,先后罢去。居闲,以诗文自娱。康僖公年八十余,而大理仅余六十以终。

  前岁,公次子太仆丞以贞庵漫稿见属为序。至是,大理孙廷望还自太学,复请序其祖之文。余及侍康僖公,又辱大理知爱,不可以辞。

  尝读武宗毅皇帝遗事。时宁藩不轨,临安胡永清为按察司副使,奏事中阴折之。而王府交通近幸,必致胡公死地,禁系连年。而给事中御史章连上,大臣亦拥护之。故辽左之谪,姑以慰谢骄王。卒赖朝廷清论,而一时熏天之势,迄不能致胡公于死。

  方永嘉用事,御史冯恩上书,历诋大臣。永嘉与吏部汪尚书尤恶其指切,欲傅致之死。会皇子生,将放赦。故事,诸司各条事款,上之公卿,平议其可行者,书之诏中。而大理条款,类有以为冯御史地。永嘉与吏部怒,大理遂去官,而冯御史亦得不死。嗟乎!直臣端士,世不可一日无;设不幸陷于罪戮,旁观者不出力以争之,则囚累孤臣,糜死无日矣。余每论此,未尝不流涕叹息也。

  大理精于法律,或疑其文深,然论议未尝不引大体。易州上巨盗二人,一人瘐死,一人病。此两人皆死,则所诬引皆不能白,乃餔药之。其后获真盗,而诬引者皆出。夷【夷 原刻墨钉,依嘉庆元年玉钥堂刊震川大全集(以后简称大全集)校补。】

  人郎撦松犯边,获其兄子郎尚加秃,坐以「亲属相容隐律」,减死论,以怀远夷【夷 原刻墨钉,依嘉庆元年玉钥堂刊震川大全集(以后简称大全集)校补。】

  。荐都督马永任边将。尚书以有前诏永不许起用,欲奏请,曰:「若奏不可,其人终不用矣。」卒荐之,朝论翕然称服。惠安伯提督团营,寻有旨,以丰城侯佐之。丰城以侯当先伯,奏改敕,下兵部议。曰:「侯先伯者,常也。若上所命,则公以下宜。」皆不敢抗。其在朝可称纪者如此。

  余尝谓土大夫不可不知文,能知文而后能知学古。故上焉者能识性命之情,其次亦能达于治乱之迹,以通当世之故,而可以施于为政。顾徒以科举剽窃之学以应世务,常至于不能措手。若大理,所谓有用者,非有得于古文乎?予故述其行事大略,以俟后之君子读其文而求论其世者。凡为文若干卷。曰山斋者,其自号也。

  雍里先生文集序

  雍里先生少为南都吏曹,历官两司,职务清简,惟以诗文自娱。平居,言若不能出口,或以不知时务疑之。及考其莅官所至,必以经世为心,殆非碌碌者。嗟夫!天下之俗,其敝久矣。士大夫以媕婀雷同,无所可否,为识时达变。其间稍自激励,欲举其职事,世共訾笑之,则先生之见谓不知时务也固宜。予读其应诏陈言,所论天下事,是时天子厉志中兴之治,中官镇守历世相承不可除之害,竟从罢去。昔人所谓文帝之于贾生,所陈略见施行矣。当强仕之年,进位牧伯,为外台之极品,亦不为不遇。而遂投劾以归。

  家居十余年,闭门读书,恂恂如儒生。考求六经、孔、孟之旨,潜心大业,凡所著述,多儒先之所未究。至自谓甫弱冠入仕,不能讲明实学,区区徒取魏、晋诗人之余,摹拟锻炼以为工。少年精力,耗于无用之地,深自追悔,往往见于文字中,不一而足。暇日以其所为文,名之曰疣赘录。予得而论序之。

  以为文者,道之所形也。道形而为文,其言适与道称,谓之曰:其旨远,其辞文,曲而中,肆而隐,是虽累千万言,皆非所谓出乎形,而多方骈枝于五脏之情者也。故文非圣人之所能废也。虽然,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叶;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夫道胜,则文不期少而自少;道不胜,则文不期多而自多。溢于文,非道之赘哉?于是以知先生之所以日进者,吾不能测矣。录凡若干卷,自举进士至谢事家居之作皆在焉。然存者不能什一,犹自以为疣赘云。

  五岳山人前集序

  余与玉叔别三年矣。读其文,益奇。余固鄙野,不能得古人万分之一,然不喜为今世之文。性独好史记,勉而为文,不史记若也。玉叔好史记,其文即史记若也。信夫人之才力有不可强者。

  夫西子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挚妻子去之而走。余固里之丑人耳。若有如西子者而为西子之矉,顾不益美也耶?故曰:「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夫知史记之所以为史记,则能史记矣。故曰:「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甚矣,文之难言也。每与玉叔抵掌而谈,相视而笑。今见其烨烨尔,洋洋尔,纚纚尔,别之三年而其文之富如此,能史记若也。

  荆楚自昔多文人,左氏之传,荀卿之论,屈子之骚,庄周之篇,皆楚人也。试读之,未有不史记若也。玉叔生于楚,其才岂异于古耶?先是,以其稿留余者逾月,似以余为知者,而命之题其后。昔韩退之才兼众体,故叙樊绍述,则如樊绍述;叙柳子厚,则如柳子厚。余不能如玉叔也,况史记耶?夫苟能如玉叔,则亦里之捧心者也。

  戴楚望集序

  世宗皇帝自郢入继大统。戴楚望以王家从来,授锦衣卫千户。其后稍迁至卫佥事。尝典诏狱。当是时,廷臣以言事忤旨,鞫系者先后十数人。楚望亲视食饮、汤药、衣被,常保护之,故少瘐死者,其后往往更赦得出。如永丰聂文蔚,以兵书被系,楚望更从受书狱中,以故中朝土大夫籍籍称其贤。

  嘉靖四十四年,予中第,居京师。楚望数见过,示以所为诗。其论欲远追汉、魏,以近代不足为。予益异之。予既调官浙西,遂与楚望别。隆庆二年春,朝京师。楚望之子枢,裒其平生所为文百卷,谒予为序。盖楚望之于道勤矣。

  始,楚望先识增城湛元明。是时年甚少,已有志于求道。既而师事泰和欧阳崇一、聂文蔚。至如安成邹谦之、吉水罗达夫,未尝识面,而以书相答问。及其所交亲者,则毘陵唐以德、太平周顺之、富平杨子修,并一时海内有道高名之士。予读其所往来书,大抵从阳明之学,至于往复论难,必期于自得,非苟为名者。噫,道之难言久矣。有如前楚望所为师友,皆以卓然自立于世,而楚望更与往来上下其议论,则楚望之所自立者可知矣。予之初识之,特谓其典诏狱,为国家保护善人,以为武臣之慕义者也。及稍与之亲,观其论诗,欲上追古作者,又以为学士大夫之好文者也。盖不知楚望之于道如此。

  昔魏舒为将军钟毓长史,毓每与参佐射,舒常为画筹。一日,令舒备偶。毓初不知其善射,而舒容止闲雅,发无不中。毓叹曰:「吾之不足以尽君才,如此射矣。」楚望之初不以语予者,岂其不欲以自见欤?抑何予之知之之晚耶?抑以予之不及于此欤?

  予与诸公生同时,间亦颇相闻,顾平日不知所以自信。尝诵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老子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故黯黯以居,未敢列于当世儒者之林,以亲就而求正之。又怪孟子与荀卿同时,而终身不相遇。及是,而楚望之所与游,一时零谢尽矣。此予之所以为恨,而羡楚望之获交于诸公间也。因读其集,慨然太息而归之。 【富平杨子修,忠介公爵也。常熟本作杨用修,误。】

  戴楚望后诗集序

  戴楚望居环卫,好读书,不类鹖冠者。尤喜论易、尚书、风雅颂,皆究其旨。故其为诗,不规摹世俗,而独出于胸臆。经生学士往往为科举之学之所浸渍,殆不能及也。

  今天子初年,郊丘、九庙、明堂诸所更大礼,楚望日执戟持橐殿陛下,以所见播为歌诗。昔太史公留滞周南,以天子建汉家之封,而己不得与从事以为恨。而楚望可谓遭遇矣。楚望尝掌诏狱,当是时,诸臣以言事忤旨,及他诖误系狱者,力保全之。予读其九哀,盖不肯迎承时意,至与权臣相失,几陷不测。其存心如此。噫,善人,国之纪也。楚望汲汲为国保全善类,其后当有兴者乎!

  予谓楚望之诗,国史当有采焉。读之三复叹息。因序而归之。【跋附后。】

  先皇帝修代来功,楚望得官锦衣。与楚望等比者,极人臣之宠。楚望澹然不以为意,且以直道时与之忤。锦衣勋卫,皆金、张、许、史之游,而楚望闭门读书,入其室萧然。此尤不可及者。序中略之,因题其卷末云。

  沈次谷先生诗序

  余少不自量,有用世之志。而垂老犹困于闾里,益不喜与世人交,而人亦不复见过。独沈次谷先生数数过予,必以其所为诗见示,而商榷其可否。先生今年七十有八,耳目聪明,筋力强健,时独行道中。人至山麓水涯,及佛、老之宫,往往见之。盖先生同时人多凋谢,兴之所寄,徒独往耳,无与俱也。一日,先生手自编平生所作凡若干卷,俾余序其首。

  夫诗之道,岂易言哉!孔子论乐,必放郑、卫之声。今世乃惟追章琢句,模拟剽窃、淫哇竁之为工,而不知其所为,敝一生以为之,徒为孔子之所放而已。今先生率口而言,多民俗歌谣,悯时忧世之语,盖大雅君子之所不废者。文中子谓:「诸侯不贡诗,天子不采风,乐官不达雅,国史不明变,斯已久矣,诗可以不续乎?」盖三百篇之后,未尝无诗也。不然,则古今人情无不同,而独于诗有异乎?夫诗者,出于情而已矣。

  次谷知诗者,敢并以是质之。而其岩处高尚之志,世路艰危之迹,见于其自序者详矣。故不论。

  草庭诗序【旧本皆刻,钱宗伯汰之,今仍存。】

  庐陵康君奭,字才难。来游吴中,士大夫皆乐与之交。将还,为歌诗赠之,而以草庭为题。凡为诗若干首,请余为之序。

  草庭者,君居家精舍名也。君家在西昌郭外,临大江。日闭户读书其中。用周子庭前草不除之语,以名其室。盖周子得孔、孟之心于千载之下,即此庭草不除,与己意同而已。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之不知鱼之乐?」人与万物一体,其生生之意同。故「昆虫【虫 原刻误作「蛰」,依大全集校改。】

  未蛰,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杀胎,不殀夭,不覆巢」,此心也。「贲若草木」,此心也。「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同此生生之意而已。知此,则知所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而勿正」之义同。而程子再见周茂叔,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趣。岂谓濠上之游,以庄子非鱼而不知鱼之乐也哉?周子家道州,二程子从受学焉,即今江西之南安。其后象山、草庐,相望而出,俱在大江之西。而庐陵自欧阳公以来,文章节义,尤称独盛。谓其皆无得于斯道,不可也。

  今数年来,海内学者绝响,而江右一二君子,犹能抱独守残,振音于空谷之中。当世学沦丧,而岿然有存者。君生其乡,岂谓无所闻哉?何君本彻,实君之弟子,而与余有太学之旧,尤数称君行谊超然世俗利欲之外。余故为序所以为草庭之意,而其为诗者盖不必论也。

  经序录序【代】

  予昔承乏汴藩,因识宗室西亭公。修学好古,有河间大雅之风。尝得唐李鼎祚周易集解 【解 原刻作「传」,依书名径改。】

  ,椠版行于世。又为诸经序录,凡为经之传注训诂者,皆载其序之文。使世之学者,不得见其书而读其序,固已知其所以为书之意,庶以广其见闻而不安于孤陋,实嘉惠后学之盛心也。

  昔孔子修述先王之经,以教其门人,传之世世不绝。遭秦燔书,汉儒存亡继绝,不遗余力。自此六艺稍稍备具。太常之所总领,凡四十博士。而古文尚书、毛诗、谷梁、左氏春秋,虽不立学官,犹推高第为讲郎,给事近署。而天子时会羣儒都讲,亲制临决。所以网罗遗轶,博存众家,其意远矣。沿至末流,旋复放失。则郑、王之易自出费氏。而贾逵、马、郑为古文尚书之学。孔氏之传最后出。三礼独存郑注。春秋公、谷浸微。传诗者,毛诗郑笺而已。

  唐贞观间,始命诸儒粹章句为义疏,定为一是。于是前世儒者仅存之书,皆不复传。如李氏易解,后人仅于此见古人传注之一二。至啖助以己意说春秋,史氏极诋其穿凿。盖唐人崇进士之科,而经学几废。故杨绾、郑余庆、郑覃之徒欲拯其弊,而未能也。宋儒始以其自得之见,求圣人之心于千载之下。然虽有成书,而多所未尽,赖后人因其端以推演之。而淳佑之诏,其书已大行于世,胜国遂用以取士,本朝因之。而学校科举之格,不免有唐世义疏之弊,非汉人宏博之规。学士大夫循常守故,陷于孤陋,而不自知也。

  予自屏居山林,得以徧读诸经。窃以意之所见,常以与今之传注异者。至如理、象之殊,而图、书大衍用九用六之论,未能定也。古、今文之别,而豫章晚出之书未能厘也。三百篇之全,而桑间、濮上之淫音,未能黜也。褒贬实录之淆乱,而氏族名字日月地名之未能明也。郊丘混而五天帝。昆仑,神州之一,而始祖之祭不及羣庙也。洪范以后,金縢、召、洛二诰之疏脱,非朱子之遗命也。开庆师门之传,非郑氏之奥义也。绍兴进讲之书,非三传之专学也。则王栢、金履祥、吴澄、黄泽、赵汸卓越之见,岂可以其异而废之乎?

  欧阳子曰:「六经非一世之书,其将与天地无终极而存也。」以无终极视千岁,于其间顷刻耳。则予之待于后者无穷也。嗟夫,士之欲待于无穷者,其不拘牵于一世之说明矣。道远,不能与西亭公订正其疑义,而序其略如此云。

  史论序

  西汉以来,世变多故。典籍浩繁,学者穷年不能究。宋世号称文盛,当时能读史者,独刘道原。而司马文正公尝言:「自修通鉴成,惟王胜之一读,他人读未终卷,已思睡矣。」今科举之学,日趋简便。当世相嗤笑以通经学古为时文之蠹,而史学益废不讲矣。

  遗石先生自少耽嗜史籍,仿古论赞之体,为书若干万言。而先生尤自珍秘,不肯轻以示人。往岁司教黄冈,时时与客泛舟赤壁之下。舟中常持史论数卷。会督学使者将至,先生浮江出百里迎之。舟至青山矶,风波大作,船几覆。但问从者「史论在否」?与司马公所称孙之翰事绝类。之翰之书,得公与欧、苏二公,而后大显于世。先生自三、五载籍迄于宋亡,绵络千载,非止有唐一代之事。东坡所谓暗与人意合者,世必有知之矣。

  有光为童子时,以姻家子弟,获侍几杖。先生一见,以天下士期之。俛仰二十余载,濩落无成,恐遂没没,有负先生之教。而先生之门人,往往至大官。方在黄冈,一时藩臬出西陵,执弟子礼,拜先生于学宫。诸生叹异之。而今闽省右辖秦君鳌尤笃师门之义,每欲表章是书而未及也。

  卓行录序昔古圣人之治天下,既先之以道德,犹惧民之不协于中,而为之礼以防之。上之赏罚注措,凡治民之事,无一不归于礼。极而至于用刑,亦曰制百姓于刑之中而已。

  孔子以布衣承帝王之统,不得行于天下,退与其门人修德讲学,始以仁为教。然至于其高第弟子,与当世之名卿大夫,其于仁,孔子若皆未之轻许。而其告颜渊,以「克己复礼为仁」,则孔子之论,未始有出于礼者也。但古之圣人以礼教天下,使君子小人皆至焉。若孔子之于其学者,独教其为君子之事,以治其心术之微,固礼之精者而已矣。然孔子终亦不以深望于人,故曰:「不得中行之士而与之,必也狂狷乎?」中行者,其所至宜及于仁;而于狂狷之士,孔子盖未之深绝也。故于逸民之徒,莫不次第而论列之。至其孙子思作中庸,其为论甚精,而其法尤严。使世之贤者稍不合于中,皆为圣人之所弃。而乡愿之徒,反得窃其近似,以惑乱于世。孟子知其弊之如此,故推明孔子之志,而于乡愿尤深绝之。由此言之,至于后世,苟不得乎中行,虽太过之行,岂非君子之所贵哉?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宁与世之寡廉鲜耻者一概而论也?

  自司马迁、班固而下,至范晔而有独行之名。第取其俶诡异常之事,而不为科条。唐书卓行之外,又别有孝友传。大氐史家之裁制不同,所以扶翊纲常,警世励俗,则一而已矣。

  国家有天下二百年。金匮、石室之藏,不布于人间,亦时时散见于文章碑志,及稗官之家。休宁程汝玉雅志著述,颇为剽摘而汇别之。凡为书若干卷,名之曰卓行录。虽不尽出于中行,要之不悖于孔子之志,故为序之云尔。

  汊口志序越山西南高,而下倾于海。故天目于浙江之山最高,然仅与新安之平地等。自浙望之,新安盖出万山之上云。故新安,山郡也。州邑乡聚,皆依山为坞。而山惟黄山为大,大鄣山次之。秦初置鄣郡以此。

  诸水自浙岭渐溪至率口,与率山之水会。北与练溪合,为新安江。过严陵滩,入于钱塘。而汊川之水,亦会于率口。汊川者,合琅璜之水,流岐阳山之下,两水相交谓之汊。盖其口山围水绕,林木茂密,故居人成聚焉。

  唐广明之乱,都使程沄集众为保,营于其外。子孙遂居之。新安之程,蔓衍诸邑,皆祖梁忠壮公。而都使实始居汊口。其显者,为宋端明殿学士珌。而若庸师事饶仲元,其后吴幼清、程巨夫皆出其门,学者称之为徽庵先生。其它名德,代有其人。

  程君元成汝玉,都使之后也,故为汊口志,志其方物地俗与丘陵坟墓。汝玉之所存,可谓厚矣。盖君子之不忘乎乡,而后能及于天下也。噫,今名都大邑,尚犹恨纪载之轶,汊口一乡,汝玉之能为其山水增重也如此。则文献之于世,其可少乎哉?

  正俗编序龚君世美,余之畏友,卓然自立者也。先辈吴三泉先生,善品题人物,不轻许可,独爱敬君。尝手录其举业文字,示门人曰:「诸君焉能及此?」龚君亦慕先生行高,尝介先生友沈世叔请师之。先生骇然,曰:「龚君,吾愿为之执鞭而不可得,是何言耶?」既见,延之上坐,定为宾友而退。一时名士若李中丞廉甫,常冀龚君一晤,莫能得。龚君偶过之,至驰柬报同列曰:「龚君过我矣。」其见重若此。

  岁庚戌,余自春官下第归,龚君以海潮歌见慰。余叹异之,其辞壮伟,直追太白庐山行,余岂能及哉?顷余自长兴改顺德,龚君以文送之,则叙事去太史公不远矣。余谓今秀才如冀君绝少。往来者皆闻余言,不诬也。

  兹余从事中秘,龚君寓书,勉余以圣贤事业;颇自嗟其不遇,因示余以所作六事衍诗、四礼议、居家四箴,属余序。余览之,盖皆风教所关,乃余有官者之责,龚君独惓惓焉。余复奚辞?夫知龚君莫若余。是作也,人能知之;人不知者,余能言之。略述龚君夙昔,而为之序。

  平和李氏家规序

  漳之南靖李氏,自分南靖置平和,今为平和人。以居西山,故闽人称为西山李氏。代为名族。其先有西山居士,实始起家。五世而至封文林郎太常典簿宁波教授名世浩、字硕远者,其族益大。至是,居士于世当祧文林君,不忍,乃以义创为始祖之庙。君从晋江蔡介夫先生受学,敦行古道,为义田以赡族。又仿浦江郑氏、吴兴严氏,作李氏家规六十九条。可谓有志者矣。

  余因论君之为家规,盖本于不忍祧其始祖之心。既为始祖立庙,则不得不立宗子;立宗子,则不得不为法以合族而糺宗。夫义之所出,不可已者。古者宗以族得民,盖天子所以治天下,壹本于是,以能长世而不乱。宗法废而天下为无本矣。而儒者或以为秦、汉以来无世卿,而大宗之法不可复立,独可以立小宗。余以为不然。无小宗,是有枝叶而无干也;有小宗而无大宗,是有干而无根也。夫礼失而求之野,宗子之法,虽不出于格令,而苟非格令之所禁,士大夫家闻李氏之风,相率仿而行之,庶几有复古之渐矣。

  文林君之子文余,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居京师,间以其书示余,而为序之如此。

  华亭蔡氏新谱序

  古者诸侯世国,大夫世家,故氏族之传不乱,子孙皆能知其所自始。迨周之季,诸侯相侵暴,国亡族散,已不可稽考。汉司马子长搜集遗文古书,仅见五帝系牒、尚书集世纪【集世纪 按史记三代世表:「于是以五帝系牒、尚书集世纪黄帝以来迄共和为世表。」司马贞索隐:「按大戴礼有五帝德及帝系篇,盖太史公取此二篇之牒及尚书,集而纪黄帝以来为系表也。」归文此处似误以「集世纪」为书名。】

  。其后如官谱、氏族篇,稍稍间出,迨九品中正之法行,而氏族始重。迄五季之乱,谱牒复散。然自魏以来,故家大族,盖数百年传系不绝,可谓盛矣。士大夫崇本厚始之道,犹为不远于古也。

  今世谱学尤废。虽当世大官,或三四世子孙不知书,迷其所出,往往有之,以谱之亡也。孰知故家大族实有与国相维持者,系风俗世道之隆污,所不可不重也。况孝子仁人木本水源之思乎?

  华亭蔡用卿始为其族之新谱。盖不欲远引,而自其身追而上之至于六世,而其始二世,则名字已不能详。然君绝不肯有所附会,曰:「自吾所知者而已。」盖其慎如此。

  予尝论后世族姓虽多淆乱,然自其本始,犹当存其十之六七。蔡之先出于周文王。而蔡叔度,武王之同母弟。以武庚之乱迁。其子胡,能改行率德驯善,周公举以为鲁卿士,复封之蔡,尚书蔡仲之命是也。今蔡州有上蔡城,其后平侯徙今新蔡。昭侯徙州来,今寿州也。后二十六年,灭于楚。然自泽、义以后,往往为将相名贤,史不绝书。用卿虽断自其六世,推其为谱之意,亦乌可不知其得姓之所自耶?用卿登隆庆二年进士,为魏郡司理。而予适在邢,时相见,以谱序见命。余故颇采尚书、史记之文,以着其得姓之所自。而新谱之族之大,则自用卿始矣。

  龙游翁氏宗谱序【钱宗伯汰之。今仍存。】

  传曰:古圣人之治天下,反古复始,不忘其所由生。上治祖祢,下治子孙,旁治昆弟,合族而食,序以昭穆。别之以礼义。尊尊,亲亲,长长,男女有别。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庙严。故圣王之治天下,非特以自私也。以此推之,自王公以逮于庶人,故宗法明而礼俗成。权度量衡、文章、服色、正朔、徽号、器械、衣服,由此而出。

  三代之衰,废古亡本,人自为生,涣然靡所统纪。而天下更大乱,经大兵而后定。当此之时,人如鸟惊鱼散,岂知夫乡里族属之所系哉?然魏、晋而降,区区综核百氏,以门第官人。虽卑姓杂谱,皆藏于有司,而谱牒特盛。迄于李唐,犹相崇重。五季衰乱,荡然无复有存者矣。虽然,古之圣王以亲亲也。亲亲而宗法立,宗法立而谱系自明,非独以谱也。谱之盛也,魏、晋之失也。至于谱亦不存,而学士大夫莫知其所自,而仁人孝子之心茫乎无所寄,岂不重可叹哉?

  翁氏居太末,相传自隋始迁。子孙蔓衍,县之杜山坞、岑堂庵、南村,往往而是。其居杜山者曰文钦。能追考其十八世以上曰学士君。学士而下六世,有官号、妃姓、墓地,而不着其讳。七世而下始有讳,十五世始书兄弟,又一世,昭穆详焉。文钦既以为图,出以示予。予观之而叹世之君子莫能以为也,为序而归之。

  浙江乡试录后序【代】

  元年秋,当天下乡试之期,浙有司遵令式以从事,御史某监临之。竣事之日,于是以士之姓名与其文为录,而考试官某实序之。某当序其后。

  仰惟圣天子承统建极,体元居正,庶务维新。天下之士,喁喁乡风,弹冠振衣,愿立于朝,以际休明之运,此千载一时也。夫天地之气,茂隆郁积,熏为泰和,盖非仓卒所能致然者。尝读诗,观于成、康之际,周家极盛之会也。成王之初即阼,其诗曰:「访予落止,率时昭考;于乎悠哉,朕未有艾;将予就之,继犹判涣。」时成王方当「嬛嬛在疚」之时,而求望于贤才切矣。当是时,文武「纯佑秉德」、「尚迪有禄」之元老犹在也。而一时俊髦,已济济咸造在庭矣。故其诗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祯。」盖人材之生,以扶世运,实天也。天将衍成周太平有道之长,对越骏奔走之士,已预生于丰、镐诒燕之日,而以待成王,若有期会然者。故其诗曰:「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爰 原刻作「厥」,依诗经大雅卷阿原文校改。】

  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此天之所以扶翊兴运,而人材之应期而出,夫岂偶然哉?

  国家有天下二百年,学校以养之,选举以进之,高爵以崇之,厚禄以优之:所以待士如此其至也。而其气之郁积茂隆至于今而止者,适会天子建元之日,方又敦召遗老,褒奖直言,思迟多士。开宽裕之路,以延天下之俊英;则海内之士,感会风云,鱼鳞辐辏,有莫知其所以然者。盖才无世而不生,亦无世而不用;乘其时,遭其会,而后为奇耳。

  夫浙,古会稽鄣郡,当天下十五之一耳,而士如此其盛也。合天下同是日而十五举者,皆如此其盛也。合是十五举以贡于天子之庭。所谓「万邦黎献,共惟帝臣,惟帝时举」。于乎休哉!敬因春秋正始之义,为圣天子得贤之颂云。

  太仆寺志序【代】

  嘉靖十七年戊戌,臣某为礼科给事中。恭遇册天尊祖大庆,昧死奏言先帝,请赦还大礼、大狱诸放废臣,及黜远邪佞诸事,先帝方以孝治天下,恶前议礼者。且谓道士,祖宗郊庙用之。以臣言不雠,谪徙之边。迨至末年,诏吏部召臣还。会龙驭上宾,圣天子即位。臣起为南京通政司参议,升顺天府丞。寻升大理寺少卿。又进太仆寺卿。臣既拜恩视事,欲正官常,定卿丞职分,条民之利病;又以寺无掌故,疏陈数十事,上辄报可。

  是岁,自河北逾大江之南,民遭水沴,臣稍以便宜宽其诛。见马遗财足,民无失职。臣省中无事,获与二三僚佐发故藏篇籍,少有存者。力为搜访,仅成草创。蹈袭吏牍,雅俗猥并,非所以成一家言,存故事而已。

  臣尝读尚书,观周武王偃武修文,华山之阳,马牧遍野。倒载干戈,苞以虎皮,示天下不复用兵也。老子曰:「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臣窃惟陛下嗣万年无疆之历,运际中兴。二三年来,岭海、陆梁,妖氛旷息。「薄伐猃狁,至于太原。」陛下盛德大福,非臣下之所及。

  臣又读尚书。穆王命伯冏为大正,「正于羣仆侍御之臣,懋乃后德,交修不逮。慎简乃僚,无以巧言令色便僻侧媚,其惟吉士。」又曰:「仆臣正,厥后克正;仆臣谀,厥后自圣。」臣三复斯言,自念夙兴夜寐,兢兢于有司之事,无以翊圣德于万一,有负陛下之宠禄。臣不胜大惧。

  西王母图序

  新安鲍良珊客于吴,将归寿其母,作西王母之图,而谒予问瑶池之事。

  予观山海经、汲冢竹书、穆天子传称西王母之事,信奇矣。秦始皇东游海上,礼祀名山大川及八神,求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传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然终身不得至,但望之如云而已。汉武帝诸方士言神仙若将可得,欣然庶几遇之。穆王身极西土,至昆仑之丘,以观舂山之瑶,乃秦皇、汉武之所不能得者,宜其乐之忘归。造父何用盗骊骅骝騄耳之驷,驰归以求区区之徐偃王?穆王岂非所谓耄耶?

  列子曰:穆王觞瑶池,「乃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呜呼!予一人不足于德而谐于乐,后世其追数吾过乎?』」穆王盖有悔心矣。然又曰:「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世之乐,犹百年乃殂,后世以为登遐焉。」传云:「天子西征,宿于黄鼠之山,至于西王母之邦。」执圭璧,好献锦组,西王母再拜受之,觞瑶池之上。遂驱升于弇山。乃纪丌迹于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山海经曰:「玉山,西王母山也。在流沙之西。」而博望侯使大夏,穷河源,不覩所谓昆仑者。此殆如武陵桃源,近在人世而迷者也。武帝内传云:帝斋承华殿中。有青鸟从东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顷之,西王母乘紫云辇,驾五色龙上殿。自设精馔,以柈盛桃,帝食之甘美。夫武帝见西王母于甘泉、,栢梁、蜚帘、桂馆间,视穆王之车辙马迹周行天下,不又逸耶?岂公孙卿所谓「事如迂诞,积以岁年,乃可致」耶?然史云「候伺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则又何也?史又云「时去时来,其风肃然」,岂神灵怪异,有无之间固难言也?

  庄生有言,夫道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子其归而求之,西王母其在子之黄山之间耶?今天子治明庭,修黄帝之道,西王母方遍现中土,人人见之。穆满、秦、汉之事,其不足道矣。 【此文从常熟刻本。昆山刻另是一篇,乃为王元美兄弟作者,中间同而始末异。有云「余尝序西王母,其说如此」,即谓此文也。又云:时人未能喻其旨。盖嘉靖间陶、邵诸方士并进,上颇惑于神仙,故太仆府君借题立论。观者忽之,故云未喻其旨也。末引法华经云:「妙光法师岂异人哉?我身是也。」又云:「我见灯明佛本光瑞如此,岂必求佛与西王母于昆仑之山、生天之处哉?」按儒者之文,忌用佛书,故从常熟本。曾孙庄识。】    陟台图咏序

  南阳宋侯,繇进士出宰昆山。自以少服其考衡州君及母夫人之训,不及见其显荣,负终天之憾。有感于陟岵之诗,扁其居曰陟台。三年政成,被召。门人陈九德为陟台图咏一卷。江以南诸山,凡侯足迹之所至,悉为寄其登陟之意。

  夫陟岵,孝子行役而念其亲也。方其上下冈屺,徘徊瞻跂,迫切之情可想。然采薇之诗曰:「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一岁而归也。东山之诗曰:「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是三年而归也。盖孝子之役,有时而归,其陟有时而止矣。今侯之归有时,而其父母之归者无时。无时而归,无时而不陟也。奚独于江之南哉?九德盖道其所见云尔。

  昔者三代之世,有民社之寄,必取夫孝友令德之人;以能慈祥岂弟,不肯虐用其民,而务生全之。是以其政不严而化,其效可以兴礼乐,繇出之有其本也。侯宰剧县,能以简靖为治,事事求便于民。吴中吏民,称之不容口。人谓侯之才力度越于人,而不知其本不外于此。

  卷中多郡中名士,绘画之工,比兴之美,极一时之盛。昔人废蓼莪之篇,九德着陟台之事,其于尊师重谊,推广孝思于无穷,一也。予故序之。且以示昆之吏民,使知侯所以为政之本如此云。     彩衣春燕图序【钱宗伯汰之,今仍存。】

  吴、粤于三代,不在五服之内。春秋于吴犹夷之。最后秦取楚,吴始内属。及略取陆梁,皆以为郡县。然一日有事,杜横浦、阳山、湟溪之关,即与中国隔绝。及汉兵下汇、离、牂牁之水,然后五岭以南,遂为天子之邦。

  至今千有余岁。会稽、南海,其文物常胜于河、雒、齐、鲁。古称冀为中州,盖天地之气有所钟,即为中州。则知今吴、粤之盛,不可泥古而论也。余数见番禺之士,往往秀颖,古所谓中州不能过。一日胥会京师。尝窃叹四方万里之外,弹冠结绶于朝,国家威灵,轶于三代矣。

  南海郑祖钦昊与余同榜进士,同试吏大司空。其貌冲然,有德君子也。自始兴张文献公、余襄公,皆岭海之产。至今朝丘文庄公,相继屹然为名臣。吾于同榜中尝私目之,庶几有复绍前哲而起者,盖于祖钦望之。

  一日,祖钦道其尊君养新翁,居家乐志,有书史之娱,有山海之观,有荔枝洲、花坞、昌华、芳春园林之胜。因慨然起万里衡阳之感。又自计明年当得州县,便道归,可以过家上寿也。余又叹当周之盛时,士有驱驰王事,不得见其父母,如陟岵之诗者矣。今番禺去京师万里,祖钦一旦思其亲,可以计日而还,则士之生于今时者又何幸也!会有为祖钦绘彩衣春燕图者,因为序之云。

  纶宠延光图序滟湖金先生,以进士出宰华容。已而自郑入为太仆丞。稍迁缮部员外郎。先生恂恂儒雅,所至官,不求为声,而人自以不可及。

  嘉靖四十四年,余举进士京师,始识先生于太仆。又明年,为隆庆二年,余自吴兴入觐还,见先生于清源之官署。先是,其先大夫以天子新即位,施恩近臣,得赠太仆,如其子之官。而太夫人封为安人。先生喜不自胜,因颇道其家世之详,俾予序之,以为子孙之荣。余俛默不敢答。盖自以天子加恩臣下,而近侍独沾恩泽,州县之官顾不得与焉。人子为亲之心,有足伤者。会是年建储诏下,先大夫又再赠为缮部,亦如先生之官;而太夫人为宜人。则虽以余之仕宦不遂,而亦被旷荡之恩。因念先生所以见属者,欲为序之。

  适有邢州之役,于是复见先生于清源,出其所为纶宠延光图者,士大夫歌而咏之,且成巨帙矣。先生在太仆,为京朝官,于例得赠封为易。然为京朝官者,常以不待满迁去,或不得封。而先生之始受敕命也,以登极诏。不二年而受诰命也,以建储诏。故先大夫与太夫人,二年中再受赠封云。于是先生之喜倍于前,余遂敢为之序者,盖以向隅之人,亦与于满堂之笑,是以乐为先生道之。

  先生,庐江之六人。咎繇之后,封国于此。然有咎繇冢在焉。意必其始所生之地,故其后以封。自唐、虞以来,上下数千年,岂无异人生其间,而不着?英王辅汉摧楚而不终,自后寥寥矣。今先生崛起,始知六之有人,而先大夫之潜德,亦因之有闻于世。他日垂名竹帛,又不但为今之图而已也。

  王梅芳时义序余与东莱王梅芳,相知二十年。乙丑之岁,同举进士,见之于内庭,执手道生平甚欢。虽在京师尘嚣中,时时过从,坐语不觉移晷。梅芳论人之命运,穷达早晚,皆有定数,惟其所以自立者,不可以少有所失。其语亦人之所能道,而言之独有旨。他人言之,不能如梅芳也。以是益信其为君子。

  间出其所为时义若干首见示。梅芳初发解山东,为第一人。及试南宫,即此文也,乃数诎有司,至是方举进士。梅芳之文则一而已矣,而其命运之穷达早晚所谓定数者信然。夫人之所遇,非可前知,特以其至此若有定然,而谓之数云尔。曰数,则有可推。夫其不可知,则适然而已。虽梅芳之云数,又未有以尽之。

  梅芳试政天曹,而予为令鄣东,方受命过乡郡。而江陵周相圣时在长洲,亦同年相好,将梓梅芳之文以传。余固知梅芳之深者,因为序之。

  水利书序夏书曰:「淮海惟扬州。彭蠡既潴,阳鸟攸居。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周礼:「东南曰扬州。其山镇曰会稽,其泽薮曰具区,其川三江,其浸五湖。」世言震泽、具区,今太湖也。五湖在太湖之间,而吴淞江为三江之一。其说如此,然不可不考也。

  汉司马迁作河渠书,班固志沟洫,于东南之水略矣。自唐而后,漕挽仰给天下经费所出,宜有经营疏凿利害之论,前史轶之。宋、元以来,始有言水事者。然多命官遣吏,苟且集事。奏复之文,滥引涂说,非较然之见。今取其颛学二三家,着于篇。

  尚书别解序

  嘉靖辛卯,余自南都下第归,闭门扫轨,朋旧少过。家无闲室,昼居于内,日抱小女儿以嬉;儿欲睡,或乳于母,即读尚书。儿亦爱弄书,见书,辄以指循行,口作声,若甚解者。故余读常不废,时有所见,用着于录。意到即笔不得留,昔人所谓兔起鹘落时也。无暇为文章,留之箱筥,以备温故。章分句析,有古之诸家在,不敢以比拟,号曰别解。

  余尝谓观书,若画工之有画耳、目、口、鼻,大、小、肥、瘠,无不似者,而人见之,不以为似也。其必有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矣。余之读书也,不敢谓得其神,乃有意于以神求之云。

  都水稿序余在都水,散堂后,即还寓舍。稍欲闭门读书,顾人事往还不暇,尝恐遂至汩没。会得长兴令,忻然有山水之思。临行,检所为文稿,以尘坌丛沓之中,率尔酬应,多有可丑。顾又有不忍弃者。先是,宫傅司空公命曾郎中取去一卷,今辑为四卷,其为人持去不存者尚多。名之曰都水稿,以识一时所从事云。

  会文序

  经义百篇,予与诸友辛卯应试时会作也。以今观之,纯驳不一。然场屋取舍,又不在 是也。后四年,偶见于文叔之馆,有足以发予之慨叹者。

  时之论文,率以遇不遇加铢两焉。每得一篇,先问其名,乃徐而读之,呫呫然曰:有司信不诬耶!其得固然耶?其失者诚有以取之耶?虽辩者不能诘也。若斯会之编,诸友之文在焉。有中第者,有为显官者,有为诸生者,有甚不肖如予者,而不为区别名字。观者于是可以平心矣。项脊生书。

  羣居课试录序乙未之岁,余读书于陈氏之圃。圃中花木交茂,开门见山。去廛市仅百步,超然有物外之趣。从余游者十余人,陈氏之子壻在焉,悉年少英杰可畏人也。每环坐听讲,春风动帏,二鹤交舞于庭,童冠济济,鲁城、沂水之乐,得之几席之间矣。

  诸生间以诵读之暇,执笔请试,求如主司较艺之法。余谓考较非古也。昔人所谓起争端者也。虽然,吾观诸子之貌恂恂然,务以相下,其必不至于色喜而怨胜己也;于是,定为旬试法。试毕,录其言之雅驯者。盖劝勉之意寓于其间,且以稽其前后消长之不一,广诸君相师相友之风云耳。间有雄才陵轹而不束于格,亦予录之所不弃也。

  夏怀竹字说序【增入】

  生而无名,君子以为狄道。有名有字矣,又有号者,俗之靡也。号至近世始盛,山溪水石,遍于闾巷,然使其无夸诩之心,有警勉之意,亦非君子之所鄙。

  夏焕章甫之号怀竹也,吾有取焉。先太常墨迹妙天下,尤工于竹,章甫允怀于兹,托之以自见,可谓知本矣。予既为说以勉之,而没其美,非所以尽劝掖之道,因复以予所以知章甫者冠于篇。曰:

  吾邑宦家子弟皆知自贵重,喜为容,在稠人中,不问可知。章甫为人滑稽,与伶人伍,衣裳偏倚,步履邪施,忽去忽来,见者咸轻之。章甫于予祖母为从孙,于予室人为姑舅之子,内外皆兄弟。室人归宁时,疾殆东还,入帷轿中,仓卒不可测。章甫亲为扶轿徐徐行,面无人色。予先驱,回顾为之陨涕。章甫又弃其家,留予视汤药,终夜不寐者二旬。室人既没,匍匐营丧事者踰月。予畸穷困顿,为世所弃,死丧之威,茕茕无倚,青灯孤影,独章甫款语其旁。章甫笃于义如此,人固不易知也。

  昔太史公自以身不得志,于古豪人、侠士,周人之急,解人之难,未尝不发愤慨慕而极言之。况予亲得之章甫,此乌得而无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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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三  论 议 说

  天子诸侯无冠礼论仪礼有士冠礼,无天子诸侯冠礼,非逸也。记曰:「无大夫冠礼,而有其昏礼。古者五十而后爵,何大夫冠礼之有?公侯之有冠礼,夏之末造也。天子之元子,犹士也,天下无生而贵者也。继世以立诸侯,象贤也。」明天子诸侯大夫之无冠礼也。

  冠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之礼,故冠必有主人。孤子,则父兄戒宿,盖父兄以成人之礼责子弟也。天子为元子之时,以士礼冠,所谓有父在,则礼然也。设不幸君终,世子未冠,则冕而践阼,斯为践阼之礼而已矣。已奉宗祧,君临天下,将又责之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之礼乎?

  家语称孔子答孟懿子之问,吾取焉。曰:「古者王世子虽幼,其即位则尊为人君,人君治成人之事者,何冠之有?」曰:「诸侯之冠,异天子与?」曰:「君薨而世子主丧,是亦冠也已。人君无所殊也。」「诸侯之有冠礼也,夏之末造也。」此孔子之遗言也。益以祝雍颂公冠之篇焉,则诬矣。

  公冠曰:公冠,自为主。迎宾,揖,升自阼,立于席。既醴,降自阼,飨之以三献之礼。无介,无乐,皆玄端。其酬币,朱锦采,四马。其庆也,天子儗焉。曰「自为主」,曰「宾降阼」,嫌尊矣。夫非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之礼也。且礼自上达,而曰天子儗冠,何也?此非孔氏之言也。

  周衰,先王之礼不具。传者既失其本,但知其略,而欲求之于详;而不知礼之失在于略,而又患于求详之过。公冠又曰:「公冠四,加玄冕。」左传季武子曰:「君冠,必以祼【祼 原刻误作「裸」,依周礼春官校改。】

  享之礼行之,以金石之乐节之,而先君之祧处之。」玉藻曰:「始冠,缁布冠。自诸侯下达,冠而敝之可也。玄冠,朱组缨,天子之冠也。缁布冠,缋緌,诸侯之冠也。」盖务为天子诸侯士庶之别,而不知先王制冠礼之义所以同之于士庶者也。

  公子有宗道论大传曰:「有小宗而无大宗者,有大宗而无小宗者,有无宗,亦莫之宗者,公子是也。公子有宗道。公子之公为其士大夫之庶者,宗其士大夫之嫡者,公子之宗道也。」

  夫公子者,别子为祖者也,何以为宗?曰:公子非宗也,不为宗而宗之道出焉耳。公子之大宗者,公也。已自别于正体,无大宗矣。虽其子为继别之宗,犹继祢也。迨五世当迁,而后不迁之宗于是乎出。未及五世,犹小宗也。所以谓之「小宗而无大宗」也。公子虽无大宗,而不可谓之非大宗之祖;虽为大宗之祖,而未及乎继祢之子:所以谓之「有大宗而无小宗」也。公子一人焉而已。无大宗,是「有无宗」也。无小宗,是「亦莫之宗」也。故曰公子非宗也。非宗,故谓之别子;别子,故为之祖;为之祖,故「公子之公为其士大夫之庶者,宗其士大夫之嫡者」,而宗之道于是乎出。

  先王之立宗,大抵因别子之嫡庶而已。二世之庶,宗其继祢者之嫡;三世之庶,宗其继祖者之嫡;四世之庶,宗其继曾祖者之嫡;五世之庶,宗其继高祖者之嫡;而为小宗之道出矣。六世之庶,宗其继别者之嫡,而为大宗之道出矣。小宗四,大宗一,并而为五宗,而其变至于无穷。皆自于公子,故曰「不为宗而宗之道出焉」也。

  郑氏曰:「公子不得宗君,君命嫡昆弟为之宗,使之宗之。所宗者嫡,则如大宗。死,为之齐衰九月。其母,则小君也。为其妻,齐衰三月。无嫡而宗庶,则如小宗。死,为之大功九月。其母妻无服。公子唯己而已,则无所宗亦莫之宗。」是公子有此三事也。郑以此为公子之宗道,则非「别子为祖」之义矣。

  夫宗有散有合。族人不得以戚戚君,于是乎散,故号别子者以之。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为小宗,于是乎合,故号为小宗者以之。先王之道,由祖而宗,犹木之由木而为枝也。得其祖,则兄弟相宗,而宗之法行;不得其祖,则兄弟不相宗,而别子之义起。今使公子自相宗,夫公子不得祖先君矣,宗于何生?且非先君之正体,皆庶也,而郑又为嫡庶之说,过矣。

  别子者,宗之始也,不可以乱。故先王正其始。正其始者,正其别也。鲁之三桓,郑之七穆,古之遗制也。【钞本「故号为小宗者以之」,「为」字之上,有「为宗」二字。】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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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论

  女未嫁人,而或为其夫死,又有终身不改适者,非礼也。夫女子未有以身许人之道也。未嫁而为其夫死,且不改适者,是以身许人也。男女不相知名,婚姻之礼,父母主之。父母不在,伯父、世母主之。无伯父、世母,族之长者主之。男女无自相婚姻之礼,所以厚别而重廉耻之防也。女子在室,唯其父母为之许聘于人也,而己无所与,纯乎女道而已矣。六礼既备,壻亲御授绥,母送之门,共牢合卺,而后为夫妇。苟一礼不备,壻不亲迎,无父母之命,女不自往也,犹为奔而已。女未嫁而为其夫死且不改适,是六礼不具,壻不亲迎,无父母之命而奔者也。非礼也。 阴阳配偶,天地之大义也。天下未有生而无偶者,终身不适,是乖阴阳之气,而伤天地之和也。

  曾子问曰:「昏礼既纳币,有吉日,壻之父母死,则如之何?」孔子曰:「壻已葬,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丧,不得嗣为兄弟,使某致命。』女氏许诺,而弗敢嫁也。」弗敢嫁而许诺,固其可以嫁也。「壻免丧,女之父母使人请,壻弗取,而后嫁之,礼也。」夫壻有三年之丧,免丧而弗取,则嫁之也。

  曾子曰:「女未庙见而死,则如之何?」孔子曰:「不迁于祖,不祔于皇姑,不杖,不菲,不次,归葬于女子氏之党,示未成妇也。」未成妇,则不系于夫也。先王之礼岂为其薄哉?

  幼从父兄,嫁从夫。从夫则一听于夫,而父母之服为之降。从父则一听于父,而义不及于夫。盖既嫁而后夫妇之道成,聘则父母之事而已。女子固不自知其身之为谁属也,有廉耻之防焉。以此言之,女未嫁而不改适,为其夫死者之无谓也。

  谱例论

  世之为谱学者,称欧阳氏、苏氏。予考二家之书,小异而大同。盖其法使族人各为谱,而各详其宗。夫人各详其宗,则谱大备,而可以至于无穷。此其善也。而苏氏又曰:「古者惟天子之子与始为大夫者,而后可以为大宗,其余则否。独小宗之法,犹可施于天下,故为族谱,皆从小宗,而虚其大宗之法。」而予之为说异于是。

  夫古者有大宗而后有小宗,如木之有本而后有枝叶。继祢者、继祖者、继曾祖者、继高祖者,世世变也,而为大宗者不变。是以祖迁于上,宗易于下,而不至于散者,大宗以维之也。故曰:「大宗以收族也。」苟大宗废,则小宗之法,亦无所恃以能独施于天下。

  予又以为谱者,载其族之世次、名讳而已。其所不可知者,无如之何;其所可知者,无不载也。夫使世次、名讳之既详,则不必县定以为宗法,而宗法存焉耳。故欧阳氏、苏氏以有法治无法,吾以无法寓有法,是吾谱之所以异也。

  水利论

  吴地痹下,水之所都,为民利害尤剧。治之者皆莫得其源委。禹之故迹,其废久矣。

  吴东北边境,环以江海,中潴太湖。自湖州诸溪从天目山西北宣州诸山溪水所奔注,而从吴江过甫里,经华亭青龙江以入海。盖太湖之广三万六千顷,入海之道,独有一路,所谓吴淞江者。顾江自湖口距海不远,有潮泥填淤反土之患。湖田膏腴,往往为民所围占,而与水争尺寸之利,所以松江日隘。昔人不循其本,沿流逐末,取目前之小快,别凿港浦,以求一时之利,而松江之势日失。所以沿至今日,仅与支流无辨,或至指大于股,海口遂至湮塞。此岂非治水之过与?

  盖宋扬州刺史王浚以松江沪渎壅噎不利,欲从武康纻溪为渠浛,直达于海,穿凿之端自此始。夫以江之湮塞,宜从其湮塞者而治之;不此之务,而别求他道,所以治之愈力而失之愈远也。太仓公为人治疾,所诊期决死生,而或有不验者,以为不当饮药针灸而饮药针灸,则先期而死。后之治水者,与其饮药针灸何以异?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禹之行水,行其所无事也。」欲图天下之大功,而不知行其所无事,其害有不可胜言者。嗟夫,近世之论,徒区区于三十六浦间,或有及于松江,亦不过疏导目前壅滞,如浚蟠龙、白鹤汇之类,未见能旷然修禹之迹者。

  宜兴单锷著书,为苏子瞻所称。然欲修五堰,开夹苎干渎以截西来之水,使不入太湖。殊不知扬州薮泽,天所以潴东南之水也,今以人力遏之。夫水为民之害,亦为民之利,就使太湖干枯,于民岂为利哉?太史公称「河菑衍溢,害中国也尤甚,唯是为务。」禹治四海之水,而独以河为务。余以为治吴之水,宜专力于松江。松江既治,则太湖之水东下,而余水不劳余力矣。

  或曰:禹贡「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吴地尚有娄江、东江,与淞江为三,震泽所以入海,非一江也。曰:张守节史记正义云:「一江西南上太湖,为淞江;一江东南上至白蚬湖,为东江;一江东北下,曰娄江。」本言二水皆松江之所分流。水经所谓长渎历湖口【湖 原刻误作「河」,依水经注沔水下校改。所引水经实为注文,非经文。】

  ,东则淞江出焉,江水奇分,谓之三江口者也。而非禹贡之三江。大抵说三江者不一,惟郭景纯以为岷江、浙江、松江为近。盖经特纪扬州之水,今之扬子江、钱塘江、松江,并在扬州之境,书以告成功。而松江由震泽入海,经盖未之及也。

  由此观之,则松江独承太湖之水,故古书江、湖通谓之笠泽。要其源近,不可比儗扬子江,而深阔当与相雄长。范蠡云:「吴之与越,三江环之。」夫环吴、越之境,非岷江、浙江、松江而何?则古三江并称无疑。故治松江,则吴中必无白水之患;而从其旁钩引以溉田,无不治之田矣。然治松江必令阔深,水势洪壮与扬子江埒,而后可以言复禹之迹也。 【此文昆山、常熟二本后半大异。细观之,昆本为优,今从之。】

  水利后论单锷以吴江堤横截江流,而岸东江尾茭芦丛生,泥沙涨塞;欲开茭芦之地,迁沙村之民,运去涨土,凿堤岸千桥走水,而于下流开白蚬安亭江,使湖水由华亭青龙入海。虽知松江之要,而不识禹贡之三江,其所建白,犹未卓然,所以欲截西水,壅太湖之上流也。苏轼有言:「欲松江不塞,必尽徙吴江一县之民。」此论殆非锷之所及。今不镌去堤岸,而直为千桥,亦守常之论耳。

  崇宁二年,宗正丞徐确提举常平,考禹贡三江之说,以为太湖东注,松江正在下流,请自封家渡古江开淘至大通浦,直彻海口。当时惟确欲复古道,然确为三江之说,今亦不可得而考。

  元泰定二年,都水监任仁发开江,自黄浦口至新洋江,江面财阔十五丈。仁发称:古者江狭处犹广二里。然二里,即江之湮已久矣。自宋元嘉中,沪渎已壅噎,至此何啻千年?郏氏云:「吴松古道,可敌千浦。」又江旁纵浦,郏氏自言小时犹见其阔二十五丈,则江之广可知。故古江蟠屈如龙形。盖江自太湖来源不远,面势既广,若径直,则又易泄,而湖水不能蓄聚,所以迂回其涂。使如今江之浅狭,何用蟠屈如此?

  余家安亭,在松江上,求所谓安亭江者,了不可见。而江南有大盈浦,北有顾浦,土人亦有三江口之称。江口有渡,问之百岁老人,云:「往时南北渡一日往来仅一二回。」可知古江之广也。本朝都御史崔恭凿新道,自大盈浦东至吴淞江巡检司,又自新泾西南蒲汇塘入江,自曹家河直凿平地至新场江,面广十四丈。夫以郏氏所见之浦,尚有二十五丈,而都水所开江面,财及当时之浦。至本朝之开江,乃十四丈。则兴工造事,以今方古,日就卑微,安能复见禹当时之江哉?

  汉贾让论治河,欲北徙冀州之民当水冲者,决黎阳遮害亭,放河北入海,当败坏城郭田庐冢墓以万数。以为大禹治水,山陵当路者毁之,堕断天地之性,此乃人功所造,何足言也?若惜区区涨沙茭芦之地,虽岁岁开浦,而支本不正,水终横行。今自嘉靖以来,岁多旱而少水,愚民以为自今不复见白水之患。余尝闻正德五年秋,雨七日夜,吴中遂成巨浸。设使如汉建始间,霖雨三十日,将如之何?天灾流行,国家代有。一遇水潦,吾民必有鱼鳖之忧矣。

  或曰:「今独开一江,则其余溪港当尽废耶?」曰:禹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江流既正,则随其所在,可钩引以溉田亩。且江流浩大,其势不能不漫溢。如今之小江,尚有剿娘江分四五里而合者。则夫奇分而旁出,古娄江、东江之迹,或当自见。且如刘家港,元时海运千艘所聚,至今为入海大道。而上海之黄浦,势尤汹涌,岂能废之?但本支尊大,则支庶莫不得所矣。 +

  三途并用议+马政议+御倭议+备倭事略

  三途并用议

  有光为都水司试吏,太子太傅司空公以章奏课诸进士,承命作三途并用议。

  议曰:所谓三途者,进士也,科贡也,吏员也。国初用人,有征聘,有经明行修,有人材,有贤良方正,有才识兼人,有楷书,有童子诸科。其后率多罢废。承平以来,专用进士、科贡、吏员,是三者初未尝废。而迩者欲新天下之吏治,于科贡、吏员之中,稍加不次之擢,故有三途并用之说。其实前此未尝不并用也。

  愚以为朝廷欲收用人之实効,于科贡、吏员所宜加之意者,当先清其源。盖清其源,而后其末流可治也。今进士之与科贡,皆出学校,皆用试经义论策。试进士不中,入国子为举人监生,试举人不中,循年资而贡之,入国子为岁贡监生。非若汉世贤良孝廉对策,与博士弟子判然为二,其实一途而已。然进士升于礼部,为高选。举人之下第与岁贡,国家亦不轻以待之,故使之学于太学,以观其成。苟成矣,虽任以进士之官可也。今成均教养之法不具,独令以资历待选而已,非复如古之舍法,此其科贡之源不清也。吏员之在古,本与士大夫无别异。迨后流品既分,遂为异物,士人不复肯诎辱于此。故本朝资格,吏员崇者止于七品,多用为掾幕、监当、管库之职。非保荐,不得为州郡。则吏道本不可与儒者并。然其始皆自藩、宪、卫、府、州、县所署置,犹有前代辟举之遗法。而今则自始为吏,先责其输纳,自提控以下,至于吏典,但以所输之赀,第其出身之等差,此吏员之源未清也。夫欲使举贡之得人,在于修太学之法,而科贡可用矣。欲使掾幕、监当、管库之得人,在于遵辟举之旧,而掾幕、监当、管库可用矣。然吏者止可以循资,如祖宗之制,非得与科贡并也。

  愚于科贡犹有说焉。会试有甲乙榜。盖乙榜即亦举人之中式者,特限于钦定之制额,故次之。乙榜授以教职,其实进士无异。今特以败卷置乙榜,而与乞恩者概与教职,则教官之选轻矣。岁贡本以州县之俊,如往年所谓选贡者。今不本洪武旧制,而专累日月,则岁贡无少俊者可施以成均之教矣。

  愚又怪夫今之未有以清其源,而壅其源者又不止也。自纳粟、买马、穵运、纳级之例日开,吏道杂而多端,官方所以日缪也。而科贡、吏员,皆繇此而妨阏矣。故欲振饬吏治,莫若清其源而无壅之。凡此,皆于格例之中修其废坏耳。于此二者,其源既清,于格例已复其常,而于其间简其卓异,加不次之擢。盖天下奇俊之士少,而中庸之士多。王者之道,先为其法以就天下中庸之士。而精神运用,独可于奇俊之士加于其法之外,而不为法之所限。此其所以能鼓舞一世之人材也。

  或曰:「子谓吏道不得与儒并。先朝如尚书徐晞、知府况钟,皆至显用者,何也?」曰:此又不可以吏之途论也。盖先朝用人,时取之常格之外。宋景濂,一代文章之宗;杨士奇,三朝辅相之首:皆以布衣特起,乃遂掌帝制,典机密,岂谫谫于循涂者?盖自古中世,犹未尝不事旁招俊乂,博采声望,侧席幽人,思迟多士。今百余年,寥寥未之见,而专以资格进叙。今亦颇苦其胶束伏隘,而未能旷然也,是以思为三途并用之说。愚以为非大破因循之论,考国家之故事,追三代、两汉之高踪,以振作鼓舞一世之人材,恐不足以刬累世之宿弊,而收用人之实効也。谨议。【按徐晞正统七年为兵部尚书,以吏起家,在任四年。旧刻误作徐熙,今依国史正之。】

  马政议

  窃惟古之马唯养于官,而其养之于民者,官初无所与。司马法甸出长毂牛马,及所谓万乘、千乘、百乘,此皆寓兵于农,有事则赋调,而官不与知也。惟其养于官者,如周礼校人牧圉之属,与月令所载其养之之法备尽,此则官之所自养也。夫周之时既养马矣,而民之马,官有不与,是以民各自以其力养己之马,而无所不尽其心。故有事征发,而车与马无不办也。汉之苑马,即校人之王马。而民间私牧,官无所与,而皆得以自孳息。故街巷有马,而「桥桃 【桥桃 原刻作「桥姚」,误,依汉书货殖传校改。 】以致马千匹」。逮武帝伐胡 【胡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马少,而始有假母归息之令,亦兵兴一切之制,非久用也。

  秦、汉以来,唐马最盛。皆天子所自置监牧,其扰不及于民,而马之盛如此。我国家苑马之设,即其遗意。然又于两京畿、河南、山东,编户养马,乃又兼宋人保甲之法。盖不独养于官,而又养于民也。今监牧之马,未见蕃息。民间牧养,又日以耗。且以今畿郡之养马言之。夫马既系于官,而民以为非民之所有;官既委于民,而官以为非官之所专:马乌得而不敝?自其立法之初,已知其弊必至于今日也。且天下有治人,无治法。苟能如其旧,而得人以求实効,亦未尝不可以藉其用也。今保马既不可变,而于其间又不能守其旧,往往数为纷更,循其末流而不究其本始,愈变而愈敝,必至于不可复为而后已。此今日天下之事皆然,而非独马政也。

  尝考洪武初制,令有司提调孳牧。江南十一户共养马一匹,江北五户共养马一匹,以丁多之家为马头,专养一马,余令津贴,以备倒失买补。每二岁,纳驹一匹。又立羣头、羣长,设官铸印,与守令分民而治。有牧马草场,又免其粮草之半,每加优恤。使有司能责实而行之,常使民得养马之利,则马亦何忧于不蕃也!今顾不能修其旧,而徒以法之敝而亟变之,则天下安得有善法?夫令民养马,国家之意,本欲得马而已。而有所谓本色、折色,何为也?责民以养马,而又责其输银,如此,则取其银可矣,而又何以马为?于是民不以养马为意,而以输银为急矣。牧地,本与民养马也,而征其子粒,又有加增子粒,如此,则遂并之田税而已;而又何以责之马户?于是民不以养马为意,而以输子粒为急矣。养马者课其驹,可也,不用其驹而使之买俵;于是民不以养马为意,而以买俵为急矣。夫折色之议,本因江南应天、太平等处非产马之地,变而通之,虽易银可也。遂移之于河北。今又变卖种马,而征其草料。原今变者之意,专欲责民之输银,而非责民之养马也。官既无事于养马,而独规目前之利;民复恣为奸伪,而为利己之图。有驹不报,而攻于欺隐;不肯以驹备用,而独愿以银买俵。至或戕其孕字,绝其游牝。上下交征利以相欺而已。卫文秉心塞渊,致騋牝之三千;鲁僖以思无邪,致马之斯徂。夫官民一于为利以相欺,何望于马之蕃息乎。

  今之议者,又方日出新意,以变卖马之半为未尽,因欲尽卖种马,而惟以折色征解,略不思祖宗立法之深意,可为太息也。夫河北之人骁健,良马,冀之所产,昔人所以谓此地王不得无以王,霸不得无以霸者也。今举冀之良产尽弃之,一旦国家有事,西边之马,可得以为畿内用乎?

  古语曰:「变而不如前,易而多所败者,亦不可不复也。」今欲讲明马政,必尽复洪武、永乐之旧。江南折色可也,畿辅、河南、山东之折色不可也。草场之旧额可清也,子粒不可征也。官吏之侵渔,可黜可惩也,而管马官、羣长、兽医不可省也。行马复之令,使民得宽其力;民知养马之利,则虽官马亦以为已马矣。又修金牌之制,通关互市,益得好马;别赋之民,以为种马,而有司加督视之。洪武、永乐之旧犹可复也。盖修茶马,而渥洼之产至矣;弛草地,而垧牧之息繁矣;恤编户,恣刍牧,而乌倮、桥桃 【桥桃 原刻作「桥姚」,误,依汉书货殖传校改。】

  之富臻矣。故曰,车骑,天下之武备也。其所以壮神京,防后患者,岂浅浅哉!抑古之相、卫、邢、洺,皆有马监,即皆今之畿辅地也。如使尽核官民所耕佃牧马草场尽出之,与夫羣不垦者,皆立埄堆,以为监牧之地,而尽归于苑马。宋人户马保马之法,虽罢之可也。何必规规然沿其末流而日事纷更乎?

  御倭议

  日本在百济、新罗东南大海中,依山岛以居。当会稽东,与儋耳相近。而都于邪摩堆,所谓邪马台也。古未通中国,汉建武时,始遣使朝贡。前世未尝犯边。自前元于四明通互市,遂因之钞掠居人,而国初为寇始甚。然自宣德以后金线岛之捷,亦无复有至者矣。

  今日启戎召衅,实自中国奸民冒禁阑出,失于防闲。事今已往,追悔无及。但国家威灵所及,薄海内外,罔不臣贡。而蕞尔小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敢肆冯陵。

  魏正始中,宣武于东堂引见高丽使者。以夫余、涉罗之贡不至,宣武曰:「高丽世荷上将,专制海外,九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黠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实得征之。方贡之愆,责在连率。」故高丽世有都督辽海征东将军、领东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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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郎将之号。今世朝鲜国虽无专征之任,而形势实能制之。况其王素号恭顺,倭奴侵犯,宜可以此责之。不然,必兴兵直捣其国都,系累其王,始足以伸中国之威。如前世慕容皝、陈棱、李绩、苏定方,未尝不得志于海外。而元人五龙之败,此由将帅之失。使中国世世以此创艾而甘受其侮,非愚之所知也。

  顾今日财赋兵力,未易及此,独可为自守之计。所谓自守者,愚以为祖宗之制,沿海自山东、淮、浙、闽、广,卫所绎络,能复旧伍,则兵不烦征调而足。而都司备倭指挥,俟其来于海中截杀之,则官不必多置提督总兵而具。奈何不思复祖宗之旧,而直为此纷纷也?所谓必于海中截杀之者,贼在海中,舟船火器皆不能敌我也,又多饥乏。惟是上岸则不可御矣。不御之于外海,而御之于内海;不御之于海,而御之于海口;不御之于海口,而御之于陆;不御之于陆,则婴城而已。此其所出愈下也。宜责成将领,严立条格:败贼于海者为上功;能把截海口,不使登岸,亦以功论;贼从某港得入者,把港之官,必杀无赦;其有司闭城,坐视四郊之民肝脑涂地者,同失守城池论。庶人知效死,而倭不能犯矣。

  备倭事略 【此篇钱宗伯置之别集公移中。今仍旧刻,附御倭议之后,盖以类相从也。】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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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倭寇犯境,百姓被杀死者几千人。流离迁徙,所在村落为之一空。迄今踰月,其势益横。州县廑廑婴城自保。浸淫延蔓,东南列郡大有可虑。即今贼在嘉定,有司深关固闭,任其杀掠,已非仁者之用心矣。其意止欲保全仓库城池,以免罪责。不知四郊既空,便有剥肤之势;贼气益盛,资粮益饶,并力而来,孤悬一城,势不独存。此其于全躯保妻子之计,亦未为得也。

  见今贼徒出没罗店、刘家行、江湾、月浦等地方,其路道皆可逆知。欲乞密切差兵设伏,相机截杀。彼狃于数胜,谓我不能军,往来如入无人之地;出其不意,可以得志。古之用兵,惟恐敌之不骄不贪。法曰:「卑而骄之。」又曰:「利而诱之。」今贼正犯兵家之忌,可袭而取也。

  访得吴淞所一军,素号精悍,倭贼惮之,呼为白头虫。去岁宗百户、冯百户见倭船近城,仓卒与敌,为其所杀。有司不加矜恤,反归罪于二人。自后人以为戒。又城壁崩圮,半落海中。且累年不给军粮,士皆饥疲,往往乞食道路。遂致新城失陷,翻为贼巢。嘉定、上海之势,日以孤危。今乞召新城失事指挥,令收还散卒,许以赎罪,要以厚赏,俾于贼所入嘉定及往南翔等要路阻陿之处,长鎗劲弩,设伏以待之。又新城败散之余,所存约二百余人,人数寡少。乞募沿海大姓沈、濮、蔡、严、黄、陆等家,素能御贼,及被其毒害者,并合为一,专为伏兵,及往来游击,贼自不敢近太仓、嘉定、松江矣。且因新城之军,俟便袭击,城可复袭而有也。

  法曰:「善守者守其所不攻。」又曰:「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今所谓守城者,徒守于城之内,而不知守于城之外;惴惴然如在围城之中,贼未至而已先自困矣。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故唇亡而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夫苏州之守,不在于娄门,而在于昆山、太仓。太仓之守,不在于太仓,而在于刘家港,此易知也。今贼掠罗店等处已尽,必及南翔。贼据南翔,夺民船以入吴淞江,一日可至葑门,即苏州危矣。南过唐行,则松江危矣。今闻又至太仓、穿山等处,即常熟危矣。故欲害之使不得至,所以为守也。然所谓设伏为奇兵,又时出正兵相为表里,而后可也。

  又嘉定近海,为内地保障。其县令恇怯不知兵。乞委任百姓所信向,如任同知、董知县、武指挥等,协力主决兵事。知县备办粮食,不得从中沮挠。倘有疏虞,即苏、松二郡不可保矣。

  又考得白茆旧有白茆寨,刘家港旧有刘家港寨,青浦旧有青浦寨,此皆前朝拨置军士备倭之所。盖以春夏巡哨,秋冬还卫。又白茆、吴塘、茜泾、刘家港、甘市等处,各有烟墩,烽火相接,以此见往时备倭之迹。今疏阔如此,欲以一城自固,不可得也。

  又访得贼中海岛夷洲真正倭种,不过百数。其内地亡命之徒固多,而亦往往有被劫掠不能自拔者。近日贼抢娄塘、罗店等处,驱率居民挑包。其守包之人,与吾民私语,言是某府州县人,被贼胁从,未尝不思乡里。但已剃发,从其衣号,与贼无异。欲自逃去,反为州县所杀。以此只得依违,苟延性命。愚望官府设法招徕,明以丹青生活之信。务在孤弱其党,贼势不久自当解散。此古人制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遏盗之长策也。

  又闻民间不见官府出军,以为当俟请旨,须大军之至。窃见祖宗于山东、淮、浙、闽、广沿海设立卫所,镇戍连络。每年风候,调发舟师出海。后又设都指挥一员,统领诸卫,专以备倭为名。今倭贼冯陵,所在莫之谁何。但见官司纷纷抽点壮丁,及原役民快,皆素不教练之民,驱之杀贼。以致一人见杀,千人自溃,徒长贼气。使海外蛮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闻之,皆有轻中国之心。非祖宗设立沿海军卫之意也。

  当事者拘碍文法,动以擅调官军为解。窃伏读大明律擅调官军一款:其暴兵卒至,欲来攻袭,事有警急,及程途遥远者,并听从便火速调拨军马,乘机剿捕。若寇贼滋蔓,应合会捕者,邻近卫所,虽非所属,亦得调发策应。若不即调遣会合,或不即申报上司,及邻近卫所不即发兵策应者,与擅调官军罪同。此各卫得自调拨策应之明文也。今贼杀害人民,摇动畿辅。苏、松内地,城门经月不开,百姓喁喁。各卫拥兵深居,贼在近郊,不发一矢。忍以百万生灵饵贼,幸其自退,岂可得哉?夫以沿海之卫,自足备御。今独民兵支吾,玩愒养寇。及其必不可已,然后请旨动调大军。夫以民兵,则气力孱弱;以大军,则事体隆重。是虚设沿海数百万之兵也。况大军之至,吾民餍饱豺狼之腹已久矣。贼闻天兵既下,倏忽遁去,虽貔貅百万,怅望空波,徒使百姓骚然而已。乞蚤为裁处,遵照大明律,军政调拨策应,庶殄灭有期,不烦朝廷动调大军,实地方生灵之幸。

  +三江图叙说+淞江下三江图叙说

  +二石说+张雄字+陈伯生字说+

  守耕说+东隅说+怀竹说+朱钦甫字说

  +周时化字说+庄氏二子字说 +二子字说     三江图叙说

  古今论三江者,班固、韦昭、桑钦之说近之。但固以芜湖东至阳羡入海;昭分钱塘江、浦阳江为二;桑钦谓南江自牛渚上桐水,过安吉,历长渎,为不习地势。程大昌辨之详矣。然孔安国、苏轼所论,亦未必然也。

  今从郭璞,以岷江、淞江、浙江为三江。盖自扬州斜转东南,扬子江、吴淞江、钱塘江三处入海,而皆以江名。其为三江无疑。但淞江湮塞细弱,无复江之形势,世遂忽之而不论耳。

  宋淳熙中,直学边寔修昆山志,言大海自西甲分南北。由斜转而西朱陈沙,谓之扬子江口;由徘徊头而北黄鱼垛,谓之吴松江口;浮子门而上,谓之钱塘江口。三江既入,禹迹无改。此今日之所目见。诸儒胸臆之说,不足道也。

  淞江下三江图叙说史记正义曰:在苏州东南三十里,名三江口。一江西南上七十里至太湖,名曰淞江,古笠泽江;一江东南上七十里白蚬湖,名曰上江,亦曰东江;一江东北下二百余里入海,名曰下江。亦曰娄江:其分处号三江口。顾夷吴地记:淞江东北行七十里,得三江口。

  庾仲初注扬都赋:太湖东注为淞江。七十里有水口,流东北入海为娄江,东南入海为东江。盖淞江之有娄江、东江,如岷江之中江、北江、九江,其实一江耳。昔贤以此解淞江下之三江口,非以为禹贡之三江也。

  吴郡续志云:淞江受太湖:一自长桥流入同里犂湖瀼,由白蚬江入薛淀湖;一自甘泉桥由淞江尾东华泽湖自急水港至白蚬江入淀湖,而注之海。以正义、吴地记求其所在,则淞江北行七十里分流者,当在今昆山之境。说者徒欲寻求二江,而不知由淞江细弱,所以奇分之水遂不可见。续郡志云:「昆山塘自娄门历昆山以达于海。」以刘家港为娄江,意亦附会也。

  二石说

  乐者,仁之声,而生气之发也。孔子称「韶尽美矣,又尽善也」。在齐闻韶,则学之三月不知肉味。考之尚书,自尧「克明峻德」,至舜「重华协于帝」,四岳、九官、十二牧,各率其职。至于蛮夷率服,若予上下草木鸟兽,至仁之泽,洋洋乎被动植矣。故曰:「虞宾在位,羣后德让。」又曰:「庶尹允谐。」曰:「鸟兽跄跄」,「凤凰来仪」。又曰:「百兽率舞。」此唐、虞太和之景象,在于宇宙之间,而特形于乐耳。

  传曰:「夔始制乐,以赏诸侯。」吕氏春秋曰:「尧命夔击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舞百兽。」击石拊石,夔之所能也。百兽率舞,非夔之所能也。此唐、虞之际仁治之极也。

  颜子学于孔子,「三月不违仁」,而未至于化。孔子告之以为邦,而曰「乐则韶舞」,岂骤语以唐、虞之极哉?亦教之礼乐之事,使其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而歌有虞氏之风。淫声乱色,无以奸其间。是所谓非礼勿视、听、言、动,而为仁之用达矣。虽然,由其道而舞百兽,仪凤凰,岂远也哉!冉求欲富国足民,而以礼乐俟君子。孔子所以告颜子,即冉求所以俟君子也。欲富国足民而无俟于礼乐,其敝必至于聚敛。子游能以弦歌试于区区之武城,可谓圣人之徒矣。

  自秦以来,长人者无意于教化之事,非一世也。江夏吕侯为青浦令,政成而民颂之。侯名调音,字宗夔,又自号二石。请予为二石之说;予故推本尚书、论语之义,以达侯之志焉。

  张雄字说张雄既冠,请字于余。余辱为宾,不可以辞,则字之曰子溪。

  闻之老子云:「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此言人有胜人之德,而操之以不敢胜人之心。德处天下之上,而礼居天下之下,若溪之能受而水归之也。不失其常德而复归于婴儿,人己之胜心不生,则致柔之极矣。

  人居天地之间,其才智稍异于人,常有加于愚不肖之心。其才智弥大,其加弥甚。故愚不肖常至于不胜而求反之。天下之争,始于愚不肖之不胜。是以古之君子,有高天下之才智,而退然不敢以有所加,而天下卒莫之胜,则其致柔之极也。然则雄必能守其雌,是谓天下之溪。不能守雌,不能为天下溪,不足以称雄于天下。

  陈伯生字说

  海虞陈生之名曰寅,未知所以尊其名也,问言于余。余字之曰伯生,而为之论。

  天地生人之始,盖混混然也。既而天开于子,子者,滋也,气于此而始滋也。地辟于丑,丑之言纽也,言气之始固也。人生于寅,寅者,言万物之生螾螾然也。然则寅者,人生之时也。故谓之寅,则生气莫盛焉。三代异尚,而孔子以夏时告颜子所以治天下之道。世之君子,以为孔子之意在于改正朔而已,而不知其有取于生之道也。颜子退而得其旨,故不数数于为天下,而请事斯语,至于「三月不违仁」焉。是乃所以服膺孔子所谓「行夏之时」也。吾人相与并生于天地之间,所以知乐其羣而有礼义慈让之心者,夫亦有此生理而已。

  或曰:寅者,敬畏也。「夙夜惟寅,直哉惟清」,舜之所以命伯夷也。「严恭寅畏天命,自度」,周公所以称中宗也。夫孰知夫寅者,生道也。心生,故能直清,能自检于天命。呜呼!世之君子,不知人生于寅之旨而徒曰敬畏者,鲜不至于助忘而失其本。余故以伯生为寅之字。此乃舜典与无逸之本旨也。悟者必以予言为然矣。

  守耕说

  嘉定唐虔伯,与予一再晤,然心独慕爱其为人。吾友潘子实、李浩卿,皆虔伯之友也。二君数为予言虔伯,予因二君盖知虔伯也。虔伯之舅曰沈翁,以诚长者见称乡里。力耕六十年矣。未有子,得虔伯为其女夫。予因虔伯盖知翁也。翁名其居之室曰守耕。虔伯因二君,使予为说。

  予曰:耕稼之事,古之大圣大贤当其未遇,不惮躬为之。至孔子,乃不复以此教人。盖尝拒樊迟之请,而又曰:「耕也,馁在其中矣。」谓孔子不耕乎?而钓,而弋,而猎较,则孔子未尝不耕也。孔子以为如适其时,不惮躬为之矣。

  然可以为君子之时,而不可以为君子之学。君子之学,不耕将以治其耕者。故耕者得常事于耕,而不耕者亦无害于不耕。夫其不耕,非晏然逸己而已也。今天下之事,举归于名,独耕者其实存耳。其余皆晏然逸己而已也。志乎古者,为耕者之实耶?为不耕者之名耶?作守耕说。

  东隅说

  东海之际,谓之东隅;西海之际,谓之西隅;南海之际,谓之南隅;北海之际,谓之北隅;中央之际,谓之中隅。人知四海之际谓之隅,庸讵知中央之谓隅也?知中央之为隅,庸讵知四海之隅不谓之中耶?子适于其东而号曰东隅,庸讵知三海之际,不有与我相角者?从三海之际而观之,而号曰东隅;去三海之际而观之,庸讵知我为东隅者?故东隅者,适然者也。

  方物之生,各有所适,蜀人奚必知越,越人奚必知燕哉?今子,处乎东者也。循是以西,天不加圆,地不加方。循是而又东,天不加堕,地不加倾。弭节乎旸谷之地,总辔乎扶桑之墟,仰角宿之旦,启曜灵之藏,游遨乎春宫,泛观乎溟渤,夷然隐几而嘘,倚梧而吟者也。故东隅者,适然者也。适然,则几乎道矣。

  怀竹说

  夏太常风流雅韵,寄于楮墨间。意之所至,挥洒所及,有不自知。虽为好事者所珍袭,然不足以为太常重。盖太常非命于竹者也,适也。而其子孙怀之者,非囿于竹者也,情也。君子之于其先,虽涕唾遗物,莫不可珍,而凄怆惕怵,有不能自已者。

  然予有进于是焉。子孙之身,即祖宗之身也。竹犹怀之,而况其身乎?凡人作事无法,浪言茍行,此心漫然,任其所之,皆由于无所怀之故。知所怀也,则竦息顾虑,择地而蹈,将不能以一日自安,况曰吾祖宗之身乎?被发跣袒而号于市,人谓之狂。俄而缨冠振履,揖让进退,人即以为儒者。在乎怀与不怀之间也。为太常子孙者,必慎而言,顾而行,深自贵籍。若持重宝焉,惟恐失之,斯善怀矣。苟徒出于一时感动,俄而忘之,注意于残楮败墨间,而失其所以重,非君子所谓孝思也。

  予祖母,实太常之孙女。玄孙焕,与予为表弟,以怀竹自命。予故勖之如此云。

  朱钦甫字说

  朱钦甫,名邦奇,以其字弗协也,欲更之。

  归子曰:古之有名,别称而已,不必其美也。其有字也,为卑者设也,讳名而已,不必其协也。必美以协之者,非古也。虽然,有教焉,君子不废也。子之字足以为教,而征诸其名,何谓弗协乎?盖钦者,天下之事之所以成也。此心少不出于钦,而横溃恣肆,将隳败而不可举,而精神意虑之所遗者多矣。是以号为天下之奇材者,知其无以易乎钦;而钦者,所以用奇者也。骅骝之马,羁馽鞭策而驰骋乎千里之途;楩梓豫章,参天之木,必就规矩而充乎栋梁之用。若必泛驾,必衔橛,必拥肿屈曲以为奇者,非奇也。君子之道,智足以高天下,而不轻用其智;勇足以慑天下,而不轻用其勇;有绝世之姿,而常不敢有先乎庸人之心:故其智勇奋而天下莫能当。若必狂走叫号,挟其所贵,而希心于跅弛之士以为奇者,非奇也。

  昔者帝尧之时,天下之英才并庸于朝。于是佥举治水者,莫能出鲧焉。夫英贤之聚也,治水之大任也,而莫能舍鲧也,则鲧者,天下之奇材。而弗钦焉,其与庸无几。兵之诡变,君子恶之。然吾读孙子之书,多警畏之辞,而以处女用脱兔,孙子之为奇者无出于是。钦父可以类观矣,胡可更也?

  周时化字说

  周永宁时化,居娄门。年甚少,即舍所学游于诸侯王。故赵王贤而好书,时化挟书以往,王颇优遇之。既而之大梁,今镇平王中尉西亭公,尤贤而好书,故时化岁时往来大梁。一日过余,求为其字之说。

  古者冠而字,宾为之辞,礼也。时化冠久矣,而其名与字又无当也。然古之命名,不必皆有其义。字而宾赠之,虽不当,冠之时可也。昔汉东平王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大将军王凤,以为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诸侯王。议者多称凤策,而不知王求书而不予,何汉示之不广也!

  国家太平二百年,王子虽无事任,而禁网阔略,故得时购四方之书。广厦细旃,从容论道。岂非天子之赐,而国家永宁之効欤?而时化亦得以其时弹铗而游于侯王之门,盖比于天地之陶钧,而虫鱼皆获自遂其生。此其所以自喻者,其在此也!

  庄氏二子字说庄氏有二子。其伯曰文美,予字之曰德实。其仲曰文华,予字之曰德诚。且告之曰:文太美则饰,太华则浮。浮饰相与,敝之极也,今之时则然矣。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巧不如拙,辨不如讷,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实;欲文之华,莫若德之诚:以文为文,莫若以质为文。质之所为生文者无尽也。一日节缩,十日而赢。衣不鲜好,可以常服;食不甘珍,可以常飧。故曰:「贲无色也。」贲为无色,非无色而后贲也。

  吴在东南隅,古之僻壤。泰伯、仲雍之至也,予始怪之,而后知圣人之用心也。彼以圣贤之德,神明之冑,目覩中原文物之盛,秘而弗施,乃和于俗。若入裸国而顾解其衣,以其民含朴,而不可以漓之也。洎通上国,始失其故。奔溃放逸,莫之能止。文愈胜,伪愈滋,俗愈漓矣。

  闻之长老言,洪武间,民不粱肉,闾阎无文采,女至笄而不饰,市不居异货,宴客者不兼味,室无高垣,茅舍邻比,强不暴弱。不及二百年,其存者有几也?予少之时所闻所见,今又不知其几变也!大抵始于城市,而后及于郊外;始于衣冠之家,而后及于城市。人之有欲,何所底止?相夸相胜,莫知其已。负贩之徒,道而遇华衣者,则目睨视,啧啧叹不已。东邻之子食美食,西邻之子,从其母而啼。婚姻聘好,酒食晏召,送往迎来,不问家之有无。曰:吾惧为人笑也。文之敝至于是乎?非独吾吴,天下犹是也。

  庄氏居吾里中,独以朴素自好。务本力业,供役于县,为王家良民。德实自树立门户,而德诚赘王氏,皆以敦厚为人所信爱。此殆流风末俗所浸灌而未及者。其可不深自爱惜,以即其所谓实,而勿事于饰;求其所谓诚,而勿事于浮!礼失而求之野,吾犹有望也。

  二子字说予昔游吴郡之西山。西山并太湖,其山曰光福,而仲子生于家,故以福孙名之。其后三年,季子生于安亭,而予在昆山之宣化里,故名曰安孙。

  于是福孙且冠娶,予因尔雅之义,字福孙以子祜,字安孙以子宁。念昔与其母共处颠危困厄之中,室家欢聚之日盖少,非有昔人之勤劳天下,而弗能子其子也。以是志之,盖出于其母之意云。今母亡久矣,二子能不自伤,而思所以立身行道,求无愧于所生哉?

  抑此偶与古之羊叔子、管幼安之名同。二公生于晋、魏之世,高风大节,邈不可及。使孔子称之,亦必以为夷、惠之俦。夫士期以自修其身,至于富贵,非所能必。幼安之隐,叔子之仕,予难以拟其后。若其渊雅高尚,以道素自居,则士诚不可一日而无此。不然,要为流俗之人。苟得爵禄功名显于世,亦鄙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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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四  杂文

 书安南事

  安南自黎利立国之后,世修职贡。正德十一年,安南王黎晭为其下陈暠所弒,国人立其兄子譓。陈暠逃据谅山,累年讨平之。

  嘉靖元年,莫登庸立譓弟懬,而专有其国。会天子新即位,诏赐外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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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者至龙州界,移告谅山卫,无所答;知其国内乱,未达而返。其后登庸鸩杀黎懬,立己子登瀛,僭号改元。而黎譓死清源府,国人奉其子宁为世孙。

  十五年,天子以皇子生,谕少傅言颁诏高丽、安南。时安南不宾贡者二十一年,两广大臣岁岁牒问,未得其要领。天子慨然欲发兵诛之。而云南人亦奏安南人武严威犯边。于是少傅言言:「天子继天立极,君主华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安南负固为逆,久不来庭,无所逃于天讨。太宗皇帝之兵,初分两道而入。盖安南地域,东起广东之钦州,迤西历广西之左江,至临安之元江为界。而广西龙州所必由之道,凭祥州则其要害也。西则由临安经蒙自县河底之莲花滩,至其东都,四五日程耳。大司马九伐之法,贼贤害民则罚,负固不服则侵,放弒其君则残。蠢兹有苗,实负三罪。上干天讨,自速灭亡。声罪正名,可传檄而定矣。」

  明年,黎宁臣郑惟僚潜走京师,奏言登庸逆乱之故,乞正天讨。译问惟僚,言往者凭祥州关隘梗阻,海东、长庆、高平、安平、归化、安西沿边州峒土官,以非安南故所往来,不为假道。惟僚挟宗图奏章入商舶中,随风飘至占城。余二年,始得来见天子。

  议者以朝廷方欲兴师,而使者忽至,恐有诈。请遣人到边牒验之,而置惟僚锦衣卫密室中。惟僚奏:「去国日久,不知国内存亡。牒间恐泄事机,贼将生计,旷日弥月,是绝世孙之望,阻国人之心,而显惟僚不为国之罪也。逆徒文书,多于凭祥、上下冻、龙州。昔惟僚帅师攻谅山,使黄公显迎朱埴。朱埴者,故国王所遣告急使也。可问凭祥州人。」某年月,果有谅山卫官黄公显将兵会上官李珠攻上琴,行庐社,以水牛黄牛谢李珠,可验。郑惟僚,黎氏臣也。

  天子于是再下廷臣议,决攻讨之计。 【少傅言,贵溪夏文愍公也。昆山刻本误作「贤」。考当时无其人,今正之。】

  书郭义官事

  郭义官曰和者,有田在会昌、瑞金之间。翁一日之田所。经山中,见虎当道,策马避之,从他径行。虎辄随翁,驯扰不去。翁留妾守田舍,率一岁中数至。翁还城,虎送之江上,入山而去。比将至,虎复来。家人呼为小豹。每见虎来,其妾喜曰:「小豹来,主且至,速为具饭。」语未毕,翁已在门矣。至则随翁帖帖寝处。冬寒,卧翁足上,以覆暖之。竟翁去,复入山。如是以为常。翁初以肉饲之,稍稍与米饭。故会昌人言郭义官饭虎。镇守官闻,欲见之。虎至庭,咆哮庭中,人尽仆。翁亟将虎去。后数十年,虎暴死。翁亦寻卒。

  嘉靖癸丑,翁孙惠为昆山主簿,为予言此。又言岁大旱,祷雨不应,众强翁书表焚之。有神凭童子,怒曰:「今岁不应有雨,奈何令郭义官来,今则不得不雨。」顷之,澍雨大降。然翁平日为人诚朴,无异术也。

  予尝论之:以为物之鸷者莫如虎,而变化莫如龙。古之人尝有以豢之。而佛、老之书,所称异物多奇怪,学者以为诞妄,不道。然予以为人与人同类,其相戾有不胜其异者。至其理之极,虽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禽兽,无所不同。子思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学者疑之。郭义官事,要不可知。呜呼!惟其不可知,而后可以极其理之所至也。

  书张贞女死事张贞女,父张耀,嘉定曹巷人也。嫁汪客之子。客者,嘉兴人,侨居安亭。其妻汪妪,多与人私。客老矣,又嗜酒,日昏醉无所省。诸恶少往往相携入妪家饮酒。及客子娶妇,恶少皆在其室内,治果殽为欢宴。妪令妇出徧拜之,贞女不肯。稍稍见姑所为,私语夫曰:「某某者,何人也?」夫曰:「是吾父好友,通家往来久矣。」贞女曰:「好友乃作何事?若长大,若母如此,不愧死耶?」

  一日,妪与恶少同浴,呼妇提汤。见男子,惊走,遂归母家。哭数日,人莫得其故。其母强叩之,具以实告。居久之,妪阳为好言谢贞女,贞女至,则百端凌辱之。贞女时时泣语其夫,令谢诸恶少。复乘间从容劝客,曰:「舅亦宜少饮酒。」客父子终不省,反以语妪,辄致搒掠。

  恶少中有胡岩,最桀黠,羣党皆卑下之,从其指使。一日,岩众言曰:「汪妪且老,吾等不过利其财,且多饮酒耳。新娘子诚大佳,吾已寝处其姑,其妇宁能走上天乎?」遂入与妪曰:「小新妇介介不可人意。得与胡郎共寝,即欢然一家,吾等快意行乐,谁复言之者?」妪亦以为然。谋遣其子入县书狱。妪尝令贞女织帨,欲以遗所私奴。贞女曰:「奴耳,吾岂为奴织帨耶?」妪益恶之。

  胡岩者四人,登楼纵饮。因共呼贞女饮酒,贞女不应。岩从后攫其金梭。贞女詈且泣。还之,贞女折梭掷地。妪以己梭与之,又折其梭。遂罢去。顷之,妪方浴,岩来共浴。浴已,妪曰:「今日与新妇宿。」岩入犯贞女,贞女大呼曰:「杀人!杀人!」以杵击岩,岩怒,走出。贞女入房,自投于地。哭声竟夜不绝。

  明日,气息仅属。至薄暮,少苏,号泣欲死。岩与妪恐事泄,絷诸床足,守之。明日,召诸恶少酣饮。二鼓,共缚贞女,椎斧交下。贞女痛苦宛转,曰:「何不以刃刺我,令速死?」一人乃前刺其颈,一人刺其胁,又椓其阴。共举尸欲焚之,尸重不可举,乃纵火焚其室。邻里之救火者,以足蹴其尸,见吓然死人,因共惊报。诸恶少皆潜走。一人私谓人曰:「吾以铁椎椎妇者数四,犹不肯死。人之难死如此。」贞女死时,年十九耳。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十六日也。

  官逮小女奴及诸恶少,鞫之。女奴历指曰:「是某者缚吾姊,某以椎击,某以刃刺。」妪骂恶少曰:「吾何负于汝?汝谓姑杀妇,无罪。今何如?」妪寻死于狱。

  贞女为人淑婉,奉姑甚谨;虽遭毒虐,未尝有怨言。及与之为非,独亢然蹈白刃而不惴。可不谓贤哉!夫以羣贼行污闺闼之间,言之则重得罪,不言则为隐忍,抑其处此尤有难者矣。自为妇至死,踰一年,而处汪氏仅五月。或者疑其不蚤死,嗟乎,死亦岂易哉!

  嘉定故有烈妇祠。贞女未死前三日,祠旁人皆闻空中鼓乐声,祠中火炎炎从柱中出。人以为贞女死事之征。予来安亭,因见此事。叹其以童年妙龄,自立如此,凛然毛骨为竦。因反复较勘,着其始末,以备史氏之采择。 【按:梭,常熟本作梳。窃谓金梭,必是织帨之梭,非栉发之梳也。当以声相近而讹耳。】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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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贞女狱事

  初,胡岩父子谋杀贞女。佣奴王秀,故尝与妪通,后已谢去。岩以金饵之,呼与俱来。本欲焚尸以灭迹,又欲诬贞女与王秀私而自杀,其造意为此两端。盖今豪家杀人,多篡取其尸焚之。官司以其无迹,辄置不问。故杀人往往焚尸,为吏者不可不知也。火起,人来救之。岩裸身着草履,其衣为血所溅,卒无衣易也。人或谓:「胡郎!事如是,奈何?」岩疾视曰:「若谓有何事耶?」亟令汪客诣县,且如所以诬贞女者。会汪客醉卧县门外。而贞女父张耀,已先入告之矣。耀,弱人。其妇翁已得岩金,教耀独告朱旻。及典史来验,岩尚扬扬在外,为赂验者。贞女喉下刀孔,容二指,尚有血沫喷涌。仵人裂其颈,谩曰无伤者。尽去其衣,肤青肿,寸断如画纹。胁及下体,皆刀伤血流。市人尽呼冤,或奋击仵人。县令亦知仵人受赂,然但睙而已。

  一日,令昼寝。梦金甲神人两膊流血,持刀前曰:「杀人者,胡铎、胡岩也。不速成此狱,当刺汝心。」令惊起,问左右,知有胡岩,岩父明堂。令因谓「堂」、「铎」声近讹也。逮女奴鞫之,遂收岩等。

  先是,妪赀千金,悉寄岩家。岩以是益得行金求解。时有张副使罢官家居,与丁忧丘评事,两人时时入县。县令问此两人。张顾丘曰:「老法司谓何?」丘曰:「杀一女子,而偿四五人,难以申监司也。」盖令多新进,不谙法律;又狱上御史,常虑见驳,损伤声誉,故以惑之。令果问计。两人教令以「雇工人奸家长妻律」坐王秀足矣。以故事益解,岩等皆颂系,方俟十五日再验贞女,遂释岩等。会令至学,诸生告以大义,令方惭悔。回县,趣召岩等。岩等自谓得释,两人亦坐县治前,候狱定,即持金回也。令忽缚岩等,以朱墨涂面,迎至安亭。且遣人祭慰贞女。两人相顾变色,遁去。安亭市中,无不鼓舞称快。时吴中大旱,四月至于六月,不雨。及是,大雨如注。

  岩复赂守卒,毙妪于狱,欲以绝口,且尽匿其金。令亦疑岩所为,然但睙守卒而已。先是贞女之死,数有神怪。至是,暴妪尸于市,汪客夜持棺欲窃敛之,鬼数百,羣逐汪客去。令犹以两人言,欲出为从者。会女奴指周纶实以椎击贞女,鞫问数四,不易辞。令无如之何,独贷朱旻。旻是夜实共杀者,不独于户外窃听而已。

  狱已具,两人犹驰赤日中,泊舟所居数里外,竟日相谋。丘曰:「我至大理,此狱必反。」张对人称岩,犹曰胡公。其无人心如此。贞女之外祖曰金炳,炳父楷,成化乙未南宫进士第二人,为涪州知州以卒。贞女死时,炳家近,先往,见其尸。得金,遂不复言。及母党之亲,多得其金。虽张耀亦色动,其族有言而止。

  予论贞女事已详。又着其狱事,以志世变。即此一事,其反复何所不至,独恃犹有天道也。嘉靖二十七年七月书。

  妇辨

  张贞妇之事,邑宰讯鞫之详,傅爰之当,昭昭揭日月于天下矣。或疑贞妇之未得为烈也,曰:「其逊于母氏也,胡不自绝而来归也?」曰:「义不能绝于夫也。有妻道焉。遂志而乱伦,非顺也。」曰:「其来归也,胡不即死?」曰:「未得所以处死也,有妇道焉。洁身以明污,非孝也。然而守礼不犯,皭然于泥滓之中,故以淫姑之悍虐,羣凶之窥闯,五阅月而逞其狂狡也。」曰:「其犯之也,安保其不污也?」曰:「童女之口,不可灭也。精贯日月,诚感天地,故庶妇一呼,桀夫披靡。水不能濡,火不能爇,盖天地鬼神亦有以相之,不可以常理论者。」

  夫事有先后,迹有显闇,要之至于死而明矣。屈子之沉湘,贾生犹病其怀此故都。文山絷于幽燕,王炎午生祭之以文。彼贤者犹不相知如是哉。虽然,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贞妇之事,今日所目见者也。谓不得为烈者,东土数万口无此言也;彼为贼地者之言也。

  呜呼!纲常与天地终始。而彼一人之喙,欲沉埋贞妇旷世之节,解脱羣凶滔天之罪,吾不知其何心也!作贞妇辨。

  书里泾张氏妇【妇 原刻作「妾」,依本文校改。】事

  嘉靖三十四年冬,倭贼退屯海上,予得间 【间 原本误作「问」,依大全集校改。】

  返安亭故庐。时寇氛尚未息。而三四年来,吴中之士女被戮辱者多矣。亦往往有女子之义烈者,予方欲咨访论著之,而未及也。

  去安亭二十里,近夏驾浦,地名里泾。有妇张氏,其夫死,夫之弟攘其田庐,逼嫁之。妇遁逃兄所。夫弟侦其兄出,刼以如所许陆氏者为妇。妇即绝食。陆氏妇女老妪日与居,说之,不答。十月晦,竟缢死。

  予尝读汉史称荀采事。采为阴瑜妻,十九而寡。父更许妻同郡郭奕。父伪病笃,召女,扶抱载之至郭氏。女命张四灯,与奕相见。因敕左右办浴。入室揜户,以粉书扉云:尸还阴。「阴」字未成而缢。今妇之死于陆氏,与采同。然采,高阳天下名族,荀慈明之女,知书学问,为是易也。田里之妇,区区不失其志,难矣哉。命也,妇不死于贼,邂逅迫胁,与遇倭者何以异?妇之夫弟归其尸,葬于故夫之旁,以成还阴之志。予友广平尹张德芳,书来告予。予问之里泾人,良然。遂书之。

  言 解

  言恶乎宜?曰:宜于用,不宜于无用。言之接物,与喜怒哀乐均也。当乎所接之物,是言之道也。终日而谈鬼,人谓之无用矣,以其不切于己也;终日而谈道,人谓之有用矣,以其切于己也。夫以切于己而终日谈之,而不当于所接之物,则与谈鬼者何异?

  孔子曰:「庸言之谨。」非谓谨其所不可言,虽可言而谨耳。道之在人,若耳目口鼻。见之者不问,有之者不言。使人终日而言吾耳若何,吾目若何,吾口与鼻若何,则人以为狂谬矣,实有耳目口鼻者,不待言也。饥者言食,而饱者不言;寒者言衣,而暖者不言。

  昔者宰我、子贡习闻夫子之教,而能为彷佛近似之论,其言非不依于道,而当时拟之以 为言语之科。夫学者之学,舍德行而有言语之名,为宰我、子贡者,亦可耻矣。

  曾子曰「唯」,颜子「如愚」,二子不为无实之言,而卒以至于圣人之道。孔子曰:「予欲无言。」圣人之重言也如是。圣人非以言为重者也。四时行,百物生,圣人之道也。

  解 惑

  嘉靖己未,会闱事毕,予至是凡七试,复不第。或言:翰林诸学士素怜之,方入试,欲得之甚,索卷不得,皆垂夬然失望。盖卷格于帘外,不入也。或又言:君名在天下,虽岭海穷徼,语及君,莫不敛衽。独其乡人必加诋毁:自未入试,已有毁之者矣;既不第,帘外之人又摘其文毁之。闻者皆为之不平。

  予曰:不然。有举之而吾得焉,是举之者胜也,而挤之者不胜也;有挤之而吾失焉,是挤之者胜也,而举之者不胜也;有誉之而吾得焉,是誉之者是也,而毁之者非也;有毁之而吾失焉,是毁之者是也,誉之者非也。彼其人若非且不胜矣,而又何足与辨乎?彼其人既是且胜矣,而又何可与较平?夫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人不得而举与挤也,不得而誉与毁也,是有天命焉。实未尝举也,未尝挤也,未尝誉也,未尝毁也。

  昔年张文隐公为学士主考。是时内江赵孟静考易房,赵又为公门生,相戒欲得予甚,而不得。后文隐公自内阁复出主考,属吏部主事长洲章楙实云:「君为其乡人,必能识其文。」而章亦自诡必得,然又不得。当是时,帘外谁挤之耶?子路被愬于公伯寮。孔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孟子沮于臧仓,而曰:「吾之不遇鲁侯,天也。」故曰有天命焉。

  晋乐广尝与客饮酒,客见杯中有蛇,恶之,归而疾作。时河南听事壁上有画漆角弓,作蛇形,广以杯中蛇即角影也,复置酒,问客所见如前。广因告所以,而客疾遂愈。今或者之言,皆杯中之蛇类也。作解惑。

  道 难

  当周之时,去先王未远。孔子聘于列国,志欲行道。晨门、荷蒉、沮、溺丈人之徒皆讥之;孔子不以为然,而道竟不可行。其与学者论政,未尝不归于道。如答仲弓、子张之问仁,皆言政也。诸子有志于治国,而春风沂水之趣,终不及曾点,故孔子舍三子而与点者以此。子游为武城宰,以礼乐为教。至论君子小人,皆以学道为主。则孔氏之门,虽所施有大小,其与孔子之治天下一也。

  自管仲、申、商之徒以其术用于世,其规画皆足以为治;然皆倍于道,故莫不有功効而祸流于后世。后世言治者,皆知尊孔氏,黜百家,而见之行事,顾出于申、商之下。天下当积世弛废之余,一旦欲振起之而无所主持,如庸医求治疗,杂剂乱投,欲如申、商一切之术,已不可得矣。

  永年蔡先生之守苏州,其志汲汲于为道,务在节用爱人,仿周官州党族闾属民读法之政,而时进学者与之语道。吴故大郡,先生独常从容于吏治之外,有春风沂水之趣。然习俗安于其故,或窃有异议。先生稍不自安于心,即悠然长往。学者与小民之慕爱,如失父母。而余门人沈孝,年已及艾,有原宪之贫。先生独喜其论经有师法,时延进存问。以二千石之重,念及蓬荜之士,其留意境内之人才若此。余为令吴兴,窃拜先生之下风,不敢以今世之吏自处。而邓析之徒,为谤日甚。先生之门,时亦有传其言者。唯先生不然,曰:「归君以大道治县,汝辈何以述此言?」予曾不能如先生之所许,然同心之言,未可以为世人道也。

  余官邢州,去永年百里,先生还家,久始知之。因造其庐,留饮食共语,略不以官爵为意。独言及为守事,不觉怅然,以不克尽其志也。时风雪满庭,送予出门,约明春共游太行。余以入贺留京,寻有滁州之命,欲还过永年,与先生别。作道难以为赠。

  惧谗三首班孟坚为蒯通传赞云:「书放四罪,诗歌青蝇,春秋以来,祸败多矣。昔子翚谋桓,而鲁隐危;栾书构郄,而晋厉弒;竖牛奔仲,叔孙卒;郈伯毁季,昭公逐;费忌纳女,楚建走;宰嚭谮胥,夫差丧;李园进妹,春申毙;上官诉屈,怀王执;赵高败斯,二世缢;伊戾坎盟,宋痤死;江充造蛊,太子杀;息夫作奸,东平诛:皆自小覆大,繇疏陷亲,可不惧哉!」自汉以来,其如此类覆邦家者何限?然小人之害君子,而国与身亦受其祸,故史得而载之。若人有陷人于不知之中,如射工沙虱,使人与国家受其阴祸,而世莫能言之,己又逃其人刑天谴,此尤可痛也。

  唐史载卢绚、严挺之皆为明皇所属意,李林甫竟以计去之,使明皇若初不知此两人者。至于人主之所不及知者,林甫能容之进乎?德宗时,李希烈反,欲遣使而难其人。卢木巳荐颜真卿三朝旧臣,忠直刚决,名重海内,人所信服;遂陷鲁公竟为希烈所杀。小人之于君子,乡上之所恶,则毁以害之;乡上之所善,则誉以害之:木巳之于鲁公是也。人主非至明,安得不堕其计哉?诗曰:「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腼面目,视人罔极。」君子不幸与之遇,能自全者鲜矣。

  韩文公为人坦直,计无所致恶于人。为国子博士,相国郑公赐之坐,索其所为诗书,即有谗于相国者,又有谗于李翰林者。语曰:「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君子之致恶于小人,岂有知其所以然哉?文公作释言以自解,既自云不惧,而何为作此文累数百言?以此见文公惧谗之深也。

  瓯 喻

  人有置瓯道旁,倾侧堕地。瓯已败,其人方去之。适有持瓯者过,其人亟拘执之,曰:「尔何故败我瓯?」因夺其瓯,而以败瓯与之。市人多右先败瓯者。持瓯者竟不能直而去。噫!败瓯者向不见人,则去矣;持瓯者不幸值之,乃以其全瓯易其不全瓯,以其不全瓯易其全瓯。事之变如此,而彼市人亦失其本心也哉!

  性不移说人之性有本恶者,荀子之论,特一偏耳,未可尽非也。小人于事之可以为善者,亦必不肯为;于可以从厚者,亦必出于薄。故凡与人处,无非害人之事。如虎豹毒蛇,必噬必螫,实其性然耳。孔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圣人之言,万世无弊者也。易曰:「小人革面。」小人仅可使之革面,已为道化之极。若欲使之豹变,尧、舜亦不能也。

  重交一首赠汝宁太守徐君

  昔博昌任彦升好擢奖士类,士大夫多被其汲引,当时有任君之号。及卒,诸子流离,生平知旧莫有收恤之者。平原刘孝标泫然悲之,乃着广绝交论。

  余以为孝标特激于 【于 原作误作「干」,依大全集校改。】

  一时之见耳。此盖自古以来人情之常,无足怪者。今世取士之制,主司以一日之知,终身定门生之分。而诸省解试,类以御史监临,主司之权,遂移于帘外。往往州县官皆得阅卷,其所取士,亦谓之门生。太仓陆虞部子如,昔在严郡,有事浙闱,所得士三人。其二人则汝宁太守长兴徐子与岳州守余姚金某也。虞部既没,二子鸣阳、鸣銮,颇不能自振。汝宁前奉使吴中,寻访其家,厚加存恤。今年,虞部故时第宅为人所侵;汝宁书抵岳州,复为书展转讼理,卒得其直。刘子所谓羊舌下车之泣,郈成分宅之惠,于今见之。天下知笃门生分义者多矣,然不能不以形势为厚薄;其于二十年不忘于既没之后者,盖未之见也。

  二子念无以报,其从父兄明谟为求余文以为赠。夫汝宁敦行古道,其于为义,不啻毫毛,何足复称述于其侧?虽然,客有谓信陵君:「物有不可忘,有不可不忘。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吾知汝宁之能忘,而二子乌能已于不可忘哉?作重交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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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五  题 跋

  跋仲尼七十子像

  仲尼之门人,其贤者多矣,而世称七十子。而太史公取弟子籍出古文者为列传,然与家语小异。荀卿称仲尼、子弓。子弓最高第弟子,然莫详也。汉文翁石室图,仲尼弟子别有林放、蘧伯玉、申枨、申党,史记所不载。宋思陵摹石临安,有御赞,及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秦桧记。此卷盖从临安石本传摹。虽年代久远,而典刑具存,彷佛复见洙、泗之间龂龂如也。韩子云:「惜乎,吾不及其时揖让其间。」抚卷太息者久之。

  题洪武京城图志后右京城图志一卷,洪武间奉敕纂修,故乡贡进士吴中英家藏。辛卯之岁,有光赴试京闱,中英以见示。今二十有九年矣。偶阅元御史台所纂金陵志,念今市朝改易,无复六朝江左之旧,因从吴氏再借此本观之,信分裂偏安之迹,与混一全盛之规模迥别如此。

  自永乐移鼎,儒臣附会,以为高皇帝无再世之计也。尝伏读御制阅江楼记云:「自禹之后,四方之形势,有过中原而不都。盖天地生人,气运循环而未周。朕当天地循环之初气,创基于此,非古之金陵,亦非六朝之建业也。道里之均,万邦之贡,顺水而趋,公私不乏,利亦久矣。」夫帝王所为,与天地应。高皇帝之论,盖度越千古,真有所谓「配皇天,毖祀上下,自时中乂」之意。愚生自谓独能窃知之,与世俗所论建都者不同,因特着于此。

  跋高丽图经后自燕、蓟沦于契丹,宋与高丽常由登州通使。熙宁七年,又改道明州。自此明、越困耗。朝廷馆饩赐予三节官吏人舟之费,无虑数万。故苏文忠公常以为言,欲罢之。而崇、宣之际,乃再使焉。兢【兢 原刻误作「竞」,依原书及四库全书总目校改,下同。】

  充上节官,为此书献之。又明年而青城之祸作矣,可胜叹哉!

  夫高丽与辽接壤,其势不得不奉其正朔而尊事之,而略于待宋,于时中国之体亦卑矣。永佑不知丧败之已迫,区区犹事远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

  。至建炎以后,事势益异。乃欲从三韩结鸡林,以夺二帝之驾。其为迂谬,真可笑也。 临安去四明,仅隔一浙水,常惴惴有不测之虞;遂谢却其使,迄于宋亡。观兢之书,颇欲尊崇中国,而予独以叹宋之不竞也。

  跋禹贡论后

  禹贡论五十二篇,得之魏恭简公,而亡友吴纯甫家藏有禹贡图,皆淳熙辛丑泉州旧刻也。泰之此书,世称其精博。然予以为山川土地,非身所履,终无以得其真。太史公言张骞穷河源,乌睹所谓昆仑者。元世祖至元十七年,使驿治运河土番朵甘思西鄙星宿海,所谓河源者,始得其真。如泰之所辨鸟鼠同穴数百言,以为二山,而吾郡都太仆常亲至其山,见鸟鼠来同穴。乃知宇宙间无所不有,不可以臆断也。

  题兴都志后

  兴都志,工部尚书顾璘奉进。圣旨以体例不合,皇考妣圣迹,有国史实录备载,宝藏金匮,有不当赞书者。太仓潘德元为承天府同知,以志抄本见示,云:「此志后复进呈,上以手拨去,礼部遂不敢刊行。」按:志止宜载陵邸殿宇,献皇事不当续书,既得旨,复不能改,宜见却也。

  献皇在国,尚书孙交,甚见亲礼。宫中有所思食物,辄令中使于孙尚书家索之。交宅并阳春台,即以台偏地与之,仍为筑垣扉,遶交第后。上即位,有中人言阳春台地为孙尚书家所占。上曰:「此皇考予之,朕何敢夺!」上之笃孝如此。

  交,成化辛丑进士,正德中吏部右侍郎。忤刘瑾,改南京。瑾诛,进南京吏部尚书。寻召入户部,赐玉带麒麟服。免归。嘉靖初,召还。复谢病归。加太子太保、进阶光禄大夫、柱国,谥恭僖,赠少保,盖以旧恩也。交有女,献皇欲聘为世子妃,交言「王下交我诚厚,然吾女不欲纳王宫。」固谢之。献皇颇不乐,后亟求引去。交盖以此自嫌。其女遂不复嫁人而卒。然上终始厚待之也。潘君所闻如此。

  先君云:外祖太常卿夏公,与孙交尚书有旧。正德时,外祖家人至京师,孙夫人自呼入,问死生及家事,为之出涕。以此知前辈交情之厚。偶因潘别驾谈及孙尚书事,思先君之言,并记之。【按二公不同时,疑有误。】    跋唐石台道德经

  右唐玄宗注老子道德经。开元二十三年,用道门威仪司马秀言,令天下应修官斋等州,皆于一大观立石台刊勒。邢州故有龙兴观。开元二十七年,刺史李质立石摹勒如制。至宋端拱初,观台已废没,知州军事何缵始修复之,镌记于台左方。

  余至邢州,龙兴观已废,仅存半亩之宫。先有尼居之,前太守徐衍祚改为社学,而石台尚存,隐于屋后,人少知之者。千年之物,莫知爱惜,计亦不能久矣。

  跋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幢右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幢,在邢州开元寺。唐高宗淳化二年,始自葱岭而来。此经能灭众恶业,广利羣生,及翻译始末,经序详之。幢在西庑下。其西面剥落,故书字与立石之年月,皆不可知。计必此经初入中国未久,寺建于开元,当是开元书也。

  跋大佛顶随永尊胜陀罗尼经幢

  余既得佛顶尊胜陀罗尼经于开元寺,又于寺后院见此幢,题曰「大佛顶随永尊胜陀罗尼经之幢」。前有序,而此无序。前曰:「罽宾沙门佛陀波利奉诏译。」此曰:「特进试鸿胪卿、开府仪同三司萧国公,食邑二千户,赠司空,谥大辩正广智,大兴善寺三藏沙门不空奉诏译。」翻译俱在永淳间,而有此不同,略见序文。

  此幢梁干化五年,葬僧大德而建。按梁太祖干化元年六月被弒。再岁而末帝诛友珪自立,复称干化三年。四年,唐庄宗取燕,势益强。会赵王镕南寇邢州,杨师厚救之,军于漳水之东。次年,庄宗入魏,梁、晋夹河之战方始。邢州未能一日安枕,而阎宝等尚能及此。盖自晋、宋以来,至于五季,佛教日盛,故虽兵戈俶扰之际,其崇奉不一日废也。今天下承平,而民间佛事乃益衰。由此言之,非必儒者能辞而辟之,盖其兴废亦有数也。

  跋广平宋文贞公碑【大历七年】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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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广平宋文贞公碑,颜鲁公书,在今沙河县之东北康陵。丁丑之年,太末方思道为沙河令,碑已断没,出之土中,镕二百斤铁,贯而续之。今方公所为修复封树,皆无存矣。惟此碑屹立于风霜烈日之中,恐亦不能久也。欧阳文忠公以谓鲁公真迹今世在者,得其零落之余,犹足以为宝。今此碑剥蚀犹少,况以广平之重,使欧公得之,其为珍赏,当倍他书矣。

  跋帝尧碑【大德元年】divs[index] =

  '-1564008893'; index++; 右尧帝碑【尧帝 疑当作「帝尧」。寰宇访碑录卷一直隶望都有帝尧庙碑,郝经撰,至元二年。邢州此碑未见著录。二十五卷之续补寰宇访碑录等书亦未见此碑,不详何故。】

  ,元翰林学士江、淮等处宣抚副使充国信使郝经撰。世传尧始封于唐,即今唐山县,亦无所据。而汉之唐县,又在定之新乐。盖古地名称唐者不一,而帝王世纪云:「尧都平阳,于诗为唐国。」则非邢之唐山矣。寰宇记云:「邢州尧山县有宣雾山,一曰虚无山。城冢记云:『尧登此山以望洪水,而访贤人。』」则初非封国于此。寰宇志又云:「纳于大麓。大麓在昭庆,即今之巨鹿。」郦道元水经注:「尧将禅舜,纳之大麓之野,烈风雷雨不迷。乃致以昭华之玉女。县巨鹿取名焉。」【水经注卷十作「致之以昭华之玉,而县取目焉」。】

  巨鹿、唐山,今皆在邢州之境,因以是名唐而祀尧,亦不可知。郝伯常独详尧所生与其封之地,而此庙之建于邢者未之及,岂非阙于所不知也哉!伯常文章节义,当时比之东坡。先友吴纯甫家有陵川集,今亦不存矣。余爱重其文,故特录之云。

  跋商中宗庙碑【开宝七年】

  右商中宗庙碑,宋左拾遗梁周翰奉诏撰,翰林待诏司徒俨奉诏书。在今内黄亳城镇,有中宗陵焉,朝廷岁遣大臣祀之。

  按商自成汤至太戊,皆居西亳,今河南偃师也。太戊子仲丁始迁隞。而河亶甲乃居相,故相有殷城,即今内黄也。而子祖乙又迁于邢。则殷诸帝独河亶甲在内黄,疑崩而葬此。而中宗自居偃师,后世特悞以河亶甲为太戊耳。

  梁元褒,周广顺二年进士,为虞城主簿。宋初,宰相范鲁公、王文康公以其闻人不当佐外邑,引以为秘书郎,直史馆。后历翰林学士、工部侍郎。世称其文能变五代之习,与高锡、柳开、范杲齐名。至嘉佑、治平古文之盛,实胚胎于此云。

  题太仆寺志后怀东顾先生,先帝时,给事内庭。以言事忤旨,安置保安。盖摈弃者二十余年。性好读书,未尝废卷。今天子即位,召还。一岁中,超迁至太仆卿。诸所建白,每上,辄报可。而寺无掌故,乃以编摹之任属之新建王君。先生亦手自搜辑,几成矣。

  有光时为吏邢州,适典厩牧,而其官实为太仆属。先生雅故亲知,不以公礼格也。会入京贺万寿,事毕,先生与王君檄留止郊外,以其稿见示,因为校定十数事。而改官之命适下,遂悉以其书还寺。有光方与校太仆志,而寻得官太仆,若非偶然者。虽然,有光向在邢,马官也,尚不知马。今为太仆,系衔而已,又乌能知马事哉?

  书凡先生与诸寮寀之功,而王君之勤也。既梓成,先生使来告,令书姓名于其末云。

  读金陀粹编

  自宰相监修国史,史官之失职久矣。以鄂国之勋劳志节,桧为诬史,欲揜天下之耳目。盖海内为之衔冤者三十年,始得此编而昭雪。其后元史臣亦采此以为传。珂非独为岳氏之孝子慈孙矣。呜呼!世人稍有毫毛轻重,人情即随以异,甘心附会,无所不至。贼桧熏天之势,万俟卨之徒,何足罪哉!何足罪哉!

  读王祥传

  王祥为后母所虐害。祥弟览,后母之子也,乃拥护其兄无所不至。祥、览俱称纯孝。而览后奕世子孙才贤,兴于江左,天之所以报之者远矣。     题金石录后

  余少见此书于吴纯甫家,至是,始从友人周思仁借抄,复借叶文庄公家藏本校之。观李易安所称,其一生辛勤之力,顷刻云散,可以为后世藏书之戒。然予生平无他好,独好书,以为适吾性焉耳,不能为后日计也。文庄公书,无虑万卷。至今且百年,独无恙。翻阅之余,手迹宛然,为之敬叹云。嘉靖三十八年十月既望题。

  题隶释后丙辰岁,予在南宫。见关、陕之士,问前岁地震,云:「往往数百里崩陷,华山亦忽低小。秦、雍之间,碑石多摧碎,圜如鹅卵,殆不可晓。」夫去古益远,古碑存者无什一矣,况天地陵谷之异乎!然则欧阳公、赵德夫、洪景伯所录,恐今不可复见也。因钞洪氏隶释,附记于此。

  跋何博士论后右何博士备论二十八篇,今缺二篇。而苻秦论颇有脱误。又编写失次,未得善本校之。宋世土大夫,愤于功之不竞,而喜论兵如此。熙宁间,徐僖、萧注、熊本、沈起之徒,用之而辄败。天子寻以为悔。元符、政和开边之议复起,驯致国亡。呜呼!兵岂易言哉?

  题仕履重光册昔唐尚书左丞孔戣,国子司业杨巨源,皆以七十去官。韩文公于孔公,深叹其贤于人。其送杨少尹序,比之广、受二子,至想见其去时城外送者,道边观者,盖爱慕之至,以为不可及。而欧阳公思颍【颍 原刻误作「颕」,依欧阳永叔集校改。】

  之志,未尝一日少忘,每有蹉跎之叹。自谓日渐短,心渐迫,有志于强健之时,未遂于衰老之后,其意亦可悲矣。

  吾昆天方张先生与石川先生父子,皆乞身于方艾之年。恩诏有品服之褒,廷臣有列剡之荐,康强寿考,放迹名山,岂非古今之所难得者与?是卷备载二先生致政始末,而海内名卿题识尤多。若前大司寇箬溪顾公、大司空南坦刘公,方与石翁为湖南社会,志同道合,其称许之固宜。若大冢宰咸宁王公以下,皆八座卿少之列,方翱翔天衢,而褒美之尤不一而足。

  题星槎胜览

  余家有星槎胜览,辞多鄙芜。上海陆子渊学士家刻说海,中有其书,而加删润。然余性好聚书,独以为当时所记虽不文,亦不失真,存之以待班固、范晔之徒为之可也。凡书类是者,予皆不惮雠校,卷帙垢坏,必命童子重写,盖余之笃好于书如此。己未中秋日。

  题瀛涯胜览

  余友周孺允,家多藏书。予尝从求星槎集以校家本,孺允并以此书见示。盖二人同时入番,可以相参考,亦时有古记之所不载者。昔文文山自北海渡扬子江,便诵东坡「兹游奇绝冠平生」之句。入乱礁洋,青翠万迭,不可名状。今海南际天万里,其日月风云山水之殊异,惜无以极其恢诡之辞也。己未潮生日书。

  题文太史书后次谷宝藏衡山真迹六十年,几失而复得之,为之甚喜。以此见衡老之重于时,而次谷之好尚可爱敬也。然衡老所称顾仲瑛事,疑非其类。真愚游馆阁诸公间,与之倡和,乃一时公卿之雅致。而金粟道人,其高风殆不可及。如张翥、杨维祯、柯九思、李孝光诸名贤,岂江南豪右之所可笼致也哉?衡老盖率尔酬应之作,二事本不可以相比也。

  题张幼于裒文太史卷

  文太史既没,幼于裒其平日所与尺牍,摹之石上。太史尊宿,幼于年辈远不相及,而往复勤恳如素交。吴中自来先后辈相接引类如此。故文学渊源,远有承传,非他郡之所能及也。嗟乎!士固乐于有所为。若夫旷世独立,仰以追思千载之前,俯以望未来之后世,其亦可慨也夫!

  题弘玄先生赞后

  弘玄先生,姓秦氏,名云,字起和。予姨母之夫也。娄县治吴淞江北,而先妣家在江南,姊娣同嫁县城中,往来尤亲。先妣早弃予,少不复能记忆。先生追道旧事,问之家君,始知其详,为之流涕。家君与先生今年皆七十有六,姨母长一年,今皆康健。而先妣之没,四十七年矣。因书先生传赞,不胜悲感,亦秦风渭阳之志也。

  书沈母贞节传后

  笠江先生为沈母贞节传,言其孝慈贞淑,女则备矣。余同年友徐子羽,与沈氏为姻家。为予言:母生平未尝跛倚,不妄言笑。其事姑也,以姑爱放生,遇凡禽鸟为人所得,必买而纵之;架食以饲飞鸟,飞鸟恒满于其前。母辄彷效其姑,故其庭中,飞鸟常依人不去也。长子日就,问学县中。次子日新,兼治生产。兄弟更衣而出,共器而食。四十余年,不闻有间言。子羽之言如此,贤母之懿德,益章章矣。子羽又言:沈氏遇仙人吕洞宾者盖三世。余以是知仙人之在天地间,常乘云气,千岁而不化也。沈氏无求于仙,而仙者即之,其世德积善之所感,有以哉!传所有,不论,论其遗事云。母姓蔡氏,上海沈露之妻。年二十六而寡。年五十,有司奏旌其门,时嘉靖三十八年。

  书冢庐巢燕卷后

  石川张大夫在秋官时,祁州公年既老矣,疏于朝,乞归养。得请,于是日侍公于家,怡怡嬉嬉,不忘孺子之慕。居久之,公卒。大夫用遗命,葬诸邑南横塘之原,庐于墓次,有乳燕之祥。学士先生高其行,纪述歌咏之者累卷,此赠言之所以录也。

  按古庐居之制,在中门之外,寝苫枕块。既虞卒哭,柱楣翦屏,芐翦不纳。盖终始不越于殡宫而已矣。故儒者之论,以庐墓为礼之过。然予以为天下之礼,始于人情;人情之所至,皆可以为礼。孝子不忍死其亲,徘徊顾恋于松楸狐兔之间而不能归,此可以观其情之至,而礼之所本。若夫宫襢垩室寝床之数,由之以起焉耳。昔者圣人之为丧礼,而取诸大过。嗟夫!天下之事苟至于过,皆不可以为礼。而独于爱亲之心,则不可以纪极。故圣人以其过者为礼,盖所以用其情也。大夫蹈礼以致佳祥之集,而孚远近之誉,兹岂偶然哉?

  予自为童子时,受知于公,所以怜爱之者甚至。德音在耳,俛仰今昔,为之流涕。时欲摭公遗事,有所论述,而未果。于大夫之孝行,深有所感,窃不自揆,序诸末简云。【若夫宫襢以下十六字,常熟刻本删去。今依钞本补之。】

  跋唐道虔答友人问疾书「承尊翰下问,适入梦中,有失酬答。仆之贱恙,雅与众异。他人病疟多气乱,仆兹病疟,神转清,寒热作而藻思溥。不足复为兄谈矣。就枕之后,一念感慨,心雄万夫。应制之撰述,面君之议论,原祖宗之纲纪,究庙社之安危,廷诤千言,具有条理。乃遂荡清宿恶,扶植天常,明扬幽沉,剔抉淫蠹,事已就绪,谢政东归。素愿大慰,则夜已过分。以此疾不知当属何门,而治之当用何药也?投以神明之剂,止其思虑之淫,恐非庸常可与,故仆未敢试无妄之药也。承兄爱厚,辄述病原,观毕便掷还小仆,勿令世人知有此怪症也。」

  余友唐道虔,以岁贡待选京师,病痁,因人来问疾,答之如此。道虔既殁,其家得之箧中。噫!士之有所负而不获施,使之至于淫溺为病如此,可怨也夫,而道虔竟以是卒,其可悲也夫!

  跋小学古事

  余少时初入学,见里师必以小学古事为训。时方五、六岁,先生为讲苏子瞻对其母太夫人及许平仲难师之语,竦然知慕之。

  自科举之习日敝,以记诵时文为速化之术。士虽登朝着,有不知王祥、孟宗、张巡、许远为何人者。吾里沈次谷先生悯俗之日薄,因演小学古事为歌诗,颇杂以方俗语,使闾巷妇女童稚皆能知之。

  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民在家,朝夕出入于里门,恒受教于塾之师。里中之有道德,仕而归老者,为之师。次谷虽不仕,亦何愧于古之所谓可以为塾师者耶?

  题王氏旧谱后王氏之族,元末有讳梦声者,自分水来为昆山州儒学正,遂居州之东乡。今州为县,而东乡隶太仓州。太仓之王,于今多在仕籍,亦既显矣。梦声以来,其世次可得而详也。

  予姊丈汝康在海东解官还,乃有人自越遗王氏旧谱一卷。予阅之,率牵合联缀,其为赝本无疑也。魏公,大名莘人,而岐公自成都华阴徙于舒;左丞之出润州丹阳,而鲁斋先生世居乌伤;皆远不相及,而乃合成一图。晋公三子,魏公其仲也。今魏公独有其弟旭,所谓兄子卫尉寺丞睦,皆没不见。旭之子天章阁侍制子野,魏公长子司封之从弟,而以为其子。岐公之曾大父名求,而以为名鼎。其季父光禄卿罕,从兄礼部侍郎琪,皆知名,而亦不着。此在史传碑志班班可考者,舛戾如此。又独取四公像,剿宋史之文以为传,而托之名公。其它多可笑,不足辨也。

  予妻家王氏,其谱亦出太原。自魏公十四世孙山扈,官平江,始为吴人。叶文庄公所为次其世为南戴王氏者。有谱一卷,皆虞伯生、欧阳元功、张伯雨之手书。甲寅之岁,为倭夷掠去。然其家板本尚存,差有证据。吾姊丈有志前世之谱,为当别加询访可也。

  叶文庄公最为好古,然仅得其五世而搜辑加详焉。公殁后,其弟又访于松江之族,复推而上之。其难如此。盖自唐谱学之废,而故家大族迷其先世者多矣,可胜叹哉!

  题立嗣辨后

  锡命无子,而同父弟宜亦未有子,故以同祖兄宠之子能白为子。时宠有三子,故以能白与锡命子之,其理顺矣。迨后宜生三子,而宠子皆殁。议者谓能白当还宠,而宜子当后锡命。锡命是以为此辨。以为等之兄弟之子,而二十余年蜾蠃式谷之恩,不忍更也。不忍更者,情也,情之所在,即礼也。昔诸葛亮取兄瑾子乔为子,及亮有子瞻,而恪被诛无嗣,亮遣乔还嗣瑾祀。锡命今尚无子,与亮异。而宠未尝无子,而无孙,独可使能白之子嗣之,庶乎无憾也已。

  跋程论后

  乡先达王文恪公教子弟作论策,以苏氏为法。近时学者止取墨卷及书坊间所刻,猥杂莫辨,惟事剽窃而已。余今所选小录论及墨卷可以为式者,然懒于徧阅,惟取近科会试录及乡试墨卷,不过数十篇。学者如能读苏氏之文,兼取此以为近格,亦不俟乎他求矣。

  跋程策后右乡试程策,今兹编类,颇亦有所删削。盖国家典章,庙堂谋议,及当世施行之务,亦或可考于斯。起自壬午,至癸卯,中间缺轶者十之二三。此后亦未及续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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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六  书

  上徐阁老书

  四月十四日,进士归有光谨再拜献书少师相公合下。有光幸生明公之乡,相望不过百里。自少已知向仰,而无由得一接其声光。庚子之岁,举于南都,而所试之文,乃得达于左右。顾称赏之不置,时有获侍而与闻之者,辄相告以为幸矣。子之见知于当世之巨公长者如此。自后数试于礼部,遇明公之亲知,未尝不传道其语以为宠。有光之试,又辄不利,退而归耕于野。以为古之人有生同世而不相知者矣;有知之而异世者矣。不知者恨其同世,知之者恨其异世。今获与明公同世,而又知之。而明公方在日月之际,有光之蹇拙蔽翳,无复自振,以为今已矣,无以望明公之门矣,是同世而有异世之感也。

  往岁,海虞瞿内翰见访,以为「子之不遇不足忧,即徐公当国,子之进有日矣。」今幸而适明公之当国,又幸随多士之末,而自获举以来,几又二月,不一望明公之辉光。此有光之所以食不甘味,寝不成寐者也。

  有光尝读易,观消长变更之际,虽圣人不能无惧。而汉、唐、宋之君子,每履其际,其气不能不动,其色不能不形;而天下不能无惊以疑。盖以少不顺而激为大变者,有之矣。今明公处之宴然,而风俗世道为之潜易,如寒暑雨旸之至而人不觉。此古之大臣之所难也。

  又尝读史,见汉文帝疏贾谊之少,而问冯唐之老。光武下冯衍之赋,而隆桓荣之经。两汉风俗治体,超轶后代,实在于此。今明公于科举之际,稍示意向,而海内枯槁之士,已于于焉乐观明公之化矣。于此之时,稍有蕴抱,谁不欲争自濯磨以自致于明公,不肯没没而已也?况有光被知于数十年之前者乎?今兹辄有干于阍人者,独以数十年之知,而不一见于明公;明公以数十年之知其人,而不见其一来,其亦不能无怪也。

  昔曾舍人巩上范资政书云:「士之愿附于门下者多矣。使巩不自别于其间,固非巩之志,亦合下之所贱也。」有光素慕巩者,故不量其不能如巩,而欲学巩之自别焉。平生颇有所撰述,去家时,不及裒汇成编。橐中得杂稿十九首,谨以为贽。明公试览其文,知其非求于世者也。干冒尊严,伏增惶恐。有光再拜。【按汉书公孙弘传:「弘为丞相,开东合以延贤人。」颜师古注:合,小门也。正门避掾史出入,特开小门以接士。故后世之士上书于尊官称合下。又唐有宰相入合故事,详见五代史。尝见宋板韩文,韩公上书皆作合下,无阁下也。此集昆山本皆作合下,而常熟刻误作阁下,当是但知闺合 【合 依文义当作「阁」。】

  之义,而不解有开合入合之事,遂妄改耳。又称讳处,常熟本皆实填讳,而昆山本皆作某字。今按古人文集皆称名,故从常熟本填讳。曾孙庄识。】

  上瞿侍郎书

  有光少年时,试白下,始识合下,深相慕爱。及先后举于有司,合下一日奋飞九天之上,顾犹不忘布素,见其潦倒,常所隐恻。

  往张文隐公为考官,合下与同事。榜出而有光落第,见公于邸第。公忽忽不乐。对客曰:「吾为国得士三百人,不自喜;而以失一士为恨。」又谓有光曰:「吾阅天下士多矣。如子者,可谓入水不濡,入火不爇者也。在馆阁中,子之乡惟瞿太史深知之,成都赵孟静知之。」公再为考官,再见之,其言亦如是。又曰:「吾不能得子,二君者终必能得子矣。」

  文隐公殁,有光年往岁徂,仕进之心落然。然犹不敢自废罢,徒以文隐公垂殁惓惓之望,亦恃在朝如合下相知者,有所向往耳。间得奉颜色,合下所以接引而加隐恻者尤甚。

  前岁始获第,适合下赐告还乡,孤旅之迹,茕茕无依。随调为吏吴兴。夏初入觐还,幸遇合下于京口,所以道生平,慰藉益勤。吴兴西,古鄣南,属在山水穷僻、龙蛇虎豹之与处,黾勉二载,拊循孤穷,以不负孔子之训。诸奸豪、大猾不便者,亟腾谤议,当道怜之,未加黜谪。然羽翼摧残,形神惨沮,方图所以自解而去。因见合下,加奖拔之语,以为士固伸于知己,自此意气复生。方将刷饰于尘垢之中,奋拔于泥涂之内,振迅于阨塞之区;跃然如即拜下风,侍君子,览盛德之辉光。

  迩者除书忽下,觖然失望。顾已长贫贱,今备朝籍为六品官,岂求逾分?然窥测当道者意向,盖薄示之谪谴,而往时谗构之说益行矣。计此时除书之下,合下甫到京,席未及暖。国家之议,未有所及,进贤退不肖之志未行也。夫君命无所逃。然朝廷之命官,亦量其才器之所任;士君子处世,亦自度其力分之所堪。而今以为治县之不能,而使之佐郡,非其任也;自知夫治县之不能,而冒以佐郡,非所堪也。苟而赴之,其为自欺而欺君甚矣。

  天子新即位,天下之士起废者数十人,皆出于膏肓沉没之中,赫然光显。有光自顾,垂髫荷先朝教养之恩,贡于成均,荐于京兆,无岁不与计偕。望天就日之诚,白首而不摧挫。先皇帝末年始收之。顾今同举进士者,大半超拔,而有光在诸进士之中,复不得比数。以是知其命之有所限,而才之无用也。夫以合下之知己,而有光不获自伸,则无可望者矣。易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士之出处进退,迟速有几。自非知几之君子,徘徊疑顾之间,其受中伤多矣。以合下之知未及举,而小人谗构之说亟行,知君子之道莫胜也。其机械且复藏于冥冥之中,未知所究,安敢望荣进之涂哉?

  夫志士去国,不毁其名。荀卿、屈原、贾生、董仲舒之徒,去其国而犹全其名。如此四子者,生于今之世,犹难矣。所以复敢渎于合下者。非复有望于荣进,亦欲使之得全其后之名而已。夫能爱惜天下之人材,不得进而成就之,使致其功;抑使退而成就之,使不失其名,此为合下知己之大赐也。今已具疏请告,以为小官之去就,亦当有礼,不宜黯默以受谗人之构陷也。又在县时,获保举者二。应建储诏,得恩封,欲求敕命。愿一言主者,使先人蒙恩地下,人子之志愿毕矣。无任恳恋之至。不宣。有光再拜。

  上万侍郎书

  居京师,荷蒙垂盼。念三十余年故知,殊不以地望逾绝而少变;而大臣好贤乐善、休休有容之度,非今世之所宜有也。有光是以亦不自嫌外,以成盛德高谊之名,令海内之人见之。

  有光晚得一第,受命出宰百里,才不迨志,动与时忤。然一念为民,不敢自堕于冥冥之中。拊循劳徕,使鳏寡不失其职。发于诚然,鬼神所知。使在建武之世,宜有封侯爵赏之望。今被挫诎如此,良可悯恻。流言朋兴,从而信之者十九。小民之情,何以能自达于朝廷?赖合下桑梓连壤,所闻所见,独深知而信之。时人以有光徒读书无用,又老大,不能与后来英俊驰骋;妄自测儗,不待问而自以为甄别已有定论矣。夫监郡之于有司之贤不肖,多从意度;又取信于所使咨访之人。秖如不覩其人之面,望其影而定其长短妍丑,亦无当矣。如又加以私情爱憎,又如所谓流言者,使伯夷、申徒狄复生于今,亦不免于世之麈垢,非饿死抱石,不能自明也。

  昨者大计羣吏,仅免下考。今已见谓不能为吏,又使匍匐于州县,使益困迫而失其所性。辗转狼狈,不复能自振于羣毁之中。夫以朝廷爱惜人才,当使之无失其所。如有光垂老不肯自摧挫,以求进于天子之科目,至三十年而不退却。一旦得之,使之从百执事,齿于下列,不敢望公孙丞相、桓少傅,仅如冯都尉白首郎署,亦足以少答天下之士弹冠振衣愿立于朝之志矣。今之时,独贵少俊耳。汉李太尉尝荐樊英等,以为一日朝会,见诸侍中,并皆年少,无一宿儒大人可以备顾问者,怅然为时惜之。有光顾何敢自列于昔贤之所荐!而番番良士,膂力既愆,我尚有之。以为国家用老成长厚之风,此亦当今公卿大臣之所宜留意者也。

  有光今已摧残至此。夫士之所负者,气耳。于其气之方盛,自以古人之功业不足为;其稍歉,则犹欲比肩于今人;其又歉,则视今人已不可及矣。方其久诎于科试,得一第为州县吏,已为逾分。今则顾念养生之计,欲得郡文学,已复不可望。计已无聊,当引而去之。譬行舟于水,值风水之顺快,可以一泻千里;至于逆浪排天,篙橹俱失,前进不止,未有不没溺者也。不于此时求住泊之所,当何所之乎?

  兹复有渎于合下者:自以禽鸟犹爱其羽,修身洁行,白首为小人所败;如此人者,不徒欲穷其当世之禄位,而又欲穷其后世之名。故自托于合下之知,得一言明白,则万口不足以败之。假令数百人见誉,而合下未之许,不足喜也;假令数百人见毁,而合下许之,不足惴也。故大人君子一言,天下后世以为准。有光甘自放废,得从荀卿、屈原之后矣。

  今兹遣人北上,为请先人敕命,及上解官疏,并道所以。轻于冒渎,无任惶悚。不宣。

  上王都御史书有光闻:天下之人材,其为君子小人,皆有一定之性。古之所谓知人者,非苟知之而已也。始知其如此,则其终身不能易也。伯乐之于马,卞和之于玉,如令马非绝尘,玉非连城,二人者必不顾。如令二人者顾之,而马与玉岂有变哉?马与玉而有变,则天下亦不号为伯乐、卞和矣。故以为人之贤不肖有定,而古之知人者,决于一见,而终其身不易。彼有改节易操者,必其始非真性,有矫而为之者,特其号为知人者之不至焉耳。孔子曰:「举尔所知。」盖谓已知之矣,则其举之不疑也。故大臣之相其君,其平日常有意于天下之人材,一旦而任事权,而举平日之所知,盖优然而有余。是以能佐国家成光明之业,其声名永与天地无穷。若夫取之于临时,处极贵之地,而欲以周知天下之人材,不能如其取于素之为裕也。

  有光不材,不敢附于当世之贤者。念始初合下为县时,相知最深,盖不谓其不肖也。合下清明直亮,少所许可,而独于有光而加顾。自此合下为郡二千石,扬历外省。及升中丞,治河漕济州、淮、扬间。有光数往来京师,道所历,合下未尝不垂顾念。合下非有私于有光,以为为国家急于当世之人材如此。前岁得举进士,合下方召入为司徒,时与诸进士旅见,合下独加礼异于寻常。今岁入觐,合下府第深严,有光一再见,然不拒逆而进之。合下不以綦贵轻天下之士,而犹惓惓于其素知者如此。有光自以诸生文学,不办治县,而事多泥古,与世乖忤。监郡及台省大吏无相知者,其考宜殿,而独免于过谪,则合下之于有光,信乎如古人所谓的然昭晰自断于内,而了于冥冥之中,此士之所以伸于知己者也。

  然不能不惴惴自惧,恐其有改节易操而有负于合下者。有光之为县,不敢自附古人。然惟护持小民,而奸豪、大猾多所不便,遂腾谤议。顾今小民之情,不闻于上。故有光之受谗构无已。夫今铨部之所取信者监郡,监郡之刺举,未尽出于公与明。汉人有言,「陛下以使者为腹心,使者以从事为耳目,尚书之平,而决于百石之吏」,此亦今世之弊也。且监郡所荐举,无不极其褒美。语其治行,虽古之龚、黄、卓、鲁不能有加。然古之吏,皆积久而成。今并布衣诸生少年,远者仅二载,何治之卓卓如此?夫果能如此,则其县治矣,何迁代之后,其雕残犹故也?如此,则考其举刺,亦有类于谩欺者矣!况监郡之外,复有采取流言飞文,一被口语,无自全者。

  合下清德重望,弹压百吏,凛然风裁,监郡者不敢为欺谩,其刺举必公与明,其谗说亦无自至于台省。然唐、虞之世,贤圣在朝,犹有谗说壬人。以周之盛,而寺人畏谗。则虽登明选公,举世咸仰合下赞翊圣朝之盛,而宁独无有光前之所论者?念三十余年受知于合下,今仕涂颠陨于铄金毁骨之日,至合下务委曲而全济之,此所以有伯乐、卞和之喻也。

  又念前世宰相,未尝隔天下之士。世多议韩退之上宰相书,然退之非重爵禄者。顾三代之盛,上下之交常通,而于吾君吾相,有可以情告者。如王介甫平生高介,天子之所不能屈;当其穷而上宰相之书,自言其势之所宜怜者不讳也。况有光以合下之素知,若有所隐而不告,不又几于有负于合下哉?自古一士之不遇至微,而后之人追论其世,乃以一士之故而归咎于当世之公卿大臣者多矣。

  今日之迁,自于铨部,非合下之所及知。第以为县既已无状,复勉而佐郡,益违其性。而志气衰沮,如败军之将,没世不复。欲从合下乞改一文学博士之官,以养老亲。顾自初登第时,已有此意,耻于求乞而有所不敢。若至今日乃言之,似近于时穷势迫,慕恋禄位而不知止;故敢以不肖之躯,求解而去。官虽微,而出处进退宜明,是以窃有求于合下;使知有光之仕宦,虽颠倒狼狈,未尝有负于合下平日之知。伏惟怜而哀之,使得全其身名以去,不堕落于谗人之口,不胜幸甚。渎冒威尊,不任惶恐之至。【此文昆山、常熟二本大异。以今观之,常熟本辞太峻,昆刻当是定本,今从之。中一段抄本与常熟本同,今附录之。有负于合下者之下云:「昨在京师,今万宗伯同年乡举也。万公,阳羡人,与有光所治连界。尝窃问万公曰:『公以我治县何如?』万公曰:『君治县无他,独小民无不爱君耳。』有光谢曰:『得一言,可以无愧。』万公当世贤者,非相欺也。」有此七十四字。而有光之为县不敢自附古人」至「遂腾谤议」三十字,却无之。盖初本改本不同,姑两存之。】     上高阁老书

  有光窃惟天下之事变不可测,而其势之所趋,必有端而可见。古之所谓大臣者,必能默察其微而制之于无迹,故天下常固而不倾。微不能制,制之于既形,事已然而后持之,犹可以力振而不至于乱。夫惟有天下之材与气,足以运量一世,而不肯随时委靡者为能然。夫不制之于微者,非其不能也。方其时而任未及我也。迨其既形而及我,不能制之于其微而制之于其形,则视其微者为力尤难,而后见君子之材与气。夫如是,故天下之势方且将涣而复济,其权方且四出而有以收之,天下宴然飨其治安,非古之大臣,何以能此!

  自古天下无二百年无事者。先皇帝厌代,新天子承统继绪,四海之内,忻然望治,此世道升降之机也。若求其微而制之,则当在先皇帝之世矣。今不敢论其微而论其形。夫天下神器,不可失也。天子之大臣能为天子持其权,不使至于旁落,朝廷清明,宫府一体,而后天下之事,使之左则左,使之右则右,惟吾之所为,以求承平之理。若其权稍落而不收,则天下之事无一可为者矣。天子新即位,进用二三大臣,而明公为首,天下莫不翘跂以望明公今日之所弛张错注。而今天下之势已形矣,天子端冕深宫,而以万几责成臣下,圣度旷然,有天道「为而不宰」之盛德。然其权恐有窥窃于其旁者。书曰:「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又曰:「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此所望于明公朝夕陈戒于吾君者。明公一日释位而去,天下愀然失望,以为天下之势,莫能为天子持之也。

  且今天下之治体可知矣。世之说者,以为三代各有所尚,而我国家之政尚严。盖未有考其实者。太祖承胜国之后,其严有时而用。自永乐以后,大抵朝廷之政,日趋于宽。历五圣,至于孝宗,仁恩沦浃,号为本朝极盛。武宗之时,宦佞盈朝,盗贼陆梁,强藩窃发,天下号称多故。而元气未索,则以国家百余年至我孝皇培养之深也。先皇帝威福自操,廷臣时有诛戮,而天下之治,未尝不在于宽。今天子仁恕慈爱,天下莫不闻。而朝廷之政,反若急促而无聊,近衰世之风,此不可不忧也。

  夫祖宗之法,未有可以轻变者。宋至熙宁之世,承积弊之后,当宜改弦更张之日,神祖以英睿间世之资,锐然有为,始用王荆公为新法,而天下之士羣起而争之。君臣力行不顾,沿至绍圣以后之纷纷,而国势遂不可为。今日朝廷遵守成宪,未尝下一令,更一事,而使者所至,日求变法,遂至朝令夕改,国异家殊。凡祖宗均田赋役之政,着在令甲者,悉非其旧矣。宋之君臣,相与力排天下之议以求变法,以天子宰相之势,终不能以力胜天下而刼持以必行。今一使者辄能改祖宗之法,行之一省,天下传相慕効,国家典宪荡然,生民惶惶,未有所定。且廷臣建言者,争出一事为新奇可喜之论,钻求刻盩,无所不至。公卿惧违其意,每辄下所司行之。大氐皆希合当世,以为迫促之政,民何以堪之!

  嘉靖累数十年不赦,改元一赦,此天地解而雷雨作,旷世之恩也。有司拘牵文义,罪人不得赦者什五。免租之文虚被,而遣使旁午,诛求更甚于前。谓之理财,而财愈乏;谓之治兵,而兵愈耗;谓之驭吏,而诙诡佞捷、奸谀嵬琐者,争先而为谩欺。有廉察之虚名,而售排陷之险计;有荐举之浮词,而致结纳之私情;有干办之小能,而行速化之谬巧。今天下之势既未有所持,而政之纷纷如此。一切归于刻盩,而财匮兵弱吏弊。而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窥伺,盗贼纵横,率束手而无策。徒以支吾目前,为不终月之计。故有光谓今天下之势,不能制之于微而制之于形,必有天下之材气,负天下之重望如明公,而后能当之。今明公优游谢事,以坐观天下之变,是岂天子所以首擢明公,与天下之所以望之之切乎?

  昔者尝奉明公之教,谓读易而深有得于消长进退之理。窃谓明公以此行于一身,可也。若六十四卦,天道之运,周环无穷,而干、复、姤、坤,一否一泰,一损一益,世道之升降在明公,不可辞也。有光仕进屯蹇,九试于礼部,晚为明公所甄录;而黾勉为吏,以古人自期,不敢负明公之教。行之二载,湖山夷鬼之乡,颇知信向。而动与时忤,排构乘之。明公尝语及往时兴化守之被谗,至廷论以发小人之奸状。今谗口方张,孤危之迹,无大人君子以为之依;自分无所复用于世,已投劾而归,欲以余年发明先圣之遗书。又面受明公论春秋之大旨,即当从事此书,稍加论述。俟有所成,重趼造门,以求是正。惟明公不拒而进之。方遣人赴都,求请敕命,并上乞骸骨疏。特迂道候起居。轻渎威重,无任陨越惶恐之至。

  上赵阁老书

  有光自应举,连蹇不遇。常恨生当太平之盛,徒抱无穷之志,而年往岁徂,茕然无所向往。时张文隐公知之,时时称之于人。张公垂殁,以不能荐达为恨。然有光尝侍于公,间闻公论当世之士,独亟称明公,谓不惟于文章绝出,他时为国家建弘业者,终有赖焉。有光之乡人在明公门下者,亦颇言鄙人姓名,为明公之所垂记。虽以文隐公之故,然士固有相知者,则有不待付授言语相属而相契合者矣。

  会明公忤时宰,屏居西蜀者十余年。有光始获举进士,在京师,思明公而不可见。徒念岷、峨之高,江水之长,怅然而叹。幸与明公生同时,而顾无由一见;以为今世则已矣,徒若读书而慕古人于百世之下。夫古之人往矣,而以为能知我者,何也?盖以我之知之,而知古人之生于今,必能知我也。明公之知之,则且同时矣,而不得一见,犹若异世然。此有光之所叹恨也。

  既而为吏越中,明公始复登朝。及入觐,以为可以得见矣,而明公又以南迈。有光时尚在京师。一日,天子忽出手诏,还明公于朝。是时海内之士试都下者四五千人,皆叹天子之明圣能知人如此;明公能自结于天子之知如此。有光又私自喜:道之将行也,文隐公之知人不谬也;有光之羁穷,得所依归也。当是时,官程迫促,又不能迎拜明公于马首。

  昨春自越还,遇瞿文懿公于乡,言入朝时,与明公尝以鄙人为荐,有惑于流言者,从中毁之。瞿公因言今世荐士之难:「吾与赵公知子深矣,力足以荐士矣,尚格而不行!」语毕,黯然不乐者久之。夫瞿公,乡里游从之旧,耳目日相接,固宜其不能忘。明公在万里之外,偶知于数十年之前,其不能忘而汲汲如此。求之于古,未有其比也。兹以入贺来,闻京师人皆道明公数相荐引之语,乃益自感伤,以为百世之下士之不遇,而闻明公之于有光如此,亦当有感慨而悲泣者矣。

  今以有光数十年之向慕,一旦得见,令人不复徒念岷、峨之高,江水之长矣。此生幸甚!第以日月逾迈,若弗云来。自顾其中枵然,无可以为世用者。而州郡之职,又非其所任。孔子曰:「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有光于今日,益恐有负于明公之知,进退惶悸,伏惟明公有以处之。

  又窃谓君子之所以无求于世者有二:盖不知我者,不当以求。既不知我矣,强求之,未有能知也。知求之而无益,故不求也。知我者,不必以求。既知我矣,无待于求之。苟待于求之,则非知也,故不必求也。夫然,则明公已知之矣。今所以复有言者,以往年为吏,差知自爱,亦自谓能使鳏寡孤独不失其所。顾不惟劳効不得上闻,而持衡之人,用一人之言,格天下之士,使士之有志不负朝廷、为生民计者,徒以不能诡随趋附,横被中伤,乃令晻蔽殁世而不见。使后之欲为循良者以为戒。何以厚天下风俗,而返汉代长者之风?此尤可痛也。

  人才之在世,有难言者。以小才而议大谋,必厚訾。以邪人而察庄士,必重诬。如使贾谊、董仲舒、陆贽之徒,生于今之世,必不能与时文薄仗争长矣;汲黯、郑当时之治郡,必以无能见罢矣。恶直丑正,羣飞刺天。屈子之直行而受谤,荀卿之大儒而逃谗,萧望之之经师而拘持,必不免矣。巧捷者自进,长厚者自诎,寡浅者自升,崇竑者自晦:此卓荦奇伟之士所以不见于世,而天下之所以忧乏才者以此。

  兹者天子特以明公为相,复改任铨部,诏旨皆从中出。天下想望丰采,士莫不鼓舞踊跃自矜奋。明公必有以把握天下之大机,与二三元老,经纶密勿,同心一德。凡所施为注措,上以仰答圣天子之知,下以慰天下士大夫生民之望。若古之巫咸、傅说,回斡元化,昭揭日月,光辅中兴,流声名于史策。时者难得而易失,遭时际会,亦何容易!有光自度已无用于世,而区区所见如此,略为明公陈之,非为一身之进退也。若身之进退,则在明公而已矣。若使狸搏牛,使虎捕鼠,固所不可。至谓怜其无用,姑使之苟一日之禄,如先王之世所以处侏儒、戚施、聋瞽之人者,亦非有光之所安也。君子伸于知己而诎于不知己,是以冒渎而忘其僭越焉。【此文旧刻删去五十余字,今从钞本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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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七  书

  上宋明府书

  窃惟明府莅任以来,布以公平之政,杜请谒之私,此明府行古人之道也。有光岂敢以今世之人自处?然所以数数有渎于左右者,闻之:新宫灾,子产三日哭【按春秋成公三年「新宫灾,三日哭」,三传皆不言子产,此处未详所据。】

  ;防墓不修,孔子泫然流涕。今先世之茔,为奸民窟穴,树木已尽斩刈,垣表已尽平夷;神道壅绝,祭享无涂;窀穸之旁,穿方殆遍;圹埌之表,灰埃蓬勃。幽灵愤恨,曾不及马医夏畦之鬼。有莫大之责,负不孝之名,不可一日自立于世。此所以食不甘味,卧不安寝者也。向者幸垂明听,勒令扫除,德意甚厚。奈盘据之徒,多是衙门老役,合并数家,设为厚饵,诱买族人,以为地主,虽有明限,安堵如故。此等之人,蔑人子孙,据其坟墓,恬然如此。所以明府有施及泉壤之恩,而至今壅而未施也。

  律于发冢之条,如知情买卖器物砖石、熏狸平园之类,纤悉必具。先王岂以死者之故而病生者哉?盖爱吾之亲,故爱人之亲也;敬吾之亲,故敬人之亲也。不如是,则孝子仁人之情,有所郁而不遂;含忿积恨,复仇相杀之事,必多于天下矣。

  昔柳子厚在岭外,独谓先墓无主,昼夜哀号,惧毁伤松栢,刍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杨文贞公居京师,遗宗人子弟书,惟以墓木为念。乡先达司马虞公每归省,未及到家,先造冢上。

  有光不肖,为世所弃。幸守坟庐,而城闉之内,步武之间,坏土不保;非特樵牧之害,狐兔之伤而已。又念宗门零落,而诸父兄尚守残经,服儒衣冠,三世之丘陇,坐视毁伤,曾不泚然?俛仰天地,亦何颜乎?惟明府哀念焉。

  上方参政书

  月日,乡贡进士归有光再拜上书行省大人执事。恭惟执事以硕德崇望,特膺简命,分司圻甸。盖近世行省宰相之职,而于古则君陈、毕公保厘之任也。

  古之君子,自其平居为小官之时,以至于卿相,其身之所至,常必欲识天下之贤人才士,不必其职分之所当,而其心未尝一日而忘也。三吴古称人才之地。执事之来,盖已数月,其亦可以知其人矣,而未闻焉。夫岂无其人,亦或时势有所不暇于此也。有光读书学圣人之道有年矣。有司不以其不肖,贡于礼部,屡进而屡诎。然而天子之大臣,往往亦知其为人,欲一见之,而卒不敢见也;以为士之所守者在是也。而天子之大臣,乃不以为罪,而亟称之于人;则有光之所以自信者,其又可知也。

  今自执事开府以来,不肖之迹,两及门矣。执事亦察其有所为耶?去岁,乡里恶少妄引户籍无端之辞,以相钩陷。当此之时,有光盖以罪人见也。执事不以为罪人,而使之揖让于庭,以尽其所欲言,以此见古之大臣之度如此也。而有司者不察,以为上官所受之词如此,告者必直,被告者必负。方欲攟摭以入其罪,而无所得,则蔽之以逃窜之罪。诚以数十人之所告无所当也,而上官之人又不可以罪,则于其间苟得一罪以为可以解而已矣。其于爱惜人才,培养士气,未尝念及也。反令无赖小人得气以去,善人喑哑如此,可为太息矣!执事于狱词之上,亦有所疑焉,而不欲变者,岂非以事体纤微,更为回驳,非所以委任有司之意?此又古之大臣之度如此也。

  今者复有迫切之情,告于执事,伏惟少垂察焉。孟子曰:「同室有鬬者,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鬬者,虽闭户可也。」今非乡邻之疏,而有同室之戚。重以孤寡茕然,气势无依,熇熇之惨,悬命晷刻。苟得一言以闻于明公之前,以救其垂绝之命,虽被戮辱,不敢以自诿也。然此亦今世之人苟可以自诿者也。明公可以知其无所为矣。

  往者夏忠靖公、周文襄公之在吴也,入与天子唯诺于殿庭,出与小民从容问难以求其瘼,如家人父子。而后天下之人,知朝廷之近而天子之亲也。故曰:庶民近天子之光。又曰:天子作民父母,为天下王。若二公,可谓大臣矣。今之有司,乃小民望之所谓如天如神明者也。由此言之,所谓大臣者,非明公而谁?

  天下无道,乱狱滋丰,货贿多有。孔子作春秋,明一王法,莒牟夷、邾庶其、黑肱,区区窃土地为穿窬之事,皆具文而直书之。诚以风俗世教之所系,虽微而不可忽也。匹夫匹妇不获自尽,明主罔与成厥功。有光今所陈,亦所以求尽匹夫匹妇之情于明公之前而已矣。明公毋罪其渎焉。

  答唐虔伯书

  有光启,虔伯足下:向日张氏女子事,因一时人心愤愤,窃恃知爱,辄移书相晓,欲望少伸匹妇之冤。仆愚且贱,平生未尝敢与有司之政也。兹复承教以所不及,顾愚何敢复言?但吾兄致疑于其间者,窃恐惑于先入之言,而未察于众人之论。大率安亭数百户,自七八十岁老翁,下至三尺童子,言烈妇之冤,有详有略,其谓守义而死,一也;言诸凶之恶,有详有略,其谓朋淫杀人,一也。至于当时下手恶少,主名自在。明察之官,反复参讯,可得其情实。况以十二岁女奴为左证,据以成狱,岂有冤者?

  夫四五凶人,挟淫姑以为主,共杀一女子,如屠犬豕。往来踪迹,口语籍籍,岂为难察之狱?天道昭然,暗室屋漏,谁谓无人知之哉?所虑狱词参错,终得逃死,亦恐非的然之见。仆以为一吏胥之事耳。今天下断狱,有不得其情者矣,未有不得于词者也。情苟得矣,何患于词之不定?诸凶因奸,强逼而杀,虽其始谋奸而非谋杀,其后实谋杀而不止谋奸,何谓非同谋?律有造意同谋之文,何谓非律意?天下之事,当一观以旷然度外之见。若夫拘挛顾虑,牵于流俗之说;情可赏矣,而曰法不应赏;情可罚矣,而曰法不应罚。往往支离胶扰,节目日多。刑赏乖错,徒为文具。人心世道,日趋于下,真可叹也。

  或又疑烈妇之死,以羣凶之威力,不能保其不污。夫烈妇苟失节矣,必不至于死;诚死矣,一死自足以明之。今号为丈夫者,媕阿脂韦,小小利害,遂以澜倒。区区妇女,抗志于羣污之中,卒以死殉,然复云云,真所谓「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此」。天地正气,沦没几尽,仅仅见于妇女之间。吾辈宜培植之,使之昌大;不宜沮抑之,使之销铄:此等关系世道不浅。若使为善者以幽微而不录,为恶者以便文自营脱祸,则天下之乱,何所极哉?

  前书仓卒,颇有抵牾。今续上记事一首,稍为详核。此皆出于众人之论,仆初无喜怒于其间,顾以为天下之公理如此耳。所望吾兄共成此乡邦之美事,然亦顾其力之所及者为之而已。草草不次。 【此文抄本与常熟本大异。觉抄本胜,今从之。惟「挟淫姑以为主」、「卒以死徇」,此十字抄本所无□今从常熟本。】    与李浩卿书

  益舟还,备道诸公之义举,欣慰欣慰。向日纷纷,只为元凶漏网,烈妇受诬,此千古之恨。以此发愤,更不思及其它。今诸公既如此旌扬,则此女当暴白于天下,诚大快也。仆与此里之人,忽见天清日明,更亦复有何事哉?

  仆与足下数十年相知,未尝不黯黯而居,默默而处。今日岂欲揭日月,求声誉于海滨草野之中?惟记事一首,乃仆自以为必可传者。少好史、汉,未尝遇可以发吾意者。独此女差强人意。又耳闻目见,据而书之,稍得其实。但世人知文者绝少,要以示千百世之后耳。

  益舟云:「虔伯亦疑此文与狱词不相合。」此殊不可解。足下可取熟勘,岂有不合者?况史家自宜直笔,岂可窥时人向背?如是,则古无南史董狐矣。张耀前日已有印板,仆已嘱其勿遽出,令收在益舟家。送去二册,大率为相知者不宜秘之,即如前两书亦然。但亦望且勿示人,恐益为不知者所议耳。昨已作书道此意,为即欲西还,恐不能即见足下,复为缕缕。本意只为烈妇,其余皆是末节。仆虽遭人唾骂,亦不须复计也。为知己者,故不觉多言至此。

  与嘉定诸友书有光顿首,诸公足下:仆为奔车所伤,苦腰痛,久卧城中。比因亢旱,家人乏食,扶曳到安亭。见里中人争言张烈妇事,惊惋累日。嗟乎!烈妇已矣!今日彰善瘅恶,固有司之事;而发扬之以助有司之不及者,亦诸君子之责也。闻贵邑张侯,慨然欲正为恶者之罪,且将申明旌别之典。众庶欣欣有望。兹者狱久不决,而检验之官屡出。窃恐元凶漏网,而烈妇之心迹,无以自明。仆之不佞,得托交于下风,夙钦诸公之高谊,以为可以明白颂言之者,唯诸公而已。窃望于释菜都讲之余,不恤一言,以申烈妇之冤,以救东南数千里之旱。唯诸公留意焉。

  而或者之论,以为致人于生可也;致人于死,仁人之所不为也。不思生者可念,则死者何辜?烈妇之死,极其惨酷。凡有人心者,皆欲脔而食之。元恶大憝,暴戾恣睢,据人之室,窃人之财,杀人之妇。此而不诛,则人将相食,国家之典法亦为无用矣。

  或又以为,赏罚,有司之典,士不得而与焉。夫平常【常 原刻作「尝」,径改。】

  一政事,无所与,可也。邑有大冤大狱,有司方垂公明之听,而士怀隐默之心,则亦无贵于士矣。居今之世,耳目所及,-可以忿疾者何限!顾非力之所及则已。仆以为烈妇之事,诸公有可言之义,辄缘春秋之义以责诸公。又恐道远,诸公不能详,敢述所闻云。

  与殷徐陆三子书【此首本当入尺牍,因与前三书是一事,故遂附其后。】

  顷造精庐,获奉风旨。迫于晷刻,言别怅怅。承及贞女事,诸君子慨然有烈丈夫之风,爱莫助之。再奉记事一首。前所述颇疏略,当以此为证。此皆得之众论,无一语妆饰,但不知于史法何如耳?少时读书,见古节义事,莫不慨然叹息,泣下沾襟。恨其异世,不得同时。至于今者着于耳目,乃更旁视迟疑,如不切己。岂捐躯之义,无取于当年;英烈之风,独隆于往代耶?秋暑,未得一面。余惟自爱。

  答俞质甫书

  人至,得初一日所惠书,感激壮厉。三复,浪然雪涕。嗟乎,质甫则既知之矣,岂待于千百世之后耶?仆自谓处下贱之地,如喑哑聋聩,了无所知与,乃分之宜。昨偶发愤一言,不幸遂有喜事之名。然实在于耳目之近,临时感触,出于意之所诚然,而不能已者。仆又必欲得足下发其幽光,施之论述。非特求绘藻之工,为文章纚纚然,观美矜炫于世而已。

  顾其志意有足深悲者。栢舟、绿衣之篇,彼其人所处,以今日视之,尚为人道之常。而作者为之忧伤怨愤,反复叹息,盖深悼其不幸,而美其志意之不伦。圣人遂因而存之,以为千百世之法。况今日之变,万万于此,故欲与足下显其行事,使千百世之后,略知今世之人亦有出于栢舟、绿衣女子之上者。虽攸斁彝伦,反道败德,怐愗烦冤,而天下之公理犹在人心,不至泯灭澌尽。而天地之所以不至覆坠者,有此耳。

  诗曰:「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夫彼已甘就屠剔剖割,以遂其志,此岂有顾于后世之荣名者?要之仆与足下之心,如此而已。如足下卒为撝让,仆何望焉!

  与宣仲济书

  有光顿首,仲济足下:自足下之寓吾昆山也,仆始得一见,以为温然君子。既而闻宣烈妇之事,益慨叹以为此即向所见宣生之姊也。及观足下所撰述数百言,凛然如见其人。又喜烈妇之有弟,可托以不朽也。仆向许作传,因循未及论次。兹当远役,须俟少暇为之。夫烈妇之所自立者难矣。此理在天地间,昭昭耿耿,千万年不灭。传与不传,此是吾辈事耳,如烈妇,则何假于此?向与浩卿语及旌表,令人愤懑。使者徒知籍天子命作威福,宁复知纪纲风化为何物?此亦非一日矣。然龙逢、比干,当时亦何尝旌表哉?人去草草,明当奉晤,不一。

  答顾伯刚书

  有光顿首,伯刚足下:比承厚意,非言所能谢。更辱教诲以顺应之说,捧读数过,深用叹服。论语之书,孔子与其门人论学者最详。其答诸子之问仁,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曰:「其言也讱。」「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皆自其用处言之,未尝块然独守此心也。易大传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人心本与天地为一。三代以后,直为不能易简,不能与天地相似,日用动作,至于所以为天下国家,往往增私长智,用计用数,无非吾性之赘疣。故其治也,非三代之治;而其乱也,其极至于三代之所未尝有。来教推顺应之说,而以禅授放伐言之,可谓发明无遗蕴矣。

  但以忠恕于一贯,有精粗之异,窃恐犹有所未安。所谓「吾道一以贯之」,孔子之所以为一者,盖特有所指而未发,其实指忠恕而为言也。曾子因门人未达,始复明言之,若言夫子之道,只是忠恕一件以贯之耳,无他道也。子贡问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恕所以终身行之,即忠恕所以一以贯之也。岂可区别为圣人之一贯而谓之精,学者之忠恕而谓之粗哉?忠恕本无圣贤之别,而在学者工夫分界,自有生熟之殊。贤人所以近于圣人,圣人之所以与天为一,即此忠恕而已。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我亦欲无加诸人。」此子贡能服膺夫子之教而行之。故夫子深喜之,而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先儒乃以为非子贡所及;忠恕之事,苟子贡不能及,而何望于后之学者?

  道之在天下,易简而已。圣人则从容自中乎道,学者则孳孳修复乎此,均之尽乎心而已,所谓充拓得去。天地变化,草木蕃,其实一忠恕也。故一以贯之,而后可以终身行之。岂可断截忠恕二字,颛独以为学者之事耶?

  承下问恳恳,并以鄙见请质焉。有光白。

  与潘子实书

  有光顿首,子实足下:顷到山中,登万峯,得足下读书处,徘徊惆怅,不能自归。深山荒寂,无与晤言;意之所至,独往独来。思古之人而不得见,往往悲歌感慨,至于泪下。

  科举之学,驱一世于利禄之中,而成一番人材世道,其敝已极。士方没首濡溺于其间,无复知有人生当为之事。荣辱得丧,缠绵萦系,不可脱解,以至老死而不悟。足下独卓然不惑,痛流俗之沉迷,勤勤恳恳,欲追古贤人志士之所为,考论圣人之遗经于千百载之下。以仆之无似,至仅诲语累数百言。感发之余,岂敢终自废弃?

  又窃谓经学至宋而大明,今宋儒之书具在,而何明经者之少也?夫经非一世之书,亦非一人之见所能定。而学者固守沉溺而不化,甚者又好高自大,听其言汪洋恣肆,而实无所折衷。此今世之通患也。故欲明经者,不求圣人之心,而区区于言语之间,好同而尚异,则圣人之志,愈不可得而见矣。足下之高明,必有以警愦愦者。无惜教我,幸甚。

  示徐生书徐生倬,学于余四年矣。世学之卑,志在科举为第一事。天下豪杰,方扬眉瞬目,羣然求止于是。生非为科举文,不以从予;予不为科举文,亦无由得生。然予之期于生者,世未之知也。

  今年正月,予游金陵。生为书数百言,汲汲乎恐其志之不遂,而忧予之去而失所助也。予未有以答。及是,予将计偕北上。生愈不自聊赖,复为书乞所以为学者。

  夫圣人之道,其迹载于六经,其本具于吾心。本以主之,迹以征之,灿然炳然,无庸言矣。心之蒙弗亟开,而假于格致之功,是故学以征诸迹也。迹之着,莫六经若也。六经之言,何其简而易也!不能平心以求之,而别求讲说,别求功效,无怪乎言语之支,而蹊径之旁出也。生其敏励以翼志,静默以养实,检约以远耻,凝神定气于千载之上,六经之道,必有见乎其心矣。苟唯浮逞哗晔,与庸同事,而口舌是恣,曰「吾有以异于人人」,则非独生欺予,予亦欺生也。因书以勉生,且以贻二三子。

  山舍示学者

  有光疏鲁寡闻,艺能无效。诸君不鄙,相从于此。窃以为科举之学,志于得而已矣。然亦无可必得之理。诸君皆禀父兄之命而来,有光固不敢别为高远,以相骇眩。第今所学者虽曰举业,而所读者即圣人之书,所称述者即圣人之道,所推衍论缀者,即圣人之绪言。无非所以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而出于吾心之理。夫取吾心之理而日夜陈说于吾前,独能顽然无概于中乎?愿诸君相与悉心研究,毋事口耳剽窃。以吾心之理而会书之意,以书之旨而证吾心之理,则本原洞然,意趣融液。举笔为文,辞达义精。去有司之程度亦不远矣。

  近来一种俗学,习为记诵套子,往往能取高第。浅中之徒,转相放效,更以通经学古为拙。则区区与诸君论此于荒山寂寞之滨,其不为所嗤笑者几希。然惟此学流传,败坏人材,其于世道,为害不浅。夫终日呻吟,不知圣人之书为何物,明言而公叛之,徒以为攫取荣利之资。要之,穷达有命,又不可必得;其得之者,亦不过酣豢富贵,荡无廉耻之限,虽极显荣,祗为父母乡里之羞。愿与诸君深戒之也。 【旧刻入书类。钱宗伯移置别集尺牍中。今按此盖榜示学者,非书牍也。然无所附丽。以其旨与前二首相类,姑仍旧。】    与陆太常书

  前在京师,天下士待选吏部者,几千人。莫不相庆幸,以为当今选用至公,请托不行,士以赇通者无道进,海内清平可望;以陆公之在铨曹也。及执事为太常,寻以言罢。天下之士,莫不觖然失望。

  仆山野迂愚之人,居京师,不知造请。而吏部门第严扃,虽有敬仰之心,亦无繇而至焉。幸拜今命,于内庭始得望见,又得随行于露寒、鳷鹊之间。执事不鄙,为道生平相知之素,及相汲引之意。言虽不行,而受执事之赐多矣。

  执事又过称其文有司马子长之风。子长更数千年,无人可及,亦无人能知之。仆少好其书,以为独有所悟。而怪近世数代之史,卑鄙凡猥,不足复自振。尝有志规摹前人之述作,稍为删定,以成一家之言。而汩没废弃。今老矣,恐此事遂已也。瞻望咫尺,未遑诣见。岁忽云暮,感怆知己之言,特人申候,草草不尽。

  与赵子举书

  丁未岁,龙老主考。吾兄在刑曹,得承款晤。至庚戌,吾兄以艰去,遂不复相见。龙老复主考,撤帘后,仆见之里第。时孙祭酒在坐,相与叹息。临送出门,有不能相舍之意。京师诸公皆云「龙老两主试,不以子为拙,而每以失子为恨。」此古人之所难矣。

  龙老云逝,以龙老之心为心者,惟有吾兄而已。不自意间阔如此。二十余年来,如堕渊海,沉没至底。平生倔强,亦无有望世人相怜之意;而不能忘情于兄者,思龙老不得见也。自别后,龙老既亡,以为大戚。而妻子相继夭殁。江上之居,寻遭倭奴剽掠,遂弃之荆棘中。薄田岁不收,重有输粮之累。祖父土尚未即窆,而先人复以去年四月中没,五内痛割。齐斩之不葬者,殆至五六。亦人世之所未有也。

  独爱嗜古人书,今皆已荒废。尝于汴中得周易集解,因悟古人象数之学,微见其端,亦复不能究竟。近世多欲重修宋史,以为其简帙之多。夫苟辞事相当,理所宜多,何厌于多?仆于此书,颇见其当修者以为不在于此。有志数年,而书籍无从借考,纸笔亦未易措办,恐此事亦遂茫然矣。

  玉城兄有滇南之行,道经贵阳,必获相见。托此为问。乡里故旧,如玉城长者,亦不可多得。吾兄奉玺书,殿此南服,有「分陕」之重。望誉日隆,不日当膺简召。非鄙人之所敢赘述者。伏惟为国自爱,不宣。     答朱巡抚书

  有光备员下吏,实荷曲成。顷者叨冒内补,系衔冏寺。僚长牵率,以姓名通。方以僭越悚惕,蒙俯赐报答。兹又承手札,捧函,不任感戢。今天下第一所患,争出意见以求革弊,而弊愈生。数年以来,士大夫殆成风俗。夫水,澄之则清,挠之则浊。以挠求清,必无此理。明公以宽静坐镇之,此吴民之福也。下吏愚鄙,所以尽忠门下,且为桑梓之计,不过如此。伏乞采纳,幸甚。

  上王中丞书

  前岁自吴兴还,即求解任。其为疵贱浅鲜,于进退比数于当世士大夫,真如所谓江湖之雀,渤澥之鸟,曾何足以为多少?岂宜辱闻于门下?然以明公之在位,欲使天下之士,皆得其所。有光又受生平之知,使若甘自锢于明时,不一言以受其汶汶,亦为大愚而有负于明公矣。

  顾前所为书,言语粗鄙,不知忌讳。乃辱俯赐教答,不惟不加之按剑之疑,而复有抱玉之喻。捧函跪读,不胜感叹。今世王公大人之于贫贱之士,与之相答应如响者少矣。于今世而复见古人,使有光之为书者,亦遂不愧于古人。真足以为有激于天下也。敬受诲言,勉自策励。

  于五月内,已至邢治。颇询访其职司之所宜为;则校牧之事,县皆有令,以与民相亲,而能知其疾苦。且今邢之马政,颇便于民,而令实能办之。郡不过以文移为所由而已。郡若欲有事,反为扰民,而徒委之县,则无一事,而民与有司皆安之,此乃以无事为事者也。因自喜其职之易称。顾官舍迫隘,又无书斋。连日积土为室,编蓬为户,度曲柳为架,亦可庋书数千卷。庭中鞭笞不行,簿书稀简。可以终日闭门,怡神养性。赖明公在位,使得苟禄,免于罪戾以去,为幸甚大。因遣人受所得诰命,附此候谢,无任惶恐。

  与曾省吾参政书

  沈比部过浙,奉短启,想已得达。不才为县无状,付之天下公论;不敢因缘故知,以求盖覆。有如公论不明,天下之责,亦有所归;不肯扰扰置之胸中,而复向人哀鸣也。

  今犹有渎聒左右者,向去县时,县学诸生保留,朱大顺以为首被斥,此尤可笑。阳司业出道州,太学生李偿、何蕃举旛阙下,集诸生三百余人乞留。如此,李偿、何蕃可尽斥耶?王莽时,吴章得祸,弟子多更名他师。云敞独自劾归,殓葬之。莽最凶暴,犹以敞有义,擢为谏大夫。今之为暴者,何甚于莽?然彼非有仇于朱生,惟于鄙人加嫉恶之甚,故无所不至也。

  明公掌宪越中,岂容一夫滥冤?如令朱生还业,亦可使东海无大旱矣。若区区则惟所处之。诗云:「伊谁云从,惟暴之云。」暴公不敢斥也。伏惟谅察。

  与林侍郎书

  昨进造,承款待过厚,忘其隆贵,而念三十年故人,极增感叹。有光盖有所欲言者,自以有涂污之负,而不可以渎高明之听,因含嚅以退。

  还别以来,又自悔恨。士固有所托,苟以谓素知者而不告之急,非也。自为县,奋励欲希古人。喁喁之民,稍慰拊之,知向风矣。盖不必以威刑气势临之,从之者如此之易也。独其异类,莫可驯扰。其在上者,旨意各殊,虽强与之欢,而若以胶合,终不可附丽。以故往往多谬,始知今世为吏之难在此。

  昨得稍迁,何敢薄朝廷之官爵,而知其所繇来有不善者,以故谨避之。方觉心闲而无事,可以自安于田里。而彼土之为不善者猬起。小民有尸祝之情,而有司起罗织之狱。姑以吏胥为名,微文巧诋,实行排陷之计。昔韩颍川以循吏而推校萧长倩之放散官钱,吏被迫胁,以自诬服。马季长儒者,为梁冀书李子坚狱辞,则李公死有余辜。今彼爰书出于豪猾怨仇之手者,何所不至?故士欲以廉名,则以贪污之;欲以仁名,则以残败之。信口而言,信手而书,几无全者矣。使下得以诬其上,贤者为不肖之噬啮,人情风俗以得胜为雄高,而闾阎之情无所自达,此可大惧也。

  古之圣贤,论出处之义,归于自洁其身。有光何能黯黯以受此?莫公,省中大官,于鄙人亦雅知之。更藉左右重言,庶几其可信。非敢望营进,而期于洁其身,此亦士之自处也。伏乞谅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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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八  书

  奉熊分司水利集并论今年水灾事宜书有光生长东南,祖父皆以读书力田为业,然未尝窥究水利之学。闻永乐初,夏忠靖公治水于吴,朝廷赐以水利书。夏公之书,出于中秘,求之不可得见。独于故家野老搜访,得书数种,因尽阅之。间采其议尤高者,汇为一集。

  尝见汉世,国家有一事,必令公卿大臣与博士议郎杂议。始元中,诸儒相论难盐铁。及宣帝时,桓宽推衍之至数万言,而盛称中山刘子、九江祝生之徒,欲以究成治乱,定一家之法。有光所取水利论,仅止一二。然以为世所传书,皆无逾于此者。

  郏大夫考古治田之迹,盖浚畎浍距川,潴防沟遂列浍之制,数千百年,其遗法犹可寻见如此。昔吴中尝苦水,独近年少雨多旱,故人不复知其为害,而堤防一切废坏不修。今年雨水,吴中之田,淹没几尽。不限城郭乡村之民,皆有为鱼之患。若如郏氏所谓塘浦阔深,而堤岸高厚,水犹有大于此者,亦何足虑哉?当元丰变法,扰乱天下,而郏氏父子,荆、舒所用之人,世因以废其书。至其规画之精,自谓「范文正公所不能逮」,非虚言也。

  单君锷本毘陵人,故多论荆溪运河古迹、地势蓄泄之法。其一沟一港,皆躬自相视,非苟然者。独不明禹贡三江,未识松江之体势,欲截西水入扬子江上流,工绪支离,未得要领。扬州薮泽曰具区,其川三江,盖泽患其不潴,而川患其不流也。今不专力于松江,而欲涸其源,是犹恶腹之胀,不求其通利,徒闭其口而夺之食,岂理也哉?

  近世华亭金生纲领之论,实为卓越。然寻东江古道,于嫡庶之辨,终犹未明。诚以一江泄太湖之水,力全则势壮,故水驶而常流;力分则势弱,故水缓而易淤。此禹时之江,所以能使震泽底定,而后世之江,所以屡开而屡塞也。松江源本洪大,故别出而为娄江、东江。今江既细微,则东江之迹灭没不见,无足怪者。故当复松江之形势,而不必求东江之古道也。

  周生胜国时,以书干行省及都水营田使司,皆不能行。其后伪吴得其书,开浚诸水,境内丰熟。迄张氏之世,略见功効。至论松江不必开,其乖谬之甚有不足辨者。寻周生之论要亦可谓之诡时达变,得其下策者矣。

  有光迂末之议,独谓大开松江,复禹之迹,以为少异于前说。然方今时势财力,诚未可以及于此。伏惟执事秉节海上,非特保鄣疆圉,且之生养吾东南之赤子,生民依怙之者切矣。迩者风汛稍息,开疏瓦浦。五十余年湮没之河,一旦通流,连月水势泛滥,凡瓦浦之南相近二十余里,人皆向北而流。百姓皆临流叹诵明公之功德。盖下流多壅,水欲寻道而出,其势如此。不得其道,则弥漫横暴而不制。以此见松江不可不开也。松江开,则自嘉定、上海三百里内之水,皆东南向而流矣。

  顷二十年以来,松江日就枯涸。惟独昆山之东、常熟之北,江海高仰之田,岁苦旱灾。腹内之民,宴然不知。遂谓江之通塞,无关利害。今则既见之矣。吴中久乏雨水,今雨水初至,若以运数言之,恐二三年不止。则仍岁不退之水,何以处之?当此之时,朝廷亦不得不开江也。

  天下之事,因循则无一事可为;奋然为之,亦未必难。明公于瓦浦,实亲试之矣。且以倭寇未作之前,当时建议水利,动以工费无所于出为解。然今十数年,遣将募兵,筑城列戍,屯百万之师于海上,事穷势迫,有不得不然者。若使倭寇不作,当时有肯捐此数百万以兴水利者乎?若使三吴之民,尽为鱼鳖,三吴之田,尽化为湖,则事穷势迫,朝廷亦不得不开江矣。

  弘治四年、五年大水。至六年,百姓饥疫死者,不可胜数。正德四年亦如此。今年之水,不减于正德四年,尚未及秋,民已嗷嗷矣。救荒之策,决不可缓。欲望蚤为措置米谷,设法赈济。或用前人之法,召募饥民,浚导松江。姑且略循近世之迹,开去两岸茭芦。自昆山慢水江迤东至嘉定、上海,使江水复由跄口入海。放今年渟潴之流,备来年洊至之水,亦救时之策也。

  有光蹇拙,非有计虑足以裨当世。独荷执事知爱,尽其区区之见,或有可备末议者。伏惟裁择之,幸甚。

  寄王太守书

  昨承明府论及水利,匆遽辞别,不及尽言。有光非能知水学者,然少尝有意考求。见卢公武郡志,止抄录事迹,略无纲要。今新志因之。而近来言水利者,不过祖述此耳。

  尝访求故家野老,得书数种。独取郏氏二三家,断以为专门之学,遂汇录成书,非能特有所见也。唯以三吴之水,潴于太湖;太湖之水,泄于松江。古今之论,无易此者。故着论以畅前人之旨。尝又读禹贡,注三江者讫无定论。惟郭景纯及边实之论为是。故定以为三江之图。

  明府见谕,谓吴淞江与常熟县无预。有光所论三吴之水,非为常熟一县之水也。江水自吴江经由长洲、昆山、华亭、嘉定、上海之境,旁近之田,固藉其灌溉,要之吴淞江之所以为利者,盖不止此。独以其直承太湖之水以出之海耳。今常熟东北,江海之边,固皆高仰。中间与无钖、长洲、昆山接壤之田,皆低洼多积水。此皆太湖东流不快之故。若吴淞江开浚,则常熟自无积水。然则吴淞江岂当与许浦、白茅并论耶?

  明府又谓:扬子江、钱塘江,何与于吴中水利?愚意特欲推明三江之说。盖自来论吴中之水,必本禹贡「三江既入」之文。自孔安国以下,以中江、北江为据,既失之泥;班固、韦昭、桑钦近似而不详;故皆从郭景纯。唯三江之说明,然后吴中之水可得而治也。经曰:「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先儒亦言三江自入,震泽自定,文不相蒙。然吴淞一江之入,震泽底定,实系于此。经文简略不详耳。诚恐论者不知此江之大,漫与诸浦无别,不辨原委。或泥张守节、顾痍之论,止求太湖之三江,用力虽劳,反有支离湮汨之患也。但欲复禹之迹,诚骇物听。即如宋郏亶时之丈尺,时力亦恐未及。而水势积壅为害,欲求明府先令所在略据今日河影,开挑茭芦,使自昆山夏驾口至嘉定栅桥寻入海之口,则江水有通流之渐矣。今春量拨赈饥之谷,召募饥民,或可即工。又旁江之民,积占茭芦,皆以告佃为名。所纳斗升之税,所占即百顷之江。兼之涨滩之税,亦多吏胥隐没,官司少获其利。昔宋时围田,皆有禁约。今奸民豪右,占江以遏水道,更经二三年,无吴淞江矣。若责所占之人,免追花利,止令随在开挑,以复旧迹,则官不费而奸有所惩矣。

  有光二十年屏居江上,未尝敢献书当事者。异日吕公有意水利,然以平日非相知,不敢有所陈。前以分司旧识,因开瓦浦问及,而明府亲屈二千石之重,敦行古谊,虚怀下接,且惓惓以吾民之鱼鳖为忧,故特有言耳。然区区所望于明府,有大于此者。昔魏王召史起问:「漳水可以灌邺田,子何不为寡人为之?」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为也。」王曰:「子诚能为寡人为之,寡人尽听子矣。」史起敬诺,言之于王曰:「臣为之,民必大怨臣。大者死,其次乃籍臣。臣虽死籍,愿王之使他人遂之也。」王曰:「诺。」使之为邺令。史起因往为之,邺民大怨,欲籍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由此言之,兴一世之功,不当恤流俗之议也。区区之见,要以吴淞江必不可不开。即日渡江,违离节下,岂胜瞻恋。因还舡附此,不宣。

  遗王都御史书【代】

  某屏居山野,不敢复自通于当世士大夫。虽承明公顾念,不遗衰弃,而亦不能少伸候谢之情,负罪何可言。兹辄不自量,以乡里细民之情冒有陈渎,惟明公采择焉。

  往岁,漕卒与嘉定之民哄。时巡院适在彼境,见其不直,颇加惩艾。遂至负恨,以单词赴台陈诉。其粮米不无糠粃之杂,而亦不尽然也。明公以军国重计,不容有所纵贷;然犹顾恤民隐,不加深究。吴人莫不忻欢鼓舞,叹颂明公之德矣。迩者檄下,欲以嘉定县粮赴郡治交兑,民情颇有不便。譬之骄儿之于慈母,有不得其所欲,不能不号呼而随之。此某之所以不自量而代为之言也。嘉定负海,去郡治二百里所,往来以潮汐为候。又经历太仓、昆山而后至。此法一行,民间又增转搬折耗之苦,将来之弊,有不可胜言者。

  古者天子地方千里,中之为都,输将徭使,远者不出五百里而至。诸侯地方百里,中之为都,输将徭使,远者不出五十里而至。考之禹贡,古之输百里二百里,盖所必计也。今江南为国家奉地,岁漕自所在水次达于京师,三四千里,费无不出于民。虽假之漕卒,其实民输之三四千里也。今又加之二百里,又比古之天子诸侯之输矣。夫漕卒旧法,领兑于嘉定,彼以泛舟之便,无分毫之损也。而嘉定交兑于苏州,复有雇船之役,增数倍之费矣。

  国初,罢海运为转运。其始直隶苏松常、浙江杭嘉湖之粮,送至淮安;镇江、庐、凤、淮、扬之粮,送至徐州;徐州、山东兖州之粮,送至济宁;而以里河船递送至京师,此所谓转运也。当时民以为不堪,故改定于淮安、瓜州水次,增加船脚耗米,对船贴兑,与军领运,此所谓兑运也。民犹以为不堪,故又改定于本府州县附近水次交兑,而增加漕卒过江脚耗,自此民不复送至瓜、淮,而漕卒自至所在州县支运,此所谓长运也。国家立国,历一百余年。因革损益,务求以便民。盖至于长运而其法始定,疑未可以轻改也。此法一动,恐后之议者以苏州不可,复议瓜、淮,瓜、淮不可,复议徐州、济宁,未知今日之民,可以堪此否也?夫以米石加兑五六斗,是以石五六斗而运一石也。况过江脚价,日增月益,不知其几,而后乃以长运代民之兑运。民之所以得宴然于境内而使军自至者,非能役之也,实增加耗之米雇之也。军之所以不得不至者,实厚受其雇而为之役也。明公考求其故,必不肯容易改易于其间者矣。若夫粮米插和,及争讼小节,明公稍加振饬,所在孰敢不奉令?况户部每年奏差主事监兑,奉有专敕。监兑能举其职,则明公可以无问矣,亦不至启长运为兑运之渐也。

  国家殚天下之力以养兵,一旦有事,兵者至于无所用,而独驱民以战。而天下之民,竭蹶以奉天下之兵,不知其已也,是固有可痛者矣。漕卒琥暴,赖所在有司与之抵牾,仅可少支。今明公意有所偏重,即异日之放纵无所不至。有司承风,莫敢谁何。民犹以羊而御狼也。濒海州县,自经倭奴剽掠之余,十室九空。而加编海防,赋调日广。至辛酉之水,吴中千里皆为巨浸,为百年所未有之灾。当时抚院不曾奏蠲,至今易银征赔未已。乡民离农亩,日在官府听候比较,昼夜捶楚,流血成沟。质鬻妻儿,投命贵室;庐舍折毁,蒿莱遍野,盖有所不忍见者。明公甘棠之爱,在于吾民。今日领天下财赋,百姓嗷嗷,尚望于常格之外,加以旷荡之恩。而嘉定之民,如以骄子得罪于慈母,可以少戒,而不可以深惩之也。况兑运一事,所系非浅,是以少效狂瞽之言。伏惟矜恕,幸甚。

  论三区赋役水利书

  有光再拜,谨致书明侯执事:窃承明侯以本县十一、十二、十三保之田土荒莱,居民逃窜,岁逋日积,十数年来,官于兹土者,未尝不深以为忧,而不能为吾民终岁之计。明侯戚然于此,下询蒭荛。有光生长穷乡,谭虎色变,安能默然而已。

  窃惟三区虽隶本县,而连亘嘉定迤东沿海之地,号为冈身。田土高仰,物产瘠薄,不宜五谷,多种木棉。土人专事纺绩。周文襄公巡抚之时,为通融之法,令此三区出官布若干疋,每疋准米一石。小民得以其布上纳税粮,官无科扰,民获休息。至弘治之末,号称殷富。正德间,始有以一人之言而变易百年之法者,遂以官布分俵一县。夫以三区之布散之一县,未见其利;而三区坐受其害,此民之所以困也。夫高阜之地,远不如低洼之乡。低乡之民,虽遇大水,有鱼鳖菱芡之利。长流采捕,可以度日。高乡之民,一遇亢旱,弥望黄茅白苇而已。低乡水退,次年以膏沃倍收;瘠土之民,艰难百倍也。

  前巡抚欧阳公与太守王公行牵耗之法,但于二保、三保低湮水乡,特议轻减。而于十一、十二、十三保高阜旱区,却更赋。前日五升之田,与概县七、八等保膏腴水田,均摊三斗三升五合。此盖一时失于精细,而遂贻无穷之害。小民终岁勤苦,私家之收,或有不能及三斗者矣。田安得不荒?逋安得不积?此民之所以困也。

  吴淞江为三州太湖出水之大道,水之经流也。江之南北岸二百五十里间,支流数百,引以灌溉。自顷水利不修,经河既湮,支流亦塞。然自长桥以东,上流之水犹驶。迨夏驾口至安亭,过嘉定、清浦之境,中间不绝如线。是以两县之田与安亭连界者,无不荒。以三区言之:吴淞既塞,故瓦浦、徐公浦皆塞;瓦浦塞,则十一、十二保之田不收;徐公浦塞,则十三保之田不收。重以五六年之旱,沟浍生尘,嗷嗷待尽而已。此民之所以困也。

  生愚妄为执事者计之:其一曰,复官布之旧。乞查本县先年案卷,官布之征于三区,在于某年;其散于一县,在于某年。祖宗之成法,文襄之旧税,一旦可得而轻变,独不可以复乎?今之赋役册,凡县之官布,皆为白银矣。独不思上供之目为白银乎,犹为官布乎?如犹以为官布,则如之何其不可复也?古之善为政者,必任其土之所宜以为贡。文襄之意盖如此。即今常州府有布四万疋,彼无从得布也,必市之安亭。转展折阅,公私交敝。有布之地,不征其布,而必责其银;无布之地,不征其银,而必责其布。责常州以代输三区之银,则常州得其便;责三区以代输常州之布,则三区得其利。此在执事言于巡抚,一转移之间也。其二曰,复税额之旧。牵耗之法,系苏州一郡之事,生愚未敢僭及。姑言今日之易行者。前王公已定耗法,均摊之田,三斗三升五合。歉薄之田,二斗二升。既而会计本县,薄田太多,而三十六万之外,乃增余积米数千。王公下有司再审,歉薄之田,均摊数千之米。此王公之意,欲利归于下也。有司失于奉行。如三区者,终在覆盆之下,而所存余积之米,遂不知所归。欲乞查出前项余积,作为正粮,而减三区之额,复如其旧。此则无事纷更,而又有以究王公欲行而未遂之意矣。夫加赋至三斗,而民逋日积,实未尝得三斗也。复旧至五升,而民以乐输,是实得五升也。其于名实较然矣。既减新额,又于逃户荒田,开豁存粮,照依开垦荒田事例,召募耕种。数年之间,又必有苏息之渐也。其三曰,修水利之法。吴淞江为三吴水道之咽喉,此而不治,为吾民之害未有已也。先时言水利者,不知本原,苟狥目前,修一港、一浦以塞责而已。必欲自源而委,非开吴淞江不可。开吴淞江,则昆山、嘉定、青浦之田皆可垦。议者不究其本,因见沿江种芦苇之利,反从而规取其税。自甪直浦、索路港诸地,悉为豪民之所占。向也私占而已,今取其税,是教之塞江之道也。上流既壅,下流安得而不阏乎?生愚为三区之田而欲开吴淞江,似近于迂。然恐吴淞江不开,数年之后,不独三区,而三州之民皆病也。若夫开瓦浦,溉十一、十二保之田;开徐公浦,溉十三保之田;此足支持目前,下策也。生愚闻之:古之君子,为生民之计,必不肯拘挛于世俗之末议,而决以敢为之志。况此三区,本县蕞尔之地,在明侯之宇下,得斗升之水,可以活矣。伏愿行此三策,庶几垂死而再苏之。其有德于吾民甚大。

  又今旱魃为灾,明侯昔日车马所过,濒河人迹所至之处,禾稼仅有存者;至于腹里,无复青草。近经秋潦,往往千亩之田,枯苗数茎,随水荡漾而已。救荒之策,免租之议,此如拯溺救焚,尤不可缓者。又今三区无复富户,所充粮役,不及中人之产。赔貱之累,尤不忍言。乞念颠连无告之民,照弘治间例,及太守南岷王公新行事例,免其南北运库子马役解户之类,此亦可以少纾目前之急也。唯明侯留意焉。

  与傅体元书

  昨见子敬寄来丁田文字。不论文之工拙,但依违两可,主意不定,不曾说得向来本意,有负使者郡太守采访之盛心。更望足下与子敬从老吏根究利害,作一议,借前箸筹之,或尚可济。

  天下之事不在大。此法起于一二小夫浅见,街谈巷语。顾九和在告,熟闻此言。后来入阁,锐意更变。霸州出其门下,特承迎之。主意原不好,吴民被其流毒二十年。今不攻其本,却从枝叶上说,殊不可晓。即如拨役时,必不能复使之出银;今出银,便禁不得他拨役。祖宗以来一百七十年,不见有司于拨役外增一役。如何议书册,不过二十年,乃至增银自七厘七毫至四分有奇!此亦易晓,原本实在变法。光甫如何却极口称赞他「取于下有渐而不偏,用于上有经而不过。」如此,又何容别议耶?如此论新法,而反回护金陵也。

  吾等心知其害,承有司虚心访问,又不端言,与小民同其喑哑,甚为可叹。平生为时文,不肯学黄口儿语,以致困穷。.今垂老,无用世之望,已矣。诸公壮年,于天下事不可不随事究心,庶他日立朝为有用之学也。

  与王子敬书

  寄来文字皆看过,但说丁田,开口便不是。病源只因王太守变乱,其势必至有今日之弊。今皆说其法尽善,止为后来行之不善,却是附和书册,非当时与诸公原议。不若察院原来文书,反无偏主。便可依他说松、常、镇用旧法,如何民无他议,惟此何故纷纷,利害便见矣。不攻其本,止就末流上说,甚好笑。纵如新太守复旧七厘八毫,不点差;只恐一二年后,点差增加,复如今日也。

  朱子尝言,论新法者不为不多,能识其本原,中其要害者甚少,宜介甫诋以为俗也。论天下事多类此,如何可哉?只是吾辈说不出,官是西北人,如何晓得?欲入城商议,为往来不便,亦懒作文字,姑俟月尽相见议之。

  论御倭书【代】

  某废弃山林之日已久,天下之事,非分之所宜言者。顾自以世受国恩,身在江湖,不敢一小而忘魏阙之下。况今倭奴,逆天悖暴,实吾父兄子弟百年之仇耻。辱明公惓惓下问,一得之愚,敢不自竭。

  伏见天子哀悯元元,诞布德音,明公以股肱耳目之重臣,膺兹简命。俾执玉帛,告祭东海之神,精诚昭格,百灵效顺。龟鳖小丑,当知无遁逃之所矣。昔裴晋公、李中丞尝受视师之命,不旋踵而元济就擒,刘稹授首,克成淮、蔡、泽、潞之功。况我圣朝之威灵,万万于有唐,而明公之所以自待者,岂自处裴、李之下哉?固宜详延博采,不遗于蒭荛之贱也。某不敢为泛说以渎明听,姑就今日用兵之势言之。

  自倭奴入寇,于今三年。虔刘我人民,淫污我妇女,焚荡我屋庐。有司婴城而自保,军卫莫之谁何。盼盼焉视彼重装满载,得气而去。徒诿曰无兵,犹可也;今各省之兵四集,无虑十万,屯聚境上。区区残息游魂,灭此而朝食可也。而至今相持,未见有必战之计。老子曰:「师之所处,荆棘生焉。」故善者果而已矣。孙子曰:「久暴师,则国用不足。钝兵挫锐,屈力殚财,则诸侯乘其敝而起。」「故兵闻拙速,未覩巧之久也。」今若是,不几于钝乎?岂老子之所谓果乎?议者谓此寇不宜与之战,在坐而困之,此固一说也。然穷天下之精兵,散甲士于海上,旷日弥月而久不决,则所谓困者在我矣。是不可不察也。则今日之计,宜于速战而已。

  然兵有分有合,徒厚集其众于一,而不为之列屯要害,广布形势,则贼之所出,必视吾无备之处而为之走集。是宜观地之要,以拟其溃。吴、越之地,濒于大海,海口之可通者,数路而已。既不能把扼而使之突入;三江、五湖之间,要害之可守者,数处而已,又不能按据而使之横溃。则将何为而可也?某以为贼在川沙,兵之所向,能保其败于东,不溃于西耶?攻其外,不溃于内耶?故太湖之口可屯也,三泖之口可屯也,吴淞江之中道可屯也。某尝循行江上,问所谓沪渎垒者,知昔人御寇之遗迹。即如此垒,正在苏、松二府之中,贼得至此,则苏州、松江诸县,无日不危也。故为屯垒,不独可以拒贼之入路,又可以为州县之声援也。昨者黄冈泾之捷,斩首之多,以前所未有。然贼复东出。则贼锋虽挫于五湖之上,而蛮烟复接于九峯之间矣。由此言之,分屯其可后乎?

  往贼攻州而府不救,攻县而州不救,刼掠村落而县不救。府如无州,州如无县,县如无村落。仅仅自保于一城之中。如与人鬬而束其手足,绝其党而孤立,如之何能自存也?幸而此贼在于抄掠而已,设有长驱之志,孰能御之?是唇齿俱亡,首尾衡决矣。即使徒以保城为功,而置百里生民于度外,为人父母,何以为心?况京畿千里之地,荡然无藩篱之限,兵之失势,莫甚于此。此其不可一也。

  凡王者之师,未有不分别其逆顺,离散其党与者。今闽、浙亡命,与诸岛之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divs[index]

  = '-81571244'; index++; 。固所必诛。若吾民所在被其系累,而髠之以为前行,以饵吾师。尝闻我军斩首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二百余,其间止有一二为真贼者。则临阵之际,岂可不辨其真伪,明购赏格,开示丹青生活之信?古之用兵,能使贼为吾用,而今驱之使为贼。此其不可二也。

  聚天下之兵,而军政不立,断斩不行,卤掠不禁。前者方陷阵,后者已奔佚。是民有百走退死之心,而无一前进生之计。且所谓营垒、行阵、间谍、兵械,与夫分数、形名、虚实、奇正之说,兵家之所常言,悉置而不讲。此其不可三也。

  故今日之兵在于决机,而分屯以佐其势。又当戒饬州县之吏,不宜以闭塞城闉为上策。百姓之逃归者,不可逆以奸细而禁锢诛戮之。至于诛赏,军令之大,今之所调,杂以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獠,宜示中国之纪律,不可为蛮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所笑。如是而战不胜、贼不灭者,未之有也。 然今虽以殄灭为期,而经略措置,非数十年不能安宁。且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性贪狠,狃于卤获之利,虽有惩艾,不能保其不来。夫自正统以来,殆将百年,及今而发。如人之疾病,一旦发作,岂得遽止?故宜考求宣德、正统之间,前之所以侵盗而无已,后之所以顿息而不来,则有以知其故矣。永乐中,广宁伯镇守辽东,筑城金线岛之西北;夜见东南海岛中火光,即知寇至,邀击之,擒斩无遗,以是寇不敢入境。盖彼悬度大海,经以旬月,非风候不行。又不能多赍粮饷,贼未到岸,往往饥罢。兵法无负于水而迎客,无迎水流。独于御倭,宜反而用之。必迎水逆击,不使上岸,此必尽之术也。舍是,则由外海而入内海,由海入港,由港入城郭,如今日必至之害矣。谓宜振饬祖宗之法,自广、闽、浙、淮,以至辽东,修沿海列卫之政,则兵不必别调也。举都司备倭之职,则将不必别选也。不然而恃客兵,客兵不可久居;设使撤还,贼将复至。周旋不已,是兵无时而息也。而民亦殚矣。

  议者又谓宜开互市,弛通番之禁,此尤悖谬之甚者。百年之冠,无端而至,谁实召之?元人有言:「古之圣王,务修其德,不贵远物。」今又往往遣使奉朝旨,飞舶浮海,以与外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互市,是利于远物也。远人何能格哉?此在永乐之时,尝遣太监郑和一至海外,然或者已疑其非祖训禁绝之旨矣。况亡命无籍之徒,违上所禁,不顾私出外境下海之律,买港求通,勾引外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酿成百年之祸。纷纭之论,乃不察其本,何异扬汤而止沸?某不知其何说也!唯严为守备,鴈海龙堆,截然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夏之防,贼无所生其心矣。某身罹寇难,以与乡 邑父老熟计之,此言或有近于理。幸赐采择而行之。

  上总制书窃惟我明有天下,几二百年。诸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恭顺,四边宁谧,足称盛治。惟北寇【北寇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时或猖狂,然其气虽猛悍,性尚蠢直。弓矢之外,别无利兵。中土顽民,固亦有为之向导羽翼;而衣食好尚,大相殊绝。又北地苦寒,无物产,不通贸易,故亦不过千百之什一耳。所以来去倏忽,无久安常住之想。而京师辇毂之下,声势甚重,防卫甚严,官属众而储偫富,号令一而赏罚明,凡所猷为,罔不如意,然犹不能不仅宵旰之忧。庚戌之事可鉴也。

  若今倭寇之变,则大有不然者。性鸷而狡,兵巧而利。高皇谢绝朝贡,今上禁通市舶,虑至深远矣。夫何官绝私通,交往习熟,向导羽翼,反数倍之?中原虚实,瞭在贼目,故敢于深入。自壬子岁三月,绎骚至今。繇淛抵吴,直犯淮、扬,烧刼奸淫,眇无忌惮,诚有国之大辱也。乃今因粮于墟落,藉兵于偾军,筑舍凿河,略无去意。其闻风效尤者,日增月益。警报汹汹,滋不可闻。而有司类皆庸懦,方其临逼,即束手兢兢;幸其稍退,便高枕泄泄。岂惟无使之只轮不返之意,虽欲驱之出境,不可得已。况兵燹之余,继以亢旱,岁计无赖,万姓嗷嗷。顾又加以额外之征,如备海防,供军饷,修城池,置军器,造战船,繁役浩费,一切取之于民。议及官帑,辄有擅专之罪。然此亦适中有司之计。盖官帑有限,而取之于民者无尽藏,得以恣其侵渔耳。

  夫东南赋税半天下。民穷财尽,已非一日。今重以此扰,愈不堪命。故富者贫,而贫者死。其不死者,敝衣枵腹,横被苛敛,皆曰:「与其守分而瘐死,孰若从寇而幸生?」恒产恒心,相为有无,无足怪者。若非顷者大为蠲除,恐此辈不外而倭即内而盗矣。未必皆斯民之过也。

  某顷以试事在留都,闻寇自芜湖逦迤南下,直抵安德门。举城鼎沸,某时亦不免周章。及询之,不过逋寇五十余人而已。不觉仰天浩叹,椎胸饮泣者久之。夫留都自府部科道而下,庸流冗员,姑置勿论。其雕毂华鞯,锦衣肉食,平日自谓高出羣类,莫可仰视者,奚啻千人?乃亦寂无善计,惟知填关闭门,追夫守垛,与穷乡下邑无异。自此之外,一切以为迂谈。

  以愚见言之:大内虽多重宝,终自遗宫。若孝陵,则我高皇帝体魄所藏,神羣所宁。万一土城失守,少有侵蚀,百司庶府,将安用哉?况京军除孝陵及江北诸卫,虽残缺之后,尚有十二万丁。而官舍军余数当倍之。既不使之出战,又不使之守城。徒令市井贫民,裹粮登陴。一夫每日官给烧饼二枚,计费银一百余两。每夜自备油烛七条,计费银七百余两。典鬻供备,常从后罚。冤号之声,溢于衢路。则平昔养军,果为何耶?

  及某沦落东归,则闻此寇复窜吴界。凡诸有司,名虽统兵出境,实皆各自拥护,殊无互为策应之意。间有奋勇前驱者,岂真具有成筭,非迫于严刑,则诱于重赏。而文武官属又皆在数里外,并未尝有临阵督战者。故往往以孤悬取败。卒亦不闻有不相赴援之诛。是进者死而退者生,前者苦而后者乐。号令之不一,赏罚之不明,承袭蒙蔽,一至于此!可不为之痛心哉?

  议者咸谓穷寇致死,吴民柔脆,且不知兵,本难为敌。呜呼!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今将既不选,兵复不练,其于阵法奇正,懵然无知,而漫使之格鬬,是诚所谓驱羣羊而攻猛虎也。今日之责,惟君侯为重;今日之权,亦惟君侯为重。指顾之间,勇怯立异;呼吸之际,胜负顿殊。惟君侯其图之。

  且东南财赋,出于农田;农田繇于水利。某尝谬撰一书,及承渥州侍御委纂图考,其源流利害,亦颇究竟。今以倭寇往来,乃于湖流入海之道,悉行堰坝,冀为梗塞。殊不知此寇离海深入,原不甚赖舟楫。而清流既壅,浑潮日涨。水利不通,农田渐荒。外患虽除,内乱必作。有忧国忧民之深念者,恐不当若是之举一而废百也。

  伏惟君侯德高望重,谋深虑渊。昔秉文衡,多士钦式;今本兵柄,万师协心。恩敷如春,威行如秋。东南之民,如离水火而登衽席,脱仇雠而依父母。更生之望,端在今日。某本韦布诸生,不当冒越。第曩曾以文艺滥辱奖与,今君侯专制武备,正某等先后疏附之时。矧目击危变,身罹艰虞,黔庐赭山,剥肤伤骨。亦尝冒风雨,蒙矢石,躬同行伍者四十余昼夜,颇能发纵。昔李白自谓「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亦窃有焉。公怒私愤,义不容默。故壬子之秋,.妄作备倭议;癸丑夏五,更作纪事实录。不识忌讳,多所触忤。冀以裨时政之万一。有司间亦行之,而未能尽也。兹敢复缀所闻见,僭溷崇览。伏惟君侯少霁按剑之威,亮其懃恳之衷,不计芜陋之词,得赐少垂察焉,则曷胜幸甚。 【按是书作于甲寅岁。时府君以孝廉家居,今云以试事在留都,似是代人作者。后又云撰水利书、纂图考,作备倭议,及「韦布诸生不当冒越」等语,又似自署名者。诸刻既不之及,钞本但称某而不书名,今姑从之。 】

  与沈养吾书

  来书,极荷相念之至。山妻在殡,便欲权厝,又大草率。以此迟疑累日,幸少平静,而贼势日横。十一日,始攒于西园。方工未讫,前晚有沙船泊市中,市人皆惊恐,夜走不绝,天明始定。今亦惴惴然如在边塞,望候风尘,即为走计耳。宅内生聚,不下百口。一举足,皆有流离之苦,不得不稍镇定之。所论贼势正如此。

  东南承平日久,吏无知兵者。若使知古方略,一太守、县令能办之矣。今婴城自保,不发一矢,忍以百万生灵饵贼;令贼得气,将来蔓衍未知其所极也。闻蔡操江奏,倭寇不过三四十人,皆苏、松人欲反耳。徐阁老以阖门百口保无此事。又闻近日任少府获贼帅于蔡衙前,未知信否?有便,更乞寄示。

  贼据新城,陷上海,今其意在南翔。专候若到南翔,即携家行矣。匆匆殊不尽。东仓之胜,足以少创之。昨日焚烧上海略尽,其势未已也。钦甫时相见否?并为致意。

  昆山县倭寇始末书

  倭寇之变,起自上年三月初旬。虽络驿无虚日,亦惟骚动缘海,尚未敢深入,犹惧归途之有梗也。乃今纠合既众,向道既明,又知吾民不素习,兵不预备,遂眇无忌惮。今年四月初七日,警报直抵昆山。官民哄然,方填门塞关,为城守之计。而都司梁凤适承抚按文檄,统处兵八百,来守兹土。士民倚为长城。讵意其贪懦无状,坐受宴犒。托言屯扎该境,遥为声援,竟尔招摇远去。分兵四逸,半从盐铁,半从周市,沿途剽掠,吾民惊窜,自是要害无守。

  十三日午时,贼船五十余只,贼徒三千余人,径泊新洋江口。直犯东门,肆力攻围,烟焰烛天,哭声动地。其接踵而至者,又无虑二三四倍。夜则桅灯如列星,旦则吹螺举号,蜂附云集。较之他处,猖獗尤甚。而梁凤乃于十六日自常熟复入郡城,若不与闻者。十七、十八等日,贼遂造云梯二十余乘,攻击东北二城,势极危迫。赖官民悉力拒守,幸以不破。当夜,乡士大夫蜡书,募敢死士缒城而下,自间道往,请救于代巡孙公。十九日,即蒙复委梁凤提兵应援。而梁凤又复迁延六日,方至昆山县西九里桥。索取军需,声言每名要银五两,乃始进兵。奈此时民穷敛急,本县素乏羡余,不能一时卒办。意不相惬,复退屯兵真义地方。偶与贼遇,勉强一战。贪其辎重,反致大败。火药铳炮,半被卤去。而遗落田野,为村民俞辟等所埋藏者,又不可胜数。设使天不佑民,尽以藉寇,其声势又何如也?是日又复遁入郡城,诳言吾军一至,贼徒尽散,民不被杀,屋不被烧,麦尽刈而苗尽栽矣。一时上官咸谓信然,遂不复以昆山为意。

  贼觇知援绝势孤。二十四日,复以云梯三十余乘,攻东南、东北二门。是时不独燕尾剑棱劲镞,加以佛郎铅锡大铳,一时合发。城中辟易,危急十倍于前,不得不再行请救。而孙公惑于梁凤先入之言,颇有难色。差官张国维,顿首号泣,具道梁凤不才之状;乃益以沂、邳及山西兵三百余人,本府义勇二百人,复遣梁凤统之以行。其答乡士大夫书,则有「兵虽可用,将官懦怯,某再三责以大义,而翁公则有促之不进,为之奈何」等语。愚意其使贪使过,责后效以盖前愆,未可知也。时太仓陶指挥所募款兵适至。又命二守督率并进,意在刻期剿灭。而梁凤逗留如昔,自初七日受檄出师,越四日,尚驻维亭。本县既备糗粮,旋复臭腐。且动以「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为词。虽张公亦莫得而谁何也。贼乘此间,又于初八日聚众四千余人,云梯无数,布列东西城下,百计冲突,伤害甚多。而官民拒守益力,杀死贼徒,数亦相当。至昏时,贼始稍退,复移屯城西林中。盖富室佳园,惜不忍毁,故遂为贼巢耳。

  次蚤,皆负门扇接造飞梁,碾驾冲车,直逼城中,发掘甃石,铁椎扣门,声如雷震。百万生灵,命在顷刻;而人心愈奋,争出死力。用生刍、松脂、麻油,烧毁冲车。更从楼上穿板,灌注灰汤坠击。杀其魁名二大王者,及伙贼数人,贼始退去。是时阖城士女,摇动惊惶,缢溺而死者数人。引领援兵,复不见至。

  初十日夜分,生员龚良相、徐倬、傅继善奋义冒死请兵。十一日黎明,遇梁帅于六市铺西,距县尚三十余里。反复哀恳,而梁凤骄蹇有加。赖张公督促前进,款兵踊跃东向,气雄志烈,不负狼名。梁帅徐徐既至,有司选地扎营。梁凤仍称该地四面阻水,不可遏敌。复退屯九里桥外。款兵孤悬,势难野宿。姑纳城中,待梁并进。府县文牒祈请再三方至。开门延入,欲加慰劳。已先计纵沂兵逸去,为媒孽之地矣。方议出攻,乃又妄申本县按兵不发。于是宪符严责。十五日,张三府督梁凤合兵大举。本县义勇导引款兵,直捣贼窟。血战方酣,而诸兵遥望贼来,即麾奔溃。多自溺水,甲骑铠仗,半为贼有。款兵益进,杀伤贼徒二十余人。而后援不继,致有阵亡挤水之祸。于是更令逃军造为厚款薄沂之谤,欺罔上官,致使是非不明,功过莫辨 【辨 原刻误作「办」,依大全集校改。】

  。假令有司诚有厚薄,亦不过视上官意向。而士卒得以厚薄为去留,则将焉用彼帅哉?其失机误军之罪,恐不可推托于厚薄也。

  仪部王主政,不忍官民罹此荼毒,受此萋菲,挺身冒险,仗义执言,乃至暴没。皆愤愤不平之所致也。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时事如此,可胜叹哉!其原盖始于当道先有款兵,防卫无锡,以厚其故人,而梁凤亦不欲强颜再入昆境,各戾初心,遂相构煽。殊不念昆山之与无锡,均为朝廷根本之地。况上游土崩,下流澜倒,又必然之势也,岂宜有所偏重哉?

  是时我军虽未收全功,而款兵声已詟服贼胆,遂相引去。杀遗民,烧遗屋,数十里烟火不绝者,又四五日,以泄其余愤。盖自四月初七日至五月廿五日,孤城被围凡四十五日。临城攻击,大小三十余战。以不教之民,当日滋之寇,内无张巡、许远之略,外无蚍蜉蚁子之援,城之不陷,皆天也。其六门并攻,被杀男女五百余人,被烧房屋二万余间,被发棺冢计四十余口,是皆就耳目之所睹记者言之。其各乡村落,凡三百五十里,境内房屋,十去八九,男妇十失五六,棺椁三四,有不可胜计而周知者。君门万里,未能遽达;虽密迩当道,岂皆尽得其实哉?互相蒙蔽,以期远罪,贼何幸而民何辜也?彼梁凤若始能不离该境,则贼安敢遽尔深入?中能力战不退,则贼岂敢直捣郡城?终能如期急难,则贼岂敢冲城凿穴?贻昆山之祸者,梁凤也。乃又饰词驾罪,欺天乎?欺人乎?

  更有大可怪者,其款兵先登殁阵,其渰死者,皆缘邳、处二兵争先奔溃,挤入洪流,性不善水,又甲重不能振拔,遂至胥溺,非汨水而被渰者。此情可矜,法所应恤。彼二兵正当正其望风奔溃之罪,以示惩劝。乃今与款兵一体加厚,何其颠倒之甚耶?呜呼!处败军若此,良民无故被杀者,流血成川,积骸如山,又将何以待之哉?

  尝考吾昆自有国以来,未尝被兵燹,有生聚而无教训。故今遭此,皆错愕相顾,束手无策。不得已,为坚壁清野之计。纵贼猖狂,莫之敢抗。其受祸亦独惨于他处。今之急务,莫若广濠堑,造月城,筑弩台,立营寨,集乡兵,时训练,铸火器,备弓弩,积薪米,蓄油烛。其周回近城林木,须斩去里许,以绝埋伏。茔冢有碍城隍者,宜量给地价,为迁葬之费。而十家为甲之法,尤所当严。其男子十五岁以下,凡成丁者,尽令编报,排门粉壁。每甲推长一人,稽其出入。若有面生可疑,虽系商贾,非累年土著,无父兄承传者,亦须根究。庶使内贼不出,外贼不入,而奸宄之徒,无从造衅矣。

  至于抚疲民,蠲逋税,勘荒田,尤时政之大端;而动支官银,又便宜之要术。盖事有常变,有轻重。处常,则仓库为重而武备为轻;处变,则军旅为重而财用为轻。况居官行法,自有大体。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无。所谓公罪者,正今日动支官银以济时艰,而为法受恶之类是也。况既上官文移,则操纵由己,虽不宜冗滥,又何必拘拘常格而自取窘缩哉?且安富之道,周官所先。劝借可暂而不可常,可一而不可再。以有限之大户,而欲应无穷之巨寇,「吾不知所税驾矣?」

  凡此数事,果能断自乃心,豫有成筭;则用足兵强,形势险固,人心坚励,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贼来犯境,便当横出四郊,与之一决。又何必填门塞关,悬悬外援之望,不获其用而反受其害,如今日之冤愤哉?愚忝与守城,与贼来去之日相终始。目击惨毒,所不忍言。姑记其始末,以备他日邑乘之纪录。其它处置,略具备倭议中。有民社之寄者,尚其鉴此衷悃,毋以出位为罪。幸甚,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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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九  赠送序

  送吴纯甫先生会试序

  予为童子时,则知有吴纯甫先生。长而登先生之门,悦而忘其归也。盖世之所谓慷慨魁磊之士,吾必曰先生焉。先生精于学,邃于文,熟于事。少时,为县大夫郡邑长者所推重。当道者往往叹息,期以大用,指日以望。既而摧抑顿挫者几三十年。先生自负瓌伟,不见施设,独喜为人言之。人无贤愚,见者倾倒。自少年学子稍知向方者,必引而进之。士之有志者,亦皆归先生。每从嘉林修竹间,纡衿方履,笑咏相随,殆无虚日。时有质辨,剖析毫发,议论蠭起,羣疑豁如,云披雨霁,天清日明。其于天下之利害,生民之得失,常有隐忧于其间。天子中兴,慨然有志于三代之治。诏书数下,所以修明千百年之废典者不一事,悉先生之所尝言者。故与先生游者,皆去为显官。先生独为诸生,揖让进退自若也。

  嘉靖辛卯,先生始发解。于是将上礼部。服王官有日矣。皆喜先生之遇,而又惜其晚也。然君子之论不施于早晚之间,而施于遇不遇之际。不以徒遇之为喜,而以得所遇之为乐。予惟国家以科目收天下之士,名臣将相,接踵而兴。豪杰之士,莫不自见于其间。而比年以来,士风渐以不振。夫卓然不为流俗所移者,要不可谓无人也。自余奔走富贵,行尽如驰,莫能为朝廷出分毫之力。冠带褎然,舆马赫奕,自喻得意。内以侵渔其乡里,外以芟夷其人民。一为官守,日夜孜孜,惟恐囊橐之不厚,迁转之不亟,交结承奉之不至。书问繁于吏牒,馈送急于官赋,拜谒勤于职守。其党又相为引重,曰:彼名进士也。故虽荦然肆其恣睢之心,监察之吏,冠盖相望。莫能问也。居无几何,升擢又至矣。其始羸然一书生耳,才释褐而百物之资可立具,此何从而得之哉?亦独不念朝廷取之者何如,用之者何如,爵禄宠锡之者何如也。岂其平居无恳恻之意欤?将富贵之地,使人易眩,失其守欤?世之所倚重者尽赖此辈,而如是弥望,君子盖以为世道无穷之虑焉。

  初,先生与余论天下事,予未尝不竦然,又默然有感也。以为在位者皆以此为心,则天下可以无事。然而先生不遇也。今先生遇矣,得一人于千百之中,不可谓无获也;障流波于奔溃之日,不可谓无力也。以其向所言者而从事焉,则犹饥渴而饮食之也。夫趋俗之士师师,持正之士谔谔。夫谔谔非幸也,然天下之事,彼不为而此为之,倡者一人,随者十人,则固当有声气之同者。若是而相与持天下之势,君子又以为世道无穷之幸焉。故予谓先生不谓之晚,而如先生乃可谓之真遇也。若彼碌碌者徒,虽襁褓而朱紫,日唯诺于殿廷,吾不谓之遇也。因书以为别。 【按辛卯为嘉靖十年,府君时年二十有六耳,文章议论已如此。】    送夹江张先生序

  昔者天下初定,士之一材一艺,咸思所以奋起树立,以自见于世。而上之所以甄别进退,激扬风励之者靡不至。天下之小官,其名尝达于天子之庭。朝而为善,夕以闻于朝,而旌擢之命加焉;夕而为恶,朝以闻于朝,而诛削之令加焉。故怀不肖之心者,惧而不得逞;有一命之寄者,皆以自爱而不轻弃其身。夫是以能鼓舞变化一世之人材,而贤者恒自下僚崛起,卓然为天下之望;搨冗无能之徒,终身沉沦而不敢有分外之思。

  承平既久,士无贤不肖,率以资叙。交驰横骛,布列天下之要位,以行其恣睢之意。穷阎之民,愁苦吁告;而扳援凭借,巧文掩护,时得忠勤之褒。至于仁人志士,不幸偃蹇于卑服,竭力以行其所志,而蒙其恩者交口赞颂,上之人犹掩耳弗闻,而独以其意制轻重于其间。公论在于下而上弗知,有识之士所以掩郁丧气而长叹也。

  吾师夹江张先生,司邑之教。宽和乐易,不设防畛,而介然之操,不为势利之所沮屈。周知士之所急,时以从容数语,洞析其情。而先生之爱士,与士之爱先生,不啻如家人父子。邑之人自荐绅先生,下至于市井之童稚,皆知其贤。乃者有同州之命,莫不咨嗟叹息,为之徧访士大夫之宦【宦 原刻作「穴臣」,依大全集校改。】

  游长安者,知其风土之不逮吾吴中,而以为忧。又以为先生之贤,宜得显擢,使出于格例之外;而顾复奔走于常调,是所以益抱无涯之恨,而伤公论之未明也。夫天下之官,上自公卿,下至于州县之吏,其等级不知者几。而数之至于学官,此岂有意知其可否而黜涉进退之者?然则又乌能知吾邑人之情之如此也哉?

  予为弟子员,事先生于学官者四年。见先生再遭子壻之丧,孀女寡妇,年老抚抱幼孙,客居万里之外。先生之官,又世之所谓穷苦寂寞而无聊者,而处之裕如,未尝有愠色。则区区计较于毫毛之间者,非先生之情;独予与邑人之情,不能已者如此也。

  送李廉甫北上序

  西川子与余,同庚也,同业也,又相善也。今秋,予为考官所黜,而西川子以易举为第三人,予盖释己之忧,而为西川子之喜。

  虽然,西川子将仕矣。至京师,天子临轩而策焉;庙堂贤公卿,瞩目以待焉;服官而执事焉。一言之善,一事之得,天下有被其福者;一言之否,一事之失,天下有被其祸者。国家聚天下俊乂,冠冕而禄食之,非以为西川子荣也。西川子今又不若吾徒平日,相与肆意侈志,时有悖缪,口耳出入而已,有利害,将不及于里闬也。予于是释己之忧,而为西川子之忧。

  西川子淳谨和易,与之居,终日无忤。推其心于忠君爱国,油然也。而予惓惓之心,犹有不得已者。西川子既束装矣。予病,不能从祖道;则使人谓之曰:「异日子得赐告而归,予将以旧言验之也。」

  送王汝康会试序

  吴为人材渊薮,文字之盛,甲于天下。其人耻为他业,自髫龀以上,皆能诵习举子应主司之试。居庠校中,有白首不自已者。江以南,其俗尽然。每岁大比,棘围之外林立。京兆裁以解额,隽者百三十五人耳。故虽方州大邑,桓不能三四数。至或连岁无举者,有司以为耻。若吾王子之家,乃岁占其一人。往年,汝钦进士,光州大夫伯仲,相继震耀于闾里,其疏属不论也。斯亦奇矣。初,予与王子居留都下,宾朋环坐,王子每论及试事,辄言文而不言命,以为是举若探诸囊中。予颇怪讶其言,既而服其决也。吾知其进于礼部,亦若是焉耳。

  抑吾闻之:君子不颂人以已然,而誉人以所当得。请言服官之道,可乎?夫道之用散于天下,人与己而已。人不知己,不足以行志;己不知人,不足以及物。痻人以通者,其失则流;固己以私者,其失则傲。故君子有忠恕之术,所以一人己广德意,事上泽下,而达其仁于天下也。自科举之学兴,而学与仕为二事。故以得第为士之终,而以服官为学之始。士无贤不肖,由科目而进者,终其身可以无营,而显荣可立望。士亦曰吾事毕矣。故曰士之终。占毕之事,不可以莅官也;偶俪之词,不可以临民也。士之仕也,犹始入学也。故曰学之始。夫是以不得于预养,而仓卒从其质之所近。其柔者巽懦而不立,而刚者又好愎而自用;佞者淟涊以自谋,而直者矫激而忘物;宽者废弛而自纵,而严者凌谇尽察而无所容:如是而曰古今之变,道之难行,夫岂其然乎?

  君子之仕,以任事,必观其势;以达志,必尽其情;以振法,必归于厚。其刚也似柔,其直也近佞,其严也以为宽也。若是所谓忠恕之术,推而行之,无古今也。夫诵诗三百而可以授之政者,非徒以博物洽闻之故也。盖涵濡于三百篇中,而其气味与之相入,则和平之情见,而慈祥恺悌之政流矣。唐、虞知人之目,教冑之方,思欲得而用之,皆取于是也。是以其气长,而其量宏。畀之以富贵,而吾亦有以受之矣。富贵之于人,其不至不能强;其至不能拒,故有以受之。吾见若百川之注大海而不盈也。王子与予有姻娅之亲,予故不觉其言之复云。

  途县大夫杨侯序

  大夫同安杨侯之宰昆山也,毁斥梵宇,创造书院,进有光等数十人于堂,时加训廸,不以政繁为解。众方相与饬励,趫然有思奋之心,而侯以征书北上。于是诸生恍若有失,相顾慨叹而言曰:「古之善为政者,能合众私以成其公,使为民者乐其教化之实,而士者慕其礼,众能私之,故无不徧也。侯有恺悌之政,平夷静息,民以顺习。顷者患税籍之紊,豪猾缘以飞走,莫诘其端,侯为之按亩出税,搜刔伏匿,深为百年之计,是侯有大赉于民也,而民相与私侯于田亩。侯以学校修废举墬,惟力所及,呈艺较课而上下之,无有所偏爱,是侯于诸生无不至也,而诸生相与私侯于学宫。如吾数十人者之不肖,而侯不鄙夷,甄陶奖诱,深荷知己不倦之意,而吾数十人者,复相与私侯于书院。则侯之行也,独不可以致其私于侯乎?」

  有光曰:「称颂德美,非所以报知己也。欲以一方之故而滞贤者,非所以示广也。愚愿有陈于侯焉。天下之事。不知者不可以言;知之而不当其事者,不可以言;知之而又当其事,可以言矣。东南之民,何其惫也?以蕞尔之地,天下仰给焉。宜有以优恤而宽假之,使展其力,而后无穷之求,或可继也。比者仍岁荒歉,主计者若捧水然,惴惴焉惧者所渗漉。有司之奏报日至,而征督日促。经二大赦,流离转徙之民,日夕引领北望,求活于斗升之粟,而诏书文移,不过蠲远年之逋,非奸民之所侵匿,则官府之所已征者也。民何赖焉?东南地方物产,虽号殷盛,而耗屈已甚,非复曩昔。并海之区,惟赖水利蓄泄,而专官虽设,漫无所省。今民水旱一仰于天。譬之植菓者,必有以栽培灌溉之,而后从而收其实。今则置之硗瘠之地,蔽其雨露,而牧之以牛羊。盖取之惟恐其不至,而残之惟恐其不极,如之何其不困也?今民流而田亩荒芜,处处有之。虽以侯之爱民,支左持右,然掣于前而肘于后,其不能如侯志者多矣。天子兴致太平,制作礼乐,一宫之废,动以万计,有司奉意承命,未尝告乏。而独不肯分毫少捐以与民,为千万年根本之计,何也?昔『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史无可见之事,而独称其荐贾谊者。夫谊以少年书生,混迹穷巷,吴公何以知之?至观其论天下大计,乃知谊之言必有以当吴公者。由此言之,使谊未用,则谊之策,吴公必能言之矣。愚以是私于侯,可乎?」众曰:「然。」遂书之。

  送何氏二子序自周至于今二千年间,先王之教化不复见。赖孔氏之书存,学者世守以为家法,得以治心养性,讲明为天下国家之具。而孔氏之书,更灭学破碎之余,又不复可以得其全。其有足以意推,而较然不惑者,不过什之三四而已。而儒者先后衍说,作为传、注,有功于遗经为甚大。

  然在千载之下,以一人一时之见,岂必其皆不诡于孔氏之旧,而无一言之悖者?世儒果于信传,而不深惟经之本意,至于其不能必合者,则宁屈经以从传,而不肯背传以从经。规规焉守其一说,白首而不得其要者众矣。间有不安于是,则又敢为异论,务胜于前人,其言汪洋恣肆,亦或足以震动一世之人。盖汉儒谓之讲经,而今世谓之讲道。夫能明于圣人之经,斯道明矣,道亦何容讲哉?凡今世之人,多纷纷然异说者,皆起于讲道也。予以为圣人之言,简易明白;去其求异之心,而不纯以儒者之说阂之,必有庶几于所谓什之三四者。

  南陵何氏二子,自芜湖浮江而来,千里而从予于荒野寂寞之滨,予常以是告之,二子未尝不以予言为然也。岁暮,辞予而去。惜二子亦方有事于进士之业,而未暇于予之所云。然二子要为知予,而其志意非苟然者。

  昔杨子云作太玄,以示刘歆。歆号博极羣书,予独怪其无一言论玄之是非,而直以后人覆瓿为忧。顾于歆之意何如耳,后之人奚暇论耶?至雄之弟子侯芭,独知好雄书。予非为雄之学者,而士之知与不知,则千载同此慨也。

  送宋知县序

  宣宗章皇帝时,苏州守臣以吴中赋重,抗疏为民请命。一时虽未及大有恢张,以沛旷荡之恩,而诏书裁减,德意甚美。时又专委重臣,经地物贡,其法至为纤悉。此非乐为是繁碎,亦因土之宜,顺民之性,不得不然也。岁久弊滋,吏胥缘以为奸。议者不深惟立法之意,务为一切以求简便,名曰未尝纷更,而实大变祖宗之旧。众从而和之。以为真得变通之宜,而三吴之民阴受其祸,已数年矣。税籍日以乱,钩校日以密,催科日以急,而逋负日以积,故为吏吴中者,督赋为尤难。

  宋侯之为昆山也,宽不废法,威不病民,承弊坏之余,税办【办 原刻误作「辨」,依大全集校改。】

  而民以和。而侯尤深言旧制之宜复,为书白于大府,大府未能行也。于是侯以征书北上,当为天子近臣,得条上天下事,此可后乎?盖国家仰给东南,以区区一隅,供天下财赋之半。至于今而力竭气尽,已不胜其弊。又重之以纷更,譬如人衰老而服乌喙,其亦难以久矣。夫法之沿也,不可易变;法之变而不善也,不可不复。或谓纷更已定,惧再更之难,岂不大悖哉?

  昆山之东鄙,土瘠而民尤贫。均税以来,困蹶益甚。岁复荐饥,侯加意抚恤,向之逃亡者,鹄形鸟面,争出供役。而于侯之将行,莫不悲哀如失父母。「哿矣富人,哀此茕独。」侯之德政,于是尤着。其父老以予之寓东鄙也,乞文以途之。惜予之不文,无以道父老之意,独述其所闻见,以赞侯之行云。侯,南阳人。时嘉靖二十四年八月也。

  送郡太守历下金侯考绩序【代】

  吴郡为太伯建国。秦置守而属之会稽。迄汉中叶,人物财赋,甲于东南。唐以降,繁盛极矣。今为王畿千里甸服之地。太守比古寰内诸侯,尤号尊重。星纪分野,环以大海,汇以具区。原田沃美,生物鬯遂;水陆之珍,包匦筐篚之贡,纤缟茶纻空方之输,三服官者,不论也。一岁中,漕挽委输,至四百万。乡邑之秀,鸣佩执玉,接武天朝。四方之宾,奉符乘轺,络绎于传舍。名为列郡,隐然一大藩云。是以任是职者,必天下之选。

  金公以济南名儒,奋迹甲科,为材御史。奉使持节,风行闽峤。天子忧悯元元,思维股肱之郡,根本之寄,畴咨在庭,无踰于公,俾以临治焉。岁在壬子,当报政之期。于时清风徐来,騑驾初发,州县属吏,相率祖道于都亭。某周览阊阖之墟,缅怀前政,如韦应物、白居易之风猷远矣。国家稽古为治,妙选良二千石。二百年来,鸿名大德,媲美前古,称于父老之口,代不乏人。然当天下无事,休养滋殖,累世熙洽。吏治宽缓,节目疏略。虽赋役繁重,而触贷之政屡下。是以为郡者得优游其间,慕尚前史循良之治,煦妪覆育,以达其慈爱之心。至于上计述职,得与文学法从,锡晏赋诗,而玺书屡下,用周、汉增秩进律之典焉。

  今承平日久,吏治抏敝。疆场靡宁,诏使旁午。责数年之逋负于俗奢民贫灾殣雕瘵之余,宽之则废上之供,急之则伤民之命。自非识时通变之材,其于上下损益之际,未能调剂之不失其宜也。公于是时镇以宽静,处以弘简,不震不竦,能使上安而下服之,可谓难矣。某常有事郡中,望公进止肃肃。诗曰:「敬慎威仪,维民之则。」又曰:「古训是式,威仪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赋。」公其有焉。

  自惟生长济西,去历不二百里。乡里晚进,仰止德闻,非一日矣。今承乏为吏,得与趋走之末;瞻望德容,每事依以为师法。诚恐此行用汉刺史入为三公之例,留之台省,则何以慰吾吏民之思哉?是以与诸属吏道其所以,而书之以为序。 【此文牧斋先生汰之,今仍存。】

  送郡别驾王侯考绩序

  周官小宰:「以听官府之六计,弊羣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辨 原刻作「辩」,依周礼本文校改。】。」夫善、能、敬、正、法、辨【辨 原刻作「辩」,依周礼本文校改。】

  六者,于吏事可谓尽矣,而必以廉为本。盖非廉不足以弊羣吏之治。是故吏之廉者,非独无伤于民财而已,推其所为,无非利于民者也。吏之贪者,非直伤于民财而已,推其所为,无非害崁民者也。何也?廉吏之所出,不以己私与之,则尽廉让之为也,能痻人之情者也,虽偶有失焉,亦一二而已矣;贪吏之所出,必以己私与之,则尽攘夺之为也,不能痻人之情者也,虽偶有得焉,亦一二而已矣。孔子曰:「天下有道,盗其先变乎?」天下有道,则吏莫肯为不廉,此孔子所以谓之先变者也。

  吴为东南财赋之薮,岁漕之所入,常以一郡当天下之半。地大物阜,号为殷富。往者倭夷自外海转入吴境,仍岁侵扰。天子震怒,数诛易抚臣,调天下兵屯海上,师出逾年无功。民既苦侵暴,又有供亿之扰。吏复乘时以为奸利。盖蛮夷之祸,固本吏治之所致。迨军发繁兴,黠猾拏攫,利端无穷。则吴之子女玉帛,不独填委于沧波浩渺之中,而亦潜输于刀笔筐箧之间矣。自前岁檇李告捷,倭亦不复大至,稍稍向北海以去。民偷得暂息。然海防未撤,警报不止,尚未有息肩之日也。故尝以为欲夷狄【夷狄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之无侵害,在于使民得安其生;欲民之得安其生,在于吏治之良;求吏之良者无他,亦无总于宝货而已。

  天子与二三大臣,重惟东南之寄,慎选牧守,得云中温侯。宣布诏条,振举纲维,威爱并行,百姓喁喁有太平之望。而庐陵王侯,实为之佐。时属邑长吏多缺,计到官以来,在郡之日少,而单车往来,遍历所部。东自濒海,旁缘大江,涉五湖之区。久者经年,近者数月。最久至于昆山。百姓以为非能屈侯以百里之寄,乃复见汉世郡太守刺史行县故事,而加亲且久者也。

  侯为人清廉不扰,真有却金暮夜,饮贪泉而不易之操。是以百姓悦而安之。屈侯于县,本非所望。而人情狃习,反若所当然者。则于其去也,其能不戚戚以悲乎?于是乡进士有光等,饯于江之浒。以为是不能忘者,民之情也;而摛辞以述侯之盛美,吾徒之职也。遂书以序其行。

  送南京虎贲卫经历郑君之任序

  国家更前代枢密之制,以五都督统天下兵,留守四十八卫京军分隶之。而锦衣等上十二卫无所隶属,为环卫之师,天子之亲军也。虎贲盖其一焉。

  虎贲氏自周有之。虎士八百人,掌先后主而趋以卒伍。守闲宫门,从遣征事四方,以为行卫。在汉,则属之光禄勋。与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为八校尉。虎贲中郎将,插两鹖尾,纱縠单衣,虎文锦袴,为武卫之贵选。国家存其旧名,而职掌无所异。自永乐建都,六宫百官,皆迁于北。然皇祖宫寝官司,留于南者如故,而兵卫亦无改焉。依阻长江,控引南北,祖宗之虑远矣。

  承平二百年,不特诸曹职务清简,而禁旅闲静无事。其佐幕之官,日乘马,具名刺相过从,饮酒游山而已。自顷海上之警,江、淮之间,往往骚动。则留守百司,亦有不能一日宴然者,况环卫之重寄乎?

  临安郑君,初佐太湖县。以能治剧,调吾昆山。昆山在海上,当寇冲。君选练民兵,教阅有法,莅事未几,承檄造舟于闽。越岁始还,而京幕之檄又至。盖以上官素知君,故迁转之亟,县人虽惜之,而不能留也。以君之才,往赞戎政,其必有以自见于有事之日者矣。抑定鼎之初,所置十二卫四十八卫,皆天下精兵。皇祖所以仆楚举吴,廓清海甸,收闽、越,取中原,拾宋缀秦,制赵拔燕者:乃今部伍残阙,至无兵可补。其废坏之由,与所以当修复之故,不可不思也。

  诗曰:「丰水东注,维禹之绩。四方攸同,皇王维辟。」又曰:「丰水有芑,武汪岂不仕?诒厥孙谋,以燕翼子。」愿君以为居保厘之任者告焉。

  送太仓守熊侯之任光州序

  昔侬知高反岭南,有众万余人,所过如破竹。吏民皆望风走。天子以谓县官素不设备,而责守吏不以空手捍贼,宜原其情。故一切轻其法,凡失守者,皆夺两官。惟能任属大将,使尽其材能之所宜,卒走智高,岭南以平。

  国家太平日久,东南吴、越之区,山川秀美,物产饶富,民老死不见兵革。吏以期会鞭笞,集赋税而已。不过三年,辄得京朝官以去。故天下士集于吏部,皆指以为乐土。一旦倭奴来海外,凭陵内地,则大江以南之州县,无不骚动。吏非素备,婴城自守,惴惴不能保,当是时朝廷虽有命将,而吏以罪罢去者,时时有之。议者谓宜责守城之事于有土之职,而战胜共武之服,有将帅在也。吏或失守,当如皇佑之诏。

  今熊侯守太仓,太仓东边海上,贼入境即犯之。如是者三年,而城不陷。宜在褒赏之科,而为使者所劾,落职为光州固始县幕官。吴中士大夫,莫不叹惜之。昔岭南之贼敢于攻城,而今海岛之贼,利于掠野,故城之能全者不难。而太仓之城为贼冲,其全为独难。而侯之贤,尤着闻于人。

  侯为人凝然有器度,虽仓卒扰攘之际,能从容以不乱。羽书狎至,而安闲自若。武夫悍卒,见之帖然,不敢出声。此亦才气有过人者,而州民之所恃以为安者也。天下无事,使者乘势作威福,以升黜州县之吏,唯其意之所之,而民之好恶莫恤也。若军兴之际,赏罚注措,一举手摇足之间,而死生存亡于是焉系。而犹以私意行之,不知其何以为心?海上之役,于今三年。百万之师,每战辄衄。原野暴人之骨,川泽流人之血,东前之祸亦惨矣。由其道而不变,吾不知其所穷也?

  方贼之初至,有奸人为间,挟大吏以谋赚城,登高指顾,万目所见。侯先其未发,使人擒之。大吏愧汗,开门夜走。若非侯破散其谋,贼必据太仓城,其祸当不止于今日矣。前年之秋,贼乘西风归岛屿。余党数百人,为官军所围,假息南沙。或以为穷寇宜开其一角,使者不从,檄侯与诸帅固守,迫岁暮,诸帅皆去。侯自度力不能独支,亦解围以归,贼得乘船而远。使者之所以劾侯,以此两事。夫南沙之责,当有所分。若奸人为间,乃侯之所擒,而反谓侯荐其人于大吏。凡所刺举,以好恶变乱失实,类如此。

  于是侯将行。其素所奖拔士州学生张元蒙等来告,谓予素知侯,不可无一言。吾闻侯待罪虎丘寺,日以登临为乐,穷五湖之胜。已而受帅府之檄,使还州募兵。州人父老前后欢呼,如见父母。而侯以罢官临其州之人,自以无愧色。予乃区区若为之自疏者,盖以为吾东南无穷之虑,所不能不致其怨愤之辞,实亦州人之志也。

  赠阳曲王公分守太仓序阳曲王公为郡之三年,迁河南按察司副使,治兵毘陵。寻诏以常、镇旧并苏、松,命公复还理所于太仓。公职任师帅,以文学饰吏治。至是忽寄兵戎之任,而朝野无异议,若其紊然者,常以谓人材之于世,其具有不同。苟以受命效职,不过文书、狱讼、食货、兵戎、河渠之事,其治办往往亦多可观。然此特自秦以来所谓吏事而已。古之所谓大任于天下,要以读书学古,识治务知大体之为先,有非俗吏之所能者。是以不屑于文书、狱讼、食货、兵戎、河渠之事,而可以无所不通。

  公起进士,守河南某州,日与诸生讲论文学。其佐大名亦然。三迁至吾郡,郡号人材渊薮,公奖进人士,孜孜不倦。当兵荒雕瘵之余,能以宽靖无事而治。以此推之,将屯百万之众,可以知其不劳指麾而有余裕矣。海内承平日久,一旦外夷【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内侮,岂武力之未竞?所以治之之道未尽也。

  昔任延为会稽都尉,聘请高行,待以师友之礼。遗功曹春谒修书于龙丘先生,郡中士大夫争往归焉。后为九真、武威,所至立校官,兴儒学,而儌外蛮夷保塞,匈奴、种羗,绝不敢出。儒者之于兵戎,岂异事哉?

  公以壮年,名位日进,身为大吏而问学如诸生,此古大臣宰相之事也。有光无所用于世,未尝敢交州郡,而公特加优礼。虽孤栖江海之间,自以得所向依。自公在郡,岁一再见,已如朝夕见之矣。其在毘陵,岁不一见,如旬日见之矣。常恐一旦远去。而今返驾于吴,盖枯槁沉溺之中,津津然如有生气。以有光之于公如此,凡士之于公可知也。今岁礼部会试,及对大廷,魁天下者皆吴士。公长育作成之效,已见于此。而明堂栋梁之材,公所甄识,犹或有未尽出者。自此将乘运而起,为国家社稷无穷之计,岂区区吏事之所能及哉?

  公提调所贡士王执法,以公之至太仓也,郡士大夫皆往为贺。执法门下弟子,独宜以文字赞述公之盛美。以有光有一日之长,又最知公者,推使言之,而为序云尔。

  送吴郡别驾段侯之京序自东南有倭夷之书,朝廷于额外增设官更,无虑百数。今年抚院奏行裁省,悉送上部。别驾蒲州段侯以海防至,当行。时属县昆山缺令,侯方署其事期年,民便安之而不忍于其去。吾乡之进士二十有四人,按故事有赠行之文,不以有光无似,辱使序之。

  盖天下之所须者,才也。才不足以当其任,与之百里之地,蹐蹐焉常若无所措。其握持胶固,自以为能有所执,而大者往往废弛颓靡而不自知。其明与力仅至于其小者,而敝蹇强戾,不胜其恣睢之习。民何以堪之?盖孔子之门,论为政详矣。取其果与艺与达者,宜若非政之所先。然非是三者,莫能得乎人情也。故尝论牧民者,譬之操舟,使之张则张,使之翕则翕,以能得乎风与水之情也。不然,未有不败者也。

  侯有通敏之才,于赋籍兵琐,一览悉记,狱讼大小,无不立决,而取舍操纵,皆合于情。故自士大夫至闾阎之小民,咸便安之。侯尝令嘉祥矣,又倅淮阴矣。能以治兖者治淮,以治淮者治吴,风土习俗,夫岂尽同?其达乎人情一也。故尝论牧民者,譬之父母之生子,为之择乳母焉。其乳母或以他故去,而邻母代为之乳,犹乳母也。又复为之别求乳母,则过矣。古之守令,有假,有守,有摄。然久之即真也。郡丞常行县事、亦何不可哉?而必选令,此亦法之过也。

  侯,河东儒者。每至庠舍都讲,诸生服其经学。而其门人,多贵显于朝者。先是数年间,昆山令缺,栗侯永禄、任侯环、李侯敏德、王侯如瓒,皆以别驾来署县。惟王侯泰和人,而三公皆上党同县。昆山之人,并称其贤。侯今继之,又贤也。今太守王公,以盛德年少在任。公,阳曲人,而参佐以下大抵皆出山西,一时之盛,非偶然者。盖平阳、蒲坂,先王遗教,其君子有深思焉。岂非吾吴民之福哉?而继侯署县者,别驾周侯,又绛州人也。

  余固惜侯之去,喜昆山之人又得侯同官同地者。夫晋之君子,其施于吾民者远矣。 【昆山本篇首删去九十余字,今从常熟本。又按「兵琐」字,出汉书丙吉传:「使东曹按边长吏,琐科条其人。」张晏曰:「琐,录也。」谓考按兵吏籍也。苏子由文亦有考案边琐之语。兵琐,谓兵籍也。常熟本不得其解,遂改作兵戎,非是。 】

  送阳曲王公参政陕西序

  陕西省治故长安,周、秦、汉、隋、唐之所都。昔人称其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而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虽三河天下之中,王者之所更居,然古今建都之形胜,无逾关中者。太祖高皇帝初定天下,尝幸汴幸洛,将幸关、陕,时以扩廓帖木儿、李思齐、张思道之乱,戎马蹂践,所过皆空城,千里无行迹,而金陵庙祏已定,遂为帝都,亦其时与势不得不然也。

  永乐北迁,而万世之业定矣。然以长安为大省,建布政司,则前代行省之官,盖周之师保万民,寄任不轻也。司有使,其贰为参政,即前代之参知政事,宰相之亚也。拊循教化数千里之也,非独汉京兆、冯翊、扶风之任也。

  今天子哀悯元元,作兴吏治,未及三载考绩之期,特行黜陟之典。于是阳曲王公,以按察司副使分司江南,遂晋是官。予素受教于公,辄附于古赠言之义,以赞公之行。

  盖王者以六合为家,其根本在生民,非必其行在所当轸念也。长安浩穰,称为陆海。河山土地,无改于昔。今之蹙耗甚矣。岂非任岳牧者之责乎?昔郑国渠、白渠两渠之饶,衣食京师亿万之口。至唐杜佑,以为大历初所溉田,比于汉减三万八千顷。是时长安尚为京师,而佑言已如此。诚如杜氏计,复此两渠。劝农置官,严修障塞,积谷缮兵,以收漠南之地,汉、唐之盛,岂不庶几哉?昔宋庆历初,是时天下全盛,范文正公请城东京,议者以为迂。其后乃思其言。先朝丘文庄公,亦以幽燕迫近胡虏【胡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而漕河易噎。欲重山后之守,寻前元海运之法。今以关中百二之险,诚使膏坏千里,百姓殷富。而汉、唐河渭之漕,故在于此,以为国家之陪京,此万世之虑也。

  公蚤贵而好学,方有志于经世。而其治吴,宽靖文雅,清廉慈爱,吏民歌思之。余不容以颂述。独以迂愚之说,赞公仰答天子之宠遇云。     送童子鸣序

  越中人多往来吾吴中,以鬻书为业。异时童子鸣从其先人游昆山,尚少也。数年前,舣舟娄江,余过之。子鸣示余以其诗,已能出人。今年复来,吾友周维岳见余,为念其先人相与之旧,谓子鸣旅泊萧然,恨无以恤之者。已而子鸣以诗来,益清俊可诵。然子鸣依依于余,有问学之意,余尤念之。

  尝见元人题其所刻之书云,自科举废而古书稍出,余盖深叹其言。夫今世进士之业滋盛,士不复知有书矣。以不读书而为学,此子路之佞,而孔子之所恶。无怪乎其内不知修己之道,外不知临人之术,纷纷然日竞于荣利,以成流俗,而天下常有乏材之患也。子鸣于书,盖历能诵之。余以是益奇子鸣。夫典籍,天下之神物也。人日与之居,其性灵必有能自开发者。「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书之所聚,当有如金宝之气,如卿云轮囷,覆护其上,被其润者不枯矣。

  庄渠先生尝为余言:广东陈元诚,少未尝识字,一日自感激,取四子书终日拜之,忽能识字。以此知书之神也。非书之能为神也,古人虽亡,而其神者未尝不存。今人虽去古之远,而其神者未尝不与之遇。此书之所以可贵也。虽然,今之学者,直以为土梗已耳。

  送狄承式青田教谕序

  予与承式同举于乡,试于礼部,皆不第。而承式独以禄养为急,徘徊都下。送予出崇文门外,谓当得官浙中,因约余游钱塘西湖,远则在天台、鴈荡之间,欲为东道主人,然又数不果。今年,始得处之青田。青田在万山中,足以读书谈道,优游自适。而浙东学者,近岁浸被阳明之教,为致良知之学。承式为人敦朴敛约,不喜论说,而中有自得者。今为人师,不容默默,亦将出其所有,以考论其同不同何如也。

  浙东道学之盛,盖自宋之季世。何文定公得黄勉斋之传,其后有王会之、金吉父、许益之,世称为婺之四先生。益之弟子为黄晋卿,而宋景濂、王子充,皆出晋卿之门。高皇帝初定健康,青田刘文成公,实与景濂及丽水叶景渊、龙泉章三益四人,首先应聘而至。当是时,居礼贤馆,日与密议。浙东儒者皆在。盖国家兴礼乐,定制度,建学养士科举之法,一出于宋儒。其渊源之所自如此。

  近岁以来,处之科第,至阖郡不见一人。或者遂目为深山荒绝之区。而不知假令县岁贡数十辈,岂尽谓之才贤得人耶?以瓯粤区区二百年,有文成公为帝者师,不可谓之乏人也矣。天下承平日久,士大夫不知兵,一旦边圉有警,束手无策,徒望之勇猛强力之人。如此,则古所谓合射献馘于学宫者,何事耶?文成以书生,当方谷珍起海上,毅然建剿灭之策。佐石抹元师擒殄山寇,卒以保障乡里,挈全城以归兴王之运。其文武大略,且未可以一乡一国之士概之矣。

  承武入公之里,而与其子弟游,能无慨然有感矣乎!夫山川之气,积二百年,当有发者。况以先王之道,六经孔、孟之语训廸之。将见括苍之士,必有文武忠孝出而为国家之用者矣。 【昆山本与抄本同,今从之。常熟刻小异,当是初本。】

  送熊分司之任滇南序

  嘉靖四十一年秋,熊公以河南按察司副使太仓兵备,擢云南布政司右参政。州学生张端复,其先大夫思南守,与公雅善,公尝厚恤其家,且以受知于公久,以州人之怀公也,属余为赠行之序。

  夫官与民。利害相系久矣。其官制简者,其民必静;其官制繁者,其民必扰。而法尝自简而趋于繁。人情非好为自用以訾毁前古,而必以己之所为为是。特出于因循变易,不觉日与古异趋,至其闻古之道,未尝不慨慕而欲追复之也。汉置郡太守,其属有都尉典兵,禁备盗贼,亦时省罢,并职太守。其后颇设刺史监之。或临遣光禄大夫博士,循行天下,然不常有。而郡国寇盗,所遣大将亦绝少。今制州郡之上,命使日增,以故职司不能有所展。往往监临无虑数人。皆不过代郡行事而已。江南为畿辅,近年以来,复以省司来制内部,非祖宗之旧,盖权时之宜云。

  公初以进士守太仓,适有倭夷之寇,廷议以公宽仁直谅,远迩畏爱,可当东南之寄。稍迁郡丞,遂以按察司临制诸郡。议者以为官制虽变古,而公以一人历数官,皆民事兵马之职,而终始不离太仓之境。如汉加魏尚为云中太守,龚舍为泰山,祝良为九真,而张乔为交趾刺史之比。自公居官任职,岛夷不再侵,濒海清宴。此前代刺史郡守之明效也。于是公在吴十有二年,始有滇南之擢吴。吴民咨嗟,以不能复留为恨。余意庙堂以公资望既高,姑藉此以为召入内台之地,即滇南不可久矣。抑今制常以部院大臣循行天下。吴民望公再驾,如往时周文襄、夏忠靖二公,吾知滇之民,不能与吾吴民争公也。

  今天子二三大臣维新庶政,必因民所宜。虽官制不必尽合于古,而如前日之任公者,可谓得古之遗意矣。滇南虽去京万里,而公楚人也,自巴、黔以西,无隔滇道者。今其地风土清淑,四时景候如春。而花草妍丽,中州无有。百姓安乐,叶榆、西洱之间,无犬吠之警。直卧以治之而己矣。诗曰:「君子来朝,何钖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衣公及黼。」又曰:「乐只君子,福禄膍之,优哉游哉,亦是戾矣。」余日以望于公焉。【旧刻删篇首七十四字,今从抄本补之。】

  送计博士序

  昔者先王以道术教天下。自周之盛时,诗、书、礼、乐以造士,盖其来已久。而后孔子修而明之。所谓「博学于文」者,博此而已。博而「约之以礼」,所谓「一以贯之」者也,孔子平日教人以讲学者,非能舍乎是,而别求所谓道也。其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可谓彬彬乎其盛矣。孔子既没,各以其所能教诸侯之国,世主亦知崇尚之。盖于是时始有博士之官。

  遭秦灭学,其官犹不废。汉得以因之。武帝表章六经,置五经博士。其后世加增广,迄于东都,遂有十四博士,太常总领之。当其盛时,石渠、白虎之会,天子亲制临决焉。盖秦、汉之际,六学殆几于绝,然犹仅存而复着。天之于斯文,若有阴翊于其间,而国家运祚,亦赖之以维持,其所关系岂小哉?

  汉以后数百年间,朝廷之官,世有变更,而唯博士独常置。贾、马、王、郑之学,大行于魏、晋之后,而梁之皇甫偘、褚仲都,周之熊安生、沉重,陈之沈文阿、周弘正、张讥,隋之何妥、二刘,皆以博士名当世。至贞观正义之行,则前代诸家不复兼存,而其说始归于一。学者徒诵习之以希世,而唐之儒林衰矣。

  宋之大儒,始著书明孔、孟之绝学,以辅翼遗经。至于今,颁之学官,定为取士之格,可谓道德一而风俗同矣。然自太学以至郡县学,学者徒攻为应试之文,而无讲诵之功。夫古今取士之涂,未有如今之世专为一科者也。苟徒以应试之文,而未能明其所以然,吾恐国家之于士,其用之者甚重,而养之教之者犹未具也。夫苟习为应试之文,而徒以博一日之富贵,士之所以自为者亦轻矣。知其所以讲诵而求自得之,则虽孔子之教,不出乎此。夫天下学者,欲明道德性命之精微,亦未有舍六艺而可以空言讲论者也。

  柳州计君之来教昆山,以宽仁化导学者。未一年,用高第入为国子博士。余叹计君之 贤,庶乎有志于举博士之职者,为序以赠之。     送蒋助教序

  全州蒋先生教昆山六年,入为国子助教。昆山之学者四百余人,从两先生祖道郭门外,而请予为文序之。

  国家文治熙洽,宇内万里,士无遐迩,皆通□六学,彬彬然出为王国之用。故先生来自岭表,司教圻甸,今又进陟天子之成均,以其教于一邑者推之天下可知矣。

  古者十五入大学,学先圣礼乐,而知朝廷君臣之礼。其有秀异者,移乡学于庠序。庠序之秀异者,移国学于少学。诸侯岁贡少学之□者于天子,学于大学,曰造士,而后爵命焉。今州县之贡举,近古递升之法矣。而太学之官属,亦取郡邑博士之高第,夫岂亦因其意而为之欤?三代教养之制,不可复详。而遗□之存者,犹可以知其一二。自宋之大儒,以戴记所载大学篇,为古大学教人之法。其说以古之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始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而后天下平。其为□致之论,条理甚析。而近世之说,乃又有不然者。夫学于太学而不知其所以为教,则所以为治国平天下者,果何道也?天下之士,方讙然以争矣,至以前之所为说者以应有司之□,而以其所自为说者为私门传授之奥旨,而有司者无与焉,岂不悖于建学立官之意哉?今世贡举之格,要以为一定之说,徒习其辞而已。苟求其意,则六经圣人之言,有非一人之说所能定者矣。汉之儒者,号为专门。至于都授大会,异同纷纷,务求其是,而不主一偏,故有石渠、白虎之论。是乃所以一道德而同风俗也。

  天子宪天稽古,数十年来,郊丘、宗庙、明堂之礼,多所裁定,而车驾亲御太学者再矣。而予独疑今之六馆之条格,犹牵于选愞之议。而月书季考,非所以作成天下之人材,以仰体天子所以崇化厉贤之意,而徒得猥琐流俗之徒习其辞者,以应有司之格焉;非所以兴四方太平之原,制礼作乐,镇抚四夷【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之具也。予,太学弟子也。故于先生之行,而私以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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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  赠送序

  送同年李观甫之任江浦序

  凡进士,同年相善,而同门尤加善焉。同门者,主司分经考校,同为一人之所取者。既于主司有师生之分谊,视他同年,会聚尤数。亦时以德业相考,而知其志意之所极。如吾李君者,恂恂焉,可以知其器识之远大矣。于是受命为江浦令。故事,同门外补,其留京及未选者,例当分撰文字以途之。而予得李君。夫为文以送行者,必有芬芳之辞,余固拙者之尤,且不能为世俗之语,而于情终不能自已,乃遂勉为之。

  唯江浦为京县,然在大江以西。故时,六合隶于淮阳,高皇帝定鼎,特以六合分为江浦,以为两县,而属之京兆。盖以畿辅重地,不当为一衣带水所隔。而凡为其令与其民者,朝夕有事京兆,渡江以为常。余尝北上出龙江关渡,经行其县。县朴陋,不类江以南。然自此而西北行,至滁州,涉清流关,为建康要道。而神州赤县,其地固不为轻矣。

  独以君之才,宜得望剧,顾屈就于此。盖今选人之法,有与之难地以观其才,亦有以其地之难而择才之优者以畀之。则今江浦之命以及君者,岂不谓荒莱之土之所当垦治欤?雕瘵之民之所当妪拊欤?京辅之邑之所当封固欤?夫今天下,所在独患民贫而上不之恤,财力大屈而敛之不已。能知所以生之之道,与其取之之方,虽俭陋之邦,亦足以收富庶之效。

  如江浦者,尤宜休养生息之者也。当天下初定之时,尝徙民屯种和州等田矣,又数赐民田租矣,其意未尝不在壮畿辅以重根本也。顾今天下县邑疲病,何独江浦?即江以南,号为天下膏腴,今亦近贫瘠矣。又将数年,殆不可为。此今日守令者之责也。李君勉之。吾见三年报政,以治行征为天下最者,其在君矣。

  送同年丁聘之之任平湖序

  进士同榜者,其始数百人常相聚。自春官进于冢宰,而后分送诸曹,各随所隶以去,谓之办事。今年赐第者,三百九十有四人。既分曹,则余所同工部办事者四十有六人。而五人者,选入史馆。今夏首选,凡若干人皆得外补。夫同年而又同部,宜日相聚,以观其德业。然每晨入部,升堂祇揖而退,卒无所事事。而当选者,亡何又各得官以去。是所谓同榜者,亦若率相值而已。此余于诸同年,未尝不叹其相聚之难也。是选也,龙阳丁君得嘉兴之平湖。故事,同部送行,余次当为序,故余道其于同年之情如此。

  嘉兴本古会稽吴郡之地,唐时犹隶苏州为县。其后乃割于吴,然风土民俗犹一也。余故吴人,敢以其所知者告之。凡今之选为令吴中者,人之忧之,未尝不以赋税之难。夫以天下财赋,悉在东南,欲其办集,诚难矣。田租之入,率数十倍于天下,然父子祖孙二百年来以为当然,固无望其减,而独畏其日加也。历三纪以来,民间未尝放赦,而水旱之灾,蠲贷之令亦少矣。又经岛夷焚剽之后,海上之戍不彻,而加编海防,岁增月益,江、淮以南,益骚然矣。军府之干没,动数百万。此皆生民之膏脂也。凡为大吏,其势与民日远,一切以趋办为能。民之疾苦,非有关于其心也。若为令者,则民皆吾之赤子,朝夕见之。亦何忍使之逮系鞭笞,流离殭仆而不之恤也?夫额供之数,固民之所乐输者。其它水旱流冗,荒莱奸蠹之所积逋,与今权宜一切之征求,谓宜有调停委曲于其间,此令宰之所宜留意者也。

  余历观前政,有不以催科为事,而事亦未尝不办集,往往为大官以去者。而其急于催科者,其功名反或不逮。然则独以催科为东南之吏告者,其流祸于生民多矣。传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庄子论解牛曰:「彼节者有间,而刀刃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有余地矣。」夫如是,天下事夫何忧其难!余固为吾丁君告,亦并以为诸同年之吏于东南者告也。

  送同年光子英之任真定序

  余读史,观项羽救赵:诸侯兵军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韩信以兵数万东下井陉,建大将旗鼓,鼓行出井陉口,与赵大战,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楚威振天下。及汉破楚垓下,以得淮阴侯,而淮阴之功始此,皆在今真定之境。尝欲一至观其战处,而不可得。

  真定本古中山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北略地,其事固已伟矣。典午之南,刘、石、慕容、苻秦继起燕、赵,而慕容道明建国都于此,固亦一代之雄也。唐自大历、贞元以后,强藩不制,而成德一军,尤为骁悍。天下视河北若回鹘、吐蕃然。盖不为王土者百年。宋因石晋,失山后诸州,则真定遂与契丹为境。其后金人陷两河,二路寻亦不守,而国事不可为矣。

  国家今为畿辅重地,而太平二百年,议者以为其悲歌慷慨之习已大变于古,而不知燕、赵之人出于其性然者。独以朝廷威灵,有所俛首畏伏,而终不能以帖然也。盖古所谓骁悍不可制者,其平时未尝不俛首畏伏,及其一且激于其所不可忍,而骄悍之性乃得而见耳。

  夫以中山之地,为古豪杰力战之区,而奸雄窃据之所都。唐失河北,势日陵夷。宋没两路,国遂南渡。况今翼卫神原,为万世帝王之业,比古京兆、冯翊、扶风之地,非得良有司拊循教化,无以使之安土乐业,而壮国家之藩卫也。今使驿之所出,兵调之所加,坐派日增,民生蹙耗甚矣。而议者徒思重三关之戍守,烦边徼之供亿,谓燕、赵之民荏弱屏息而可怵者,亦未之思也。栾城韩山童之事,可以鉴矣。今制,推府佐郡治狱,然常为监御史之所委寄;而监御史实能制一方之命。余以是为光君告焉。君与余,同年进士,今选为真定府推官者也。奥学通才,为人聪朋仁恕,犴狱之事,余无足以为君赘矣。

  送同年孟与时之任成都序

  安定孟与时,与余同年进士,而以余年差长,常兄事之。余好古文辞,然不与世之为古文者合,与时独心推让之,出于其意诚然也。与时以选为成都推官,余亦为令越中,将别,无以为与时赠者。惟推府为郡司理,儒者能道,前世论刑之说详矣。余读尚书古文:「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此今世所用孔氏书语也。而伏生今文以恤为证,汉儒传之。而太史公本纪云:「惟刑之静哉。」静即谧也。自古论刑取其要,未有静之一言为至。此真圣人之语,余以是为与时告焉。

  余生吴中,独以应试经行齐、鲁、燕、赵之郊,尝慕游西北,顾无繇而至。与时自安定往来长安中,又从太行山以来京师,今又官蜀中,行邛崃九折坂,览剑阁、石门之胜,岂不亦壮哉!昔王介甫初仕大名为司理,而韩魏公为守。尝告以「君年少,当读书,不宜专以吏事。」而介甫实未尝不读书也。以此恨韩公为不知己,而韩公之意则美矣。故余于与时,尤望于吏治之暇,无忘学古之功。

  孔子曰:「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往时张文隐公尝为余言,今时人材,惟赵孟静在史馆难得。嘉靖二十九年,虏 【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骑薄都城。公卿会内廷,赵先生独申大议,至廷骂阿党,风节凛燃,有汲长孺所不及者。京师人至今能道之。赵先生,成都人也。余故为文隐公所知,而赵先生以是亦知余。顾无繇一见之。士之相知,岂在于见不见哉?然余怀之久矣。而羡与时之获见先生也。而又以喜与时之得师也。

  送王子敬之任建宁序

  余始五六岁,即知有紫阳先生,而能读其书。迨长,习进士业,于朱氏之书,颇能精诵之。然时虚心反复于圣人之本旨,则于当时之论,亦未必一一符合,而或时有过于离析附会者。然其大义,固不谬于圣人矣。其于金溪,往来论辩,终不能有同。后之学者,分门异户,自此而始。顾二先生一时所争,亦在于言语文字之间。而根本节目之大,未尝不同也。

  朱子既没,其言大行于世,而世主方主张之。自九儒从祀,天下以为正学之源流,而国家取士,稍因前代,遂以其书立之学官,莫有异议。而近世一二君子,乃起而争自为说,创为独得之见。天下学者,相与立为标帜,号为讲道,而同时海内鼎立,迄不相下。余姚之说尤盛。中间暂息,而复大昌。其为之倡者,固聪明绝世之姿,其中亦必独有所见。而至于为其徒者,则皆倡一而和十,剿其成言,而莫知其所以然。独以先有当世贵显高名者为之宗,自足以鼓舞气势,相与踊跃于其间。此则一时士习好名高,而不知求其本心为「遯世不见知而不悔」之学,则流风之弊也。

  夫孔氏之门,学者所为终身孜孜不怠者,求仁而已。其后子思为尊德性、道问学之说,而高明、广大、精微、中庸、新、故之目,皆示学者为仁之功,欲其全体不偏;语意如皋陶所称直温宽栗之类也。独用揭此以立门户,谓之讲学,朱、陆之辩,固已启后世之纷纷矣。至孟子所谓良知、良能者,特言孩提之童自然之知能。如此,即孟子之言性善已尽之;又何必偏揭良知以为标的耶?今世不求博学、审问、慎思、明辨 【辨 原刻作「辩」,依礼记校改。】、笃行之实,而嚣然以求名于天下。聚徒数千人,谓之讲学,以为名高,岂非庄子所谓「圣贤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者也?夫今欲以讲学求胜朱子,而朱子平生立心行事,与其在朝居官,无不可与天地对者。讲学之徒,考其行事,果能有及于朱子万分之一否也?奈何欲以区区空言胜之!

  余友王子敬举进士,得建宁推官。余固慕游朱子之乡而未获者,忻忻然愿从之而不可得。因告之以凡为吏,取法于朱子足矣。间谒紫阳之祠,以瓣香为余默致其祝。俾先生有神,知数百载之后,亦有余之自信不惑者也。 【此文系昆山刻本。常熟本另是一篇。盖既作论道之文,临饯别时,又叙情款耳。今并存于后。】

  送王子敬还吴奉母之建宁序嘉靖乙丑,吾昆山之士,试南宫得荐者四人。余与王子敬、陈敬甫皆赐第,而王明德请告以去。余为都水试吏,与敬甫同待选。而子敬先有建宁之命,便道还家,迎太夫人之任。敬甫当得内署,而余官内外未定,然留京师已半载。忽当秋候,凉风萧飒,起视中庭明月,悄然不寐。余与敬甫同有思家之感,羡子敬之早还也。昔潘安仁作闲居赋,以太夫人在堂,不能违膝下而远从役。意以为官者妨于养也。今子敬荣还,又得侍养,人子遂志,无如此者。

  初,子敬辞太夫人,尝奉教不欲其在北。云:「吾少生长京师,北地风土,尚能识之。汝即官南方,吾虽老,当从汝行。」而子敬果得今官。又子敬之舅雍里公持宪八闽,尝为女兄道粤中山水之胜,太大人所熟闻。今遂南行之志,将倘佯武夷山水之间,不减安仁版舆轻轩之奉也。汉隽曼倩为京兆尹,每行县录囚徒还,其母辄问所平反几何?其子多有所平反,母喜笑,为饮食言语异于他时;亡所出,即怒,为之不食。故隽京兆为吏,严而不残。子敬之幸太夫人、以孝道率先闽人。而其治狱,内奉慈训,必能不愧古人。而太夫人亦将远与隽母流芳名于百世矣。

  子敬之行,敬甫与余出饯崇文门,别而为书此。是岁八月朔日也。

  送张子忠之任南昌序

  张子忠之令南昌也,孙子奇、赵元和与凡同事于礼部者二十有六人,于其将行,相与饯之,而属序于予。凡序之为,处者送行者之词也。予又辱与子忠善,因不敢辞。

  盖昔夫子与其门人论政,载于论语之书甚详。虽其为言不一,然皆为政之道。而于为政之事,未尝及之。而求其一言以尽之者,曰「君子学道则爱人」而已。今世之所患,不知道而不能爱人。夫不知道而不能爱人,其为嵬琐恣睢之徒,固不足言;至其有所树立,号为能吏者,不过徒事声迹之间。一时赫然烨然,众人以为美,而天下之元气日以耗,而有不自知者。世亦何赖于此?故学道而能爱人,不当复论其水土之风气,与夫时之变化,而无所不可。辟之水,能流而已;至于为澭,为濋,为澜,为波,为潜,为浒,为沱,为洵,为沙,为濆,为汧,为汜,为沦,为泾,惟其流之所至,不能预期也。君子能为道而已。至于为栗,为立,为恭,为敬,为毅,为温,为廉,为塞,为义,为平康正直,为强弗友之刚克,为燮友之柔克,为沉潜之刚克,为高明之柔克,惟其道之所至,不能预期也。夫非特令于杨、粤之间宜也;令于齐、鲁、燕、赵、秦、晋之间,亦宜也。虽至于入为九卿,为天子之宰相,宜也。

  今南昌,三司治所。大吏镇压于其上,可以抗而或有所当承;可以随,而或有所当执;且又独无所以感动讽谕之乎?士大夫登朝着,与其居于乡者,继踵接武。裁以法,逆于情;通以情,骫于法。又独无至公大义,且于道德之重者,不可隆南州高士之礼乎?其民好讦以讼,惩其狡猾矣,独不可使吏治蒸蒸不至于奸乎?财赋不若吾吴之繁重,而上供之不可废,搜其隐匿矣,独不可恤其灾害而蠲以与民乎?地介江、湖,盗贼多有,歼其魁杰矣;又独不可使闻教令而解散,安土乐业,如渤海之政乎?

  昔太祖高皇帝建都金陵,与伪汉争天下,诸将血战,坚守豫章以挫其锋,迄成底定之功。今忠臣庙在焉。然二百年来,强藩不轨,蛮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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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窃发,江、湖之盗,无处不有。而议者以今日三陲多警,唯江右晏然。以是为子忠喜,是犹以剧易利害言也。吾所言者,道而已矣。

  吾闻安成有邹祭酒,吉水有罗谕德,方居深山,讲明圣贤之学。子忠试往而质之,必以吾言为然也。 【昆山刻本,篇首作序之由三【三 依本文当为「六」。】十三字皆削去,篇中遂无照应。今从常熟本。 】

  送陈子达之任元城序

  陈氏在吾昆山,家世以科名显。子达前年试南宫不第,欲就选。时有传权贵人语,以某地某官相许者。子达曰:「吾可以贿而求仕耶?即往而责偿于其民,可耶?」遂拂衣以归。今年试南宫,以一字失格,不得终试。遂复就选。适铨部政清,请谒不行。或有以中人为地者,率置之蛮徼荒远之区。天下士集京师,皆以为朝廷清明,太平可望。而子达得为县大名之元城。

  元城赋轻人朴。虽在三河之间,于今畿辅地独僻远。仕宦者得此以为清高。子达因其土俗而无挠之,易以为治。而余以为今之为令之难,非虽于其官,而难于其为其官之上者。自昔置令。以百里付之。故譬之为人牧牛羊,为之善其牢刍,择其水草,时其絼放,而主人不问,观其牛羊之羸茁而已矣。今以一令而大吏数十人制于其上,牛羊之羸茁不问也,牢刍水草絼放之事。不使之为也。而烦为之使,苛为之责,欲左而掣之使右,欲右而掣之使左。以牧一人,而何其主十人,而主人各以其意喜怒之。凡吏之勤苦焦劳,日夜以承迎其上,无余事也。故曰:令之难非难于其官,而难于其为其官之上者。

  今天子委任元辅,作新吏治,而子达方有志于为民。而为其官之上者,庶几或少变前之为者,使之得尽其为牧之事。余于子达之行,有望焉,且以告其为其官之上者也。 【按絼,与纼同。丈忍反,牛系也。周礼:「封人置絼。」注:「着牛鼻,所以牵牛者。」常熟本误删此句。】

  送毛君文高之任元城序先王建官,必有牧监、参伍、殷辅、长两、正贰。而上大夫受县,县邑之长,曰尹,曰公,曰大大,其重古矣。盖亦必有参伍、两贰之属也。至汉,仍秦制为郡县,县万户以上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减万户为长,秩五百石至三百石。皆有丞、尉,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为长吏。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吏之秩,是为少吏。是知令、丞、尉皆长吏也。夫令为天子亲民所为临轩顾问者,墨绶进贤两梁冠,其选即为州牧刺史。丞为其佐,亦不轻矣。今制重内,故令轻;令轻,则丞轻矣。而令又往往恣睢傲诞,自轻其丞者,何也?凡县之事,丞理其繁,而令得以简;丞效其劳,而令得以逸。令过,丞规之;令不及,丞辅之。则令之于丞,其可轻也?

  予友陈子达,受命为大名之元城,余三月矣。而皖城毛君文高,今往为其丞。子达刚直不阿,遇事发愤,而毛君为人谨厚,往以佐之,必和而能济也。元城之民,其有赖乎!余观郡乘,自古游宦魏郡,知名者不少。其在元城,乐广以令,李若水以尉;仇览,蒲乡一亭长耳,而汉史传之。毛君其亦可自轻其官也哉?

  君之先人,乐善好施。晚岁无子,尝捐赀修其县之崇惠观。其上梁之日,县令亲为酹酒于三清像前,曰:「毛某善士,今喜舍鼎新此观,愿天予之四子。」先予之名,曰梁,曰栋,曰材,日柱。后果生四子,命以其所命名,其事颇异。梁者,即文高也。信知古称祷于神而生者,良有之。今毛氏之后世,尚当有人。而毛君之为丞,生有神符,其必有异政。岂可轻也哉?

  送南驾部吴君考绩北上序

  驾部吴君之先宪副公,与吾郡陆生鸣銮之先大夫,同在严郡,有寮寀之旧。陆生是以得从君游。君将以考绩北上,陆生为君请赠行之辞,且致君之意甚勤。余固鄙野之人,又不闲于世俗之文,其何以辱命?然闻君之高谊久矣,况其情之惓惓,乌得无言已乎?

  国家自永乐迁都,两京并建,如古镐、洛之制。百司庶府之在南者,悉仍其旧,而稍省其员额。兵部尚书预掌留钥,寄任特隆。而车驾清吏司,得以拣选上十二卫之骁勇,翊卫皇宫,盖古光禄勋之职。领五营七署之事,所以佐大司马;寓兵机于环卫之间,非特掌舆辇车乘,邮驿厩牧而已。高皇帝以兵定天下,敛百万之师于神京,国家晏然有泰山之安,于今且二百年。

  迩者营卒羣噪,极其猖狂,几如元魏神策、虎贲、羽林之祸。朝廷纪纲,所系不小矣。夫兵,众之所聚,统驭者或不能知其情。人之情不能知,其蓄之之久,则愤憾而思有所一出,此固其势然者。于是欲求其情而加慰劳之,彼方自以为得,而安于自恣。如是,则向之所谓情,不生于情,而将生于习。彼以其一旦愤憾之气而狃之以为习,国家可一日恃之以为安哉?异时辽阳之师尝嚣矣,抚之而后安;云中之师又嚣矣,抚之而后安;此边疆之患,四肢之虞也。今京辇腹心之也,惴惴如此。然又乌知不以异时之事无所惩,而效之也?如使又无所惩而效之,则吾未知其所止也!

  天下之变,无不起于微。唐中叶始于平卢一军之乱,当时不折其芽萌,酿成至于五代一百六十年不可除之痼疾。武宗时,泽潞擅命,李德裕请讨之。而横水戍兵叛入太原,奉杨弁主留事。议者颇言兵皆可罢,德裕遽趣王逢起榆社军,斩弁献首京师,而泽潞亦平。德裕之为相,不尽满人意,而临事有制如此,故能使河北三镇畏胁,而会昌之政,称美于世。盖天下善者能制其机,嬴缩变化,无所不可。独患因循不决,侥于目前之无虞,而制之不出于己,此所以可虑也。

  陆生言君勤敏于吏事,凡监牧、舟舰诸蠹敝,多所厘革。而亲王之国,兼兵工二部之务,沛然有余。予以为此得君之粗者。今兹北上,必能以天下之大机,赞于庙堂矣。余何词以助之哉! 【昆山刻本妄删八十余字,今从常熟本。】

  送周给事兴叔北上序

  今天下之用人,与士之为天下用,与古异者;其求之与为其求者,皆非古之所宜有。盖古之士,上之人知重之也,故士亦有以自重,而不轻于进;今世则自进而己。虽然,有至于今而不可易者,亦常有自重之义存乎其间,而后可以任天下之事。盖孔子、孟子之时,世已莫知尊用其道,而孔、孟固未能忘情于斯世,亦与之相驱驰,而终以不可为而止;则孔子、孟子之所以自重者也。后世学者守其家法,虽至于千百年,未尝变也。孟子之于伊尹、孔子,盖力攻当时好事者诬圣人以成其苟进之私。至于百里奚自鬻,亦深为之辩。孟子以为百里奚之所就小矣,犹不肯自鬻以成其君。夫苟至于自鬻,虽五伯之业,不可为也。由是言之,士之欲托于功名而苟冒以进者,虽自诡以有所成,亦诬矣。

  临安周兴叔,以进土为令江南,入为给事中。时宰慕其名,颇示意旨,欲邀致之门下。兴叔即引疾以去。先皇帝之末年,朝廷方举遗逸。会新天子即位,一时云集阙下,莫不骤致显擢。兴叔宜以时起,以观天子之新政,而方且高卧自若。国家故事,大臣之在告者,非有召不得入。其非三品以上,凡在廷之臣赐告者,皆自赴阙,而后天子命以职。二年冬,兴叔未赴阙也,而除书独下;于是乃应命而出。兴叔可谓得古自重之义矣。

  余官吴兴,往来临安,尝访兴叔于西湖古寺中。读书着文,山深径迂,人迹所不至。临安会城,士大夫皆高尚其道。今兴叔之出,真能自重不苟然者。给事中为谏诤之臣。天子既嘉奖直言,人得以有所建论,每下之公卿大臣,亦不逆其言,每奏辄行。盖遭时圣明,其言之易行如此。

  夫以其言之易行,当思其言之难而后可也。自古如贾谊、陆贽、王吉、崔寔、魏征之徒,其言莫不有关于一代之治体。今天子承统继阼,属世道一变之会。天下治忽之机,与人心风俗之所经,兴叔独居深山中,熟观之久矣。其必有不徒言者,以称朝廷任属之意。

  某自念:方徘徊于进退之涂,未知所裁,何足以赞兴叔之行!顾平生受知最深,而乐 兴叔之道行也,因为序之云。

  送余先生南还序

  太史余先生,以进士第三人入翰林。今年南宫试士,先生受命司考校,所取士三十人,天下以为得人。未几,以官满一考,推封其父母。寻得予告还乡。所取士于先生之南行也,谓宜有文以送之,以齿序,属于余。

  夫大人君子之得位也,观其所施于天下;其未得位也,观其所以养之者而已矣。今之馆阁,其未尝当天下之任也。夫自一命之微,皆有职业。独以为辅相育材之地,于天下之事,一无所萦其思虑,使之虚静纯明,以居其德业,而博考古人之书。自圣人之经,以至于诸子百氏之说,古今治乱之故,无不尽其心,则所以为辅相者具矣。而后一旦畀之位,以当天下之任,无不宜也。此国家所以储馆阁之意也。

  予至京师,见先生与吾郡王太史先生,皆以年少登高第。入则同馆,出则联辔,其气冲然,如有所不足;其貌粥然,如有所不能;汲汲乎思有以进于古人,而不自知其地望名位之祟:可以为大臣宰相之器矣。而吾余先生于其所取士,与之处,未尝不邴邴乎其喜也。引而进之,惟恐其不可及也。所取士于先生之去也,惘惘乎其如有失也;其曰迟先生之来也。夫士以一日之相遇,而定其终身之分。非特主司之求士,欲得其人,而士亦欲得主司之贤以为归。韩吏部称陆相之考文章也甚详,而自幸在选中。以吏部之高视一世。顾亦自附于陆公,以为其门人,可以无愧。予久困于试,而特为先生之所识拔,天下尤以此多先生;其感恩宜倍于寻常。兹不敢具述者,盖为序以送行者,诸君子之意也。

  送顾太仆致政南还序

  士大夫于出处进退之际,常自度于其心。非人之所能知,人亦不得而知之。夫其心有纤毫之不安,不可以一日居也;至其无所不安,虽召公之告老,周公犹谆谆留之。周、召二圣人在位,周公之为召公,犹召公之自为也;何嫌于不去,而必以去为高洁哉?今世论士之去位,徒以高洁而已。岂所以语出处进退之义,而为知道者之所无以议为哉?然使其心有纤毫于其中而去,乃亦其所以为高洁者也。疏广、受二子以年老辞位,汉史具述其事。韩退之又称之,以为送杨少尹序。亦以具见当时之人能知所慕爱二疏者。而二疏之所以去,孟坚不能言也。退之之于杨侯亦然。而曾子固之送周屯田,直以得释于烦且劳以为乐。夫士大夫致身国家,岂独以能自释于烦劳为乐耶?班与韩、曾之文,世皆以为不可及;吾犹以为未能究出处之义,而自度于其心,非为论之精者。

  余与太仆顾公少相知。公之为给事中,放废二十余年。间与之言居官时事,辄笑,未尝自道。及在京师,始叩之。知当时奉使勘蜀事,能为朝廷不别疏骨肉,得大体。其请赦还大礼大狱诸得罪臣,止祷祠,尤时所难言。及起废,四迁至今官。其在寺所建明,多可纪。要之,居其职,必欲以有所为,不异往时为给事少年锋锐之时;亦可以称为得尽其职矣。一旦引年以去,岂不谓之高洁哉?然其志意之所在,不自言者,人亦莫得而测也。

  先是吾吴致仕去者,阳羡万宗伯,而海虞陈奉常,则以病皆告。二公皆知吾者。公还,其以吾文示之,其必有当于其心者。吾所以论士大夫出处进退之际,韩退之、曾子固之所未及也。

  送许子云之任分宜序

  嘉靖癸丑之春,余与子云北上,自句曲入南都。渡江时,北国犹劲,千里积雪。过清流关,马行高山上,相与徘徊四望而叹息。至徐、沛间,水潦方盛,流冗满道。私心恻然,以为得作一令,宁使夫人至于此?而子云为人,宽厚有度,居乡时,人多爱之。行役所至,视顿舍食饮,不自取便利。四方之士,与会逆旅中,饮酒别去,依依有情。予以是识子云之贤。

  盖同行者四人,而子云独登第。明年,得袁州之分宜。议者以分宜为今宰相之乡,求其为令者,咨访数日,得子云于四百人之中。子云所以副其望者亦难矣。古称江、湖之间,山水清远,民俗敦茂,易以为治。不知今与古何如?而独知子云所以居乡与人者。以此心推之为令,无不可也。夫宰相求治其县而已。县治而宰相之望慰矣,外是何求哉?今世民俗吏治,益不如古。尝愿天子与二三大臣,留意郡县,慎择守令,庶几有反朴还淳之渐。

  闻之长老云:往者宪、孝之际,禁网疏阔,吏治烝烝不格奸,盖国家太平之业,比隆于成、康、文、景之世者,莫盛于此时。今之文吏,一切以意穿凿,专求声绩。庶务号为振举,而天下之气亦以索矣。如豪民武断,田税侵匿,所在有之。今则芟夷搜抉,殆无遗力。吏之与民,其情甚狎。今而尊严若神,遇事操切,略无所纵贷。盖昔之为者非矣,而天下之民常安,田常均,而法常行;今之为者是矣,而天下之民常不安,田常不均,而法常不行。此可以思其故也已。

  无察察之政者,有醇醇之德;无赫赫之名者,有冥冥之功。子云之道近之。吾惧其以为居官与平昔异,而稍变易其度,故于其行而勉之。且以为天子之大臣非私一乡,盖举子云以风天下,使天下为吏者,知其意之有所在也。

  送陆嗣孙之任武康序

  昔陆子潜先生在黄门,论奏多所建明;而文章一去吴中靡丽之习,要归于古雅。以余之鄙拙,亟为先生之所称许;顾恨不获一日从之游。而其从子嗣孙,于嘉靖十九年,与余同乡荐,数相从;试于南宫,又数屈于有司,相怜也。

  长洲之陆,文学功业,往往有闻于世。嗣孙号为其家才子弟,宜得显仕而今年以亲老,谒选天曹,出宰湖之武康。太湖浸汇三州,湖州与吾郡皆濒湖,壤界相连,即古会稽一郡之地。武康又其州下邑,僻在湖澳。嗣孙为令于此,不离乡郡,莅治之余,得以奉其尊君泛舟三万六千顷之中:曲限迂岭,寻仙灵之所栖;采芳撷甘,歌舞进觞以为欢,岂不足自适哉?

  夫人之所处。无问其所之,要以贵于能适其意。意苟适,则凡所措置,精神丰采,事无大小,必得所处;其或不然,而徒郁郁以居,何异羁骐骥而槛凤凰也?其能有所为乎?今世仕者,其亲在数千里之外,何以一日安也?嗣孙既得奉其亲,而优游徜徉湖山之间,吾知武康之政,宜有以异于人矣。同年中加嗣孙者盖少,又余之所感而叹者也。

  赠俞宜黄序

  国家于州县之吏,多从布衣诸生选任,寄之以百里之命。未及三载,辄迁去。而课其贤不肖,悉听于监司。凡监司之所奏罢者固不论;至其所荐举,必极其褒美,虽古之龚、黄、卓、鲁无以过。夫龚、黄、卓、鲁,未必一岁而成;则今之荐者,过龚、黄、卓、鲁远矣。然及其迁以去也,其为州县犹故也,而未有称治者。如此,则吏之贤否,果皆其实乎?抑其为名者之多耶?而上亦以名求之而已。其于民果何益也?

  予识宣平俞君,君为抚之宜黄,独其志汲汲于民,而无意于为名,然而名亦归之。至考其实,则惟以平恕为心,而未尝刻核以求一切。宜黄在山中,数毁于兵。君为县草创,而能视如家事。自神祠、学舍、县廨、桥梁之政,无不悉举。凡此皆非今之所以为吏课者,君独汲汲为之,无不办治。至其为政,又持平恕,则今之吏,吾于宜黄推贤矣。虽然,君亦有遇焉。

  夫县之士大夫,为士民之望,其知吾政,尤明于监司。然苟非其人,未有不以私故挠法者。其求于有司者无已也,稍不如其欲,而毁随之矣。宜黄之仕者盖少。而今少司马谭公,独能戢其家而一听于吏之治;其于有司无求也,故无怨焉;且又加敬,而为之延誉。君于是曰:「司马公如此,吾于监司自今无得罪者矣。」至于比县之吏,亦以娼嫉倾排者多,以故毁誉不明,而监司亦无以得其实。吾友蒋子征在临川,与君相爱雅故,推毂之,君以此益得展其志。谷梁子曰:「志行既通,而名誉不着,友之过也。」余以是又仰少司马之盛德,与吾友之贤,非独宜黄之吏治独善于今世云。

  送福建按察司王知事序天下之治,恒系乎人情之达与不达。举目前之近,人之所共知,独蔽乎其上而有不达者;则四海之内,其所隐覆者何限?古者盛治之极,至于鳏寡无盖;况于其人近在于目前者乎?今天下之官,一命皆总于吏部。以数人之耳目,欲周知天下士人之众,则人才不能自达者有矣;其侥冒而莫为之觉,遭诬而莫为之理者,有矣。书曰:王左右,常伯,常任,准人,缀衣,虎贲。「呜呼休兹,知恤鲜哉。」夫常伯、常任、准人,固其重者。至于缀衣、虎贲,亦加知恤,此周之所以盛也。

  太仓王君,以太学高第,选为上林苑录事。九载,升南京光禄署丞。寻有人欲得其处者,亦选为署丞,以逼王君。是时王君先入署已三月,无除目,不受代。其人乃复从吏部得某州同知之檄予王君,乃去。而代者从后媒孽之,以考察当调;王君于是家居久之。以今年赴部,冢宰知王君之冤,业已在调例,乃除为福建按察司知事。知事于州倅,品秩为降。然衣豸衣,自郡守二千石皆与抗礼,于外省为清阶。盖吏部之直王君者如此。

  王君家世科目显贵,为人有才艺。历上林九载,以最,升为太官;三月,以过谪。此人所以为王君不直者也。而天子之大臣,乃能知恤之,可谓不遐遗矣。太仓实吾昆山故境,而王君与余家,世有姻好;今年其从弟一诚,又与予同举进土。用是,书之以宠其行。且以叹今世一命而能自达于上者如此也。

  送北城副兵马指挥使周君序昔余初来京师,见前辈长者,言吾县风俗之厚。时邑之缙绅在列位者,至与大省埒。毛文简公为大宗伯,朱恭靖公、顾文康公,皆在翰苑。然凡同乡之土,自九卿下至六馆学士,与诸从事有秩者,在京师遇有乡邑庆贺,皆联名叙会,不以秩之高庳相别异。盖谓余时之所见,固异于前矣。今数年来,诸公皆已谢世。其居显任为京朝官者,已落落无复往时之盛;而乡曲之谊,亦不能无少衰也。

  今年,余幸登第,同时举者三四人,皆相勉以厚道易风俗。而余友葛秋官诚源,张给事虚江,皆敦尚高谊,于乡曲尤厚。于是周君汉卿,以太学生调北城徼循之寄。诸公皆往为贺,又征余文为送之赴任,而亲友陆小楼亟来请,因为序之。

  君少有美姿,为胶庠之秀。升成均,历事宪台,官长与其同舍皆器之。为人温恭孝友, 又诸公之所敬爱,非特乡曲之私而已。是为序。

  送吴祠部之官留都序

  凡为天下之用,必资乎贤与才。国家之所以孳孳而求之,重禄高位以待之,盖为此。至求其实,乃有不然者。士而果贤与才,必将有以自见,而蕲称其职;尝不得同乎己者,而值其异乎己者,以此天下之真贤与才,未有不罹谗构者也。其大者为辅相卿佐,近者为郎署谏诤献纳之臣,为岳牧州县,果有所负,则必遭颠踬。其所负愈大,则颠踬愈甚。惟不见其贤与才,不求称其职也,混混而已,世必争誉之。其爵愈高,其禄愈重,安行乎顺利之途,而莫或尼之。此自古有志之士出而用世,其忧虞困悴时有之;至于与世无是非,委随狥俗,终其身安享禄位者比比也。

  孝丰吴侯,举进士,司理建宁,召入为祠部,所谓以贤与才自见者,于是有州倅之迁,其在吾州,风厉震跆,炳朗宣耀,威爱行于一州。寻有郡倅之连,威爱又行于一郡。如是其贤与才之可见者,宜乎不能久安于朝也。虽然,今天下治平,庶玫颇号严切,惟独铨部之谪调,犹持大体。侯虽外补,然若吾乡之州若郡,皆畿辅重地,才贤之高选,非古迁人之比。余观唐史。自中朝出为外州,多在岭海绝徼之区。至终其身望还而不可得;其有量移者,皆谓为旷荡之恩。今侯为州郡,一岁中三迁,遂复入郎署。则朝廷之用人宽大,爱惜天下之才贤,其又异于古矣。故尝谓士之用世,不挫抑,不足以见其贤与才;稍挫抑矣,旋复大用,以此知朝廷用贤与才之急也。余于是乐吴侯之升也。

  侯为吴兴右族,再世登朝籍,父兄皆为显官。侯方以盛年,继武而起。居吴不久,而吴人咸怀之。予友潘京兆,与侯之兄宪副君尝为东郡属。侯在太仓,感侯之德,于侯之赴建康也,故邀予为序。

  赠石川先生序昔周成王之时,召公告老。周公留之,曰:「耇【耇 原刻误作「苟」,依尚书及大全集校改。】

  造德不降,我则鸣鸟不闻。」「告君,乃猷裕。我不以后人迷。」又曰:「予惟曰襄我二人。」「其汝克敬德。明我俊民,在让。后人于丕时。」古之大臣,以身系天下之重,虽其老而欲去,而不得遂其去如此。故礼有七十致仕之文,盖精神血气,有所不逮,上之人思休而息之,非弃之也;下之人以其倦而求归,非以为高也。至于不得遂其去,虽其自留,而不以为不洁也。后世君臣之际,岂可言哉?不以其人系天下之重,故弃之而不恤;其人亦无所与于天下之重,故去之以为高。夫是以用之不尽其才,休而息之不待其年,则后世之致仕,与古异矣。

  石川张先生,为通政司参议。九庙灾,大臣得自陈致仕;先生例未得自陈,即上书引去,悠然自放于吴、越山水之间。世之君子称其达,而惜其以不尽之才,当未可以休而息之之年也。乙巳之岁,先生年始六十。有光辱以姻末,称觞堂下。周览壁间之文,多息老之词;窃谓未尽其意,故称古者致仕之义以为言。

  赠给事中刘侯北上序【代作】

  昔孔子之门人,皆辅相天下之姿,而以其才试于大夫之家。盖由其小,可以知其大;施于一方,而天下可推也。故子西言于楚昭王,以为王之辅相、将帅、官尹及使诸侯,无有如颜渊、子路、宰予、子贡者。以孔子据有土壤,而子弟为佐,可以王天下。盖皆常试于其小而知之也。

  后世循吏之名,始自西汉。江都相董仲舒,内史公孙弘、倪宽,皆儒者通于世务,以经术饰吏治,天子器之。仲舒自引去,而弘、宽皆至三公。其后公卿有缺,必选所表郡国守相有治理者,以次用之。至如东京卓茂、刘矩之徒,无不位至三公。即其仁信笃诚,感物行化,真宰相之器也。

  吾同郡刘侯某,举进士,为温之瑞安。自士大夫至于闾巷之小民,无不得其欢心。其所兴革便于民者,有八事之谣。及被召之日,奔走攀号,填溢街巷。温之属县邻界之民,无不至焉。则刘侯岂非古所谓循吏者耶?侯之召也,入为吏科给事中。天子亦将以公卿处之矣。某以为侯之所以治邑者,以之为天下,无所不可也。然天下之人才,亦有宜于小不能其大者,黄霸之治颍川是也。余独以知侯之无所不可,则既亲见而得之矣。

  某为教青田,适侯在瑞安之日,而瑞安至青田,止一舍;尝往来其县,候馆饔饩将馈之礼,无不毕给。而虚己下士,不间于微贱。以某之蹇拙沦落,而待之有加焉。某尝夜辞侯去,游东塔山观海,比明登山,则道士已出迓,饩馈皆具矣。瑞安之学官,以公罪当输金,力未能偿,因某以为言。侯云:前二日已为代输报监司,而学官盖未知也。晋史称麻思还冀州,请于王猛。猛曰:「束装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出关,郡县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无留事。至于纤悉,莫不皆然。猛所以为霸王之器以此。某以是知侯之才,拟之古人,可以无愧。

  嘉靖三十七年春,侯请告还家,某适有南太学之命。侯未几寻北上,因书此以赠其行。盖自以为不独侯之知某,而某之所以知侯者尤深也。

  赠戚汝积分教大梁序

  余少时,与李廉甫游。廉甫与汝积尤亲善,时邀余出郭造汝积。汝积方家居授徒,至则余三人相对无一语,但啜茗至暮而返,意甚欢然。

  后廉甫登第,余获荐于乡,而汝积在郡胶二十余年,始以贡计偕北上。是时廉甫以都御史自江陵还台,余将试春官,意吾三人者复当相聚,而汝积已得开封之司训以去。廉甫方病在告,余竟落落而归。已而廉甫卒于郓州,以余之无似,不足为道。而汝积抱有用之才,淹抑至此。迨廉甫之没世,汝积方始出仕,则士之穷达蚤暮,不可以一概论也。

  始余过徐州,问黄河道所自,舟人往往西指遡河入汴梁处。独念大梁夷门、东苑平台之故迹,及前古帝王之陵寝,近世京邑之丽,藩省之富,与夫黄河之壮,而不得一往。今汝积旦夕游焉,且以温良淳厚之器,以作成大梁之士,其亦有足乐者矣。士所志于天下。其大者树勋绩于世,常患于不能遂,而或有累高致至之危。汝积居名都,日观仲尼庙堂,陈俎豆,与诸生揖让其间,讲论六艺之文,昔人所谓择官而仕,未有逾于此也。恨余与汝积南北乖违,不得相与共叹。廉甫今日遂无此日月。吾徒居世,随所在尽吾事而已,他尚何求哉?

  汝积所教县中子弟,以其师行,未及有赠;会其子扬将至大梁,请余为序,以补送行之阙云。

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一  赠送序

  送嘉定丞鲁侯序

  吴之东南,其属为昆山、嘉定,壤地相接。界上之民,往来两县间,能道其官之贤与否,或时各举其令之长以相夸。往年,王侯仪尹嘉定。王侯贤,嘉定之民称之,昆山之民亦称之。余,昆山人也。尝有按部者至,余从诸生出候郊外。王侯亦至,下马与谙生揖让,仪观伟然,舆马奕奕。诸生夹道让行,目属王侯,盖贤者易以闻也。然于令则然,于丞则否。岂丞之贤皆不若令哉?势位弗与令比也。

  嘉定,天下之壮县,着在图籍,地方八百里。后割而为州,犹存四之三。盖古方岳大国之地,其令视公侯,其丞为之僚,奚啻如古之上卿?余观春秋间,列国之大夫,往往以其名闻于诸侯。虽至京师,天子亦改容焉。今为丞而贤,亦不易及民;虽及民,而人亦不乐道之。委任之势使然也。

  嘉定之丞鲁侯,将以考绩去。县学生龚有成,来征予文,以道其行。予于侯无闻焉。有成曰:「侯,贤者也。」余知其为贤者也。学生与丞不相涉,有成又敦饬之士,足未尝履侯之堂,而以其文请,是重侯之去也。先是,吾邑丞方侯鋐者,有吏才,后去为零陵令,小民至今思焉。余以语有成,有成不闻;则子之不闻侯之贤也,固宜。

  铨曹方务得人,苟格令所至,夺而去之,不顾其民之欲与否。昔吾方侯之行也,予曰:是必复来。已而立乎境中,望侯之车马,而不来矣。今子之侯之行也,子勿复言也,子将立子之境中,望侯之车马而不来矣。

  送周御史序

  士之居官,非以享爵禄,操利势,使人奔走承奉之为荣;惟其所至有惠泽及于人,使其民爱戴之如父母,令名垂于无穷,此其所以为荣也。诗曰:「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言君子能以道得民,民爱慕其德,咏歌其衣服容貌言语之美;其还归于周矣,而万民犹望之也。

  嘉靖乙卯,侍御余姚周公,被简命来按吴中。故事,御史巡行天下郡国,率一岁还报。公满岁且去,而吏民伏阙上书愿留者数千人。诏听复留。于是几及三载,始改命提学于南畿。盖巡按御史无再岁者,其奉特旨,自国初以来,如公等比,三四人而已。公在吴,每行县还,百姓扶老携幼,填溢街巷,使车不得行。嗟乎!仕而得民之爱慕如此,可以为荣矣!

  国家贡赋,仰给东南。异时承平无事,不幸遇水旱,有司犹不肯议蠲贷;而自顷岁岛夷为寇,兵兴,赋调滋繁矣。然盗踰度大海,轻行内地,数千里间,剽掠一空,岁复大旱,民嗷嗷无经宿之储。当时议者犹以国计为辞,而海上用兵,所急者财贿,闻蠲赋之语,往往相顾而笑。公独慨然上奏,尽停苏、松岁入数百万。以死伤垂尽之民,而措之衽席之上。自寇之入,人皆忧将之不选,兵之不练,赋调之不给而已。若如议者拘挛之见,非惟税无所出,将尽驱东南之民以从贼。朝廷岂徒失数百万石之赋而已哉?

  昔人有言,古之大过人者,能于扰攘急迫之中,行宽大闲暇长久之政。此天下所以不测而大服也。使世之君子能持此说,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

  狄之思,庶乎可免矣。公为政宽大不扰,受命分阃,皆先进老臣,辄裁之以法;所调天下兵聚海上,狼、广、粤、僰之人,绎络城下,无不敛戢,民不知兵行之害。此皆卓然可称者。

  公去吴之明年,士大大多纪述之。而河南布政使雍里顾公,因民之志,作颂一首。以谓古诗三百篇,作者皆不自为序,而有待于卜氏之徒。故属其序于鄙野之人云。 【昆山本作周御史保障江南颂,后段小异,更有颂辞。今从常熟本。】    赠熊兵宪进秩序【代】

  镜湖熊公初举进士,受命守太仓州。稍迁为吴郡别驾。寻升太仓兵备佥宪。今又奉玺书,有宪副之擢。自筮仕迄今为方面,几及一纪,官凡三迁,而不离太仓治所。太仓,旧昆山沿海之地。前代备御日本,惟庆元、澉浦、山海置戍,无言太仓者。自淮阳王建海运,则泛海之役,皆自此始。万斛之舟,云屯风飘,接于辽海,当时屹为巨镇。国家罢漕事,设两卫,百数十年间,海外无事。惟沙丁鹾户,时或跳梁,然不踰时扑灭。而三吴生聚,反依大浸以为天险。

  嘉靖初,言者欲罢新建州,请置兵备分司。朝廷留州而置分司。先是浙省有水利佥宪。兼领吴中水利,今则并归于兵备。自建兵备而后.日本之患作矣,盖若有前兆焉者。寇之始至,实公为州之日也。能以承平狃习之民,而捍蚁附之众,城守之功为最;而言者欲以微文致罪。然州人爱公如父母,故夺众议而留公于吴。及秉宪节以夹,日率拊循之民,而督之以疆埸之事。威行惠孚,指麾如意。椰帆铁舰,飘忽而来,溃于南而歼于北者,谁之功也?朝廷知公声望日隆,东南之寄,无以易之,故有今日之擢。而余独以为吾民之幸焉。

  天下皆言久任之利,而未有行者,盖其势有所不能也。公虽为州人所爱,即征擢以去,阖郡之民,伏阙请留,亦未有能从者。今事势相维,公乃又为郡,为宪司,屡迁而不易其地,至十数年。势位日崇,无异于为州之日。其治于民,可谓习矣。汉侍御史贾昌与州郡讨贼,岁余不克,时议遣大将发兵。李固以为发兵州郡可任,但选有勇略仁惠、能任将帅者,以为刺史太守,可责其成功。遂用张乔、祝良二人,卒平岭外。今太守无兵权,而武将不与民事。唯公兼兵民之任,李固之议,庶其在此。余论国家所以待公者,立合于古之道有二;用是深为叹息。且公内抚疮痍,外严扞御,岛夷阻隘,不能内浅,久知为寇之无利,亦将自戢矣。

  余昔承乏汴省,而公今官亦系衔于汴,有先后寮寀之义。迩者屏处林隈,公不鄙夷,咨访不倦,情分日深。于公之迁,辄不自揆,用不腆之辞以为贺云。

  送嘉定县令序太学生张沛,来自嘉定,道其令某侯之贤,曰:「天子有诏征侯,侯今且行矣。沛欲有所言,而未能也。愿有闻于子。」

  予观古循吏传,虽异世,犹慨幕叹惜,惟恐其纪载之不详;况与之生同时,而风声相及者乎?吴为东南大都,而嘉定边海,疆土最广,号称壮县。吏是者,非强明仁恕,不足以为治。然前此数有贤令。弘治以来,庙食者多矣。今侯又贤如此,岂其地然耶?固予所慨慕而叹惜者。

  而沛言侯之治行,其大者有三,曰:「往者飓风大作,海水飞溢,平地数尺。濒海之民,蔽流上下,死者千数。侯甫下车,恤其余民,俾有宁宇。其贤一也。一二小丑,负险逋诛,出入洪波,肆行钞掠。嘉定去海,不半日可至,无坚城劲卒之捍,而不见侵犯。其贤二也。岁饥民贫,逋负日积,使者督责,相望于道。父死而诛其子,兄亡而逮其弟,笞掠瘐死,流离困顿,所不忍言,侯能操纵有法,赋办而民不惊。其肾三也。」

  子以为沛所言者,其二者一时之变,其一则此方之民无穷之患也。侯既能恤之于为令之日,今去为天子耳目之官,天下之事,何所不可言者?东南财赋之区,国家取之将二百年矣。譬之人,少壮有力,尝胜百钧之重;迨夫羸老疲敝,犹以前日之任驱之,未有不绝脉而亡者。今三限之法,责之一时;数年之负,并于一岁。可谓不遗余力矣。侯何不一言天子,尽捐数十百万以予民乎?此踰于增戍益漕,以厚西北之防者,万万矣。沛也以此言于侯,可也。

  送嘉定县令张侯序国家混一宇县,版籍所隶。延袤万里。三吴之民,独以区区一隅,输天下财赋之半。昔之守土者,尝一抗疏为民请命于朝,宣宗皇帝慨然下诏,减省旧额。然议者犹以当时建议,不能大有发明,使旷然一新以见治世均平之玫,有恢张不尽之叹。

  其后吏胥缘以为奸,民赋日倍如其旧。而主计大臣,执议牢固,虽有水、旱、螽、蝗、螟、蝝之灾,辄拘成法,未尝肯减上供之数。比岁胡【胡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马南侵,廷议以运饷不继,督逋之使,相望于道。是以为令者尤难焉。上之不能遂其求,曰:何事我而不承我也?下之不能胜其求,曰:何抚我而不恤我也?于上易以罪,于下易以怨。令之难为,从来久矣,而未有甚于今日者也。

  吴之属邑有八,而嘉定最广,然濒海而土瘠。地广则赋繁,土瘠则民疲;以疲民供繁赋,尤难矣。顺义张侯,由进士出宰兹邑。处甚难之时,上勤而下抚,事办而民和。又能以其余力兴学校,浚河渠,缮宫馆,饬武备。期年之间,百废具举。非有恺悌之德,通敏之才,何以克此?于时侯将入觐,是行也,天子举考绩幽明之政,用进律增秩之典,侯之承恩诏,被光宠也,必矣!

  余门人李某,以县父老之意,来征余文,以重侯之行。余非知文者,先是宪副张君为赠行诗,既俾余志其末,繁芜之词,何足为侯渎也?而某之勤恳,终不能以辞,复为序之。盖亦所谓乐道之者不一而足云。

  送昆山县令朱侯序江南诸郡县,土田肥美,多粳稻,有江海陂湖之饶。然征赋烦重,供内府,输京师,不遗余力。俗好偷靡,美衣鲜食,嫁娶葬埋,时节馈遗,饮酒燕会,竭力以饰观美。富家豪民,兼百室之产,役财骄溢;妇女、玉帛、甲第、田园、音乐,儗于王侯。故世以江南为富,而不知其民实贫也。其俗选蝡,畏避科徭,以保身全家为念。故其事天子之命吏尤恭顺,号为易治。而吏于其土者,必进士之才良者得之。然率不过一老,即迁以去。数十年来,江南之俗与其吏治如此。

  嘉靖丁未,南昌朱侯举进士,得吾昆山。庚戌,朝京师,治行为天下最。其秋,吏部之征书至,于是将行。昆山之民,乐侯之贤,而恨其去之速也。侯以通敏之才,知民之俗,而不逆其情,故其民尤易治。虽然,俾假以年岁,宽以绳束,与当世之士大夫,切摩治体,讲求方略,深知其积习之故而力变之,于以推于旁郡,民之敝可振也。

  天下之患,譬之于人,貌美而中病;饮食言语犹人也,其外魁然,而实有不可测之忧。今江南是已。以数千里雕瘵之民,当奢踰之俗,上奉无穷之求,而更数易之吏,如吾民何哉?国家漕挽数百万,贡赋所出,天下根本,大可虑也。有光等与于南宫之试,亲见天子黜幽陟明之典,所以风励天下者;退而考侯之治,而知其所以然。于其行也,恨其不可留,犹以江南之事望焉。

  诗曰:「乐只君子,民之父母。」言君子为民父母之心,不忘于朝着之间,其崇论竑议,足以固基本,垂休光也。又曰:「我马维驹,六辔如濡,载驰载驱,周宛咨诹。」皇华之使臣,于行道之际,尚欲得民之利病而咨访之,以告于天子,况侯亲民而深知其弊者?于是为耳目献纳之司,有可以赞庙谟而裨国论,必不能忘吾江南之民矣。

  送吴县令张侯序

  今之为吏者,以才智自驰骋,趣办于簿书期会之间。若此,可谓能其官矣,而未及乎爱民也。温良子爱,知人疾苦,务于葆息而安全之。若此,可谓爱民矣,而未及乎待士也。待士之礼,其轶已数千年,自两汉循吏,有称于是者盖少。今世之士,一山于学校科目,国家品式具备,吏奉行之,低昂上下,委之自然之绳墨。礼之所加,以为其所固宜,而吏无特以待士言者。其间时有所崇奖延进,必其人已有名声,足以自见。不然,虽子思、孟轲之学,吕望、伊挚之能,许由、伯夷之高,亦氓隶之而已矣,奴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之而已矣。噫!士生于今之世,不出于学校科目,无名声以自见,岂不悲哉?

  某东海之鄙人也,屏迹于田亩之间,以其耕渔之暇,稍诵习古人之书。有所感发,亦复摹仿古人言语,以为文词,而未尝敢以示于人。而当世之利病,生民之休戚,士大夫之贤不肖,虽非所及,而时或有动于中。尝闻吴邑侯张先生之贤。自吴而风海,海滨皆曰:「是今之能其官者也,是今之爱民者也。」而某无因以望见焉。

  今年以老亲之命,应试于郡城。先生见之于途,而哀怜之,呼与之语,而索观其文,为之进于有司;而其意犹歉焉若有所不足者,嘅焉若其力有不能自致者,恻恻焉若有不忍弃者。夫士之处势,固世之所氓隶而奴虏 【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者也,非出于学校科目,有声名以自见,又无相遇之素,而先生待之如此。惜施于某之非其人也。假今之世,其贤有万于某者,先生所以待之者可知矣!

  适先生以考绩至京师,某固犹在于氓隶奴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之间,无以为国士之报。于其行也,士民多诵其德美,某独致其私于己者。盖先生之用意,乃出于数千载之上;持以事明天子,真大臣宰相之事也。【此文得之汪计部苕文藏本。题称送贯泉张先生序,文称某而不名。据自序不出于学校,今按:先太仆年二十为博士弟子。若以未弱冠之年,非宫墙之士,于邻县令长之考满,辄为文以赠行,近于上交之谄,太仆不为也。当是代人作。庄识。】

  赠张别驾序

  张侯自尚书秋官郎,出判苏州。会其属县昆山之令阙,来署其事。未逾月,新令且至。吾党之士,为会于玉山之阳,邀侯为一日之欢,盖莫不戚然于侯之去者。

  噫!人之相与,有历岁月之久,未必其相爱也;岂徒不能相爱,有厌其岁月之久,而去之唯恐其不亟也。若侯之不鄙夷吾人,与吾人之所以爱侯者,可谓有情矣,吏之来,皆四海、九州岛之人,无亲知之素。一旦以天子之命,卒然而相临如是者,岂法度威力之所能为哉?夫亦恃其有情以相爱而已。今或自谓其能制百里之死生,法度威力之可以为,视其人漠然,而独行其恣睢之意,则今世之俗吏类如此也。侯为人慈爱恺悌,可以望而知其情;故不逾月,而县之士民,无不爱且慕焉。

  嗟夫!吾县之人,力耕以供赋贡。曲事天子之命吏,盖亦无所不至。虽骈死敲扑【扑 原刻作「朴」。】

  之下,未尝敢有疾怨之心;独于是非之实,亦有不能昧者,或时仅见于里巷之歌谣,盖孔子之删诗三百篇,美一而刺九焉,所以导民之情,宣之使言。若十月之交、雨无正,虽幽厉之虐,不能绝也。今大吏或相与比于上,不曰吏之无良,然且诟詈吾人,以为风俗之薄恶。夫二百年仁孝忠厚之俗,奚至于今而独恶耶?

  方侯之视事,即有倭寇之警。贼自滨海深入百里,络绎城下。侯以安静镇之。虽在倥偬之际,不肯因循旧弊,以扰于民。自前年贼至,而县常先时塞门,又严缒城之禁。小民斗米束菜,悉为吏卒所苛取。近郊之人,扶老携幼,望门而呼;城上莫有应者,独坐视其宛转于锋刃之下。且曰钩取疑似之人,以为贼谍而屠刳之。盖冤苦无诉之民,有不独死于贼手者矣。如前之为,今岁皆无之。则贤人君子之所至,岂必其岁月之久!如时雨之沾溉于物,岂有涯哉?夫然后知侯之所以非今之俗吏。而期月之间,吾人爱慕之深如此,则夫知吾县风俗之不薄者,亦莫如侯。余故乐为道之云。

  侯名牧,辛丑进士,山阴人。

  赠太府思翁黄公序

  太府黄公,由省署来守吴兴。期年而百姓服从其教令。有君师之尊,有父母之爱。于是岁之七月二十有八日,当公岳降之辰,郡之士民,咸造在庭,为公荐万年之觞。有光【光 原刻误作「先」,依大全集校改。】

  为其属邑之长城,且当代去。而邑之士民,以有光尚有一日之留,其于事上之礼,尤不可 废。咸叩头以请。遂于是日,率吏民,从六邑之长,拜贺于庭。

  余观吴兴之士民,意其犹有古跻公堂以上寿之风也。惟仕宦以治民为难,而俗之美恶剧易,尤有大相什伯而不能以同者。至论所以治之,不过刚柔二用而已。然二者出于人之性,有不能易者,自皋陶言九德,而周公亦云「廸知忱恂于九德之行」。要之刚者不能抑而为柔,柔者不能矫而为刚。惟有常之吉士用之,则无不宜。自昔圣人之世,人才之偏已如此,亦期于治而已。太公、伯禽,同受周公之命,以之齐,鲁,而其所以为之者,遂迥然不同。而其后二国之治,亦以大异。然当齐、鲁之初,岂不皆谓之同沐圣人之化者也?前汉治民,如赵、张,三王、黄次公、龚少卿、薛赣君,朱子元之徒,皆卓然有闻,考其有事,何可一概而论乎?独怪梁相州初以惠爱为先,当开皇迫急之时,遂用不能见谴。及再请为郡,即以一切立名声。岂不谓之「诡遇而获禽」者欤,今公为郡,如相州之俗,而独处刚柔之中,不见改为,而民情大服。其贤于古远矣。

  有光不佞,二载为吏,往来苕、霅之上,仰卞山之高,缅怀苏长公之高风,邈不可追。兹乃得贤太守而事之,不幸遂迁以去,方已决归田之计。有光家在姑苏,而姑苏本与吴兴为一,有光自此虽不得奉承教令,为公属城之吏,而歌咏太平,尚得为公击壤之民也。因为之序云。

  送摄令蒲君还府序梓潼蒲君,以太学上舍,选授吴郡幕官。会昆山阙令,使者檄君来摄县事。未几,代至,君当还府,县之士大夫送之。君为言昆山之俗易治,民有争讼,可以数言而决,无深稳不可测之情;惟赋税号为繁难,能厘整其法,而取之以时,亦不至于病民;而巨室大族,无骄悍难使之害。君之言如是。

  先是,昆山数更令,令辄以其俗为不善,惟南海卢侯宁,为令未期年而调去;卢侯盖不得志于此者也。至其去为他县,及迁官于朝,未尝不称昆山之美。士大夫以此服卢侯之平恕。其后山党任侯环,李侯敏德、山阴张侯牧,皆以别驾来署县。三君者,或以廉静,或以通敏,或以宽厚,皆有德于民者也。故三君之去,其称昆山之美如卢侯。今曰难治者,谬也。

  嗟夫!民之望于吏者甚轻,苟不至于虐用之,而示之以可生之涂,无不竭蹶而趋奉之者。今则不然,徒疾视其民,而取之惟恐其不尽,戕之惟恐其不胜。民俛首不敢出气,而闾巷诽谤之言,或不能无。如是而曰俗之不善,岂不诬哉?

  蒲君为县仅两月,庭中常无事。及新令之至,民夹道观者,皆曰:「愿得如蒲君,足矣。」 故曰县易治,宜蒲君之有是言也,余故乐为之书,且以告凡今之为令者。

  赠司仪杨君序

  吴之属邑,昆山最大。异时割县之东以建州,则滨海膏沃之壤,敦朴之民,多归太仓,而县以贫敝。尝有言于朝,欲省州还之县,事寝不行,杨君又居州之最西,今犹与县为界。盖自建州至今,仅六十年。虽为州,常不自忘其故。其民皆曰某县人云。昆山,俗号曰玉山,故君自号玉溪。

  君家世力田,雄于其里。嘉靖戊午,奉例至京师,得楚府司仪以归。沈生大受,以其妻之兄弟,乞赠言于予,盖道君之所以荣朝廷之赐也。

  予闻而善之。爵者,天子之所以驭天下之贵;天下之患,在于不知爵之为荣。夫不知爵之为荣,则天子之权轻,而天下之事莫与为也。士受一命之寄,无不自贵,而气势赫奕,望之可知。天下孰不知爵之为荣也?夫此非能真知为荣者也,藉此以加于人,谓为己之能而已矣,不知为君上之赐也。故诩诩焉恣其欲而已,国家之利害,生民之休戚不问也。上之所以爵吾,其谁思之也?若是,则古谓之素飱,谓之窃位,而岂所谓荣者乎?是故苟冒贪竞,而天子之爵愈轻。由此言之,士诚如一命之荣,则有不可苟者矣。

  杨君登田里为王官,然未有真禄秩也。视世之受命者,其责为轻矣。然君独自以为得之之荣,而不敢轻上之赐也如此。使世之有爵者皆如杨君,则天子之权重,而天下之事,孰不竭力以为?而中国无事,四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不交侵矣。

  送顾公节北上序

  汉世祖命桓荣说尚书,甚善之。每朝会公卿间,敷奏经书,未尝不加赏叹。当时儒者尊宠,莫过于荣。其后累叶皆以荣任,并至显仕。他如鲁阳、蔡阳,咸以授经,封侯传世。汉之崇儒重道,轶于前代矣。

  今天子嗣位之初,太保顾文康公,昔在经幄。公音吐弘亮,奏对详明,每当进讲,天子竦听。时上方乡学,御制敬一箴、五箴注,皆自公发之。尝以冬月讲洪范,未终篇,虽祁寒,不为撒讲。其后公每进一官,圣谕未尝不以讲读旧劳为言。盖上之好学崇礼儒臣,终始不倦如此。公之冢孙,以公荫,幸符玺几二十年,位至卿少。而公节以公曾孙,复以经筵恩入冑监。今将谒选天官。盖国家之于任子,其法视前代稍狭;惟独加惠于帷幄之臣。况公,尤上所眷注者。公节兹行,天子见公姓名,思念旧学,肯以常调处之乎?

  公节年壮有意气,顾自以辅臣子孙,当以恩泽进,不欲与书生争一日之长。今天下所在列位皆科目,独禁近环卫,持囊簪笔,多勋戚与公卿大臣之世冑。一日天子临朝,左右顾视,无非所谓亲臣、世臣者,祖宗之用意深矣。公节行矣,其亦无忘前人,而以忠孝事君也哉!

  送国子助教徐先生序

  海宁徐先生,与余相遇于礼部,欢如平生交。别去十余年,先生随调州县,厌簿书之冗,乞改教松江。松江去吾邑一舍,先生在官四年,而余不知也。会以试事至吾邑,始得复相见,道故旧。而先生已有国子之命,且行矣。程生大猷,乞文以为赠。

  窃谓科举之学,相传久矣。今太学与州县所教士,皆以此也。夫取天下之士,列于庶位,以共济斯民,宜无用于今世之文者。然而国家损益百代之制,固以为无出于此。盖欲学者深明圣人之经意,以施于世而已。至于久而天下靡然,习其辞而不复知其原,士以哗世取宠,苟一时之得以自负;而其为文,去圣人之经益以远。盖自今天子御极以来,辅臣每以文体未复为言,诏书屡下,风厉学者。有司不知所本,务变其末流,此所以愈变而愈不能复也。

  夫科举之所为式者,要不违于经,非世俗所谓柔曼、骫耎、媚悦之辞以为式也。昔张 文宝【文 原刻误作「大」,依五代史及大全集校改。】

  知贡举,所取进士,中书有覆落者。下学士院,令作贡举准格。军士李怿笑曰:「余少举进士登科,盖偶然耳。使余复就礼部试,未必不落第。安能与英俊为准格?」当时以为得体,欧阳公特着之五代史。今以柔曼、骫耎、媚悦之辞以相夸,而以得者骄其未得者,以此为格,此欧阳子所以叹也。

  南阳成谊叔欲应举,而郡先辈无为进士业者,谊叔乃曰:「四书、五经,吾师也。文无过于史、汉、韩、柳,科举之文何难哉?」谊叔竟以取进士,为当世名卿。嗟夫!诚使学校之官,修明经史,而略其末流,使土不求准式于五经,四书、史、汉之外,天下士夙庶几少变,而人才可观矣。先生尝以经义倡导松江之士,余故以斯言祖其行。闻今官于太学者,多余同志之士,其并以吾言告之。 【文从钞本,与常熟刻小异。】

  送柴都事之任浙江序

  吴、越之地濒大海。天下无事二百年,宴然靡犬吠之警,百姓反若依海以为固;不如三边岁有戎马【戎马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或本作「胡虏」。】

  之侵。扬州葆疆,古之所谓天地之中,莫能过也,承钱氏据土,宋室偏安之后,皆以钱塘为国,而皇家定鼎建业,浙为首藩,都邑之盛,物产之殷富,天下称杭州云。

  自顷承平日久,海防废弛,岛夷乘风迅入寇,则杭常被其患,乃自独松岭入四安,以趋金陵;自华亭、澉浦,则轶于苏、常之境,而江、淮之间,无不骚动。杭于寇最逼,而首当之。故建督府,调天下兵四集其境,则行省之务,剧于往时百倍矣。然自使以下,有左右参政,左右参议,实前代平章政事、左右丞,参知政事之职,皆方岳大臣,总揽大纲而已。凡行省诸务,不得下责之于从事。非其才贤,莫克以任也。故从事而能其任,则使以下常逸,而省之事无不举;从事而未能其任,则使以下常务,而省之事或不能无废堕。唐制,皆大臣自辟,而后命于天子。或者以冗从视之,不可也。况今浙省时事之艰乎?

  吾邑柴君秩,以太学上舍,谒选天曹,而得此官。君平日未尝出门,与人居,终日恂恂然。昔寇犯乡邑,君独率诸少年登陴,下视围城之贼,连发数矢,皆应弦而倒。人始知君有可用之才。今内外文武大臣孜孜求下之日,士稍有以自见者,多得不次之擢;此君自砥砺立功之日也。

  君之先大夫黼庵公为南京兆,会太庙灾,与兵部侍郎顾公珀,太常穆公孔晖,同时罢去。议者惜其不能尽其用。公之厚德,宜有发于其子孙者矣。

  送陈子加序

  昔余读书邓尉山中,于郡西太湖边诸山,无所不陟。惟独其北阳山大石,闻其胜,舟行时过之,而以不得登为恨。

  大石傍有陈翁居之。生平不知城市官府,其容颀然,有太古之色。而其子子加,乃以文学俊秀游郡邑。荐于乡书。然子加之诚笃,犹翁之风也。子加与同县殷一清,每出入必俱。一清之诚笃,犹子加也。每计偕,二人者必同舟,而吾邑陈子达与相善。盖三君皆以嘉靖己酉膺荐,数诎于南宫。而予之被诎尤久。每下第还三千里,三人者,舟相先后。予时与子达同舟,时相呼过从也。岁岁逾淮渡江而别。

  今年天子欲亲贡举之法,思得敦朴有道之士,则一清、子加宜褎然首选,而竟落第。余幸叨荐,而子达就调元城,一清方待舍选,子加以乞恩教饶之浮梁。余与三人俱在京师南熏街,寓舍相近。虽一时聚会,然自此当离析。虽子加与一清无时不俱,而今亦异向矣。念欲如往时下第,舟先后,相呼过从,不可得也。

  于是陈翁年七十,子加之乞恩为禄养以此。子加特赴浮梁,过吴,归拜其亲。余以是序而送之,且以为翁寿云。

  送王博甫北上序

  吾昆山虽吴之偏邑,而人才在前世知名者不少。如范至能、卫清叔,其遗迹至今往往可寻。然欲求其子孙,有不可得者,士大夫之家,能使诗书之泽久而不绝者,盖寡矣。

  宋左朝请大夫王彦光先生,有名绍兴之世。迄今而其后裔犹存。当国初,朝廷重贡土之选,州郡学每岁入贡,廷试入太学选,与进士等。高者多为九卿。朝请之后按察司使俊伯,以贡为监察御史。高皇帝命署都御史事,亲题其各于殿柱。其后历官陕臬。俊伯孙秀水博士,以布衣游京师,当宪庙时,客樊都尉所,与馆阁诸公,赋诗倡和;以博土归老于家。如吴文定公、王文恪公,皆与交善,多为其家文字。博士年九十余,与予外高祖夏太常有姻,予少时,博士以笃老尊行,邀予至舍。出其孙拜之,即博甫也。

  博甫为诸生久,家日益落,又不利科试,迄今乃以年资入贡。于昔尝贡礼部,试奉天门,时张懋恭行岁贡旧法,颇有选为尚书属及御史者。然流俗终以贱简。未几,法复变。今少师徐公,每言贡法当复祖宗之旧,尚未有行。而博甫适徐公当国之时,必有峻拔如乃祖俊伯之为者;不然,亦当为郡佐县尹,或调博士,如乃祖秀水之为者。博甫于王氏不绝如线之绪,又将起而振之。夫贤者之后,至数百年而后人犹有知者,视其余诸公泯没不传,别余于博甫之进,为王氏幸多矣。于是博甫戒行,县大夫为之劝驾,博士先生与诸生为祖道,而予为之序。

  贺戚总戎平倭序【代】

  国家受天明命,庵有万方。日月所出入之处,莫不宾贡。其浮海而来者,出于载籍之所未有。倭夷,始虽狂狡,卒未尝不惕息扶服而请献焉。顷岁,乃敢陵斥州县,浸淫疽食,滨海之区,为其所伤残者,沿络万里。盖承平之久,禁网阔而武备弛也。天子当宁太息者,十年于兹矣。畴咨海内,妙选守境武略之臣,于是定远戚公,以世冑任驱驰,积功兵间,遂奉玺书,受专阃之寄。

  先是,两浙之氛稍息,而蜚集于闽海莆阳之境,剽掠残毙,郡邑为之丘墟。去冬复来,攻围仙游,相守逾月,危城几不能保。公提兵振旅,呼吸之间,百万之众,一时崩藉,遂解重围。闽人惩往岁之害,人人喘恐,自以公再造之恩,欢呼鼓舞。而余贼奔溃温陵,公方追奔,期于歼荡而止,当是时,宜黄谭公以中丞居提督之任;而南明汪公为廉访使,运筹协赞之力为多,宜其成功之易矣。

  余忝东南鄣侯之寄,捷书亟闻,私心庆幸,不能自已,是用驰使往贺。盖江、淮、闽、浙,首尾之势,闽海宁息,则江、淮亦无骚动,非独古者邻境相庆吊之礼也。余昔尝见公谈兵,固已窥其胸中之奇;又自以虚庸,缪当重寄,惧不教之兵,不足以应敌;方求貙刘之礼,寻古握奇、八阵之法,数千里遣使,有咨于公。公时已调集浙兵,即命使者介马自随。夜二鼓,统兵三万过新岭,寂然无声,黎明,遂破贼巢。其神速,古之名将弗过也。使者归言其状如此。其号令精明,被羽先登,身当百死,皆所目见。噫!世谓当今无得,盖伏而未见也。

  天子神圣英武,诏书数下,饬励边帅。凡任疆圉之责者,莫不人思効命。而有卓然如戚公者出焉。王灵所加,海宇清宴,将书勋太常,被河山带砺之盟。后之考论中兴元功者,非公其谁哉?是为序。

  司训袁君督学旌奖序

  今制御史监郡,奉诏条无所不问,尤莫先于察吏治得失,登贤显能,去其治行无状者。然率一年更之。盖其职以巡行纠察为事,驰驱咨诹,怀靡及之志,计一岁中部内之贤不肖,亦可以周知之矣。

  自顷岛夷入寇,江海之间,数被侵掠。御史余姚周侯,时按苏、松,于兵戈倥偬之中,拊循劳徕,甚得民心。民诣阙保留之。至三年。始被命督学南畿。夫三年之间,其于所部吏,知之尤宜详也。

  迩者周侯既得代,之留都,甫视事,即下书郡邑,旌奖贤能。吾县学博士宜春袁君,独首被之。近年以来,州郡所监临御史,无虑五六人。他御史旌奖常易得,惟巡按御史,自非为治有声迹卓异者,率不易得。其得之者,不踰岁而征书至。今周侯临部既久,复为督学;督学位望,又在诸御史之上。其于教官,临之尤专。则旌奖之尤不易得。侯之所以有取于君者,宜非苟然,而君之所以得此于侯为甚难。宜乎人之望之而以为荣也。于是泰和王侯以郡丞署县,幸御史之檄,以羊酒彩币,至学行事。诸生四百余人,以为此盛典也,不可以无序,列状来请于余。

  余以昔倭贼内讧,孤城几陷。君与化州张君,率两斋之士,登陴御守。时缒城请兵,斩馘殪敌,多出于诸生之中。又劝勉士大夫,捐金出粟,以给守卒。城赖以全。诸生被掠无归,栖之学舍,遍于廊庑之间。上其名于督学,赈恤之。常时有司仍踵敝风,于学校多所简外。君知其情有所屈,必反复言之,无不得直。士或贫居郊野,经岁不至,亦不以介意。至于人情事变,立谈之间,无不洞悉。由此言之,非独为儒官,施于吏治亦有余地矣。盖御史所以奖之者如彼,而诸生所以称之者如此。夫官无崇卑,以得行其志为乐。袁君之能获于上下,其于仕岂不裕哉?予是以书之。

  赠医士张云序

  技术之事微矣。自司马子长传扁鹊、仓公,自后为史者,概取神奇诡怪之说,以附于正史。予颇疑其非经世之要;欲为后世立史法,削去方伎传,庶几不诡于圣人。

  然观周礼,周公所以治天下者,无一事之不备。至于医师,特令上士为之。下迨于鸟兽,亦有医。以是知百家伎艺,皆圣人之所创制,民生之不可一日无者,其为经纶参赞之功至矣。今世医亦有官,而四方之为医者不少。求如史传之可纪者,未之或闻。其或有称于一时,考其实,不迨者多矣。嗟夫!世道之变,岂独士大夫学术之不古,而伎术亦然,可叹也哉!

  嘉靖己亥,吾族之诸父有病危者,医士张云起之。图所以为谢,因命予述云之能。予于云所治病状未详,不能依太仓传例。而独闻云世为武弁,其家在京师,而云为医,自轩、岐以来百七十九家之言,靡不洞彻,谈论滚滚,治人生死立効。正德间。巨珰用事,颇以权力致天下之伎能。当是时,云游其门,四方之言医者莫能难也。其后事败,云不与其祸;来居淞江,后乃迁吴门,所至皆有利于人。噫!若求其可纪者,或者其在斯人也。

  赠弟子敏授尚医序

  吾家自唐宣公以来,以文学应制科,常为天下第一,世有显仕。国朝惩元氏之玩,法令严急。士大夫惧罪,不敢出仕。长陵之世,吾祖先以人材举,犹不敢应命。迨累世承平,则皆以高赀雄乡里。子弟多臂鹰骑马,出入驰骋为乐,不思仕进。

  吾曾祖姑以诸生登科,为吏齐、鲁之间。先皇帝御宇,余与宪副弟始登进士。然余试南宫久,宪副一试即得之。是时大宗伯王公,诸进士旅见者四百人,公独进宪副前,问道余姓名,曰:「非尔之族乎?」盖以余之族姓单,而吴中之归无二祖也。

  隆庆三年,余自邢州入贺。而栢泉叔方为大鸿胪,赐告还。余弟子敏,奉部牒官尚医。盖于是而吾之族属知仕进之荣,而子敏以下诸弟,方治进土业。昔海虞章大理,其父为侍御,而大理兄弟三人,皆举进士,为大官。唯二子不第,亦以资为官。先是,章氏治宅,畚土,获五鳝。其后侍御五子皆横金带,协于五鳝之祥。海虞人至今称章氏之盛焉。吾叔之诸子,殆将似之。以此为尚医贺,且祝诸弟媲美章氏。而石塘弟以太学上舍,同在京,其乐有家门之庆,与余同也。因为之序。

  赠大慈仁寺左方丈住持宇上人序大慈仁寺,在京城宣式门外。西寺盖孝肃皇后以其弟为僧故,为太后时,建此寺。宪 宗皇帝两制碑记,顺奉母后之志也。

  余舍于寺左方丈,见其长老。云:祖师名吉祥,姓周氏。为儿时,好出游,尝出不复归家,家亦不知其所在。太后自未入宫,师已与其家不相闻,久之,去祝发于大觉寺。然常游行市中,夜即来报国寺伽蓝殿中宿。太后意亦若忘之。忽夜梦伽蓝神来,言后弟今在某所,英宗亦同时梦。梦觉,相与言皆同。即日遣诸小黄门以梦中所见神言求之。至则见师伽蓝殿中,遂拥以行。小黄门白入见,帝后皆喜。后问所以出游及为僧,时为泣下,因曰:「何如今日为皇亲耶?」吉祥不愿也,复还寺。后不能强,厚赐之。英宗晏驾,太子即位,后为太后。出内藏物建大慈仁寺。报国寺,故小剎也,今为大寺。其西伽蓝殿犹存云。

  孝宗时,太后为太皇太后,为立护敕碑,碑所载庄田,无虑数百顷。师以左善世示灭,帝遣官致祭。师时所招僧,至数百人。迨后庆寿寺毁,僧亦来居于此。僧众矣,惟今道宇,独其九世世嫡也。

  隆庆元年,余入觐,来见道宇,尚披发。后三年来,则道宇之师已化去,道宇以年少荷重负,得部札,为左方丈住持。于是京城内外凡为其教者,皆来为道宇贺。而道宇之徒师昂,为之请序于余。

  余谓祖师脱屉皇舅之贵,而乐世外之教,孝肃皇后在慈宫,二圣隆孝养,恩赐无所不至,而祖师澹寂自若。英庙以来,外戚恩泽侯者,不能数世。祖师之赐庄犹存,衣食寺中数百人。此有以见一时富贵之不能久,而澹寂者之长存也。道宇神气清明,卓为禅林之秀。吾知祖师之传不坠,遂序之以为赠。

  赠菩提寺坤上人序予昔年读书吴郡西万峯山中。旧有大藏经,在佛阁下。间往观之,因得尽见所谓五千四十八卷者。而妙法莲华经、维摩诘诸上品,皆略究其大旨。虽数万言,不过一二要言而已。而支辞漫说,若此之富。故知佛教之东来,此佛之衰也,摩腾、竺法兰之徒之罪也。自是数喜与其徒论说空理,求第一义谛,又欲废五千卷。而后止安亭,居昆山之东境,有菩提寺,其长老名德坤者,予数见之,亦以是语之云。

  嘉靖辛亥,予因悼亡,为延僧诵经,取其疏观之,往往忏罪求福之语。盖布施持戒之说下矣,而又如是,失逾远矣。因以为亡者之心,与佛之心一而已。即轻举遐览,乘云御风,逍遥于兜率之天,岂有所谓三道六趣云者?于是悉取其语而更之,直着此心,达之空王而焦怍;使世间果有佛,即其理如是。长老唯唯。率其徒诵数十昼夜,予盖恍然真见珠宫贝阙生天之处矣。

  念长老之劳,无以为报,会是年八月二十三日,其初度之辰,里人相率以花果供养,且持文卷谒予为文以序其事。予不能文也。因思法华经第一卷千万亿种供佛及僧,则不腆之辞,为亡者供佛及僧可也。遂序其所以与长老之说。又叹吾里土瘠民贫,岁荒赋急,流冗日多。菩提寺建自孙吴,于今数千年,佛土庄严,庙宇如故。长老之能守其法可知也。于是长老僧腊五十,世寿七十矣。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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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二  寿 序

  方御史寿序

  嘉靖庚子九月戊戌,侍御方君时鸣之诞辰也。先十有一日,侍御之孙元儒试南畿,以礼经第一人荐。既撤帘,有以侍御之孙言者。是时两学士及京兆以下皆喜,曰:「侍御之孙也与?」或又言:「侍御之子先是亦举于乡矣。」复相与叹息称道不已。

  侍御初与兄太常公,同以进士起家。仕正德、嘉靖之间,为名御史。弹劾不避豪贵,风威凛然,两都为之侧目。既而以大礼议龃龉不合,迁广东佥宪,投劾以归。于是优游林壑,声迹不及于朝者,余一纪矣。而朝之士大夫,犹知侍御如此,其为侍御之孙喜者如此,其不忘侍御者如此。盖自侍御去位,后之为御史者难矣。世运风俗,翻覆推移之际,非予之所能知。顾独喜侍御虽不遂于世,而其子若孙骎骎乎向用,足以推其志而行之也。

  时昆之士同举者七人,而予亦滥厕其间,皆与元儒同学相好,兹又同年,归自南畿,称 觞于堂,而属予执笔序之。

  夫侍御气貌伟然,称天下壮健男子。福德之遐,学士荐绅谈之者侈矣,予故不论。独序元儒宾兴京府,一时士大夫之所倾意,而侍御爱国之心,托于其子若孙以施于世者如此云。

  御史大夫潘公七十寿序上海潘公,初以大司寇迁为御史大夫,上有老成端肃之褒。凡所奏兴革庶务,辄赐报可。会岁旱,命察举哀朝官奏上,甘雨时至。其明年,天下官朝观京师,公所举劾案免者,天下皆以为宜。时公年始逾六十,方向用,而即告老以归;杜门读书,习导引,御药饵,以治气养生为事。今年,公年七十。伯子允哲,登进士第。先是仲子允端以进士为南职方,而伯子于是受上蔡之命,请于朝,得缓赴任之期,还归为公寿。同年进士林树德、乔懋敬属有光为序。

  窃尝屏居田里,闻公之名久矣,不敢以谫陋辞。夫人生之所难得者,寿考福禄。然寿考福禄,窃譬之犹物也;人身,犹车舆也。寿考福禄,世有之矣,而载之实难。故载胜于物则全,物胜于载则倾。世之多取不自足,而以无德败者相肿也。公之一身,无间出处,人莫能以訾议之。且履盛而即止,以保悬车之荣,而以厚德元老,隐然称重于东海之上。二子济美,克享遐龄,岂不宜然哉?

  昔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子以为国器。其后稍疏斥,郁郁欲罢归而不得也。疏氏父子【疏广、疏受为叔侄,非亲父子。】

  为太子傅,乞骸骨归,独共具饮食请族人宾客,为放达而已。万石君老于家,子孙皆为二千石,仅以孝谨称于郡国。而三人者,皆着于后世。以公今日视之,则今人诚有过于古人者。特世无子长、孟坚之笔也。有光辱公子同榜之末,又以二君之请,僭为论之如此,且以为公万年景福之祝云。

  山斋先生六十寿序嘉靖二十七年正月六日,山斋先生六十之诞辰。先生既却贺者,或谓予,先生之谦德宜尔也。然而喜且贺者,吾徒之情也,可以抑而不宣乎?老子曰:「仁者送人以言。」敢以言为贺,可乎?

  夫先生岂终老于山林者哉?自先生之解组而归。今踰一纪。闭门著书,足迹不交官府。每使者察郡县,问遗逸,未尝不以先生为举首。其名既以闻于天子,熟于士大夫之口,而不即用者,岂其遇合之难,抑将以老其材而有所大任于此也?

  吾吴为东南一郡,而昆山又郡之一邑,然号为仕宦之邦。嘉靖纪元以来,先是毛文简公,以大宗伯迎天子于湖湘,继而玉峯朱公为大冢宰,周康僖公为大司寇,玉岩周公为少司寇,蔡公为通政使,庄渠魏公、矫亭方公,皆为太常,柴公为京兆尹,顾文康公以文学掌内制,进内阁,至少保。其它台省法从之臣,彬彬不可胜数。既而诸公稍稍谢去,今在中朝者,无一人焉。

  先生,康僖公之子也。当公在位时,先生官已至大理丞,骎骎乎少列矣。其后父子相继而归。今存者,先生之外,三四人而已。而以德望重于乡邦者,又不多见也。山川灵淑之气,不为衰歇,而盛衰消长之数,则有然者。

  易之剥曰:「不利有攸往。」其上九曰:「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复曰:「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其初九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剥之「不利有攸往」,至上九而终。复之「朋来无咎」,以初九为始。然天必以前之终者为后之始,故以「硕果不食」遗之。由此言之,则剥之上九,即复之初九也。先生于诸公间,年甚少,气甚锐,天其以是为不食之果乎?先生之所存者在天下,而予也乡邦之人,故其言如此。然亦不独为先生贺而已也。

  淀山周先生六十寿序

  淀山先生以嘉靖乙丑正月八日,为其六十之诞辰。王恭人与先生同年,其诞以十一月廿二日。将于献岁,并举寿觞,里中亲友以为盛事。而余等方与计偕,所宜先之。乃即履长之日,豫往称觞,而推余为之序。

  盖先生之自河南罢还也,为言官所论。瓯宁李尚书在吏部,言如河南左参政、周大礼,历有声迹,又年力方强,不如言者所论。会时宰与李公相失,遽以中旨罢之。盖尝以为天下每有无才之叹;以有才而不用,或用之而不尽其才,与夫用之而违其才:是三者,天下所以无才也。

  先生罢之明年,日本寇东南,江、淮、闽、粤之间,所在骚动。而胡亦仍岁犯辽、蓟。楚、粤山洞之盗间起。天子当宁太息,思得勘乱戢宁之才。天下之士,亟进亟罢,而时有以庶僚骤陟大吏者矣。时蒲坂杨尚书在本兵,方为天子所倚毗,独荐先生有英才奇略,负万里长城之望,不为无知先生者矣。而犹未有举吏部之章,以冢宰诏王废置之文,明当时用事者之失,以起先生者,使人有兀然空老之叹。

  汉永和中,李固尝上疏,言朝廷聘高阳樊英、江夏黄琼、广汉杨厚、会稽贺纯,待以大夫之位,海内忻然。及厚等免归,一日朝会,诸侍中并皆年少,无一宿儒大人,可备顾问者,诚可叹息。如固之奏,此岂少年浮薄者之所能测识哉?吾党诸公于先生,不欲为乡里颂祷之常辞,故余言如此。诗曰:「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盖祝君子以兴起在位,为邦家之光,而飨无疆之寿也。

  默斋文生六十寿序吾昆山之俗,尤以生辰为重。自五十以往,始为寿每岁之生辰而行事。其于及旬也,则以为大事。亲朋相戒毕致庆贺,玉帛交错,献酬燕会之盛,若其礼然者。不能者,以为耻。富贵之家,往往倾四方之人,又有文字以称道其盛。考之前记,载吴中风俗,未尝及此,不知始于何时。长老云,行之数百年,盖至于今而益侈矣。

  嘉靖三十四年九月之朔,宪副默斋孙先生之生辰。先生之生,以前丙辰,至于今乙卯,甲子一周。于是县之人为其礼者,尤以为重,而征其词于余。若其礼然者。

  予不文,不能道其庆贺献酬燕会之盛,独以谓人生百年之内,其变故多端,而于岁时叙事相感,亲朋聚会杯酒,谈说生平,感今怀音之意为多。余与先生同里闬,有通家之谊。自少已能识先生。先生年甫弱冠,先大夫客游不返,旅殡苍梧之野。徒步走岭外,无资装傔从之携,崎岖万里,负骸骨以归。寡母幼弟,相依为命,有人所不能堪者。及举进士,释褐为刑曹。会御史言事下诏狱,先生守官不阿,与大吏争论,几蹈不测之祸。天子仁圣,不忍加诛,窜之怀远、夜郎之地。于是自县令迁转,不数月,辄改官。历闽、粤、巴、蜀、荆、湖、齐、鲁之间,足迹几半天下。天子躬视献陵,藩臬郡县之官,多以乏供致重辟。先生时为湖广佥宪,独免于非,且膺宠钖。又再迁,得江西宪副以归。夫六十年之间,荣辱利害之途,追而道之,有不胜其感慨者矣。

  今先生遗荣辞宠,卜筑于玉山之阳,有园池田庐之美,有子孙之贤,而筋力康强,绝无衰老之态。追念自此以前,真如梦幻;自此以后,山林花鸟之乐,知其无穷也。是又不可以贺乎?于是书之。而平生奇伟忠孝大节,可考见焉。

  姚安太守秦君六十寿序昔孝宗敬皇帝承累世熙洽之后,益以深仁厚泽,一时人才登用,皆有重德伟度,历三朝,飨承平之福。若吾锡山秦端敏公,以弘治癸丑登第,至嘉靖二十三年,以寿考终。位至一品。自起家登朝着,富贵五十余年。岂非盛世培养之厚,抑人才之得于天者皆应其时,若公之所禀,与时合而致然欤?天下之势,自厚而趋于薄,如寒暑之易候,有不觉其然者。然推其故,必有人以为之始者。昔人论东汉梁统,为时名臣,独以增重律法一言,而天之报梁氏尤惨,真仁者之言哉!余每慕前世盛德长者,欲考其所设施。如端敏公者,方将就其家,问其行事,往往过其县,慨想其人者久之。

  今年,余入觐,还访其孙汝立,因得见公子二千石君。其器度犹有前人风流,盖以叹盛德之世未艾也。君用端敏公恩,为都督府幕官。陟守姚安,谢事还。承前人遗业,以诗、书教其子。二子皆彬彬向于文学。入其室,而先公之典刑犹在。用此言之,则孝皇作人累叶承平之福,岂独其一时臣子飨之,而又及其子孙者如此。

  余门人朱某,客于君所,数道其贤。汝立又好古,与余往还。于是君以甲子之初度,秦氏内外之戚,及邑之人,往为君寿。介某以来乞言。余以是推本端敏公之三世,蒙前代承平之泽,子孙世飨之源远而流长也。

  福建按察使杨君七十寿序

  予少时有事金陵,常经句曲之间,观其山川之胜。其地有茅山。自茅山而南,连岭迭嶂,东出吴兴之天目,至罗浮,以极于南海。以金陵之形势,而不得此山,虽紫岩、天阁之回合,疑亦浅薄易尽,而无以固东南之王气。由此而言,龙盘虎踞之说,亦得其近者也。故道家以为洞天福地。盖云阳氏始居之。禹禅会稽,后世传禹穴焉。古之得道者,往往乘云气,御飞龙于此。茅君最后出,而山以此名。其后葛玄、葛洪、许迈、陶弘景、杨义和之流,世皆以为得道仙去。虽其说怪迂,非儒者之所道,要之天地山川之气,神灵之所降集,理固有然者。

  按察使杨君,句曲人。以进士历今官,致仕家居。今年七十,予友葛理卿,介其乡之缙绅诸先生使者,来请祝寿之辞。盖予识其山川矣,而独恨不识其地之人。观此山之蜿蜒磅礡如昔时,意其必有陈安世、茅季伟之徒,往来茅岭洞室之间,而无从得见之也。理卿言先生以康强之年为大官,骎骎乎向用而未已,一旦谢去,长往而不顾。其貌丰腴,而气愈盛;其年殆未可量。以予观之,非学道者不能也。

  道书曰:「句曲地肺,土良水清,可以度世。」予亦将因理卿以从先生于此山之间。先生之年寿,方与茅君诸人等比。区区人世之所云寿者,夫何足以为祝乎?是为序。

  通政立斋王先生寿序

  士大夫致身于朝,所当得为者,人臣之事。富贵寿考,皆命也。尽性而已.命何与焉?虽然,有可以尽其人臣之事者,非富贵寿考有所不能。故曰:「乐只君子,遐不寿考!」明君子非无疆之寿,无以行其恺弟,而为邦家之光也。然则富贵寿考命也,亦所以尽性也。故古之君子不御福,然非有求焉。世之急于徼福者,其所为常违人臣之道,而不知夫福之来也不骤。若行千里之涂,优游容与,累日不止,而其至之不觉然;且求得于旦暮之间,驰骛而无所极,其力既已不胜矣。此爵禄荣名所以多患害,而失养性命之原也。

  今天子御极改元之明年,策士于廷,立斋王先生与今少傅华亨徐公十数人者,年最少。徐公及第,入史馆。余多在清华之选。而先生为大行,稍迁郎署,出为湖广佥宪,升参议,得赐归养。居田里者久之。同进者多至公卿,先生始以少参入朝,而徐公已在内阁矣。于是一再迁,有南京通政之命。寻以外艰归。至是服阕,待命于家。其岁冬十有一月既望,先生六十初度之辰也。里中士征言于予,以为先生寿。

  予惟先生徊翔仕路四十余年,若无意于进者,而今亦以跻卿少之列。独以登科之蚤,见谓淹滞;然可以知其纡徐不骤,而富贵寿考,将来所受之大也。初,先生为冬官属。魏恭简公为祭酒,居京师,数称其能守法。及官楚,以宽靖任职。丙申之岁,先生以佥宪上计天曹。予时计偕,附其舟行,得朝夕见。见先生孱然儒者,身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略无矜气与态色焉。及入部试,一吏持几随其后,踰时而出。考功叹其文,以为非有养者不能。以予之得于先生者如此,为不可及矣。而后如夫恬愉安静者,一时若为迟钝,要之于久,回视夫翕然取一时之快者,相去远矣。先生同进,今自徐公以下,落落可数,而沦没者不知其几!殆隆冬穷岁,百卉略尽,而长松巨柏,方有参天之势。盖上将倚先生为卿辅,予故以人臣之事颂之焉。     同馆诸进士再寿立斋王先生序

  国家仿前代通进进奏银台司之制,为通政使司,领天下章奏。自永乐建北,其后诸司之在南者,并存而省其员额,故南通政使司不置使,而独有通政。然实卿辅之储也。立斋先生为其官,而以先大夫之服家居。即吉者久之,方竢召命。适会其年六十之诞辰,余季父以里中诸君子之意,俾予为文以赠。而国子学同馆诸进士,以吾党尤不可缺然,秦君起仁复以赠言见属。

  予惟昆山在吴郡东,濒海。论者以为山穷水汇,灵秀之所钟,故人材之出,常甲天下。今上改元更化,二十年中,号称特盛。毛文简公为大宗伯,朱恭靖公为大冢宰,而顾文康公入内阁,参侍帏幄。三先生以抡魁进。而大司寇周康僖公以下,位九卿者,犹有数公。已而诸老相继沦谢,自文康之后寥寥矣。此循环往复消息之数,非偶然也。

  于是间歇者又二十年,而先生举进士,适诸老之盛时。中间扬历外服,侍养家居,今复骎骎在卿辅之次。盖向之由盛而衰者,公为之后。今之由衰而盛者,公开其始。古之君子,与天下之贤材以事其君,未有不爱其同类。至其同乡之人,尤情之不能已者。故为之先者,望其后之兴;为之后者,愿其先之达。苏子瞻以间世之才,平生于蜀之人,尤为惓惓。其与范舍人书,称蜀自相如、王褒之后,以及当时诸贤,相继登朝,以文章功业闻天下。眉山一县,其举于礼部者,岁至四五十人。以为君子无所私爱,而于父母之邦,非如行道之人漠然而已。今天将贻先生以眉寿,俾为诸公先。庶几乎踵是以起者,其云蒸龙变,不可测度耶!因书之以为先生寿。

  少傅陈公六十寿诗序【代】

  少傅松谷公,以八月某日为岳降之辰,今隆庆之四年庚午,为甲子一周。中朝士大夫豫相戒,将以其日致庆祷。公闻之,悉谢却不敢当。而翰林诸君,独皆有诗以为寿。而请序于余。

  公起蜀中,登进士,历官禁近。侍今天子于潜邸,以经义辅导启沃。上既正位宸极,遂以旧学之臣入赞密勿。为疏以献,皆正始格心之论。至于条列天下之事,详明剀切,可施于世。每奏入,上未尝不虚己嘉纳之。其为人忠诚悃愊,人望之者,不言而莫不竦然起敬。日预大政,于朝廷机务,匡赞为多。天子端拱,国家尊荣。海内向风,生民所以受其福者,外廷莫得而知也。

  今年甫及耆,拟于古之大臣,高年期颐,东面受馈,为天子之国老者,视公尚在壮盛之年。正当宁之所倚毗,天下之所仰望;德与年而俱进,如日升月恒。则诸君子之寿公者,非以公为既老,而实以祷公将来无疆之寿也。夫寿命于天,亦天下之人所可以皆得。然有德而寿,乃为夫人之所愿望。古所谓「寿考不忘」、「万寿无疆」,其词悉归于颂君子之德而已。况天子之大臣,泽被于天下,天下谁不爱慕而欲其寿哉?

  余读尚书,周公之所以告召公,称商之六臣,以为「天寿平格,保乂有殷」。夫六臣者,惟其德格天,而天与之寿。故殷之所以配天而多历年所,以六臣之寿也。康王命毕公,亦云:「三后协心,同底于道。」唯时成周建无穷之业,亦有无穷之闻。周之诸公,皆佐人主致太平,同心一德,是以泽被生民,四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咸赖。人主既永膺多福,而诸公亦享寿耇。

  顾以余之寡德,叨被知遇。获与今三四公同居论道之地,自惧其力之不逮;而公之盛德,固所慕爱,方日孜孜,以求媲同寅协恭之盛,如商之六臣,周之三后,俱跻遐寿,以助成国家亿万年无疆之休。余亦庶几与有赖焉。是为序。

  顾夫人八十寿序

  太保顾文康公,以进士第一人,历事孝、武二朝。今天子由南服入继大统,恭上天地祖考徽号,定郊丘之位,肇九庙,飨明堂,秩百神,稽古礼文,粲然具举。一时议礼之臣,往往拔自庶僚,骤登枢要;而公以宿学元老,侍经幄,备顾问,从容法从,三十余年,晚乃进拜内阁,参与密勿。会天子南巡湖湘,恭视显陵,付以留钥之重。盖上虽不遽用公,而眷注隆矣。至于居守大事,天下安危所系,非公莫寄也。夫人主之恩如风雨,而怒如雷霆,有莫测其所以然者。士大夫遭际,承籍贵势,恩宠狎至,天下之士,谁不扼腕跂踵而慕艳之?及夫时移事变,有不能自必者。而后知公为天下之全福也。

  公薨之后九年,夫人朱氏年八十,冢孙尚宝君,称庆于家。请于其舅上舍梁君,乞一言以纪其盛。盖夫人自笄而从公,与之偕老,寿考则又过之。公之德顺而厚,其坤之所以承干乎?夫人之德静而久,其恒之所以继咸乎?故曰天下之全福也。常以阴阳之数论,女子之致福尤难。自古妇人不得所偶,有乖人道之常者多矣。况非常之宠渥,重之以康宁寿考乎?

  初,公为谕德,有安人之诰。为侍读,有宜人之诰。进宫保,有一品夫人之诰。上崇孝养,册上昭圣皇太后、章圣皇太后徽号,夫人于是朝三宫。亲蚕之礼,旷千载不见矣。上考古事,宪周制,举三缫之礼,夫人陪侍翟车。煌煌乎三代之典,岂不盛哉!

  有光辱与公家,世通姻好。自念初生之年,高大父作高玄嘉庆堂,公时在史馆,实为之记,所以勖我后人者深矣。其后公予告家居,率乡人子弟释菜于学宫,有光亦与其间。丙申之岁,以计偕上春官,公时以大宗伯领太子詹事,拜公于第。留与饮酒,问乡里故旧,甚欢。天暑,露坐庭中,酒酣乐作,夜分乃散。可以见太平风流宰相。自惟不佞,荏苒岁年,德业无闻,多所自愧。独于文字,少知好之。执笔以纪公之家庆,所不辞云。

  御史大夫潘公夫人曹氏六十寿序上之四十年秋,上海潘公,以南大司寇入为御史大大。公扬历外服,至是一二年间,特被显任。天下有以知上意之所简注。其岁冬十月某日,公配曹夫人六十之诞辰。于是,海邑之士瞿君某等十有六人,与公子允端,俱赴试南宫,遂将奉觞于公之堂,而以夫人寿序见属。有光不敢辞。

  惟昔周之盛时,周公、召公与虢叔、闳夭、散宜生、泰颠、南宫适之徒,相与弼成文、武之业,用致世于隆平。实基本于周南、召南。天子诸侯相与成天下之化者,如此其远也。而鹊婐之夫人,岂即召公之配欤?故曰:国君积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如鸤鸠【鸤 原刻误作「鸣」,依诗经及大全集校改。】

  ,乃可以配焉。今天子叙彝伦以建皇极,盖尝颁慈宫之训于海内,举北郊亲蚕之旷典。内则顺叙,阴教修明,始自椒寝,至风被于田野之妇人。况在位之臣,莫不宜其有家,济济肃雍,渐濡于王化之深者?宜乎,今御史大大之夫人,为诸君子之所颂祷,虽比古鹊巢之夫人,其可以无愧。

  天上之施泽于下,至綦贱而止;下之归福于上,至綦贵而止。至治之隆,而鱼藻、裳裳者华之诗作,则万物各得其所,鸟、兽、鱼、鳖皆不夭其性。故「惠笃叙,无有遘自疾,万年厌于乃德,殷乃引考」。则公卿大夫,其永寿考可知矣。天寿平格,则君子偕老,共事宗庙社稷可知矣。故关雎之德,王者之风也;麟趾之应,后妃之福也,后妃之寿可知矣。鹊巢之德,诸侯之风也;驺虞之应,夫人之福也,夫人之寿可知矣。国家比隆成周,仁德下迨于鸟、兽、鱼、鳖,则天子于是享万年之寿,公卿皆元老。耇造德降,而闻鸣鸟,其流泽及于其家,此钖极保极之明验也。岂独二三乡邦之庆,固天下之庆云。

  顾夫人杨氏七十寿序

  漕泾之杨,为海上大族。其子弟之贤俊者,予往往于南宫识之。夫人归于昆山,为中宪大夫桴齐顾先生之配。中宪少贵,官自禁林为御史,督学京畿。已而不得志,出守边郡。罢归。日闭门读书,性简伉,少所当意,独于夫人为宜。去中宪之世,于今二十余年矣。夫人三子,皆非己出,而今雍里方伯以壮年致政,与仲、季二君,恂恂孝养,子妇欢然无间,如中宪在时。而家势隆盛,夫人自归归氏,为妇为母四十年,享其福禄荣华,此亦生人之难者矣。今年嘉靖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为夫人七十之诞辰。雍里公兄弟,与内外宗党,称觞上寿。以予辱在姻末,俾得而序之。

  夫三代王者之化,关雎、麟趾、鹊巢、驺虞之世,可谓盛矣。然其诗犹曰:「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言妇人秉志壹诚以事其夫,夙兴夜寐,无有懈怠,而所能得于其夫与否,盖不敢自必,而系于命也。太史公曰:人能弘道,无如命何。妃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非通幽明之变,乌能识之?谷梁子曰:人之于天也,以道受命;于人也,以言受命。故君子大受命,而世之学者,以为命非所言,要以为所得为者而已。不知充其所为,以遂万物之宜,而全天地之性,必至于命而后已。命之所不至,性之所不尽也。

  以夫人之贤德,而使如终风之「莫往莫来,悠悠我思」,凯风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则顺妇慈母之道亦不行矣。君子之乐颂人贤也,乐其得所也。故予所以论夫人者,虽有家富贵之常,而实以为顺妇慈母之道行也。因以识古关雎、麟趾、鹊巢、驺虞之义,以为天下之道,非一人之为,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各得其所,而王化成矣。君子之言性命者盖如此。诗曰:「乐只君子,万寿无期。」敬为夫人颂焉。

  丘恭人七十寿序

  丘恭人,某省参政讳经之女。始丘公生三女,父母爱之,曰:「吾女必皆予贵人。」有聘之,辄不予。皆至于长,卒皆予贵人。恭人,其一也。是为前广东按察使司副使王公济美之妻。丘公盖与司马质庵公同官御史。司马,宪副之从祖,丘公以是意归乡王氏。自苕、霅间嫔于海上,越五百里。由嫁女必欲予贵人也。时宪副已在南部,其后历官江右,最其后踰岭,恭人常从,共其禄养。宪副受诰敕,遂有恭人之命。

  予家故与王氏有连,知其家世为详。自唐御史朐封之后,至分水、明州而来昆山。司马与宪副之祖某官兄弟,同举进士。自是科第蝉联不绝。及宪副殂谢之后,诸子皆彬彬乡学。一诚以戊午复荐于乡,盖故家大族,历世久远,枝叶扶疏,不能无旁落不齐之数。自恭人之归宪副,今老矣,独见王氏之盛如一日也。乡里皆称丘公善嫁女云。

  恭人以某月曰诞生,至嘉靖四十年,恭人年七十。诸子谋所以为寿,介县学生孙君某,来请颂祷之词,予为道恭人之事如此。因论之:以为丘公以女予贵人,可得而知也;恭人之享其福禄寿考,至于今七十年,丘公不能知也;其有子若孙,能趾美前人,丘公亦不能知也。

  然吾闻恭人贞靓慈孝,初及宪副至寡,抚其前孤,与其所出,有鸤鸠 【鸤 原刻误作「鸣」,依诗经及大全集校改。】

  平均之义。其子事之,亦无异所生。恭人之德如此,其享福禄寿考宜矣。然则丘公其有以知之矣。「有娀方将」,「缵女维莘」,虽自古王者之盛,亦有所自。故称恭人之寿而本于此,庶几乎王氏子子孙孙,勿替引之。以是为颂祷,其可乎?

  顾孺人六十寿序

  孔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孔子之居乡,自以为无所毁誉于人,独其所以是是而非非者,不可得而废。不惟当世之名公卿大夫,至于莒人之妻,泰山之妇人,亦与其门人私论而志之;以为三代之民所以是是非非者如此,夫岂独春秋之义为然?

  余少好观古事,尝有意于考论其世。而废置草野,无史官之任。然时有慕于古之作者得因事立言,以着其是是非非之迹,是斯民之所以直道而行者,庶几他日有裨于史官。

  顾孺人者,太保文康公之女,上舍朱君子求之配也。上舍蚤世,孺人守节垂四十年。今年六十,里中士大大征予文为寿。孺人以幼艾,兢兢未亡人,能保其身,至于六十而为寿,其亦可称也已。

  自予为童子,读书卢兖州家,卢氏子弟,数称上舍之才俊。不幸短折,而趾美于其弟少宗伯。而予之从祖母,实孺人之姊,故知文康公夫人之事为详。公起诸生,官禁近三十余年,迨入内阁,推封一品夫人,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凝然独处,言笑不闻。文康公是以敬之如宾。而儒人之资性,髣髴如其母云。

  由是言之,女子以才智自见者,要非其德之美。若夫沉默简重,居适意之地,如夫人之受多祉;及所遭之不幸,如孺人之葆真全节,其于坤道之顺一也。当文康在馆阁,孺人实依母氏,居京师邸第。亲见夫人朝两宫,佐皇后亲蚕,宴钖繁褥,备极荣宠。宗伯方为黄门,家势隆贵。而能以芬华盛丽之间,独全纯白缟素之质;于桃李艳阳之时,凛然松栢岁寒之操。视夫寒女窘妇,生长澹泊之中,无所见而能不乱者,为尤难矣。岂非余之所欲得而论之者哉?儒人之嗣子某,以孝谨称,能成孺人之志者,因并书之。

  夏淑人六十寿序

小簸荡,而天下之公议常伸,国家之纪纲不坏;此其所以延万年之历于无疆也。吾乡刑部侍郎周公,时以御史言事,为奸党所仄目,陷于危害者数矣。天下壮公之节,而幸公之卒有以自全。晚年,列于九卿,进贰司寇。盖将大用而公薨矣。K  武宗皇帝之世,佞幸藉权,侵挠朝政。天下抗直之士,排闼叫呼,指切是非,诵言于朝。上终无罪言者之心,卒宽解之,以养直臣之气,而士多以保全。故其时虽

  有光未获登公之堂,最后与其仲子士淹、季子士洵游,常论公之世,而言当时之事如此。又获拜夏淑人于里第,观其懿德令范,以知公之行于朝廷,与其所以行于其家者有本也。

  丙午之岁,淑人年六十。九月二十三日,其诞辰也。诸与其子游者,相戒以往,跪拜进觞。有光因慨然思公之遗德,而念今之去公之世未几也;居公之位,食公之禄,未尝乏人也;能不偷合苟容,摧折于万乘之威,而尽言天下之事者,几人哉?以其身试不测之区,卒保其要领,而垂庥其妻子者,又几人哉?公之间关海道也,淑人尝与其危;其登陟台府也,淑人常享其荣矣。今又以公之所遗者,以教其子孙,以乐其余年。岂非上之赐,而国家之厚恩也哉?有光既以语诸同事者,遂书之以为淑人寿。 臣进言者多得罪。故有摧折于万乘之威及保其要领等语。府君文往往感慨时事,议者须论其世。庄识。】K【丙午岁,嘉靖二十五年也。自大礼大狱之后,天威益厉,

  朱夫人郑氏五十寿序

  太常卿朱公,初以南畿少尹家居,有白金文绮之赐。戊申冬入觐,宠赉有加,有太常之命;又赐飞鱼一品报,驰驿还乡。予尝读其家所藏书,皆天子使中贵人传语,恩旨丁宁,锡予优渥。虽今位在九列,从容侍从之臣,得是者少矣。昆山僻在江海之间,然自昔以文献称于天下。士大失登朝籍,鼎贵相望。至于简自帝心,宠赐稠迭,天子亲为召大司马至迎和门,命敕符乘传还乡,衣朱红飞鱼服过里门,长老叹骇焉。公为太常卿之年,年五十,里中人士往为贺;其后二年,夫人郑氏年五十,里中人复往为贺。予友某等,先期来告于予,请为文以致颂祷之意。

  予尚识公为举子时也。及举进士,为行人,为给事中,声华烨然。观其意气,直欲将百万之师,射猎青海,勒功燕然而还。中为用事者所阻,然未有蒙被恩赉于去国之日,赫然殊异若此者。夫人郑氏,自宋华原王以来,乡里衣冠,代不乏人。而才德与之相配。家门隆盛,子孙满前。其寿,可贺也已。

  予闻公居家,喜方药,精于内学。往者天子亲问玄帝论诗之旨,其事甚秘,不可得而知也。世传赤松子服水玉,止西王母室中,随风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去。果如所云,则人间百年之期,奚足为夫人祝哉?因书之以致诸君子之意云。【按太常以方药得幸。故文但言其被恩宠,绝不及其它。末复有神仙之说。先太仆之不假借如此。庄识。】

  朱夫人郑氏六十寿序

  昔人称外戚之家以女宠,由至微体至尊,穷富贵而不以功,为道家所忌,故其后罕有全者。然余观宋显肃郑皇后之事,盖有感焉。

  后侍永佑陵,以才人进。既位中宫,尤号端谨,能抑损外家。而靖康之难,卒从以北。族子居中在宰府,初不依后以进。虽一时夤缘致位,尝主蔡氏;然卒与之为异,而燕、云之事,尤能极论其害。当时若用其说,中国之祸犹有可言者。方北迁之时,后为金帅言,家属不预朝政,请留无行。故郑氏之族,不从以北。然建炎诏所在寻访,流落江南仅荥国一人耳。而华原王之子大资,乃居昆山。其后器先父子皆知名。而当时尚称为侯王家。至于今四百余年,谱系不绝。岂不以显肃之贤,未尝穷极其富贵,而蹈古今未有之难,故天之不绝其世如此!正统间,时乂举进士,有学行。其孙子充,仕为瑞安博士。生今朱夫人。以夫少宗伯之贵,荣受冠帔。士大夫之登朝,与外戚恩泽,固难以并论。然郑氏之泽,流貤后世而及其女子,可称也。

  嘉靖三十九年七月五日,夫人年六十。其姻乡进士陈敬父,来请为文以寿。盖宗伯谢世已五年,而门户不改。其二子克自砥砺,不日有腾骞之望,夫人之贤,其与克享此,所谓源远而流长,基广而植固,古诸侯之夫人称姬姜,岂不以其族哉?前夫人年五十,有来请为文者,是时宗伯方受天子骈蕃之锡,余为备着其事。夫人臣而及天子之宠,宜以为其家荣,诚所当张而大之,而谄子之徒,以余有讥焉。今余复追郑氏之世,使人知夫人内外两家之盛如此。夫以天子之宠,与显肃皇后之世,以为夫人寿多矣。 【此文从抄本。常熟本末段有立朝居官之大节等语,恐太仆无此曲笔。当是求文者自改之,以致其家者。庄识。】divs[index] =

  '1122086269'; index++;     宋孺人寿序

  翰林学士莆田黄公之母郑宜人,年九十有六,其女兄弟先后皆及九十。其一,合浦丞宋君配也。宋孺人,明年年九十矣。物之美者,莫杂于聚。故并蒂歧穗,为草木之佳祥。今黄氏诸女,何其多寿也!

  夫闽,山海之奥区,隔于瓯越之中,天地之气,閟而不发者数千年。故今闽之物产,博大丰硕,离奇怪特。荔枝、龙眼,海物之珍,溢于大官。其为儒者,振末绪,扶绝统,远与洙泗相接。而明经抱艺之士,集于春官者,常数百人。掇危科,跻膴仕,着文章勋业于天下,往往而是。盖淳和清淑之气,盘礡郁积,得于人者,是不一类。彼其耆艾【艾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长年,癯然山泽之间,非世所载,而与溪花野鸟,娱玩四时,以全其天年者,必又多也。然如黄氏之女, 皆以上寿萃于一门,胡可得耶?

  合浦君有子,为昆山县学谕,学者爱之;皆言更前之为教者数人,未有如宋先生之德淳而气和者也。推本其所自,固有以哉。宋孺人之生辰,学者皆以为宋先生贺也。夫爱其人者,必爱其人之亲;爱其亲者,必愿其寿考而康宁。己愿而得之矣,其喜可知也。则昆之士乐为孺人寿者,夫岂出于外哉?于是请余序其所以然,而列书其贺者之姓名于左。

  李太淑人八十寿序李太淑人以子中丞贵,再受封诰。中丞奉使楚、蜀,太淑人就养荆州,问安视饍,朝夕不懈,虽一日出,必告。荆州人称之。会召还朝,留佐御史台,寻予告归。忽有安山之讣。太淑人治其丧,为乞祭葬赠典,恩荣至矣。然独以高年葬送其子,中丞之没,不能无遗憾也。其后六年,年八十,太淑人益康强。而顾淑人与诸孙共养愈谨,则犹中丞之存也。将受宾姻之贺,太淑人独戚然不怡,盖降服损饍久矣,谢不肯当。而诸孙请之不已。女之壻管承时,来告其诞辰在今二月九日。余方有邢州之役,已戒行,为少留以为太淑人寿。

  余于中丞。少亲善也。中丞于交游间,独奇余。余久因不得志。中丞第进士,去为大官,为人言,未尝不推先之。以余之谬,然或传其文,用之以取科第;多阴用而阳毁之,亦或语不道。唯中丞推贤于余。古谓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孟氏谓蔽贤不祥,则中丞之为大官固宜。昨岁过华亭,林少宰犹言往时李中丞镇清源,过之相称道语。少宰固知予,尤以中丞言为重。太淑人知余于其子平生交,所亟称者也。又少为文会,往中丞家,饮食必丰洁,太淑人所手调也。余今得以升堂拜太淑人,义重于中丞之存日矣。盖今日之寿,天之所以啬于其子而丰于其母,中丞可以无憾。

  昔年梁上舍为顾文康公夫人寿,请序于余。中丞在上舍所见之,谬赏云:「少保家得此文一篇多矣,何用余文为?」余不敢当此言。今为太淑人寿,念无中丞之赏,而衰老钝拙,虽置之百篇之末,且以为不可。而通家故人之情,则已独至矣。

  许太孺人寿序予尝论许氏二百年来,为昆山旧族。昔我高大父以予初生之年,作高玄嘉庆堂,顾太史九和为之记。称承事郎许鹏远者,其弟凤翔,即今吏科右给事中伯云之曾祖也。兄弟皆以赀为郎,家世丰饶。至给事起科第,官近侍,得推恩封其父母。而太孺人板舆画鹢,之官就养,当世荣之。

  先是,给事之祖奉其母,有寿母之堂。给事以故宅作新堂,仍其名。予尝为其堂记。至是二月二十三日诞辰,而明年则当七十之年。吾吴中之俗重寿诞。年至艾,始为寿。客为文,具仪物,奉觞堂上,主人迎延,作乐欢宴,以是为礼。自艾以往,则其礼每加。给事以此不敢菲也。乡进士王子敬,与太儒人之孙上舍君为新姻。且当计偕,惧及事而礼有阙;乃于今年先事修奉觞之敬,以祝太孺人七十之寿。

  夫古者有祝,皆先事也。于礼不亦善乎?令妻寿母,万有千岁,眉寿无有害,岂非古之先为祝者乎?自今日以祝太孺人七十,至于百年,其可也,子敬之先君子与封,给事同州公同里巷,相好也。嬉游过从无虚日;虽风雨晨夕,一餐必相呼。盖三十余年前,太孺人能记忆也。今见其子与其孙又为相好,奉觞为寿,不以自喜乎?

  人世百年之内,追念往昔,可感者恒多,可以慰且喜者盖少也。举太孺人之于今日所见,无不可喜者。此人生之所难。而给事之能乐其志,尤不可及也。是为序。

  太仓州守孙侯母太夫人寿诗序

  普安孙侯,初为令右扶风,扶风人为生祠,立石颂其德。以最,为太仓州守。时海上用兵,兵屯戍络绎其境以万数。赋调加广,岁仍饥馑,侯措画有方,劳徕不倦,民甚德之。江以南数千里间,称吏治之循良,独曰孙侯,无与比者。

  侯始至之日,奉其母太夫人以俱,州人皆知太太人之生辰。其日,吏民大会,愿为太夫人寿。平时侯自奉其身,不以丝毫烦民,独于是无所让。取其所为颂祷古文词歌诗者,悉受而庋置之,州人遂以为侯诚有爱于此也。逾年,又当太夫人之生辰,其为古文辞歌诗益盛。吾闻侯之在州,务为简易廉静,于世俗之所侈大者,一切不以为意,顾独以无用之虚词烦州之人哉?侯盖亦自喜其有庇于州之人,知州之人无所致其爱,而不忍距逆其意,且以是为足以为太夫人荣也已。

  夫古之君子为民上,有父母之道。非以自尊奉,厉威严,日从事于文书法令而已。其实如家人之相与,饥寒疾苦,无所不知,而悉为之处。有患,则与之同其戚;有喜,则与之同其庆。其民之报之亦如是。豳之诗曰:「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当此之时,上下之间,可谓驩然矣。今之为古文辞歌诗者,固以见州人忠厚之至;而侯之不距逆其意,其于州之人尤有情也。故尝以为国家设官,具法令而已,而必选其人。夫以父母之道治其民,此岂法令之所及耶?盖其意亦以此望之而已。若孙侯,岂非行古之道者哉?

  太学上舍江君某,太仓卫人。知好文学,惧后人之轶其词,乃裒为卷,而俾余叙之。时嘉靖四十年六月某日。 【此文从抄本,与刻本异。】

  朱太夫人六十寿序宛陵进士朱应秀一松,其先君二峰先生,嘉靖十三年岁贡。时朝廷行选贡法,故先生以壮年预选。盖未及廷试而卒。遗夫人与稚子九岁至始孩者四人。夫人年方二十九,不御膏沐,矢志自卫,有柏舟之操;抚抱诸孤,长育成就,有凯风之劬。盖又三十有一年,应秀登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夫人于是年六十矣。应秀与余既同第,又同冬官试政。每相见,若有所欲言而不能者。久之,乃以母氏之寿为请。夫应秀之为进士也,其亦有所自得乎?其有所不能自释者乎?凡为士,自初束发,为其父母,即望其显荣。应秀今已得之,足以慰母氏之志,夫岂有不自得者乎?

  夫人父母无恙,生有膏泽之润,而行乎夷坦之涂,一日而得富贵,宜无不自得者。独应秀思先人之蚤世,母氏之劬劳。诗曰:「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又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更前之所历,戚戚有动于中,此其所以不能释然也。而罔极之德,何以报之?是以汲汲欲为夫人之寿;又思得为古文辞者传述之。人见应秀之于此,类若自得者;不知其求以解其不能释然之怀者如此。自此而往,应秀之仕日显,夫人之寿日增,而不能释然之怀当日甚。吾未知能有以解应秀者。姑谓世俗之望其显荣者,今得之,或可以慰夫人而已矣。

  李氏荣寿诗序余读王制,观虞、夏、商、周养老燕飨食之礼,年纪之次,及深衣、燕衣、缟衣、玄衣之制,何其备也!至天子于太学,执酱而馈,执爵而酳,公卿奉杖,大夫进履,其隆重如此。故曰:三代之盛王,未有遗年者也。年之贵于天下久矣,然而无为寿者。豳诗称:「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自此而诗之称寿不一。顾亦相祝颂之词,如史之所称为寿者云耳。非以年之每进一纪,为燕会以为寿也。

  迨后世寿节庆贺,始于朝廷,而及于公卿,然为文以称其事者亦无之。余尝谓今之为寿者,盖不过谓其生于世几何年耳,又或往往概其生平而书之,又类于家状,其非古不足法也。

  余居乡,见吾郡风俗,大率于五礼多阔略;而于寿诞独重其礼,而又多谒请文辞以夸大之。以为吴俗侈靡特如此;而至京师,则尤有甚焉。而余同年进士,天下之士皆会于此,至其俗皆然。虽余之拙于辞,诸公谬以为能,而请之不置。凡为之者数十篇,而余终以为非古不足法也。虽然,亦以为慰人子之情,姑可矣。

  岁九月,余以选当外补最后。同年魏郡李巳子复,复以二亲之寿为请。盖诸公之为之诗者多矣,余独为其诗序。于其尊君与太孺人之潜德懿行,故未暇论。尊君,州学生,积学久次,将贡京师。年六十;太孺人年五十九。子复裒所得诗联为卷,因邮致之于其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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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三  寿 序

吏部司务太君寿序  陈时子行之赴试也,其姑之夫吏部朱君,实官南曹,亟称子行之文。已而,果中魁选。子行不以有司之取者为荣,而以君之知之者为德。是年冬,十月某日,君之诞辰,留都士大夫咸为之寿。于是子行归而乞言于予。

  予昔读书万峯山中,盖君之所以自号者。其山下瞰具区,倚拔水际。西南七十二峯,矗立于苍波浩渺之间。中有高堂古木,橘柚千章,梅竹茶茗,崇冈连被。问之,知其为君之圃,而颇讶主人之不来者几年矣。然留都曹务清简,士大夫闭门高卧之外,相与游览赋诗,又称觞为寿。此布衣野老之所乐者,而仕宦者兼而有之,其不亦多乎?此士大夫所以乐为君寿者也。

  而予又有感于子行之言。夫科举取士,不能不为一定之品式,而亦非品式之所能拘也。俗人侥幸于一日之获,其于文义尚有不能知者,嚣嚣然自谓已能,欲以规绳天下豪杰之士。亦可耻矣。昔五代时,张文宝知贡举,所放进士,中书有覆落者。下学士院,作诗赋贡举格。学士李怿曰:「予少举进士登科,盖偶然耳。后生可畏,来者未可量。假令予复就试礼部,未必不落第。安能与英俊为准格?」闻者多其知体。欧阳永叔特以此一事,为怿立传。今君之于子行,要为有得于欧阳子之所云者,予故特书之,且以为寿。

  顾南岩先生寿序

  夫富贵寿三者,天地庞厚之气之所积也。其来也,恒参差而不齐。而人之值之也,虽一家之中,父子兄弟之亲,血脉气息之相属,可以言语教戒而同者,而唯是三者为不可期。有厚于富而薄于贵与寿,有厚于贵而薄于富与寿,有厚于寿而薄于富与贵,有厚于富与贵而薄于寿,有厚于富与寿而薄于贵,有厚于贵与寿而薄于富,有聚焉,有散焉,有平均以等授焉。时其平均也,而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寿或不寿;时其散也,而皆贫皆贱皆不寿;时其聚也,而皆贵皆富皆寿。此造化之微,倏忽迁徙,以此鼓舞人世。而世乃以有心者窥之,憧憧焉疑其既往,而意其方来。此余之所未喻也。

  若吾昆顾氏之盛,殆所谓时其聚者邪?自大宗伯以文章魁天下,将跻台鼎,其余横金衣绯者,尚二三人。昆之言贵者,必曰顾氏。甲第连埒,宗亲子弟被服华绮,千人聚食。昆之言富者,必曰顾氏。自桂轩先生以耆年为乡邦之望,其后寿考,世有其人。昆之言寿者,亦必曰顾氏。今南岩先生以桂轩之孙,宗伯从子,少膺乡荐,甫倅南昌,飘然赋归来之辞,不谓之不贵;优游于亭馆花木之间,不谓之不富;安居暇食,不亲药饵;不习导引,不谓之不寿。夫是三者,所谓不可期也。而聚于一家,又聚于一人之身,斯亦难矣。

  余未尝通介绍于先生,然尝闻其贤,而私心识之。间独窃叹,以为先生藉家世之盛,而又三者参会。夫人子之于亲,苟唯布褐菽水以为养,虽有颜渊之仁,曾参之志,亦当不能无缺然之意。有如先生者,乃夫人所愿于其亲,而不可得者也。于是可以寿矣。

  今年先生寿七十。邑学诸生咸往为贺,俾余叙之。余惟桂轩先生与高大父为延龄会,世通姻好。高大父寿八十五,作高玄嘉庆堂,大宗伯实为之记。则余于先生之文,亦何可辞也?

  同州通判许半斋寿序

  予居乡无事,好从长老问邑中族姓。能世其家业,传子孙至六七世者,殆不能十数。世其家业传子孙绵延不绝,又能光大之者,十无三四焉。

  若许氏之世,吾能言之。自其先讳庆赐者,从嘉定稍徙至昆山,实生文衡;文衡之子曰德芳。比再世以勤啬致富,而子弟皆知修学好礼。其子鹏远,以赈饥出粟,授承事郎。而从子鸿高,由太学上舍历官平定州同知。承事生思耐翁,为京所吏目。而同州君则思耐翁之子也。亦自上舍选倅名州,致政家居。久之,而其子伯云以进士释褐为分直令。方着声迹,有远大之期。盖自国初至于今,许氏之居于乡者,其名可数。耕有田,艺有圃,居有屋庐,其老者,乡里社会,饮酒伏腊,未尝不在。享承平之福者垂百年,而得大发于伯云。所谓能世其家业,光而大之者非耶?

  同州君为人倜傥,善自娱戏。官古冯翊、西华之地,然不能为吏绳束。一旦拂衣归,从布衣野老,陆博投壶,拥女子,鼓琴鸣瑟,酣宴竟日。自伯云不为官时,常自乐也。然今之时,与许氏之上世异矣。使伯云不为官,宁能使其亲保有其乐耶?同州君虽善自娱,非其子之为官,宁终能有以自乐耶?乡人是以为君荣,而以伯云为能养志也。

  嘉靖丙辰月日,为君之诞辰,盖甲子一周矣。时伯云自分直入觐。予与同县之士试于南宫者若而人,与伯云俱会于阙下。比觐罢还,而伯云亦以便道归省。众谓予不可无纪,而沈成甫、戴与政来致其请。予谓吾等方从君有乡社之乐,而伯云回首有白云之感;既为之贺,因称养志之义以慰之云。

  龚裕州寿序

  孔子曰:「仁者寿。」夫仁者岂能必寿哉?以其能静而得寿之理也。人生百年,以区区之形,日与外物为角。夫苟役役然驰骋眩骛于富贵之途,以其所轻累其所重,若是者虽至黄耇,其道促矣。夫苟不役役然驰骋眩骛于富贵之涂,以其所轻累其所重,若是者虽不至黄耇,其道长矣。

  龚先生受命守裕州,有大夫之秩,家富田宅,有封侯之奉,银朱黼缋之华,未始异于世,而得园、绮之高焉。温淳甘膬,脭醲肥厚之养,未始异于世,而得松、乔之适焉。环湖而居,鱼鸟上下,田夫野老,歌呼而笑傲,当郡邑喧嚣之间,而得武陵桃源之趣焉。先生其不役役者欤?君子之论人取其近,先生其得仁者静而寿之理欤?

  予之内弟温甫,与先生世通姻好,来请予文为祝。予尝论今世有所谓寿文者,非古之制。不过谓生于世几何耳耳,奚以文为?至论先生,乃可以着之于文而为寿者也。书以归之。

  徐封君七十寿序

  余往来嘉定,与其贤者游,而识子言。于是时固已奇其文,每言之于人。因遂识东楼翁,慷慨乐易人也。已而子言举京兆,计偕北上,翁实携之以行。余时遇于彭城,遂于僦车共茵而载,历齐、鲁、燕、赵二千余里,走风雪尘埃中,欢然忘其行役之疲。余盖察知翁父子有福德,享富贵者也。

  其后子言登第,以天官属直内阁;寻改大宗伯属,领祠事。余至京师,每见,辄叹其议论之进。是时天子隆郊祀之礼,子言殆所谓侍祠神语,能究观方士祠官之说者矣。至语及其职事,未尝不有志于古之守道以守官者也。而东楼翁居家,日治园圃亭榭,与士大夫饮酒为乐。子言间迎至京师,则诸公贵人日来欢宴,退而莫不叹翁之贤,而又称其有子。已又得诰命推封,既贵显矣。然子言在部曹,郁有清望,议者以为兰台秘阁之选。顷以外补为郡,莫不惜之!会东楼翁方七十,子言将之荆州,过家上寿。以余游其父子间相知之素,属使为序。

  夫予知子言有不释然于此行者矣。然以方刚之年,出粉署为二千石,得归荣其亲,于人子之愿,殆未易得也。吴中士大大登朝者,不为不盛,然能迨禄养,少矣;已迨禄养而至大官,益少。今惟长洲钱工部德征,位至九列,海虞严学士敏卿为馆阁,而二公之亲,皆康强无恙,得封如其子之官,此不独吴中所无,而世亦未之多见。今以子言之年与其才望,名位岂在二公之后?余以是知东楼翁之福禄盖未艾也。子言能自驰骋于文辞,其于江山故宅,云雨荒台之间,必能追踪屈、宋而上之,为南陔、白华之篇,以抒其仁孝之心。余之朽拙,何能为役?猥以斯序见属,愧而不敢辞云。

  葛封君六十寿序

  古之君子,仕则违亲,处则违君,二者常患于不能兼。韩退之言,欧阳詹舍其父母朝夕之养,至于京师,将有所得以为父母荣;虽其父母之心亦然。詹虽不离于其侧,其志不乐也;詹在京师,虽离于其侧,其志乐也。至王介甫,则又以为禄与位,庸夫鄙人之所待以为荣也。贤者道弸于中而襮之以艺,无禄与位以为父母寿,而父母之心亦喜无量。二公之言各有所重,而不免于偏。使为子者,有所得以归荣其父母而无离忧,具道艺之美,而有禄与位以为父母寿,岂非夫人之愿欤?虽然,二公者,盖致恨于彼之不能得者,则亦姑以此使之自慰焉耳!

  葛君理卿,辞其亲试京师。有司奇其文,欲置之第一,遂举进士上第。所谓弸于中而襮于外者矣。国家之制,进士释褐,观政诸曹,其禄秩比七品,可谓有禄与位矣。君在京师逾年,赐告还家,日侍其亲,可谓有所得而无离忧者矣。君之尊人虚潜翁,少在陇亩,淳朴无外慕,于荣势非数数然者,一旦得之,亦不以为有所加;独喜其子之在侧,而以为乐也。以是知二公之言,特有所激而发,使遇虚潜翁父子,其于为人父母与为人子之情,必能极口道之矣。

  君登丙辰进士,以明年四月来归。至某月日,为翁诞辰,翁于是年六十有三。友人赵君元和、张君子忠辈若干人,皆往岁与君同试南宫者也。荣君之还。征余文为虚潜翁寿。余谓如翁者,韩退之、王介甫之所欲之而不能得者也。是可以贺矣。

  柳州计先生寿序

  吾乡范文穆公称湘南江山奇胜,为天下第一。时公帅广右,已而移镇之蜀,有睠睠不忍去之意。而柳子厚刺柳州,乃作囚山赋,观其辞,殆不能以一日居者。范公大帅,名位尊显,其心诚乐于此。而子厚特以谪徙久不得召,有挹郁无聊之志,宜其为言如是。然其于此邦之山水不薄矣。其序近治可游者,殆不下于桂山。而所谓灵山拔地,林立四野,自峤南达于海上,可以想见。韩子称衡湘南为进士者,皆以柳子为师,其承子厚指授为文,悉有法度。由是言之,柳之山水不待子厚而显,而其人才之出,自子厚始也。

  今天下文治休明,皇风遐被。楚、粤之间,来任中朝者,柳州尤盛;又非若子厚之时之比,其为山川愈益增重。惜乎,柳、范二公不及今见之也。柳州计君坤亨,以乙榜进士来教昆山。学者向仰之余,间从问其山水之奇胜。益信二公之言,至今若身履其地而获观游焉。君父靖川先生,以乡进士调倅潮阳。未及上最,即挂冠归其乡。构一亭,日吟咏其中。而孝友清节,为柳人所称。余不知先生之亭,于所谓东亭者何如?而想其凭空拒江,众山横环,海霞岛雾,倏忽万变者如一日也。

  嘉靖癸亥孟冬,适先生降生之辰,进士君忽起岭云衡鴈之感。诸生某某为之遥致祝寿之词,而求序于余。余文乏芬芳馨香之气,万里致之于子厚所适之地,不无愧云。【此文钱宗伯汰之,今仍存。】

  宁封君八十寿序

  凡同举于乡,及同举于南宫者,皆有兄弟之好。其喜而为之相庆固宜。况为其亲者,则犹吾亲也;推敬老之义,夫人皆近于亲,而况于为吾兄弟之亲乎?嘉靖乙丑,天下士对策于皇极殿前。同赐第者三百九十有四人,而广德宁钶大受之尊府,于是年年八十。诸同年会于大受之邸,遥致其祝。盖吾同榜之为其亲寿者,自大受之尊府始。

  今制,举于乡与进士,未及一等耳,而世以进士为荣;未第于南宫,儽然犹诸生也。不特人之情为然,虽其父母之情亦然。大受之尊府翁,于前是科,以其数试不第,亦已厌其为举子矣。临行,戒之就选。是年大受落第,而铨部颇通乞请,大受不欲也。复以举子还。翁殊不喜,曰:「吾春秋高,汝虽不为进士,且得一官,乌纱角带以归,吾即瞑目。但见子之为官,不以子为举子也;即他日为进士,吾瞑目后,但知子为举子,不知子为进士也。」大受受教,局蹐不知所为。

  今年大受登第,而翁适及耄年,可谓能见子之为进士矣。以翁之情如此,则大受所以自欣慰者何如?诸同年之所以为贺者,其容已乎?翁天性孝友,倜傥有大略,乡里敬服之。有纷争者,就之一言而决,退莫不帖然。尝为大第,毁于火,又为之,加大。亦非世之没溺于名利者。即其欲子之为官,盖其为人风概如此。因为序之,使之持至广德以为翁寿,翁又见诸进士为翁寿而喜也。

  白庵程翁八十寿序新安程君,少而客于吴,吴之士大夫,皆喜与之游。都太仆先生爱其淳朴,题其所居曰白庵。君在吴既久,吴人益信爱之,无贵贱称白庵云。今年八十,其子永絺、永约,孙应春,迎君还荪田,将聚族而为君寿。壻吴君某曰:「吾翁千里而归,不得文以行,非所以将顺翁之意。则黄山、灵岭亦笑我矣。」于是谒予请所以为寿之辞。

  古者四民异业,至于后世,而士与农、商常相混。今新安多大族,而其地在山谷之间,无平原旷野可为耕田。故虽士大夫之家,皆以畜贾游于四方。倚顿之盐,鸟倮之畜,竹木之饶,珠玑、犀象、王月毒瑁、果布之珍,下至卖桨贩脂之业,天下都会所在,连屋列肆,乘坚策肥,被绮縠,拥赵女,鸣琴跕屣,多新安之人也。程氏由洺水而徙,自晋太守梁忠壮公以来,世不乏人。子孙繁衍,散居海宁、黟、歙间,无虑数千家。并以诗、书为业。君岂非所谓士而商者欤?然君为人,恂恂慕义无穷,所至乐与士大大交。岂非所谓商而士者欤?

  君今行矣。于是与其妻子、兄弟若族之人,与夫亲知故旧,论说生平,其所历天下名山大川、大都之会有几;其所见四方贤公卿大夫、名人才士有几;遁世长往、怀道蕴术之士有几;生长休明全盛之日,迄今百年,风俗世道之升降,上自朝廷,下至田野,耳目之所见闻,其变有几;屈指百年之内,中间与其妻子、兄弟若族之人,与夫亲知、故旧相见之日有几也:其亦有所感也。夫少而游,老而休,于是得与其妻子、兄弟若族之人与夫亲知、故旧、相与,相见而饮饫,其喜可知也己。则夫为其妻子、兄弟若族之人与夫亲知、故旧,其喜又可知也已。

  张曾庵七十寿序

  世之论人寿,以百年为限。然修短之数,得之于天,不可以齐。得数之长者,百岁为老矣;彭祖之百岁,岂非婴稚之时耶?得数之短者,岁月为稚矣;殇子之岁月,岂非垂老之时耶?予畸穷于世,故尝居闾里间,从先生长者游。自少识张曾庵先生。白晳而丰颐,美须髯。盖先生是时年已五十,容甚少也。又十年,先生六十,其气完,其容无异于初见之时,不知十年之加也。今年先生年七十,亦无耇老之色,其美须髯,发漆黑自若也。先生未尝知世所谓服食炼形之法,而得数之长如此。则今之七十者,亦犹婴稚之时耶?

  吾吴中之俗,尤重生辰。自五十以往。当其生辰即为寿。前年先生犹为博士弟子,激昂蹈厉,诸少年莫敢摧其锋;虽诸少年亦以为先生少,故无为先生寿者。今先生忽自谢其博士,而老于家。其高第弟子某,乃往为先生寿。寿已,则相与求予之一言以序其事。

  「噫!子之先生未可以寿也。子之先生读圣人之书,自以为得其蕴;每酒酣,辄为人说书意,掀髯指画,左右顾视,旁若无人。当世宿学,莫能难也。与人交,洞见底里;规人之过,至于泣下。岂非所谓直道君子者哉?往予至京师,见有衣玉带,乘白马黄金络,前后呵拥,其人白晳丰颐美须髯,俨然子之先生也。叹曰:『何其类吾乡之张子也?张子六举于乡,而今犹布褐而趋于博士之庭。』虽然,今十余年矣,不知其人果安在?而子之先生所自得者何如也?吾又安能舍子之先生而羡彼为哉?」皆曰:「善,请遂书之。继自今,岁岁为先生寿,必诵子之言矣。」

  晋其大六十寿序

  孔子曰「爱之欲其生」,惑也。爱而惑焉,而欲其生,惑也;爱而不惑焉,而欲其生,情也。「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蒸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非欲其万寿耶?「我非敢勤,惟恭奉币,用供王能【能 原缺,据尚书召诰校补。】

  ,祈天永命。」非欲其祈天永命耶?此爱之而欲其生者也。然古之人无有以虚辞说人者。人之所欲,天必应之。「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富、贵、寿考、康宁,天也。人皆归之于天。箕子独以为人之所锡。固以冥冥之中,茫茫之表,无所谓天者。人贵之则贵,人富之则富,人欲其寿考、康宁,则寿考、康宁,此祈天永命、万寿无疆之说也。箕子之言天精矣。武王梦帝与之九龄,文王曰:「古者谓年为龄,齿亦龄也。我百,尔九十,我与汝三焉。」武王之寿,文王之所锡也。

  晋君年六十,予之仲弟为君之子壻,而君之子日亨,以姨之子从予学,皆来请予为寿。夫欲君之生者多矣,不若君之壻;虽然,又不若君之子,以君之子寿君,君其有不益寿者乎?予有爱子之戚,方与日亨论洪范之义,以文王能与武王之寿,厚自责以为不慈之极,故以孝子期日亨,必能寿君也已。

  抑予少有四方之志,既年长,无用于世,常欲与亲知故旧,岁时伏腊,问遗往还,饮酒社会,务尽其欢;康强寿考,皆在百岁之外;父子兄弟白首相追随,为太平之不遇人。而迩来屏迹荒江,足不履户外,田夫野老,罕见其面。君与予有连,亦旷岁不见。忽忽不意君便为六十岁人也。君寿宜贺,而予精神恍然,髧彼两髦,泛泛其景,益不复知有生人之乐矣。既勉强为日亨书之,又为谢所以不能往贺之意。

  浚甫魏君五十寿序余始为魏氏诸倩,而浚甫年小于予。时尚垂髫,见余,握手甚亲。及浚甫自真义游学城中,时时来过其女兄,即留饮,相欢也。当是时,恭简公家居讲道,四方学者,多聚星溪之上。公于其家子弟,尤所属意。而吾舅光禄公辟家塾,延致名儒。浚甫遵矩矱无所失,而于进士之业,皆能工习。浚甫升太学,一再试秋闱,见罢,遂不复往;而独颛教其子。今二子学皆已成,庶几可以绍恭简公之业。浚甫年未至而辄已,余尝叹惜之。

  明年为嘉靖四十一年,浚甫年五十,以正月二日为初度之辰。其子壻沈尧俞,以余计偕北上,先期请余文为寿,至期张设之;盖以余最亲,又知之深也。然余见浚甫之少,又见其子之成立,又老而为寿,而吾舅姑与浚甫之女兄,已隔异世,则余之所感多矣。

  度浚甫华堂燕坐,子倩奉觞,宾朋杂沓,笙歌满耳;则余方孤舟栖泊于江、淮之间;自此蒙雾露,凌霜雪,又三千里。持空然无有之躯,欲以献吾君;岂不愧浚甫?而欲为浚甫可得耶?

  古者「五十曰艾,服官政」。又十年,始爵命为大夫。则士之效用于世,任天下之事者,适浚甫之年。而浚甫苟自安逸,非恭简公之教。汉李固荐樊英、黄琼云:「一日朝会,见诸侍中并年少,无一宿儒可备顾问。」则老成之人,实国家之所须,重年少而忽耇老,岂世道之福耶?余以是惜浚甫之自止,而又以叹余之无所用而不知止也。是为序。

  周秋汀八十寿序

  吾昆秋汀周先生,今年寿八十。乡大夫士,多为歌诗文章祝之。先生之子通判君,设广席,大会宾客。徐辈九人者,辱交先生父子间,得坐下坐。目瞻盛举,心窃慕之。

  客有洗爵寿先生者,问曰:「先生之寿有道乎?」先生曰:「有。老子曰:『逸则寿。』又曰:『知足之足,常足。』盖造化钧畀万物,小大厚薄,各有品限。故安其分,则心泰;泰则百疾不作,故寿。愚者弗察,觊觎生焉,得失触焉,心扰而害随之,恶乎寿?故吾见人之富,不多其财,而薄田敝庐,足于陶朱;见人之贵,不侈其爵,而青毛亶绛帐,荣于金紫;见人有时名,不高其闻,而陶情诗酒,放怀歌舞,老焉益壮,若得终身。吾不知有余在人,不足在我,嬉嬉然若与得意者等。吾之寿或者在此乎?」

  客未对,余笑曰:「达哉,先生之论也!其有得于庄子逍遥之旨乎哉?其曰大鹏万里,鹪鹩一枝,各适其适,不相企慕,则羡欲之累可以绝;累绝则悲去;悲去则性命安。是故寿于人,则为彭祖;寿于物,则为大椿。达者能得之,则先生其人也。今而后呼先生为逍遥公,可乎?」先生闻之喜。卒爵而歌,颓然就醉。余因拾问答之辞,合而为序。

  周翁七十寿序周翁,予弟子建之内祖也。岁己亥,翁年七十,十月某日,为其生辰。子建传其舅之意,请予为序。

  翁之先,自嘉定白鹤村徙居昆山之蔡婆渡。其族之贵者曰佥宪君,别居城中。人犹呼佥宪为渡船周家云。翁饶于赀,中更官府科徭,能勤苦自力,凡再殖。其家自上世高曾以来,率不踰下寿,翁得年如此而未艾,非意之所望,此其子孙姻戚所以尤庆之深也。予为序之云尔。

  因与子建论,以为寿者,人子之所欲得之于其亲,不待形之言;而古之人无有以为文者。至于诗人祝颂之语,始曰眉寿,曰寿考,曰万年,曰万事云者,亦因其德之所取,而致其爱慕无已之情,无有专以为寿之文者也。宋之季年,始以诗词俪语相投赠;及今世,更益以所谓序者。计其所述,不过谓其生于世几年,而至累数百言不止。不知此何用者也?而寿者之家,其又必须此,不得,不以为乐也。岂真有求于古之文哉?以是为古文而已矣。凡今世之务侈其名而不要于理,多此类。

  子建志乎古者,予是以及之。盖予之序可无作,而予言不可废也。

  戴素庵先生七十寿序

  戴素庵先生,与吾父同入学官,为弟子员,同为增广生,年相次也。皆以明经工于进士之业,数试京闱,不得第。予之为弟子员也,于班行中见先生辈数人,凝然古貌,行坐不敢与之列,有问,则拱以对;先生辈亦偃然自处,无不敢当之色。会予以贡入太学,而先生犹为弟子员。又数年,乃与吾父同谒告而归也。

  先生家在某所,渡娄江而北,有陂湖之胜,裕洲太守龚西野之居在焉。裕州与先生为内外昆弟,然友爱无异亲昆弟;一日无先生,食不甘,寝不安也。先生尝遘危疾,西野行坐视先生而哭之,疾竟以愈。日相从饮酒为欢。盖龚氏之居,枕傀儡荡,遡荡而北,重湖相袭,汗漫沉浸,云树围映,乍合乍开,不可穷际。武陵桃源,无以过之。西野既解缨组之累,先生亦释弦诵之负,相得于江湖之外,真可谓肥遯者矣。其后西野既逝,先生落然无所向;然其子上舍君,犹严子弟之礼,事先生如父在时。故先生虽家塘南,而常游湖上为多。

  今年,先生七十。吾族祖某,先生之子壻也,命予以文。为言先生平生甚详,然皆予之素所知者也。因念往时在乡校中,先生与家君已追道前辈事,今又数年,不能复如先生之时矣。俗日益薄,其间有能如龚裕州之与先生乎?而后知先生潜深伏隩,怡然湖水之滨,年寿乌得而不永也?先生长子某,今为学生。而余子皆向学,不坠其教云。

  张翁八十寿序张翁居昆山之大慈。予尝自安亭入郡,数经其地,有双洋荡,多美田。翁以力耕致饶足,而兄弟友爱,不肯析居殖私财;时时入城,从缙绅先生游,乐饮连日夜而后归。士大夫爱尚其风流。其伯子子振,事翁尤谨。嘉靖三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翁生之月日也,于是年八十。子振为为宴会,召其亲戚故人,以为翁寿。而予友盛征伯、任允恭游翁父子间;子振因二君,请予文序之。

  予尝论士大夫不讲于谱牒,而闾阎之子,一日而富贵,自相夸尚,以为门阀。吾吴中无百年之家久矣。昆山车溪之张氏,其源甚远。予家有故牒,谱其世次。而范文正公为当世名臣宰相家,然自监狱公以下,相为婚姻者凡十有四人。而与宋宗室婚者一人。其科第仕宦,不绝于世,亦往往为神,以食于其土。自宋皇庆间,始占名数于昆山。至于国朝天顺、成化之间,几二十余世,四百年而不改其旧。故承事郎夏公娶于张,为夏太常之冢妇,实生吾祖母。予少时,犹及闻张氏之盛也。

  盖至于今,而车溪之张,日以浸微。而翁始居大慈。岂所谓「有妫之后,将育于姜」者,类有数耶?予每至车溪,停舟而问之,百围之木,数顷之宅,里人犹能指其处焉。若翁者,人亦不复知其车溪之张氏矣。予以故家大族,德厚源远,能自振于式微之后;又以吾祖母之外家尚有存者,而喜翁之寿而康也:故不辞而序之。

  予谓文者,道事实而已。其义可述,而言足以为教,是以君子志之。若君之寿,使书之云生于世几何年,可乎?从而颂祷之曰耆老、曰耄、曰耋、曰期颐,可乎?生于世几何年,是人之所同也。自七十至于百年,是人之所常有也。虽然,君子之为情也近;使其父母生于世几何年,自七十至于百年,不亦为人子者之所乐耶?豳风之诗,周公为其君称先王之业,而道其豳国风土之旧。其言不过耒耜蚕桑,治田墐户,食瓜断壶,献羔祭韭之微,皆今世田野里俗之事。又曰:「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又曰:「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当十月岁将暮之日,不过为酒以介眉寿,杀羔羊以称其无疆之寿而己。古之人其相与乐也,以寿为祝。盖使天下乐生而不厌,此太平之美事也。

  孙君自昆山稍徙郡城,颇以畜贾致富。天下承平岁久,赋繁役重,吴人以有田业,累足屏息;君能超然去其故,而即其所以为安者,故能及时以为乐。所居在阛阓都会之地,而其子方儒服而从缙绅士大夫游。较之史所称邹、鲁之士去文学而趋利者异焉。是则可书也已。某又言君之孝友,父殁后,嫁其孤姊妹三人,诸所为多厚德。以方论君寿,事不尽述云。

  杨渐斋寿序

  国家制州县之官,皆亲民之职,所以宣布天子惠养元元之意。其取之不一途,而选授必以才。要使之人人自尽其力,固不以其不任而苟试之也。

  自进士之科重,而天下之官不得其平矣。夫委之以任而责其成,当论其人之才不才,与其事之治不治;不当问其进士非进士也。而今世则不然。非有朝廷显然一定之命,而上下相习以为是当然者,非一日也。天子重念远方之民。岁遣御史按行天下,以周知其吏之贤否。而御史所至,汲汲于问其官之所自。苟不肖也,进士也,必其所改容而礼貌之,必其所列状而荐举之也。而铨曹之陟者恒干是。既而罪迹暴着,而加之罪罚矣,犹若难之。苟贤也,非进士也,必非其所改容而礼貌之,必非其所列状而荐举之也。而铨曹之黜者恒于是。既而功显实着,而加之赏矣,犹若难之。是以暴吏恣睢于民上,莫能谁何;而豪杰之士,一不出于此途,则终身俛首,无自奋之志。间有卓然不顾于流俗,欲少行其意,不胜其排沮屈抑,浚巡而去者多矣。

  吾邑杨渐斋先生,以乡进士选调台州府推官。先生之考平阳君,号为有风烈。而先生承家学,少有令名。以先生之才,宜不出于他人之下,其于理冤释滞,宁有不尽其心者?而一与御史不合,曾不得少安其位也。虽然,于先生何愧?先生今老于安亭,年已七十。赋诗饮酒,与田夫野老相追逐,其乐岂有涯也?余独惜夫天下常有遗才,而习于所偏重者不觉其弊,皆以为是当然,而莫知所以救之;岂非世之君子之责哉?

  先生以八月八日为诞辰。予弟有尚,先生之外孙壻也,来索此文。予之曾大父,与平阳君同年交好,而予于先生,亦在姻娅之末,不得以不文辞。然不敢为漫衍卑谄之谈;以为世俗之文,非所以事先生也。

  六母舅后江周翁寿序

  有光少不能事先孺人,迨外祖之春秋高,又不能养。至今每念外家,不胜凯风寒泉之思。先孺人同祖兄弟十有二人,今皆以零谢,而唯六母舅存。隆庆二年,于是年八十矣。当六母舅之生辰,有光方会朝京师,不能从诸兄弟于其日为寿。其秋,自吴兴还,闭门不出者数月。今将有邢台之役,而外家诸弟来告:「六母舅之寿,不可无子文也。」然河南兄之序美矣,有光何以复赘!

  昔吾外曾祖,世有惇德。生丈夫子四人,外祖最少,与诸伯祖并列第千墩浦之上。属时承平,家给人足,兄弟怡怡然相乐也。先皇帝之初,诸祖相继沦谢,而外祖最高年。然皆苦徭赋蹙耗矣。而河南兄以进士起家,则周氏之隆盛,特加于前。然同祖昆季多不振,惟独钟于本支。中宪公以河南之贵受诰封,而六母舅保有世业。盖四祖之家,惟伯祖故第岿然独存。至于今寿考者,六母舅一人而已。而子子夔,年亦六十有二,尤能孝养。吾外曾祖之子四人,而外祖最少最寿;伯祖之子亦四人,而六母舅最少,亦最寿。岂亦有数然耶?

  夫人生百年如旦暮,此亦过者之论。先孺人长母舅一岁也,以今追先孺人之世,岁月遥遥,何其久也!短促者既如此,而长永者又如彼,百年之内,彭、殇之数,可同日而论哉?有光亦何能无感也!六母舅居乡,乡人有讼,不之官府而之其庐;其化服乡人,有陈寔、王烈之风。虽河南兄之隆,事诸父,而以文称之,非谀者,顾有光何以复赘?然河南兄祝其八十,今八十有一矣。自八而一,以至于无穷,则吾文宜续河南之后者也。

  周弦斋寿序

  弦斋先生,居昆山之千墩浦上,与吾母家周氏居相近也。异时周氏诸老人皆有厚德,饶于积聚;为子弟延师,曲有礼意。而先生尝为之师,诸老人无不敬爱。久之,吾诸舅兄弟,无非先生弟子者。

  余少时,见吾外祖与先生游处,及吾诸舅兄弟之从先生游。今闻先生老而强壮如昔,往来千墩浦上,犹能步行十余里。每余见外氏从江南来,言及先生,未尝不思少时之母家之室屋井里森森如也;周氏诸老人之厚德浑浑如也;吾外祖之与先生游处恂恂如也;吾舅若兄弟之从先生游龂龂如也。今室屋井里非复昔时矣;吾外祖诸老人无存者矣;舅氏,惟长舅存耳,亦先生之弟子也,年七十余矣。兄弟中,河南行省参知政事子和最贵显,亦已解组而归,方日从先生于桑梓之间。俛仰今昔,览时事之变化,人生之难久长如是。是不可不举觞而为之贺也!

  嘉靖丁巳某月日,先生八十之诞辰。子和既有文以发其潜德,余虽不见先生久,而少时所识其淳朴之貌,如在目前。吾弟子静,复来言于予,亦以予之知先生也。先生名果,字世高,姓周氏,别号弦斋云。

  前山丘翁寿序吴郡太湖之别,为淀山湖;湖水溢出为千墩浦,入于吴淞江。当浦入江之处,地名千墩;环浦而居者,无虑数千家。而延福寺中浮图,矗立云表,舟行数里外望之,郁然若有祥云瑞气浮之。予少时之母家,时过其下,而浦上着姓,往往能识之。今其存者少矣。而予弟某,乃为予言丘翁之寿云。

  千墩有山,名为秦柱峯,培塿小丘耳。俗谓之山,而在翁所居之前,因以前山自号。翁年五十余,即付家事其子;日游延福寺中,与缁素之流,为方外之交。每造精庐,谈笑饮酒而已。家之有无,不知也。予未识丘翁,想见之而爱其人,以为人生百年之内,无可竟之事,终于驰骛而无所止;而翁以未老而传,虽其家事亦无所问,况于人世之荣名乎?使翁在公卿大夫之位,宁肯冒宠利而不知休乎?使翁得休处之地,宁肯觊觎中朝,求起废而更进乎?

  史称万石君归老于家,子孙为小吏来谒,必朝服见之。有过失,为便坐,对案不食。虽燕居,必冠,以孝谨闻于郡国。而陆贾家居,出橐中装卖千金,分其子为生产。常安车驷马,从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过其子,给酒食,极欢。两人志操不同,史皆称之。使丘翁贵显于世,盖陆生之徒也。

  嘉靖三十五年八月二十日,翁六十诞辰,其姻党因予弟,来请其寿之文;予固有感于少时所熟游处,为之慨然,而又乐道其人:故论而序之。

  戚思吶寿序

  戚思吶先生,居城南隍壑断岸间,非车马迹所至;喧嚣之音,隐隐水外,而萧然有林野之趣。先生雅志离俗,储药于室,艺菊于圃,弹琴读书;集乡也之子弟,教以揖让容与,应答洒扫,弥老而不倦。过其门,歌诵之声锵锵也。

  始吾祖为社会,先生在焉。吾祖常称戚先生长者。又于几案间,见戚先生诗。当是时,余发始垂,会中诸老皆已皤然。今余年日长矣,诸皤然者自若也;往往有及百年者,而先生亦八十矣。余是以深喜诸公之难老,而吾祖辈之多事,时道说之。

  论者有以为富贵寿考,天之所悭,而兼有之为难。是以庞眉皓发之叟,必在于山林泉石、枯槁沉溺之间;而华衣鼎食,厚享累积者,多摧折于中年。以余征之,殆非事实。而要其理有不可诬者。盖物取多,则焦然不宁;有纷纭丛垢之集,而无恬愉静逸之休。是不知旦暮之变,寒暑之移,而惴惴于百年之途者也。譬诸饮食,知味者希。君子之言寿,所以必归之先生之徒欤?先生之子学,以才艺驰声郡校,将及于有司之荐。彼夫忽焉而骤至者,吾又知其不足以动先生矣。

  陆思轩寿序

  予友李子升,与陆君思轩同学相善。君于是年六十,子升属予为寿之文。东吴之俗,号为淫侈,然于养生之礼,未能具也;独隆于为寿。人自五十以上,每旬而加。必于其诞之辰,召其乡里亲戚为盛会,又有寿之文,多至数十首,张之壁间。而来会者饮酒而已,亦少睇其壁间之文,故文不必其佳。凡横目二足之徒,皆可为也。予居是邑,亦若列御寇之在郑之鄙,众庶而已。故凡来水文为寿者,常不拒逆其意,以与之并驰于横目二足之徒之间,亦以见予之潦倒也。

  虽然,子升之为陆君,岂泛而求之,予亦岂泛而应之耶?陆君居县之华翔村。往年太仆桐城赵子举来昆山,尝至其地。见其土田肥美,江流环绕,间知予家旧业而后失之,子举力劝予复其故,而未能也。盖吴淞江水,灌溉之利为大;华翔居江之要,宋置新江驿于此。新江即吴淞江,古所谓娄江也。虽然,同学而异造,同贾而异售,同工而异巧,同稼而异获,将有其人耳。君居华翔,独以善穑称。岁不失其公家之奉,而以其赢自给。虽当师旅饥馑之年,而宽然其有余。古所谓孝弟力田者也,所谓善良敦朴者也,所谓周于利、凶年不能害者也。子升其以是取之与!

  先是,君之子豫卿,谒选在京师,求严学士敏卿之文以为寿。煌煌乎玉堂金马之制作,乡里有荣焉。然严公之文,所闻异辞,欲道君之实者,宜有待于予言矣。虽然,予视君之貌尚少也,则君今之为寿太蚤,子升之请亦太蚤。姑以是倍之为百二十。于是,子升来属予文,予可无辞;而予与子升、陆君,相与啸歌田里,以效华封人之祝。【钞本作「效华封人祝今天子万年之寿,其可乎?」今从常熟本。】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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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庄孙君七十寿序昔孔氏之门,尊屡空而下货殖;衣敝缊袍,不耻与狐貉者立。至太史公。乃为货殖传。后之为史者訾之,以为崇势利而羞贫贱。而吾以为不然。彼以李陵之祸,发愤有激而云尔。故谓季次、原宪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空室蓬户,褐衣蔬食,以终其身,四百余年,弟子志之不倦。岂有轻于季次、原宪而为此言哉?其称袁盎斥安陵富人之语云:「公等日从数骑,一旦缓急,岂足恃乎?」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盖深叹之也。

  晋刘殷未遇时,尝乞贷于人,辄云:「俟他日显贵,而以偿汝。」其后殷果位至三公。殷之负气固高,而为之贷之者亦贤矣。

  昆山为县在濒海,然其人时有能致富埒封君者。近年以来称贤者,曰孙君。孙君自其先人与尚书周康僖公有亲,公甚爱敬之。其为人诚笃,用是能以致富饶。至孙君尤甚,故其业益大。然恂恂如寒士,邑之人士,皆乐与之游;而有以缓急告者,时能赒恤之。

  于是,君年七十,里之往为寿者,皆贤士大夫也。而予友秦起仁又与之姻。言于余,以为君非独饶于赀,且优于德也。夫祝人之寿而称其德,古者谓之善颂祷。若君者,太史公犹将乐道之。予以是为之序云。

  桐庵陆翁八十寿序由吴之葑门,东出皆湖荡,又东为沉湖;沉湖之东为甫里。余尝泛湖中,水波浩渺,遥望西山如一抹。湖上人家,隐见烟雨中,舟人指点故冢宰陆公之居在焉。陆氏之来已久,自冢宰公至于今百年间,科名相继。盖水泽之隩区,东南灵秀所发,而钟于其家。至如山泽之癯,含淳抱质,如璞之玉,若侗庵翁者,尤难得也。

  翁,冢宰家子弟。游成均,以舍选为幕官。其于市朝之迹,未尝不涉也。而自幼至老,不知世间有机事。人以侗庵称之,盖当其名云。吾观于翁,而知天地太古之气,性情之理,犹未尽散于乱惑之中。使世多如翁者,则朝廷之事清,而有司之务寡矣。

  翁夫妇兄弟皆高年,三子鼎立。而先是其孙举于乡,而两外孙亦同举,以此卜陆氏之后日昌,而翁之福履日绥也。甲子春,十有三日,为翁八十之诞辰。其壻张君具豆觞,即翁之所,以为寿。因道翁之美,而请余为之序。

  余少时,尝之虞山下老子之宫,有桧,盖萧梁时物也。余始识翁于此。是时翁年尚少,同游有三四人。婆娑古桧之下,相与太息,以为此树自天监至今一千二十有八年,来观游者,不知几世几人也!今同时游者皆化去,而翁独高年寿考。信知万物之得于天,其短长之相悬绝,念之不能不抚然也!不知何日当复从翁为海虞之游,相与共数此桧至今又不知一千几百年矣!愿因张君为约,翁其许我乎?

  望湖曹翁六十寿序昔欧阳公称连处士居应山。应山之人,其长老教其子弟,所以孝友、恭敬、礼让而温仁,必以处士为法,曰:为人如连公,足矣。其矜寡孤独凶荒饥馑之人,皆曰:乡之有连公,有所告依而生。非有政令恩威,而能使人如此。所谓行之以躬,不言而信者也。余于曹翁亦云尔。翁之先,故为大家。翁少孤,而其业圮。翁克自振立,抚教其弟子见,举于乡。不数年间,其业逾大,拟于素封。其称于闾里,又若连公云。

  吾为令长械,外甥王梦元来省,前年冬,尝为余乞翁为寿之文,至是复来请,曰:「此翁里人之志也。翁今年六十有三。今于六十则已过,于七十则方来。里人祝翁之寿,自六十以至于百岁,每一纪则为大会,盖六十其始也。故请记其始而追书之。」

  余为述翁之德比于连处士,而愧无欧阳子之文。然欧公特述处士之行于身后,处士不知也。予称翁之善以祝其寿,使为善者自喜,且亦无用求知于后世之人;而以与其乡人子弟,饮酒笑乐,同声唱和,称其为善人而祝其寿:不愈于欧阳子之称连处士乎?翁家在淀山湖。余数泛湖中,尝望见之,而不获一造。今长城濒太湖,望翁家,可信宿而至也。方为吏事所拘,东望,能不怅然矣乎?

  钱一斋七十寿序

  嘉靖四十四年,余举进士,在京师。而吾邑一斋钱翁适至。钱氏有名籍在蓟州,其子德彝为京学诸生。而翁年七十,以十二月十六日诞辰,将告归,以召其亲戚乡党,而请余文为燕序。

  初,翁游京师最久,轻装却傔从,骑行往返,常不及二十日。翁以太学生游顾文康公之门,公甚亲信之。而为人谨厚不泄,不因气势有所私利,人以缓急告,即未尝不尽心为之排难解纷。始以选调旗手卫经历,捧部檄出使。会同时出使者例贬官,而翁当之河西,不欲行,遂自劾去。及文康公殁,而翁自是少至京矣。独今岁一至,而骑马陆行,驰骤如飞,人见之,殊不类七十岁人也。人才如翁,使之当事真可任,宰相知人不谬。今老而康强。其寿未可既。吾邑人才如翁,后来岂易得哉?

  或曰:钱氏世有寿考,盖以为阴德所致。翁祖赣州文学,寿八十四,父春林君,寿八十二。里人称赣州尝摄守事,活死囚四十余人。一道士被释,以金为谢,赣州却之。道士园有竹千竿,截其尤巨者为炉,旦夕焚香祷祝,临行以为赠。今钱氏竹炉犹存。余今观翁之寿,必能过于前人。而果以为有阴德,其世当有兴者,翁尚能及见之。

  梦云沈先生六十寿序

  淞江之上,有隐君子曰梦云先生,沈氏。其达生适嗜,玩世不羁之士乎!友人朱君某,以先生六十,来征文为寿。

  窃承下风久矣。蠹食穹壤,敢妄意少裨益于生人,虽有身而不自知惜也。闻先生出入三世之书,及今而肾藏不衰,骨体坚壮,殆必得之深者。愿因而请质焉。

  天以六气临地,地以五位承天。应天之气者,五岁而右迁;应地之气者,六期而环会。五六相合,而七百二十气为一纪,倍之而千四百四十气,凡六十岁,为一周。是非先生之年耶?周而复始,如环无端,天地自然之运也。是胡天地之运无终穷,而吾人寿敝天地者,未之见耶?岂不以天,气也,无形也;地,形也,无情也。即天地而较之,地滞于形,已不能与天并其久;况有情之物与天地较耶?气有盈缩,形有盛衰,天地之运不长得其平,况滋蕃长育乎其间者,顾悉得其冲,不触其乖耶?脉法曰:天地之变,无以脉诊。谓其顺相承也,循环以相生;逆相胜也,循环以相救。不能不胜,未有胜而不复。胜复之作,不形于诊也。是故天地之运,悠久而无疆耶?人之有形也,不尽值其气之冲;五藏之气乘之出,而喜怒思忧恐之情,不能一一中其节。其相胜之气,又安能如天地之相救而能复耶?是故周而复始,如环无端者,其天耶?由八岁而八八,浸实而浸虚者,其人耶?人不得与天地并,不可并者,阴阳之体耶?可并者,变化之用耶?变化之为用,在天为玄,玄生神;在地为化,化生五味;在人为道,道生智。善摄其生者,殆所谓以道而神御者耶?抑有余,不翼于胜;助不及,不赞其复;喜怒思忧恐,一而莫之能乱。天之胜也,其复以天;人之胜也,其复以人。复以人,人亦天也。上古之真人,与太极同质而无敝,岂诳我耶?

  先生之从子果,从余游。称先生骨清而神朗,意豁而气和,行其胸襟,不与世缚。少年,尝遇异人于月下,恍然觉悟,物外烟霞之想,寤寐尚其依依。果尔,先生之养非人所能窥,其寿亦非人间之数可得而计,奚一再周之足云耶?经曰:善言人者,必有征于己。先生之济物博矣,将无于其身而征之耶?将无于其身而征之耶?

  碧岩戴翁七十寿序

  人之情皆有乐与不乐,二者因所适而异;又有不然者,则系乎其人。其人能自适,即其乐恒然;虽有所不乐,不能易也。「蟋蟀在堂,岁聿其暮。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太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唐之俗,其人安于不乐,故欲其乐,终不可得也。「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陈之俗,其人安于乐,故欲其不乐,终不可得也。夫以忧深思远,俭而有礼,为有尧之风。视幽公之荒淫弃业,亟会歌舞,固不可同日而语。然世之君子,姑舍此而论,吾人生世诚无几,独戚戚不自聊,乃非所以顺性命之情。故虽唐之俭,君子讥焉。

  古有庄周之徒,常思自放于天壤之间以为达。彼诚有见,谓当世之事,一切皆中吾之心,吾以有为应之,虽百年之内,足以有所成,则吾亦可以少自苦,而庶几所至有涯而不辞也。今以人之身涉于无涯之中,极一世之心力,终不能有所觊。则亦何苦役役舍吾之可乐以易彼哉?且天地日月,风云山水,四时花鸟,稻粱醴膳,宫室筦簟,父子昆弟,夫妇朋友,人之生有此耳。能自乐者,其人之生,常以百岁能当乎人之数百岁。以其于天地独见其高厚,日月独见其昭朗,风云山水独见其变态,四时花鸟独见其靓丽,稻粱醴膳独知其味,宫室筦簟独知其安,父子昆弟、夫妇朋友独知其有情。彼不乐者,百年之内,惛惛罔罔,而又何知哉?

  余少时有志于古豪杰之士,常欲黾勉以立一世之功;既老不遇时,始益悟人世之倏忽。即年少得志,躐取卿相之位,至于今日,亦不必能以有所立卓然如古之人者,其摧败必且为世之所指议,予亦何羡哉?予乡碧岩戴翁,少而知乐;至老,饮酒虞戏如一日。余意翁之观天地日月、风云山水、四时花鸟、稻粱醴膳、宫室筦簟、父子昆弟、夫妇朋友,必有异乎人者也。于是翁年七十。县中诸进士,与其子与政同事者,皆往从翁饮酒甚乐。请予文序之。噫!诸君子从翁一日乐也,然且有当世之忧;安能以余言为然;姑为之序之。

  杜翁七十寿序杜翁居郡城中,敦尚礼义,教其子读书,数延名贤与之游处。三子皆自刻励,为学官弟子。予友陈子行,尝馆于其家,是时子行试南畿,为首选。一时之人,争诣子行之门求为弟子,恐不能得;独杜翁仍能延致其家。子行见予,数称其贤。而子行之兄子达,读书南禅寺中,性刚直,于人少所往来;独与翁父子亲善。其见予,称翁之贤,如子行也。

  予未识杜翁,往岁与子达同赴南宫,从郡中行,过杜氏之门,少憩焉。已谢其主人而去,子达乃告予,此向所称杜氏者也。而子达不先言,翁竟亦不知予。然予于陈氏兄弟,得翁之为人悉矣。今年翁七十。时子达尚寓南禅寺,数见翁之子,言翁以五月日为其诞辰,求一言以为寿。而予于子达不能辞也。

  记曰:「凡养老,有虞氏以燕【礼记王制内则原文下均有「礼」字。】,夏后氏以飨【礼记王制内则原文下均有「礼」字。】,殷人以食【礼记王制内则原文下均有「礼」字。】

  。」凡老者所宜得,在于安与饮食之而已。杜氏之奉养无阙,而三子恂恂不违其志,此非所谓燕而能飨与食者乎?记又曰:「七十曰老,而传。八十九十曰耄。」「百年曰期颐。」老而传者,何也?人生自少壮,皆求所以自树立。至于七十,无可为矣,而必有可传者。翁以诗书礼义贻其子,非其可传者乎?夫年至七十,古人以为难。而人子之心,孰无寿考万年之祝?然无可传,不能无愧于其父;无燕与飨食之,不能无愧于其子。兼是二者,此子达之所以为杜氏贺也。

  叔祖存默翁六十寿序

  昔我归氏,自工部尚书而下,累叶荣贵,迄于唐亡。吴中相传谓之着姓。今郡城西有归王墓云。宋沛州判官以来,益微不振,以宗强为乡里所服而已。素节翁当洪武时,避难,携妻子转走巴、黔之间。所至有神人拥护相导之,得以无死。人以吾归氏为神明之冑,世当有兴者,然至今未之见也。素节翁有七子,吾曾王父为世嫡曾孙,而存默翁实曾王父再从弟之子也。

  始,素节置别业于县东南三十里所,吴淞江之上,地名绿葭浜。时诸子弟以宫室裘马驰骋县中,而季氏独分居绿葭浜,以耕田为业。迨今五六十年间,吾王父仅仅能保其故庐,延诗书一线之绪;如百围之木,本干特存,而枝叶向尽,无复昔者之扶疏。而七子之宗,存者无几矣。今吾存默翁独能自持于艰难困阨之余,异时季氏之宗与翁聚居者,目所及见,犹有十余人,唯翁一人在耳。是十余人之中而得翁一人也。若七宗之子孙,则数百人惟翁一人在耳。是数百人之中而得翁一人也。岂不可贵而可贤哉?

  有光自惟年八九岁时,闻故邻卢兖州家有谱系、遗训。而曾王父先计偕在京师,时馆阁诸老,如宜兴徐文靖公、长沙李文正公、同郡吴文定公、王文恪公,所为文章甚众。后遂获序次归氏族谱。顾今垂老不遇于世,无以庇其九族,有葛藟之感。见吾存默翁,不能不为之喜也。素节翁至吾王父,皆年近百岁。则寿自吾家所有,于存默翁无容祝祷之矣。

  高州太守钦君寿诗序

  高州太守致仕钦君,与余尝同试建康。嘉靖十九年,君为顺天府贡士,而余贡应天。是时吾郡登南榜者,士二十七人,而北榜惟君一人。报至,遂为二十八人,一时以二十八宿拟之。

  故事,两京同岁荐者,亦为同年。而君登嘉靖二十九年进士,选为都水主事。三十二年,分司隘船闸。余自京师下第过之,欢然有故人之情。其后君迁虞衡郎,及出守高州,致仕家居。余家去郡城一舍而近,然余少入城市,遂隔绝不相知,以为君犹在高州也。四十年,余在京师,君之子止信懋孚,方游太学,数过余。云,君是岁年六十,求朝贵诗联为大卷,将归为寿。请余序之。余许之而未果。

  今年,余方试南宫,懋孚来过,为言梦余登第,而余果得第。夫以一第不足为重,而懋孚别三年矣,非其意之所及。又前岁不梦,而梦今岁,人之出处,非偶然者。亦岂以君同年之情,感于梦寐者如此!会懋孚复以前序为请。夫君之子蕲余第于梦寐之间,而余靳为寿君于词章之末,以为非人情;因遂书之,而叹君之徜徉自恣于世外,而余之驰骛而不知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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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四  寿 序

朱母孙太孺人寿序  吾昆山僻在东海之滨,为吴下邑;而山区水聚,天地之精气,蜿蜒回薄而会于此。故士之登朝着,跻膴仕者,常倍于他州。至于耆艾长年,履期颐之福,闾巷之老,闺门之女子多有之。嘉靖癸丑甲寅之岁间,以七十称庆者数十家。以仕宦过家,为其亲七十寿者,亦不下三数家。世称七十古所稀,况于富贵寿考兼之;而在于吾邑如是者相望,岂非一时之盛哉?

  朱君恭之,以进士起家。为浮梁令之三年,上计京师,天子擢为尚书冬官郎,将赴南都。浮江东下,来省其母。于是士大夫循乡俗之礼,如前数十家之为贺者。又以恭之仕宦而归,太孺人年又七十也,贺尤不可以后。虽然,予以恭之官南都,于其家不越五百里,畿甸之内,昔之人所欲乞乡郡以便养,而有不能得者;恭之不求而得之,此所尤宜贺者。

  夫士以其身为国,而使之忘其私,非人情也。先王之制未尝然也。既富方谷,必也有好于而家;用其人之力,而忍绝其私耶?古者卿大大皆仕于封内,衔使命于四方,则有越境之行,然亦不踰时而复,而不遑将母,先王所以恤之者至矣。今海内为一,仕而去其父母妻子,宦辙所至,穷日月之出入;于是乎夺其私以为国,有不能于两得之者。今恭之将行矣。所以寿太孺人者,非特一时乡里之荣而已。去而之南都,风土之乐,犹吾邑也;膳羞被服宴饮之奉,犹吾邑也;南都之士大夫,来为寿者,犹吾邑也:恭之可谓两得之也。使天下之士,仕于内外皆如恭之,是所谓各适其性,而无复行苇、裳裳者华之思矣。以孝为忠,孰能御之哉?孰能御之哉?

  顾母陆大孺人七十寿序凡士之读书应举,以登进士为荣。其登进士,服官受采,以衔天子命,过乡闾寿其亲,而姻戚宾友,迎延满堂,日为供具,饮酒欢宴为乐。此今之所夸以为富贵者,尽世俗以然。顾子行于是得之,而尤有异者。

  始,子行之先君,事武皇帝,为刑科给事中。是时佞宠盈朝,天子日从赵、李之徒,不复御椒寝,而前星未耀,公疏论其事。及今皇帝嗣服,首进八毓,以赞新治。其疏在史馆宜有之。公之为给事也,先亦由进士为行人。盖去君之时,今几三十年,子行复起进士为行人。过家,而乡里姻戚宾友,彷佛见其先人时事,有下泪者。而太孺人始事给事,给事为诸生以及于贵显,中更艰苦辛勤矣。盖又三十年,而复见其子如其夫之贵,此其所以为尤异者。

  顾氏世家海上,公乃徙昆山之南千墩捕之上,而公之族稍稍从以来,散居浦之东西。而公与其从父兄,一时并为黄门,气势翕赫,终不少藉以陵轹其里人。是时公在京师,太孺人独以舅姑老,不能从,留养之。其后太孺人寡居,独持门户矣。伯子子绳,读书入太学;而子行最少。兄弟恂恂友爱,无彼我之间,盖太孺人之为教者如此。昔欧阳公为许氏园记,以为许君以制置七十二【二 欧阳永叔集海陵许氏南园记作「六」。】

  州之有余,治数亩之地为园,不足以施其智。而于君之事亦不足书。唯许氏之孝弟,着于三世矣。海陵之人过之,未尝不爱其人也。则夫前之所云,亦夫人遭际之适尔,不足以为异。唯太孺人之懿德,施于子行之兄弟,所谓骈枝连理,同巢共乳之瑞,于此见之。而富贵、寿考、康宁之福,归于太孺人者将未艾也。

  太孺人二子。一女,为今进士沈君子善之配。其外孙尧俞,从予游。以十月二十七日为其诞辰,来征予文为寿。予为序之如此云。

  张母太安人寿序

  张母太安人之寡居也,其子秋官尚书郎甫七岁。家甚贫,不能自存。太安人辟苎以为食。旦遣就傅,夜则躬自督诵,母子共灯火,荧荧彻晓。太安人苎独精,售辄倍价。太安人亦自喜为之。常辟苎,无昼夜寒暑。以一女子持门户,备历百艰。

  如是者几年,秋官举进士,为主事。几年,有太安人之诰。又几年,致仕归养于家。又几年,为嘉靖二十年,太安人年八十矣。于是膺命秩,又得其子之侍养,甘脆之珍,华绮之饰,无弗致者。乡里以为荣。而太安人敝衣厉食,辟苎自若也。秋官有小过,诟责之如年少时。谈者以太安人可以附于古之列女。太安人初度之辰,乡进士邬克忠辈二十余人,如张氏,举觞为寿。相与诵太安人之美,因及其所以为寿之说。

  有光闻之,古之善养生者,务尊其生,而勿撄之。时其兴居之节,适其奉养之宜,而内不伤其七情之和,若处子婴儿然;故得全其天年,不中道夭也。太安人之所以劳其生者,去其养生之说远矣。其艰辛弥甚,其得数弥长。庄周所谓「受命于地,唯松栢独也」 【庄子德充符「也」下有「在」字,似应据补。】

  ,太安人之谓也。古者尊老,非直尊其年而已,有德焉。若太安人者,可以寿矣。

  冯宜人六十寿序

  予母家在吴淞江南千墩浦之内。浦上民居数百家。有寺曰延福,中有梁天监时所建浮图,矗立至云表,常在数里外往来望见之。犍为太守陈君德振家其下。予年数岁时,从舅氏过其家,则君之先大夫尚少壮,使二童子延予坐。童子者,今亦不能记其为何人矣。时君尚县学生,亡何,遂乡进士。而君之母太宜人,实先妣之姑也。故予与君每见,必执甥舅之礼。

  庚戌之岁,同试南宫。君以病卧逆旅,不能入试,予时时候之。及予南还,君谒选天官,时冢宰夏公试君第二,檄守嘉定州。嘉,古犍为郡,有峨眉之胜。于今天下州,称一二。夏公奇君之文,故处以是州,云欲以变蜀之文体。君果能以自见,未期岁,有治声于蜀中,而以外艰还,不究其用。免丧,方上道,遽疾作长逝。今忽忽已五六年矣。而君之婿张应仕,以宜人之寿请序于予。顾念今昔,有不能不慨然者矣。

  然有可以为贺者,宜人从君起田亩,早岁见夫君取高第,虽蹇阨于南宫垂三十年,晚以知遇释褐,得守名州,往返蜀道,涉岷江,经瞿塘,宜人常从,得见天下名胜。盖吾之邑贵显者多矣。身殁未几,以藏镪丛怨,妻子乞哀于道旁。君之取于利则薄矣,而以寿考康宁贻于宜人以及于子孙者,何可穷也?予亦宜人之甥也,故不辞而为之序。

  陆母缪孺人寿序

  缪孺人为指挥使陆长卿之室。长卿者,故冢宰水村公之母弟也。昔宁藩之乱,事连冢宰。长卿与母太夫人皆殁于京师。孺人,无锡人也。归长卿未几,而遭家难。时年二十有四。迄今嘉靖三十有六年,于是年已六十。其孙婿严生垂庆,与余家有姻,来请其寿之文。

  余谓为寿者,不过致其祷祝之辞,则尔之所能言;谓若饮食燕饮,婚姻子姓会聚之盛,则陆氏之所自有;至于女子之行,不出于闺门,将取其常事列之,亦非文之所取:又何用于余言乎?虽然,余闻缪孺人遭家多难,盛年寡居,着栢舟之节。「终温且惠,淑慎其身」,燕燕之所美也。「及尔颠覆,既生既育」,谷风之所叹也。「予所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鸱鸮之所怨也。此固陆氏子所宜述者。以此用孺人寿,其可乎?

  冢宰以书生起家至通显,尝将百万兵,自山东追巨盗过江,歼之于狼山。师还过吴,所将天下精兵,皆在吴门,乡人纵观叹息。长老至今传之。及掌铨衡凡十年,士大夫辐辏其门。当是时,长卿负其兄势,甚赫奕也。一旦掇危祸,蹈不测之渊。赖天子明圣,终保全其家,然如寒林巨木,更严霜之后,生意几尽矣。物盛而衰,衰久而复,此天道之常。冢宰诗书之泽,尚绵绵不绝,今三十余年,子孙必有能复其始者。孺人当及见之。

  陆氏子曰丕者,余从祖姑之夫;曰钦若、桓若者,皆余姻友也。生其并以余言示之。

  郑母唐夫人八十寿序

  予友郑君伯鲁,少游庄渠、甘泉二先生之门,晚与唐以德为友;居于郡城,士大夫皆崇尚之。今年十二月某日,奉其母太夫人唐氏为八十之寿。

  盖唐氏,长洲望族。而郑自学原王以来,数百年为簪缕世家。予以魏氏之连,常有女婢往来,数能道太夫人之德。而伯鲁循循学道,日致孝养,有人子之所难者。世俗之所慕艳,惟一时之辉华显奕。而家门之内,多有亏败,其于所得于天之数,往往不能以全。而郑之和气,独钟萃于一门。盖伯鲁之尊人,与太夫人皆高年在堂。伯鲁夫妇偕老,今年六十。而其子已有孙,于是郑氏五世矣。父母、夫妇、兄弟、子孙皆全,天伦之乐,求之于世,盖无有也。以伯鲁之才,使之用于世,可以致显仕为不难。顾以诎于时,而独重于乡里之间。然岂以此易彼哉?

  张母王孺人寿序

  上海张庄懿公之孙绳武,其室曰王孺人。能以孝慈俭勤成其家;教诸子皆已有立,而次子仲谦亦既举于乡矣。今年孺人六十,以某月日,为其设帨之辰。其外弟秦君光甫,将往为寿,而请序于予。

  盖孺人于光甫,为其舅之子;而庄懿公之子妇,为尚书旅溪朱公之女,实孺人之姑,而光甫之姑子也。孺人姑妇,于光甫皆为女兄。以重亲故,比他族尤欢。光甫尝有家难,亲旧稍自引去,孺人恩恤之不异平时,光甫是以不能忘。及仲谦、光甫皆试春官,又相爱也。秦氏,昆山名族。然光甫乃上海来徙,去孺人之居,百里而遥,而时节问遗庆恤,未尝乏绝。夫古称睦于父母之党以为孝。而教民以三物,有孝友、睦婣、任恤之行。其不能者,刑以纠之。而不婣之刑,与不孝同。尚书九族之称,尔雅三党之号,亲亲之义,同归于厚焉。天下之势,常自近而远;而君子以厚道教天下,每由其远以思其近。故族兄弟之别非一,本之父道,则其始一人而已;外兄弟之别非一,本之母道,则其始亦一人而已。先王教天下以孝,而忍自贻其薄乎?故君子观孺人之施于秦氏,而可以知其家风。松江去吾邑不远,然岂所谓百里而不共俗者欤?吾盖有叹焉!

  今少保徐公之夫人,旅溪公之外孙女也。光甫之往京师,夫人执甥舅之礼甚恭。以此知两尚书故家之遗风如此。光甫之往为寿也,宜有万世景福之祝。而予独着二姓往来之好,本孺人之厚德;盖序其所以然者当如此云。

  王黎献母杨氏七十寿序闻之:「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古之君子,修其孝弟,内以事其亲,外以友于乡人,其心一而已矣。吾以其所以爱吾亲者,推之以友其人,而友道行;人以其所以友于吾者,推之以爱吾亲,而孝道达。盖至于今之世,先王之体,无复有存者矣。而末俗之所尚,相与为寿,以为能孝爱其亲,古无有也。

  虽然,寿人之亲者,岂非所谓爱吾亲者推之以友其人,而友道行欤?寿吾之亲者,岂非所谓人以其友于我者推之以爱吾亲,而孝道达欤?古有养老之政,退修之以孝养也。民知尊长养老,而后能入孝出弟;民知入孝出弟,尊长养老,而后教成。今世所谓为寿者,若礼然而不容已,推是心也,岂不能修其孝养欤?罗氏之献鸠,司徒之保息,行苇之忠厚,岂不由此而出欤?「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古岂异于今欤?

  王黎献之母七十而为寿。其与之友者之寿之也,而问于予,曰:「今世之所行若是也,合于礼乎?」予是以论之如此。黎献菽水以养,能得其母之欢心;而母亦能成其子之志,令与邑中贤豪游,门外多长者车辙。时时为具饮食,有陶母截发之风。盖与之友者之称之如此。其寿以戊申十一月朔,孺人之诞辰,进觞于黎献之家者若而人,寿黎献之母,如寿其母也。其为黎献之友者如此。噫!可以观古之教矣。于是乎书。

  沈母丘氏七十寿序【序 原缺,校补。】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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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观于古者王教修明,内外顺治,闺门之事,皆可歌咏而传道之。有如执懿筐,治絺绤,抱衾裯,星烂而起,春日微行,登冈阜而采卷耳,遵水坟而伐条枚,此妇人女子之常,而事之至微者矣;然而幽闲贞静之德,隐然寓于其间,而足以章明王者之化。是后女子之于史传,罕可纪述。必其感慨激发,非平常之行,乃能垂芳烈,着美名于后世。不独三王之治不复见,抑亦后之人喜异而忽其常也。

  予友沈伯庸之母丘硕人,平生不出一亩之宫,辛勤拮据,俛首于女红者,今七十年。固夫人之所谓平常之行,吾不能求夫赫赫者以称硕人。然推其道而充之,岂非所谓盛德?而王者之化,其何以过于此?

  予于硕人之行,要未能悉。而独与伯庸交。伯庸伟然直谅君子,知其有贤母也。伯庸抱奇,久不遇于世。予与方思曾,皆伯庸之友,又皆不遇,则尝以相怜;既而同举于乡,则又以相慰。自是,三人者,有喜事,桓相庆也。硕人于九月某日诞辰。思曾告予,相率随伯庸以拜于其家。予于是为之叙,以道硕人之所以贤。

  王母顾孺人六十寿序

  王子敬欲寿其母,而乞言于予。予方有腹心之疾,辞不能为;而诸友为之请者数四,则问子敬之所欲言者。而子敬之言曰:「吾先人生长太平。吾祖为云南布政使,吾外祖为翰林,为御史,以文章政事,并驰骋于一时。先人在绮纨之间,读书之暇,饮酒博奕甚乐也。已而吾母病痿,蓐处者十有八年。先人就选,待次天官,卒于京邸。是时执礼生十年,诸姊妹四人皆少,而吾弟执法方在娠。比先人返葬,执法始生。而吾母之疾亦瘳。自是抚抱诸孤,茕茕在疚。今二十年。少者以长,长者以壮,以嫁以娶。向之在娠者,今亦颀然成人矣。盖执礼兄弟知读书,不敢堕先世之训。而执法以岁之正月,冠而受室。吾母适当六十之诞辰。回思二十年前,如梦如寐;如痛之方定;如涉大海,茫洋浩荡,颠顿于洪波巨浪之中,篙橹俱失,舟人束手,相向号呼,及大风恬浪息,放舟徐行,遵乎洲堵,举酒相酬。此吾母今日得以少安,而执礼兄弟所以自幸者也。」

  噫,子敬之言如是。诸友之所以贺,与予之所言,亦无出于此矣。「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子敬兄弟,其念之哉!

  陈丹倪硕人寿序

  嘉靖十四年,予读书邑之马鞍山。陈君仲德为之主人。其待予有礼,所谓「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陈氏有焉。予尝愧之。当是时,陈君家饶财,兄弟相友爱。公私之事,悉力无所推避。尝所推于其弟者,千金不惜也。推本其故,盖其内之贤有以致之如此。

  明年,予应贡入太学,游两京,过齐、鲁、燕、赵之郊,所至必问其风俗,而与其地之人游,然后而知山野敦朴之老如君者,为可思也。盖其文愈盛,其实愈衰;所行愈远,而所见愈不足。虽然,退而返其乡,犹是也。岂其数十年之间风俗之变耶?抑其人之孝友重义皆不如陈氏耶?抑陈氏之内之贤者,果有以异于人耶?先是,陈君兄弟亦以谢世,独二母与诸子居。而陈君之室倪氏,于是年七十。其子太学生简,即从予马鞍山者也,来请予文,以为母寿。

  予思陈氏之厚,求之于今而不可得。而简之母与陈君同起家,能相夫以成其友爱,而致其和乐,非其内之贤者耶?今数十年来,吴民困于横暴之诛求,富家豪户,往往罄然。而陈氏之力,有不迨于其先人者。然其母之贤,与简之恂恂孝谨,不随俗而变者,是其所以为家之肥者也。昔予主陈君,虽称其厚,而亦厌其积贮之为累;使遂刊落,而俾其子一意于诗、书之好,而从事于清远闲淡之中,简之学当日有得矣。虽然,至今而可也。古者养老之礼,燕饮之节,莫不有孝弟仁义之道于其间,非徒饮酒献馔而已。故曰:君子欲观仁义之道,礼其本也。吾观简也学日至于近,而异于世俗之所为寿其亲者。于是乎可以书矣。

  朱硕人寿序

  朱硕人为尚书旅溪之女。张庄懿公之子妇。硕人生长富贵,公舅并为六卿,两族光显矣。既而与其子太学君客京师,又得今少保徐公为之子婿。而女封至一品夫人。硕人既已承藉贵盛,及其季年,又发祥于其女子。而往者其孙仲谦复举于乡。今年跻八十,少保与夫人问遗馈赠,岁月有加,乡人是以荣之。

  余友秦进士光甫之姑,旅溪尚书之夫人也。硕人于光甫为女兄。先是,光甫之先人,尝以诖误几毁其家,亲族往往弃去,而硕人恩勤备至。故光甫每称硕人之德,其于仁孝蔼然也。光甫又言,硕人在公卿家,不能为闾巷女子治生纤啬之事。独其平生庄静,推其孝慈以洽于九族,岂非所谓盛德者耶?由此言之,人之居富贵,能享之终始不替也,非独天命,亦其盛德有以当之也。世谓妇人以能治生为贤,然如先王之教,亦使足以供妇事而已。若如巴寡妇、蜀卓氏之徒,直货殖之流,何足道哉?诗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又曰:「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旋归。」可以想后妃夫人幽闲贞静之容矣。

  岁之某月日,硕人降诞之辰,光甫来征余文以为寿。昔少保尝家居,或以余文相示,特谬加奖诱,以为可与进于古人。今踰一纪,余落然无所遇,而公方在日月之际,使人有异世知己之叹。因光甫论硕人事,益知公内德之助。昔诗与春秋称公侯夫人,必言姬姜,其原本于硕人,尤不诬云。

  朱君顾孺人双寿序

  朱君官于闽者三年,寿六十。而其内顾孺人,先君一年生。其子上舍某,县学生某,欲为孺人六十寿,而不敢先也;迟之以竢今年,而征予为其夫妇集寿序,以致之于闽。

  吾乡之俗,五十而称寿。自是率加十年而为寿。凡寿之礼,其馈赠燕饫必丰;又征其学士之文词诗歌;倾其国之人无不至者,此固居于其乡者之宜。若夫仕则有王事焉,且又不当以称老,固宜无及于此矣。然古之君子在位,而能宜其人民,则百姓歌思而祝颂之,不独赞其令德恺悌,必祈以寿考。而黄耇眉寿之形容,想见于车马衣裘之间,可谓盛矣。由此言之,仕而为寿,尤宜也。

  吴与东瓯,在三代时,宾于蛮夷。吴有太伯、虞仲之风,其后颇与中国之会盟,至秦已为郡县。而闽悬隔东海,元鼎间,横海楼船两将军,军出武林、白沙、石邪,始建东粤。迄今数千年,俱为天子内地。文物之盛,无异邹、鲁。凡闽人之仕于吴,与吴人之仕于闽,犹东西州也。君优游台幕,非有民社之责。而妻子兄弟,欢然以官为家,岁时饮酒上寿,如不出里闬之间,岂不真可贺哉?抑君之政事,足以宜其人民,而纪于闽之士大夫者,闽之人皆知之,无俟于余言也。

  独惟君与孺人,家世令族。君为大冢宰玉峯公之从弟。孺人为侍御之子,而太保文康公之从子。弘治间,吾邑毛文简公,与冢宰公相继魁天下。间二科,而文康公又魁天下。昆山小邑,数年间抡魁继出,孝宗皇帝当宁嗟异,至以吾邑里俗之谶,传于宫中。更历两朝,三公皆位台鼎。而冢宰以厚德元老,至今岿然为乡邦之望。朱、顾世为婚姻,而其子弟之才俊,与其女子之贤,此尤足以夸于闽之人矣。于是乎书。

  徐氏双寿序

  天下承平,以法制抑折豪杰之气。及其久也,刬磨殆尽,靡靡然无复能在事之人。一旦求其材智勇力之士,遂至无一人出以应之。是非天下之乏材,由所以养之驭之不以其道也。

  予少识徐辅卿,尝学礼于予友方思曾;思曾亟称之,然而未尝言辅卿之材也。数年以来,辅卿为博士弟子,而居于郡城。吴中士大大皆称辅卿,而慕与之交。至于御史及郡太守,尝欲求民之疾苦,必进辅卿而与之言,无不当其心。则吴民往往阴受辅卿之赐而不知者矣。而或以为士之家食,未获进用,宜无事于此。此言一出,非所以待天下之才,而务以抑折其气。如辅卿者,要为有用于世,而不可少也。辅卿家居,长者日过其门。又能以其余力治生,赀用益饶。故奉养其亲甚欢。凡为士者,汲汲惟其父母之禄养为念,虽其父母皆然。辅卿未仕,而乡里盖以为愈于禄养之荣且安也。其贤于人远矣,可不谓之才乎?况将来之富贵,方迫之而不可却也。

  于是友人王万全,与邑中之素善辅卿者,来请予文为寿。予谓其亲之飨有贤子,而获寿考以保其福禄者,将必有厚德閟而莫能知也,而独于其子之显著于人者序之云。

  周氏双寿序

  古者亲爱其人,必欲其久生;欲其久生,故致其颂祷之意。诗三百篇,以寿为言者多矣。古有上寿,有祝寿,有为寿,盖无非致其亲爱之意,非必施于高年耆老之人。惟古之养老之礼甚备,未尝有于其生辰而为寿者。盖自今世浸以成俗,子孙以是为隆礼,而姻婚党友以是为好问,去于古则远矣。

  虽然,人之爱其亲者,无所不至;则凡可以致其爱者,无不为也。敬其亲者,无所不至;则凡可以致其敬者,无不为也。爱敬其亲,亦爱敬人之亲;则凡可以爱敬人之亲者,无不为也。今之为寿者,其进【进 疑当为「近」。】是欤?

  周君良佐,循理率力,共庶士之职。厥配朱姥,慈俭温良,服女耳姻之教,邑里称之久矣。今年六十而为寿,其父母之慈也,其子之孝也,其婚姻党友之恭敬也。孔子曰:「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此亦所谓有其举之,莫可废者乎!君之子才,尝识余于太学。而余友顾文载予为党友者,故往为寿,而属余序之云。

  王氏寿宴序

  王氏之最长老母,曰孙硕人,今年八十矣。于其生之月日,诸子姓祝于堂下者若干人;外姻之来祝者若干人;三世之交游,来祝者若干人。皆愿硕人之寿,自今以往,至于无算;又愿天下太平,雨旸时若,岁以有年;县官无苛政急赋,闾里安居,以娱硕人之老;又愿其孙若曾孙,发扬诗、书之业,用于王国,以报本朝二百年生育之恩,硕人及见其荣也。祝已,其子有功、有亲,退而与诸宾为宴。少长诜诜,以献以酬,既醉既饫。咸相谓以为此王氏之盛,不可以无述。

  予案王氏居昆山之度城,不知其几世矣。其家古桧老栝,苍然郁然,尚皆百年物也。度城在淀山湖旁,有数十家之聚,惟王氏居之,无他族。昔有王豫修先生,修身洁行,将及于仕,而早世。生平惟以忠孝大节自许。昆山人至今称之。其子南阳,克遵其训,为隐德君子。硕人其配也。

  吾观吴中无百年之家者。倏起倏朴,常不一二世而荡然矣。王氏保有先世之诒,虽时移事易,稍稍侵削,而亦不至于贫;读书数十世,虽仕不遂,而不至于易其业。硕人俯仰八十年间,顾盼于兴废之际,维持保守之艰,其贤有足称者哉!若乃为硕人祝者,前之词则既美矣;予又何以加焉?

  良士堂寿燕序昔吾外曾祖,居县南吴淞江之千墩浦。生吾外祖兄弟四人。世有惇德,而家最为饶。高闳大第,相望吴淞江之上。外祖于兄弟中最少,而伯祖之子孙,往往有入太学,仕州县者。然在正德之末,并以赋役所困,几至流徙。而淀山公以伯祖之叔子中宪公之仲子,适以其时举进土。而吾外氏,几坠而复大振。盖以淀山湖以北,吴淞江以南,数百年无显者,而钟于是。吾外曾祖四子,而孟氏之支独盛。从舅中宪公及晏恭人,生受诰封,光宠矣。公自郎署守列郡,进陟藩臬,驻节南海,参政中州,起书生不二十年至大藩,可谓荣贵矣。负用世之才,不苟随流俗。年且未艾,谢事以归。卜迁山居,辟园圃,莳花竹,可谓乐志矣。

  吾外祖虽生长国家隆盛之时,迨于季年,亦遘雕瘵之会。而公兄弟蒙赖恩泽,家获洽裕,耕田读书之外,力政不过其门,而诸子诜诜,有荣进之望,吾外祖时殆不能及也。明年嘉靖乙丑,当甲子一周,而王恭人亦与之同年生。乃以正月八日,公降生之辰,长兄淞南与弟子嘉、子材为燕会,而自喜其家之有此庆也,使余序之。

  余少依倚外家,为诸舅所怜,公又束发相募尚;顾无以当外氏之宅相,而公能昌大其家。恭人并受荣祉,被服祁祁,又亡妻南戴之族也。余亦何情以为辞?而淞南之命不可虚。且以岁暮遐征,不及预于燕会之末,得以文字获置俎豆之间,与有荣焉。良士堂者,制词中褒称中宪公之语,今取以名所居之新堂也。 【抄本作吴桥周氏寿燕序,与此文小异,今从常熟本。】

  狄氏寿燕序

  嘉靖甲辰,予友狄尚文试于礼部,既落第;欲随禄仕,留京师者踰月,然非其志也。又旦暮念其亲,竟拂衣以归。时东明君年已六十矣。尚文拜于堂下,顾诸弟而喜曰:「吾不能进取以为父母荣,就令进而有得焉,当在数千里之外,宁能为一日之欢乎?」是岁十月前晦一日初度之辰,尚文率其弟稽首上寿。铺筵几,备揖让,曰:「吾宾客不欲多,惟知游而已;脂膏潃瀡不能具,惟觞酒豆肉而已。」于是会者不过数人,酒不过数行。宾主忻忻,欢笑竟日。此可以为儒稚之会矣。

  昔者孔子之于礼,盖尽心焉。蜡,祭之小也;射,艺之末也;乡饮酒,一乡之礼也:圣人无所不用其观也。生辰为寿之仪,不出于古,亦足以寓养老教学之道。而俗以夸诩兢【兢 疑当为「竞」。】

  于富贵,文至而实不足。狄氏之为寿,异于世之为者,其可以观也。于是乎书。

  唐令人寿诗序吴俗重生辰。每及期,亲党咸集,置酒高会以为乐。然惟富贵之家为盛。南云子为其内唐令人之寿,乃多贵人长者皆造其庐。自大司寇周公以下,悉有赠章。摛词敷篇,灿然盈室。所以得此,必有由然也。

  南云子初尝有名于学宫矣,以跌宕自罢去;尝饶手赀矣,以不事生产倾其有。乃优游林壤,啸歌自适,日求其所以乐。则又于岁时伏腊之外为此会。不戚戚于所遇,而又及时以自娱,可谓难得者也。南云子称令人之贤,极口至不容道。观甫云子于外,则令人之称其内者可知矣。南云子又不嫌于自称也。昔林类百岁,被裘拾穗,而行歌不辍,自以无妻子为乐。孔子不能难也。虽然,彼盖自解云耳。使又得百岁妻,与之并而歌于畦也,不尤乐乎?令人初夏,得病阽危,南云祷于神,夜梦菱花瓦盘,初得其一,已又得其一,合之宛然成对,令人病果愈。南云子是以愈喜。令人年六十,凡赠诗若干卷。是为序。

  邵氏寿诗序

  长洲邵守中,年六十矣。事其祖母,有李令伯之风。为人敦朴,无城市浮靡之习。三子镛、锡、釴,皆游郡胶。锡尝游于兵备宪副王候之门。于是守中以某月某日生辰,王侯以诗祝之。自是闻而和之者继踵。诸子谋寿之梓。而镛来过予娄江之上,俾予序诸首。

  夫宪使以外台之重,秉节治戎,体统尊严矣。王侯为郡守,已能崇尚文雅,接引士类;以故郡中俊乂,多集其门,其为人好自修饰,至其尊礼贤士夫,辄能忘其贵贱之分。既陟宪司,能不改其素。其施于守中,乡里布衣如平交,此其尤难得者也。

  吴为名郡,前守有称于史籍,风流儒雅,如韦应物、白居易之徒,邈不可及矣。国朝,江夏魏木巳山修养老之礼,乡饮既毕,躬自饯送郭门之外。安陆跳克一尊礼岩穴,每却骑从,造士衡门。近天水胡世甫以诗文集诸郡士,隆下交之礼。此其班班可称者。自余真所谓陆戟而进,旁车而趋,「涉之王沉沉者」矣。今日之所见,若太原,何可得哉?抑守中能得此于侯,亦其有以致之,宜诸子以为宠而传之也。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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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五  记

见村楼记  昆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娄江。然娄江已湮,以隍为江,未必然也。吴淞江自太湖西来,北向若将趋入县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东南入于海。江之将南折也,背折而为新洋江。新洋江东数里,有地名罗巷村,亡友李中丞先世居于此,因自号为罗村云。中丞游宦二十余年。幼子挺实,产于江右南昌之官廨。其后每迁官,辄随。历东兖、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匡庐、衡山、潇湘、洞庭之渚,延实无不识也。独于罗巷村者,生平犹昧之。

  中丞既谢世,延实卜居县城之东甫门内金潼港。有楼翼然,出于城闉之上。前俯隍水,遥望三面,皆吴淞江之野。塘浦纵横,田塍如画;而村墟远近映带。延实日焚香洒扫读书其中,而名其楼曰见肘。余间过之,延实为具饭。念昔与中丞游,时时至其故宅所谓南楼者,相与饮酒论文。忽忽二纪,不意遂已隔世,今独对其幼子饭,悲怅者久之。城外有桥,余常与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时其不在,相与凭槛,常至暮怅然而反。今两人者皆亡。而延实之楼,即方氏之故庐,予能无感乎?中丞自幼携策入城,往来省墓,及岁时出郊嬉游,经行术径,皆可指也。

  孔子少不知父葬处,有挽父之母,知而告之。予可以为挽父之母乎?延实既能不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肃然桑梓之怀,怆然霜露之感矣。自古大臣子孙,蚤孤而自树者,史传中多其人。延实在勉之而已。

  见南阁记嘉靖十九年,余为南京贡士,登张文隐公之门。其后十年,沔州陈先生为文隐公所取进士。余为公所知,公时时向人道之,先生繇是知余;而无从得而相见也。其后十五年,先生以山西按察副使罢,家居。久之而余始与先生之子文烛玉叔同举进士。在内庭遥见,相呼问姓名,甚欢。知先生家庭父子间道余也。因与之往来论文,益相契。间属余记其所居见南阁者。

  先生家在云梦间,而沔、汉二水绕之。先生于其居为花圃,中为小阁,沔之胜可眺也。盖取陶靖节「悠然见南山」之语以为名。每与玉叔读书论道之暇,携之登阁远览。而沔去江南诸峯绝远,实无所见,姑以寄其悠然之意而已。

  一日,天新雨,清净无云,与玉叔凭栏,忽见诸峯涌出,楼观层迭,峥嵘靓丽,久之而后散;而实非江南诸山也。余闻登州有海市。而往岁华亭海上,从金山忽见海市,前此盖所未闻。而史称卫州城既徙,而故时城堞楼橹浮图之影,皆于日中见之。神理变幻不可知。夫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象宫阙,云气各象其山川,殆有是耶?登州海市出于春夏,而东坡以岁晚祷海神,一日而见之,赋诗以自喜云:「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又云:「潮阳太守南海 【海 苏东坡登州海市诗作「迁」。】

  归,喜见石廪堆祝融。」今之所见,又非海市石廪比也。先生父子,必能赋之。

  余于陈氏,两世师门之谊,又重以玉叔之请,且又因以自通于先生,而为之记云。

  真义堂记昆山治之西,有地名真义。其水曰真义浦,其里曰真义村。太湖之水,遶郡城娄门东出,经昆山入海。自昔湖瀼相连,茫然巨浸,疑古之所谓三江、五湖,或有在于此者。其后通漕筑塘,水迹之非其故久矣。真义在今所谓致和塘上,今之塘,盖即古之江也。其浦则自巴城湖南来,并其村之东,而南入于塘。巴城以西,有包湖、傀儡荡、鳗鲡湖。诸湖相灌输,或束或放,乍大乍小,而阳城湖最大。从西北望之,水与天际,真泽国也。

  世传梁天监时,于此置信义县。而后人失传,遂以「信」为「真」。或谓天监所置即真义,以「真」为「信」,盖为宋昭陵讳也。前元时,其地为金粟道人所居,极一时园池台榭之盛。四方名士,如张翥、柯九思、杨维祯、李孝光,皆馆于其家,号为玉山佳处。予尝访其遗趾,求所谓碧梧、翠竹、蓬莱、百花之坊馆,不可得而见,未尝不慨想其人;又叹其高标绝俗,如冥冥飞鸿,而犹不免自掊击于世俗也。

  予之外高祖太常卿夏公,尝求顾氏之处,买田筑室焉。然公自居城中,岁时一至而已。最后魏氏复盛于此,其田庐童仆,未知与往时顾仲瑛何如也?而余从舅恭简公,讲明河、洛之学,海内之士,往往来聚星溪之上。吾舅光禄典簿东溪先生,能将顺其兄之志,以慈孝恺悌称于乡里。故真义虽村落小聚,而名闻四方。

  嘉靖甲辰,舅氏分析诸子,而仲子浚甫筑新居于故宅之南,而名其堂曰真义。舅父母尝往来过诸子家,就其养。未几,二亲继谢。寻以倭奴侵掠内地,时湖上烟火不绝,独浚甫之堂无毁。于是尚僦居城中,欲俟寇平,将还其旧。而旦暮西顾,未能忘也,因求予作堂记。

  予故详其里居,以补图志之所未载。又为称述其里中故事,着魏氏之所以兴。浚甫游太学,屡试不第。然其为人循礼法,能守恭简公之家教。二子方学进土业,不日有腾骞之望。浚甫年甫四十有六,而二孙皆已胜衣,能趋拜。可知其后之繁衍昌大,而吾外舅厚德之报未有涯也。

  遂初堂记宋尤文简公尝爱孙兴公遂初赋,而以遂初名其堂,崇陵书扁赐之,在今无锡九龙山之下。四十四世孙质,字叔野,求其遗址而莫知所在。自以其意规度于山之阳,为新堂,仍以遂初为扁。以书来求余记之。

  按兴公尝隐会稽,放浪山水,有高尚之志,故为此赋。其后涉历世涂,违其夙好,为桓温所讥。文简公历仕三朝,受知人主,至老而不得去。而以遂初为况,若有不相当者。昔伊尹、傅说、吕望之徒,起于胥靡耕钓,以辅相商、周之主,终其身,无复隐处之思。古之志得道行者,固如此也。惟召公告老,而周公留之曰:「汝明勖偶王,在亶乘兹大命,惟文王德,丕承无疆之恤。」当时君臣之际可知矣。后之君子,非复昔人之遭会,而义不容于不仕。及其已至贵显,或未必尽其用,而势不能以遽去。然其中之所谓介然者,终不肯随世俗而移易。虽三公之位,万钟之禄,固其心不能一日安也。则其高世遐举之志,宜其时见于言语文字之间,而有不能自已者。当宋皇佑、治平之时,欧阳公位登两府,际遇不为不隆矣。今读其思颍之诗,归田之录,而知公之不安其位也。况南渡之后,虽孝宗之英毅,光宗之总揽,远不能望盛宋之治。而崇陵末年,疾病恍惚,官闱戚畹,干预朝政,时事有不可胜道者矣。虽然,二公之言,已行于朝廷;当世之人主,不可谓不知之,而终不能默默以自安。盖君子之志如此。

  公殁至今四百年,而叔野能修复其旧,遗构宛然。无锡,南方士大夫入都孔道,过之者登其堂,犹或能想见公之仪刑。而读余之言,其亦不能无慨 【慨 原刻误作「槩」,依大全集校改。】于中也已。

  寿母堂记正德间,吾昆山许登仕能孝养其母;其母赵孺人者,年九十,因名其堂曰寿母。黄博士应龙为记。登仕之孙,今吏科右给事中子云,在京师迎养太孺人于邸第,而寿母之堂,其扁已撤。于是给事之子汝愚,仍其旧名,请予复为之记,且以致之京师云。

  惟许氏世居县之马鞍山阳娄江上,有田园租入之饶,而以衣冠世其家。尝延乡先生沈通理为师。时叶文庄公与张宪副节之兄弟皆未第,往来其家。自洪武至今,其故居无改。而此堂之建,计亦在始初卜宅之时。盖吾县虽二百年无兵火,而故家旧族,鲜有能常厥居者。如许氏,盖不多见矣。堂之名特以时易,今又且再,而皆以寿母。则今之太孺人,复当如前者之寿考期颐。而给事虽不及登仕君耕田畜牧,朝夕游嬉,不出门闾之外;然身在日月之际,而无失晨昏之礼,母子之乐,不减前人,此尤世之所难得者。

  昔晋献文子成室,张老颂之,君子以为善颂祷。而斯干之诗,为新宫赋也。其词称兄弟之好,与生男女之祥,而其盛及于室家君王。然未有言及其母者。独閟宫之诗云:「天锡公纯嘏,眉寿保鲁。鲁侯燕喜,令妻寿母。」是诗之颂侈矣。而不忘寿母。鲁之为礼义之国固如此。

  夫相宅作室,实家国子孙盛衰隆替之所系。今许氏之堂,奉百年之母者再世,可谓盛且久矣。而以寿母为名,则张老、斯干之祝,盖有所根抵【抵 疑当为「柢」。】,是宜书之以告吾乡之人也。

  ˇ【卅 大全集误作「世」,本卷娄曲新居记可证。】有堂记

  沈大中以善书名里中,里中人争客大中。大中往来荆溪、云阳,富人延之教子。其言杨少师事甚详。性独好书,及为歌诗,意洒然不俗也。卜筑于城东南,取昌黎韩子「辛勤三十年,乃有此屋庐」之语,名其堂曰卅有。夫其视世之捷取巧得,倏然而至者,大中不为拙邪?其视世之贪多穷取,缺然日有所冀者,大中不为固邪?

  呜呼!彼徒为物累者也。天下之物,其可以为吾有者,皆足以为累。歉于其未有而求之,盈于其既有而不餍。夫惟其求之之心生,则不餍之意至。苟能不至于求也,故当其无有,不知其无有;一旦有之,亦适吾适而已矣。兹其所以能为有者也。

  大中之居,本吾从高祖之南园。弘治、正德间,从高祖以富侠雄一时。宾朋杂沓,觞咏其中。蛾眉翠黛,花木掩映。夜深人静,环溪之间,弦歌相应也。鞠为草莽几年矣,最后乃归于大中。夫有无之际,其孰能知之哉!纯甫吴先生雅善大中,为之请记。予观斯堂之名,有足慨者,遂为书之。

  容春堂记兵溪先生为令清漳之上,与监郡者不合,例得移官,即拂衣以归。占园田于县之西小虞浦,去县治二里所。盖自太湖东,吴淞江蜿蜒入海,江之南北,散为诸浦如百足,而小虞浦最近县。乘舟往来,一日可数十回。园有堂,启北牖,则马鞍山如在檐际。间植四时之花木。而户外清水绿畴如画。故先生名其堂曰容春。自谓春于天地之间,虽阴山雪岭,幽崖寒谷,无所不之,而独若此堂可以容之者。诚以四时之景物,山水之名胜,必于宽闲寂寞之地;而金马玉堂,紫扉黄阁,不能兼而有也。

  昔孔子与其门人,讲道于沂水之滨。当春之时,相与鼓瑟而歌,悠然自适。天下之乐,无以易于此。夫子使二三子言志,乃皆舍目前之近,而驰心于冠冕佩玉之间。曾点独能当此时而道此景,故夫子喟然叹之。盖以春者众人之所同,而能知之者惟点也。陶渊明归去来辞云:「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渊明可以语此矣。先生属余为堂记,因遂书之。

  余之曾大父,与兵溪之考思南公,成化甲午,同举于乡。是岁王文恪公为举首。而曾大父终城武令,思南公至郡太守。余与兵溪同年生,而兵溪先举于乡者九年。庚戌岁,同试南宫。兵溪就官广平,甫三载,已倦游,而余至今犹系六馆之籍。故为此记,非独以两家世契,与兵溪相知之厚,而于人生出处之际,盖有感云。

  自生堂记予友盛征伯,与余少相善。而吴纯甫先生与予为忘年友,征伯游其门。与顾给事伯刚等辈四五人,尤为同学相好。数十年间,纯甫既谢世,诸公相继登科第,征伯独连蹇不遇。为人亢直负气,不肯少干于人,用是日以贫困。去岁,倭夷犯昆山,征伯家在东南门,所藏诰命,及先礼部篇籍之道,悉毁于兵,屋庐荡然。予既力不足以振之,独伯刚笃故人之义,馆之齐门之内,所以赈恤之甚厚。

  始,礼部官留都,无事,喜方书。征伯少皆诵习,年长多病,方益精。其女壻郑生,传薛氏带下医,擅名于时。征伯兼得其书,故于医学博通。尝授徒海上,方数里之内,无病死者。征伯不为药剂,但书方与之。其人辄愈,来谢。予家有病者,征伯辄疗之。或病而征伯不在,多死。今年征怕居齐门,所疗甚众。一妇人已死,征伯为汤灌之,便觉身动,能举手至胸。须与,病良愈。郡人皆以为神。征伯亦喜自负,曰:「吾不复授徒矣,将以是行于世。」因诵扁鹊之语云:「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起之耳。」遂以自生名其堂。

  予一日过郡城,征伯语以其故。嗟夫!越人之言,吾少时与征伯相戏,谓治天下者当如是耳。予是时年少放诞。慨然以古皋、夔自命。征伯复时时诵古文词,称说纯甫之言。今皆穷老无所遇。余方驰骛不止;征伯乃能于读书之暇,用其术以活人。此余之所叹也。遂书之以为其堂记。

  可斋记

  余友陈敦书,为屋于郡城之隅,而扁之曰可斋。嘉靖四十一年春,敦书与余同试春官,数来过余,命之为斋记。

  念昔与敦书同举于乡,考官张文隐公以孔子命题,余一时之论,殆未能尽,尝欲为敦书质之。孟子曰:「孔子,圣之时也。」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速则速,可以久则久」者也。孟子所谓可者,言孔子因时应变而不滞云耳。圣贤之于天下,非能为一定之迹。遭时之所宜,而亦不容不异。孔子之圣,于春秋之世,亦必有以自处者。非谓仕止久速,泛无所适,而特任其所之。余谓孔子既出而不隐,则可以仕可以久者,孔仔之心;特其不可以仕,不得已而止,不可以久,不得已而速耳。速与止,非孔子之心;孔子所自处者,仕与久也。故自谓异于逸民,而「无可无不可」。「无可无不可」者,乃圣人出而应世,与物委蛇之道,非谓其不可而隐也。天佑下民,作之君师。自尧、舜、三代,圣人无不在位者。孔子之自待可知矣。要之,伯夷、伊尹、柳下惠,此三子者,伊尹于孔子为近。伊尹五就汤,五就桀,自亳入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孔子去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十四年而反鲁。其任天下何以异哉?但世无成汤,则伊尹必不能如孔子之出;此其所以不及孔子者。孔子盖自以文王之文在兹,有不容已,而自大贤以下,若曾、闵之徒,则固未尝使之仕也。其于逸民,亦无讥焉。呜呼!士生于后世,苟非圣人,则可与不可之间,宜知所审矣。敦书以予言有发论语、孟子之义,请书以览观焉

  耐斋记

  万安刘先生,来教昆山学。学有三先生,而先生所居称东斋。先是,两斋之衙,皆在讲堂东偏;近乃徙之西,颇为深远清閟。先生至,则扁其居曰耐斋。予尝访先生于斋中,于时秋风飒然,黄叶满庭,户外无履迹。独一卒衣皂衣,承迎左右,为进茗浆。因坐语久之。先生曰:「吾为是官,秩卑而禄微,月费廪米三石,具饘粥,养妻子,常不给,为耐贫;上官行县,吾于职事无所辖,往往率诸生郊迎,至则随令、丞、簿拜趋唯诺,为耐辱;久任之法不行,官无崇卑,率以期月迁徙速化,而吾官常不迁,为耐久:有是三耐,吾是以名吾斋。」予既别去,一日,使弟子沈孝来求斋记。

  昔孟子论士不为道,至于为贫而仕,惟抱关击柝为宜。夫舍学者之职业而为抱关击柝,盖亦有甚不得已者矣。惟近代学官,与书院山长之设,以待夫士之有道而不任职者。盖为贫与为道兼行而不悖,此其法足以优天下之学士,为特愈于前世也。故当时号博士官为清高。虽然,求为清高,而其间容有不能耐者。夫使其不能耐,则虽博士官不可为矣;使其能耐,如孟子所谓抱关击柝可也。扬雄有言,非夷、齐而是柳下惠。首阳为拙,柱下为工。士之立身,各有所处。夫使其能耐,虽至于大臣宰相可也。因书其说,使孝归而质之先生云。

  双鹤轩记余往年游金陵,识张氏诸贤于鸡鸣山。余鄙率,知称人之字,不知张君之号为鹤洲也。余家去华亭一舍,往往识其贤士大夫于数千里之外,而居家未尝相往来。岂九峯、三泖能隔绝人如此耶?故人陆宗道来,致张君之意,求记所谓双鹤轩者。

  华亭故产鹤,土人于海上捕取养之。上海下沙有鹤巢村,所产鹤号为仙品。故秀州之地与水,多以鹤名。而张君初自号鹤洲。一夕梦东坡先生语之云:「子名鹤洲,不如双鹤之祥。」其意若望张氏当踵前世科名显于世者。东坡尝称鹤之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而梦中之意,乃若为张氏切切于世俗之荣名者。坡公以文字变幻,要不可测度。如为王氏三槐堂铭,谓:「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年之后,如持左券交手相付。」则其于今之「双鹤」云者,亦必有说矣。恨不得从张君亲质之。

  初,君之考举进士,至都宪。而君以太学上舍,屡试不第,选调陕西都司幕官,未几,投劾归。今其子孙,彬彬然邦家之秀,鹤梦之符,庶其在是!抑张君乃能感坡公于梦寐之间,亦岂易得者?公尝云:「延州来季子、张子房,皆不死者也。」愚于公亦云。

  雪竹轩记冯山人为予言:「吾甚爱雪竹,故人以雪竹呼吾。因以名吾轩,请子记之。」予不暇以为,而山人求之数岁,或以诗,或以书,日月一至。予以山人所以得于雪竹者,山人自知之,岂有假于予之言?是以旷岁而不答也。

  山人少喜为诗,诗出而上海陆文裕公亟称之。先是,山人居昆山之安亭。及予来安亭,则山人已迁上海界中,与安亭隔一江。予尝过永怀寺,爱其古桂,坐久之。问寺中所往来者,僧曰:「地僻,绝无人。惟有冯山人时时过江来,独吟桂树之下。」予后数见之于张通参之座。通参与湖州刘尚书为社会,二公皆称山人为笃实君子。

  去年,山人年老矣,与通参游匡庐、武夷,还而示予纪游诗一编。予戏曰:「冯先生之雪竹,必求之匡庐、武夷间耶?」今年,予买田青浦之嵩塘。山人与予书曰:「吾近卜筑盘龙,与嵩塘近,子来观我雪竹。」予性懒,不能谒青浦令,为其所怒,所买田几为夺去。予亦削迹兹土矣。

  山人复遣其子来,曰:「吾前告子雪竹轩,复移盘龙也,吾年老于此。子许我记,几年不能得。今吾旦暮死,惟欲得子一言,是吾心也。」予问山人起居。其子曰:「去年与通参行郡中,老人目不能了了,道间有古井,无石栏,不觉越过之,几坠。自此不复出。每自叹曰:「匡庐、武夷,不可复至矣,雪竹,则何所无之?」其子去,又数数书来。会予方北上,思欲一造山人之竹所而不能矣。因书之以告别。且使揭之楣间,为雪竹轩记云。

  清梦轩记余友王子敬,于其居之西构为书室,而题其额曰清梦轩,请余为之记。

  余读无羊之诗,疑说诗者之未得其旨,此盖牧人之梦焉耳。牧人梦中所见,羊角牛耳,濈濈湿湿,降河而饮,或寝或讹,而牧人且蓑笠负糇,为之取薪蒸,博禽兽以归,则以肱麾牛羊而来。以牧人之愚,而梦中之景象如此。故尝谓人心之灵,无所不至。虽列子所称黄帝华胥之国,穆王化人之居,而心神之所变幻,亦当有之。顾庄周、列御寇之徒,厌世之混浊,恍洋自恣,以此为蕉鹿蝴蝶之喻,欲为乌而戾于天,为鱼而没于渊,其意亦可悲矣。

  人之生,寐也,魂交也,夜之道也;觉也,形开也,昼之道也。日大传曰:「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夫唯通知乎昼夜之道,则死生梦寤之理一矣。子思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喜、怒、哀、乐不乱其心,故虚明澄澈,而天地万物毕见于中。古之圣人,端冕凝旒,俛仰之间,而抚四海之外,如牧人之梦。而清庙明堂,郊丘庐井,俯仰升降,衣服器械,出乎其心之灵,自然而已,而何所作为哉?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君子之慎其独也。」孟子曰:「夜气足以存。」此非清梦之说乎?

  子敬敏而好学,骎骎有志于道,慕近世儒者以梦寐卜其所学,故以名其斋。予是以告之以子思、孟轲之说也。 【此文钱宗伯汰之,今仍存。】

  栎全轩记余峯先生隐居安亭江上,于其居之北,构屋三楹,扁之曰栎全轩。君为人坦夷,任性自适,不为周防于人。意之所至,人或不谓为然,君亦不以屑意。以故人无贵贱,皆乐与之处。然亦用是不谐于世。君年二十余,举进士,居郎署。不十年,为两司。是时两司官,惟君最少。君又施施然不肯承迎人。人有倾之者,竟以是罢去。

  会予亦来安亭江上,所居隔一水,时与君会。君不喜饮酒,然会即谈论竟日,或至夜分不去。即至他所,亦然。其与人无畛域,欢然而情意常有余,如此也。君好山水。为郎时,奉使荆湖,日登黄鹤楼,赋诗饮酒。其在东藩,谒孔林,登岱宗,观沧海日出之处。及归,则慕陶岘之为人,扁舟五湖间。人或访君,君常不在家。去岁如越,泛西糊,过钱塘江,登子陵钓台,游齐云岩,将陟黄山,历九华,兴尽而返。

  一日,邀予坐轩中,剧论世事。自言:「少登朝着,官资视同时诸人,颇为凌躐。一旦见绌,意亦不自释,回首当时事,今十余年矣。处静以观动,居逸以窥劳,而后知今之为得也。天下之人,孰不自谓为才,故用之而不知止。夫惟不知其止,是以至于穷。汉党锢、唐白马之祸,骈首就戮者,何可胜数也?二十四友、八司马、十六子之徒,夫孰非一世之才也?李斯用秦,机、云入洛,一时呼吸风雷,华曜日月,天下奔走而慕艳之。事移时易,求牵黄犬出上蔡东门,听华亭之鹤唳,岂可得哉?则庄生所谓不才终其天年,信达生之至论,而吾之所托焉者也。」予闻而叹息,以为知道之言。虽然,才与不才岂有常也?世所用楩梓豫章也,则楩梓豫章才,而栎不才矣;世所用栎也,则栎才,而楩梓豫章不才矣。君固清庙明堂之所取,而匠石之所睥睨也。而为栎社,君其有以自幸也夫!其亦可慨也夫!

  悠然亭记余外家世居吴淞江南千墩浦上。表兄淀山公,自田野登朝,宦游二十余年,归始僦居县城。嘉靖三十年,定卜于马鞍山之阳,娄水之阴。忆余少时尝在外家,盖去县三十里,遥望山颓然如积灰,而烟云杳霭,在有无之间。今公于此山日亲,高楼曲槛,几席户牖常见之。又于屋后构小园,作亭其中,取靖节「悠然见南山」之语以为名。靖节之诗,类非晋、宋雕绘者之所为。而悠然之意,每见于言外,不独一时之所适。而中无留滞,见天壤间物,何往而不自得?余尝以为悠然者实与道俱。谓靖节不知道,不可也。

  公负杰特有为之才,所至官,多着声绩,而为妬媢者所不容。然至今朝廷论人才有用者,必推公。公殆未能以忘于世,而公之所以自忘者如此。

  靖节世远,吾无从而问也。吾将从公问所以悠然者。夫「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靖节不得而言之。公乌得而言之哉?公行天下,尝登泰山,览邹、峄,历嵩、少间,涉两海,入闽、越之隩阻,兹山何啻泰山之礨石?顾所以悠然者,特寄于此!庄子云:「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予获侍斯亭,而僭为之记。 【常熟本削去篇末引庄子语,今从昆山本。】

  嘉靖某年,徐君以选贡,自大学上舍调为县主簿,则大末之人也。君一见而问棠陵,庶几吾民其有望耶?君构亭于斋之隙,扁以卧石,曰:「吾少时丧吾亲,尝庐墓,墓在浮石山。今宦游于此,虽吴、越比壤,杳然松楸在千里之外。风木之感,不能顷刻忘之。是以名吾亭。」余考图志,西安之北,有石丈余,水大至不没。白乐天诗云;「浮石湾前停五马,望涛楼上得双鱼。」君所卧,岂此石耶?君今参与民社之事,不得复卧石矣。

  抑仁人孝子之心,一也。古之仁人,杀一草一木为非孝;今吾民之疲瘁已甚,内有赋役之重,外有蛮夷之扰,君皆有事焉。能推其仁心,是所谓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也,其棠陵之乡之人也耶!是以为之记。

  沧浪亭记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于其偏。迨淮、海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市政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羣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之后,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花史馆记子问居辰洲之甫里,余女弟壻也。余时过之,泛舟吴淞江,游白莲寺,憩安隐堂,想天随先生之高风,相与慨然太息。而子胥必挟史记以行。余少好是书,以为自班孟坚已不能尽知之矣。独子问以余言为然。间岁不见,见必问史记,诸不及他也。会其堂毁,新作精舍,名曰花史馆。盖植四时花木于庭,而庋史记于室,日讽诵其中;谓人生如是足矣,当无营于世也。

  夫四时之花木,在于天地运转,古今代谢之中,其渐积岂有异哉?人于天地间,独患其不能在事之外,而不知止耳。静而处其外,视天地间万事,如庭中之花,开谢于吾前而已矣。自黄帝迄于太初,上下二千余年,吾静而观之,岂不犹四时之花也哉?吾与子问所共者,百年而已。百年之内,视二千余年,不啻一瞬。而以其身为己有,营营而不知止,又安能观世如史,观史如花也哉?余与子问言及此,抑亦进于史矣。遂书之以为记。

  杏花书屋记

  杏花书屋,余友周孺允所构读书之室也。孺允自言其先大夫玉岩公为御史,谓沅、湘时,尝梦居一室,室旁杏花烂漫,诸子读书其间,声琅然出户外。嘉靖初,起官陟宪使,乃从故居迁县之东门,今所居宅是也。公指其后隙地,谓孺允曰:「他日当建一室,名之为杏花书屋,以志吾梦云。」

  公后迁南京刑部右侍郎,不及归而没于金陵。孺允兄弟数见侵侮,不免有风雨飘摇之患。如是数年,始获安居。至嘉靖二十年,孺允葺公所居堂,因于园中构屋五楹,贮书万卷,以公所命名,揭之楣间,周环艺以花果竹木。方春时,杏花粲发,恍如公昔年梦中矣。而回思洞庭木叶,芳洲杜若之间,可谓觉之所见者妄,而梦之所为者实矣。登其堂,思其人,能不慨然矣乎?

  昔唐人重进士科,士方登第时,则长安杏花盛开,故杏园之宴,以为盛事。今世试进士,亦当杏花时。而士之得第,多以梦见此花为前兆。此世俗不忘于荣名者为然。公以言事忤天子,间关岭海十余年,所谓铁心石肠,于富贵之念,灰灭尽矣。乃复以科名望其子孙。盖古昔君子,爱其国家,不独尽瘁其躬而已。至于其后,犹冀其世世享德,而宣力于无穷也。夫公之所以为心者如此。

  今去公之殁,曾几何时,向之所与同进者,一时富贵翕赫,其后有不知所在者。孺允兄弟虽蠖屈于时,而人方望其大用。而诸孙皆秀发,可以知诗、书之泽也。诗曰:「自今以始,岁其有;君子有谷,贻孙子。于胥乐兮?」吾于周氏见之矣。

  题玉女潭记

  阳羡山水奇胜,称张公、善卷洞及玉女潭,其名皆托于神仙。余读山海经,昆仑之山,广都之野,轩辕之丘,不死之国,以为此不过如齐谐、邹衍之徒之说者。然今天下名山,在于中州,往往多仙人之遗迹,岂其事皆信然欤?

  溧阳史氏,自汉杜棱壮侯以来数百年,世谓之史侯家。由溧阳至玉女潭四十里,史君于其间,为之刜莽焚茅,伐石疏土,人力既殚,天工始见。由潭以往,得二十四景。名而揭之,如所谓仙馆、佛窟、瑶台、琪树、鹤坡、鼍峡之类。好事者闻而慕之,不得至,如望见之焉。

  天下太平,天子明圣,史君为中朝贵臣,而乃自逃于山泽之间。点缀苍碧,缘着怪奇,使后百年,便以史君为仙人也。由此言之,余殆疑所谓仙人之迹者,皆遯世长往之士有所托而为之,亦史君类耶?

  见苓书舍记

  长洲刘逊,与余友盛应帧同年家子弟相好,又与余同在太学。应祯数称逊之为人,读书好古,笃于行谊。逊所后父为水部君,水部君尝自号饭苓子。水部君卒,逊以见苓扁其书舍,以寓思亲之意。间因应祯属余为记。

  余曰:人子于其亲之亡,不可得而见,思之则见之矣。无所不思,则无所不见矣。书舍,逊之所常居也,于是而见饭苓子焉,可以见逊之无所不思也。礼:为人后者受重,而以尊服服之。服之以其父母,而祭之以其父母。夫以为其文则然。至于其情,或容有不可强者。而逊于水部君,又重之以父母之思。推是心也,可谓厚之至矣。

  而吴中土大夫,载水部君之行事,盖云:君初举进士,以亲老,不肯就官,恳疏归养。比亲丧服阕,所亲力劝之出。君不得已,一至京师。当正德之初,中官乘势,陵轹天下士大夫。君为主事,领漕事居济上。无何,即引病长往。其号饭苓子以此。余因感逊之厚,又汉水部君之廉于进取,其风槩不独可使刘氏子孙传之也。     娄曲新居记

  娄曲新居者,吾县在娄水之曲,沈先生故以名其居。始,自吴有国,其东门曰娄门。震泽之水,由是东入海,故水为娄江。古娄门外马亭溪是也。溪上复城,越王余复君之所治,因之为娄县。王莽曰娄治。吴有娄侯,而或谓之疁城。江入海口为刘家港,「疁」与「刘」,声近讹。吴大,疁盖在北野,禺乐东所舍云。沈先生世县人,年七十矣,未始出于娄曲也,而以名其居,盖自谓终老于此云尔。

  昔伏波将军平交趾还,言吾弟少游,哀吾慷慨有大志,曰士生一世,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吏,守坟墓,乡里称为善人,斯足矣。致求赢余,徒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跕跕水际,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班定远在西域,年老,乞哀求还。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二人者,君子盖悲之。

  嗟夫,人生百年之内,为日有几?欲穷万里之道,曰驰骛而不知止者,何也?先生盖自叙其少时艰难之迹,曰:「吾晚得地于郊外,安而乐之。名其圃曰南园,其馆曰星槎,其堂曰卅有,曰吾而后庶几其有之。已又鬻他姓。于今始卜于县之南街。亲朋往还,里俗淳厚。有宅一区,有屋数椽。有花有竹,浊醪一壶,黄虀数茎,焚香赋诗。自喻桑榆之乐,物无能易之。传谓逆旅无常,为迁徙之徒,兹则庶乎可免矣!」

  余读其辞,盖有隐居之致,而有感于昔之人发愤伉志,争功名于万里之外,乃至白头顾念,忽有首丘依风之感。因以叹夫漂漂者何所极也!遂书之以为记。     宝界山居记

  太湖,东南巨浸也。广五百里,羣峯出于波涛之间以百数。而重涯别坞,幽谷曲隈,无非仙灵之所栖息。天下之山,得水而悦;水或束隘迫狭,不足以尽山之奇。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极水之趣。太湖漭淼澒洞,沉浸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贮之。意惟海外绝岛胜是,中州无有也。故凡犇涌屏列于湖之滨者,皆挟湖以为胜。

  自锡山过五里湖,得宝界山,在洞庭之北,夫椒、湫山之间,仲山王先生居之。先生蚤岁弃官,而其子鉴始登第,亦告归。家庭间,日以诗画自娱。因长洲陆君,来请予为山居之记。

  余未至宝界也,尝读书万峯山,尽得湖滨诸山之景。虽面势不同,无不挟湖以为胜;而马迹长兴,往往在残霞落照之间,则所谓宝界者,庶几望见之。昔王右丞辋川别墅,其诗画之妙,至今可以想见其处。仲山之居,岂减华子冈、欹湖诸奇胜?而千里湖山,岂蓝田之所有哉?摩诘清思逸韵,出尘土盍之外。而天宝之末,顾不能自引决,以濡羯胡之腥膻。以此知士大夫出处有道,一失足,遂不可浣。如摩诘,令人千载有遗恨也。今仲山父子嘉遯于明时,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南陔草堂记

  予友陈吉甫,卜居于县城之东南门须浦之上。盖自门南出,为走松江之道,江之南北村民有征召会集,必由于此,故为市颇嚣杂。而吉甫之宅在浦西,予家旧居东南门,所谓河西者也。而浦所自出,为县之隍。娄水循是而东,至太仓入海。舟行昼夜,叫呼不绝。吉甫家,负隍而并浦,独萧然有林野之趣。于其居之后,为堂若干楹,前临小池,有亭榭花石;池南有幽径,西出则平畴旷然;堂之西为圃,多竹树花果。又有堂若干楹,吉甫以为娱亲之所,故以南陔名焉。予读诗小雅,至于六月之序,以为自鹿鸣至菁菁者莪二十二诗,盖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尽在于是。「小雅既废,则四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交侵,而中国微矣。」然是诗必以南陔为之本。人无孝友之心,则君臣、兄弟、朋友何由而得其叙?和乐、忠信、廉耻、礼义何由而得其道?法度、蓄积、师众、征伐、功力何由而得其度?福禄何由而绥?阴阳何由而得其理?贤者何由而得其所?万物何由而遂?为国之基何得不坠?恩泽何得不乖?万物何得不失其道理?万国何得不离?诸夏何得不衰?此四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之所以交侵而中国微也。故乡饮酒礼燕礼,皆鼓瑟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然后笙堂下奏南陔、白华、华黍,盖外尽君臣,而内反之父子之际,而王道备矣。汉儒掇拾于秦火之后,亡逸此篇,至今遂以笙奏有声而无辞,而不知古诗三百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舞、雅、颂之音;若本无其辞,而何以有南陔、白华、华黍之篇名?今世所传新宫、采齐、狸首、骊驹,及三豳、三夏、九夏之类,其辞逸者固多也。束广微补亡之篇,庶亦近之,而用意止于晨羞夕膳之间。求之于诗,卷耳、采苹诸作,虽闲淡而意深远。至如陟岵、蓼莪,有幽遐罔极之思。束氏不能及也。

  吉甫之尊人,与家君同学。既老,又同与社会,在社中,终日忻忻;饮酒,必醉而后去。而平生有孝友之行,吉甫又能承奉之。则凡登其堂者,如闻钟鼓,如聆笙瑟,而可以知南陔之诗不亡矣。予是以推小雅之意义而着之。

  莪江精舍记

  吾乡严氏,居吴淞江大直浦东,世以赀雄。至都事君兄弟,用选秀入成均为弟子,而廉卿尝与余同试春官矣。余弟亨甫,为都事君壻,故余识启贞于垂髫之时。都事君伟仪观,美须髯。而启贞少已丰硕,与客应对揖让,如大人长者。见者往往称之,曰:「生子何必多!如君一子,已可知严氏有后矣。」

  都事君谢世,启贞受堂构之任,愈能大其家;而不幸早夭。其孤润,方在孩稚,母诸孺人,以育以训,至于有成。今去启贞之世,忽踰一纪,且冠受室矣。诸孺人者,宁邑令贞伯女也。其持身有卫共姜之操;其教子有欧阳太夫人之严。润仰承慈颜,是恃是怙,足以自解。而念其先人蚤弃,讽诵蓼莪之诗,日日以泣。游行江上,痛流水之逝而不返也。故以莪江名其精舍。客有怜其志者,求记于余,且请为解之。

  余以人之情皆有所止,至于悲伤之过,人得以解之。孝哉,严子!独为其亲而悲哀,而可以人解之乎?虽然,亦有所正也。「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哀痛未尽,思慕未忘,然服以是断者,为送死有已,复生有节也。」故曰:先王制礼,不可过也。余悯严仔日诵蓼莪之诗,将复生无节乎?子其继若祖考之志,思慰母氏之心,求所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者,是乃所以为无穷之情也。

  余昔过严氏,初见都事君,饮酒雍雍,欢燕竟日。再过之,可启贞已为主人。而余友徐直言在其家塾,止余宿,明日别去,即今之所谓精舍者。往年,严子来为其外氏陆冢宰家求祝厘之词,始识之。盖二十年间,而观于严氏三世,有足慨者;又嘉严子之志,而为之记。

  菊窗记

  去安亭二十里所,曰钱门塘,洪氏居之。吴淞江之东为顾浦,折而北,洪氏之居在其西。地平衍无丘陵,而浦之岸隆起,远望其居,如在山坞中。

  昔仲长统尝论: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舟车足以代步涉之劳,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味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嘉时吉日,则烹羔豚以奉之;踌躇畦苑,游戏平林,永保性命之期,不羡入帝王之门也。大率今洪氏之居,隐然如统乐志论云。而君家多竹木,前临广池,夏日清风,芙蕖交映,其尤胜者。君不取此,顾以菊窗扁其室。盖君尝诵渊明之诗云:「酒能祛百虑,菊能 【能 陶渊明集作「解」。】制颓龄。」又云:「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

  夫以统之论虽美,使人人必待其如此而后能乐,则其所不乐者犹多也。卒为尚书郎,濡迹于初平、建安之朝,有愧于鸿飞冥冥矣。为昌言何益哉?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可谓无入而不自得也。今君有仲长统之乐,而慕渊明之高致,此予所以不能测其人也。将载酒访君菊窗之下,而请问焉。君名悦,字君学。

  本庵记

  客曹杨君伯厚,名其读书之舍曰本庵,因其友张师周来请为之记。

  余问其所以为名者。盖今少保司马公为曹郎时,生君于邸舍;而先少保公以御史视鹾事于江都,闻得孙而喜,乃曰:「吾居扬州而此子生,因命之曰扬州民。」且谓「吾家再世荣禄,厚福之来不敢居,令此子长得为耕农足矣。」嘉靖四十一年,君登第,而主司以为「州民」非所以为称,乃更之曰俊民。君不能逆主司之意,而又不敢忘乃祖之命,故名其庵曰本者,以为不忘其先少保云。

  夫所谓本者,犹言始也.凡物之生,皆始于本,故以本为始也。昔「林放问礼之本」,孔子告之以礼之本主于俭。夫礼生于心,孔子不言而言俭,从其始而求之,未有不得其心也。传曰:「天地者,生 【生 大戴记礼三本作「性」。】

  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 【同上引,原文「恶」皆作「焉」。】

  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圣人之所谓本者,皆言其所始也。人能思天地之所生,则不至于违其性;人能思先祖之衍其类而生我,则不至于戕其身;人能思君师之所以治,则不至于遗君而倍师。故有子志之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言君子之为仁,以孝弟为始,则可以得其心也。

  君日侍少保公,承颜色养,不离于左右。孝弟之道,不勉而至。然且思先少保之在江都之日,其所存远矣。少保公方掌邦政,以才德为天子所倚毗;君学魁多士,雍容南宫。奕世济美,当世以为难得。及余观其一命名之间,而犹不忘其本如此。而后知君家之所以贵显者,盖有以也。是为记。

  野鹤轩壁记

  嘉靖戊戌之春,予与诸友会文于野鹤轩。吾昆之马鞍山,小而实奇;轩在山之麓,旁有泉,芳冽可饮。稍折而东,多盘石,山之胜处,俗谓之东崖,亦谓刘龙洲墓,以宋刘过葬于此。墓在乱石中,从墓间仰视,苍碧嶙峋,不见有土。惟石壁旁有小径,蜿蜒出其上,莫测所往。意其间有仙人居也。

  始,慈溪杨子器名父创此轩。令能好文爱士,不为俗吏者,称名父。今奉以为名父祠。嗟夫!名父岂知四十余年之后,吾党之聚于此耶?

  时会者六人,后至者二人。潘士英自嘉定来,汲泉煮茗,翻为主人。予等时时散去,士 英独与其徙处。烈风暴雨,崖崩石落,山鬼夜号,可念也。 【抄本详八人姓名,自可不必。今从常熟本。】    保圣寺安隐堂记

  长洲东南五十里,地名甫里,天随先生之故居在焉。今为保圣教寺。而郡志又有白莲讲寺,然甫里无二寺,盖白莲,保圣之别院也。志云:「寺创于唐大中间,熙宁六年,僧惟吉重修。」又谓:「惟吉于祥符间创白莲寺。」今里俗所指以为白莲者,仅在西庑;其后即为天随先生祠。区宇非广,不当别称为寺也。

  余少时过甫里,拜先生祠。游行寺中,寻古碑刻,殆无存者。惟元统二年法华期忏田记,轮管忏司知事比丘有亲从政文选所立,此石存耳。成化二十二年,时国家累世熙洽,京师祟寺宇,僧司八街剃度数万人,醮祠日广。左善世璇大章住持大兴隆寺,方被尊宠。而璇,故里人陈氏子。初为寺比丘,得请,驰驿还省其母,因迎养于寺之爱日堂。明年,从四明普陀归。是岁八月,重修此寺;又明年五月,落成。明年,还京师。凡为殿堂七,廊庑六十。初坏殿时,梁栱间有板,识绍兴、宝佑之年,故知以前修创盖不一,而无文字可考也。

  寺之西北有安隐堂。异时僧每房以堂为别,如安隐比者,无虑数十房。其后日圮,今东偏无僧寮矣。主僧法慧,惧且尽废,而慧之徒又绝。先是,安隐之房,分为二派。慧乃与同堂之徒复合为一,誓相与共守之,而请余为之记。

  自成化二十三年丁未,至今嘉靖四十三年甲子,盖又七十有八年矣。璇之修创宜有记,而复阙。慧以为寺之兴或有所待,而文章终不可无;故汲汲求其寺之故,欲余有所记述,其志非特区区一堂而已。余既无所于考,独璇事于所闻较着,是以识之。且以为彼非托于此,亦不能以传也。

  夫文章为天地间至重也。自大中讫今七百十有九年,世变多矣,而寺尝存。盖无废而不兴,而文章之传独少也。慧其知所重也哉!

  汝州新造三宫庙记 【代】

  汝水自天息山东流,入汝南之境,自城北折而东,复繇东而南。滨河居者曰竹竿巷,盖因竹竿河而为名,实商贾之所凑。异时水泛溢,岸善崩,一旦居民街市尽没于水,往来者无所取道。崇府承奉樊君,捐赀市民地与屋,缩之若干步,以让行者之途。自是复通行,而居民街市繁会如故。乃创三官庙以镇之。中为神殿,左右两廊,右转而东,为神库,为神厨。又为屋数楹,使学道者居之。殿甚巨丽,三神像及诸侍从,庄严靓饰,俨然帝者之尊。重门周垣,以临水上。汝人皈依焉。经始于隆庆元年之秋,落成于三年之夏。君以奉使再过邢州,以予为其郡人,又故相知,请为之记。

  予以河水坏民庐舍,至没其通行之道,此有司之所当轸念。今有司既屈于其力之所不能,而又以烦民之为难。君乃肯捐己赀,以佐国家有司之急,而拯民之溺,其亦可谓贤矣。按三官者,出于道家。其说以天、地、水府为三元,能为人赐福赦罪解厄,皆以帝君尊称焉。或又以为始皆生人,而兄弟同产,如汉茅盈之类。其说诡异,盖不可晓。然人之所奉,则其神必灵。如史载秦所祠祀多不经,亦有光景动人民,故能致其昭格。虽古圣人建天地山川之祀,皆兴于人,意不过如此。今特以出于道家,故儒者莫能知其说。抑君之为是,其造福于此方之民,盖不少也。

  君名准,字某,郾城人。读书为文,好贤礼士。又能约束王国中诸校,莫敢犯法者。汝南士大大乐与之游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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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六  记

  重修阙里庙记【代】

  隆庆三年,阙里重修先圣庙成。某官某,以书币走京师,来请记于丽牲之碑。先是,嘉靖四十二年,衍圣公某,以庙之圮告于巡抚都御史张某,方行相度,以用之不赢而止。及是年,巡抚都御史姜廷颐,巡按监察御史罗凤翔、周咏,与藩臬诸君,会议捐岳祠之香税,与司之赎锾,得一千六百,其役人则用州县过更之卒,而以兖州府通判许际可董其役。知府张文渊时督视之。经始于仲夏,岁尽而讫工。轮奂规模,视昔若增。左布政使某,左参政吴承焘,副使吴道会,皆首为赞议者也。

  唯先圣生于尼山,讲学于泗上,殁而葬于此。其地初名阙里,后亦曰孔里。先圣之殁,弟子庐其冢上而不忍去。鲁人从而家者,百余室。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诸儒讲礼、乡饮、大射于其间。汉高祖自淮南还,过鲁,以太牢祠。其后人主登封巡狩,无不过而拜祠。我太祖高皇帝龙兴海内,干戈未戢,亟命遣祭、绍封子孙,修饬其祠宇。列圣承统,世世增修。今天子隆庆之元年,御正殿传制,遣官告祭。而车驾临幸太学,亲释奠,命儒臣坐讲。赐三氏子孙有加。海内慕学之士,喁喁向风。圣人之道,益以光大。则鲁之有司,与其有事兹土者今兹之举,固所以虔奉先圣,亦以宣明圣天子之德意,不可以不记。

  夫今夫子之庙学,遍于天下。而深山穷徼,皆知诵法其书。其在天之灵,无所不之也。然孟子曰:「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荀子曰:「学莫便乎近其人。」盖孔子殁数百年矣,学者至观其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习礼其家,有低回而不能去者;固以想象于远,不若景慕于近之为切也。抑诸君子知虔奉圣人矣,亦岂徒事于其外乎?昔者子游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夫不知学道,则施于喜怒哀乐,无一而当其则,必不能有望于安上治民,而移风易俗也。颜渊问仁,夫子告以克己复礼。及请其目,夫子则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以颜子之资,犹「请事斯语」以终其身。故「问为邦」,夫子以夏时、殷辂、周冕、韶、舞告之。以颜子而夫子使之治天下国家,以为不可一日而离于礼乐法度之中。此即克己复礼之义也。后之学者,于视听言动,己之身不能治,何以谓之学道?故观感于圣人者,求仁为近;求仁以学颜子为近。余嘉是役之成也,敬述所闻,以申告学者云。【此文钱宗伯不选,今仍存。】

  顾原鲁先生祠记

  前元之季,昆山有隐君子,曰顾原鲁先生。居于海滨,读书学道,不求闻于时。端居一室,凭几而坐,所当两臂处,遗迹宛然。手自批注经、史。后其家惧祸,悉毁不传。然而海滨之父老,至今能言之。

  四传而至其孙启明,今为太仓人,稍徙至郡城。有子存仁,举进士,为礼科给事中,得推封其父。寻以言事忤旨,被谪居庸关之外,久之得还吴。给事既被废家居,尤喜考论先世故事。而郡太守历下金侯城,颇采父老之言。又以封君之敦倘诚朴,足以风励末俗,乃檄令列祠于郡学若州之乡贤祠。复于齐门外卧佛寺之东偏建祠,而以封君从祀;以为近其家,可以岁时致祠事焉。给事谓余具知始末,而请记之。

  余惟古之人遭时际会,佐世主,功施于天下,而垂名于竹帛,后世之所称述,往往为此。至于岩穴幽栖之士,虽长往不返,亦必因时主侧席之求,弓旌玉帛,贲于丘园,世始得以称述其名。若夫许由、卞随、务光之徒,以与人主以天下相揖让,此宜其彰彰较着矣。而谷口郑子真、蜀严君平,皆修身自保。扬雄少从君平游,已而仕京师显名,数为朝廷在位者称此二人。故能耕于岩石之下,而名震于京师。由此而言,非此数者,虽没世无称也。

  而又有不然者。古之君子,修身学道,宁憔倅于江海之上而不顾。彼非有求于世者,然约而愈显,晦而益彰,逃名而名随之。传记之所载,不可胜数。无求于世,而世亦不容不知之,此奚必有所待耶?若原鲁先生,没于海上,至于今二百年,而其幽始发。则士之修德砺行者,何忧后世之不闻耶?郡太守表章之意微矣。

  祠凡为堂寝庑门若干楹,经始于嘉靖三十年十月某日,落成于嘉靖三十二年十有一月某日。是为记。

  常熟县赵段圩堤记虞山之下,有浸曰尚湖。水势湍激,岸善崩。湖堧之人,不能为田,往往弃以走。有司岁责其赋于余氓。而赵段圩当湖西北,尤洼下,被患最剧。宋、元时故有堤,废已久。前令兰君尝与筑之。弘治间,复沦于大水。嘉靖丁酉,予宗人雷占为己业,倾赀为堤。堤成,填淤之土,尽为衍沃。而请记于予。

  嗟夫!自井牧沟渠之制废,生民衣食之地,残弃于蒿莱之间者,何可胜数?有司者格于因循积习之论,委天地之大利;斯民愁苦哀号,侧足于寻常尺寸之中;率拱手熟视,不能出一议,而漫谓三代至于今,其已废者皆不可复。

  夫未尝拖晷刻之功,而徒诿曰「不可复」,予疑其说久矣。观雷所为,其力易办,而功较然者。然更数十令,独兰侯能之。至兰侯之业败,已又四十余年为沮洳之场,莫有问焉者,何也?天下之事,其在人为之耶!事有小而不可不书者,此类是也。

  唐行镇免役夫记

  苏州至松江,由姑苏驿过吴江之境,凡四驿而至,此驿道也。别自娄门东沿娄江,又东南折而入于黄浦,而西,此缘海之道也。出葑门东走,则行湖泖之间。其避湖泖之险者,则多从吴淞江南出大盈浦,经唐行镇。异时官舟之牵挽,役诸州县。唐行之夫,不知何自而起。舟所过,晨夜追呼,百家之市,殆无宁居,冻饿僵死于风霾雨雪之中者相属。太守临安方侯,知民之不便,据法令罢免之。镇之父老,相率来请纪于石。

  或者以为贤太守奉宣条教千里之内,父母之道,师帅之责在焉。加之今日上有赋敛之繁,外有蛮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之事,太守视事以来,风采日新,惠利之政,家有闻而邑有述,当有卓荦大者。若斯之类,将不胜书。虽然,或者亦知父老之意乎?政之不便于其人,无大小。如人之有病,唯病者自知之。医能疗焉,亦惟病者而后知医之为德也。若然,则父老之于侯,其情至矣。吾又以叹吾吴中之俗,仁厚而驯良,稍煦之以恩,而其易感也如此。

  国家威灵,震薄海外,亦时有土俗骁悍,不得意,则叫嚣相挻以起。有司不敢惊,拊循之而已。往者大农以经费不足,督天下赋,吏缘以为奸利。吴民父子兄弟,骈死敲扑之下,而莫有疾怨之心。以是知天下有变,吴民必不敢为乱;以其爱上,忍訽而易使也。彼不之恤而肆其恣睢之意者,亦何心欤?

  吴郡丞永康徐侯署昆山县惠政记昔永康徐公守吴郡,当武宗皇帝之末年,逆藩窃发,畿甸骚动,翠华南幸。吴,江南要郡。调兵食,城守储偫,以待乘舆之至。公不动声色,郡中宴然,公有宽大之政。先是,秩满当代,吏民上书乞留,诏以河南右参政复治郡,近世未尝有也。后迁江西左参政,官至工部侍郎。

  自公去郡三十余年,冢孙丞侯,以太子家主簿出判吴郡,清廉闻于郡中。满岁,复迁今官。是时东南有倭奴之警。侯治凡海之事,防遏有法,海波不兴。会诸属县令缺,侯辄出视,所至拊循其民。近者阅月,远者一岁。民莫不怀慕之。郡之县有七,侯殆遍历其五。前年冬,至昆山,迄季春还郡。又以事数入郡,不颛居县。其所施于民,可以为吏师法者,往往可纪。

  库子为县守藏,令廉则无扰;不廉,辄费不赀。当侯时,分毫无取,民乃不知为此役。白银火耗一两,折阅多至三分。侯以京库折白轻赍、凤阳马役解扛、京库盐钞、练兵义役多寡,参停取衷,定为一分。粮长解运之外,又有小差额外之征,悉令蠲除。火耗小差羡余,无虑千计,吏白以为当得者,侯无私焉。又粮长解运,官闭门默定。或贫富不相雠,富者得规免,而贫者倾其家。已定,无所复控诉。侯悉召至庭,使互相举应得等第,一夕而定,无不怗服。至于催科之害,民骈死杖下者,不可胜数。比侯之至,县庭寂然不闻鞭笞之声,而赋亦自办。又捐俸以助修学宫,及诸神祠之倾圮者,多有出于格令之外。大抵吴民赋调之繁,自昔患之。尝数更其法,而弊日生。识者以为不在于法,而患吏之不廉。吏廉矣,法虽未尽,而可以无弊。如侯之恤库役,公拨解,省火耗,蠲小差,推此类行之,民未有不苏者也。

  念昔工部以仁惠拊吴,吴民至今思之。见侯之至,如公之复来也。侯继踵甘棠之迹,睹其所茇,而忍芟夷其遗民乎?诗曰:「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以此知古之封建世家,至今无不可行也。晋周访三世为益州,四十余年,功名着于宁、益。侯年方富,而寄任日隆,必能光大前烈。吾吴民之怙赖远矣。侯之还郡也,国学进士陈志道等二十四人,相与列其事,俾余记之。固以侯于吾党,恂恂然有爱人下士之风,然寔因民之志,非有私也。用以告后之为政者云。【此文参用常熟本。】

  昆山县新仓兴造记昆山旧玉峰仓,在西门之外,漕挽之积在焉。每岁税入,漕卒悉至于此领兑,民间所谓西仓也。济农仓在南门之河,常平之粟在焉。岁之丰凶,以为发敛。民之所谓南仓也。县志云:「二仓,盖巡抚周文襄公所改刱云。」然济农之庾,其空已久。顷者倭奴之警,乃以城西之积归之,而济农仓遂改为玉峰仓。

  鹤庆彭侯,以进士知昆山,因仓故址,加恢拓之。东至于公馆若干步,始以囷廪攒植,致郁攸之变。于是惩艾前患,兴造新仓。中为官厅,左右互列凡若干楹。一岁四十一万四千五百石之粮,悉储于此。蕞尔小县,可谓「如茨如梁,如坻如京」矣。

  是役也,以民之掌税者,量其所掌之多寡,区别以赋工。以故上不费于官,而下不及于民,浃旬而役用告成。观者叹息,以侯之才敏,而吾民之易使也如是。抑古者垣窌仓庚之设,以治年之丰凶。凡万民之食,待施惠,恤艰阨,养孤老而已。国家因前代常平义仓之法,有四仓之制,而历世经纪豫备,见之纶音者,不一而足。而因仍废坠已久。彭侯承兵荒之余,诏书趣办,义不得不先公家之急。虽有爱民之心,宜亦未及乎此。而济农之名,不可以没也。是用并识之。 侯名富。为县清廉勤勚,敏于造事。即此亦可以概见矣。是岁嘉靖四十三年,岁次甲子,某月日仓成。九月某日记。

  长兴县令题名记

  长兴为县,始于晋太康三年,初名长城。唐武德四年、五年,为绥州、雉州。七年,复为长城。梁开平元年,为长兴。元元贞二年,县为州。洪武二年,复为县。县常为吴兴属,隋开皇、仁寿之间,一再属吾苏州。丁酉之岁,国兵克长兴,耿侯以元帅即今治开府者十余年。既灭吴,耿侯始去,而长兴复专为县。至今若干年矣。遡县之初建为长城,若干年矣;长城为长兴,又若干年矣。旧未有题名之碑。余始考图志,取洪武以来为县者列之。

  呜呼!彼其受百里之命,其志亦欲以有所施于民,以不负一时之委任者,盖有矣。而文字缺轶,遂不见于后世。幸而存者,又其书之之略,可慨也。抑其传于后世者既如彼,而是非毁誉之在于当时,又岂尽出于三代直道之民哉?夫士发愤以修先圣之道,而无闻于世,则已矣。余之书此,以为后之承于前者,其任宜尔;亦非以为前人之欲求着其名氏于今也。

  太仆寺新立题名记【代】

  太仆寺,秦、汉皆掌舆马,天子出,奉驾上卤簿,用大驾,则执驭。然其属有龙马五监,边郡六牧,则马之事无不统焉。汉以后,官掌大抵不异。国家自洪武六年定制,独置太仆寺于滁州,始去奉车之职,而颛掌马之事。三十年,置行太仆寺。永乐初,改北平行太仆寺为北京行太仆寺。十八年,特称太仆寺。洪熙初,复称北京。正统元年,始定称为太仆寺。寺卿一人,少卿二人,丞十二人。列圣相承,时有损益。至隆庆己巳,其员额少卿三人,丞三人。所掌验烙巡牧,劳逸人殊。藏府京营,岁月轮代。某初到官,颇为推究,非初立法之意,乃因循堕废而致然也。因条上其事。

  略云:旧设少卿二名,一巡京营及各边骑操之马,一巡近京州县寄养之马,皆领敕岁代。寺丞十二员,分管畿辅八府、山东、河南之马。后复增少卿一员,施为六员。今又已虚其丞之半,丞少,不足以更事,而又偷息其间。欲乞重三丞之选,与少卿一体协行,以均劳逸,重责成。又验烙发寄,本非二事。旧制,巡验俱属一卿,今欲以二少职掌,亦如两丞东西分管,职兼验养,各以丞佐之。春秋仲季,并出近京州县,赴俵之马,就近印发,一便也;都会辐辏,得免拥聚,二便也;国门严重,潜杜呼噪,三便也;两卿分辖,事半功倍,四便也;卿巡未逮,分任寺丞,五便也;遇有缓急,就近调兑,六便也;上免朝参,下谢交托,殚力王事,七便也;营军养户,躬相授受,游贩奸胥,不得规避,八便也。奏上,天子以其章下兵部覆奏,报可。于是验牧并行,卿丞配佐,载于甲令。某又以寺宇敝坏,奏一新之。

  故事,诸省寺皆有题名碑。始卿邵康僖公锐,张公舜臣,重为立石。今岁久石穷,无隙镵书。于是李君义起,与厅簿应崇元,愿捐赀以竖【竖 原刻作「坚」。】

  新石。而丞张君进思、郎君大伦、王君淑,咸曰:幸今日正名与诸卿埒,亦请立石,于是相率属某记之。

  某窃惟圣天子改元更化之日,率作兴事,开广言路。羣工戒饬,百度振举。而微臣稍条上一二事,诏书无不俞允。此正臣等精白一心,夙夜匪懈,以助成德意,兴万世之太平者也。迩者岁灾流行,大江南北,河海啸溢;畿辅边关,雨雹徧野。夫雨水冰雹,皆阴类也。其应主戎马生郊之象,潢池盗兵之兆。臣等职领师菀,而国马伤耗,武备衰减,其责尤重且大。夫三关九塞,用马之地也。畿辅州冉邑,牧马之地也。大江南北,财赋之区,驹马之地也。是故验烙则忧种马无驹,兵政之寓农,何以复祖宗之初额?巡牧则忧刍牧非人,缓急之备用,何以御匈奴之长技?京营则忧四骊未比,何以奠百二之神州?藏府则忧九年未蓄,何以备边圉之孔棘?自古仆卿在九列,国家虽去奉车,少离亲密,而任益专重。今因仍积弊之后,尤有难者。况兹廨宇官职,丕变维新,臣等凡备列题名之石者,其可不思所以协乃心力,以祇承明天子之制哉?臣某拜手谨记。

  长兴县城隍神灵应记

  凡他郡县城隍之神,民奔走赛祀特盛,长兴则否。余至之日,像塑剥落,侍从跛倚壁间,祠门外,右即为溷湢;前有司月朔望一至,未尝问焉。然神俨然靓居,无淫渎者,则余以为长兴域隍之神独尊于他县也。

  余颇为葺神居之圮坏,绘饰塑像,除前之秽。然神像特伟丽尊严如王者。祠前古柏二株,苍翠挺直可爱。其左一株,右纽如绞索,尤奇。真栖灵之地。余于县数决大狱,即心开,类神有以告之。每闾里有奸,辄不时发。故余于事神尤虔。

  会大旱,自五月至于六月,不雨。县有方山,自太湖西南望,最为雄高。上有黑龙湫,冬夏水不竭。民言先时祷雨,多应。余遂往至山下,欲上山。民皆叩头言:「山陡险不可上,先至此祷雨,皆望祀,无登者。」余曰:「为祷雨来,畏险,非诚也。」又曰:「赤日烈甚,无草木之蔽。徒步上下,近三四十里,暍不可登也。」余曰:「为祷雨来,畏暍,非诚也。」遂披荆棘而行。或侧径仅置半武。过小龙洞,洞亦有湫。又上,乃至大龙洞。两石罅上阖下开,如佛龛,高可四五丈。湫广数尺,其中甚清凉。因拜祭,有物蜿蜒俎间。山既益高,则尽见阳羡诸山,涌出如层波迭浪。而东北望太湖如镜,隐隐见姑苏之台。已下,方盛暑烈日,天无纤云。还至神前,拜致所取龙洞之水,方出庙,大雨如注。四境沾足,绿畴弥望。万众欢呼,以为神之报答如响也。至秋中,又旱。余复至山祷,已下半山,即雨。虽不能如前沾足,而玄云叆叇,四野时有雨至。是岁竟免旱灾。

  会余改官,欲去县,明日将辞于神。幼子夜梦神与之言:「吾黻与胡靴敝,又无船。」时余绘神像,盖圬者以神下体近几,故仍前漫漶,欺余不见也。至明,问之道士,果然。又吾乡神祠上,常有画船悬梁。余问;「此神庙何不类吾苏州有画船悬?」道士对曰:「故有之,今坏不悬也。」余遂捐赀令复绘神下体,与悬画船。

  余寻往临安。而郡倅有恶余者,计得县篆。即日以两戈船冒风雨夜至县,欲捃拾以为罪。见人辄搒掠,县中大惊。一日,倅忽梦神指其胸;明日,疡发于胸,死矣。

  余欲为勒石于庙,会行不果。然自离县,常往来于怀。噫!使人皆得逞其一时之凶暴以害人,则人道灭矣;赖神明之昭然者如此!君子之守道循理,遭世之汹汹,其亦犹有所恃也耶!余既书此,因贻后之代者;倘与余同志,必为勒石于祠下,以着神之灵验焉。

  张氏女贞节记

  张氏女,湖州归安人,都御史孟介之孙,瑞州通判弘裕之女也。少许聘乌程学生严大临。大临,工部尚书震直之曾孙也。

  嘉靖七年,大临以儒士试浙闱,还遘疾。明年,疾甚且死。瑞州往来诊视,归语其妻。女闻之,闭门,悉敛平时所制女工凡装送衣物焚之。家人见合中火起,惊问之。女曰:「吾已无用此矣。」语闻严氏,姑遣妪往觇之。女私谓妪曰:「病不可为,当归汝家,没吾世而已。」舅姑感动,遣人往迎,父母难之。湖州太守梁君,县令戚君,高其义。皆致书瑞州,劝成其美。而大临已卒。张氏服其服往哭之,遂居次不迁。是时大临年二十,女年十九。

  严氏因为置嗣。及长娶妇,而嗣子亦卒。遂妇姑相守,归严氏今三十六年,年五十四矣。余昔尝着论。以为女未嫁人,为其夫死。或终身不改适者,非先王之礼也。曾子问曰:「昏礼,既纳币,有吉日,壻之父母死,则如之何?」孔子曰:「壻已葬,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丧,不得嗣为兄弟,使某致命。』女氏许诺而弗敢嫁也。壻免丧,女之父母使人请,壻弗取而后嫁之,礼也。」言壻免丧而弗取,则可以嫁也。曾子曰:「女未庙见而死,则如之何?」孔子曰:「不迁于祖,不祔于皇姑,不杖不菲不次,归葬于女子氏之党,示未成妇也。」未成妇,则犹不系于夫也。先王为中庸之教,示人以人情之可循。女已许人矣,免丧而弗取,则嫁。未庙见而死,则归于女子氏之党。其不言壻死而嫁者,此曾子之所不必问也。

  虽然,礼以率天下之中行,而高明之性,有出于人情之外,此贤智者之过,圣人之所不禁。世教日衰,穷人欲而灭天理者,何所不至?一出于怪奇之行,虽不要于礼,岂非君子之所乐道哉?微子、箕子、比干三人者,同为纣之近戚,其所以处之者不必同;而孔子皆谓之仁。若伯夷、叔齐,舍孤竹之封而隐于首阳,未有禄位于朝者也,于君臣之义,分亦微矣,而耻食周粟以死;孔子亦谓之仁。嗟夫!世之论人者,亦取法于孔子而已矣。

  吴山图记吴、长洲二县,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

  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余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己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光禄署丞孟君浚河记

  吴淞江水太湖之水,蜿蜒东下,三百里入海。左右之浦如百足。江自甫里折而北行,至昆山全吴乡,东为渚浦。又为帆归浦,斜折而南,入于渚浦。江复东,而浦之南出者,其东为张浦,又东为顾仙浦,又东为诸天浦,又东为同丘浦,又东为新塘,皆南入于渚浦。若为塘,为溇,为泾,为浜,凡在其间者,此光禄署丞孟君规其乡所浚之水,江东南岸之地也。自新塘东,则江又南折,非孟君之乡矣。君居家好义,岁捐赀,以为民兴璃。至是大旱,又捐赀尽浚诸水之在其乡者。当此时,邑民告饥,而全吴半乡独丰熟。其父老感君之义,请记其事。

  夫三吴,江海之介,而羣山之水又犇注于其间为大浸,所谓太湖也。太湖分迸而出,以入于海,若以人力沟防疏导,则无不治之田,而水旱不能为患害。盖湖水自西而下,而海之潮自东而上,清流不能胜浊泥之滓,故水不可一日不浚也。嘉靖初,朝廷尝遗大吏来治,今四十年不治矣。古之三江,其二不可考,今惟吴淞一江,仰接太湖之水。古者江狭处,犹广二里。今自下驾以来,仅仅如线,而茭蒲葭菼生其中。下流入海之跄口,不复通矣。千墩、新洋、黄浦,皆乱流也,水道何由而顺乎?故江左右之浦在东者,但见止水蕴藻,而姑苏以东,秀州以北百里间,其田皆不耕。吾恐又数年,江口涸而西,而湖水益横流,东南之民将不食也。孟君居一乡,能兴其乡之水利;则夫受司牧之寄者,独可以辞其责耶?

  君名绍曾,字守约。以太学上舍为大官丞。所浚河三十有四,二万七千六百九十四丈。为工四万九千六百,用谷十有三万九千觔。是用勒石,以告来者。

  松云庵杨主簿墓田碑记苍梧杨君际可,以岁贡入太学,还调长兴主簿。为人高简,日闭门吟哦,有崔斯立之风。嘉靖三十六年六月二十日至,后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卒。苍梧去鄣数千里,杨君又无子;时南海刘君介龄为县,哀其远而丧不能归也,葬之城西二里五峯山之麓。为祭田,使松云庵僧守之。

  余至县,杨君家人流寓于此,与僧争田。予谓刘君本置祭田为杨君守冢,家人若得而有之,亦可得而鬻之也。讯之,果有谋此田者。因断归僧家;以嗣刘君之志;且令刻之石,以垂永久。

  张氏女子神异记

  嘉靖甲辰,夏五月,安亭镇女子张氏年十九,姑胁凌与为乱,不从。夜,羣贼戕诸室。纵火焚尸,天反风灭火。贼共舁欲投火,尸如数石重,莫能舁。前三日,县故有贞烈庙,庙旁人闻鼓乐从天上来,火出柱中,轰轰有声。县宰自往拜之。时大旱,三月无雨,士大夫哀祭已,大雨如注。贼子吁天拜,拜忽两腋血流。

  县宰命暴姑尸坛上,禁其家不得收。家夜收之,雷雹暴至,羣鬼百数,啾啾共来逐,遂弃去。及官奉檄启视女子:时经暑三月不腐,僵卧肤肉如生,颈胁二创孔有血沫。仵人吐舌,谓未有也。噫!亦异哉。

  观古传记载忠烈事,多有神奇;今日见之,益信。于是知节义天所护,然不能护之使必无遭害,何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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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七  记

  世美堂后记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谦,宋丞相魏公之后。自大名徙宛丘,后又徙余姚。元至顺间,有官平江者,因家昆戈之南戴,故县人谓之南戴王氏。翁为人倜傥奇伟。吏部左侍郎叶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时名德,皆相友善,为与连姻。成化初,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堂宇闳敞,极幽雅之致。题其扁曰世美。四明杨太史守址为之记。

  嘉靖中,曾孙某以逋官物粥于人。余适读书堂中。吾妻曰:「君在,不可使人顿有黍离之悲。」余闻之,固已恻然。然亦自爱其居闲靓,可以避俗嚣也,乃谋质金以偿粥者;不足,则岁质贷。五六年,始尽雠其直。安亭俗呰窳,而田恶。先是县人争以不利阻余。余称孙叔敖请寝之丘,韩献子迁新田之语以为言。众莫不笑之。余于家事,未尝訾省。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但督僮奴垦荒莱,岁苦旱而独收。每稻热,先以为吾父母酒醴,乃敢尝酒。获二麦,以为舅姑羞酱,乃烹饪,祭祀宾客婚姻赠遗无所失。姊妹之无依者悉来归,四方学者馆饩莫不得所。有遘悯不自得者,终默默未尝有所言也。以余好书,故家有零落篇牍。辄令里媪访求,遂置书无虑数千卷。

  庚戌岁,余落第出都门,从陆道旬日至家。时芍药花盛开,吾妻具酒相问劳。余谓:「得无有所恨耶?」曰:「方共采药鹿门,何恨也?」长沙张文隐公薨,余哭之励,吾妻亦泪下,曰:「世无知君者矣。然张公负君耳!」辛亥五月晦日,吾妻卒。实张文隐公薨之明年也。

  后三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数过,而宅不毁;堂中书亦无恙。然余遂居县城,岁一再至而已。辛酉清明日,率子妇来省祭,留修圮坏,居久之不去。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惨然谓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妇耳。」余退而伤之。述其事,以为世美堂后记。

  重修承志堂记吾家旧宅在宣化里者,吾大父亦不知其何所始。第云高大父于成化初,始创承志堂。时大父方龆龀,上梁之日,有二鹤翔止于梁上,观者千人,皆以为吉祥寿考之征。大父为太常卿夏公孙壻,夏公亲题其额曰承志堂。

  其后,高大父又自别创宅于须浦之上。吾生之年,高大父梦有人谓曰:「公何不作高玄嘉庆堂?」高大父觉而喜,曰:「城中必得孙矣。」城中,盖指今旧宅大父居也。已而吾与伯兄皆生,高大父遂以次年创堂须浦,顾太史九和为之记。然吾大父犹自居城中。

  先是,堂前尝有虹起属天。又大父辟西园,好植蔷薇,须浦创堂之前年春,花盛开,花中复有蕋,作重迭楼子,周围满架,五色灿烂,所未有也。西园南有井,虽大旱,不竭。人亦以为井泉甘美,能益人寿。以是大父与世父及先君,皆飨高年。

  隆庆二年,吾自吴兴还,因返旧宅。支撑倾陊,完葺破漏。明年二月,仅还旧日之观。欧阳公题王太师画像云:「画已百年,完之又可得百年。」吾修此堂,亦谓尚可及百年也。第年往岁徂,德业不闻,无以副前人命堂之志。且以去吾祖父之生存,不至十年,依依仰止,岂胜怵惕凄怆之情云!

  重造承志堂左右夹室记

  余既修承志堂,而左右室坏不可支,为撤而新之。其左,盖吾大父为世父与先君延师友讲习之所。时王汝矿先生居师席,而朱布政观、张佥宪宽,皆从王先生。而二公更为世父与先君师。时与先君同学,往往亦有贵者。其后世父复授徒于此室。余今亦方与学者讲论六艺,以修先业。故名其左曰论室。其右,则余先君喜恤贫士,故友张自新子宾,尝假以授徒于此室。先君为馆谷之,终岁不厌。子宾虽亡,当时从学如沈孝,犹从余游,能谈少年时事。又以为先君宾礼贤士之所,故名其右曰宾室。顾余仕宦不遂,既老而贫,无昔人开府节镇之荣贵;而妄尔改作,此余之所以已成而为之愧叹也。

  陶庵记

  余少好读司马子长书,见其感慨激烈,愤郁不平之气,勃勃不能自抑。以为君子之处世,轻重之衡,常在于我,决不当以一时之所遭,而身与之迁徙上下。设不幸而处其穷,则所以平其心志,怡其性情者,亦必有其道。何至如闾巷小夫,一不快志,悲怨憔悴之意,动于眉眦之间哉?盖孔子亟美颜渊,而责子路之愠见,古之难其人久矣。

  已而观陶子之集,则其平淡冲和,潇洒脱落,悠然势分之外,非独不困于穷,而直以穷为娱。百世之下,讽咏其词,融融然尘查俗垢与之俱化。信乎古之善处穷者也!推陶子之道,可以进于孔氏之门。而世之论者,徒以元熙易代之间,谓为大节,而不究其安命乐天之实。夫穷苦迫于外,饥寒憯于肤,而情性不挠。则于晋、宋间,真如蚍蜉聚散耳。

  昔虞伯生慕陶,而并诸邵子之间。予不敢望于邵,而独喜陶也;予又今之穷者,扁其室 曰陶庵云。

  畏垒亭记自昆山城水行七十里,曰安亭,在吴淞江之旁;盖图志有安亭江,今不可见矣。土薄而俗浇,县人争弃之。予妻之家在焉。予独爱其宅中闲靓,壬寅之岁,读书于此。宅西有清池古木,垒石为山;山有亭,登之,隐隐见吴淞江环遶而东,风帆时过于荒墟树杪之间,华亭九峯,青龙镇古剎浮屠,皆直其前。亭旧无名,予始名之曰畏垒。

  庄子称:庚桑楚得老聃之道,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智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三年,畏垒大熟。畏垒之民,尸而祝之,社而稷之。而予居于此,竟日闭户。二三子或有自远而至者,相与讴吟于荆棘之中。予妻治田四十亩,值岁大旱,用牛挽车,昼夜灌水,颇以得谷。酿酒数石,寒风惨栗,木叶黄落;呼儿酌酒,登亭而啸,忻忻然。谁为远我而去我者乎?谁与吾居而吾使者乎?谁欲尸祝而社稷我者乎?作畏垒亭记。 【常熟本小异。今从昆山本。】

  思子亭记

  震泽之水,蜿蜒东流为吴淞江,二百六十里入海。嘉靖壬寅。予始携吾儿来居江上,二百六十里水道之中也。江至此欲涸,萧然旷野,无辋川之景物,阳羡之山水;独自有屋数十楹,中颇弘邃,山池亦胜,足以避世。予性懒出,双扉昼闭,绿草满庭,最爱吾儿与诸弟游戏穿走长廊之间。儿来时九岁,今十六矣。诸弟少者三岁、六岁、九岁。此余平生之乐事也。

  十二月己酉,携家西去。予岁不过三四月居城中,儿从行绝少,至是去而不返。每念初八之日,相随出门,不意足迹随履而没,悲痛之极,以为大怪无此事也。盖吾儿居此七阅寒暑,山池草木,门阶户席之间,无处不见吾儿也。葬在县之东南门,守冢人愈老,薄暮见儿衣绿衣,在享堂中,吾儿其不死耶!因作思子之亭。徘徊四望,长天寥廓,极目于云烟杳霭之间,当必有一日见吾儿翩然来归者。于是刻石亭中,其词曰:天地运化,与世而迁。生气日漓,曷如古先。浑敦梼杌,天以为贤。矬陋恋躄,天以为妍。跖年必永,回寿必悭。噫嘻吾儿,敢觊其全!今世有之,玩固宜焉。开昔郗超,殁于贼间。遗书在笥,其父舍旃。胡为吾儿,愈思愈妍?爰有贫士,居海之边。重趼来哭,涕泪潺湲。王公大人,死则无传。吾儿孱弱,何以致然?人自胞胎,至于百年。何时不死,死者万千。如彼死者,亦奚足言!有如吾儿,真为可怜。我庭我庐。我简我编。髧彼两髦,翠眉朱颜。宛其绿衣,在我之前。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似耶非耶?悠悠苍天!腊月之初,儿坐合子。我倚栏杆,池水弥弥。日出山亭,万鸦来止。竹树交满,枝垂叶披。如是三日,予以为祉。岂知斯祥,兆儿之死?儿果为神,信不死矣。是时亭前,有两山茶。影在石池,绿叶朱花。儿行山径,循水之涯。从容笑言,手撷双葩。花容照映,烂然云霞。山花尚开,儿已辞家。一朝化去,果不死耶?汉有太子,死后八日,周行万里,苏而自述。倚尼渠余,白壁【壁 疑当为「璧」。】

  可质。大风疾雷,俞老战栗。奔走来告,人棺已失。儿今起矣,宛其在室。吾朝以望,及日之昳。吾夕以望,及日之出。西望五湖之清泌,东望大海之荡潏。寥寥长天,阴云四密。俞老不来,悲风萧瑟。宇宙之变,日新日茁。岂曰无之,吾匪怪谲。父子重欢,兹生已毕。于乎天乎,鉴此诚壹!

  项脊轩志【志 目录作「记」。】

  项脊轩,旧南合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年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蠦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片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然予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踰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办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埳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合子,且何谓合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合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秦国公石记

  宋太师秦国卫文节公泾,淳熙十一年进士第一人,参知政事。文章议论,有裨于当世。宋史轶不传。公,吾县人也,县人能纪之。

  当韩侂冑用事时,公隐居十年,于所居地名石浦,辟西园,絫致太湖石甚富。至今往往流落人间,然皆为屠沽儿酒肉腥秽,可吊也。独其在学宫者,为四方过客之所钦仰。余居安亭江上,往来陆家浜,舟中见冢间大石,问知为秦公故物,埋草土中,无识者。先时吏部侍郎叶文庄公,亦石浦人,其家子弟运致于此。因购之叶氏,载以二百斛舟,沿吴淞江而下,置于堂东。

  学宫石,世以为名品。以余观之,殆如雕镂耳。此石旋转作人舞,而形质恢佹,类靺师所率之夷舞。若以甲乙品第,当在学宫之上。嗟乎!公,吾乡之先哲。余朝夕对之,如对公矣。前十年,于阊门刘尚书宅得一奇石。形如大斾,迎风猎猎,髣髴汉大将军兵至阗颜,大风起,纵兵左右翼,围单于,骠骑封狼居胥,临瀚海时也。久僵仆庭中,今立于西垣云。

  梦鼎堂记凡州县治,其后皆为夹道,而官之长贰之私宅,别为一区。惟长兴治后迫于城,故令之宅无周垣门庑,燕居之堂,与前堂檐相接也。余来为县,属久废之余,为修经阁鼓楼,左右廊庑,起吏舍仓庾,成桥梁,筑月城水门,一岁中略具。而燕居之堂穿漏倾圮,复加完葺之。虽前除不敞,而堂中若加恢廓,如人外处迫隘之形,而中不失宽绰之度。因得休暇观古图书于此。

  会有事于贡院。一日,梦寝庭中有函牛之鼎,其旁有破裂处,方命修补之。觉,而以告诸同事。适长兴之士试而得隽者三人,众皆以为鼎足之应。未几而南都报得隽者又一人,或又以为补鼎之验也。夫占者之云,其果云尔已乎?

  盖鼎,三代之传器也。圣人取以为卦。其辞曰:「君子以正位凝命。」又曰:「主器者莫若长子。」此其为王者之事矣!然又以象三公者,何也?诚以天下非人主所能独运,而所藉者辅相也。故鼎,天子饰以黄金,诸侯以白金;三足以象三台,三足一体,犹三公承天子也。以主烹饪,不失其和;金玉铉之,不失其所;公卿仁贤,天王圣明之象也。读鼎之辞,可以见君臣一体之义,而人臣辅相之道备矣。故又曰:「大烹以养圣贤。」明天子当以圣贤置之三公之位,不宜使在下仅出其否而已,而制其毁誉进退于不知者之人,使之皇皇焉慎其所之也。

  余少时有狂简之志,思得遭明时,兴尧、舜、周、孔之道,尝鄙管、晏不足为。今老矣,无能为矣。台鼎之兆,其以望诸二三子。因取而名斯堂,且以俟后之继余而来者云。     顺德府通判厅记

  余尝读白乐天江州司马厅记,言自武德以来,庶官以便宜制事,皆非其初设官之制。自五大都督府,至于上中下郡司马之职尽去,惟员与俸在。余以隆庆二年秋,自吴兴改倅邢州。明年夏五月莅任,实司郡之马政。今马政无所为也,独承奉太仆寺上下文移而已。所谓司马之职尽去,真如乐天所云者。

  而乐天又言: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守土臣不可观游,惟司马得从容山水间,以是为乐。而邢,古河内,在太行山麓。禹贡衡、漳、大陆幢,并其境内。太史公称邯郸亦漳河之间一都会,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余夙欲览观其山川之美,而日闭门不出,则乐天所得以养志忘名者,余亦无以有之。然独爱乐天襟怀夷旷,能自适,观其所为诗,绝不类古迁谪者有无聊不平之意。则所言江州之佳境,亦偶寓焉耳。虽微江州,其有不自得者哉?

  余自夏来,忽已秋中,颇能以书史自娱。顾衙内无精庐,治一土室,而户西向,寒风烈日,霖雨飞霜,无地可避。几榻亦不能具。月得俸黍米二石。余南人,不惯食黍米。然休休焉自谓识时知命,差不愧于乐天,因诵其语,以为厅记。使乐天有知,亦以谓千载之下,乃有此同志者也。

  顺德府通判厅右记

  国家之制,郡有守,有佐贰。佐贰则常因有事而增其员。顺德府故有通判一员。其后复设一员,责以马之政,而隶其职于太仆寺。自国初使民户养马,议者谓虽行之而善,犹不免袭宋熙宁保甲之敝法,未为马之善政,而先以疲畿内之民。其后此法亦益敝不可复振,而有官或以扰民,反若赘疣然。

  隆庆二年秋,余自吴兴来迁,今少司徒赵公,以巡抚在浙,过辞之。赵公乃郡人,为言「此官于今唯以无事为得职」。余叹其真长者之言。余病不能来,明年五月始至。赵公自司徒出董淮漕,时尚在家。见之,其言如初。于是余居邢之三月,益有味其言之也。盖河北之民困久矣,不当复扰以马之事。第奉行文书之外,日闭门以谢九邑之人,使无至者。簿书一切稀简,不鞭笞一人,吏胥亦稍稍遯去。余时独步空庭,槐花黄落,遍满阶砌,殊欢然自得。而赵公又亟称前判王君之贤。

  余既闲无事,欲考前官姓名,以识于壁。因问王君行事,无知者。惟一老卒能言之,谓:「王君于马政不孰何,闲居不捶楚人,颇似吾君侯。若求其有所建明抉摘,无有也。而郡人至今称官之有遗爱于民者,莫逾王君。」余又自喜,顾何以能比迹前贤?抑王君之居此者九年,而余以疏愚,度不能容于世,而老病侵寻,不久且告去矣。

  王君名云衢,字道亨,山西高平人,以国子上舍来调。嘉靖二十八年至,迨嘉靖三十六年,始迁润州丞以去。余,苏州昆山人。其诸前贤之名,阙于所不知,故不书。

  震川别号记

  余性不喜称道人号,尤不喜人以号如己;往往相字,以为尊敬。一日,诸公会聚里中,以为独无号称,不可;因谓之曰震川。

  余生大江东南,东南之薮唯太湖,太湖亦名五湖,尚书谓之震泽,故谓为震川云。其后人传相呼,久之,便以为余所自号;其实谩应之,不欲受也。

  今年居京师,识同年进士信阳何启图,亦号震川。不知启图何取尔?启图,大复先生之孙。汴省发解第一人。高才好学,与之居,恂恂然,盖余所忻慕焉。

  昔司马相如慕蔺相如之为人,改名相如。余何幸与启图同号,因遂自称之。盖余之自称曰震川者,自此始也。因书以贻启图,发余慕尚之意云。

  家谱记

  有光七八岁时,见长老,辄牵衣问先世故事。盖缘幼年失母,居常不自释,于死者恐不得知,于生者恐不得事,实创巨而痛深也。

  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远而未分,口多而心异。自吾祖及诸父而外,贪鄙诈戾者,往往杂出于其间。率百人而聚,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义者。贫穷而不知恤,顽钝而不知教;死不相吊,喜不相庆;入门而私其妻子,出门而诳其父兄:冥冥汶汶,将入于禽兽之归。平时呼召友朋,或费千钱,而岁时荐祭,辄计杪忽。俎豆壶觞,鲜或静嘉。诸子诸妇,班行少缀。乃有以戒宾之故,而改将事之期;出庖下之馂,以易荐新之品者。而归氏几于不祀矣。

  小子顾瞻庐舍,阅归氏之故籍,慨然太息流涕曰:嗟乎!此独非素节翁之后乎,而何以至于斯也?父母兄弟,吾身也;祖宗,父母之本也;族人,兄弟之分也,不可以不思也。思则饥寒而相娱,不思则富贵而相攘;思则万叶而同室,不思则同母而化为胡、越:思不思之间而已矣。人之生子,方其少时,兄弟呱呱怀中,饱而相嬉,不知有彼我也。长而有室,则其情已不类矣。比其有子也,则兄弟之相视,已如从兄弟之相视矣。方是时,惟恐夫去之不速,而孰念夫合之之难,此天下之势所以日趋于离也。吾爱其子而离其兄弟,吾之子亦各念其子,则相离之害,遂及于吾子,可谓能爱其子耶?

  有光每侍家君,岁时从诸父兄弟执觞上寿,见祖父皤然白发。窃自念,吾诸父兄弟,其始一祖父而已。今每不能相同,未尝不深自伤悼也。然天下之事,坏之者自一人始,成之者亦自一人始。仁孝之君子,能以身率天下之人,而况于骨肉之间乎?古人所以立宗子者,以仁孝之道责之也。宗法废而天下无世家,无世家而孝友之意衰。风俗之薄日甚,有以也。

  有光学圣人之道,通于六经之大指。虽居穷守约,不录于有司,而窃观天下之治乱,生民之利病,每有隐忧于心。而视其骨肉,举目动心,将求所以合族者,而始于谱。故吾欲作为归氏之谱,而非徒谱也,求所以为谱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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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八  墓志铭

  南京车驾司员外郎张君墓志铭

  君讳楙,字子培,其先出自郿伯。宋之南迁,由关中来徙,居太湖包山。后徙嘉定,遂为嘉定人。曾祖墦、祖铠,家世力田。父沄,岁贡入太学,不肯禄仕,教授乡里。君少堕井中,鹿有神人扶舁之,得不死。天资绝出伦辈。年二十,举南京乡试,考官以试题得罪,尽罢是年所举士。后得旨,入太学,问一科,乃得会试。又六年,始中进士。授福清知县。

  县古东侯官,依阻山海。征召不时至。君廉明仁恕,豪右怗服。符下,争趋无敢后者。先是,常熟陈君明近为福清,民爱之。盖三年,又得张君。二君皆吴产,闽人以为美谈。瓯宁李冢宰罢,家居,君独不往谒,李公憾,以为轻己,丁外艰,服除,李公复为冢宰。例,起服官试吏部,试已,自持案出。君独不肯持,留一案于堂下。李公以问堂吏,知为君,益怒。遂调孝丰。

  孝丰,鄣郡山地险恶,数反,以故置新县。君以德怀柔之。田有不均,丈量以宽贫户。其豪相戒曰:「明府善政,不可挠也。」矿贼数百人为乱,君檄上调外兵,独部署县人捍御,贼皆散走。时倭夷钞两浙,州县皆相效筑新城,楼橹堆堞相望。孝丰独不肯,曰:「县皆山,贼何以至?奈何困吾民也!」县中清静无事,时时登天目山,攀萝缘磴,跻其绝顶,慨然赋诗,有高世远举之志。

  升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大司马南昌张公器童之。南京岁造马快船,畿辅及江西、湖广积逋料解八十余万。朝廷以空名敕降兵部,兵部岁遣其属公廉者,上其名,赍敕以往。至是,君以选行。始至一郡,却馈遗,于是两省望风肃然,无敢以私奉君。君至,则与其君长议所便,惟恐伤民。凡历三十余郡,周行数千余里,触冒毒暑,还至巴陵而病。岁已暮,过家谒母,时已升驾部员外郎,欲移告,不及而卒。时嘉靖三十九年正月二十八日。享年四十有三。

  君嫡母李氏,性严,少所假借。君奉其母邵氏,与其配李氏,事之甚谨。财产悉以让其弟,葬其父,族人许易墓地,已治茔兆室屋而悔之。君即移他所,无怨言。有贫士,与君旧识。至孝丰,谒入,迎延上坐。衣服垢秽,人所不堪,酌酒赋诗竟数日,复资送之。故所善马思学、殷子义,以道义相重;比君贵显,待之愈厚。及卒,两家妻子皆为流涕。自楚还,舟中萧然,独有文书数簏,未上兵部。太仓兵备副使熊公来视其丧,筐中有金二十余两,财具棺敛而已。呜呼!君可谓贤于人远矣。

  子元焕,尚幼,不能治丧。弟楚,奉太夫人之命,葬于横泾先生之左。以殷君所为状来请铭。予故善君,泣曰:「予何忍而不为铭?」铭曰:关西逖祖世大梁,名与伊、洛道相望。太湖山中暂飞枪。聿来东海着南翔。蓄潜玄懿生鸾凰,两宰山县如桐乡。尚书七兵使命将,清风飒飒吹潇湘。性资宽弘复清强,仁孝蔼然厚懿常。生龄迫促志徒长,皇天不佑丧厥良。刻铭幽石固其藏,悠悠千载余芬芳。

  中书舍人李君墓志铭

  君讳允,字成甫,少傅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南渠公之仲子。本姓吕氏,系出正惠公端,其后自河南再徙余姚,以黄籍误书「吕」为「李」,因姓李氏。君高曾祖皆用少傅公贵,赠少保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妣皆一品夫人。母朱孺人,生君于京邸,七月而卒。

  君少失母,又多疾。祖母杨太夫人,嫡母夏夫人,保抱妪抚之。稍长就学,少傅公尤加意训督,盖痛其母之早亡也。以县学生升国子。嘉靖三十三年秋,北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入塞,边吏以兵 驱之,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大惩艾去。天子以公赞庙谟功,推恩荫一子,君为中书舍人。未几,授阶从仕郎。满考,升征仕郎。赠母朱氏为孺人。嫡母在而所生母得赠,盖特恩也。

  为中书五年,大官供酒膳,侍殿班,书金册,遇万寿节,有白金文绮之赐。三十八年,上册封荆王、吉王,武安侯为使,君为副使以行。祇事,不受遗,宗藩敬之。寻请告,归余姚养疾。葬母于曹娥江之黄山。空方筑坚,为建祠而养其外祖母,且置后。施恩母党,亦自痛其母之蚤亡。

  于是满告,辞少傅北上。是冬风雪异常,冲冒寒威,十一月,陛见还职,病增剧。以二月壬辰卒。实嘉靖四十四年也。年三十有二。配邵氏,邵武知府某之女。封孺人。君尚未有子,正月,他姬生一子于家,少傅公命之曰彭孙。报至,君病已亟,发书而喜。

  君天性孝友,为人侃侃自将。长兄元,弟兑,近并中书舍人。兄弟三人同省,当世荣之。君不幸蚤殁,而为人才贤,不能无伤少傅之心矣。于是将归葬于山之原,卜嘉靖某年月日,长中书以某官某之状来请铭。铭曰:

  成甫孑孑,修羽蚤颉。少傅仲子,承于休祉。锦衣内廷,竞爽济美。贤如子渊,寿亦如此。天厚其始,不厚其止。亦有遗息,绳祖之履。

  外舅光禄寺典簿魏公墓志铭公讳庠,字子秀。其先李翁,居吴葑门之庄渠。依其姨母,因从其夫姓为魏氏,而居昆山之真义。大父讳钟,生二子:讳奎,字孟文,恭简公之父也,恭简公讳校,仕至太常寺卿,知名于世;讳璧,字仲文,公之父也。娶赵氏,宋周恭肃王之裔。

  公以赀入太学,选授南京骁骑卫知事。胡端敏公在南部,见之,叹曰:「魏知事修谨,真不忝子才弟也。」子才,恭简公字。端敏与恭简故善,是以云。居官八年,日骑马清都街,从其贤士大夫游。卫幕闲冗,事莫足以为也。会仲文翁病,上疏乞休,遂以光禄寺典簿致仕。

  始,仲文翁已有田数百顷,公守成无所恢扩,而家日以大。四方士来造恭简公,退即公所饮酒,视馆致飱,礼无不备。有乞贷不能偿,常折其券。故李氏之在庄渠,尚以百数。恭简公岁廪未有差,公则效而行之。真义亦名航头,面娄江。而东遶大浦,多湖瀼,田肥美,居人数百家。吴俗苦重役,上户常巧免,移之下户,无能存者。公独自占其役,以是家家得休息。至今航头号称殷盛。太史公云千里之内贤人之富者,公其可以当之矣。

  公为人清秀,望之恂恂然。人或曰:「魏君若寒士,必当中朝清列。今坐数十囷廪,累之矣。」自太守二千石以下,莫不闻其贤,加奖叹焉。顾孺人年十四,家尽亡,来归于公。仲文翁夫妇怜之如己女。孺人亦曰:「翁媪,吾父母也。」公赴官,独请留养,而以他姬侍往。子女非其出,爱之均一。内外雍睦,无有间言。元末有高士顾阿瑛,居此里。魏氏其富与埒,而孺人姓与小字适符焉。

  公卒于嘉靖三十三年五月初四日,年六十有八。孺人卒于嘉靖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年六十有二。子男五人:希明、希哲、希直,孺人出;希正、希平,侧室出。女五人:适郑若曾、归有光、姚员,孺人出;适顾梦谷、晋骕,他姬出。孙男女十七人,曾孙男女十一人。恭简公之世,欲复姓,未果。而嗣子乡进士续,先从李姓。及公子希直中乡贡,在礼部,具牒复其姓,今皆为李氏。诸子孙壻受恭简公之业,多在成均及郡邑序。其娶嫁,尽吴中大族贵官也。墓在高墟,始攒,实以嘉靖三十三年月日大葬。有光娶公之仲女,痛其贤而蚤殁,所以致其无已之情者,惟公与孺人之寿考是祈。而今已矣,岁月远矣,呜呼痛哉!铭曰:易理以大,恭简昌之,世以有闻。惟仲文翁,精善利道,万亩治畇。公克承之,恭简是师,咸遂其仁。方数千里,德泽所浸,于古宜君。其世蔓延,其鲜其茂,共此荄根。有巍高丘,皇考之旁,新筑玄宫。日月吉良,既固且安,以福仍云。

  胪寺司宾署丞张君墓志铭嘉定之南,有地曰南翔。张氏世雄其土,迨适耕翁,力田积居,家至不訾。翁长子蚤卒,次生君。少学进土业,入大学,一试秋闱,不利。然翁家既饶,以赀奉其子游京师。君又才隽,诸公贵人皆乐与之交。以选为四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馆译字生,除鸿胪寺序班。鸿胪所选用,其属多绮纨子弟。君于其间,侃侃自将,寺中号为阁老序班。每朝会,胪句传,多举不如仪者,辄引去治罪。

  久之,乃升为司宾署丞。奉使至边犒军,历太原、云中、鴈门,兵官皆戎衣,执櫜鞬,负弩矢迎导。从士数百人,仪卫甚盛。以登五台山,观清凉寺,人以君为荣。

  既竣事南还,丁外艰。服除,赴官。逾月,又以内艰还。时海上有倭奴之蕃,君家最边海上,数跳身遁。尝以天子仁圣,稽古右文,制礼作乐,殆历三纪。天下和洽,四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乡风。日月之所照,莫不宾贡;奇琛玮宝,呈表怪丽,络绎于馆候,无岁无之。君时在司宾,亲见其盛矣。一旦穷岛小夷,悬度大海,来为侵盗,使江、淮千里之间,靡然骚动。每言及,常愤挹。数为大帅运筹策。帅亦奇君,数从君问计。会君亦已服除,贼势稍解,将治装北上。寻病不起,时嘉靖三十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也。年止五十六。

  君之奉使也,以二亲老,在京师殆逾十年,因晨夜驰归省之。已而连丁内外艰,中间一至京师,坐不及安。比服除,京师贵人数以书促之,竟不能至而卒。人以是惜之。

  君讳梓,字子道。曾祖某,祖某,父某,是为适耕翁。以君贵,封鸿胪寺序班。母某氏,封孺人。子男一人,善鸣;女二人,长适严治,次适丘权。皆某孺人出也。侧出子一人,二元,尚幼。张氏先末有显者,自君始登朝着。而从父弟懋,最后乃登进士焉。善鸣以其年十月十二日,葬于某原,来请铭。铭曰:吁嗟张君志高骞,执法殿陛何肩肩!象胥之职常优闲,从容日见王会篇。归来沧海波涛连,毁瘠苫历二艰。永矣长逝无北辕,用之不尽彼苍天,留其余者遗后贤!我为铭诗刻其玄。

  建安尹沈君墓志铭君姓沈氏,讳壁,字惟拱,自号如川。曾大父讳昱,太父讳朴;考讳寿,中弘治八年南京乡试,末仕,卒。

  君年二十余,中正德二年南京乡试。遂父子相继以易学名。君之试也,同考官得其卷,以为绝出,持以示他教官。会持卷者坐口语,所取卷悉落第。君卷独在他教官所,以故得荐。于是试礼部者四,乃就鄱阳教谕。未上,以母丧归;服除,改建昌之南丰。南丰学者得君之条,争自奋励,起为进士。盖南丰旷三十年无登进士者矣。久之,升建安知县。

  君为人抗直,所事大吏以为儒官,多假借之。及为县,见趋走庭谒,上下候伺颜色,自以为不能,欲谢去。上官由是知其人也,卒强留之。杨文敏公之族,籍累世贵显,挠吏治,前令莫能谁何。君一绳以法,豪右皆怗怗。汀、漳饥,布政司檄州县市籴转输之。君曰:「民旦暮且死。必得米,是索之枯鱼之肆也。第解银,而米商随之矣。」即解银,米商果随之。他县籴者,皆不及事。其不逆上官意,求便于民,多如此也。御史行县,未至十里所。停舟欲拷掠人,索狱具,不得;方盛怒,同官皆累息。君抗言曰:「即至治所而不得,则令罪也。奈何责之中途?且此亦非拷讯之地。」御史卒自愧屈,曰:「令言乃是也。」无何,御史来刺苏州,诘其属曰:「沈建安非汝嘉定人乎?汝曹皆学此人,不患不为良吏也。」三载,将入觐。过家,遂留不往。监司方列状荐之,闻而叹曰:「咄咄。沈君负我矣。」

  君少孤,与寡母幼弟妹相依倚,茕然也。既得举,家益贫。太孺人春秋高,之鄱阳为禄养。而前教谕未满,君方待坎,太孺人客死,竟不得禄养。还又遇盗,掠之湖中,几不免。及为吏,尤清苦。终以不屑意而归。盖生平备历辛艰,而其志意不少屈云。

  君卒于嘉靖二十六年二月二日。其葬以明年十二月一日。春秋六十有七。先孺人袁氏。后孺人李氏。子男六:升、晋、泰、钰、金、铨,女四,孙男女七。钰曰:「吾先人宦不遂。其所存有以异于人,不可以不传。」以其友李昭所为状来请铭。铭曰:靡靡而趋,谓之捷也;孑孑而居,谓之拙也。亦有不然,以直为说也。彼逆与顺,犹一吷也。噫!惟项泾之源,有古君子之坟。

  乐清丞沈君墓志铭嘉靖十年,朝议以州县岁贡循年资,非祖宗制法意,乃敕天下学校,抡其才者,而沈君在选。久之,贡法复变,用事者稍抑之。君方试吏部庑下,风扬卷,为墨所污,试遂殿,得乐清丞以去。踰年,卒于官舍。其子衍庆等归其丧,权厝焉。后六年,祔于天平山祖茔,而请铭于予。

  予生后君,然尝同在学宫,会食博士堂中。贡法行,予亦与其选。时东南之美,咸在留都,日夕聚白下。君居其间,言若不能出口。酒酣怡然,人多乐与之游。君在吏部,予亦试春官。方聚邸含中,闻选榜出,在坐者皆叹息,以为君屈。君归治装,予又送之于家,在城西绝岸间。方令工制新衣,衣以出拜,视其色,初不以官为意也。今因其子之请,盖间五六年,凄然如复见君矣。

  君讳大梁,字景和,别号卓斋。其先居吴县竹桥,又由阳羡转徙昆山。高祖方,赠大理寺评事;曾祖鲁;祖存,城武县知县;父涛。君为人孝友,同母兄大楠三为二千石,不忍其母万里就养,自以菽水之养奉,太夫人安焉。事其寡姊,终身不怠。于其妻,不以其病失夫妇之欢。为摄令,赈岁饥,御漳寇,罢衙前支应,有称于温人。君生于弘治八年正月二十七日,卒于嘉靖二十五年三月十六日。春秋五十有二。妻胡氏,继王氏,子男七人。沈氏世宦,而君又多男子,以才隽称,当有以大君之家者。铭曰:

  纫薜荔兮,时所弃也;绊骐骥兮,行不至也。人之恚兮,己施施;承累累兮,有以遗之。

  叶县丞苏君墓志铭君讳陇,字文玉,姓苏氏。宋末有讳文祥者,自扬州徙苏州之嘉定。文祥生子富,子富生文享,文享生士牧,士牧生彝,彝生寅,是为君之考。初,文祥以畸身来处海上。其后子孙繁盛,稍稍析居,多为富室。盖苏氏至于今而衰,惟君以宽厚,不苛于利,然独能保其家。

  尝为弟代输逋负数百石。弟死,以礼殡葬之。娶尚书龚公弘之女。尚书为都御史,治漕河,奴乘势折辱州县官,官以为尚书亲子弟,屈体事之。及君往省其妇翁,所过深自敛约,人无知者。尝至一县,坐邮亭,适此奴侍立,人惊告其令,令始备礼送迎。其为长者多此类。

  由太学生一为河南叶县丞,即引疾谢去。叶县民为官养马,例岁一易。卖者索高价,买者竭赀产,不胜其害。君令平价出银,颛使富户任其役,岁不易,惟易其羸者。县有文台山洞,羣盗依阻其中,数出剽劫。君简丁壮为民兵,以火药具攻之,贼遂歼焉。叶县人尤称此二事,曰:「丞,小官也,而能庇我。」

  嘉靖十九年,君年六十有三,以五月二十五日卒。子男二:九河,先卒;九畴,太学生。女四:嫁刘似、陆瑶、徐似、葛汀。孙男二、女一。二十年十二月九日,从葬马泾西。铭曰:苏自江都,踰江而来。后嗣沄沄,更起而颓。惟苏君贤,久而愈培。苏君在叶,抚民如孩。庀其牧政,家有牝騋。克奋其武,遂硩文台。虽官之冗,亦展其才。日出之处,月浦之隈。苏君此藏,千载勿开。 【按硩,音哲,摘堕也。周礼:「硩簇氏覆夭鸟之巢。」常熟本凡难字辄改,故作歼字。又常熟本于先世讳及诸壻名皆削去。按壻不载可也,先世名不可削也。今从昆山本。】

  抚州府学训导唐君墓志铭

  予友唐君道虔,以贡待选京师。居二年,得抚州训导以行。未至济州二十里,卒于舟中。时嘉靖三十五年六月十八日也。得年五十有六。其弟钦训,以是岁十一月二十九日,葬嘉定县何家港之先茔。来请铭。

  君姓唐氏,讳钦尧,字道虔。其先蜀人。宋时有以道者,为太医院提举,从康王渡江,因家浙之绍兴。其后世世为医官。元元贞中,永卿为平江路医学教授,始占名数于嘉定。二世至守仁,以贤良方正荐于乡,为乐清主簿。又四世,君之考垶,为博士弟子,蚤卒。

  君少孤,赘于沈氏。然事母孝,家虽儒素,甘旨常具。为学生,所得廪米,必以归其母。尝就试海虞,忽心动,亟归。母方遘危疾,祷于县之神以求代,疾良愈。每至岁旦,必焚香拜庙,以答神贶。于沈翁,欢如父子。沈氏所出一子时雍;其二子时叙、时升,皆庶出。比君之殁,而沈翁抚恤之必均。人以是贤沈翁,而益知君之所以事翁者。弟钦训少时,教育之,为之婚娶,兄弟友爱无间言。

  君丰仪峻整,望之翛然。既声誉远出诸生上,试常第一。然不喜末俗剽窃之文,而好讲论世务,遇事发愤有大节。嘉定,濒海之县。然为令者,治行历历可纪,其亲贤乐善,有宓子贱之风。无不敬礼君,就以咨问,而得君之裨益为多。令迁去,有复来守郡者,犹思君,致之宾馆,使其子从之游。人以为守客,馈以金,君叱去之。同舍生李照被诬,君率诸生与御史争,卒得白。县中有张烈妇,为贼所杀,狱未明,君至学官都讲,为具析其所以,县乃取张氏小女奴问之,其贼始得。或怵以利害,不动也。海水溢,沿海流漂数千家,岁复大侵,米价腾踊,君为泣,请米赈之,民以全活。

  倭奴犯境,君方计偕,行至吴门,闻警即还。言于大吏,权假邳、庐兵为援。贼薄城下,君仗剑登陴,亲冒矢石。一夕,贼遶城三面鼓噪,惟西南隅寂馏,君疑之,即跃马以往,见贼方自林麓中迤里出,将济河,君命连弩射之,贼惶骇走,竟解围去。先是城中无储,君以县边海上,贼必首犯,请易漕粮以银,奏留十万之粟,以是城久围而民以无恐。时狼款兵被调城守,君出私财厚抚其豪长,人人得其欢心,以备仓卒可指麾也。君虽不用于世,其所论议施设及于人,则皆有位者之事也。使世之君子如君之为,亦可以不旷于其官矣。

  予与君同郡,尝同为诸生。见君所争李照事,御史与之反复问辨,欲穷之以辞。君抗首高论,辞气慷慨。时诸生羣吏会者数千人,皆竦听叹息。予以为使君生两汉时,其风节即此可以显名当世矣,而世莫能识也。君在京师,予试南宫,数见君,常有戚然不乐之色。予欲留君语,君时常与其客偕,不果。后予南还,闻君抚州之乱,数遗书李瀚,问其还信,且曰:「道虔平生岳岳,为郡文学,得无不可其意?然往江湖间,寻荆国、象山、草庐、邵庵之遗迹,与诸生饮酒赋诗,意气当益豪也。」瀚久不报,而以讣音至,可痛也已!

  瀚与君交厚,为着其行状,予颇采次其语。君平生所为易说,及诗文数十卷,藏于家。而钦训示予以所答友人问疾书,言梦中事尤奇怪。铭曰:

  吁嗟唐君,有秩其容。爰来于京,弗试其庸。念不一释,以卒虫虫。言梦陟皇,风雨之从。云景杳霭,穆然宝宫。日月光曜,天暒□□。济济翼翼,虞廷百工。卜人占之,宜卿宜公。胡以遽然,周也亦空。凡今之人,谁不显融?君无一命,惟世之痌。君则已矣,寂寥新封。滔滔大运,曷既其终? 【□□诸刻及钞本及唐氏石刻皆作「星同」。二字不可解,必误也。今推致误之由,韵书「暒」与「星」同。此必偶注二字在旁,另有正文二字,钞写者见同字与上下韵叶,遂将些二字作正文,而反遗却正文二字。一本误,则诸本皆误。唐氏文到即勒石,不暇致详耳。今亦不敢擅改,姑阙之。庄识。】

  永平张封君墓志铭

  君姓张氏,讳凤举,字腾霄。云南永昌人。永昌,故金齿也。洪武中,凉国公平云南,永昌初未置郡,徙京民居之。张氏世家金陵,今二百年为金齿人。其县曰永平。其世系事状在别记。

  君少力田,自奉菲薄。性介特,为巧黠者所嗤笑,然不为意。虽贫,而尤喜赒人。子德化,隆庆二年试礼部,不第;试吏部,时天下谒选者数百人,德化试第一。为中书舍人。德化贫不能自给,犹节缩禄廪,寄遗以为养。

  于是德化在中书二年余,永平有上计吏来京,云君已殁。而无家问,德化悲痛,疑不肯以为信。计吏云:以某月离其县,过舍人门,见皆衣缞。又知其岁正月,君出赴乡饮,人言老舍人殊衰惫,至扶以还家。亡何,闻有疾,疾少间,能自扶起。人又曰:「老舍人亡恙矣。」间一月,竟死。死作遗令,捡箧中文书为数封,各有记,以竣舍人归。且言其月日时,皆有据验。德化号踊发丧。盖君以隆庆四年三月庚寅卒。年七十有五。配刘氏,慈而能教。德化初借人书读,孺人脱簪珥为买书。奉祭祀,尤洁诚。孺人以嘉靖某年某月卒,年若干。孺人先葬于宝珠山,德化卜于某年某月,葬君于萨佑山,去孺人墓若干里。以予同在中书,泣请铭。铭曰:

  张自江东,初为迁民。匪侨而安,蕃厥子孙。皇风遐畅,礼俗恂恂。后有逸老,训迪嗣人。入掌丝纶,命为天子迩臣。既及禄养,顺化还真。博南山高,兰仓水分。悠悠荒外,载我铭文。

  昭信校尉崇明沙守御千户所正百户晁君墓志铭君姓晁氏,讳相,字民弼,其先庐州合肥人。父讳聪,祖讳贵,曾祖讳宁,高祖讳通海,是为国初以从军功,始授镇海卫崇明沙守御千户所正百户者也。通海至于君,凡五世,世其职。予视晁氏之黄,其初起七跟随邵六元帅,以是功,子孙世世不绝。而邵六元帅者,今不可考其人矣。盖兴王之际三十四功臣,「富贵淫溢,亦多陨命亡国」,耗焉。卫所之世袭常不替,所谓长沙着于令甲而称忠,有以也夫。

  君少通毛诗,为县诸生。御史试高第,与于廪食。再试秋闱,不第。会袭父职,曰:「我世武也,竞于文以求庸,夫乃非其分乎?」于是戎服以待有司之命。岁大饥,请转六邑之粟以饷军,军无庚癸之呼。江北鹾盗发,奉檄往擒之,流贼南溃,以千兵扼京口闸;事平,有白金之赐。此其居官之可纪者。

  其子挺宣既壮矣,乃曰:「吾好文也,而以武终其身,夫乃非其志乎?圣人在上,海波不扬,武夫无所効其躯,吾其可以已。」遂老于娄江之上。筑室艺圃,饮酒赋诗以终焉。

  安人顾氏,刑部郎中进阶朝列大夫谧之女,年十九而归君;有贤德,通孝经、论语,治家有法,子妇仪其德焉。

  君卒嘉靖十二年六月二十七日,得年五十八。安人卒于其明年九月初一日,得年六十一。子男三,长即廷宣,袭百户,以捍海功,有都督白金银牌之赐。次廷宠,镇海卫学生,皆安人出。次廷宪,县学生,侧室沈氏出也。女二,百户扬州官舍林宪,镇抚包守正,其壻也。孙二:中用,县学生;中立,廷宣子也,廷宠无子,以中立为子。嘉靖三十年十二月,今葬昆山东北塘泾字圩之新阡。铭曰:维晁氏先,为百夫长。载其阀阅,以克世享。介而乘舟,出没海波。大浸稽天,莫之谁何!施于孙子,不懈于位。乃营菟裘,吉壤是遂。偕其伉俪,饮酒栽花。终藏于兹,永违海沙。 【按「富贵淫溢,亦多陨命亡国」,汉书成语。旧刻「富贵淫溢」四字在「不替」之下,必错简也。今正之。又按邵六元帅,即邵荣也,后以谋叛诛。】

  例授昭勇将军成山指挥使李君墓志铭

  歙李氏之谱,盖出唐之末裔永宁,仕南唐,为宁国判官。宋景德中,始为歙人。崇吉,知福州。九世至雄县知县芦。芦生社鼎,祉鼎客海虞,娶殷氏女,生君而归歙,久之不至。女抱其子,织衽以生。比父还,君已生八年矣。因携至歙,教以书文,而父寻没。丘嫂疾之,君悉让分而出。

  稍长,客嘉定。嘉定南南翔,大聚也。多歙贾,君遂居焉。亦时时贾临清,往来江、淮间。间岁还歙,然卒以嘉定为其家。长子汝节,遂以其县学生,荐于礼部,而诸子皆游县学。歙,山郡,地狭薄,不足以食,以故多贾。然亦重迁,虽白首于外,而为他县人者盖少。君固乐南翔风土,而其为人有惠爱,虽南翔亦惟恐其不留也。里有争讼,君居其间,必右贫者。时时散金以周贫交,及妻族之不能婚娶者。临没,命其子曰:「吾父兄弟二人,汝等幸自给,兄子单薄,不能不念。特为之分以赡之。」兄子,其少时出君者丘嫂子也。

  初,朝廷兴大工,临情有营部厂。君在临清,输财以助砖,授成山卫指挥使。已而叹曰:「国家有事,民输委,分也。」所赐章服,拜受而已,未尝御焉。嘉靖某年月日,葬于嘉定第二塘之原。君之子汝节,予教安亭时所从学者也,予以故知君。铭曰:

  于赫唐宗,今为庶士。维歙之谱,自远有出。有美成山,义输之职。恩贲天临,不衣其襚。东海洋洋,新宫永閟。千里黄山,英魂所跂。考德列铭,以着攸始。

  明故例授苏州卫千户所正千户陈君墓志铭君姓陈氏,讳端,字仲德,世耕于昆山马鞍山之阳。君之考泰,始能殖其赀,晚岁,有田千亩。而生三子,君与其仲璋皆少,其季尤少也。而君之考既卒。里中人相与言曰:「陈君辛勤至老,今遗其子,其子皆不更事,行且见其家废矣。」乃复相与计,以重徭困之。君兄弟益自奋。一人往役于县,一人居乡课农,岁有所积。而君性长厚,务尽欢于其弟,尝所推让千金,不论也。以此两人交致其力,人亦多此两人者。为市田宅,而君田岁多浸没,君为沟塍陂池甚备。又浚杨林、风塘、五界诸水。议役田,通乞贷,凡以便于民;亦卒以得民之力也。

  君诸子既游太学,君亦挟其赀之京师,遇例授苏州卫千户所正千户。归而颇以自娱,益治宫室园池,为富人之乐,而不幸已矣。时嘉靖某年月日,年五十有二。娶倪氏,子男二人:简,太学生;第,弟璋出也,君以其多子,养为己子。女五人,适朱可观、张良桢、顾袍、王楠,其一,许某。以卒之明年,葬其舍傍之先茔。简受学于予,于是来问铭。铭曰:

  世芬华以显荣兮,君力耕以并驰。亦夫人之能兮,奈何以相嗤。彼鸣玉而衣宝兮,又岂其宜?嗟玉峯之嶙峋兮,君生于斯。千秋万年兮,常在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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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九  墓志铭

  抑斋先生夏君墓志铭

  君讳集,字思成。曾祖讳日永,太常寺卿;祖讳钺,承事郎:父讳景清,太学生。太常公以善书受知长陵,在内阁三十余年,文雅风流,称于当世。其子孙富贵,多绮纨之习。

  君生时,夏氏犹盛,其后中微,君独守寒素,为诸生。兄弟有争产讼,官讯其状,判归君。君曰:「兄弟以争,而吾独何忍飨之?」固辞不受。御史试高等,当补廪,忽遘疾,曰:「吾病不能事事,何可虚受学官廪米耶?」遂以病告,使其次补之。姊寡,抚教其甥盛化,化后成立,为县学生,聚徒数百人,乡里称君之高谊。

  君屡试不第,即移疾不出。扁所居曰抑抑斋,学者称为抑斋先生。君少以多病,遂精医理。为人诊治,不责其谢,贫者至遗以菜米,人以故多怀之。太常公赐墓至今百余年,宰木森然,君率子弟岁时封植之,以无倾圮。

  有光祖母,承事之女,而君之姑也。世父及先人,与君为亲中表兄弟。有光少为学生,犹及见其皆在学宫,相随雁行逡逡然,可以见盛世长者之风。先人长君五年,皆以是年卒。悲夫!世愈嚣竞,而前辈远矣。

  君卒,嘉靖壬戌正月庚子也,年七十有三。配王氏,应城县知县永之孙女,有慈俭之德。后君四年,八月丙子卒,年七十有八。以隆庆庚午十二月甲寅,葬祖茔之右。王孺人祔。子男三:绍贞、从吾、从昌,皆学生。女五。孙男七。孙女六。曾孙男三。族子禴状君行事,而来请铭。铭曰:

  百里之县,公卿代有。富贵而文,夏公最久。生是名家,尚有典刑。佩服儒者,诵法六经。于维夏公,帝锡之坟。陪以四世,称其后昆。

  王府君墓志铭王氏,河南安阳人。元季有讳安贞者,知昆山州,始为昆山人。君讳可能,字体中。大父,封永康知县,讳诂。父,云南右布政使,讳秩。君其第四子也。云南公兵备江西,捣华林、大帽诸山贼有功,宁王心惮之,深相结纳。尝呼公幼子入,抱置膝上,许以郡主妻之,公逊辞以免。其后邀君为宴,张乐陈百戏。君时年十五六,美姿容,王欲得君壻甚,君佯为不喻其旨,谢归。故不及于祸。人以是多君之识。

  公既殁,君以县学生遇例告入太学,忤御史,辄即弃去。乃益勤苦持先人门户,里舍时节庆吊往还,未尝失礼。构屋娄江上,堂宇奕然,其纤啬言治生者,不及也。比更变故,日侵削,家凡五徙,而意气自若。性好佳山水,岁载妻子入越,游西湖。

  初,伯兄事生产,每咨君,必尽其计划。其季游间喜宾客,君常参与欢宴。于两兄间皆得其心,而鹡鸰急难死丧之义尤备。平生不媕阿随人是非,尤能容人之过。人有火其田庐者,吏收寘法,竟为乞免。常语公居官时事,抵掌激昂,盖其中有自负者。惜不用于世,无所见之。

  嘉靖四十二年七月壬辰卒,得年六十有七。娶金氏,子男六人。执玉,先卒。执璋、执璧,皆学生,金孺人出。执瓒、执瑁、执琮,诸姬出,执瓒先卒。女二人,适县学生朱应望、陆尊道。孙男四:绍尧、绍舜、绍禹、绍文。孙女三人。以其年十二月癸酉,葬县东南之蔡巷,金孺人祔。君既病,命其子属其从子执礼曰:「吾见世之为铭志者,率以美行饰其人,顾亦何当?而使死者长愧于地下?惟归子文质,几得其实。吾死,汝为状,必请之铭,可无憾。」铭曰:

  维昔王公,仕宦有声。秉宪扬、楚,实庀其兵。硩山流寇,辞婚逆王。天子嘉之,命殿于滇。功庸方载,不永其年。公实有子,而赏不延。负其才用,终死丘园。书此玄石,俟后之贤。

  朱隐君墓志铭君哗珽,字朝贵,苏州嘉定人,世居守信乡蒲华里。考讳锦,祖考讳毓,曾祖考讳惠元。始姓赵氏,中冒陈氏,而赘于朱。赵湮微不可考,朱母之子繁衍,遂为朱氏。故里人皆称为桥内朱家云。

  君生而英迈,年八九岁,里中豪来过,衣服都甚,家具酒馔延之,尽敬,豪益倔;君瞋目直视,语祖母曰:「是人何为者也?」持杖骂且逐之,豪遽起,出曰:「健儿可畏也。」尝以事谒龚尚书,应对慷慨。尚书曰:「惜子居田舍。若为士,作能吏矣。」忽一日,弃耒入郭中,问儒生学。弱冠,选为社师。吉月,令召诸社师试诗。君诗,令常独称善。代父徭之京师,道涂所经,辄籍记。得进士录,展不置,曰:「设吾有子,当使为此辈人。」时子用宾未生也。尝以财推让其弟,而性好赒恤人,遂至不能自给。日取古诗吟咏,怡然自适。晚得子,慈爱之尤至。性不能忍睚眦之怨,至老,乃益宽和,绝不与人较。寄傲草野间,不至城市者二十余年。

  年几七十,子用宾登乡进士,主司第其文最高,学者传诵之,卒偿君所愿云。君配李氏,继严氏、孙氏。子男二人,长即用宾,严氏出;友恭,尚幼。女三人,王顼、陆萱、吴中英,壻也。余与用宾,数于京师相见。嘉靖四十一年,同自南宫下第还。君长余先人一年,先人以四月谢世,而君以五月三日,实与用宾同此终天之痛。用宾以明年十月某日,葬君于漕浜之原,蒲华塘之右。使其门人进士陈应台具状,因同年进士秦沾、丁允亨来请铭,吾先人尚在殡,何忍为君铭,而义不可辞。铭曰:性婞直兮,不能北穴兄也;躬草莱兮,女坟典也。苦为义兮,自屯蹇也;有嗣人兮,能振搴也。逃闲野兮,老闭键也;惟命之逢,亦未显也;在君之后,终获戬也;吾为斯铭,石可篆也。 【韵书:北穴兄字音兖。说文:柔皮革也。「女」,抄本作「好」。】

  冯会东墓志铭会东居昆山之安亭,好吟诗,往来吴淞江上。滨江有禅寺,会东时时独坐古桂下,吟不辍,人多笑之。会东常以客授自给。一日,过上海陆文裕公。时五月,有朱橘垂颗。公忻然曰:「闻冯雪竹久矣,请为赋诗。」会东即口占,语逼唐人,公大称赏之。雪竹者,会东别号也。

  会东性潇洒,好游观山水,而力不能;有士人游者,顾挟会东以为重。颇游吴、越诸山,及匡庐、武夷,至辄有诗以传。久之,病目不出。文裕公子思禹,以江上别业赠会东,会东父子力耕其间。

  后日本寇掠,会东乃走上海城中,潘录事为分宅居之。海邑士大夫,自文裕公所赏,固已奇会东;及是,争迎延之。然会东以目病,辞不出。张都御史邀为社会,会东一造其门谢之而已。秀州俗文雅爱士。自会稽杨廉夫、天台陶九成,胜国时侨居,甚乐其风土。会东见重海邑,盖其遗风也。

  嘉靖四十三年十二月某日卒,年七十有九。娶唐氏。子男六,适、迁、遂、逵、述、逊,今惟迁、遂存。女嫁黄良辅,亦前死。迁、遂皆有诗名。会东临终,属迁曰:「吾死,必乞归君铭吾墓。」以余素与善,又余妻汪孺人,与会东母兄弟也。迁使人之京师,因陆都事来请铭。盖以某年月日葬某地,会东往时所自营圹也。铭曰:

  诗人之作,匪以词豪;性灵所出,其道亦高。古之至人,全德葆真。蓬累而行,卷壳而处,必得其类,于是焉止。江水沄沄,有余清芬。后或识之,会东之坟。

  周孺亨墓志铭

  昔孔子修明六经,及与门人问答论语之说,无非教人全其性之理,以治其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际,是其所以为道也。孔子既没,天下为道术者杂出,学者驰骛以趋世主之所好。孟子修其说以明于世,顾其流益浸淫而不可止。自人生服食器用,以至于经纶天下之业,无一出于道。盖历千有余年,世与道离而为二。

  宋之君子,始以明道为己任,以至于今,其后出者相望,然非有名位,不足以为倡;既有名位以为倡,非独其志义笃信之士从而和之,虽所谓荣禄之士,慕高名者,亦纷纷焉求入而附之矣。至要之于其久,倡者既没,和者随息。所谓慕高名者,澌然尽矣,唯独其志义笃信之士久而不变也。若余友孺亨,岂非其人哉?

  庄渠魏先生,于正德、嘉靖之间,以明道为己任。是时海内慕从者不少。后二十余年,能自名其师者,几于无人。孺亨笃信之如一日,不幸不用于世,世亦不知其人。其所以饬躬厉行,修其孝文忠信于家,至于没身而已者,此所以为先生之徒者也。

  孺亨姓周氏,讳士淹,字孺亨,世为太仓人。父讳广,南京刑部左侍郎。其上祖考,皆隐不仕,以刑部公追封如其官。孺亨嘉靖十六年举于乡;试礼部,辄不第。初,刑部公为御史,上书武宗,忤佞幸,再贬竹寨驿丞。孺亨年十三,随居沅湘间,已奋志于学。三年还,适先生退居星溪之上,遂从之游。日端拱,不妄发一语。或谓刑部公宜饬其子勿为道学。公曰:「天下大重任,令儿自负荷。君何必云云?」先生之学,始得之余干胡敬斋。大要以主静为功,葆合冲和,蓄极而发。尝谓「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惟潜龙为近之。而与同时讲道者,论终不相合。是时天下尤尊阳明。虽荆溪唐以德,始事先生,后复向王氏学。惟孺亨称其师说,终不变。

  余少为先生家婿,获闻绪言,顾迷谬无所得。而先生晚年属望之意,特惓惓焉。先生之没,余独于孺亨心师之。尝质以所见,其不合者十二三。后雠定先生遗书,孺亨之指发为多。嘉靖四十一年,与孺亨同计偕北上;行过徐沛,至夷陵,孺亨病还,余怆然有顾影无俦之叹。孺亨竟不及家而卒。是岁二月三日也。年五十有九。其弟士洵,以其明年九月九日,葬尉迟村刑部公之墓。夫人毛氏,先卒,孺亨请余为铭,未及葬。及是,以毛夫人祔。夫人无子,以弟士洵之子邦模为嗣。铭曰:道之穷也,世莫以庸。匪穷于其躬,其又奚恫?

  曹子见墓志铭嘉靖四十一年春,予北上过徐沛,遇子见。先后行二千里,至干宁,阻冰,遂与子见乘肩舆陆行,历武清之境。时同行者,晋江许天琦、王同赞、张国谦,华亭张从律,皆被荐。独予与子见落第。又三年,余亦登第,而子见已前死。天下士岁试南宫者,无虑数千人,而得者十不能一。而一时同行者六人,五人皆得,而子见独不幸,予甚悲之。信乎,数之不可知也。子见之才,其于国家要为有用,而竟不能究,岂不可惜哉?

  子见讳世龙,松江上海人。元时有宣慰梦炎者,其后世次始可纪。而宪使时中、御史闵,相继显于国朝。父讳鼎,以赀授昭勇将军某卫指挥使,徙居经之琴村。有子三人,子见最少,九月而孤。为儿时,尝以事谒县令郑君洛书,甚器之。事其所生母至孝。病,不解衣而寝。始子见孤时,赖伯兄鞠之,遂以父事伯兄。后兄有孙,因抚抱之如子,云:「吾以报兄德也。」然兄弟三人,同居三十余年,皆无闲言,人以为难。

  子见家淀山旁,田颇饶沃,故为里中大家。其后稍稍衰落,子见既得举,遂举余业而振之,赀累千万。子见治生以啬,至于义所得为,如救灾恤患,即无所爱。郑令闽人,家为倭夷所残,其子流寓松江。子见首割膏腴,以为郑君祭田,且为县人唱。其所为皆此类。先是,松江新建清浦县,子见以清浦县学生举于乡,其后县废,复为上海人。

  子见卒于嘉靖四十三年十一月某日,年四十有九。妻王氏,女子一人,适谢允诚。再娶王氏,生男子子一人,志尹。而志皋者,其所抱兄孙也。卒之又明年正月四日,葬于其居之西南新阡。铭曰:

  曹氏轩辕,快有邾邦。荆楚凭陵,而以后亡。爰自西都,锡壤平阳。沛、谯之起,禅汉而皇。赵宋之世,代有侯王。迄于本朝,簪组辉煌。厥今有家,湖泖之旁。才惟子见,为国之良。以丰其业,不究其长。下藏永固,俟后之昌。

  太学生周君墓志铭君姓周氏,讳士淳,字孺初,世耕太仓司马泾之上。曾大父讳海,大父讳文,俱皇赠刑部右侍郎。父讳广,仕至通议大夫南京刑部右侍郎。通议公娶张淑人。家甚贫,常至乏绝。淑人夜燃灯火,纺绩达旦,以给食。尝有客至,为买肉,尽以供客。君方孩抱,索之而啼。公食不下咽,含哺佯入,以哺君。张淑人蚤世,公会试北上,携君以行,逆旅见者莫不怜之。公得子最早,盖年十六而生君,故与共贫苦之日为多。方公为御史言事,贬岭海十余年,君与继母夏淑人留昆山。日阕无储,外忧严父寄身蛮瘴,内顾慈闱菽水之养,艰难尤甚。及公位望通显,终不改儒素之道。

  仲弟士淹,从庄渠先生游,君时时往从之,听其议论。自幼传公易学,而于诗、书、左氏、戴记,亦能旁涉。北游太学,三年告归。延同志之士,闭门讽诵而已。

  嘉靖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卒,年五十有四。配徐孺人,嫁时已不逮其姑,而事夏淑人孝谨。公尝曰:「此吾共辛勤儿子妇也。」春秋已高,侍夏淑人,暑月,重衣汗浃,执妇道甚恭。甘旨不先献,不食。夫亡时,诸孤方童丱,拊【拊 原刻误作「祔」,依大全集校改。】

  教之皆成人。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十二日卒,年六十有三。子男二,邦柱、邦臬皆弟子员。女三,嫁朱景濂、张凤翼、郑志清。孙男三,女一。君之卒也,以时月不利,权厝以俟。至是,与徐孺人合祔新塘埋侍郎之兆,在昆山尉迟村北。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八日也。

  余尝读侍郎所上疏,当正德中,皇嗣未生,天子不御椒寝,日在豹房。西方喇嘛僧以妖术眩惑,假子钱宁之徒,贵振天下。而山东羣盗流劫中原,蔓延江、汉间。当是时,天下諰諰然有不测之忧。而升遐之日,内外清谧,卒以启中兴之治者,繄公等数十人能以直言昌于朝廷也。余晚获与其子仲季交,得考论其世。至是阅君之家状,推其平生艰难困苦之迹,所以贻其后者至矣。故论公卿家子弟如君者,庶几不堕其世云。铭曰:直哉周公,匡我武皇。之死靡悔,再斥穷荒。孰共其荼 【荼 原刻作「茶」。】

  ,宛宛公子。依然素风,厚禄止此。敝化奢丽,厥世云何。告尔孙子,其贻孔多。

  太学生叶君墓志铭景泰、天顺之间,有名臣曰叶文庄公。其事具国史。而其敦孝悌,厚风俗,以施于乡者,昆山之父老类能言之。公之殁至于今且百年,县人无不曰文庄公者,盖邑之为公卿显人多矣,久乃莫能知其子孙;而公门第无改,子孙不废儒学,所传图书数千卷,犹阁藏之,部帙宛然,封鐍如故,可以见公之所以贻于后世者。然非其子孙之贤,亦莫能然也。

  文庄公讳盛,官至吏部右侍郎;是生乡进士讳晨,晨生衡州府同知讳梦淇。衡州先以公荫入太学,选台州府通判,其后稍迁,卒于衡州云,君之考也。君讳良材,字世德,为文庄公世嫡曾孙。而君母王氏,兵部右侍郎讳倬之女。君内外家皆贵显,而雅尚儒素。少长学校中与寒士游处,略不见其有异。至读书为文章,独不肯后于人。提学御史张鳌山,以君名臣后,亲至学为行冠礼,而字之曰世德。其后御史光州卢焕校君文,以为不属草,顷刻数千言,其辞漫衍无穷,而不出于律,尤赏异之。自是他御史试必甲等。至大试,辄不得。盖知名于黉序者垂三十年,始用岁贡计偕,进试于廷。分隶南太学,又不及选调以殁。人以是痛惜之。

  君为人至孝,以衡州君卒于官,不得亲含殓;岁时祭享,倍切哀痛。而事王夫人谨甚。王夫人性严,君年踰四十,少有过悞,犹长跪。终夫人之世,无敢专行一事。视羣从昆弟,恩若同生。而生平未尝问其家之有无。时从知友饮酒,自放山水间,终日忻忻。自其少时,颇以自负,思一日驰骋于当世,以趾前美;竟以坎壈,亦无怨尤之色。故所与邑弟子偕为文者,无几何时,皆至大官。君犹与其徒为文自若。间阁笔自语云:「吾生辛酉,与吾同月日生者,今为某官矣。」又曰:「吾家自高曾以来,鲜至中寿,今年岁侵寻,殆不能如吾志也已。」语已,则又与其徒相视而笑。盖君意不能忘,然特用以为戏,亦终无所介于心。其天性夷旷类如此。

  卒于嘉靖三十二年八月十三日,年五十有三。娶周氏,刑部尚书康僖公讳伦之女,性婉顺,不好侈靡。君每夜读,孺人为女红,常共一灯火,至彻晓。生子恭焕,方十五日,而卒于台州官舍,王夫人甚悲之。卒,时嘉靖二年二月初七日,年二十。继娶沈氏,吴江人,父某,以赀雄于乡里。事王夫人余二十年,竭力孝道。家所不足,至脱簪珥以给,而躬自俭薄。尝孕而不育,抚诸子若己出,而于妾媵皆能仁爱之。君亦数数称其贤。卒,时嘉靖三十年四月十二日,年四十有四。男子子二人,长即恭焕,乡进士;次恭炌,县学弟子员。女子子一人,适诸有昱。孙男二人,俭封、俭圭;女三人。文庄公赐葬在湓渎之原,去县二里所。世世列葬,而君当以孙从王父。故周孺人先以其卒之明年十二月四日,葬在昭次。至是,穿故穴,与两孺人合焉。实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日也。先期,恭焕、恭炌以友人俞允文所为状,及君自着周孺人状,来请铭。余故知君者,其可辞?铭曰:

  士不待于时耶,文庄公非遭时得位,何以称于天下为名臣?士必得于时耶,佩王鸣琚炫煌于一世者,何身殁而名湮?而后知彼有所恃者,虽困蹶而常伸。吁嗟乎,君不愧其志,归从文庄公之居,以俟于后之人。

  沈贞甫墓志铭自予初识贞甫时,贞甫年甚少,读书马鞍山浮屠之偏。及予娶王氏,与贞甫之妻为兄弟,时时过内家相从也。予尝入邓尉山中,贞甫来共居,日游虎山、西崦上下诸山,观太湖七十二峰之胜。嘉靖二十年,予卜居安亭。安亭在吴淞江上,界昆山、嘉定之壤,沈氏世居于此。贞甫是以益亲善,以文字往来无虚日。以予之穷于世,贞甫独相信,虽一字之疑,必过予考订,而卒以予之言为然。盖予屏居江海之滨,二十年间,死丧忧患,颠倒狠狈,世人之所嗤笑。贞甫了不以人之说而有动于心,以与之上下。至于一时富贵翕吓,众所观骇,而贞甫不予易也。嗟夫!士当不遇时,得人一言之善,不能忘于心。予何以得此于贞甫耶?此贞甫之没,不能不为之恸也!

  贞甫为人伉厉,喜自修饰。介介自持,非其人,未尝假以词色。遇事,激昂僵仆无所避。尤好观古书,必之名山及浮屠老子之宫。所至扫地焚香,图书充几。闻人有书,多方求之,手自抄写,至数百卷。今世有科举速化之学,皆以通经学古为迂。贞甫独于书知好之如此,盖方进于古而未已也。不幸而病,病已数年,而为书益勒。予甚畏其志,而忧其力之不继,而竟以病死。悲夫!

  初,予在安亭,无事每过其精庐,啜茗论文,或至竟日。及贞甫没,而予复往,又经兵燹之后,独徘徊无所之,益使人有荒江寂至之叹矣。贞甫讳果,字贞甫。娶王氏,无子,养女一人。有弟曰善继、善述。其卒【卒 原刻作「葬」,依本丈径改。】

  以嘉靖三十四年七用日,年四十有二。即以是年某月日,葬于某原之先茔。可悲也已。铭曰:

  天乎,命乎,不可知;其志之勤,而止于斯!

  陆允清墓志铭余初未识允清,前年,允清客授吾里,始见之。而余性少出,不能数至其馆。独允清之门人丁允亨,时时邀予过其家,迎允清与共饮。一日,允清忽来见别去,遂还太仓。余方有中秋泛海之行,舟过其城下,欲访之,不果。不数月还,则允清逝矣。悲夫,余不获与允清友也。

  天下之学者,莫不守国家之令式以求科举。然行之已二百年,人益巧而法益弊;相与剽剥窃攘,以坏烂熟软之词为工,而六经圣人之言,直土梗矣。允清之于经,盖学之而求其解;于中有所不能自得,虽河洛、考亭之说,辄奋起而与之争,可谓能求得于其心者矣。至于当世之务,皆通解,而言之悉有条理。由此言之,使允清获用,其有所施,岂遂同于今之人哉?以允清之不遇,孰谓科举之能得士也?江南人多延允清为师;允清独以师道自居,虽其门人有贵者,不肯少降其礼。流俗之人以为异,而允清行之自若。人尤以此重之。少贫,奉二亲,与其世母女兄,恩义甚笃。日阕无储,未尝不怡然也。性刚介,而亦无矫亢之行,故所至人皆爱敬。死之日,无不垂涕。

  初,允清一日与余燕会,慨然曰:「昔许靖有高名,蜀先主不欲用之。法正以为靖浮称播海内,君若不礼此人,天下将以为君不好士。先主卒用靖为司徒。」允清意谓时不能兴贵名士,而兢【兢 疑当为「竞」。】

  隆利势也。余谓丈夫得志则龙蛇,不得志则蚯蚓。当伏藏闭凅之日,而觊有显扬拔擢之荣,必无幸矣。「君子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可也。允清深以余言为然。

  允清名寰,居海虞之横泾,后徙双凤,又徙沙头,皆故海虞境,今为太仓州人;而允清又自言其先世居尹山,尹山在吴江县云。允清卒年五十有一。娶刘氏,有二女:长适杨道立,其幼未许聘。所著文集若干卷,经书解若干卷,老子、庄子参同契注各一卷。卒之后百有十一日,葬于某山。实嘉靖三十九年某月日。允亨治师丧,恤其家,复为之请铭。铭曰:

  千寻干云匠石睨,幽兰无人含芳丽。顺化而往宁为沴?其志之存奚用世?弟子征词勒玄碣。

  周君墓志铭

  君以嘉靖某年月日卒。先是,其子诗试礼部,下第还。会大司成奏言:「监学法久坏,天下士云会京师,一旦不为有司所录,往往去,居家自便;六馆几空,非所以为太平之观。乞下所在长吏,敦遣至京,修舍法以几化成之效,有不如诏者,罪之。」制曰:「可。」于是诗在南雍。间岁不归,不见君之殁;君殁又不以疾,可痛也。

  君之配,先十年卒。诗与其弟谏、训、谟,启攒,与君合葬于县郭外小虞浦之原,请铭于余,泣且言曰:「先人少遭闵凶,孤露无依,寄于吾外家。与先妣誓志自立。从里师学,无所成;为农贾,又不能就。已而入县书狱。诗时为童子,县令见其文而爱之,以是待吾先人不与他从事比。然其教子,不为一切,优游而已。先妣独严迫不少假贷。尝曰:『吾为生良苦,汝宜自勉。吾见某某皆以贫贱发迹。汝能自立,无忘吾言。』先妣寻卒。先人井臼之事,身自为之。前此不问也。盖不欲使儿辈与闻,惧用志之分。诗所与游者,年皆与先人若,先人益和光如己友。盖游吾父子间者,欢然无间也。念吾祖之蚤殁,每祭,辄潸然泪下,叹处世之难,不敢少自宴逸。比诗获举于乡,始用自适。而诗方卒业太学,待试于礼部,几斗升之禄,而天之降割,遂至于此!自念家故微,先君、先妣勤一生之力,俾有田庐,使诗兄弟得专志于学。视前世以孤童自奋者,不及诗远矣。而不一日养,尤可痛也。愿夫子赐之铭。」按其友沈孝状云云,诗语良然。

  君讳寰,字民服,年四十有九。孺人性金氏,年三十有八。葬以甲子正月日也。呜呼!人子之痛,何有穷乎。

  余闻君为从事时,巡抚都御史尝捕人,误以同姓名系南京司寇狱,论死。其父老矣,且无子。诉于县,君为言县令,即日上状白其冤,取其人还。其所全活类是。稽之于古,后当有兴者。是为铭。

  李君墓志铭

  乡进士李宪卿之父,曰李君,讳玉,字廷佩。祖某,父某,母某氏。世耕昆之罗巷村。君始入城中,为杜氏壻。学书不就;为县掾,亡何,又谢去。见其子修然玉立,聪明异伦,抚而叹曰:「吾数十年谋所以为吾业者而不得。吾家良田,其在此也!吾耕之种之,而食其实矣。」于是日令与邑中贤俊游,所以优给之者良至,不令纤毫经宪卿心。尝家困于输役,君力为营构。人见宪卿衣必洁,食必腆,经、书、史必备具,以为其饶裕得自宽。不知其实不纾,虽宪卿亦莫知也。嘉靖甲午,宪卿中乡贡高等。明年,而君以病卒。

  归有光曰:「世俗兢【兢 疑当为「竞」。】

  骛于其所欲得,而日强其力所不能。其可以得为者,漫焉而无省,敝敝于一生之勤,心疲业废,趋死而后已,亦可悲矣。李君,淳厚人也。视夫鸷疾以趋利,万不及一。而能量其所不能而遽止,挟其所能而专以无怠,而卒有以享其成。人谓李君之受数畸薄,几及于显融,而委去之,予之论则不然。李君之寿,靳于五十。假令宪卿不第,其宁以无死!今及有以见之,兹乃所以食其勤子之报也。」

  君生于成化丙午,其葬也,以卒之年某月日。子即宪卿。孙男女各二人。铭曰:

  朱沥之丘君所止。委祉于后,即其身,孰生与死?

  居君墓志铭

  吴学生居鼎重,以嘉靖二十六年六月十三日,丧其先府君。明年四月初二日,嫡母柴孺人亦卒。皆权厝于昆山朱地村。至是,其生母陈氏卒。而二女又相继以夭。鼎重妻顾氏,复以嘉靖三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前死。鼎重乃卜地于三十保麟字圩之原,葬其父、母、妻,以二殇祔,礼也。盖期月之间遭三丧,与改葬者凡六,輤车相属。道旁观者,莫不叹息泪下,曰:「若居氏之死者如是,而世犹多人,何也?抑世人之扰扰,而君独可以死耶?」

  君讳懋,字士勉,其先吴邑人。祖讳某。父讳某,生四子。君最少,故里人皆以行次呼之。为举子,不就。居田野,饮酒放浪以自娱。为人性刚,于世少可。尝以事忤太守王仪,仪使两人举以扑,几死,而辞气终不挠。初无子,已而鼎重稍长,遣从师问学。君亦折节求贤士与之游,礼意曲至,尝望得其一言以教之。鼎重为文见许可,即喜;甚于华衮之荣。携其子赴试,所至阳羡、海虞奇胜之处,往往与故人相遇,邀呼饮酒。及御史考校日,晨起夜寝,候伺如诸生。鼎重试失意,叹叱累日。

  盖鼎重能自立矣,而君竟以死。得年五十有七。柴孺人祖,赠应天府尹,讳晟。父讳奎,从父奇、大,皆举进士。奇官黄门,累迁至京兆,居九卿间。家世赫奕,孺人独守贫素。抚鼎重如己子,视其妾如弟,鼎重妇发始覆额,入门,爱之如女也。而妾妇亦事之谨,门内雍和,人以为难云。卒时年六十有一。陈氏年五十有六。其葬以嘉靖三十六年十二月十一日。铭曰:吁嗟居君,知为儒之难也。绮纨之习,傲以安也。玩琦之辨,谗以讙也。夫妇慕贤,志独专也。不食其报,付诸天也。

  詹仰之墓志铭仰之,姓詹氏,讳高,年二十余,自休宁来客于昆山。客四十余年,年六十二而卒。夫仰之所事者,机利也。其于文章,非能学而知之也。顾生平好之,甚于知之者。至忘其所事,迨于死而后已。世之论者,必知之而后能好,而仰之之好甚乎知,岂其出于性然耶?为贾与为学者,异趋也。今为学者,其好则贾而已矣;而为贾者,独为学者之好,岂不异哉?

  初,仰之从予友吴秀甫游。秀甫死数年矣。仰之且死之岁,亟来见予。予与之谈秀甫之为人,恍然如生,相与为泪下。然其意欲有所求者,而不言也。一日,仰之沐浴整衣冠,召其所与厚者,与之诀。料检其箧中文字数十卷,付其子,遂卒。予悲仰之之志,会其子岩秀、昆秀,以其丧归休宁,问其葬,曰某年月日某原也。因与之铭曰:

  詹氏出于詹侯,其后有詹父、詹嘉、詹何、詹尹,而康、宋间有奉忠公五大将军,以忠勇秩于祀典。今为休宁五城之詹,然近世贵显者盖少也。虽然,贤如仰之也,而予为之铭,夫亦乌用贵显者耶?

  朱肖卿墓志铭

  君世家安亭镇,其地于昆山、嘉定两属,故君为嘉定人,亦为昆山人。安亭有二沈氏。昔时有沈元寿者,慕宋柳耆卿之为人,撰歌曲,教僮奴为俳优,以此称于邑人,即君之族。君之考曰朱翁,朱氏之外孙也。君以故亦冒姓名曰朱传,而字肖卿云。

  始,朱翁好侠,见恶人,必摧困之,而右助其良者。里中人莫敢忤朱翁。朱翁老而无子,年六十余矣,连举君昆弟三人;君其仲也。翁初自伤,已得子,则喜甚。三儿发稍长,日挟以出,走马射雕村落中,盖自夸说其有子也。然翁竟及其子之成人以卒。

  君貌颀然,黑而髯。任气役人,欲学其父,然不如其父时。其父时,安亭号为富庶。正德以来,户口日耗,田荒不治,故家仅有存者,君以大户奔走两县,无宁居,故虽强力莫能振。君卒于嘉靖十九年月日,年五十有二。娶陈氏。男子子三人,果、善继、善述。复沈氏。女子子二人,适某、某。沈果以是年月日,葬某原。果读书好古。其妻,宋太师王文正公之二十二世孙,予妻之妹也。予是以往来安亭,而尝与果游,于其葬也,为之铭。铭曰:

  维昆东境,昔称繁盛。吏失其政,人以疲命。小大伥伥,奔走四迸。君于其间,二目烱然。怒气填填,欲奋而颠。吁,奈何乎天!

  归府君墓志铭

  府君姓归氏,讳椿,字天秀。大父讳仁,父讳祚,母徐氏。嘉靖十五年正月初八日卒,年七十一。娶曹氏,父讳永太,母高氏,嘉靖十年三月十九日卒,年六十八。子男三:雷、霆、电。女一,适钱操。孙男五:谏,县学生;谟、训,皆国学生;让,幼。女三。曾孙男六。以嘉靖二十六年十二月庚申日,合葬于马泾实濆泾。

  按归氏出春秋胡子。后灭于楚。其子孙在吴,世为吴中着姓。至唐宣公,仍世贵显,封爵官序,具载唐史。宋湖洲判官罕仁,居太仓。其别子居常熟之白茆。居白茆已数世矣,由湖州而下,差以昭穆。府君,我曾大父城武公兄弟行也。

  府君初为农,已乃延礼师儒,教训诸孙,彬彬向文学矣。府君少时亦尝学书,后弃之,夫妇晨夜力作。白茆在江海之壖,高仰瘠卤,浦水时浚时淤,无善田。府君相水远近,通溪置闸,用以灌溉。其始居民鲜少,茅舍历落,数家而已。府君长身古貌,为人倜傥好施舍,田又日垦,人稍稍就居之,遂为庐舍市肆如邑居云。晚年,诸子悉用其法。其治数千亩如数十亩,役属百人如数人。吴中多利水田,府君家独以旱田。诸富室争逐肥美,府君选取其硗者,曰:「顾吾力可不可,田无不可耕者。」人以此服府君之精。

  盖古之王者之于田功勤矣。下至保介、田畯、遂师、遂大夫、县正、里宰、司稼,设官用人,如是悉也。汉「二千石遣令、长、三老、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时赵过、蔡癸之徒,皆以好农为大官。今天下田,独江南治耳。中原数千里,三代畎浍之迹,未有复也。议者又欲放前元海口万户之法,治京师濒海崔苇之田,以省漕,壮国本。兹事行之实便,而久不行,岂不以任事者难其人耶?或往往叹事功之不立,谓世无其人。若府君,岂非世之所须也?铭曰:昔在颛顼,曰惟我祖。绵绵汝颍,蹙于荆楚。迄唐而昌,鸣玉接武。湖州来东,海鱼为伍。亦有别子,居白茆浦。旷然江海,寂无烟火。孰生聚之?府君之抚。府君颀颀,才无不可。实甽畮之,终古泻卤。黍稷薿薿,有万斯亩。曷不虎符,藏于兹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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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  墓志铭

赵汝渊墓志铭  宋熙陵九王子,其八为周恭肃王元俨。恭肃王生定王允良;定王生安康郡王宗绛;安康郡王生南阳侯仲矿;南阳侯生处州兵马铃辖士翮,士翮始迁严陵;士翮生保义郎不玷,又自严陵徙浦江;不玷生三观使武经郎善近;善近生武翼郎汝口工;汝口工生崇溪。自定王以后,至崇傒始失其官,为士庶。崇傒生必俊;必俊生良仁,始自浦江徙吴,今长洲之金庄也。良仁生友端;友端生季永;季永生同芳;同芳生瓛;瓛生四子,濂、潜、深、滨。潜者,汝渊讳也。

  汝渊于兄弟次在二,授室于昆山真义里未氏。汝渊年六十有六,卒嘉靖四十二年十二月某日;朱孺人年五十五,卒嘉靖三十八年正月某日。生子男一人,世贞。孙男四人:和平、和顺、和德,皆夭;最后生和敬。孙女一人。其葬以隆庆二年十二月某日,墓在长洲之某乡。

  宋自青城之难,王子三千余人,尽为北俘。其散处四方,仅仅有存者。若周王之后,以诗书世某家,故谱系颇可考。其在长洲,同鲁其贤者也。同鲁于汝渊,为再从父。汝渊夫妇孝敬,修士人之行。世贞方将以进士起其家。世贞于予先妻魏氏,内外兄弟也。故属予铭。铭曰:

  宋失维城,宗沦于朔。哀鼓重昏,鼎折覆餗。不仁之殃,迨其九族。存者孑遗,逃窦而延。惟恭肃王,当世称贤。宜其孙子,百叶以传。宜君宜王,今为士庶。亦修于家,鱼菽以祭。曷以铭之?不媿其世。

  金君守斋墓志铭

  余少闻嘉定之漳浦有君子口沭斋先生,未及见而先生早世。后识其子于魏恭简公之门。及居安亭,安亭去漳浦十里,与贤者之居相近,其芬馨若将可挹。而先生之从子太学生乔从余游,得时时语其家事。乔父守斋君于是葬有日,来请铭。

  按状:金氏自县之南翔徙漳浦,五世而至处士,讳鉴。鉴生洍,洍生三子,长讳洲,是为沭斋先生,其仲讳瀚,即君也。金氏耕漳浦十七世,世益大,沭斋先生遂迈志为儒者,与海内诸名士广东湛甘泉、浙右蔡我斋、山东王纯甫、江西夏敦夫,及恭简公游。君为力田治生,以资其宦学。先生举进士,调永康令,寻改国子助教,复为高邑令,所至清廉,无丝毫取于民。衣服器用,君悉从其家送至官所。自永康入觐。唯须知册役官夫四人。事毕,所存册笥架亦还其县。其在京师,终日杜门,一书不予人。平生食无兼味。或曰:「先生非有待于其弟者也。」人以是两贤之。

  君与兄少同学,其师欲笞君,兄即悲泣,师每为之止。其为兄所爱如此。父可田翁性严,有所不乐,君即长跪终日,虽风雪僵冻,不敢移膝。翁晚年有所爱庶子,君即自构别业于祖居之北。千金之产,甘于逊让。或疑其不能无憾,而君欢如也。

  初,子乔未生,即以沭斋先生之季子为嗣,名之曰岩。抚爱如己子,有岩亦不知其非君出也。居常对人语,其感兄之德,称兄之贤,至不容口。世道沦斁,为善者兢兢惧不能免。况先生之卓行,君不惟不艰阻之,又成遂之,可不谓之贤矣乎?

  君春秋六十有三,以嘉靖三十七年五月六日终。夫人颜氏。二子,即岩、乔。孙六人:应鹏、应龙、应鹭、应元、应麟、七郎。孙女一。其后七年,葬于漳浦西之新阡,为嘉靖三十四年三月一日云。铭曰:均为同气,孰啮冰雪以居耶?孰混污莱以塈耶?孰于于以闲安耶?孰龂龂以疲瘁耶?孰波驰以啜其精耶?孰坎止以食其粝耶?孰将百年之计耶?孰将千古之虑耶?吾不能知,知是坟者先生之弟耶!

  王邦献墓志铭王君以嘉靖三十三年八月四日卒,享年六十有八。其明年十二月七日,权厝于度城之先茔,而以某年月日葬。予与王氏有姻好,其孤继忠,又予友也。来请铭,予辞不获,乃序而铭之。序曰:君姓王氏,讳瑭,字邦献。其先居昆山之淀山湖,二百余年矣。有寿峯者,元季兵乱,播流六合;吴平之后,复返其居。寿峯生福,福生子昭,子昭生安,安生瓛,瓛生乡进士鉴,鉴生漳,君之考也。初,进士君拓落有大志,生平以经世自许,尝大书忠孝二字于堂壁。故王氏忠孝堂,乡里至今传称之。进士君一上春官,以病卒于京邸。君弱冠,补博士弟子,已自感慨思继其祖之志。正德、嘉靖之间,东南之民因于粮役,蹙耗尽矣。自儒者皆躬自执役。君一任其僮奴,至于不自给,终不以废学。凡六试于南都,而卒不第。君少有筋骨之疾,晚而加剧。年且六十矣,从诸生谒御史,跰鲜行也。众庭拜,独伏地不起;御史使两生挟以行。然其气不为衰止,久之而后谢去。则时时视其祖壁间书,泫然流涕。

  呜呼!上之所欲求于下者,忠孝而已,而未必得也;下之所欲事于上者,忠孝而已,而未必遇也。王氏在沮泽之间,父子祖孙以此相命,至于白首不遂,闇闇以没世,可悲也已!君为人仁恕,多所施予;人或负之,而不以为怼。其形病而貌甚和。予与之处,可谓有意乎其为人者也。

  君母沈氏,城武知县存之女。娶任氏,无子。同母弟杲生二子,继忠、继孝,君抚教之如一,而以继忠为嗣。继忠娶张氏,生二孙,文昌、文光。初,进士君用诗举,君治易。而二子今以春秋为博士弟子。铭曰:

  牧之良,奥生羊。田之频,突生鹑。维忠与孝后有冯,三世儒生今其兴。

  李惟善墓志铭李瀚以嘉靖二十九年月日,葬其父李君。先期为状,来请铭。曰:君姓李氏,讳元,字惟善。高祖讳保,曾祖讳虎,祖讳宗,父讳英,县学生;母袁氏。君以嘉靖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卒,年六十有九。配张氏,子男三:澈、瀚、渠鸟。澈、渠鸟皆前死;瀚,县学生。孙男二:一鹏、一鸾。女一,适宜应楫,县学生。曾孙男一,绍先。李氏世居嘉定守信乡,君以赘故,居新泾。泾四十年前为荒野,今起为市,商贾凑焉。瀚卜葬,去其居若干步,望张墓。状如是。

  余昔尝志张翁,言翁淳朴无世俗机,得壻李君任家督,日饮醇酒,无所问。李君之才,能丰其业。而取张氏族子潮为己子。己生三子,皆姓张氏。而渠鸟复为潮子。聚是二姓,欢无间嫌。及翁年老,乃以潮后张氏,而归其三子之姓。其始潮在诸子列也,今谓为舅。「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李君之谓矣。春秋乐道人之善,是宜书之不一而足。铭曰:

  吴淞东流练水出,岸昡大海沃赤日。土冈陁靡聚千室,树成吉具杂黍稷。有美丈夫从孟姞,新泾之原生攸宅。考终卜藏惟墨食,左为翁阡森郁郁,两丘相望无愧色,载词于石永不泐。

  张克明墓志铭嘉定张君卒于嘉靖十九年月日,年七十有九。初娶孔氏,卒于弘治某年月日,年若干。再娶秦氏,卒先君一年,年七十有八。葬于其居之新泾。嘉靖二十年月日,孔孺人先葬在倪家浜,迁以祔。

  君讳杲,字克明,为人刚直无他肠。遇所不可,愤发怒;已,则欢然。乡人争来决曲直,至有所笞击,而能不怨。日饮酒,微醺,辄睡去,了不以世事为意也。两孺人皆有妇道。君少孤贫,常赖孔氏力生以自给。而秦氏恂恂无所忤,与君齐年,而俱享眉寿,人以为难,然竟无子。而孔孺人生一女,赘李元为壻。元始壮,能应家。君一以委之,遂至于丰殖。而君之弟某;有子曰潮,李元抱以为己子。元又自生子,曰澈,曰瀚,曰渠鸟,皆姓张氏。君既卒,瀚流涕喟然曰:「春秋书『莒人灭鄫』,为此也。吾为儒者,不可以不正。」于是言于元,卒以潮为后,而自别为李氏。瀚始呼潮兄也,今谓为舅。吾闻张氏之厚也,字其壻如子,教其外孙如孙。而李元之爱潮,犹子也。至瀚,裁之以礼,可谓变而得其中矣。铭曰:

  有女以养;有壻以干蛊;有后以绍厥宗;有女之子以匡其礼:吁嗟乎,张君其有子!

  陈君厚卿墓志铭

  君姓陈氏,讳圢,字厚卿,世居嘉定之黄浦东海上。父讳廉,字汝界,宝源局大使。生君兄弟四人,而君最少。母黄氏,先亡,而父亦已老矣。同县马梁,其妻李氏,陈之出也。意怜之,抱以为己子。然马翁自有子,而君娶张氏,生一子,殇,叹曰:「翁,吾父也,必得翁孙以为子。」会马翁子妇有脤,张孺人日候司之,乃生女。曰:「吾德翁,即男也,当子之。无用女也。」妇又有脤,生男。孺人寝处马氏室中,男生弥月,即负以归。夫妇爱之甚。冬月,尝以身藉之,不令着席卧。比就外傅,僮奴悉遣随,而身自桔槔。张孺人为人严毅,其子行步稍斜,必呼训饬之;日督书课。而君性宽,常曰:「儿富贵有命,不当琐琐喋聒,令人不自怡。」然孺人中情深爱,每出一二里所,未尝不垂涕也。

  君平生好义,先世遗产,悉让其兄。尽,复赒给之。外父母老而贫,养之终身。又抚育其孤孙二人。人有持官银百两,闻县呼召亟去,遗旅舍中,君后至,独留守,俟其人还而付之。为人乞贷,已而负之,君为代偿。其后有求,复与之,终不言前负也。初,君以产让其兄,后马氏有分,复不受。自黄浦转徙南翔,已又耕新泾之上,新泾近海,会飓风作,海水流漂,嘉定东门外弥【弥 原刻作「弥」。】

  望波涛无际。君自南翔行至新泾,不识径施,忽浮忽沉,遂病。数年,且死,呼其子,索笔书曰:「负某人物若干,又负某若干。吾死,汝必偿之。」他人有负君者,不言也。取历日指曰:「某日,吾当去。」命奠告于先。至日,整衣而逝。嘉靖二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也。年六十有三。

  张孺人后君十有四年而卒,实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初九日,年七十有五。卒之日,语其子曰:「昔汝父之亡,某人尝侮汝。然此人,汝父故所善也。勿记其过。」又曰:「汝无忘马氏所生。我死,当益厚事之。」盖君夫妇之贤如此。非其子思彝来乞铭,予亦无由知焉。以此知世未尝无卓行如古人者,独其汨没于闾里,而不暴见于世也。

  学者皆言为后必同宗。然吾以为圣人之制,不独任其天而已。不得已而有人为辅相之功,所以为相生养也。「慈母如母」,礼经略着其文,而古书亡,不能尽见,可类推也。若陈君之事,何其厚也!思彝生以此事之,死以此葬之而祭之,可矣。余为铭,成思彝之为子也。君始厝于新泾,今一兆于县东南依仁乡之芦泾,而以孺人祔。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也。铭曰:厥德孔厚,而靡【靡 原刻作「縻」。】

  孕字。天若靳之,人以力致。白鶂眸子,一气相视。既慈既孝,有诚无贰。亦既有子,以视其隧。天实报之,庶固不坠。

  陆子诚墓志铭君姓陆氏,讳意,字子诫。居太仓州之东乡。赠文林郎塾之子,严郡推官愚之弟。娶龚氏。龚氏居昆山之庙泾;孺人,山东布政使理之曾孙,武冈知州震之子。武冈有三女:长适兵部右侍郎王公倬之子都事愔,次适吏部左侍郎叶文庄公之孙梦泗,其季不出适,武冈以聘君,而授馆焉。陆氏世望族,故与诸家多有连。而武冈初倅闽之漳郡,携子壻以行,及改调还,而君感南中瘴疠,至家而卒。时正德九年九月九日也。年二十有三。而孺人复从武冈之治所,居长沙、零陵之间数年。武冈没,而后孺人以其子归陆氏。盖去君之世四十一年而后卒。时嘉靖三十三年月日也。年六十有九。

  于是其子明谟伤先人之早世,而母寡居鞠养教诲之勤,将合葬于太仓州花浦长泾之东源,而思图其不朽。明谟少不能识君之遗事,詹事府主簿王君世德,君甥也,为之状。而王君时亦少。第言,闻君之昆季皆称之,为陆氏之才子弟云尔,至述其从母,为人慷慨好施予,平生屹屹无女子态,可以为贤矣。予之从祖母,与武冈君同祖,而诸姑多嫁东乡,故能知两家族姓之所自。明谟既壮,尝慨古人风节,尤喜吟诗。而詹事家方贵盛,以清衔守南京故府,一日挂冠洪武门而归,其中必有过人者,予以其言可征信焉,故为之铭。铭曰:适为夫妇,不永其终。四十一年,言归其封。一世之违,千岁之同。

  王君时举墓志铭

  君姓王氏,初名翱,后更讳羽,字时举,世居海上,而以医名家。少读书论,必求其解;不解,不肯已。有能者,辄就问之。以故治人疾多愈;然不自以为功。或誉之,辄言吾所以为术,乃神农、黄帝之传,神圣之道,顾非尽读天下书,通于天地之化以参合于人,不可以为。今所为者,乃徒剽取亿出以幸中者也。及人有酬谢与否,未尝望之。性诚笃方严,终身不近非礼之色。居里中,恒见惮。往往诸少年相羣聚戏亵,君至,皆走匿,曰:「朱文公来矣。」一日出门,见童子泣于道。问之,曰:「朝入市,失所持物,恐归而见笞。」问其直几何,与之代偿。已而童子挟所偿来还,曰:「朝所失,已得之矣。」君亦遂不受,童子泣谢而去。尝自恨不读书,见儒生文士,必悚然却立,意其中莫测也。其爱慕如此。

  初,君之世父弟翘始数岁,世父将死,呼君属曰:「儒学难为,不如授以汝术,易了,令可为生而已。」君后不用其言,教之儒,期年,翘以选为郡博士弟子员。虽不遇,然以文艺称于士林。

  君卒于嘉靖三十四年某月日,享年六十有二。娶严氏,生子男女皆五人:男,用宾、用卿、用才、用享、用文;女嫁某、某。孙男女几人。而君之昆弟亦五人,翔、翀、翎,皆弟也;翔无子,以用享为后。于是翘来请铭,曰:「兄字吾如子,衣食教训之四十年,翘无以报。兄殁时,会倭犯嘉定,又大疫,兄日未出,即出诊视人疫,侵染以死围城中。而翘方走西南湖上,至死不相闻,以是为终身痛。」盖来请铭三年矣。铭曰:世载虚华,本实为尻。海濒椎朴,士风亦浇。尚有古人,抱术以槁。吁嗟孝友,有坟其高。

  蒋原献墓志铭君讳杲,字原献,宋尚书礼部侍郎堂之后。其先宜兴人;礼部知苏州,徙家焉,因世居长洲之邓巷里。曾祖达卿,祖讳集,父讳淮。而君之配马孺人,亦长洲之望族,家在甫里。君不幸早世,既葬矣。其后十有八年,而马孺人卒。又十有三年,祔于其夫之兆,礼也。

  其子炼来请铭,曰:「炼也少,先人之葬事不备,无以列诸幽。今获葬吾母,尝所闻于吾母及先人之游者,得其一二。先人养其二亲,晨夕之馈,不以溷诸兄弟。官有浚河之役,族贫者,为之代出力。诸所行事,洽于闺门,而及于乡人。坦怀待物,尤为人所敬爱。而吾母寡居十有八年,代吾先人上事父母,下抚诸幼,吾先人为不亡也。皆不可以无志。」

  炼又以其家所得当代名公表志数十,若陈、刘二祭酒,徐武功伯、李文正公、吴文定公论次君之先世,往往孝友及文学发科,或为循吏。而其居乡者,大率长厚,能以爱利及人,恤人之急,如恐不及,赈贷或至千石。其疾病也,乡人祷于神,以千计。殁而哭其丧,相属于道。盖数世如出一辙。而文定公论之。以为「是岂有爵位在上,其势足以安养乎民,而得此耶?彼为一郡一邑,有愧是多矣」。盖蒋氏之行谊着于乡里者如此。

  考其世,自洪熙至于弘治,六七十年间,适国家休明之运。天下承平,累世熙洽,乡邑之老,安其里居,富厚生殖,以醇德惠利庇荫一方者,往往而是。蒋氏乃其著者。至于君之世,有可慨者矣。然观炼之所称述,其行事犹有先世之遗风焉。君卒于嘉靖元年月日,年若干,葬以某年月日。孺人卒于嘉靖十八年某月曰,年六十九,葬以嘉靖三十二年某月日,墓在王巷先茔之次。子男三,炎、炼、爕。女三。孙男五。炎已先卒,故葬与请铭者,炼也。铭曰:青丘之旁,吴淞之汭。爰有君子,克昌其裔。不啬其施,民之攸塈。乡人父兄,笑语泄泄,朋酒斯飨,乐我丰岁。于惟帝力,伊谁之致?年往化徂,日月其逝。我铭斯藏,思尔之世。

  潘用中墓志铭君姓潘氏,讳干,字用中,嘉定人。祖讳煦,繇冶城迁东练祁之浒所谓罗店者,有生产畜聚。考讳廉,以无訾省倾其赀,及君之世,靡遗焉。君年尚少,遭父丧,羸然卧苫中。责逋满门,左支右吾,恬不为惊,事以辨饬。由是三十余年,清刻自将。掇拾奇羡,今年作寝,明年作堂,又明年治田庐,期于恢大其业,不促速为之。罗店,嘉定巨镇,商贾之凑,人多机利,君存心忠恕,恒以牟渔暴积为戒,人亦不见其乏,卒又饶给云。

  君为人温良隐默,外内皆称为诚长者。初为县学弟子员,及其子士英亦为弟子员,父子相随之学宫。久之,君竟谢去。士英尝病,君抱持哺饮食,夜渴,以津嗽之,爱之如此也。君患风痹,犹营家事。士英请少息,君曰:「恐汝废学,吾生一日,为汝治家一日也。」如是五六年,以至于卒。

  士英在学,每御史至试之,尝为首选,而未第。然士英不戚戚,而以不及古人为耻。从师问学,尝出百里之外。因是可以知君之志意矣。

  君卒于嘉靖十九年六月十有二日,春秋五十有六。明年十二月初九日,葬于脚袜泾之原。配沈氏;男,士英、士贤;女三人,嫁某、某。孙男二人。予辱与士英游,为之铭。铭曰:

  与乎不自繇,其居畜也;泊乎若无求,其干禄也;敷泽其由,贲厥木也;安于此丘,惟君之谷也。

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一  墓志铭

陈处士妻王孺人墓志铭  孺人姓王氏,陈处士讳可乐之妻。父讳士高,以岁贡入太学。三娶无子。元配某氏,生女子子一人。故处士受室,成礼于王氏之庙。太学君落魄不事生业,家徒壁立,独喜饮酒,孺人治女红以资其费。即宾至,酒礼羞膳,无不得所欲。太学君卒,乃归于陈。未几,处士病瘵,生一子,周岁矣。且死,顾谓孺人曰:「伯兄无子,可以儿与之。」孺人曰:「养老字孤,吾事也。」因泣下,截发以自誓。时庚午之岁,大侵,道殣相望。孺人抱一岁儿哭其夫,且汲饪以承迎二亲,甚艰难也。卒以孝养终二亲之世,而丧葬之。命其子事其兄公,如夫之教。内外相依倚为命,以迄于有成。

  居无一亩之宫,在阛阓中,人罕见其面。尼媪往来富贵家,与妇人交杂膜呗,尤数从寡妇人游,孺人一切谢绝之。晚年,目蜗睆蒙朦然,甚不自得。医至,却之,曰:「吾手不能与人诊视也。」盖年二十四而丧处士,六十有二而卒。时嘉靖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二日也。于是嫠居几四十年矣。

  初,处士之曾祖讳翊,中乙榜进士,授胶洲学正,历应山王府教授,尝为会试同考官。昆山之士以易学登第,自应山君始。家世读书清贫,节行可慕尚也。孺人子一人,唐,县学生。孙二人,王道,县学生;次王政。葬以嘉靖二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在白马泾随字圩之新茔。其辞曰:

  两仪奠位,自初有民。阴阳会合,男女贞行。圣人因之,秩为典常:法则天地,垂象咸、恒。王道陵迟,关雎【雎 原刻误作「睢」,依诗经校改。】

  刺兴。郑、卫靡靡。礼俗以倾。会齐于禚,天宇晦暝。孰知千载,是心犹明。懿矣淑婉,居然性灵。争芬昧谷,竞节高冥。有赫管彤。于昭汗青。子政作传,元凯翼经。无微不显,靡幽不呈。镌辞于石,以绍前人。

  太学生陈君妻郭孺人墓志铭孺人姓郭氏,长洲人,封鸿胪寺丞讳某之曾孙,处士讳某之孙,太学生讳受益之子;归陈氏,工部都水司郎中讳天贵之子妇,太学生大雅之妻也。年四十有四,以嘉靖三十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卒。太学君为治葬事,遣其子良谟来请铭。

  初,孺人始归陈氏,太学日游庠舍,不能治生产,几无以自赡。孺人父母家在吴淞江上,田肥美,岁多收。为捐嫁时衣被财物,买田庐。每岁之冬,即往收获。苦寒迨春,而面尝皲瘃。凡宾祭补纫饎爨,一任其劳苦。时节缩而用其仂,纤丽之服,珍华之饰,屏去不御。亲党有邀为宴会者,曰:「饮酒非妇人事。」辄谢之。辛勤二十余年,家用可以给。而夫君以年赀贡入太学,满次谒选,当为州县官,不日有禄养。而教育其子为进士业,亦既有成矣。一旦构危疾,自知其不起,为其子女从容叙述生平。言始为妇以至于今,其勤劳如此。若操舟渡江,舟中之人仅已登岸,而操舟者没焉。因唏嘘不自已。家人度为榇须若干直,孺人闻之,即曰:「吾不须此木,当若干直可也。」又曰:「吾生自谓尽瘁于尔家。然不欲费,但得片石,求能文者志吾墓足矣。」

  予闻而伤之。孺人以女子,有志于名后世,夫岂为区区之名,即其平生之志,有不容没没者。予读谷风之诗,盖夫妇之变也。其称所以为其夫者曰:「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无,黾勉水之。」至于旨畜以御冬,甚微细者,亦自言之亹亹不厌。千载而下,可以见为人妇者之心也。其亦可悲也已。孺人生子男二人:良谟,长洲县学生;良策,尚幼。女子一人,适李春阳,吴县学生。孙男女二人。其葬在武丘乡,卒之明年正月二十四日也。铭曰:

  郭世巨族,居差方里。大胪貤封,亦以贵起。来嫔陈宗,实相厥美。致其畜藏,勤毖自喜。悲彼褕衣,不能为婢。一世之志,迫于短晷。不承其享,贻后之祉。

  顾孺人墓志铭嘉靖二十七年,沈君子善丧其配顾孺人。又明年,举进士,官鄱阳,孺人尚在殡。寻以中宪之丧还家。明年治葬事,以孺人祔于昆山县横塘祖茔之次。寔三十二年某月日也。子善先期来请铭,其子尧俞从予游,每念其母,辄流涕,曰:「吾母贤,非夫子其谁宜铭?」

  嗟夫!富贵寿夭,非所以论贤者,而贤者之志不在于此。然世恒以是为幸不幸,相与为悲喜,亦夫人之情哉!沈氏世以诗书名家。中宪趾美前武,三为二千石。而孺人之考给事兄弟起海上,一时同官黄门,并贵显矣。孺人托于两家,得子善以为之壻,孰不为喜?然孺人未及笄,属给事捐馆舍,哭泣悲衰,几不能以生。后每追慕顾念,有终身之悲。而子善为诸生,悒悒不得意,孺人与共劳苦,有鸡鸣警戒之志。及游两京太学,遂魁畿甸多士。又再试不利。比及第,孺人几及见之,而先以死。盖富贵寿殀之数,虽父子夫妇,不能相及者,此其所以可悲也。

  孺人生而敏慧,数岁,为给事制小冠,给事喜,为冠以出见客。常以格言教训孺人,辄能记。其后每称以勖其子。为人凝重,在父母侧,不问不言,或竟日无一言。虽中宪严惮之。君所交游,以文字学业相过从,即喜,具食饮,令尽欢。苟非其人,虽杯【杯 原刻误作「林」,依大全集校改。】

  茗不时至也。见其子夜读书,辄纺绩,与共灯火,用劝率之。事祖姑太宜人尤孝敬。中宪之官,太宜人老不能行。尝谓中宪:「有贤孙妇,即汝面汝目在吾眼前矣。」其贤如此。盖子善宦学之助为多焉。

  给事讳济,官刑科给事中。中宪讳大楠,官至惠州府知府。子善名绍庆,今为鄱阳县知县。孺人生于正德四年七月十四日,得年四十。男子子二人,尧愉、尧典。女子子二人,壻王炳衡、王伯稠。后出女子子一人,妾出男子子二人,尧钦、尧文。昔雍门子以哭见孟尝君,孟尝君为之增郗呜唈,流涕不能自止。予铭孺人,盖有伤心者。铭曰:嗟夫人之婉好,宜其寿考,胡遽以殁?其行独,而不禄。嗟夫,造物者区区以此为仇,夫孰能知其由?

  潘府君室沈孺人墓志铭予少善潘士英子实。子实自嘉定来昆山,居马鞍山岩石之间。予亦时过子实,因获拜潘府君,气貌方壮盛也。喜饮酒,不屑事生产。而沈孺人者,清浦大族。清浦在县东南海上黄浦之东,盖俗谓之江东沈氏云。孺人去膏泽,攻勤苦,以佐其家。又以其余力为高楼夏屋以居,而子实得自恣游学。嘉靖某年月日,潘府君卒,其明年十二月,葬于脚袜泾之原,予尝志其墓.府君亡,而孺人持门户如其存时。子实益复聚县中俊彦,日与讲肄。某县人往往取科名,贵显于朝,或不幸因踣于时,亦以道义为乡人所重,皆子实之与也。人以是愈称孺人之贤。而幼子士贤,亦力学为诸生。

  会倭奴犯境,子实家近海,最先被兵。遂奉孺人避居予安亭舍中,予家人皆得挹其慈范。明年,寇益深,子实去之淀山湖中。孺人命舟,益远去,之檇李,入其郛中。淀山湖王氏,予姻家也。是时从孺人行者,皆获免;不从孺人,留者皆被害:其仓卒明智如此。兵后,家悉毁。子实稍卜新居,始以不能具菽水养为忧。于是计偕留京师,选授处之龙泉博士。龙泉山县,学宫皆倾圮,因留妻子侍养,先之官,除馆舍,欲迎孺人,而孺人竟病卒。盖子实非苟仕者,千里就微禄,以为亲也,而竟不能致居官一日之养,岂不伤哉!

  虽然,使子实早取科名,亦不肯趋时以为大官。虽为大官,亦必不藉此以为亲荣。则今子实之所以事孺人者,盖无憾也。予铭府君至是二十年,乃铭孺人。而予与子实亦已老矣。其又不能无感矣夫!其辞曰:

  沈氏江东世名族,黄门柱后两贤擢。孺人父肄王父辅,世称孝子善庆渥。府君讳干用中字,士英、士贤二子续。女适金诩徐应元,张来之配先母覆。孙男女七曾孙二,胤嗣蛰蛰繁祉福。己未腊月日初五,七十有六龄非促。微文志墓袭前词,明岁除日祔夫麓。

  周子嘉室唐孺人墓志铭震泽东出为淞江,遶吴之境而南,故吴地多以江名。子嘉世居江南,唐氏居江北,皆昆山之鄙也。相去二十里,故孺人归于子嘉。时参知公已登进士。子嘉以兄故诸生,时为廉吏,禄养不赡。赖国家恩泽,得以安其闾里,无呼召之扰。视先世虽以赀高里中,而数苦徭赋,今可以无事。遂与孺人耕田常数百亩。孺人日馌百余人,岁时伏腊宾亲之费,不使子嘉有言,而悉自办治。而事二大人极孝养。参知公宦游数千里外,有令兄弟,又有贤妇,得以无顾念。孺人产子,舅中宪公已步,闻之亦喜。

  初,晏恭人卒,孺人哭之哀。又哭中宪公而病,寻卒。子嘉痛之,十七年而不葬,曰:「不敢薄吾妻也。」又曰:「始吾为生之难,今稍裕,而吾妻不及矣。」于是以某年月日,葬于千墩浦奈字圩之新阡。子嘉名大宾。男子子一人,之荣;女子子三人,适某、某、某。又男子子四人,女一人,继赵出。孙男子一人。余与徐韬仲,皆子嘉之姑之子。故请韬仲为状,而余为铭。子嘉谓皆外兄弟,可信其贤不诬也。铭曰:

  孰为之昉,不既其养。自我为土,或居其上,其命也夫!今见子之长,黍稷禋祀,其永享之。

  方母张孺人墓志铭乡进士方范循道之母张孺人卒,将葬,乞铭于予。其状云:「张氏世居昆山之水墟村。曾大父讳奎,大父讳佩,父讳锦。母潘氏。父少习举子业,长为郡从事,不久弃去。所生女子五人,皆聪明颖慧。而吾母尤凝重贞淑,颇习小学、列女传,能了大义。嘉靖初,吾父以御史议大礼不合,归。久之,先妣封孺人范氏卒,遂以礼聘焉。先是,范孺人方正贤淑,动协矩矱,人以为女丈夫。吾母志操娟洁,动止有则,族党内外,咸谓有范孺人之风。期年,生不肖。先君乃悉以前所树产归伯兄,而携吾母子构别室以居。吾母念先君所留鲜薄,惧弗给也。治生纤悉,仅仅取足。而恒宿储甘旨,为吾父征姻合朋之需,吾父得夷犹于江山绿野之间,情闲意适者,皆吾母之助为多。不肖方向学,吾父谓吾母曰:『儿年少,勿以他好夺志,即远大可期也。』庚戌之秋,吾父奄忽见背。吾母敬承父志,咨于伯兄,博访名宿,延之家塾。饩币馈遗,必加丰腆。早夜冀有成立,以慰先人于九泉。未踰年,则讼役交侵。吾母于是抚不肖泣曰:『汝父不欲以厚贻汝,正为今日。而人情若此,奈何?所赖以自立者,惟能读父书耳。即汝负先人之志,吾亦何以生为也?』遂相与大恸。不肖因悚惕痛励。值倭警,家产荡焚。吾母复鬻簪珥,为延师费,不足,则又稍捐成业以资之。盖自先君谢世,今十五六年中,经顿撼百出之苦,惴惴焉不敢一日之宁。惟是尊师教子,则愈久而愈切。时从伯兄课试,有不惬,辄令长跪,提以大杖。吾母既忿不肖驽钝,又重怜之,即投杖,号泣竟日。每夜篝灯课读,而躬自辟纑。虽隆冬冱寒,户外雨雪交作,犹凄然相对,不少假借。岁甲子,遘腹疾。三年不能起。丙寅,疾益甚。是冬,值五袠之诞。子姓姻戚,衣冠萃止,举觞称庆。吾母为力疾强起,整衣登堂矣,而委顿不能胜。乃自叹曰:『吾必死矣。然自汝父见背,遗汝,中更多难,吾抚之以至于今,吾即死,不愧汝父于地下矣。』越明年正月某日终,得寿五十有一。子男一,即不肖范。孙女一,幼,未字。呜呼!他人之母,母耳。使范无母,其能一日自存也哉?范今仅得成立,能备一日之养,而吾母已不能待矣。此所以抱终天之恨也。」状如是。

  余交方氏三世矣。侍御讳凤,与其兄奉常公讳鹏,同举进士有名,时称二方。侍御性豪爽,然于范孺人,颇严惮之。后与张孺人别居,甚相爱。舍其平生所为业,更自建立。故循道称其母之辛勤者如此。其伯兄则长史筑,范孺人出也。又所为延塾师,如吾友桐城赵中丞子举,秦进士光甫,及海虞二陆,皆相继登科第。而循道复中乡举,将踵二父以起。人称孺人主中馈,极奉师之礼,故循道痛念其母,异于他母,良然。循道事孺人尤孝。葬在县治马鞍山之阳,故祖墓而为别域。实隆庆某年月日。噫,其可铭!铭曰:懿矣慈母,又有孝子。卜从其先,惟墨食,遗后人祉。

  张孺人墓志铭孺人姓张氏,太学生陆子征之妻,武康令本枝之母,世为长洲人。始,尚医张公与子征父如隐公,皆出赘居祥符里,以故张公以女予子征。子征名焕,与其弟灿子潜,兄弟皆有名吴中。子潜进土高第,入翰林,为给事中。而子征久不第。子征为人博雅,善著书,好游名山水,意兴所到,独自往来,不孰何家事。家事一任儒人,孺人亦以为治生纤啬,非丈夫所宜与知也。至于教子,孺人亦躬自督责。以故子征得以游闲。而诸子学皆有成。子潜给事中言事,被谪都匀,而其孺人又病死。母胡夫人春秋高,每念其仲子得罪朝廷,窜万里外。孺人独共养,时以温言慰解之,胡夫人乃喜。

  孺人初为家甚纤,及本枝中乡举,仲季二子并游太学,乃喟然叹曰:「三子俱长,吾今可以无事事矣。」遂为之析生,独居一室,日唯焚香礼佛。又好观北史遗文、隋朝故事,诸稗官小说家,数为诸子言之。本枝迎养之官。孺人一日下堂,踬,伤其左足而病。病良愈,二子迎归为寿;寻以他病,遂不起,元年甲子之二月某日也。年八十有一。子男三,长即本枝,次培枝,翘枝。皆太学生。女一,适刑部主事查懋光。孙男四,某、某。女四。曾孙男女四。陆氏自冢宰公最贵,其族多着朝籍,其后出子征兄弟。而本枝为吏,以循良称,其闻丧而还也,吴兴人惜之。

  余与本枝同年,又同官,以是年之九月某日,葬孺人于贞山,故奉子征之命来请铭。铭曰:陆于长洲,厥世远矣。冢卿之兴,綦贵而圮。黄门绩文,为时宗工。太学博雅,允宜其兄。唯是名族,宜有令母。令母颀颀,德音则有。当其治生,束之若急。及有代人,脱焉如释。来游武康,象服裶裶。观子循政,式遄其归。顺化委蛇,八十一终。勒词玄石,以诒无穷。

  沈母张孺人墓志铭孺人性张氏,曾祖璠,祖锦,父沂,以赀雄海上。孺人年十七,归沈君垣。沈君自少不能治生,遇有赋调,辄转徙避之。孺人常椎髻单衣,步从其夫。至则与女奴共操作,终不以父母家有所觊望。沈君时大困,意不能无怼,孺人俛嘿而已。母老且病,兄鸿胪君梓在京师,孺人日夕侍汤药不去侧,母以是安之。平生无疾病,一日之后园,右食指为棘所伤,血濡缕,遂至大疾。嘉靖三十年十一月初一日也。年五十有一。殡殓不具,鸿胪君经纪其事,葬之吴塘之源,实以其年十二月初八日。子男二人,大有、大成。女一人。

  大有从予游,予素知孺人之爱其子,每告归,必问所习,大有对之辨析,即喜见于色。吾妻,沈之自出,呼孺人为嫂。然年最少,孺人尝在他所,未尝相见。先五月,吾妻死。孺人独曰:「嗟乎,贤者固不能久生于今世?」因流涕累日。予屏居安亭江上十余年矣,自遭此痛,回首平生,惘惘无可向人道者。或讥以私丧踰礼,而不知实有身世无穷之悲。闻孺人之言,而为之屡恸焉。及是,大有来请铭,思其言,尤悲。因序而铭之。铭曰:

  嗟生之厚,而数之蹇。不忮不求,君子之选。生有令辞,是以铭于兹。

  陆孺人墓志铭孺人姓陆氏,朱君艮之妻,封吉安府推官讳苓之子妇。父讳桂,母王氏;伯父讳松,母朱氏,实吉安之女弟。孺人少时,伯父母无子,养以为己女。欲为朱氏重亲,遂聘朱君为赘壻。久之,致其橐于陆氏之族曰蕾者,曰:「女不可以为嗣。壻不可以为烝尝。必欲为后,蕾也宜。」遂归于朱氏。

  吉安为诸生,布衣粝食,仅以自给。及长子举进士,选调吉安,得推封。及为监察御史福建副使,吉安始卒。已又为广西廉使,为河南布政使,而太夫人犹在堂。孺人终始孝养,虽其兄弟亦赖之。年二十,得寒疾。自以终不能有子。为置他姬,生三女子。已又生三男子,抚抱若一。生平无纷华之好,无夷鬼之惑;于治生尤纤,以此致饶给云。

  嘉靖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卒,得年五十九。男,邦教,娶归氏,予从女也。邦礼,娶徐氏。邦治,未聘。女,适县学生周履冰、杨承芳、张复祖。以卒之年十一月壬寅,权厝于祖茔。而以某年月日葬。履泳述孺人状甚备,予为采次其辞,而为铭曰:

  三代诗书之所载女子之行,非有怪特奇畸,而在于仁孝勤俭,而无忮忌之资。虽今世固有之,世人不察而不知。有其知之,视予铭词。

  张太孺人墓志铭

  太孺人张氏,故户侯章君注之少室,归化令若虚宗实之母也。章氏世海虞人,若虚曾祖珪,监察御史。祖格,大理寺卿。御史四子皆登朝,二季位至九列,而大理最贤。大理生注,以赀为某卫千户。

  始昆山之东鄙曰安亭,有杨氏。亦名族。大理故与杨翁旧,遂以户侯赘于杨氏。而杨女蚤亡。杨翁曰:「女不幸,吾不可以失章甥。」遂为章甥娶洪氏女,如其女。户侯以此卒居杨氏。然无子,以兄子棨为后。太儒人在诸姬中独后生子,即若虚也。已而户侯与洪孺人皆亡。太儒人抱其子日夜啼泣,遂丧其明。倚兄子为后者。而户侯与两娶,皆葬安亭矣。若虚既举于乡。太孺人抚几,遶而行,喜不自胜。及为归化令,不能之官,其孙太学生衡已能自主其家,太孺人遂与其孙归海虞,比若虚之丧自归化还,家入恐太孺人悲哀,不以告,竟太孺人死,犹以为尚在归化也。又三年,太孺人以嘉靖甲子五月二十七日卒,年八十有三。

  初,太孺人十五而归户侯,久未有娠;他姬往往有娠不育。太孺人又十五年,年三十,始生若虚。他姬丰氏新寡,其父母欲嫁之。丰姬怒,断其发,哭曰:「奈何以女与人,食其茶,死,又易之茶,独贵如此乎?」竟不能夺。太孺人其后遂迎丰姬与共处。兄子为后者,后倅永州。先以单县最当封,永州请移封其本生。若虚方贡在春官,意望其兄。而永州以若虚能自得之也。及若虚久不第,颇以为惭。已调归化,曰:「吾父母不得单县封,当得归化封矣。」然竟不得云。于是衡以隆庆元年三月初六日,葬于虞山拂水岩先生之侧。若虚之葬在其北。余与若虚同学,又同举。若虚娶陆氏,故王氏也,与余妻为姑侄,故皆在安亭,同居王氏者数年。后离居矣,不得视其母子丧,以为憾。铭曰:

  命也为娣,又嫠而蒙,传世绍业乃其功。母之爱子望无穷,石巉水落宰木丛,猿哀虎啸霜山空,生兮不归死来从。

  龚母秦孺人墓志铭孺人姓秦氏,讳清,父讳璇,祖讳恭,赠刑部员外郎;其丈夫曰龚君河,字顺之。顺之父讳干;祖讳纮,承事郎;曾祖讳理,山东左布政使,门人私谥为清惠先生者也。孺人初归时,舅祖方伯公已殁。舅以编户长乡赋。正德庚午,岁大侵,县官不为蠲贷,尽责之长赋,舅罄其产输不足,则尽室以逃。孺人之旁舍,追者至,时方有娠,天大暑,闭密室中,几暍死。顺之常夜雨雪中行,身被涂泥,时就系棰楚,血渍衣,孺人私取衣澣濯之,不使其舅姑知。顺之时时出外,独黾勉事其二亲,抚教其儿。孺人本儒家女,其前世皆贵显,数更困阨,能怡然安之。昼夜纺织不怠。性端肃,虽老,见男子,常蔽茀。伯兄元氏知县雷,修谨之士,每敬叹之。

  始,龚氏自宋殿中侍御史猗渡江南来,遇异人,得枯杏枝,教以「树之复生,则止居焉」。殿中君至昆山畯仪村,殖其树,果复生,居六世,而杏已大数十围矣。稍迁至十里所,曰青墩,又五世而方伯始显。故县中称龚氏之族最久。及顺之之世,而青炖之故居始失之,乃迁徙无常处。

  嘉靖三十六年四月乙巳,孺人竟卒于学官之寓舍,年七十二。子二人,邦衡、邦伯。女二人,嫁王仁、高岱。孙,男二人,女二人,曾孙男一人。邦衡,即孺人游旁舍所妊者也。少有隽材,为县学生,以春秋教授乡里县人,尤以孺人之不远于禄养为恨。时殡于学宫,欲速葬,故以六月丁酉,葬小虞浦之新茔。铭曰:

  殿中南徙,历四百春。畯仪之族,始大青墩。懿兹令母,来嫔自秦。有乔者木,百岁为薪。生无处所,殁有高坟。勒铭幽石,以俟后人。

  李母陶硕人墓志铭季母,姓陶氏,昆山某里人。年二十一,归于同县季君。生子男三人,镐、龙伯、钺;女一人,适杭成乐;孙男四人,曾孙男女二人。年七十一而卒。

  母少孤,鞠于其嫂,事嫂如母。及在季氏,抚其伯之孤如子。家常乏,以女工佐其费,至于充裕,母勤毖不休。龙伯读书为博士弟子员,诸公贵人爱其材,争折节与交;龙伯亦数数造请,或颇诮之。然龙伯以为士负意气,立崖岸,不可于人,非通世之资,终直行其意不顾。其游诸公问,礼数往来,必与之称,门外常有长者事。客从季氏饮者,日十数人,费皆取于母,母终不厌。龙伯以此益自喜。龙伯工于应主司之文,虽更试不第,人不谓龙伯拙,而谓其必自奋,故龙伯不以自沮,而母岁岁以望。

  去年秋,母病,而龙伯妇支氏有娠。术者曰:「子丑之月,以喜冲,病有瘳乎?」母闻之悦,屈指顾支氏曰:「是已是已。」及支氏乳,而得病甚。母惊悸,抚膺曰:「吾妇贤孝,妇死,吾亦死。」顷之,支氏卒;母悲惋,踰月亦卒。噫,可伤也已!时嘉靖十八年三月己亥,遂以是年十一月庚申,葬于白马泾之新阡。龙伯请予铭,铭曰:

  质之淑兮,又修能也;荣禄弗膺兮,年不待也。育子之悯兮,命奚在也?铭以藏之,永不坏也。

  王母孙孺人墓志铭太湖东北,复溢为诸湖以十数,其东为淀山湖,最巨。淀山湖东北折为溪,复小汇为度城潭。盖湖水之观大矣,水欲尽而复汇,其境无穷而益胜,此吾吴之所以为泽国,而饶于水如是。昔有隐德君子曰王复斋先生,与其子南阳先生居于潭上。父子并磊落奇伟人。予之曾大父城武公,雅善复斋先生,故至今子孙犹缔婚媾之好。予岁时一至其家,多从中秋泛月湖中,或憩潭旁篁筱闲,观鱼鸟之飞泳。主人为撷嘉树之实,采芳桂之英,瀹茗清谈,指点山旁竹木之间二先生饮酒博奕之处,因登忠孝之堂,为之慨然而叹息。潭东北,盖王氏之世墓。墓之迤南,则南阳先生葬于是三十年矣。嘉靖二十有八年十月十三日,其子有亲,始奉孙孺人祔焉。先期来请铭,而自为状,曰:

  「先君讳懋德,是为南阳先生。先母性孙氏,即吾家度城之近地碛礇人也。外祖讳奎,外曾祖讳源。先祖讳某,是为复斋先生。举进士,试礼部,未第而卒,不及见吾先君之婚娶也。祖母凌孺人,躬自督课,遣入县学,为弟子员。先母来未半载,祖母即付以家事。祖母性严厉,鲜当其意,先母能委曲将迎,常得其欢心。晚年遘疾,宛转床第,几及三载。先母亲调药食,扶持起居,终其身不倦。中年得痰疾,为先君置妾杨氏,生一女,爱之不异己出。比先君病卒,共处一室,食则同几,卧则同衾。杨氏亦奉事惟谨,如女之事母。此人家之所难也。自先君蚤世,吾母在艰难疾病之中三十三年。于乎痛哉!」其状云尔。

  又曰:「先母八十,吾兄弟为寿,辱吾子为文序之。吾子又志吾从兄邦献之墓。知吾家者唯吾子,且又能文,兹不可以辞。」予乃铭曰:淀山之东,度城之堧,爰有王氏,世居其间。庭有古木,堂有遗编。碛礇之孙,云树其连。来嫔夫子,亦婉其贤。中途背捐,疾疚缠绵。独阅春秋,八十三年。终从厥居,何后何先。白水弥弥,绿草芊芊。我着斯铭,积德之阡。家其大昌,子孙其延。

  朱母顾孺人墓志铭孺人姓顾氏,世为昆山人。高祖讳大本,赠光禄大夫、柱国、少保、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曾祖讳良,祖讳恂,赠官皆同。考讳鼎巨,光禄大大、柱国、少保、兼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赠太保,谥文康。孺人为国子生朱君讳端禧字子求之妻。子求祖讳拭,云南道监察御史;考讳绂,赠礼部左侍郎。正德中,文康公在翰林,子求应例升国子,与孺人偕入京,居文康公馆。会有诏,国子生年未二十者,令家食,及年以来。公意不忍子求行,卜之留,不吉;卜行,又不吉。公颇疑之。竟遣行。亡何,子求卒于家。

  初,子求有一男子子,蚤殇。至是独有一女子子。孺人抚孤事姑,再更三年丧,哀礼其至。已而女子子又亡。子求同母弟讳隆禧,礼部左侍郎,赠其考者也。先是以其仲子世扬为孺人子。女亡而世扬又穉,乃携入京,从文康公居。时文康公已为吏部左侍郎,掌詹事府事。公尤怜之,曰:「吾女女而不妇。」盖喜其尝在侧也。公日向亲用,累迁,遂入殿阁。上遣中使至家,恩赐稠迭。公拜受,必呼夫人与女至,观视嗟叹。盖荣天子之赐,且以慰藉寡女云。夫人凝重有德,孺人绝类其母,常代夫人居中馈,家人罕见其言笑。向夕,屏居一室,独与所携儿,对灯火,黯然泪下。竟文康公世,凡八年。公薨,随丧还,遂老于朱氏。卒时,年六十有七。嘉靖四十年二月七日也。

  子男,即世扬。初,礼侍有长子,后亡,以世扬少育于嫂,不忍夺其母子之爱,卒定为其兄后。男子孙一人,鹤年。女子孙三人。以其年十有二月七七日,祔子求之兆,在县城马鞍山之阳,里拱字圩之先茔。文康公及第三十年间,家无死丧哭泣,独其女蚤寡,福盖未能全也。余尝论之,以为孺人当艳阳桃李之时,独秉霜雪之操,不媿称宰相家女云。铭曰:

  夫既弱丧,又折其萌。父耶母耶?不救其伤。其命也耶?抱空依亡,怀哺其婴。子耶孙耶?世有宗祊。其非命也耶?是为铭。

  沈引仁妻周氏墓志铭

  孺人姓周氏,昆山人。嫁同县沈引仁为妻,生子男三人,友、恭、孝。引仁亡二十三年矣,恭亦已早死。孺人年六十有五,生孙男女五人而后卒。时嘉靖二十一年四月四日。是月二十日,葬蒋泾之原,合引仁之兆。

  引仁之祖,为王安道家壻。安道者,故县中名医也。繇此沈氏世传其术。引仁少孤,孺人已归,即当家。时引仁医未知名,甚贫窭。内有以养其寡母而外不乏者,孺人之力为多。其后引仁医大行,家稍裕矣,而病渴,日食斗米,肉十斤。如是病者六年,医既废,赠谢绝无所得,于是益困。诸所须,必于孺人,昼夜勤瘁,事引仁愈谨。引仁齿尽落,不能食,孺人尝哺之。即欲食妇人所忌食者,亦哺之无难色。引仁卒,竟抚二子,至于有立。二子能养矣,孺人犹自劳苦,不遗余力。引仁先有所贷负,年久,主者往往弃责,或忘之。孺人皆疏记,次第以偿。比死,棺敛之属,悉手自整具。二子至无事可以尽其心,惟悲哀而已。

  初,引仁与其兄不相能,兄数苦之,尝夜使酒,登屋大噪。尽去其瓦。其嫂即来谢,曰:「兄狂乃尔。今毁瓦,吾为葺之。」其嫂固贤妇人,而孺人又贤,每事相为和解,故引仁兄弟卒大欢也。呜呼,孺人之所能,可谓人之所难者矣。铭曰:嗟沈君,药惟医。有废兴,命与时。惟淑媛,实相之。阅百艰,勤若斯。为女则,视铭诗。

  唐孺人墓志铭太学生嘉定沈君煦之室唐孺人。其先自晋阳徙上海。四世至右副都御史瑜,其季子铠,生三女,而两女皆归沈氏。其长归监察御史灼,君之从父兄;而季即孺人也。君同产兄弟六人,长兄刑科给事中照,致政家居奉母。持【持 疑当作「时」。】节率兄弟诸妇进拜堂下,孺人于其中尤称贤孝。君卒业太学,孺人从居金陵,告归。久之,君卒。太夫人龚氏亦卒。四月中,再遭大故,持丧有礼。子兆,方童幼,保育勤至。兆多疾,每疾作,孺人辄不食饮,焚香膜拜,以祈福佑。教令绍续前业,复遣入太学。倭奴涉内海,孺人趣办装走入昆山,不数日,故居悉毁。明年,寇迫昆山,遂避居金坛,转徙白下。久之,营卒岩乱,都人恇扰,还居昆山。然卒不能至江东也,竟死昆山寓舍云。

  江东者,在海上,渡吴松江而东,故土人以此为称。有鱼盐捕苇之利。沈氏世居于此,数百年巨室,兵燹为之一空。孺人生贵,为父母钟爱。入沈氏,又富贵。一旦失偶,嫠居四十年,老又遇寇,白首流播,可悲痛也。然自寇至,多见卤掠,孺人独有先识,故不及于难。临死,敕侍婢出所御服珥,分赐旁侍者,爽然不乱。以嘉靖四十二年某月日卒,年七十有八。子男,兆也。女六人,孙男一人。

  先是嘉靖某年月日,权厝君于周溪,孺人从父江西按察司副使锦为铭。于是兆作周溪茔,启攒,与孺人合窆焉。实嘉靖四十三年正月某日。君家世行事,具唐志中。铭曰:

  吁嗟沈君,不永其龄。孺人耄矣,所悲者生。孰是长违,而同斯坟。子则成矣,有以见君。人世哀荣,委之逝波。惟有懿行,载斯不磨。

  毛孺人墓志铭余晚而知学。里中有周孺亨先生,积德累行,余师也。盖其道行于家矣。于是将葬其配毛孺人,而手述其状示余,请铭。

  按孺人姓毛氏,世居县西南陈家墩。曾祖讳昱;祖讳忠;父讳震,字畏之,举辛未进士,调新昌令。到官未几。以疾引归。新昌有子而夭。惟一女,以许孺亨。孺亨方龆龀,往候焉,新昌执其手而训诲之。无何,竟卒。孺亨父南京刑部侍郎讳广,时以御史言事,再贬于沅。孺亨从居深山中,三年而后归;始葬新昌,而受室于毛氏之馆。

  孺人少从女师,通古今大义,性端重而慈孝。事姑夏淑人,甚有妇道。处娣姒间,油然无间言。人以缓急告之,虽空乏,必得所欲。新昌为后之子,于孺人为从父弟,待之有加。尝自悼终鲜兄弟,虽有疏属,无所不厚。父有遗妾适人,而所适者亦死,孺人还之。孺亨以彼已自污,意不谓然。而孺人曰:「是燕人也,以吾父故南来,忍使之流落失所?」卒养之终身。至于家之罢老,不事事而饩者,常十数人。人有牾逆,怡然受之。或与孺亨相顾咨嗟,曰:「是宁有此也?」终不复言。孺亨举进士,试礼部不第还,即相从观书,问古义,了不以得失动其心,方少年,即为买妾,以广继嗣。久之未效,则增置者不一,而拊之,人人各得其所。则又曰:「胤嗣之续否,天也。君宜知保养寿命之原。」孺人先得末疾,及是,孺亨会葬他所,还而病发,已不能言。遂以嘉靖三十六年二月丁亥卒,年五十有三。夏淑人泣曰:「前二日,新妇闻酿熟,呼婢扶侍以往。首斟以奉我,讵意其至此也!」又曰:「妇能顺吾志。吾老矣,望其事我。今治其后事,痛何可忍?」孺亨不事生产,孺人主调,张弛惟宜。至是殆不能以家。忽见其手书女教诸篇,因忆平日相警诫之语,悲感益甚。术者尝谓孺亨:「子于相法当损妻。」孺亨先聘魏恭简公女,意自谓当之矣,而竟不能免也。初,为毛氏置后而不振。春秋祭祀,主之孺人。新昌有老母及严孺人,与孺人所生母,丧葬皆尽其诚焉。嗣子一人,曰邦桢。以嘉靖四十二年九月甲申,葬于先公之兆,在县北尉迟村。孺亨,公之仲子,名士淹。呜呼!有道者之言,余何敢杀其辞。铭曰:周、召、毛、原,世皆数千。新昌之禋,有女以传,而复不延。厥德之周,禄又不雠。呜呼!生有贤哲以为述,其奚尤?

  魏孺人墓志铭太常【常 原刻误作「尝」,依大全集校改。】

  卿夏公日永,始事成祖文皇帝,历官四朝,知名海内。公长子承事郎讳钺,钺子讳景濂,景濂子讳承恩,后更讳盘,字思绍,孺人其配也。姓魏氏,考讳璧,妣姓赵氏,宋楚王元俨之后。夏氏自太常公时,富贵雄于吴中,其后寖弱矣。而孺人兄讳校,是为恭简公,官亦至太常卿,为当世大儒。兄讳庠,仕南京光禄典簿。家富贵,几与往时夏氏埒。孺人处内外两家兴废之间,闭门独处,寂如也。晚年,兄与父母兄嫂相继沦亡,日忽忽不乐,遂得疾以逝。是岁嘉靖某年月日,年若干。将葬,予表弟夏焕来请铭。

  初,予之祖母为夏公之孙,承事之女。承事没后,外祖母张夫人依吾祖母以居,丧殡皆在吾家。祖母,思绍之姑也 故思绍与母许硕人尤往来亲厚。虽孺人亦数至吾家,其后祖母谢世,吾始娶于魏;孺人,吾妻之姑也。不数年,吾妻复夭殁,自此吾与两家,漠然无所向。回念吾祖母之亡,忽踰三纪。吾妻少矣,先孺人而亡,亦几二十年。今而哭孺人,安得而不哀也?

  孺人生子男一人,日焕;女二人,嫁某。孙男一人。某年月日,从其夫祔于昆山城之东原太常公之兆。铭曰:女耶妇耶,两太常家。居太常里,从太常墓。后千百年,其藏永固。

  叶母墓志铭

  叶裕居太湖洞庭山中。泛湖,徒步行二百里,从余游。然又不常留。数往来江海间,所至语合意,即止数日,饮酒高歌,甚欢,即又去江海间,人皆以为狂生。然与余言其母,未尝不呜咽流涕也。嘉靖三十二年五月十三月,母卒。且葬,来请铭,悲不能自止。予未为铭,会有倭奴之难,裕亦去,三年不复见。予念裕平生好游,连年兵乱,道途之梗,存亡殆不可知。一日忽复至,则又请其母之铭,悲泣如故。盖江海间以为狂生,而不知其于孝诚如此也。

  洞庭人依山居,仅仅吴之一乡。然好为贾,往往天下所至,多有洞庭人。至其于父母妻子之欢,犹人也。而裕母其所遭异是,独茕茕以终其身。裕年逾四十,尚未有室家。凡生人之所宜有者,皆无之。裕自言初生时,祖母旦夕诅咒,拜其祖之主而字之曰:「叶士贞,何不以儿去?」母患之,寄之外氏。时叶氏居在澄湾,其外家在湖沙湾,东西相望一里所。外母抱裕倚门,望西山夕烟缕起,裕思母,黯然泪下。裕每道此,尤悲也。母姓陆氏,卒时年六十五。裕后娶沈氏,生子一人。予怜其意而为之铭曰:

  五湖洞庭,于是焉生,于是焉死,我为是铭。其尚何恨,可慰幽灵。 【铭辞,昆山本颠倒失韵。今从常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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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二  权厝志 生志 圹志

  中奉大夫江西右布政使致仕雍里顾公权厝志

  公讳梦圭,字武祥,世居昆山之雍里,故以为号。高祖讳良,曾祖讳恂,皆以文康公贵,赠光禄大夫、柱国、少保、兼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祖讳宜之,封山西道监察御史,文康公之兄也。父讳潜,监察御史,马瑚府知府,进封中宪大夫。顾氏自中宪始登进士,文康公位至台辅,而公父子仍世登科,贵显于时。公始入仕,年尚少,授刑部浙江司主事,改南京吏部稽勋司主事,迁验封司郎中。会诏下求言,公上疏言六事,皆时致之要。而罢去中官镇守,当世施行焉。高陵吕仲木、吉水邹谦之,皆海内名流,同在郎署。一日会饮,吕公撷梅花谓公曰:「武祥如此花矣。」其见推重如此。尝与吕公泛舟清溪,公亦忻然自以为得焉。

  擢广陈布政司参议,行部至遂溪,道暍,县令跪献茶瓜,公知令贪,不受,竟劾去之。海北有平江、青莺、杨梅、乐民四珠池,诏书督采甚急。公上疏言:「海面珠池,先朝率十五六年或十年一采,始得美珠。迩者三年再采,珠已耗竭。盖珠蚌之生息甚难,采愈数,得珠愈少。非积久,不能美硕繁伙也。每采当用舟筏兵夫万计,往来海中,因以为盗。近年剧贼黄山秀,盖起于珠池也。蝥户触犯瘴雾腥气辄死,尤可悯念。海北顷罹饥荒,雕瘁尤甚。劳役不止,将有他虞,非国家之福也。乞敕停罢,养宝源以宽民力。」疏入,文康公见之,愕曰:「奈何为此惊人事耶?」下部,寝不覆奏,而二郡卒买珠以充贡。

  陶都御史谐,议剿西山猺,空其地,填以新民,引韩襄毅公故事为比。公力言,猺不宜尽杀。且新民畏其吞噬,而土兵厌猺山之荒落,必不可居。韩公于廉州流贼残破之余,召新民填其空,而廉地皆平原,非今比也。陶公卒从公言。寻迁江西左参议。丁外艰,服除,升山东按察司副使,改提学河南。训士先以行义,作谕高才生文,汴人称之。会郊庙覃恩,进阶中宪大大。是年,天子驾之安陆,道河南,一省官尽出迎,而公处守。有诏,宗室惟亲王朝行在所。公榜诏旨于省门,宗王以下,视常加敛戢焉。升福建布政司左参政。闽多连山竣岭,公触冒炎雾,行部千余里。寇掠连江,自浙入寿宁,寿宁万山起伏如波涛,官兵至,贼散藏人家,歘然无迹,兵去复出。公至,讥得所匿,尽捕之。始,复有浙贼自车岭入松溪,劫崇安、建阳。公至建宁,又得土贼,贼于是始平。大率闽人以为囊橐,贼以故纵,公盖得其要,非徒兵力所能竟云。

  擢本省按察使,升江西右布政使,行至建宁,病作。上疏恳乞致仕,得俞旨。公在闽,持宪无所挠。而高御史刻深,州县官被按问,无免者。朝论罪之。高知公已去,遂欲劾公以自解,奏寝不报,而高竟坐贬。

  公为人敦重,言不能出口。所至阖户读书,绝无他好,而自奉如寒素。孝友恭逊,乡人称其厚德。公在汴,文康公方柄用,人皆拟其竣擢。及闽藩之命,莫不叹息,谓公不扳家势以升也。然以年少登科,爱嗜文学,宜在清华之地,而久滞外省,非其所乐。尝语所亲曰:「北河棹船者邪许之声,曰腰弯折。此今人以喻两司官者也。」其不能无望如此。虽位崇岳牧,以强年解组,优游林麓,有子又皆才俊,能绍其业,人望之以为不可及,然竟默默不自得以亡。

  呜呼!世之能成其志者盖少矣,其所遭际,何可一概而论也!如公者,岂不悲哉?公卒于嘉靖三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年五十有九。配皇甫氏,封恭人。子男二,允默、允焘。女一,许聘李延实。孙男女四。以岁之不利,权厝于中寮公之域,在县北之巴城。嘉靖三十九年九月三日也。铭曰:

  巴湖灏灏,东奠高原。萧森古木,哲人藏焉。爰卜山龙,穿中有戾。聿来从之,金井浮竁。考事撰词,识其日月。悲则有余,匪言能发。竣于再卜,惟龟墨食。征文列位,昭垂穹石。

  伯妣徐孺人权厝志伯妣徐孺人,以嘉靖二十一年,权厝于须浦之原,曾大父城武府君墓域之外。伯父曰:「有光,汝为之志。」于是小子涕泣顿首曰:「纂述遗行,子弟事也,乌敢辞?」乃志曰:

  孺人姓徐氏。祖明,长寿县教谕;父尚志,母朱氏。孺人之归于我也,曾大父城武府君殁久矣,而高大父承事府君尚在堂。吾伯父为嫡长曾孙,孺人为冢妇,所事大人以十数,循谨柔和,妇道无旷,内外莫得而议之。是时遭世熙洽,家门隆盛,小大愉愉。孺人新来为妇,而伯父为县学弟子有声,方淬励进取,孺人未尝得一日乐也。中更赋役苛扰,门户萎薾,孺人长持勤俭,遂以劳苦终其身。所御衣,少时所御者也;所用器物,少时所用者也。亦不至于乏。性尤静默,岁遣二子入学,妇习女事;独居一室,竟日不闻言笑,若无人焉。他婢妾有喧争者,亦无所诟怒也。孺人母家,与吾家邻比。先是,朱孺人无恙,孺人诸姊妹时时过从会集,诸母恒叹羡,以为难得。孺人数有疾,常卧数日辄起。嘉靖十九年二月一日,乃至于大疾。年止六十。于戏痛哉!

  初,先妣与孺人先后来归。先妣少孺人七年,而先妣蚤弃有光,遥遥三十年矣。每见伯父母双双,意惨然泪下,以为吾兄弟无此悲也。今又复降割于吾兄弟,欲见吾伯妣,又不可得矣。伯妣生子二人,有嘉、有庆。女二人。孙男女五人。

  郑君汉卿寿藏铭

  郑君汉卿年五十九,为寿藏,请予书其家世生年月日而铭之。「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汉卿宁以今之五十九之是耶?蜚廉为纣石椁北方,桓司马为石椁,君子讥之。赵太仆、司空表圣之徒,皆预为寿藏,后世以为达。若以为「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则二子亦取讥于世矣。盖有不可以一而论者。羊叔子登岘山而叹,杜元凯自书其功于二石,一竖岘山之上,一沉汉水之渊。二子岂为身后之名,而登高顾盼 【盼 原刻误作「盻」,依大全集校改。】,周览百世之后,叹生人之速化,其意远矣。

  予少闻长老言吾乡先达之高致,天下太平,士大夫弃官家居,以诗、书文艺为乐。吾外高祖太常夏公,与汉卿之祖介庵先生,生时皆有寿藏。数十年来,前辈风流,邈不可复见也。汉卿其有意慕其祖之为者与?

  汉卿名吉,字汉卿,又自号怡山。其先汴人,宋华原王居中之后。南渡,始家于昆山。祖讳文康,正统戊戌进士,乞恩归养,遂不复仕,乡里高之,所谓介庵者也。父讳暠,成化戊子举人,遥授吉水县丞。汉卿生弘治辛亥某月某日。娶某氏,生女,嫁顾光裕;侧室某氏,生子,某、某。予为汉卿书如此。盖予知其意欲有所述,而又不自言,予亦莫得而论也。

  郑氏世传带下医,有神验。其家甚有方书,汉卿尤能变而通之,多所全活。然予问其治状,亦不言也。曰:「活人自是医者之事,且吾亦不知人之所以活。元凯非为区区一时之功,吾何敢蕲为后世之太仓公邪?」寿藏在圆明村某字圩之原。为三穴。以十月日初度之辰封之。实嘉靖二十八年。铭曰:

  天地扩扩,日月循行。星辰粲列,万物毕形。孰谓之有,目明则明;孰谓之无,目冥则冥。以死为尻,以生为脊,猗与郑君,古之达识。啸歌高堂,乐饮玄室。我为铭文,刻于贞石。

  南云翁生圹志呜呼,国家以科举之文取士,士以科举之文升于朝,其为人之贤不肖,及其才与不才,皆不系于此。至于得失之数,虽科举之文,亦不系其工与拙。则司是者,岂非命也夫?

  南云翁者,少为诸生,有声于黉校之间。今老矣,犹能诵其科举之文。时当五德之时,与翁同较艺于文场者,往往至今官迨九列,入为三少;以与翁较其工拙,则未知其孰先而孰后也。使南云当其时而得之,其为贵显,讵可涯量,世孰得而轻之?岂非命也夫?南云年甫弱冠,御史与之廪食。即不得一第,当循年资升国学,高不失为县令府佐,卑亦为郡文学。而当时有司以小过例汰之。万里之涂,出门而蹶。余独怪夫当时之不能爱惜人才,而屑越如此也。虽然,与南云同时而得者,使其显荣极于九列三少,而果瘝【瘝 原刻误作「眔」,依大全集校改。】旷于职,苟冒于干禄,以负天子之任使,岂如南云之脱然无所累也乎?

  南云家饶财,自为诸生,颇自驰骋,喜音乐歌舞。其为御史所汰以此。南云既弃科举之学,日从乡先生长老为社会。性不能饮酒,喜音乐歌舞益甚,以此倾其赀。顾犹忻忻愉愉,无日不然。盖至是年七十有一矣。岂非所谓达生之情者哉?

  翁初与家君同学,又与伯父同年生,故常往来余家。以予之谫陋,翁独爱慕其辞,以为可传。求予志其生圹者十有二年;予未能应翁之命,翁亦不怒,而请之盆勤,谓予曰:「人死后而有志,是志者生之所不能见也。吾得子之志,是能见其死后。愿子之志吾圹也。」翁为人有风致,可谓修然于生死之际。则予之所谓命者,又不足为翁道也。翁姓龚,名某,字某,南云者,其老而自号云。是为志。

  姚生圹志嘉靖十九年,姚生子英自嘉定来昆山,学于余友周士洵,是时生年十七。其秋,试京闱不第。后二年,始复学于予。予一见其文,叹曰:「未有如生知予之深者也。」生居安亭东庵,病去不见者久之。以其冬十月甲辰死。

  呜呼!生未见予而知予,予于生无数月之聚,而戚戚然尝念生,此莫知其所以然者。生之志与文,宜不止此,其天耶!生有父母。其祖尚生,且老矣。怜生依依,旦暮望其有成,坐数之他郡试,试未尝不随也。故生死,其父母尤悲。将葬,予无以寄其哀,使生之友李汝节买石而书之,纳诸圹中。

  亡儿曾羽孙圹志呜呼!余生七年,先妣为聘定先妻,而以吾姊与王氏。一年,而先妣弃余。余晚婚,初举吾女,每谈先妣时事,辄夫妇相对泣。又三年,生吾儿。先妻时已病,然甚喜,呼女婢抱以见舅氏。临死之夕,数言二儿,时时戟二指以示余,可痛也。盖吾祖始有曾孙,故其母字之曰曾孙。余重违其母言,又以曾孙不可以为讳,故名曾羽孙云。

  时吾儿生甫二月,日夜望其长成。至于今十有六年,见吾儿丰神秀异,已能读父作书,常自喜先妻为不死矣。而先妣晚年之志,先妻垂绝之言,可以少慰也。不意余之不慈不孝,延祸于吾儿,使吾祖、吾父,垂白哭吾儿也。

  吾儿之亡,家人无大小,哭尽哀。今母之党,皆哭之愈于亲甥。其与之游者,相聚而哭。其性仁孝,见父母若诸母,尚有乳哺之色。慈爱于人,多大人长者之言。故其死莫不哀。

  始余怜吾儿,不甚督课之。或以为言。余独自念,如吾儿,当自不待督课也。尝试之三史,即能自解。诸生来问学者,余少出,令儿口传,往往如所言。或入自外合,辄就几旁展卷,视所读何书。余闲居无事,学著书,每一篇成,即持去,忻然朗诵。与之言世俗之事,不屑也。一日,余与学者说书退食,方念诸子天寒日已西,尚未午飱,使人视之,则儿已白母为具食矣。洞庭有来学者,贫甚,余馆之。儿时造其室视食饮,殷勤慰藉,其人为之感泣。余与妻兄市宅,直已雠而求不已,儿每从容言:「舅舍大宅而居小宅,可念,吾父终当恤之,他勿论也。」余误笞一人,儿前力争之。余初不省,而后悔。笞者闻儿死,为之大哭。余穷于世久矣,方图闭门教儿子,儿能解吾意,对之口不言而心自喜,独以此自娱;而天又夺之如此,余亦何辜于天耶?岁之十二月,余病畏寒,不能蚤起,日令儿在卧榻前诵离骚,音声琅然,犹在吾耳也。会外氏之丧,儿有目疾,不欲行,强之而后行。盖以己酉往,甲子死也。方至外氏,姿容粲然,见者叹异。生平素强壮无疾也。孰意出门之时。姊弟相携,笑言满前;归来之时,悲哭相向,倏然独不见吾儿也。前死二日,余往视之。儿见余夜坐,犹曰:「大人不任劳,勿以吾故不睡也。」曰:「吾母勿哭我,吾母羸弱,今三哭我矣。」又数言:「亟携我还家。」余谓「汝病不可动」,即颦蹙甚苦。盖不听儿言,欲以望儿之生也。死于外氏,非其志也。

  呜呼!孰无父母妻子?余方孺慕,天夺吾母;知有室家,而余妻死;吾儿几成矣,而又亡。天之毒于余,何其痛耶!吾儿之孝友聪明,与其命相,皆不当死。三月而丧母,十六而弃余。天之于吾儿,何其酷耶!当【当 疑当作「常」。】

  时足不踰阈外,而以旅死,其又何耶?术者曰:「外氏之丧,以甲寅呼癸巳。」吾儿,癸巳生也。青鸟之书,佹琐拘畏,常以为不可信,其又足以移祸福于人耶?禹鼎沦没,九黎乱德,是何白日晦冥,邪鬼鸱张,神奸俶扰,王虺封豕,长爪巨牙,暴横于原野之间邪?何美好清淑如吾儿,使之摧折沉埋,必蒙倛而鸷盩者,乃享富贵而长世也?夫服仁义,称先王,非独世之所嗤笑,抑亦天之所嫉恶也!余茕茕世路,落落无所向。回视三穉,韩子所谓「少而强者不可保,而孩提者可冀其成立耶」?呜呼!吾于世已矣。

  按礼:「公为适子之长殇中殇,大夫为适子之长殇中殇。」是适子亦殇也。而春秋「伯姬卒」,传曰:「此未适人,何以卒?许嫁矣。妇人许嫁,字而笄之,死则以成人之丧治之。」郎之战,汪踦死,鲁人欲勿殇,孔子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虽欲勿殇也,不亦可乎?」先王之礼,为之大法而已。至于因时损益轻重之宜,一听之于人,檀弓记、曾子问诸篇可见矣。夫礼之精微,不能一一而传也。余悲吾母之志,而先妻于是真死矣。故字之曰子孝,而以成人之丧治之。盖吾祖吾父之所痛,国人之所许,而先妣之志之所存也。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于礼者也。」夫延陵季子之葬子,非古有也。而孔子之所谓合礼者也。余于吾儿,欲勿殇也,其可乎!

  死之四日丁卯,为圹于县之金潼港先高祖承事郎府君飨堂之东房。渴葬,未成葬也。书以志余之悲而己矣。嘉靖二十有七年,岁次戊申,十有二月某日。

  女如兰圹志

  须浦先生之北,累累者,故诸殇冢也。坎方封有新土者,吾女如兰也。死而埋之者,嘉靖乙未中秋日也。女生踰周,能呼予矣。呜呼,母微,而生之又艰。予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抚,临死,乃一抱焉。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为也?

  女二二圹志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时又戊戌戊午,予以为奇。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予,辄常常呼予。一日,予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予出门,二二尚跃入予怀中也。

  既到山数日,日将晡,予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盖生三百日而死。时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予既归为棺敛,以某月日,瘗【瘗 原刻误作「痊」,依大全集校改。】于城武公之墓阴。

  呜呼,予自乙未以来,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

  寒花葬志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葧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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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三  墓表

亡友方思曾墓表

  予友方思曾之殁,适岛夷来寇,权厝于某地。已而其父长史公官四方,子升幼,不克葬。某年月日,始祔于其祖侍御府君之墓,来请其墓上之文。亦以葬未有期,不果为。至是始畀其子升,俾勒之于石。

  盖天之生材甚难,其所以成就之尤杂。夫其生之者,率数千百人之中,得一人而已耳。其一人者果出于数千百人之中,则其所处必有以自异,而不肯同于数千百人之为,而其所值又有以激之,是以不克安居徐行,以遽入于中庸之道。则天之所以成材者,其果尤难也。思曾少负奇逸之姿,年二十余,以礼经为京闱首荐。既一再试春官不利,则自叱而疑曰:「吾所为,以为至矣,而又不得。彼必有出于吾术之外者!」则使人具书币走四方,求尝已得高第者,与夫邑里之彦,悉致之于家而馆饩之。其人亦有为显官以去者。然思曾自负其材,顾彼之术,实不能有如于吾,亦遂厌弃不能以久。方其试而未得也,则愤憾而有不屑之志。其后每偕计吏行,时时绝大江,徘徊北岸,辄返棹登金、焦二山,徜徉以归。与其客饮酒放歌,绝不与豪贵人通。间与之相涉,视其龌龊,必以气陵之。闻为佛之学于临安者,思曾往师之,作礼赞叹,求其解说。自是遇禅者,虽其徒所谓堕龙、哑羊之流,即跪拜施舍,冀得真乘焉。而人遂以思曾果溺于佛之说,不知其有所不得志而肆意于此。以是知古之毁服童发,逃山林而不处,未必皆精志于其教,亦有所愤而为之者耶!以思曾之材,有以置之,使之无愤憾之气,其果出于是耶?然使假之以年,以至于今,又安知其愤憾不益甚,而将不出于是耶?抑彼其道空荡,翛然不与世竞,而足以消其愤憾之气耶?抑将平其气,无待于外,安居徐行,而至于中庸之涂也?此吾所以叹文之成材为难也。

  思曾讳元儒,后更曰钦儒。曾祖曰麟,赠承德郎,礼部主事;祖曰凤,朝列大夫,广东佥事,前监察御史;父曰筑,今为唐府长史。侍御与兄鹏,同年举进士。侍御以忤权贵出。而兄为翰林春坊,至太常卿,亦罢归。思曾后起,谓必光显于前之人,而竟不得位以殁。时嘉靖某年月日也。春秋四十。娶朱氏,福建都转运盐使司判官希阳之女。男一人,升;女三人,皆侧出。

  思曾少善余,余与今李中丞廉甫晚步城外隍桥,每望其庐,怅然而返。其相爱慕如此。后予同为文会,又同举于乡。思曾治园亭田野中,至梅花开时,辄使人相召,予多不至。而思曾时乘肩舆过安亭江上,必尽醉而归。尝以予文示上海陆詹事子渊,有过奖之语,思曾凌晓,乘船来告。予非求知于世者,而亦有以见思曾爱予之深也。思曾之葬也,陈吉甫既为铭。予独痛思曾之材,使不得尽其所至,亦为之致憾于天而已矣。

  从叔父府君坟前石表辞归氏世着于吴。自康天宝迄于同光,百八十年,以文学科名为公卿侍从,有至令仆封王者。吴人至今纪之。宋咸淳间,湖州判官罕仁,居昆山之太仓项脊泾。洪武初,徙今附城须浦上,六世之坟墓在焉。叔度逃难,走夜郎、邛、筰间,有神人来迎将之。宜兴徐文靖公为之作传。叔度再世为我高祖,讳璇,承事郎。生我曾祖,讳凤,城武县知县。城武公三子:长,我祖,讳绅;仲,叔祖,讳绶;季,叔祖,讳绮。府君,仲之子也,讳格,后更讳于德,字民从。弘治间,曾祖父母与叔祖,一岁中皆亡。府君少孤,吾祖教之。后常依季叔祖以居。恩勤抚育,二父之功为多。

  其后吾归氏之在海虞白茆者,兄弟皆修学。延致府君,府君遂尽室以行。白茆濒江海,府君筑居田野中,四望寥旷。每秋风落木,慨然首丘之感。然去归市隐隐莽苍间。归市,诸兄弟家也。时时相过从会集。府君是以喜曰:「吾居此,殆不乏跫然之音也。」府君虽在海虞界,与宗叔谏,犹籍昆山博士弟子。岁皆有米廪之养。谏复推其半与之。盖白茆诸父兄弟三十余年,睦友任恤之义可尚焉。然性旷达高简,独以宗门相依,他无所屈也。尝与人友善,后其人贵显,终身不见其面。有所得,饮酒辄尽。以是不能为家。而少有异禀,读书,过目辄成诵。能日写经义百篇。人见其无所事学,而艺甚习。数试不第,会督学御史牒至,府君当贡博士。有所私持两端上请,御史堕其计中,遂以府君为次。还至扬子江,大风雨,连日不得渡。忽感疾,腹胀泄痢。府君母龚氏,青县教谕绂之女,山东左布政使清惠先生理孙也。家世科名。府君少随诸舅,计偕北上,至是叹曰:「吾少从舅氏观都邑之盛。宫阙官署街术,至今历历记之。天子致治中兴,建明大典数事,及备御外国,吾方壮年,不得有所试。今老矣,且将一望阙廷,而竟不得往,命也夫!」

  府君卒于嘉靖三十八年十月十二日,年六十有五。娶张氏,修武县知县谦之孙,卒于嘉靖三十年七月初七日,年六十有二。生男四人:有恒、有伦、有守、有征。章氏,生女一人。章氏出汉阳太守贤。孙男四人:士弘、士和、士毅、士达。城武公墓在须捕上。先祖妣及仲叔祖父母祔左,先妣先姑祔右。先姑以下无余地。故为新茔海虞万岁泾之阴,南去白茆浦百武。礼:公子始来在他国者,后世为祖,谓之别子。明有始也。又曰:「去国三世,爵禄有列于朝,出入有诏于国,若兄弟宗族犹存,则反告于宗后。」明不绝也。

  呜呼!宗门衰落,念吾先世媺宫室,族坟墓,而联兄弗,吾叔父竟羁穷以死,能不为之悲恸哉?其葬也,叔祖昙以下,皆自昆山往哭之。同学诸生,上其行于有司。友人陈敬纯敛赙赠,而弟学颜供葬事,尤尽其力云。【按章氏不言继娶,又不言侧室,凝脱漏。刻本抄本皆然。今姑阙。】

  通政使同右参议张公墓表

  公娃张氏,讳寰,字允清,世为苏州昆山人。曾祖讳用礼,赠奉政大夫,刑部郎中;祖讳稹;考讳安甫,祁州知州,封奉直大大,刑部员外郎。初,奉政有四子,稹其长也。次和,中顺大夫,浙江按察司提学副使。次穆,太中大夫,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兄弟以文章节行称于世,号二张先生。次种,濮洲判官。始英宗皇帝临轩策士,中顺兄弟同举礼部,太中名第二。及入对策,中顺第一。天子使小黄门密至其邸识之,以有目眚,置二甲第一。大【大 依上下文意,应为「太」。】

  中积官,当入为都御史。会李尚书秉为大理寺卿王概所排,太中在李公奏中,遂罢官。而兄弟四人,惟伯与其季不为进士。而伯实生奉直公,其季生大理评事申甫,又皆举进士。奉直性高简,不屑世故,为祁州满任,即致政,诏嘉之,增秩以归。盖张氏子姓不甚繁衍,而世登科甲。二张先生最有名,而公父子仍绍其美,昆山之人以是荣贵之。

  公登嘉靖辛巳进士。明年,知济宁州,至则减损户徭,拊循流亡。州水陆二驿并,水驿须冰冱乃给陆,以省其费。修学舍,拣生徒才俊者督课之。创方正学先生祠。时奉直公就养在济,雅不乐公居孔道,晨夜饬储偫候望。公遂疏乞改官,调濮州。濮于济北境而僻。公益蠲去繁苛,出库饯以赈饥荒。水囓州城,公新筑增羊马城。东郡有大贼,诏书名捕不得,公阴诱其豪,具得囊橐,逐捕斩之。巡抚都御史上其最。兵部以非边功,格不行。

  丁内艰,服除,补开州。州濒河,河溢水退,多填阏之田,豪民兼并,以虚租影射下户。公命鱼麟比次,以绝其奸。辑二州志,修卫公子路墓。升刑部山西清吏司员外郎。尚书以公才,令摄浙江司郎中。独循宽法,人以无冤。

  居顷之,予告归养。奉直公春秋高,爱公甚,常同卧起。顷刻不离;年八十有四而终。公居丧庐墓,有乳燕之祥。服除,授通政司右参议。司事清闲,散衙后,即从名流赋诗。会九庙灾,诏京朝官三品以上自陈。而公秩五品,往见夏学士问诏旨,欲自陈。夏公谩应之曰可。盖素不乐公,欲误之也。公遂自陈,得致仕,以强年坐废,论者惜之。其后抚按先后荐,吏部特表荐,皆不行。

  公之归也,惟以图史自娱。临摹法书,挥翰竟日不倦。好游名山。初尝从奉直公观雁荡,登天目,父子相随,衣冠俨雅,浙人慕之。后益得纵意,渡浙江,南抵武夷,至匡庐,还观石钟、小孤、采石、九华、黄山、白岩,足迹几遍东南。

  先是,坦上翁与名士吴珫、陆昆辈为湖社,孙太和亦与其中。坦上翁者,前工部尚书刘公麟也。建安李尚书尝称「见翁岘山,了无宿具,惟以乳羊博市沽。风雨潇潇,欣然达夜」,高风可想。而翁独与公善。公晚入社,而顾尚书诸名贤昔在。公春秋如期至苕上,社毕,辄游山。然以其人夷旷多爱,所至,大吏迎将,人比之郑庄千里不赍粮。自阳明殁后,学者稍稍离散。公尝登其门。至是吉水邹谦之、余姚钱德洪,以师门高第,会讲怀玉之山。公欣然赴之。欲以明年为太岳之游,而遘疾不起矣。实嘉靖四十年正月二十四日,年七十有六。子男四人,桓慕、桓纯、桓思、桓学;女二人。孙男六人;孙女四人。

  公为人笃于行谊,事长姊,终身孝敬不衰。置义田以赡宗族。少年有善,推奖逾分。以故多依归之。陈主事者,分司济宁,诖误系狱,公抗言使者,竟白其冤。杨太仆杖死朝堂,召故人宾客,为棺敛。所部三州,经三十余年,其人犹不绝问遗。其见爱如此。八或当筵有所凌忤,但坐睡,少顷欠伸,即命肩舆去,终未尝有所较也。晚岁惟务游览,在舟中之日为多,家事一无所问。人望之,萧然有神仙之气。殁后,郡人有设香茗降仙者,公凭乩,自谓已得仙云。

  余少辱公见爱,俾与其长子有婚媾之约。公自怀玉还,即见过,复置酒相召。欲以文字见属,而不竟所言,但曰:「此儿子辈事也。」不幸,公寻谢世。于是,诸子以嘉靖癸亥十月二十八日癸酉,葬公于邑东南甲川乡七保在字圩横塘先茔之次,属余书其墓上之石,余何敢辞焉?

  封奉政大夫南京兵部事驾司郎中王君墓表无锡有隐君子,曰王君,以仁孝施于其家,而训廸其乡之子弟。二子相继登进士。初,朝延用伯子官,推封为户部某司主事。及仲子之在驾部也,诏又以其官命之。其于世俗,荣显矣。而君且乐嘉遯,遗利势。闻子有美政善事,贻书慰劳,而终不喜以官封自矜眩。以为居官者不得顾其家,而居家者不知有其官,其自殊别如此。伯子方侍养,而仲子进官广东,以君春秋高,不忍踰岭,亦恳疏归。于是父子兄弟相聚。盖又承欢颜者十余年,而君始卒。年逾大耋,见五世之孙,羣儿环绕膝下,怡怡愉愉,独得其天性之乐。如君者,吾江南仕宦之家,不多见也。

  君讳泽,字均沾。高祖讳宏,居三登里,以人材调补浙江都转运盐使司判官,通利盐荚,商人惠赖。其卒也,来共致金葬之。曾祖讳惟益,祖讳经,兄弟五人,皆好任侠。宣德中傜上林苑,因破耗其家。父讳宗常,课书自给,而教子以经学。君以是明经为人师。无锡黉舍之士,半出其门。而二子卒以经学显。

  君为人至孝,父性嗜甘,日贮枣柚蜜饵餦餭,必惬其意;一日行仆阶下,伤其足,病至危殆,割股疗之。母袁孺人,丧明。左右扶掖十余年,目忽自明,人谓孝诚之所感。有贾人被掠,尽亡其蓄,行乞于市,且馁死。君知其湖湘间人,贾吴久矣,意怜之,厚资送,得生还其乡。其乐施予、急人之难类如此。日阅古书传方,又数与黄冠游,多得禁方。为药齐,活贫人甚众。居家无燕媠之容。检御精明,不以老故自解嫚。尝服延寿丹,形神充沃,黑发茙茙复生。颅骨隆起,乍开乍阖。逾八十年,侍姬复乳一男子、一女子。嘉靖三十七年秋,遘疾,食渐少,气微,目烱烱不寐,亟索枕中书,又索阿罗汉传,歘然而逝,人尤以为异。是岁八月十八日也。年八十九。配钱氏,吴越武肃王之后浔之女,封安人,赠宜人,先卒。子男三人:召,户部某司员外郎;问,广东按祭司佥事;幼子怡。女二人。孙男二人,金、鉴。鉴举进士,未廷试。孙女四人。曾玄孙男女十六人,以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某日,葬马鞍坞先茔之傍。

  予数过无锡,行九龙山下,思与其贤士大夫游,而道无由。今佥宪见属以墓上之石,盖余所夙仰其高风而不可即者。因读进士鉴所为袱,于是乃知其子孙之能成名者,以有君也。遂摭其大略,书之于墓云。

  怀庆府推官刘君墓表

  怀庆府推官刘君,以嘉靖年月日葬于上海县之方溪。后若干年,其子天民具状,请余表于墓上。

  刘氏之先,自大梁来居华亭,曰亨叔。亨叔生仲礼,始徙上海。仲礼生庆;庆生四子。长曰铣,次曰钝。铣坐法,被系京师。钝阴乞守者,代其兄,令出得一见家人而归死。钝既系而铣归,绐其父母云:「钝死,己得赦归。」钝久系而其兄不至。京师士大夫皆知其冤,为馈食饮。久之,赦归。家人惊以为鬼物,母泣曰:「儿馁欲求食,吾自祭汝,勿怖吾也。」钝具言不死状。乃开门纳之。铣仓皇从窦中逸去,遂不知所之。钝生玉、玙。玙为建宁太守。玉以其家衣物寄官所,不令有扰于民。玙卒为廉吏。玉子兖,汀州通判。兖子兆元,字德资,即君也。

  君自少举止不类凡儿。及为诸生,尝试高等。嘉靖四年,中应天府乡试。先是,其所亲有诬害君者,及君得举,则又曰:「吾固称德资聪明,今果然矣。」君益厚遇之。上海俗奢华,好自矜眩。君独闭门读书,虽兵阵、风角、占候之书,皆手自抄写。时从野老散发箕踞乐饮,不自表异。计偕还,渡江,登秣陵诸山,呼古人名,举酒与相酬,不醉,不止也。嘉靖某年,选调怀庆,先太守已迁去,会中使衔命,降香王屋山。民苦供应,多逃亡。君摄守,能以权宜办济,使者告成事而去。君尝虑囚,一女子呼冤,君察其诬。系狱已二十年,遂出之。武陟富人,以女许巨室,因借其资,以致大富。而壻家后贫,遂结诸豪为证,欲离婚。君责令归其女,而疑富人家多女婢,即归,恐非真女。乃问有老妪,尝识其女面有黑子。已而果非真女。君怒,欲按籍其家,竟以其女成婚。君为人宽和,至持法,虽宗室贵人请乞,不能夺也。

  寻以病去官。至淮阴道卒。临卒于邑,曰:「吾始与唐元殊饮酒欢呼,宁知有今日耶?我死于此,无亲知故人为诀。男未成,女未嫁,负用世之志而不施,命也夫。」唐元殊者,君从父在汀州,元殊同学相好。时偕游二老峯,皮冠挟矢,从僮奴上山,以酒自随,酒酣,相视大笑。人莫能测也。后元殊过海上,时不见已数年,为道平生,慷慨泣下。当炎暑,置酒,且歌且饮。酒酣,裸立池中,传荷筒以为戏。君既困于酒,且为水所渍,竟以是病。一日,卧覃怀官廨,见一女子徙倚几旁,以为其婢也,呼之取茗,恍惚不见。自是神情不怡,因请告还而卒。时嘉靖某年月日,年四十有九。

  君先聘陆文裕公女,后娶瞿氏。子男二人,天民、天献。女三人,适太学生顾从德,县学生张时雍、张秉初。天民自伤少孤,颇为序述君遗事,俾余书之如此。惜其独负奇气,自放于杯酒之间,然所施设一二,已无媿于古人;而不尽其才,可悲也已!

  敕赠翰林院检讨许府君墓表天厚人之有德,将以兴其家,不当其世而特钟于其子,然犹使之困穷晻郁以殁;若是,其理有不可知也。然非其困穷晻郁,则亦无以大发于其后。此其数诎伸消长之必然,亦其理未尝不可知也。敕赠翰林院检讨许君之子曰国,当许君之世,已举于乡为进士第一。是时国方计偕上春官,君奄然以殁。未几,其夫人汪孺人又继之。国既免丧,遂上春官获第,选入翰林。隆庆元年,天子新即位,覃恩近侍,国时为检讨,得以其官推封。而汪夫人为孺人。呜呼!国亦既显且贵矣,君、夫人竟不及见;国之所以痛泣荷国厚恩,而抱无穷之悲也。

  许氏自唐睢阳太守之孙儒,避朱梁之乱,以来江南。故其子孙多在宣、歙之间。而君今为歙人。君讳鈇,字德威。曾祖仕聪,祖克明,父汝贤,皆有潜德。君蚤孤,依于外家。稍长,挟其资从季父行贾。有心计,举十数年籍如指掌。季父所至,好与其士大夫游。君悉为存问酬报尺牍,又善书,江湖间推其文雅。季父初无子,以君同产弟钰为子。其后有子曰淦。金幼,而季父卒于客所。君持其丧还葬。金长,尽归其资。或构钰云:「金非而继父生也,谋逐之。」金惧,言于官。钰以不直,愤死。于是君同产诸弟藉藉向金,且鱼肉之。君曰:「钰自无理耳。死非由金,顾何罪?」为涕泣劝解,乃已。或又说金:「若父亡时,资出兄手,非有明也。」金疑父果有余资,君愈不自辨,辄偿之。君既不胜金所求,又养诸寡母,振人之乏,遂至罄匮。乃之吴中收责。诸家又尽贫,空手来归。入门,意欢然。晚以病居家,犹与族人月会食,训束子弟,焚香宴坐,吟咏不辍【辍 原刻误作「辄」,依大全集校改。】。嘉靖四十年九月某日卒。年六十有六。

  孺人曾祖某,祖某,父宪。孺人始髫,与其姊奉觞为寿。父爱其绰约婉善,叹曰:「吾安得此女为吾男子子乎?」盖汪处士自伤无子也。君久客,孺人事舅姑,抚诸叔,甚有恩礼。国生已七年,君还,始识其子。远或十数年不归。孺人日阕无储,尝大雪,拥敞絮卧乳儿。独又经纪母家,养送其母黄媪。人谓始处士叹不能生子,然生女无媿其子也。孺人能以巫下神,往往闻神语。尝谓君曰:「儿当贵。然吾与君不能待矣。」后竟如其言云。嘉靖四十一年九月某日卒,年六十八。

  余读王荆公所为许氏世谱,称大理评事规者,有旁舍客死,千里归其骸骨,而还其金。翁虽于其家兄弟,而其事略相类。凡许氏再以阴德而再兴,天之报施于人,如是其显著耶?抑伯夷之后,其源远流长,后世忠孝之良不绝也。天其递兴而未艾,其不止于是耶?国方为太史,有道而文。与余游,使余表其墓。余少爱荆公文,顾何敢厕于其谱之后?然其词核,亦可以信许氏而示知者云。

  节妇李氏墓表

  呜呼!男女之分,天地阴阳之义,并持于世,其道一而已矣。而闺门之内罕言之。亦以阴从阳,地道无成,有家之常事,故莫得而着焉。惟夫不幸而失其所天,茕然寡俪,其才下者,往往不知从一之义。先王悯焉,而势亦莫能止也。则姑以顺其愚下之性而已。故礼有与父昆弟之服。至于高明贞亮之姿,其所也有二:其一决死以狥夫,其一守贞以殁世。是皆世之所称,而有国家者之所旌别。然由君子论之,苟非迫于一旦必出于死为义,而出于生为不义,是乃为可以死之道;不然,犹为贤智者之过焉耳。由是言之,则守贞以殁世者,固中庸之所难能也。

  妇之于其夫,犹臣之于其君。君薨,世子幼,六尺之孤,百里之命,国家之责方殷,臣子之所以自致于君者,在于此时耳。三代以来,未有以臣狥君者也。以臣狥君者,秦之三良也。此黄鸟之诗所以作,而圣人之所斥也。夫不幸而死,而夫之子在,独可以死乎?就使无子,荷有依者,亦无死可也。要于能全其节,以顺天道而已矣。

  常熟之文村女子季氏,为同县人蒋朝用之妻。少而丧夫,抚其孤世卿,比于成立。寡居二十有七年。以嘉靖某年月日卒。黎平太守夏君玉麟高其行,为贞妇秝孺人传,独称其所以能教世卿者,为有功于蒋氏。而未有墓石,盖季氏之祔,在虞山之阳邵家湾,其舅汝州守蒋氏之兆域也。予因世卿来请,因论著之,以表其墓上。使知女子不幸而丧其夫者,当以季氏之徒为中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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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四  碑 碣

中宪大夫贵州思州府知府赠中议大夫赞治尹贵州按祭司副使李君墓碑  嘉靖三十年,贵州麻阳苗为乱。先是,思州知府李君有铜仁之役。还郡五日,苗龙许保、吴黑等,伪为哨兵,突入城杀掠。君巷战不胜,与其孙文炳皆被执。留郡二日,刼以归寨。苗每执郡县长吏,必求厚赎。院可及守将,亦幸朝廷不知也,率许之以为常。君谓天子命吏为贼刼质,是孰为之开端者。书告清平镇将石邦宪,「亟进兵,勿以我为忌。」邦宪不应。君乘马出盘山关,至稍寨,崖高水深,遂自投下。贼惊,共拽之出,气息仅续,弃之途而去。思人舁还,至清浪卫而卒。

  麻阳之苗乱已数年。自辰、元、镇筸、铜仁、石阡、印江,皆受其害。君初至郡,即被檄驱驰兵间。已又城铜仁。而郡故有关隘,守兵为摄郡者所侵削,散去。贼以是得骤至。事闻,诏赠贵州按察司副使。荫一子。命按察司佥事戴楩,谕祭于家。赐葬融县之高沙昌八岭。

  惟古之治驭蛮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得刺史太守勇略仁惠者,可不烦兵而自戢。今知府受一郡之寄,而日使舍所事,事军吏之役;及事败,未尝不委以为守者之罪也。清平去思,仅一宿程。而太守困于贼已数日,且彼残苗,六七百人耳。守将若不闻知,此何为者哉?朝廷之恤死事者优矣,其于兵吏,有轶罚焉。

  君讳允简,字可大。其先贵州诸城人。元时,有为融州路巡检使者,因家于今柳州之融县。高祖子赞,封奉直大夫、协正庶尹、夷陵州知州。曾祖芳,进士,云南布政司右布政使。祖序,进士,吏科给事中。考镛,乡试第三人,未仕,蚤卒。季父铎,教乐昌,君少随之任,学成而归。弱冠,中乡试。明年,中会试乙榜,授潼川学正。未上,丁内艰。服除,改夷陵,摄荆门州。为政清勤,民德之,升知内江。公廉自持,士大夫乞请无所得。大旱,斋沐祈祷,徒步暴赤日中,令儿歌之曰:「旱既太甚,治邑非人。宁祸其身,勿病其民。」三日,霖雨大足。尝于通津治石梁,御史题之曰寿溪。寿溪者,君所自号,御史以此旌其能得民也。

  大学士茶陵张文隐公知君名,从铨部乞以为其州守。内江民扳留之,不得,为涕泣立 石。君至茶陵,均猺【猺 依文意疑当为「徭」。】

  赋,剔奸蠹,豪民为之敛迹。皇太后梓宫祔显陵,承檄给粮刍,所过无乏,有白金文绮之赐。最上,当迁。张文隐公自往乞铨部云:「愿得展一年,俟黄籍成,茶陵民受十年之赐矣。」其见重如此。

  升云南同知,摄守征江。君既更治民,号为精练,凡断狱所上,监司以为平允。豪有夺民田者,勒令归主。不服,再诉于朝,下法司,皆如君论。满去,滇民泣留立石,如内江时。

  寻升思州。君既不得在郡,亦以孤城多寇,遣其帑【帑 古与「孥」通,今作「孥」。】

  归融,独与孙文炳居。为守余三年,在郡六月而遇害。是岁三月初六日也。春秋五十。孙文炳之被劫者,后竟以重贿赎还之。恭人吴氏,子男一人,祝。女五人。祝,乡试举人,今署新昌教谕。融于中州为远,然龙城于今为仕宦之邦。至李氏世有科第,子孙蝉联不绝,而君又以死事显。虽中州世宦之家,类此者仅仅有之。祝有志行、痛愤君之殁,请铭于余。余不可辞,而为铭曰:

  黔中之境,连络五溪。麻阳猖狂,驭不于机。如水滔天,失在漏。兵吏堕武,习为谩欺。皎皎李侯,亶明其志。奋不顾死,以绝刼质。帝嘉精忠,恩诏优至。彼亦何人,天子之吏,以身为市,生宁不媿!彼亦何人,边圉所寄,闻守之死,曾不睨视!自古为文,匪以其词。在有所表,乃永传之。融山荒绝,我实铭此。有方嶪嶪,其词则媺。后千百年,可配柳子。

  何氏先茔碑

  南陵何进士煃,晋孝子琦之后也,其先茔在其县之西山。山数里,羣峯环其外若屏,大水萦其前若带,何氏世葬之。煃五世祖讳海,妣项氏;曾伯祖讳铭,妣孙氏;曾祖讳锐,妣孙氏。世以昭穆为序,而虚其高祖之位。高祖万户府君,讳应龙,别葬界桥山。祖讳旺,别葬栢山岭,而祖妣章氏,葬先茔之右数十步。盖葬三世,而祖妣异其兆焉。历年圮废,煃以嘉靖乙巳,加修而封树之。以书来,请记于石。

  予闻之,古者墓而不坟,后世始有坟矣;古不修墓,后世始有修墓者矣。夫礼之微难言矣。「之生【生 按礼记檀弓上作「之死而致死之」,此「生」字疑当作「死」。】

  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智而不可为也。」然孝子之于其亲,无往而可以致死者。故礼之微难言矣。后之君子,知隆于墓事者,岂非古礼之变,而近于人情者哉?周礼:冢人「用爵等为封土【用……封土 周礼春官作「以爵等为丘封之度」。】

  之度,与其树数」。观其封,则知位秩之高卑;观其树,则知命数之多寡。所以使后世子孙之识之也。凡何氏之葬者,悉山泽之敦庞淳固,以忠厚世其家,而不显于位,故无行事可纪。独着其名讳死生,以示其后之人云。【此文,昆山、常熟二本大异。昆本叙何氏先世之生卒年月,及煃之历官较详,而文辞不如。今从常熟本。昆本有铭辞,仍存于后。】

  大吉之性,归、有、胡、何,厥原维一。何于四宗,特世多显,封侯外戚。汜乡蜀郫,慎、济阳宛,族以运拨。成阳、阳夏,颖昌【颖 当作「颍」。】

  遂之,逾贵而溢。继东海郯,庐江相望,雅道郁郁。晋兴恩泽,着自庐江,文穆赞密。懿哉孝子,皆维昆季,皆有名德。戾于宣城,厥县阳谷,子孙世茁。迢迢千载,奚前之遂,而后之塞。累累者坟,山高水深,厥藏孔谧。想其生时,黄发儿齿,熙然古质。蕴积之久,是生黄门,逢时浚发。松柏丸丸,石虎马羊,青葱崛岉。凡尔后世,有孝有忠,敬视斯述。 【按「大吉」字疑误。据罗泌路史:「归、有、胡、何四姓,皆虞舜后。此文连举四姓,必引用路史,则当云「大舜之后」,或「有妫之后」。何氏自前汉何武,以司空封汜乡侯。蜀郫人。后汉何进,以外戚封慎侯。进弟苗,封济阳侯。皆宛人。武为新莽所杀。进谋诛宦官,不克而汉亦随以亡。所谓「族以运拨」也。三国何夔仕魏,封成阳亭侯。晋何会,阳夏人。以三公封颍昌侯。阳夏之何,至曾而显,故云「颍昌遂之」。曾日食万钱,累世奢侈过度,所谓「逾贵而溢」也。何无忌,东海郯人。何充、庐江灊人。而宋何尚之及何点兄弟,亦皆灊人。所谓「庐江相望,雅道郁郁」也。何准之女,为晋穆帝后,而何充以尚书令辅幼主,谥文穆。所谓「晋兴恩泽,着自庐江,文穆赞密」也。何求,求弟点、胤,世称何氏三高。而点又有孝隐士之目。所谓「懿哉孝子,实惟昆季,皆有名德」也。宋神宗时,何正臣以刑部侍郎知宣州,宣城疑指此。阳谷未详。庄识。】

  叶文庄公墓地免租碑

  吏部左侍郎叶文庄公墓,在昆山城南湓渎之原。公以成化十年薨于位,朝廷敕葬如制,而墓地犹岁输官租。嘉靖十六年,天子奉册宝上祖宗徽谥,推恩海内。诏前代帝王陵寝,及名臣、本朝文武大臣敕葬坟墓好在,官为修治,置守冢,复其人税,未除者除之。时比境常熟大理寺卿章公格墓用此制,而昆山独否。至是,民叶奉言于巡抚都御史翁公,下其事于县。知县陈侯子佐,移牒常熟,取章卿事以上巡抚。公曰:「文庄公当代名臣,吏宜以丁酉诏书从事。」由是,文庄公墓地始不输官租云。

  我国家正统己巳之变,几成宋南渡之祸。世谓于肃愍公有旋乾转坤之力。是时公在谏垣,一二日间,疏至七八上。所以裨赞庙谟者实多。信乎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矣。其明年,皇舆旋轸。公封上匿名书,请为河南之避。在廷之臣,无敢为言者。然斯论所谓「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也。自虏 【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酋阿罗入黄河套中,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种遂久居不去,为陕西边患。议者欲驱出之,而连城属之东胜,田作其间。公奉命往相视,独以道险远劳费,又春迟蚤霜,不可田,请增戍守而已。至今上时,言事者锐意欲复河套。既而天子震怒,皆诛死。而后知公所谓时势之难者,卓见远识不可及也。公在广,至今抚臣守其规模,如吴中之于周文襄公。而独石宣府所筑八城七百堡,为边人长久之利。公所至有所建明,而清明直亮,望重本朝,信一代之名臣矣。

  天子思股肱之臣,湛恩沾被于墟墓之间;而有司之废格沮令如此。巡抚公祇奉明诏,修举旷典,汲汲于师旅饥馑日不暇给之时,其风谊尤可尚矣。贤人君子之没,远者数千年,近者数百年,而光显于世,常如一日。盖贤者虽殁,而后之贤者相继而生,故能表章崇奉之,而精神意气之续,历世而愈新,此世教所以不堕也。公五世孙乡进士恭焕,蒙荷天子之恩,感巡抚公之谊及县侯之勤其事,因请书之于石,以告于后人。

  安亭镇揭主簿德政碑

  安亭镇在昆山东南偏,镇以北三区石田,岁收于他乡最下。往者周文襄公特为优假,规画县赋,以岁布予之,务纾其力,民以乐业。其后县官克去岁布,敛以常额。会水利益废不治。田高,枯不蓄水,卒然雨潦,又无所泄。屡经水旱,百姓愁苦失业。然有司习闻其贫下,凡议宽恤,犹先三区云。

  正德末,吏于兹者,颇为急政。或告以「海壖去治回远,界入四邑,东驱则西走;赋不时输,非由田恶,直负依抗吏治耳」。于是务穷难之,始有收解等役,与他乡比。诸捕系拷掠,大户瘐死者数十人。民逃亡无数,田多荒莱矣。自是十余年来,有司日忧三区之赋税不起,太守以上,悉知其弊,而未有以救也。

  嘉靖乙未,岁大旱,野无青草。官督赋如常,民狼顾四走,将空其地。主簿揭侯,言于太守文安王公、县令同安杨公,为借兑,约岁熟还之。履亩量视,诸不可垦者除其税。立「图头法」。「图头」者,先是为粮长一人掌税,悉亡其家。今则图各一人,事力省而易辨【辨 依文意疑当作「办」。】

  。又检故事免其收解,永无所与。会二公皆有勤民之心,故侯言得施行。民稍稍安业,乃相与涕泣曰:「吾人自父子祖孙,百年以来,生聚于此,几不复以相保;乃今得有其室家,揭侯之赐也。为立石,请纪侯之事」。

  嗟夫!先王之道,量地以生人,必权其轻重而均一之。若吾县之三区,殆宜如鳏寡孤独而先之。彼暴横者,独何心耶?揭侯之职卑矣。朝有其心,而夕效焉。且一时救败之术,仅仅止于力之所及;而民之胥悦如是。则夫瞋目以视,谓吾民难治者,亦未之思也已。侯名夔,江西南丰人。元翰林学士文安公之族孙。以太学生来调,称良主簿,多可纪者。

  +玄朗光生墓碣 +张季翁墓碣+褚隐君墓碣

  +赠文林郎邵武府推官吴君墓碣+泗水何隐君墓碣+宣节妇墓碣

  +王烈妇墓碣+曹节妇碑阴+张通参次室钮孺人墓碣     玄朗光生墓碣

  呜呼!士之能自修饰,立功名于世以取富贵,世莫不称述之,若是而以为贤,不知此亦其外焉者耳。苟其中有不然,虽暴着于一时,而君子奚取焉?盖昔孔子之门,其持己立身,不以小节而不闲,其论可谓严矣。而于虞仲、夷逸之徒,其人皆放于礼法之外,而孔子未尝不深取之。盖知其存于中者不苟然也。

  昔吾亡友吴纯甫,尝称玄朗之为人。历指平生之知交,而独言玄朗有高行,多大节;以其在于隐微幽独之间,而不可诵言于人者,此玄朗之所以为贤,而人莫之知也。玄朗姓沈氏,讳金马,字天行;后更讳世麟,字明用,而自号玄朗。少有俊才,为文,率意口占而成。与吴纯甫、周于岐同里,并知名。三人者,相善也。于岐宦达,位至大理寺丞;玄朗、纯甫,屡困于乡闱。纯甫晚乃得荐,其后一再试南宫,复不第以殁。然二人在学校中,名声籍甚。太末方思道为昆山令,自负海内文学之士,而于玄朗、纯甫,深所推奖;然纯甫后益矜奋,治名园,与其徒讲学论文,邑之才俊多归焉。

  玄朗自放于酒,无日不醉,往往对人皆醉中语也。尝持胡饼,独往来山中。或时髽髻裸袒行于市。遇不可意,即大骂。家贫,从县令乞贷,令亦笑与之。有郡推官迎延为师,玄朗日与饮酒,不交一言。岁终谢去,瓶罂堆积满庭。督学御史与之有故,檄令读卷,玄朗不屑意,故为妄言却之,御史莫能致也。玄朗于书强记,其后绝不观,而架上书数千卷,指谓纯甫曰:「吾神游其间矣。」其寄兴清远如此。

  玄朗以嘉靖七年二月二十二日卒,年四十有二。有子一人,曰大宗。玄朗之祖讳愚,字通理;其从祖讳鲁,字诚学:兄弟皆有文名。葬在邑中马鞍山。纯甫一日与予过之。指曰:「此玄朗家墓也。异时古栢甚奇,常郁郁苍翠,以此代有文人。今忽枯萎,明用其不起矣!」已而果然。沈氏至今有仕者,独玄朗负才气以死,人犹谓之狂生云。嘉靖某年月日,附葬于朱沥原之祖茔。纯甫曰:「我宜为铭。」及纯甫北上,大宗送之浒墅,泣以请。纯甫许以南还,竟不果。于是大宗以属之予。盖又二十年,始为之书于墓上,此纯甫之意也。呜呼!纯甫其亦可谓深知玄朗者矣。

  张季翁墓碣

  古之言能孝者,生以致其养,死以致其哀而已。生以致其养,至于千钟之奉,食饮饍羞百品味之物,以为无加焉;然犹有啜菽饮水,可以尽其情者。死以致其哀,至于未绿龙輴题凑之室,以为无加焉;然犹有敛手足还葬,蓬颗蔽冢,可以尽其情者。凡皆先王所以尽性命之理,顺万物之情,而使人得而为之者也。若人之行善不善,不可以责诸其子。使为人子务扬前人之善,而亲之行不能皆善,则将有诬其亲者矣。以不以概于礼,而礼之所得为者,生养死哀尽之矣。虽然,此虑其亲之有不善者也。人不能皆无不善,故不以责诸其子。若其父有善而不彰,是非其子之情也。然则礼不止于生养死哀而已矣。

  余识张季翁之子献翼,尝造其室,与之饮食,而未及见翁,然闻其贤久矣。先是季翁年六十,献翼与其兄凤翼,征诸文土为传叙数十篇。余闻之,疑季翁以生人之欢,而豫死者之事,于是尽终矣。季翁其不久乎!明年嘉靖四十一年五月五日,季翁卒。然翁之行,卒赖诸文以显。故以为翁之子能尽于生养死哀之外者也。于是请余碣其墓之左。夫诸作者详矣,余敢着其大略。

  翁讳冲,字应和。其先濠州人,国初始占名数于吴。数世为富家。翁为人孝友,以财让其昆弟,刲股以疗父疾。尝游燕还,受人寄千金,为盗所掠。金主闻被盗,颇来讯。翁绐曰:「金皆在。」尽以己资偿之,而卒不言。养寡姊,代其户徭。翁好为高髻小冠,短衣楚制,携吴姬,度歌曲,为蹴踘诸戏。常在吴城西山水间。人以少年轻侠目之,而其大节乃如此。至以师史之业,而好聚古书,为子致千里客,盖皆彬彬有文学矣。子即凤翼、献翼,皆太学生。燕翼,府学生。葬在塘湾百花山,实四十二年三月六日云。

  褚隐君墓碣

  前史有孝友传,余尝叹之。世之善人君子,非其迹着于朝廷,莫可得见。王于岩壑草莽之中,没没者多矣。其得列于史,盖百之一二也。若榆次褚隐君者,其孝友笃行,非其子进登于朝,与当世之君子游,亦何以称焉?

  隐君世家榆次东白一里,考讳矿,仁善好施,畜牧于沾之重舆山间。牛羊以谷量,人称之为东山翁。东山翁病且死,君吁天求代,赛祷山神祠,去其家数里所,十步一膜拜,见者怜之。又为母持佛氏盂兰经,十五年不辍呗诵,菓蔬有鲜,必进乃敢尝。从父两人无子,孝养之终身。已丧葬,立其祠。为弟更娶后妻。及其避徭之旁县,召还,分与之田宅。县中有大役,吏请贿免。君曰:「吾有财,不佐县官之急,而以私吏耶?」岁租必先入。里人化之,无敢逋者。人有病死,先尝盗禾,为田主所笞,遂诬以殴死。君率众白于官,为直其事。岁饥,山庄千石谷,皆以赈。饥民犹不逞,盗其窖中藏。其党泄之。曰:「是不能忍饥而至是,不足问也。」然家自是乏。至人有求,必屈意赴之。平生重然诺,不与人分争。田宅财物必让,而布衣蔬食终其身。尝自号善庵。

  榆次张先生曰:「善庵孝友忠信,今时罕见。虽暂困,天将使之有后。」其后果然。娶李氏,继娶秦氏,最后娶贾氏,皆有贤德。君以嘉靖三十六年八月日卒,年六十有一。葬于其县之杨安祖茔之次。先二孺人祔。子男五人:针、锭、鈇、钺、镗。女一人,适杜庭元。鈇登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在京师,具状谒余书其墓石。铭曰:在晋之辽,畇畇原隰。草莽广荐,羊牛濈湿。有美伊人,仁服义袭。嶷嶷厥子,载观其入。允矣国器,其究有立。前闻是追,公卿是为。后将考始,其在于斯。

  赠文林郎邵武府推官吴君墓碣

  嘉靖某年,天子曰:「福建邵武府推官梁之父翰,可赠文林郎邵武府推官。母李氏,赠孺人。」命翰林儒臣撰敕命。臣梁拜捧感泣,为焚黄于墓。而先是墓石未具,梁升为刑部山西司主事,于是始竖石于墓道。唯文林君之懿美,制词所褒尽之矣。

  君姓吴氏,讳翰,字某,世为华亭人。君未有以显于世,而幽潜之德,久而自光。率性履贞于草野之间,而遂得达于天子,而形于制词,岂不谓之荣显也?君之行,盖非有求知于世,以徼为善人之名,独其性之所自得而已。而皆世人之所难为者。

  诗曰:「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子之于其母,孰无孝爱之心?而能敬为难。君之母氏丧明,而孝养备至。有所谴责,叱令之跽,虽至竟日,母不命不起也。君之孝如此,制词所谓「竭力尽欢」者无愧矣。

  诗曰:「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虽有良朋。况也永叹。」兄之于弟,孰无友于之念?而亦不能不自顾爱。君之弟诖误有司,匿之他所,而身被搒掠;遂脱弟于难,而成就之,卒贡于礼部,为郡文学。君之悌如此,制词所谓「挺身急难」无愧矣。

  诗曰:「彼有旨酒,又有嘉殽。洽比其邻,昏姻孔云。」人必自裕,而可以及人。而君乐于施予,迎延宾客,瓶之罄矣,赈恤不倦。日阕无储,尊酒不空。君之济人爱客如此,制词所谓「尚义乐施,履谦秉礼」无媿矣。

  凡此皆人之所难,君又非好为之,特其性然。推君之志,虽无闻于世,亦非其意之所及。而天之报之,遂有贤子。政行于郡邑,名著于本朝,所谓立身扬名,于君为不朽矣。余与君之子为三十年交,因知之详,遂不辞其请而书之。其世次生卒别有载,兹不具云。

  泗水何隐君墓碣

  何氏,世居鲁泗水。君讳珍,字伯荆。高大父清,曾大父名,大父聪。聪三子,瑄、璠,其季即君也。世修学,不仕,则去为耕农。伯兄为令长子,而君与仲居田。初,县举君有德,为亭长,督乡赋。赋入而人不告病,令旌其能,以鼓吹、饩牵、绛帛、金簇花,再至门犒之。后为乡饮酒宾者十有九年。嘉靖四十一年正月某日,无病,年若干而卒。将卒,告其子凌霄曰:「汝兄弟三人,今唯汝存。又学问孝养我。至于今获考终,吾惧重累汝。吾死三月,即返我玄宅。毋久殡,且怛化。」凌霄如其言,三月而葬之某乡之先兆。娶杨氏,嘉靖二十年十一月某日卒,年六十有六。慈和祇肃,能助君为家。先君而葬,实合葬。三子,凌汉,次即陵霄;又次凌云,蚤亡。二女,适张某、毛某。庶子凌斗。三女,适陈某、乔某,其一未行。凌汉子学,凌霄子问,凌云子虑。

  陵霄初倅云中,以行能高,徙倅魏郡,今大名。而余官邢,邢、魏两郡之守倅数往来也,故余善凌霄。又尝同有事京师,旦暮会阙下。因为余言其先人葬时,不及埋铭。按令得以品官树碣其墓,因拜请为碣铭。余诺而未果。及是,岁将终矣,自大名遣人如京师来请。铭曰:孰智而趋,山穷水殊,舟浮而马驰?孰愚而居,耕农钓渔,生而壮而耆?终身不出孔子之乡;铭以揭之,此古三老之良。

  宣节妇墓碣

  节妇姓宣氏,苏州嘉定人。同知日永之孙,濮州通判效贤之女也。节妇少有异质。生数年,濮州病,侍立床下,终夜不去。如是者数日,人以为奇。

  及为张树田妻,树田与同里沈师道友善。师道妻孙氏,夫妇相爱,而树田暴戾无人理。节妇归且父母,父母对之泣。节妇曰:「此不足以伤父母,儿自是命也。」树田病,节妇进药,树田泛之,骂曰:「若毒我乎?」节妇饮泣而退。及树田死,节妇被发号踊。人初见树田狂虐,皆为不堪;比死,则皆以为喜。而节妇哭之极哀,非众所儗也。是时沈师道亦死。孙氏与节妇,两人志意相怜,数遣女奴往来。比孙氏送夫丧,过河下,因求见节妇,以死相要。顷之,同日自缢。节妇有救之,复苏。而孙烈妇竟死。其后三年,父母谋嫁之。节妇见其家窃窃私语,觉其意。登楼自缢。时嘉靖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年二十五。

  予友李瀚,好义之士。每谈节妇事,慨然叹息。至是与节妇之弟应揖,请书其墓上之石。

  夫捐躯狥义之士,求之于天下,少矣。嘉定在吴郡东边海上,非大都之会,数年间,女子死节者四人:甘氏、孙氏、张氏、宣氏。张氏得祸最烈,予尝为记其事。若宣氏,盖又人所难者。铭曰:

  沉沉幽谷,不见日光。葵藿生之,日向严霜。彼童之狂,以为存亡。绿衣、终风,自古所伤。生虽不辰,有此铭章。

  王烈妇墓碣

  余生长海滨,足迹不及于天下。然所见乡曲之女子死其夫者数十人,皆得其事而纪述之。然天下尝有变矣,大吏之死,仅一二见。天地之气,岂独偏于女妇?盖世之君子不当其事,而当其事或非其人,故无由而见焉。

  嘉靖三十三年,倭夷入寇。余所居安亭,有一女子自东南来奔。衣结束甚牢固。贼逐之至一佛舍,欲污之,不可得。乃剖其腹,肠胃流出。里人为藁葬北原上。竟不知其姓名。余欲为之志其墓,而未及也。至如王烈妇之死,在姻亲之间,今二十年而无一言以纪之。至是,其弟执礼始请书以勒石其墓。

  盖烈妇之夫周镒蚤死,遗二孤。已而皆病疹。长者七岁而死,幼者疹愈矣,复病。病又经年,为之废寝食,百方求瘳之,不可得,亦七岁而死。烈妇于是自缢也。呜呼,岂不悲哉!执礼称:「其在室,好观古书。父谒选卒于京师,姊每哭之,闻者莫不凄然泪下。平时抚教执礼甚至。妹嫁而耻其姑之行,不肯执妇礼;一日姊妹相聚,语及之。姊曰:『妹过矣。曷若尽孝,使之自媿而不为也?』又言:『他人于死生之际诚难,姊于是直视之甚轻。』盖未尝经意也。」真可谓赴死如归者矣。

  周镒父讳土,工部都水司主事。祖讳烨,封监察御史,太仓人。烈妇父讳可大,太学生。祖哗秩,云南右市政使,昆山人。其卒以嘉靖十八年十月初四日。年二十有七。葬在双凤里吴墟之原。

  其明年,太仓州守上其事于巡按监察御史。奏下礼部,旌其闾。国家依古格,旌表高其外门,门安绰楔,左右建台,高一丈二尺,广狭方正称焉。圬以白,而赤其四角。人之过者有所观法。不然者,以为耻。所以扶翊世教,其意远矣。会水部君卒,其家寝其事,未有举者。而镒又不置嗣。执礼时时梦见烈妇,携其儿或长者,或幼者。盖其精爽不亡云。

  曹节妇碑阴

  长洲苏宝之姑,始年十八,嫁曹君绶。二十七,夫亡。寡居四十九年,以嘉靖庚子卒,春秋七十五。亡子女。宝以甲寅十二月二十四日,葬于长洲县戴墟妍字圩之原。予为题其墓曰:「曹绶妻苏氏贞节之墓。」

  宝又请书其碑阴,曰:「吾姑未死前三年,吾卧病。姑来视病。宝见姑老矣。因语及平生,歔欷曰:『男子壮年,何忧疾苦?今老且死。女不可不为吾计!吾死,慎勿葬我曹氏墓。曹氏墓迫隘。自夫死后,其宗娃率火瘗,散漫荒莽间,遥遥五十年,不复知夫处矣。苟厕诸累累间,殆与谁比?去此一里所,有界浦。其水清洁,死必燔我,扬灰浦中,令吾骨与此水同其清也。』宝是以营兹新兆,盖今十有二年而克成。」噫,可悲也已!

  诗云:「谷则异室,死则同穴。」传曰:「合葬,非古也。自周公以来,未之有改也。」「卫人之祔也,离之;鲁人之祔也,合之。」孔子生而叔梁纥死,葬于防山。及孔子母死,殡于五父之衢。鄹人挽父之母,诲孔子父墓,然后往合葬焉。夫孔子之慎于葬母也如此,使无挽父之母,必不敢于防山。虽从古礼,其可也。苏氏盖得之矣。

  自古女子,不幸失其所天,能守礼义,不见侵犯,见于史传者不少。然必待备述其平日闺阃之素,而后其节始着。若宝之称其姑,一言而已。要之与古易箦结缨,何以异哉?嗟夫!五十年高风劲节,可以想见;千载之下,当知其人其骨,与此水同其清也。因表着之。

  张通参次室钮孺人墓碣

  孺人姓钮氏,其先淮阴人,父客吴中,始为吴人,公讳寰,通政司右参议。其考讳安甫,祁州知州,封刑部员外郎。张氏世以科名显于世。其最著者,二张先生,皆无子。祁州府君惟生公一子。而公元配王宜人,年逾三十,未有子,府君以为忧,遂为公取孺人,时年十五。其后四年,年十九,生子桓慕。其后诸娣更生子,乃有丈夫子四人。府君以为螽斯之祥,兆于孺人,大加爱之。在尚书刑部,孺人留居家。为其子延师,夜则篝灯纺绩,躬督课之。比公归,恒慕已壮大,问学有成矣。

  初,府君性高旷。到官,辄自劾免归。而公宦亦不遂。而父子皆好游名山水,不问家事。孺人独勤于治生,故于祭祀、婚丧、饮酒、伏腊之费,不至乏绝。公常出游,一岁中,还家率不过一二月。诸子更供养。至孺人所,尤欢。孺人为人婉顺,于姑若诸娣间,孝友无间。其治生纤啬,而不信因果之说。吴俗尼巫【巫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往往出入人家,孺人绝不与通。临终,言不他及。独谆谆戒其子,不得令男子与含殓而已。卒年五十有九,时嘉靖壬戌也。以卒之明年,祔于县东南甲川乡横塘之先茔。

  盖古之女子,不幸而为侧室,而其贤德终不可泯者,如小星之「寔命不犹」,归妹之「以恒相承」,圣人皆书之于经。惟张氏世有文学,二张先生之没,郡中名士刘钦谟、杨君谦为之表志,至于今传之。恒慕爱尚文雅,有先世之风,不忍其贤母之没没于后世,既勒铭幽堂,又请于予,为立石墓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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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五  行 状

  吴纯甫行状

  先生性吴氏,讳中英,字纯甫。其先不知其所始,曾祖杰,自太仓来徙昆山。祖璇,父麒,母孙氏。

  先生生而奇颖,好读书。父为致书千卷,恣其所欲观。里中有黄应龙先生,名能古文。先生师事之,日往候其门。黄公奇先生,留与语。贫不能具饭,与啜粥,语必竟日还。先生以故无所不观,而其古文得于黄公者为多。先生童髻入乡校,御史爱其文,封所试卷,檄示有司。他御史至,悉第先生高等。开化方豪来为县,县有重役,召先生父。先生以书谒方侯,侯方少年,自谓有文学,莫可当意。得书,以为奇,引与游,甚欢。其后方侯徙官四方,见所知识至吴中者,必以先生名告之。

  然先生意气自负,豪爽不拘小节。父卒,遗其赀甚厚。先生按籍,视所假贷不能偿者,焚其券。好六博、击球、声音、妇人,拥妓女,弹琵琶,歌讴自随,数其家千金。久之,乃更折节自矜饰,顾不屑为龌龊小儒。笃烟孝友,急人之难,大义落落,人莫敢以利动。令有迎馆先生者,欲有所赠遗,见先生,竟莫能出一梧。先生之弟,尝以事置对,令阅其姓名,疑问之,乃先生弟。先生不自言也。与其徒考古论学,庭宇洒扫洁清,图史盈几,觞酒相对,剧谈不休。虽先儒有已成说,必反复其所以,不为苟同。后生有一善,忻然如己出,亟为称扬。里中人闻之,辄曰:「吴先生得无妄言耶?某某者皆稚子,何知也?」然往往一二年即登第去,或能自建立,知名当世。而吴先生年老犹为诸生,进趋学宫,揖让博士前,无愠色。

  年四十四,始为南都举人。先生益厌世事,营城东地,艺橘千株,市鬻财自给。日闭门,不复有所往还,令儿女环侍几傍,诵诗而已。少时所喜诗文,绝不为,曰:「六经圣人之文,亦不过明此心之理。与其得于心者,则六经有不必尽求也。如今世之文,何如哉?」

  嘉靖戊戌,试礼部,不第。还至淮,先生故有腹疾,至是疾作,及家二日而卒。是岁四月某日也。距其生弘治戊申月日,得年五十有一。娶陆氏,蚤卒,无子。侧室某氏,生子男一人,原长。女三人,长适工部主事陆师道,其次皆许聘。予于先生,相知为深。十年前,尝语予曰:「子将来不忘夷吾、鲍子之义,吾老死,不患无闻于后矣。」于是先生弟中材使予为状,不可以辞。呜呼!先生不用于世,予所论次大略,其志意可考而知焉。

  李南楼行状

  学府君讳玉,字廷佩,号南楼。祖某,父某,妣某氏。娶杜氏,生一子,曰宪卿,乡进士。孙男女若干。生于成化丙午月日,卒于嘉靖乙未月日,享年五十。宪卿卜以卒之年月日,葬干新阡。先期,衰绖踵门而告余曰:「不肖不敢没先君之行,将欲稍加撰次,求铭于里之长者。而哀荒无绪,每一举笔,摧心裂肠,欲作复止。见吾子习太史公之书,愿假手于子,吾子弗吾拒也。将为子言其略,子其文之。求贲先君于地下,惟吾子焉赖!」余唯唯,不敢辞。

  宪卿呜咽流涕泣曰:「吾李氏居昆山之罗巷村百余年矣。家世业农,未有显者。先祖质庵生四子,先君最少。赘城中杜氏。学书,不就,为县掾【掾 原刻误作「椽」,依大全集校改。】

  ,亡何,谢去。家居垂三十年,专以不肖为念。延致师友,惟力所及。见邑中豪俊与俱,即大喜。即不肖所与游稍不胜,终不怿。不肖素孱弱多病,心独怜之,而口不言。为人忠实无他肠。与人交,洞见底里,审取重诺,尤好面折人过。先祖考妣居伯父所,时时徒走出城,往省之。或舆迎至家。值宴会,有不与,必凄然不乐。比其没也,敛葬之具,靡不悉心营办。所授田宅,尽以与诸父,曰:『生,吾不得尽其养;没,吾何忍受其产耶?且诸兄贫,亦自应得耳。』尝掌区税,不忍于斗概间取圭撮之羡。宁自受累,乃其心所乐也。今年春,忽病作,意颇自危。而不肖尚阻水清源,未即归也。心悬,谓:『吾子未至,病未即愈,旦暮见吾子来,吾念已慰,病当去五六矣;因是令遍访医药,不至为痼疾也。』讵意延缓踰时,病与日积。五月十日,不肖方抵家,色已非旧岁人矣。亟往郡中谒医,已不可起矣,呜啼痛哉!先君以不肖之故,聊欲营树产业,俾不肖无所顾于衣食,屹不自暇逸。今日不肖获上进,冀少息肩,而背弃矣。呜呼!吾与子言若是者,吾悲而弗详也。」

  余闻而伤之。余始与宪卿游,见其丰仪俊清,衣裳整洁,皎然不染坋埃。时相过从,谈笑竟日,醴膳丰嘉,不索而具,宪卿一无所经意。乃知府君所以纵其子游学如此。俗今以学生得隽者,谓之有成。宪卿以去岁发解南都,府君及见其成,亦足慰矣。抑其种之之勤,获 【获 原刻作「获」。】

  其实而不及于食,可悲也已!余恶夫世之撰事者弗核,故弗敢损益于宪卿之言,俾铭者考焉。

  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公行状曾祖茂。祖聪,赠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父玉,赠承德郎、吏部验封司主事,再赠奉政大夫、吏部验封司郎中,三赠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公讳宪卿,字廉甫。世居苏州昆山之罗巷村,以耕农为业;通议始入居县坊。独生公一子,令从博士学。山阴萧御史鸣凤奇其姿貌,曰:「是子他日必贵,吾无事阅其卷矣。」先辈吴中英有知人鉴,每称之以为瑚琏之器。公雅自修饬,好交名俊,视庸辈不屑也。举应天乡试,试礼部,不第。丁通议忧。服阕,再试中式,赐进士出身。明年,选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历迁郎中。吏在司者,莫不怀其恩。

  居九年,冢宰鄞闻公、奉新宋公,皆当世名卿,咸赏识之。升江西布政司左参议。江右田土不相悬,而税入多寡殊绝。如南昌、新建二县,仅百里,多山湖,税粮十六万。广信县六,赣州县十,粮皆六万。南安四县,粮二万。三郡二十县之粮,不及两县。巡抚傅都御史议均之。公在粮储道,为法均派折衷,最为简易。盖国初以次削平潜伪,田赋往往因其旧贯。论者谓苏州田不及淮安半,而吴赋十倍淮阴;松江二县,粮与畿内八府百十七县埒:其不均如此。吴郡异时尝均田,而均止于一郡,且破坏两税,阴有增羡,民病之。不若江右之善,而惜不及行也。

  升山东按察司副使,兵备临清。先是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薄京城,又数声言从井陉回入掠临清。临清绾漕道,商贾所凑,人情恇惧,公处之宴然。或为公地,欲移任。公曰:「讵至于此?」境上屯兵数万,调度有方,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亦竟不至。师尚诏反河南,至五河,兵败散,独与数骑走莘县,擒获之。在镇三年,商民称其简静。瓯宁李尚书自吏部罢还,所过颇懈慢。公劳送,礼有加。李公甚喜,叹曰:「李君非世人情,吾因以是识其人。」会召还,即日荐升湖广布政司右参政。

  景王封在汉东,未之国,诏命德安造王府,公董其役。又以承天修祾恩殿,升河南按察司按察使。受命四月,寻擢巡抚湖广右佥都御史。奏水灾,乞蠲贷。亲行鄂渚、云梦间,拊循之。东南用兵御日本,军府檄至,调保靖、容美、桑植、麻寮、镇溪、大刺土兵三万二千,所过牢廪无缺。公因奏,土司各有分守,兵不可多调。且无益,徒糜粮廪。其后土兵还,辄掠内地人口。公檄所至搜阅,悉途归乡里。显陵大水,冲坏二红门黄河便桥。而故邸龙飞、庆云宫殿多隳挠。奏加修理,建立元佑宫碑亭。是时奉天殿灾,敕命大臣开府江陵,总督湖广、川贵采办大木。工部刘侍郎方受命,以忧去。上特旨升公左副都御史,代其任。

  先是,天子稽古制,建九庙,而西宛穆清之居,岁有兴造,颇写蜀、荆之材。公至,则近水无复峻干。乃行巴、庸、僰道,转荆、岳,至东南川,往来督责,钩之荒裔中。于是万山之木稍出。然帝室紫宫,旧制瓌瑰,于永乐金柱围长,终不能合。公奏言:「臣督率郎中张国珍、李佑,副使张正和、卢孝达,各该守巡参政游震得、副使周镐、佥事于锦,先后深入永顺、卯峒、梭梭江;参政徐霈、佥事崔都入容美;副使黄宗器入施州、金峒;参政靳学颜入永宁、迤东、兰州、儒溪;副使刘斯洁入黎州、天全、建昌;董策入乌蒙;参政缪文龙入播州、真州、酉阳;佥事吴仲礼入永宁、迤西、落洪、班鸠井、镇雄;程嗣功入龙州;参政张定入铜仁、省溪;参议王童光入赤水、猴峒;佥事顾炳入思南、潮底;王集入永宁、顺崖。而湖广巡抚右佥都御史赵炳燃,巡按御史吴百朋各先后亲历荆、岳、辰、常。四川巡抚右副都御史黄光升历叙、马、重、夔。巡按御史郭民敬历邛、雅。贵州巡抚右副都御史高翀历思、石、镇、黎。巡按御史朱贤历永宁、赤水。臣自趋涪州,六月上泸、叙。而巨材所生,必于深林穷壑、祟冈绝箐、人迹不到之地,经数百年而后至合抱,又鲜不空灌。昔尚书宋礼及近时尚书樊继祖、侍郎潘鉴,采得逾寻丈者数株而已。今三省见采丈围以上楠杉二千余,丈四五以上亦一百一十七,视前亦已超绝矣。第所派长巨非常,故围圆难合。臣奉命初,恐搜索未徧。今则深入穷搜,知不可得。而先年营建,亦必别有所处。伏望皇上敕下该部计议,量材取用,庶臣等专心采办,而大工早集矣。」

  上允其奏,命求其次者。其后木亦益出。自江、淮至于京师,渒筏相接。而天子犹以皇祖时,殿灾后十年始成。今未六七载,欲待得巨材,故殿建未有期,而西工骤兴。漕下之木,多取以为用。三省吏民,暴露三年,无有休息期。大臣以为言,天子亦自怜之。将作大匠又能规削胶附,极般、尔之巧,而见材度已足用。公恳乞兴工罢采,以休荆、蜀民。使者相望于道,词旨甚哀。而工部大臣力任其事,天子从之。考卜兴工有日矣。其后漕数比先所下,多有奇羡。凡得木一万一干二百八十九章。公上最,推功于三巡抚,下至小官,莫不录其劳。今不载。

  独载其所奏两司涉历采取之地曰:「四川守巡督儒溪之木,播州之木,建昌、天全之木,镇雄、乌蒙之木,龙州、蔺州之木。湖广督容美之木,施州之木,永顺、卯峒之木,靖州之木,及督行湖南购木于九嶷;荆南购木于陕西阶州;武昌、汉阳、黄州购木于施州、永顺;贵州则于赤水、猴峒、思南、潮底、永宁、顺崖;其南出云南金沙江云。」大抵荆楚虽广,山木少,采伐险远,必俟雨水而出。而施州石披乱滩,迂回千里。贵阳穷险,山岭深峭,由川辰大河以达城陵矶。蜀山悬隔千里,排岩批谷,滩急漩险,经时历月,始达会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茏,与虺蛇虎豹错行。万人邪许,摧轧崩崒,鸟兽哀鸣,震天岋地。盖出入百蛮之中,穷南纪之地,其艰如此。故附着之,俾后有考焉。菖称雍州南山檀柘,而天水陇西多材木,故丛台、阿房、建章、朝阳之作,皆因其所有。金源氏营汴新宫,采青峯山巨木,犹以为汉、唐之所不能致。公乃获之山童木遁之时,发天地之藏,助成国家亿万年之丕图,其勤至矣。是岁冬,征还内台。明年,考察天下官。已而病作,请告。病益侵,乞还乡。天子许之。行至东平安山驿而毙。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也。年五十有七。

  公仕宦二十余年,未尝一日居家。山东获贼,湖广营造,东南平倭,累有白金文绮之赐。而提督采运之擢,旨从中下,盖上所自简也。祖考妣皆受诰赠。母杜氏,封太淑人。所之官,必迎养,世以为荣。公事太淑人孝谨。每巡行,日遣人问安。还,辄拜堂下。太淑人茹素,公跽以请者数,太淑人不得已,为之进羞膳。

  平生未尝言人过,其所敬爱,与之甚亲。至其所不屑,然亦无所假借。在江陵,有所使吏迟至。公问其故,言:「方食市肆中,又无马骑。」故事,台所使吏廪食与马,为荆州夺之。公曰:「彼少年,欲立名耳。」竟不复问。周太仆还自滇南,公不出候,盖不知也。周公,乡里前辈,以礼相责诮。公置酒仲宣楼,深自逊谢而已。

  为人美姿容,自少衣服鲜好,及贵,益称其志。至京师,大学士严公迎谓之曰:「公不独才望逾人,丰采亦足羽仪朝廷矣。」所居官,廉洁不苛。采办银无虑数百万,先时堆积堂中,公绝不使入台门。第贮荆州府,募召商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赏购过当,人皆怀之。故总督三年,地穷边裔,而民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不惊。以是为难。是岁,奉天殿文武楼告成。上制名曰皇极殿,门曰皇极门。而西宫亦不日而就。天子方加恩臣下,叙任事者之劳绩,而公不逮矣。

  娶顾氏,封淑人。子男五:延植,国子生;延节、延芳、延英、延实,县学生。女四:适孟绍颜、管梦周、王世训,其一尚幼。孙男七:世彦、官生、世良、世显、世达,余未名。孙女六。余与公少相知,诸子来请撰述。因就其家得所遗文字,参以所见闻,稍加论次,上之史馆。谨状。

  敕封文林郎分宜县知县前同州判官许君行状

  君姓许氏,讳志学,字逊卿。其先苏州之嘉定人;讳庆赐者,为昆山魏氏馆甥,遂为昆山人。子文衡,文衡生琮,其季曰瓒。琮子翊,承事郎;瓒子翀,羽林卫经历,平定州同知。承事生襄,敕授登仕佐郎,南京驯象所吏目,君之考也。

  自庆赐始迁,再世而有兄弟数人,勤于治生,多蓄藏。延礼耆儒沈同庵先生于家塾,以教诸子。当是时,叶文庄公、张宪副和、张参政穆、沈宪副讷,一时名贤,皆往来其家。故许氏富而子孙多在衣冠之列。君少勤学强记,善为文词。登仕盖晚而得子,怜爱之,故用赀升为太学生。六馆之士推镶焉。累举不第,以上舍选为同州判官。六年,凡署州县事五:同州、夏阳、临晋、征、重泉。同州以守缺,其余诸县,即令去,必以君摄。士大大皆为文纪之曰:「承上使下,悉有成度;奸轨壹迹,境内肃清;不于分外征索以阿上官意。修黉舍,励学者。」此朝邑之所纪者也。「厘前秕政,革浮靡,绝苞苴,储廪给足,傅爰精明。修启圣名宦祠」,此蒲城之所纪者也。

  今世州县官,悉简自天朝。唯权摄则监司得自用,类前世之辟举者。故或其人不称,必不以摄;或少试之,旋即牒去。君之署篆,至于四五,可以知其选矣。其子给事君言,今重泉、临晋间,民有肖像而拜祀者。又言,溪田马公、苑洛韩公,皆关中名士,每见君,未尝不加敬也。

  既解官,则治亭圃于先茔之侧而居之。岁时食新,先以奉亲。然后敢尝。与人交,不设城府;然不能容人过恶,然亦往往寡合。令有科徭及君家,君自以尝任州县为七品官,与争论无所诎。令欲重因之,会给事发解报至,以故得免。君始为太学生游间,及官同州沙苑,登览华山之胜,甚自乐也。至为乡社会,饮酒笑谑无虚日。吴中田土沃饶,然赋税重而俗淫侈,故罕有百年富室。虽为大官,家不一二世辄败。许氏自国初至今,居邑之柴巷无改也。有屋庐之美,田园市肆之人。又以诗、书绍续,及给事君而贵显。

  初,给事令分宜,已敕封如其官。及是人方贺君将更有加封之命,而不幸已矣。君卒于嘉靖己未年六月初六日,得年六十有三。娶钱氏,封太孺人。子男一人,从龙,户科给事中。女一人,适张必显。孙男一人,汝愚,太学生。女二人。曾孙男女二人。

  有光高大父时,已与君家交好,见家中文字有顾惟诚、许鹏远者,鹏远即承事君。而惟诚者,太保顾文康父也。高大父是以与两家缔姻。而大父与登仕君,又皆高年为社会。而君与家君又同社,社中君最年少。癸丑之岁,给事同余北上,道中联辔。尝以登仕年老为忧念,意独谓君壮盛未艾也。而登仕卒裁踰六年,君亦卒,仅止于中寿。给事是以痛恨焉,亟图所以不朽者。以予知其家世,因颇采示冯翊之政,俾次其大略,存之家乘。他日墓隧铭志之文词,史馆推封之制草,庶于斯有征云。【按夏阳今韩城,临晋今朝邑,征今澄城,重泉今蒲城,皆同州属县。而同州,汉左冯翊也。此文于总叙历署县篆处,用古名。后朝邑之所纪,蒲城之所纪,则用今名。而仍云临晋、重泉间肖像祀之,辞甚明白。后又言冯翊之政,则同州及诸属县皆在内。地名古今互见,文章家常事。常熟本因不得其解,遂将总序诸县及二邑之所纪九十余字尽删之,文字顿减精采。钱宗伯不选,当以此故。今从昆山本,仍存之。昆山本历叙诸县中有合阳,今按上言署州县事五,则夏阳以下四县并同州是也。若加合阳,则六矣。况他县皆用古名,独合阳是今县名,亦无此叙法,故断以为衍文而去之。庄识。 】

  封中宪大夫兴化府知府周公行状公姓周氏,讳书,字存中。其先汴人。宋靖康末,扈跸临安。至贵一公,始家昆山之吴家桥。贵一生思聪;思聪生士贤;士贤生显;显生明,是为耕乐翁,有行谊,学士吴文定公铭其墓曰「刚直君子」。生四子:长讳璇,是为乐清翁;次讳玑,讳玉,讳衡。衡,太学生。家世孝弟力田,至太学,始用儒雅登上舍。然兄弟并以赀雄乡里。吴家桥在邑南千墩浦上。直桥并小溪以东,独周氏兄弟居之;殆成聚落,无他族。其南惟有晏翁云。

  乐清生四子,公其季也。母张氏。公甫冠,为晏翁壻。虽在宾馆,犹东西家也。每入定省,父母以其出壻,怜爱之,至则喜见颜色。少有志于学,为博士弟子,益自砥砺。以病,不克卒业。其病痰喘,竟岁不愈。即愈,月复继作。然性孝友恭谨,不以病废礼。居母张硕人之忧,号毁骨立;诸儿为之劝解,哭愈哀。惟见相随擗踊,则稍慰,曰:「儿能助吾哀。」自是病日益深。乐清晚得末疾,不能行,又时时欲行。公旦夕扶掖,令诸儿读书于傍,以更代。乐清谓能将迎其意,喜曰:「吾有子有孙,死不恨矣。」兄弟友爱甚笃,不忍一日相离。仲兄尝病胀,舆舁至家,晨夕不去侧,汤药必躬调以进。其它内外宗党,待之曲有恩礼。见耆年,特如敬让。人有犯,辄自反,曰:「吾其有以召之也?」置不与较。自为博士弟子不遂,居常悒悒。故尤勤于教子,延师礼费不少靳;而规范之严,诸子循循,未尝识人间佻宕之习。仲子宪副君,自束发至于贵显,所至必与天下知名之士游。而居官律已,当世士大夫称之。繄公之教也。其为兴化知府,政成上计,得貤封如其官。金绯辉煌,然惴惴不敢当。自宪副君起进士,出守郡,至持宪节,专制海南,积官十余年,依然故庐,无一瓦一椽之增焉。仲兄之殁也,公已步,力疾往哭甚哀,公自是遂不复起矣。

  恭人性晏氏,父讳安,母赵氏。性端重,寡言笑。与公伉俪五十年,相敬如一日。公自壮岁婴病,迄于寿考,左右调护之功为多。诸子自幼学时,公出外,即为标识书额,自督课之。其勤俭出于天性,至贵,纺绩未尝释手。宴翁蚤世,诸孤累累皆庶出,恭人相其母,抚之极有恩。晏家业日圮,赵母生养死葬,悉出恭人。又与公谋,置田守翁夫妇家,春秋祀焉。公生于成化壬寅六月六日,卒于嘉靖丁未十二月十七日,得年六十六。恭人生于成化甲辰六月二十七日,卒于嘉靖丁未闰九月十一日,得年六十四。子男四:大伦,太学生;大礼,即宪副君;大宾,大器。女二,适姚舜卿、凌天惠。孙男女十五人。

  初,宪副君之在兴化也,数遣人迎养。公与恭人相谓曰:「居官以洁己爱民为本,至彼,有甘旨之累。且往来舆马,皆民力也。鱼羹脱粟,田中独不能自具耶?」遂坚却不往。及诰封命下,宪副君即驰疏于朝,乞恩归养。其略云:「自守郡以来,感激圣恩,未尝不矢心励行,以图报效于万一。不意构成疾病,虽勉强备位,而精神消耗,日不能支。伏念臣之父母,皆年踰六十,亦时患病。相去二千余里,山海阻隔,音问不通。诚恐旦暮客死,重贻无穷之恨。臣尝以是具达,而巡按御史等仰体朝廷用人之意,慰留调治,迁延至今。臣忧思愈甚,乃不得已昧死哀鸣于阙下。臣窃惟为国忘家,人臣之道,而亦臣生平之所自誓也。然病废无用于时,则听其偃仰于父母之旁,以亲旦夕之养,皆国家教人以孝之道。况若臣病即死,则鞠躬尽瘁,臣之分愿已毕。若乃反复淹绵,坐靡廪饩,臣罪盆深,亦非朝廷用人之意矣。伏望陛下俯祭微臣,敕下吏部,容臣致仕。幸不即填沟壑,则扶杖进履之年,皆歌咏太平之日也。」疏奏,朝廷勉留之。寻有广南之命,不欲行,公与恭人强之上道。甫视事,而恭人之讣至。盖三月之间,再涉鲸波望国,而公之讣又至,宪副君以是自伤云。

  有光之先妣,与公同祖,不幸蚤逝。尝念少时之母家,羣从诸舅,每见辄哀怜慰藉,为谈先妣生平,相与泪下。至今使人有戚戚渭阳之感。而宪副君又同学相知爱,故以公、恭人之遗事,使予论次。因谓宪副君既以卓然有立于世,而推周氏之淳德,渊源盖有所本,以附之家乘云。【按周宪副告病疏,情词恳恻,有李令伯之风。且宪副高堂白首,万里远宦,两闻家讣,负痛终天。特载其告病疏,以见哀恳不允,不获已而赴任,非以宦情夺其孝思者也。常熟本尽削之,殊失作者之意。昆山本删繁从简,颇存梗槩,今从之。然观钞本,删者不类太仆亲笔。复古堂刻,与钞本元稿同,今仍录于左。其略曰:「自守郡以来,感激圣恩,未尝不矢心励行,竭力保命,以图报效于万一。夫何福过灾生,构成呕逆病症。每对飡,即作呕流沫。尽日所食粥饭,不过一瓯。外虽勉强作人步语,而精神消耗,日不能支。伏念臣父年已六十有五,臣母亦六十有三,俱时常患病,不能同赴任所。原籍相去二千余里,山海阻隔,音问经年不通。诚恐旦暮客死,重贻父母无穷之恨。巨屡将情具达巡按御史,并所辖布按二司,守巡等道,俱蒙察臣患病是实。但各仰体朝廷用人之至意,俯责臣子守土之常经,俱美词慰留,冀臣调治痊可之日,仍前图报,未蒙转奏,迁延至今。臣忧患愈甚,疾病愈深。乃不得已,昧死哀鸣于阙下。臣窃惟为国忘家,人臣之道,而亦臣生平自誓之初心也。然病废无用于时,则听其偃仰咿嘤于父母之旁,以亲旦夕之养,独非国家教人以孝者乎?况若臣病即死,则鞠躬尽瘁,臣之分愿已毕。若乃反往淹绵,坐靡廪饩,臣罪益深,而于朝廷用人以安土地之意,亦大拂矣。伏望陛下俯察微臣乌乌私情,实出中悃,敕下吏部,容臣致仕。幸不即填沟壑,则扶杖进履之年,皆歌咏太平之日也。」此文钱宗伯汰之,今仍存。庄识。 】

  魏诚甫行状

  呜呼!予娶于诚甫之女弟,而知诚甫为深。孰谓诚甫之贤,而止于此。盖诚甫之病久矣。自吾妻来归,或时道其兄,辄忧其不久,至于零涕。既而吾妻死八年,诚甫诸从昆弟三人,皆壮健无疾,皆死,而后诚甫乃死;于诚甫为幸。然以诚甫之贤,天不宜病之,又竟死,可悲也。

  诚甫讳希明,姓魏氏,世为苏州人。始居长洲,后稍徙昆山之真义里。曾大父讳钟,大父讳壁,以力穑致富,甲于县中。是生吾舅光禄典簿,而诚甫之世父太常公,以进士起家,为当代名儒。

  诚甫为人,少而精悍,有所为,发于其心,不可挠。其少时颇恣睢,莫能制也。已而闻太常之训。忽焉有感,遂砥砺于学,以礼自匡饬。是时诚甫为县学弟子员,与其辈四五人,晨趋学舍。四五人者,常自为羣,皆褒衣大带,规行矩步,端拱而立。博士诸生威目异之。或前戏侮,诚甫不为动。每行市中,童儿夹道哗然,而诚甫端拱自若也。诚甫生平无子弟之好,独购书数千卷,及古法书名画,苟欲得之,辄费不赀。其乐善慕义,常忻忻焉。以故郡中名士,多喜与诚甫交。每之郡,从之游者,率文学儒雅之流也。去其家数里,地名高墟,诚甫乐其幽胜,筑别业焉。枝山祝允明作高墟赋,以着其志。诚甫补太学生,三试京闱不第,以病自废。居家,犹日裒聚图史。予时就诚甫宿,诚甫蚤起,移置纷然。予卧视之,笑其不自闲。诚甫亦顾予而笑,然莫能已也。虽病,对人饮食言语如平时。客至,出所藏翻阅,比罢去,未尝有倦容。终已不改其所好。至于生产聚畜,绝不膺于心。固承藉祖父,亦其性有以然也。

  诚甫卒于嘉靖十九年十二月乙酉,年三十九。娶龚氏,裕州守天然之女。子男二人:长大顺,太学生;次大化。女一人。孙男一人。

  先妣事略先批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踰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踰年,生有尚,姙十二月;踰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收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姙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宵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赀雄,敦尚简实,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入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垆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彷佛如昨,余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请敕命事略

  先人讳正,世为吴中着姓。先曾祖讳凤,中成化甲午乡试,选调兖州城武县知县。先祖讳绅,县学生,为太常卿夏日永之孙壻。日永以文学为一时名臣。诗、书之业,以故世有承传。先祖家教尤严。先人蚤游县学,屡试不第,而有光后出有名,及举乡试,先人遂谢去。先祖于诸父有分,独退让处其薄。先祖以高年笃老,先人与伯父,年亦皆逾七十,侍侧日忻忻然,如少年儿子,皆不知其老也。日闭门读书,每自喜,以为有所得。性坦率,未尝与人有争。与里中结社,有香山洛社之风。社中人尤敬其德,称其别号曰岫云,言如出岫之云无心也。

  岁壬戌,有光八上春官,不第还,先人遂以是年卒,年七十有八。又三年,始登第,而先人不及见矣,悲夫!以有光之困于久试,祖父皆以高年待之,而竟不及。及先人之方殁,而始获一第,曾不得一日之禄养,所以为终天之恨也。有光仕官既不遂,独幸以建储诏得推封,此亦可少慰人子之情于万一。敢叙其大略,上之史馆:

  先妣姓周氏,世家县之吴家桥。先外祖讳行,太学生,家世以耕农为业。外祖始游成均,而后其从孙大礼始举进士,为河南左参政。先妣,河南之从姑也。先妣年十六,归先君。聪明勤俭,生伯姊与有光,先后仅一年。先妣比殁,有光与姊年七八岁,已教之小学及女红甚习。常程课不少借,先人则怡怡然也。不幸年二十六卒。所生弟妹又三人,伯姊嫁河东都转运使王三接,其在礼部时,封伯姊为安人。有光独久不第,而先人春秋高,先妣墓木已拱,有无穷之感也,常默默自愧其姊云。

  先妻魏氏,光禄寺典簿庠之女,太常卿谥简公校之从女也。恭简公为当世名儒,学者称为庄渠先生云。先妻少长富贵家,及来归,甘澹薄,亲自操作。时节归宁外家,以有光门第之旧,而先妻未尝自言,以为能可以自给。及病,妻母遣人日来省视,始叹息,以为姐何素不自言,不知其贫之如此也。尝谓有光曰:「吾日观君,殆非今世人。丈夫当自立,何忧目前贫困乎?」事舅及继姑孝敬,闺门内外大小之人,无不得其欢。人以为有德如此,不宜夭殁。而生一子,甚俊慧,又夭。仅存一女。天道竟不可知矣!

  继妻王氏。吴中王氏,多自以为太原之后,然实无考。独先妻家谱系最明,远有承传。曾祖益,读书吴淞江上,时海虞大理寺卿章公格及吏部左侍郎叶文庄公,皆当世名卿,以文字往来,为缔姻好。属再世壮男子死,家又苦役,先妻少丧父,妻母教之甚修谨。年十八来归,不失妇道。抚前子,爱甚己子。前子死时,哭之悲,病遂亟。其聪明慈爱,盖天性也。魏氏生时,有光方年少为诸生,及王氏,方乡举,家益贫。历岁岁北上辨装及下第之穷愁。有光自叹,生平于世无所得意,独有两妻之贤,此亦释家所谓随意卷属者也。今蒙恩封赠,例当封妻前一人,与最后一人,而恩诏乃许移封。今妻费氏,亦愿推让王氏,则泉壤之下,亦被希世之旷典矣。【后以例不准移封,仍封费孺人。庄识。】

  予自临安辞谢台省,还过弁山,午饭后,舟中无事,因书此。当即遣人赴京受敕。虽简略数语,下笔辄为哽咽。人生之痛,无以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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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六  传

归氏二孝子传

  归氏二孝子,予既列之家乘矣。以其行之卓而身微贱,独其宗亲邻里知之,于是思以广其传焉。

  孝子讳钺,字汝威。早丧母,父更娶后妻,生子,孝子由是失爱。父提孝子,辄索大杖与之,曰:「毋徒手伤乃力也。」家贫,食不足以赡,炊将熟,即諓諓罪过孝子,父大怒逐之,于是母子得以饱食。孝子数困,匍匐道中。比归,父母相与言曰:「有子不居家,在外作贼耳。」又复杖之,屡濒于死。方孝子依依户外,欲入不敢,俯首窃泪下,邻里莫不怜也。父卒,母独与其子居。孝子摈不见,因贩盐市中,时私其弟,问母饮,食致甘鲜焉。正德庚午,大饥,母不能自活。孝子往涕泣奉迎,母内自惭,终感孝子诚恳,从之。孝子得食,先母、弟,而己有饥色。弟寻死,终身怡然。孝子少饥饿,面黄而体瘠小,族人呼为菜大人。嘉靖壬辰,孝子钺无疾而卒。孝子既老且死,终不言其后母事也。

  绣,字华伯。孝子之族子,亦贩盐以养母。已又坐市舍中卖麻。与弟纹、纬,友爱无间。纬以事坐系,华伯力为营救。纬又不自检,犯者数四。华伯所转卖者,计常终岁无他故,才给蔬食,一经吏卒过门辄耗,终始无愠容。华伯妻朱氏,每制衣,必三袭,令兄弟均平,曰:「二叔无室,岂可使君独被完洁邪?」叔某亡,妻有遗子,抚爱之如己出。然华伯人见之,以为市人也。

  赞曰:二孝子出没市贩之间,生平不识诗、书,而能以纯懿之行,自饬于无人之地,遭罹屯变,无桓产以自润而不困折,斯亦难矣!华伯夫妇如鼓瑟,汝威卒变顽嚣,考其终皆有以自达。由是言之,士之独行而忧寡和者,视此可愧也!【此文参用昆山、常熟本。】

  张自新传张自新,初名鸿,字子宾,苏州昆山人。自新少续书,敏慧绝出。古经中疑义,羣子弟屹屹未有所得,自新随口而应,若素了者。性方简,无文饰。见之者莫不讪笑,目为乡里人。同舍生夜读,倦睡去,自新以灯檠投之,油污满几,正色切责,若老师然。髫龀丧父,家计不能支,母曰:「吾见人家读书,如捕风影,期望青紫,万不得一。且命已至此,何以书为?」自新涕泣长跪,曰:「亡父以此命鸿,且死,未闻有他语,鸿何敢忘【忘 原刻作「亡」,依大全集校改。】

  ?且鸿宁以衣食忧吾母耶?」与其兄耕田度日,带笠荷锄,面色黧黑。夜归,则正襟危坐,啸歌古人,飘飘然若在世外,不知贫贱之为戚也。

  兄为里长,里多逃亡,输纳无所出。每岁终,官府催科,搒掠无完肤。自新辄诣县自代,而匿其兄他所。县吏怪其意气,方授杖,辄止之,曰:「而何人者?」自新曰:「里长,实书生也。」试之文,立就,慰而免之。弱冠,授徒他所。岁归省三四,敝衣草履,徒步往返,为其母具酒食,兄弟酣笑,以为大乐。

  自新视豪势,眇然不为意。吴中子弟多轻儇,冶鲜好衣服,相聚集,以亵语戏笑,自新一切不省。与之语,不答。议论古今,意气慷慨。酒酣,大声曰:「宰天下竟何如?」目直上视,气勃勃若怒,羣儿至欲殴之。补学官弟子员,学官索贽金甚急,自新实无所出,数召笞辱,意忽忽不乐,欲弃去。俄得疾卒。

  自新为文,博雅而有奇气,人无知之者。予尝以示吴纯甫,纯甫好奖士类,然其中所许可者,不过一二人,顾独称自新。自新之卒也,纯甫买棺葬焉。

  归子曰:余与自新游最久,见其面斥人过,使人无所容。俦人广坐间,出一语,未尝视人颜色。笑骂纷集,殊不为意。其自信如此。以自新之才,使之有所用,必有以自见者。沦没至此,天可问邪?世之乘时得势,意气扬扬,自谓己能者,亦可以省矣。语曰:「丛兰欲茂,秋风败之。」余悲自新之死,为之叙列其事。自新家住新洋江口,风雨之夜,江涛有声,震动数里。野老相语,以为自新不亡云。

  顾隐君传隐君讳启明,字时显,世居昆山之七浦塘,今为太仓人。相传晋司空和之后。散居浦之南者,其族分而为三,故世称其地曰三顾村云。宋末有讳中二者,兵燹之后,尽丧其赀。有田数顷,遗其子公廉,公廉生愚,好濂洛之学,读书常凭一几,几有刓处,人以比之管幼安,是为原鲁先生。原鲁生五子,其季爽,赘居塘北,又为塘北顾氏。爽生谟,谟生昊。昊生四子:寅,以明经为始兴教谕;其次,即隐君也。隐君有子曰存仁,举嘉靖十一年进士,选调余姚知县。以最,入为礼科给事中。皇太子生,覃恩近侍,封隐君如其官。

  隐君为人敦朴,麤率任真,尤不能与俗竞。平生不识官府。会里中有徭役事,隐君为之赋鸿雁之诗,戾止于吴门。君故生长海上,言语衣服,犹故时海上人也,无纤毫城市偷靡之习,及贵,愈自敛约。就养余姚。以力自随,独夜至官舍,县中人无知者。敕受章服,闭门不交州郡。郡太守行乡饮酒礼,到门迎请,终不一往。每旦,焚香拜阙,一饮一食,必以手加额,曰:「微天子恩,不得此。」居常读书,有所当意,每抉摘向人谈说不休,曰:「吾不信今人非古人也。」故平生未尝爱财,未尝疑人。

  季弟钟,蚤世。先属意隐君子为后,隐君固让其兄子。在余姚,见家人持官物,即槌碎,加诟责焉。虽流离颠沛之际,孜孜以济人为务。有乞贷,分赀予之,知其人必负,业已许之,不变也。或伪指隐君赚人金,隐君曰:「吾不知金,而金实为我。」卒偿之而不自言。州大夫建绰楔,使人送其直,送者诡曰:「此吾赎金也,而非其罪。」隐君恻然,遽还之。里有某宅某墓地相邻比,有某桥道未修,有某死未殓葬,以告,必得所欲。至其所自奉,布衣蔬食而已。濒海多逋税,置役田以恤其里人。尝曰:「海上吾故乡,吾不能一日亡首丘之志。」故自号海隐居士。时时往庐于墓侧,从始兴为游,年老兄弟相乐也。竟自海上得疾以归,而卒。

  初,隐君未六十,为教曰:「古人葬以掩形,务从朴实,观美何益?吾葬不拘忌,棺必油杉,有一不然,是为逆命。」因乞始兴君书之,勒石于墓。存仁为礼科给事中,以言事忤旨,谪居保安州。保安州在居庸关外,自称居庸山人。

  赞曰:顾氏自丞相肃候始着于吴录。司马氏渡江,顾、贺、纪、薛,号称世冑高门,盖其来久矣。正德、嘉靖间,溱、济兄弟一时起海上,并为给事中,最后山人继之。即所谓三顾族也。余少从山人游,至贵显,终始不改其操,可谓纯笃君子矣。及观隐君行事,考论其家世,盖有以哉。冢宰玉峰沐公,以硕德元老为之铭,可以不愧。而通参张先生之状,尤为详核。余得而论次之云。

  元忠张君家传元君既殁之三年,其子士瀹葬之县东南;以为墓铭所以藏诸幽也,将欲发扬先人之德,莫如传。昔太史公公赞留侯云: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其论田横,则恨无不善画者,莫能图。今二子之画无有也,而尚犹想见其人,岂不以传哉?古之孝子,色不忘乎目,声不忘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士瀹之见吾先人者,安敢忘诸?遂以其所撰先人事数百言,乞予为传。予读而悲之,为叙次其语,作张元忠家传。

  元忠名廷臣,字符忠,其先汴人。宋南渡,徙家于苏州之昆山。弘治间,割昆山之东为太仓,故今为州人。而其家犹在昆山之治城。高祖能,新城知县;曾祖注,潮阳训导;祖銮,封承德郎刑部主事;父宽,举进士,历官至广东佥事。

  元忠生而敏慧,佥宪公奇爱之。初为钱塘令,元忠方五六岁,携以之官。每僚佐宴集,必呼与俱。应对机警,礼容秩然,人咸异之。时有诈为台檄者,元忠从旁辩其诬,已而果然,县中老吏皆惊慑。年十九,补学官弟子员,寻例贡太学。祭酒增城湛公亟称之。未几,中南都乡试。学士内江张公,尤加赏识。

  元忠少尩弱多疾,药饵不绝于口。又宦家子弟,然自力于学,蚤岁得举。而尤能治家。其遇事强敏精悍,总理操切,无所纵贷。佥宪公其始宦远在外,迨其罢归,独日召故人宾客饮酒而已。故与佥宪公交者,皆称其有子,而自以为不可及云。自初举至其卒,凡六试南宫,不第。卒时年四十三。元忠为人楚楚,门内外斩然。虽盛暑燕坐,未尝解带,与人语,纚纚不止也。

  赞曰:予闻元忠之将死,县有郁君善相人,元忠闻其在所亲家饮酒,使人诇之,曰:「是必谈我。」已而酒次,郁君果言元忠必不可起。明日,元忠召郁君,与对坐啜粥,谈论竟日。其精强自持类如此。自以蚤岁发解,进士可必得。以其所为家者,施于吏事,优然有余。而卒困蹶,此其所以有遗恨也。

  章永州家传

  君姓章氏,讳棨,字宗肃,世为海虞人。曾祖珪,宣德中举贤良方正,拜监察御史,论三杨学士,有直声。生四子:仪,国子助教;表,广西布政司右参议;格,南京大理寺卿;律,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有高节,致仕家居,县令杨名父以其清贫,买田给之,谢不受。名父为构亭虞山上,独时时邀与登览,相对饮酒。名其亭曰仰高云。大理生沐,赠单县知县,君之父也。

  君为人孝友,入县学,以德行为博士所称举。尝从乡先生都御史陈公游,后中南京乡试,入南太学。是时增城湛公、高陵吕公,并以八座居留都,开门讲道,学者云集。君两游其门。屡上春官,不第。选调单县知县。单濒河,而地洼下。每岁桃花水发,河南人夜过河,盗决堤防,民患苦之。君至,适盗决者水将泛,率丁夫伐木增桩,昼夜捍御,卒以无虞。少年为胥卒,趋走县庭,候伺短长,规为不法。或以为言,君曰:「是于我无显迹,不宜豫逆之。」抚以恩信,皆感激思为用。山东盗贼,多逃入单县界中,单人为囊橐,积不能得。于是诸少年为君耳目,尽获之。院司所下逐盗文符,无虑百数,君一日条具申报,上官以为能。田赋法弊,乃询民所欲,而亩敛以钱,民便之。齐鲁间皆推用其法。有胡【胡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兵自宁武关趋太原,声言欲向山东。都御史议兵事,部署将帅,独留单县令辕门。会虏 【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信不至而罢。

  升安吉州知州。岁旱民饥,殚力赈救,多所全活。其民好讼,桓以理解之。有匿税者,为案籍人人阅之,鞭扑不用,而逋负悉出。君叹曰:「此岂古头会法也?吾以救弊而已。」州所治孝丰,迄君去,一无所扰。其县人至不知有州焉。

  迁永州府同知。永州在楚、越间,号无事。太守日闭门高卧,以郡事委君。君亦优游而已。上疏乞休,方治行而卒。此其弟宗实之所称者云尔。宗实父涯,君之从父。初无子,以君为子。晚得宗实,君抚而教之,今为乡贡进士。

  归子曰:大理公与予外高祖太常公有姻,予少时数从祖母之外家,盖闻章卿云。及登虞山,求所谓仰高亭者,已芜没于空烟翠树间矣。于是识永州君,恂恂然君子人也。往予试南宫,君自安吉来朝,过予邸舍,欢饮,上马去。予顾其弟言,君近形神不偕,久官劳悴而致然耶,抑有所不自得者?而竟死永州。悲夫!仕虽不遂,论其行事,可以不愧于先人矣。

  戴锦衣家传

  戴锦衣者,父文润,其先湖州之德清人,后为安陆人。安陆,今之承天府也。文润家州郭外,为兴府良医,事睿宗皇帝。父戴隐君殁,文润以毁灭性,郢中人以孟子之语题其庐曰「终慕」。故锦衣家有终慕之堂。

  夫人徐氏,夫亡时,年二十九。子经,甫七岁,即锦衣也。家贫,克励清操,以拊其孤,及锦衣贵,终不改其淡泊。故锦衣家有高节之堂。

  今皇帝以亲藩入继大统,国中旧臣,皆用恩泽升。锦衣年甚少,补环卫,积功劳至指挥使锦衣之职。于上十二卫最亲贵,兼领诏狱。士大夫被逮者,多见掠辱,少有全者。而锦衣恂恂然,为人尤仁恕。凡被系者,往往从其人问学,常保护之。御史杨爵、给事中周怡、员外郎刘魁,禁系累年。三人已赦出,相谓曰:「微戴君,吾等安得生至今日乎?」聂尚书豹亦在系,甚称锦衣之德。谢都御史存儒,巡抚河南,以师尚诏反,锦衣奉驾帖往逮。行数千里,衣破弊,谢公以一缣赠之,却不受。锦衣今谢事家居,门庭寂然,其清素如此。锦衣名经,字伯常。

  归子曰:余寓京师南熏坊,锦衣时过从,示余以家所藏文字,为芟其芜而归之质,作戴锦衣家传。然余读华亭杨奉常之论终慕,有旨哉!有旨哉!

  京兆尹王公传京兆尹汪公震,字威远。曾祖景贤,初自燕南徙任县,遂占籍于邢,今为邢台人。祖罍,宣德间,以乡进土为平度州同知,抗中使,谪戍滦州数岁,病思归,子整上疏代父。整戍又二十八年,始赦还。整妻亦死于戍。后妻生公,体貌丰伟,善骑射,博涉经史。弘治癸丑进士,观政大理,授户部主事,奉使部途犒军银于西夏,至红城堡,后又使云中,至阳和堡,猝为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围,公皆率众守御,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以解去。正德初,榷九江税。刘瑾爱幸苍头奴唐英、王俊至,多所诛求,公绝不为礼。时瑾怙权,流毒天下士大夫,二人运欲诉于瑾,皆病死于道,人以为公幸。

  迁员外部。尚书韩文,为瑾陷下狱,罚赎二千石。公率共僚捐三年俸,赎韩尚书得出。庚午,川、湖盗刘烈起,猖獗甚。上命兵部尚书洪钟讨之。洪尚书奏公知兵,请以为郧阳守。迄平寇,甚得郧阳之力。历升河南左右参政。颍川盗小张虎啸聚,公往捕之。不四月,小张虎就擒戮。小张虎余党全活甚众,颍川人感其德,立祠祀之。

  嘉靖初,升河南左布政。是年冬,升应天府尹,奏罢上元、江宁花园夫千余人,省诸官寺狱具银千余两,窍江滩芦苇千余顷,以佐赤县里甲凳。寻上书乞骸骨归。

  初,公举进士,二亲皆在堂。未几,相继卒。所至扁其居为永感。长沙李文正公率馆阁诸公为赋诗,赵郡石文隐公为之序。自是每陟一官,必悲思其亲,自在部,已获推赠,及为京兆,得赠三世皆如其官。

  公天性纯孝,有厚德,尝在京师,郧人张得才为部从事,病死,妻子贫不能归。公闻之怆然,捐金助其丧还。后其子寅中乡举,来谢。言其父丧前至金陵,欲寄其乡人舟,乡人负约,遂寄他舟。经小孤山,乡人之舟覆。过吉水,欲寓山寺,寺僧固拒不纳。经夕而寺焚。以公之施惠孤丧,与神明符也。公既归,所蓄书数千卷,悉辇途郡学,以资学者讲习。家居杜门,足迹不至公府。今邢州士大夫,虽隆贵,门第不改布素,至以造官府为耻;子弟敛戢,市无绮纨之游,繇公之化也。嘉靖辛丑。年八十二卒,讣闻,赐葬祭。子某。

  赞曰:予至邢,访其先贤士大夫,近代皆称王京兆。京兆所居官,其条教方略,无文字可考。仅仅得其家状履历。然今邢中风俗之厚,本于王京兆。予数过学宫,取其遗书读之,为之叹息。其高风可仰矣,予以是论次之。

  洧南居士传

  洧甫居士者,姓杜氏,名孟干。其先自魏滑徙扶沟,邑居洧水南,故以为号。曾祖清,以明经任大同经历;祖璇,赠户部主事;父绍,进士,官户部主事。居士少为诸生,已有名,岁大比,督学第其文为首,而户部乃次居四。时户部得举,人曰:「此子不欲先其父耳。」久之,竟不第。

  贡入太学,选调清苑主簿,庀马政。却礼币之赠,数言利病于太守。又欲开郎山煤,导九河,诸所条画,皆切于时。太守嗟异之。会创芦沟河桥,雷尚书檄入郡选其才,得清苑主簿而委任焉。然苑人爱其仁恕,及闻居士之孙化中举于乡,喜相谓曰:「固知吾杜母之有后也。」升泸州经历,丁内艰,服阕,改巩昌。至则陈茶马利病,太守器其能,郡事多咨焉。竟卒于官,年五十。

  居士为学精博,尤长于诗。所交皆知名士。平生尚气轻财,收恤姻党,字孤寡,不惮分产畀之。县中有事,皆来取决。伉直不容人之过,族人子弟,往往遭挞楚。然未尝宿留于中,皆敬服,而怨讟者鲜矣。

  初,洧水东折,岁久,冲淤转而北。居士力言于令,改浚以达于河。扶沟人赖其利,为之语曰:「洧水淤,老幼啼。洧水通,赖杜公。」居士于家事不訾省,闻有善书,多方购之。建书楼,且戒子孙善保守,刻石以记。所著有洧南文集、洧南诗集、北上藁、南归藁、西行藁、五经韵语、书经驯驳,汇集医方若干卷。

  君既没,其从父弟孟诗状其行如此。嘉靖四十四年,化中登进士,明年,为邢州司理。隆庆三年,吴郡归有光,化中同年进士也,来为司马,因采孟诗语,着之其家传。

  归子曰:大梁固多奇士,尤以诗名。吾读洧南诗,意其人必超然埃土盍之表。及为小官,似非所屑,顾必欲有以自见。乃知古人之志行所存,不可测也。视世之规规谫谫,无居士之高情逸兴,虽为官,岂能辨治哉?化中盖深以予言为终云。

  周封君传周封君者,广东按察司副使周美济叔之父也。其先海虞人,后徙昆山之茆泾。祖父好道家言,人称为玄本公。封君自茆泾入居县城马鞍山阳。马鞍山,里俗所谓玉山者也,故自号玉川云。

  济叔少时,封君口授以书。比数岁,遣从师学。暮归,辄燃膏,令从旁读诵,夜分乃寝,率以为常。及济叔入郡学,念已自能进取,遂不复阅省。日取医卜、地理、星命书观之,尤精小儿痘疹,决死生,晷刻不爽。晨起,焚香拜神。忌日祭祀,皆感伤悲泣。其为人诚朴任真,子贵,犹淡食布衣,与人谆谆皆平生语,人尤以是敬之。自推命数,年七十九。适生日值其所生年甲子,喜曰:吾当增寿一纪,可得八十九。至期,设祭祠诀祖考,无疾而终。

  初,济叔为尚书秋官郎,封君就养在京师。秩满受封,父子相随奉天门谢恩,观者叹息。内侍引入禁苑,徧观玉堂、神明、渐台、泰液之胜,饷以内珍,曰:「封君谢恩者盖少,况年逾八十,健爽如此者乎?」按送出长安门而别。及济叔出佥湖宪,封君尚随居蕲、黄间也。比徙蜀藩,送至长桥,曰:「吾老矣,不能从儿行也,旦暮迟汝归耳。」济叔至官,奉敕督理黄籍。邅迥二载,及海南命下,即上疏归养,下陇坻,倍道行。至家逾月,而封君殁。

  归子曰:济叔尝为余言,在蜀时,按行所部,经邛郲九折阪,又登峩眉山,云霞飞涌其下,下视东吴,何啻万里。诗有之:「陟彼岵兮,瞻望父兮。」「夙夜无已」,「犹来无止」。余论周封君事,盖伤人子之志云。

  东园翁家传

  东园翁马勖者,字文远,长洲甫里人。翁蚤孤,事其母甚谨,出入必告。初好内典,有卖饧者劝令读儒书,遂通诗、易、史传。洪武中,凉国公得罪,尸于市。翁时游京师,哀之,往观叹焉,几为逻卒所缚。大理寺少卿胡槩,巡抚苏州,翁为乡老。胡卿对众有谑语,翁谏,以为非大人在上者所宜,胡卿乃谢之。邑民虞宗蛮,以豪皆簿录。时巡抚无行院,居瑞光寺,胡卿雅善其僧,僧特为宗蛮请。胡卿曰:「当问马者。」胡卿重翁,不名而呼其姓也。僧乃私许翁百金。翁起便旋,摇其首。僧以为少也,益之千金,翁竟不许,遂没宗蛮家。他郡送囚至,皆巳论死,翁知有冤,不及白,意常恨之。临安关吏苛留人,翁从胡卿入,抗言之,关吏诛死。胡卿养鹤,市儿不知,击死之,逮及其父母。翁以市儿为家僮,携之入见。胡卿乃以死鹤予市儿。尝为胡卿规建书院,即今巡抚行院治所也。

  翁虽以乡老时时从胡卿,而好读书,筑精舍于眠牛泾,远近来贺,至以囷贮菓。郡别驾张大猷登拜于堂,扁之曰东园,故甫里至今称东园翁云。翁与征士周谷宾,鄱阳令赵宗文交善,皆甫里人。谷宾,姚少师荐至京师,以跛辞归,宗文,洪武间举人材,辞以母老;永乐三年,翰林典籍梁用行荐为鄱阳令,尝为翁作翠云朵歌。翠云朵者,东园石也。

  翁三子,望、企、行。望子,日永、昴、杲。望尝相其三子,曰:「伯有钱而无权;仲蚕眼,有钱;季鹅行鸭步,当以万计。」其后皆如其言。杲为杨氏赘婿,不为舅所礼。夫妇空手不持一钱而出。卒自奋,积赀巨万。马氏盖兴于成化间,后诸子皆能继其业,遂甲于甫里,为长洲着姓。诸孙淮,以太学生调官海南。还,七十余,好学不倦。瀚,太学生,好尚文雅。用拯为诸生,通史学。曾孙致远,南京乡贡进士。

  赞曰:余论东园翁,悉载用拯之词,盖以为其家传不得而略焉。用拯,余女弟夫也。余闻吴故有大理卿熊槩巡抚,类以没人产为事,吴民冤痛。今马氏书谓「熊」为「胡」,误也。以槩之酷,东园翁事之,观死鹤事,其所匡救岂少哉?是必有阴德,宜其子孙之盛也。【考大臣年表及江西人物志,皆作熊槩。何乔远名山藏云:宣德初,使大理卿胡槩巡视应天诸郡。槩,丰城人,本姓熊,以从母适胡,因胡姓,官终右都御史。后复姓,亦载马勖事,与马氏书合。诸书记事,从其已复之姓,先太仆据之,故称熊槩。马氏书但知其抚吴时之姓,故称胡槩,皆不为误。庄识。】

  何长者传何长者名绪,字克承,家会昌之白埠,倚萧帝岩为居。长者父卒,兄缨与其子亦蚤卒,遗孤孙,而长者庶弟方十秽,皆抚育以至成人。长者既善治生产,于其父业赢数十倍。弟约与其兄孙,请与长者分。长者会其赀以为三,兄弟平受之。不以祖父贻与己所创为区别也。人有急,求鬻田,长者与之价过当。其后事已,辄悔其田。长者还之,不责偿。年既老,乡里高其行,县为请乡饮酒,固谢,终不肯与。而会昌人皆称以为何长者云。

  长者妻刘氏。会昌城溯流南八十里曰湘乡,乡有九田之属,平川沃壤,多富人;而白埠有何氏,小田有刘氏,为甲族,故长者与为姻。长者所以能抚孤造家,四世同居无间言,世谓家人之离,起于妇人,凡长者之美,类刘氏助成之也。刘孺人事姑尤孝。姑年八十六,奉养备至,为人平恕,有夜胠其箧者,物色之,得其人。家人欲闻之官。问孺人所亡金若干,孺人曰:「金无多,无用穷诘为也。」竟不言,盗遂获免。会昌人皆云:「不独何君,乃其妇亦长者也。」故为作何长者传。

  归子曰:长者之子渭,与余同在六馆。今来佐县,民有德焉。至观长者之行,宜有子哉。何侯以事至南都,见其乡大宗伯尹公,尹公题其堂曰「永慕」。而何侯之于其先,对人未尝不流涕言之也。

  筠溪翁传余居安亭。一日,有来告云:「北五六里溪上。草舍三四楹,有筠溪翁居其间,日吟哦,数童子侍侧,足未尝出户外。」余往省之。见翁,颀然晳白,延余坐,瀹茗以进,举架上书悉以相赠,殆数百卷。余谢而还。久之,遂不相闻。然余逢人辄问筠溪翁所在。有见之者,皆云翁无恙。每展所予书,未尝不思翁也。今年春,张西卿从江上来,言翁居南澥浦,年已七十,神气益清,编摩殆不去手。侍婢生子,方呱呱。西卿状翁貌,如余十年前所见加少,亦异矣哉!

  噫!余见翁时,岁暮,天风憭栗,野草枯黄。日将晡,余循去径还家。媪、儿子以远客至,具酒。见余挟书还,则皆喜。一二年,妻儿皆亡。而翁与余别,每劳人问死生。余虽不见翁,而独念翁常在宇宙间,视吾家之溘然而尽者,翁殆加千岁人。

  昔东坡先生为方山子传。其事多奇。余以为古之得道者,常游行人间,不必有异,而人自不之见。若筠溪翁,固在吴淞烟水间,岂方山子之谓哉?或曰:筠溪翁非神僊家者流,抑岩处之高士也欤?

  可茶小传可茶为秦越人之术,医者称工焉。始,可茶有贤母,蚤寡,家贫,欲为县书狱。母曰:「为是者多辱。苟贫不能业,独不可卖蚊烟、凉箑遣日乎?」可茶愿为医。其女兄之夫沈氏颅顖在练城,世有传业,可茶日往记数方,还录之。又观其制剂和丸,皆得之。乃为医。

  方坐肆,有求疗者,馈红菱青葱。母喜曰:「是子医必效。馈鲜菱者,如僊灵也。方言以家饶裕为从容,是葱之兆耶?」可茶医果日进,求者履满户外。可茶或自外归,酒醉,母即怒责之。可茶善候颜色,母少有不乐,未尝不长跪。母既责其饮酒醉,即终身饮未尝敢醉。其它事,受教戒皆如此。母所不嗜食物,即终身不食。每至生辰,长斋数日。

  中岁无子,欲买妾。母恐其家失和,意不欲买妾,即不买妾。寡姊有一子,因以为己子。而养其姊三十余年,至今无恙。其孝友如此。至于医,贫者徒施药与之,虽富,亦不望报。以故县中士大夫皆爱敬之。

  嘉靖四十年冬,予儿子患疹。可茶为撤己事,来自练城三十里,昼夜调视,儿竟获安。不独其技然,而其为人慈爱,使人感叹。余与可茶论小儿疹,前世称陈文中「异攻散」,施于江、淮间,无不效。今医家以为不可用,时其危急,死而复生之,其所制剂,多秘不言,以为有神术。窃窥之,即陈氏方也。然可茶守丹溪之说,自谓桓得中医。至自比李英公用兵,不大胜,亦不大败云。可茶名卿,姓苏氏。

  赞曰:孔子称「人而无桓,不可以作巫医。」古之医师疾医,皆士大夫也。以可茶之孝,施之于医,其活人可胜道哉?

  鹿野翁传鹿野翁,姓李氏,名元寿。少工书,尝书诸经、四书小本,楷法精善。三原王端毅公巡抚江南,见而爱之,呼为李生。使侍舟中,无事,辄令李生朗诵大禹谟、咎繇篇,敛袵以听焉。又尝为顾御史写进本奏书,天子以其书为善。

  鹿野翁为人淳笃,其训子弟有法,而又善书,以是为缙绅所重。邑中有文字,必经鹿野翁手,相为推引。往往他州碑石,多鹿野翁所书也。

  归子曰:余少闻邑东门有李元寿善书云。然余故不识元寿,元寿书,余亦未之见也。其子始出所藏文字,求余论之。夫书于学者事,末矣。而今人未有能迨古人者。邑里之中如鹿野翁,其亦足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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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七  传

王烈妇传

  王烈妇,陆氏,其夫王土,家昆山之西盆渎村。昆故有薛烈妇、彭节妇尝居其地,舍傍今有薛冢焉。百六十年间,三烈妇相望也。自烈妇入王土门,其墓园枯竹更青,三年,三生芝,皆双茎。比四年,芝已不生,而烈妇死。世谓芝为瑞草,芝之应,恒于寿考贵富康宁,而于烈妇以死,是可以观天道也已。

  时王土病且死,自怜贫无子,难为其妇计。烈妇指心以誓。土目瞑,为绝水浆。家人作糜强进之,烈妇不得已,一举,辄颦蹙曰:「视吾如此,能食否?」俯视地,喀喀吐出。每涕泣呼天,欲与俱去。家人颇目属私语,然谓新死悲苦,不深疑。更八日,其舅他出,家无人。诸妇女在灶下,烈妇焚楮作礼,俛首窃泪下,闇然向夫语。见漆工涂棺,曰:「善为之。」徐步入房,闻阖户声,缢死矣。麻葛重袭,面土尸也。

  归子曰:王土之祖父,旧为吾家比邻,世通游好,予髫年从师,土亦来,长与案等耳。不谓其后乃有贤妇,异哉!一女子感慨自决,精通于鬼神。其舅云:「新妇故淑婉仁孝人也。」嗟乎,是固然无疑,然予不暇论,论其大者。

  韦节妇传章节妇,九江德化人,姓许氏,为同县韦起妻。节妇归韦氏八年,夫死。生子甫八月,父母怜之,意欲令改适。然见其悲哀,终不敢言也。夫亡后,有所遗赀,复失之。贫甚,几无以自存,而节操愈厉。尤善哭其夫,哭必极哀。盖二十余年,其哭如初丧之日。以故年四十而衰,发尽白,口中无齿,如七十余岁人。

  初,所生八月儿多病,死者数矣。节妇谓其姑曰:「儿病如此,奈何?吾所以不死,乃以此儿。今如是,悔不从死!」因仰天呼曰:「天乎!不能为韦氏延此一息乎?」儿不食,即节妇亦不食,岁岁如是。至六七岁,犹病。后乃得无恙。既长,教之学,名曰必荣。已而为郡学弟子员,始有廪米之养。自未入郡学,无廪米之养,非纺绩不给食也。议者以谓节妇之所处,视他妇人守节者,艰难盖百倍之。至于终身而毁,其诚盖出于天性,尤所难者。节妇既没,必荣以贡廷试,选为苏州嘉定学官。

  赞曰:予尝从韦先生游,问洞庭、彭蠡江水所汇处,及庐山白鹿洞,想见昔贤之遗迹。而后乃闻韦夫人之节。然先生恂恂儒者,其夫人之教耶!

  陶节妇传陶节妇,方氏,昆山人,陶子舸之妻。归陶氏期年,而子舸死,妇悲哀欲自经。或责以姑在,因俛默久之,遂不复言死,而事姑日谨。姑亦寡居,同处一室,夜则同衾而寝,姑妇相怜甚。然欲死其夫,不能一日忘也。

  为子舸卜葬地,名清水湾。术者言其不利,妇曰:「清水名美,何为不可以葬?」时夫弟之西山买石,议独为子舸穴。妇即自买砖,穴其旁。已而姑病痢,六十余日,昼夜不去侧。时尚秋暑,秽不可闻。常取中裙厕牏,自浣洒之。家人有顾而吐,妇曰:「果臭耶?吾日在侧,诚不自觉。」然闻病人溺臭可得生,因自喜。及姑病日殆,度不可起,先悲哭不食者五日,姑死,含殓毕。先是子舸兄弟三人,仲弟子舫亦前死,尚有少弟。于是诸妇在丧次,子舫妻言,姑亡后,不知所以为身计。妇曰:「吾与若易处耳。独小婶共叔主祭,持陶氏门户,岁月遥遥不可知,此可念也。」因相向悲泣。

  顷之入室,屑金和水服之,不死;欲投非,井口隘,不能下。夜二鼓,呼小婢随行至舍西,给婢还,自投水。水浅,乍沉乍浮。月明中,婢从草间望见之。既死,家人得其尸,以面没水,色如生。两手持茭根,牢甚不可解也。妇年十八嫁子舸,十九丧夫,事姑九年,而与其姑同日死。卒葬之清水湾,在县南千墩浦上。

  赞曰:妇以从夫为义。假令节妇遂随子舸死,而世犹将贤之。独濡忍以俟其母之终,其诚孝,槩之于古人何媿哉?初,妇父玉岗为蕲水令,将之官。时子舸已病,卜嫁之,大吉,遂归焉。人特以妇为不幸。卒其所成为门户之光,岂非所谓吉祥者耶?

  计烈妇传计烈妇,柳州马平人,平远知县王化妻。嘉靖四十三年,先是南诏山贼流刼江西湖东西,杀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宪臣,三省骚动者数年。已降而复扳去。王君受命为平远,平远时新建,王君开除荒莱,招抚流亡,规造新邑。会田坑贼突起,将过江、闽为患。时初县,城橹未立。王君以其孥寄寿昌,与贼战黄沙石子岭,多有杀获。已,复捣仙花峒,擒斩贼首。复与贼战,为其所困。贼因遣间至会昌曰:「王知县死矣。」烈妇闻之,即沐浴更衣,告天曰:「吾夫为国死,吾义不忍独生。」因指六岁儿曰:「天乎!愿保此一息,以延王氏血食。」以儿抱置妾怀中,磨笄自杀。有司以闻。王君亦以平贼功,超拜广东按察司副使。诏妇所在,春秋奉祠。

  初,王君父尚学,嘉靖二十九年为兵部职方郎中。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薄都城,王郎中力赞出兵。而丁尚书为权臣所误,不出兵,因以论死。王郎中当随坐,丁尚书独自引罪,以故得减死论。丁尚书在西市,见王君,呼曰:「尔父得无坐耶?果尔,可谓有天道。吾死不恨矣。」王郎中故在部中,守法,能敢为,而王君有父风。

  烈妇父某,潮州通判。弟坤亨,国子博士;谦亨,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两人皆在京师。谦亨与余同榜,而博士先教昆山,与余善,余故知烈妇事为详。盖两家诗书礼义之族,而烈妇天姿懿淑,其死非一时感慨者所同也,要之,王君蒙峻擢,显名于世,虽以立功,实亦因烈妇之死为之增重云。

  沈节妇传沈节妇者,湖州安吉孝丰人,吴祥九之妻。节妇归吴氏时,年十六,而祥九年十八。间岁,祥九病剧,节妇割股以进,不愈,祥九竟死。节妇每哭,辄死复生,见者皆为流涕。终日不离殡所,比葬,设几筵,居帏中哭泣,如初殡时。舅姑怜之,为好言劝解,皆不答。久之,父母谋夺其志,即大恸,闭户,引刀截发自誓。居三日,忽晨起出户,走数里,之祥九墓。山深无人,多虎狼。独居冢间,哭不绝声。诸大人从求得之,乃皆相谓曰:「始谓妇少年难守,故计令他适,今其志如此,殆不可复强。」因为置后,节妇遂安之。

  祥九与其弟有分,节妇独取田数亩,才足自赡而已,曰:「叔子众,吾不可以多取。」舅姑死。丧之六年,如礼。吴氏大族,其尊与舅姑等者,事之如舅姑。盖年十八而寡,至七十二而终。为祥九后者,弟之子曰惟一。隆庆二年冬,其从子维京倅苏州,为予言其事。

  赞曰:予闻沈节妇不独其志行也,至推分其叔,抑亦退让逡逡有礼矣。余官雉城,往来苕溪,欲泝苕水,上天目山,过访孝丰吴氏,会迁,不果。盖其家富贵,多巨公长者矣。至如节妇之高行,亦安可少哉?亦安可少哉?

  蔡孺人传蔡孺人真真,福州太守朱公豹之妻也。父蔡翁,多女而无子。因语蔡媪,后毋举女。及蔡媪有娠,父梦异人授之玉玦十五。至十五月而生女,以为奇,乃举之。即蔡孺人也。孺人生而端童,寡言笑,能读孝经、列女传。及归朱公,朱公时为诸生,贫,孺人躬操作以资给之。朱公父母在堂,兄弟五人皆同累,孝睦之举,洽于闾里。朱公为御史,受诰封,被服布素,如其夫为诸生时。

  始,朱公举进士。令奉化,再调余姚,其后为二千石,皆以清廉着闻。福州廨中有鹧鸪二,其子察卿爱弄之,欲持归。孺人曰:「尔父未尝持官物,二鸟亦官物也。」竟不许。朱公卒时,察卿九岁,其女七岁。孺人泣语人曰:「女,吾出,然终为他家妇,此子若不立,何以承朱氏宗祊?」故于察卿,教之甚严。每夜,篝灯火,令从旁诵读。时或加笞,已复流涕,中心实怜爱之也。出入必令老仆随之,戒毋与轻侠游。

  朱公前妻有瞽女,孺人为取壻,终身养之。女死,复收恤其孤。尝寄人黄金,其家遭变,仓卒不知其镒,但以枚数,使二妪舁来。及归时,或劝镕之而藏其赢,孺人不许,遂完归之。察卿已成立,孺人曰:「吾死,可以下见汝父矣。」

  孺人年五十,奉佛道斋疏十有六年,临死,召戚属,分钗衣辞诀。谓察卿及其女曰:「吾死,毋遽哭我以怛化。」俄顷,整襟而逝。

  归子曰:余至上海,过察卿所,读其先世遗集。自元仲云先生以来三百年,世有文学。而朱公所至官,着风节。及观蔡孺人之事,海上称诗书礼义之家,有以哉?察卿复攻文有孝行,不媿贤母之教云。

  俞楫甫妻传

  俞允济楫甫妻周孺人,生而令淑明敏,其死,楫甫哭之悲甚。女子死,不以色爱,而使丈夫悲之,未有如孺人者也。

  孺人祖伦,刑部尚书康僖公;父凤鸣,大理寺左寺丞。母顾氏,封宜人。孺人少通孝经、小学,歘见奇警。大理公曰:「吾得生男子,如此女足矣。」有以锦绮来市,心欲之而不敢言。大理公知之,谓顾宜人曰:「壻家贫,女须荆钗布裙,无用此也。」孺人惭,后常却袨丽不御。

  初,楫甫父璋与大理同进士。卒官评事,宦【宦 原刻作「穴臣」,依大全集校改。】

  不遂。而周氏父子官显,门户赫奕,而楫甫近衰落。孺人恬然,不知为尚书家女。姑病,日侍汤药,丧之尽哀。楫甫有两兄,同居三十年,娣似间绝无嫌间。楫甫从父官岭南,触瘴雾,独遗一女子还,孺人育养赍嫁,寻死,复为治葬具。治家,储偫米盐,宾客张具,必尽其能。见里媪慰姁,未尝以色加。时县胥以税粮为奸利,巧设方,故以疑误人,谓之改兑。楫甫亦惑而徒之,孺人曰:「此虽获少赢,后必悔。」未几,事败。楫甫甚不乐。孺人曰:「事岂可复悔耶?第偿之而已?」大理既殁,家大有疑事,顾宜人辄就问其女。盖推其明识也。卒年四十三。

  赞曰:余闻楫甫称其妇如此。问其姻戚,良然。女子贤异于丈夫,而行顾不外闻,人以是辄不信。余尝再失妇,有楫甫之悲,而不能以告人。其悲也,独自知之而已。昔雍门子吟,而孟尝于邑,事固有相感者。悲夫!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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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八  谱 世家

夏氏世谱

  禹之先出于黄帝,而别氏,姓姒氏,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夏后氏。夏,今陕州夏县,禹所都,因以为有天下之号者也。殷汤时有夏革;卫有夏戊、夏期;而陈别有夏氏,以王父字,所谓少西氏妫姓之后也。楚、汉之际,陈余为代王。以赵王弱,国初定,自傅之,夏说为相国,守代。汉易太子,夏黄公避秦而隐,留候招之出,卒定汉嗣。夏宽,从申公齐、鲁间受诗,事武帝为阳城内史,以廉节称。夏恭,蒙阴人,习韩诗、孟氏易,光武拜为郎中,迁泰山都尉,从学者常千人,门人私谥曰宣明。其子牙,举孝廉,乡人称为文德先生。而夏勤官至司空。夏馥,陈留圉人,与范滂、张俭同被诏捕,为党魁。变形入林虑山中。夏统者,不事司马晋,傲睨王公。贾充见于洛水而异之。夏方者,少丧父母,负土为坟,虎豹皆来驯扰其傍。为五官中郎将,除高山令。统、方,皆会稽永兴人也。夏孝先,桐庐人,尝庐墓,有野火延烧近墓,孝先悲绕号恸,鸟兽羣以毛羽濡水扑灭之。

  宋夏遇,并州榆次人,为武骑将军,与契丹战殁。子守恩,天雄、泰宁、武宁节度使;守赟,同知枢密院事,赠太尉,谥忠僖公。守赟子随,都总管,沿边招讨副使,赠昭信军节度使,谥庄恪公。并宠显于真宗、仁宗之世,任西北边帅。夏承皓,江州德安人,以右侍战殁于契丹。子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侍中、郑国公,谥文庄公;子安期,龙图阁学士,兼侍读,知延州。竦有文学才术,而安期亦以才居边任。夏执中,袁州宜春人。姊,宋孝宗成恭皇后,以恩泽官奉国军节度使,提举万寿观,加少保,循守礼法,不以外戚干政。

  初,秦庄襄王母夏太后,宋成恭皇后,国朝武宗庄肃皇后,夏氏为皇后者三人。庄肃皇后,洛阳人也。宋末,夏士林为签书枢密院事,夏贵为枢密副使、两淮宣抚大使。贵竟以两淮归元,为淮西安抚使;而元军入皖城,通判夏猗死焉。国朝,高皇帝起兵定天下,夏氏为元帅总管,功在太常者五六人。刑部尚书夏恕,洛阳人;而夏元吉为户部尚书,辅佐五朝,当世以为名臣,赠特进光禄大夫、太师,谥忠靖公。忠靖公,湘阴人,其先自会稽徙也。

  盖禹之后,别为姓以百数。有扈、有男、斟寻、彤城、褒、费、木巳、缯、辛、冥、斟戈,此其章章者。禹以明圣为天下山川神主,声教讫于海外。故自周武王封木巳,后亡,而越勾践兴。其后有闽越王无诸、粤东海王摇,至余善灭国,而繇王股等犹为万户侯。而桀子淳维,居于北陲,世为北狄主,虽在蛮夷,皆为君长。则禹之遗烈远矣。初,禹崩会稽,杼封以为世祀,二十余世至勾践。及无疆灭于楚,楚尽取吴地至浙江,越以此散。为君王居海滨。无疆之长王去琅琊,无诸保泉上。汉既郡两粤,而姑粤、区、句章、吴门、余后、黄林、余不、瓯、邓,犹皆越之余也。故夏之著者在会稽。

  今吴郡夏氏,当方谷珍之乱,其家歼焉。亮方孩,母抱以逃。后适海虞双凤里朱氏,因冒其姓。夏氏之老姑,自滇南来,寻访其家,获亮,告以其故。亮始知其先居昆山之太仓。曾祖曰景芳,祖曰君实,父曰文通。亮后以子贵,封中书舍人,赠中宪大夫、太常寺少卿,葬马鞍山。四子:昺、日永、杲、晟。昺,字孟阳,以荐入中书,授河南永宁县丞,送徒天寿山,坐事,谪隆庆,复召为中书舍人。日永,字仲昭,少为诸生,事训导卢从龙。太守姚善死国难,株连党与,及从龙。诸生逃散。日永独不忍去,人高其义。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太宗皇帝爱其书,日被顾问。上尝以其名昶,云日当居上,改昶为日永,故世以「昶」字皆作「日永」云。仁宗皇帝在青宫,与舍人朱孔易、秀才凌晏如并直东华门。时尚书蹇义、学士杨士奇赞机密,日永预焉。诏日永书北京宫殿榜。会修释典,集朝士及天下名僧书,上亲第日永书第一,授中书舍人,直文渊阁,进考功主事。正统中,纂修仁、宣二庙实录,书御览诸书,及皇陵碑,知瑞州,入为太常寺少卿,迁本寺卿,后累加正议大大、资治尹、中奉大夫,日永善写墨竹,妙绝一时。海外朝鲜、日本、暹罗诸国,争重购之。为人洒落,笃于伦谊。初,昺戍隆庆,杲亦从坐。日永徒步往省,脱杲于难。后言于院长,荐昺,授中书舍人。日永居翰林二十余年。其子文振,复在中书。父子兄弟,世掌丝纶,当世以为荣。而吴中称富贵孝友之家,必曰夏太常。赐葬迎钟浦。昺二子:钦,字克承,葬齐礼坊,二子寅、辰;锦,字德文,一子津,字时济,乡进士,知象山、昌化二县,病还,昌化民遮道泣留之。津有孝行,尝作夏氏谱。日永子三人:钺,字德威,承事郎,以荫让其弟,太常既老,善娱奉之,极亭馆花木之盛,为人有义侠风。三子景渊、景濂、景湘;铎,字文振,以字行,日永进其书,景皇帝命入中书,累官舍人,大理寺右寺正,六子景澄、景澜、景润、景洪、景淮、景清;镃,字德年,荫补南京光禄寺署丞,葬白马泾。三子景淳、景灏、景瀚;杲,字季明,子一人锜,无后;晟字季章,子一人镒,二子:天恩、天宥。寅之孙璋,复为族谱。今序止太常之孙。其后支庶,并详于谱图。

  归子曰:余谱夏氏,有夏后氏,而又有夏氏,盖后之省也。世谓周成王封夏公,余考之,不然。二王之后木巳为公,疑夏公即木巳公也。世代绵邈,子孙播散四方,不可复纪。惟越守禹冢,祀会稽,千余岁不绝。故言江南之夏繇会稽,近之矣。

  归氏世谱归氏,其先胡子,国于汝阴。鲁昭公十四年,胡子始见于春秋。而昭公母夫人,归氏也。当是时,荆楚凭陵中夏,暴横江、淮间。胡小国,不能自立,与江、淮、沈、顿,相随服属于楚。尝从楚伐吴,败于鸡父。其后亦时从诸侯侵楚。定公十五年,楚子灭胡,以胡子豹归。太史公以其微,不为世家言,故莫知其得姓所始于古帝王功臣何祖也。

  胡既亡,子孙散在他国。或以国氏,或仍归姓。归姓历秦、汉、魏、晋至于隋,无纪。唐天宝中,崇敬举博通坟典科,对策第一,为史馆修撰。代宗幸陕召间,极言生人疲弊,当率天下以俭,富国乃可以用兵。大历初,使新罗,赠遗无所受,当世传其清德。崇敬治礼家学,尤为诸儒所服。累迁翰林学士,兵部尚书,封余姚郡公,谥曰宣。子登,事后母笃孝,举孝廉,复以贤良对策,拜右拾遗,抗论裴延龄。及为起居舍人,十五年不迁,澹如也。顺宗时,为皇太子诸王侍读,献龙楼箴以讽。宪宗每咨政理,登所对,中外传以为谠言。官至工部尚书,封长洲县男,讳曰宪。子融,元和中进士,历官翰林学士,御史中丞,劾奏湖南之进羡钱者,官至兵部尚书,太子少傅,封晋陵郡公。会昌中少儒者,朝廷礼典,多本融议。融五子:仁晦、仁翰、仁宪、仁绍、仁泽。皆举进士,至达官。仁泽以第一人,至列曹尚书观察使。子蔼,亦举进士,拜侍御史,为朱全忠所怒,贬登州司户参军。同光初,为尚书左丞,吏部侍郎,太子宾客,致仕。蔼子系,复举进士第一人,官至礼部侍郎,而后至于宋,无纪。

  元有曰旸者,至顺初,举进士,同知颍州。年少精敏,能击断。河南有大贼,杀行省官为乱,劫旸守黄河口,旸守死不从,由是名闻天下,拜监察御史。入嘲,顺帝加奖,赐以上尊,累官刑部尚书、集贤学士、国子祭酒。盖自秦至于唐,而得宣公一人。传子至孙。自唐至于元,而得集贤一人,以归氏数千年来,所纪者如此,亦可慨矣。

  或曰:盛德必百世祀。原归氏所起者微,故其后莫显。夫史之阙久矣。唐、虞之际十有一人者,垂、益、夔、龙,不知所封。咎繇之后,英、六无谱。咎繇、垂、益、夔、龙,岂其微者哉?

  或曰:归氏自亡国后,世居于吴,未尝远徙。故吴中相传谓之着姓。然自宣公累世贵盛,为吴人,而集贤寔居汴梁,不知汴梁是何别也?今他处亦颇有归氏,而惟吴中为多。

  吴中之归,皆宗宣公。有光之所可知者,始自湖州判官罕仁。罕仁而上十五世,至太子宾客蔼,其谱失亡。罕仁生道隆,居昆山之项瘠泾,今太仓州也。道隆生廉访使德甫,德甫生子富。子富以洪武六年,徙昆山治城之东南门。子富以下,昆山之族可得而详焉。其别者居吴县,或居太仓,或居嘉定,或居湖州。其在长洲者,居娄门,或居沙湖。在常熟者居白茆。

  归氏世谱后

  吾归氏之谱既亡,吾祖之高祖,始志其里居世次,而曰:「高祖罕仁,唐太子宾客蔼之十五世孙。宋末,任湖州判官。以此知吾家本于宣公,而不得其世次名讳,不可谱也。」又曰:「曾祖道隆,自号居士。祖德甫,仕河南廉访使。天下乱,失官,称提领生。考子富,洪武六年,徙昆山之东南门,此其所可考者。其它行事莫详也。」

  吾祖之高祖,讳度,字彦则。少丧父,而所生母亦已先亡。事嫡母甚孝,处兄弟有恩。弱冠,坐事亡命,走西南万山中,经辰水、麻合山、乌江、紫梢、蛮峒数处,几死,常有神人护之。自播州转入丁山。丁山之神,夜来与语,其貌甚伟,曰:「吾姓褚氏。」导以如巴中。巴人以为神,相与敬爱之。居九年,赦归,时洪武三十年也。将渡江,又有戴笠者,若云江不可渡。是日大风,诸渡者尽溺死,以此独免。永乐中,以人材征,辞不就。初,高祖兄弟三人,高祖独有七子,子孙最繁衍矣。高祖治家有法,年老,益精明。每鸡鸣,子壻方巾布袍,揖而受事。及暮复命,亦如之。诸妇小有言,即曰:「兄弟所以失爱者,皆妇人之为也。」使谢过,乃已。作遗训数百言。又为书云:「吾少闻先考之言,吾家自高曾以来,累世未尝分异。传至于今,先考所生吾兄弟姊五人,吾遵父存日遗言,切切不能忘也。为吾子孙,而私其妻子求析生者,以为不孝,不可以列于归氏。」其所以训如此,亦可以见吾归氏之纪虽不详,而家法相承之厚也。

  吾祖之曾祖,讳仁,字克爱,为人刚毅,必行己之志,不为势力所怵,以高年赐冠服。吾高祖讳璇,字文美,例受承事郎。生而奇伟磊落,然自尊奉,每饭未尝不鸣鼓也。好饮酒,恒至达旦。宾客往往自失,亡去,高祖俨然无倦容。明有天下,至成化、弘治之间,休养滋息,殆百余年,号称极盛。吾归氏虽无位于朝,而居于乡者甚乐。县城东南,列第相望。宾客过从饮酒无虚日,而归氏世世为县人所服。时人为之语曰:「县官印,不如归家信。」高祖同时诸昆弟并驰骋,因为武断者,或有也。高祖与诸弟出,常乘马,行者为之避道。其后县令方豪,年少负气,士大夫多为所陵,然曰:「惟归氏得乘马,余人安可哉?」高祖殁于正德三年,有光已生三年矣。

  吾曾祖讳凤,字应韶。曾祖美姿容,恂恂爱人长者。治尚书,精诵,虽奏厕不辍。成化十年,中南京乡试。北上,人有居京师者,其家寄遗以百金,曾祖中途遇掠,尽以己赀与之,竟完金以归其人。弘治二年,选调城武县知县,务休息其民。兖州太守龚弘,御吏严明,少当其意。顾独爱曾祖。然曾祖虽不喜为吏,每公退,辄掷其冠,曰:「安用此自苦?」亡何,以病免归。曾祖母林氏,世宦族。祖钟,为山东参政,有名。曾祖母归归氏,事上抚下,曲有恩礼,宗党称之。曾祖尝夜卧,闻枕间有钟鼓声。及卒,柩上有声如鹳。曾祖母未几亦卒。

  有光受命于吾祖,而其述止此。时嘉靖之二十年也。

  +兴安伯世家+记壬午功臣

  兴安伯世家

  兴安伯徐祥,兴国大冶人。初为陈氏万户。至正辛丑,江州附,隶傅友德军。与从征黄梅、东胜,数有功。洪武八年,由西安护卫马军小旗,除金吾左卫百户。从征松花江、黑山、乃儿不花、搭滩里,升副千户。己卯,燕兵起,祥首议帅师夺九门。克居庸关,升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寻改左卫指挥佥事。援兵怀来,破雄县,按兵月样桥,追败大军于莫州,复败之于真定,出刘家口,破大宁,败齐尚书军于郑村坝。升指挥同知,寻升北平指挥佥事。破广昌。庚辰,克蔚州,攻大同,大战于白沟,攻济南,升指挥同知。辛巳,败长围军于雄县,败大军于夹河;大战藁城,复败之;攻顺德,至彰德,破保定西水寨,败援军。壬午,破东阿、东平、汶上,至凤阳,夺河南桥、小河坝、凤凰山,与大军战于齐眉山。败漕军于灵璧,复败大军于营寨。取泗州、盱眙。渡江,入金川门。

  是岁冬,封功臣。皇帝制曰:「昔我皇考太祖高皇帝,峻德广运,格于皇天。光天之下,用集大成。亦有熊罴之士,不贰心之臣,庸作股肱心膂,左右弼成。悉视功载,懋之官赏,列爵崇报,万世有辞。皇考升遐,建文即位,自绝于天,改更成宪,屡造大愆,图任侧媚。咸刘宗亲,祸延于朕。朕不获已,以尔有众,底天之罚。咨尔都指挥使徐祥,事朕藩邸,首获奸凶。内夺九门,外攻居庸;追战莫州、真定,应援永平,走辽东兵;从下大宁,捷于坝上;白沟大战,遂取沧洲、威、深、夹河、藁城、西水、小河、灵璧,每有功能,克堪用武,辅成大勋。畴咨于众,惟良显哉!是用授尔奉天翊卫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兴安伯,食禄一千石。子孙世世承袭,乃与尔誓。除逆谋不宥,其余若犯死罪。尔免二死,子免一死,以报尔功。于戏!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其益逊乃志,弘乃量,以持乃禄位。朕无忌尔功,尔亦无忘朕训。常以暇逸,思其艰难;常以富贵,思其贫贱。钦哉!惟克永世。」

  永乐二年,兴安伯祥卒。孙亨嗣。十一年,亨从驾北征,至红山嘴,败瓦剌于苍崔峡。二十年,至渠列儿河、天城等地。二十一年,至阴山。二十二年,至半边山西路,奉驾南还。宣德二年,与黔国公征交趾,失利。正统九年,征兀良哈三卫。出界岭口、河北川,败贼师,多卤获。赐诰券,进封兴安侯。

  兴安侯常守关中。侯弟恺,居京师。一日,天子集诸武臣及子弟驰骑,命悬本爵牙牌,夺得公者与公,夺得侯者与侯。恺直驰丰城侯,夺其牌。丰城初不觉,既而请于侯,侯顾恺解还之,人多其不竞。天顺四年,兴安武襄侯卒。子贤嗣为兴安伯。贤卒,子盛嗣。盛卒,从弟良嗣。

  良祖母,故小妻也。良父既生,而其祖继娶定襄伯女。及是,郭氏之孙与良争袭,朝议以郭氏初尝适人,法不得为正嫡。良竟得袭。良年五十,犹日于大中桥受雇为人汲水,比都督府求为兴安伯嗣,乃谢其邻而去。良佥南京中军都督府事,奏请给其祖父母诰命;尚书杨一清议,以私亲不宜干大宗,不许。嘉靖癸巳,良卒,子勋嗣。乙未,勋卒。先是,贤以跛足免朝参,革去半俸。刘瑾时,革去折色二百石,才得食禄三百石,折色五百石。迄良之世,不能复也。

  祥季子麟,金吾卫指挥同知。洪武末,胡【胡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divs[index] =

  ''; index++; 骑临城。内外震恐。麟挺身出,闭午门,亦以功,世官南京。

  赞曰:予至南京,尝馆于兴安伯家。观太祖、太宗所肠铁榜板榜,其于功臣训戒切矣。河山带砺之盟,宜与国长久,而当时封爵存者十二三。兴安虽式微,其世次颇可叙述云。【按诸刻及抄本叙事甲子,皆误以燕兵起为庚辰,以克蔚州为辛巳,败长围军为壬午,破东阿至入金川门为癸未,与国史皆差一年。未知为其家文字之误,先太仆仍之而未及详考欤?抑抄写者之误欤?今据国史正之。赞语,诸本各异。昆山刻本以兴安伯勋赍金入京求嗣事作结,常熟本有兴安伯死子幼门第荒凉等语,今皆不用。独从家藏抄本。】     记壬午功臣

  壬午封爵之称有四:曰辅运,曰翊运,曰靖难,曰翊卫。或因或革,而三等之禄,又各自有差次。其间或袭或降,或止其身,又有不同焉。凡封爵有三十,嘉靖时存者成国、镇远、永康、武安、泰宁、保定、隆平、兴安、应城、忻城、襄城、新宁、平江,一公,六侯,六伯云。

  公二靖 成国朱能 【五千二百石】   淇国丘福 【二千五百石】附旧爵增禄一辅【原封】 曹国李景隆 【加一千石】侯十有四

  靖 永康徐忠【一千二百石】

  武安郑亨成阳张武同安火真武城王聪泰宁陈圭保定孟善运 镇远顾成靖 靖安王忠【一千石】辅 永春王宁靖 武定郭亮【一千二百石世伯】隆平张信【一千石世伯】安平李远 世伯

  思恩房宽【八百石世指挥使】伯十有四卫 云阳陈旭【一千石】武康徐理兴安徐祥应城孙岩【都指挥同知渊之子】武城赵彝信安张辅襄城李浚新宁谭忠

  运 顺昌王佐【一千石世指挥使】平汪陈瑄【世指挥使】卫 新昌唐云【世指挥使】

  富昌房胜【世指挥使】运 兵部尚书广恩刘才【九百石世指挥同知】忠诚茹瑺【一千石不世】附

  骠骑将事都督佥事张兴骠骑将军都指挥使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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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九  铭 颂 赞

为善居铭

  昆山之俗,自昔号为淳朴。叶文庄公尝称:「乡先达自吏部尚书余公熂、卢兖州熊、林参政钟、吕沁州昭、其子佥事、朱舍人吉、范御史从文七人者,其孝弟忠诚,足以为乡里表式。后生小子有所惮而不敢为非。」然当文庄公在时,已忧老成雕谢,而典刑之日远矣。况今去文庄之世又壤,乡之乱俗者,如苏明允之所谓「其舆马赫奕,婢妾靓丽,足以荡惑里巷之小人;官爵货力,足以摇动府县;矫诈修饰,足以欺罔君子,为乡里之大盗者」,往往而然也。

  予幼及见饶州通判陶先生,于文庄公时犹近。其人安贫自足,无营于世,卒穷困以没。尝自为生志曰:「曾大父始居昆山,五传至予,更其旧庐。然自宦饶还,岁典衣以供薪粟,卒又易主。僦居三年,始定今居。自正德丁卯乡荐,丁丑除授宁波府学训导,己卯福建同考试官。嘉靖六年丁亥,九载秩满,升饶州府通判。上任甫三月,内含幼子夭折之戚,外受风寒跋涉之劳,病眩气郁,良久而呼吸仅属。累乞致仕,上官抑不以闻。为御史劾,当改调,幸遂归志。乙未秋,得末疾,杜门不出,待终于家。自念居常无骇俗之行,游宦无出众之能,恐没后乞铭于人,少誉之过情,祇资识者谈笑。乃备述履历,刻诸圹石。昔汉东平王苍,尝曰『为善最乐。』每爱其言,学而未能也。愧无以遗后人,而不敢不为善,实吾之所遗也。」

  予读其辞,真质可爱,信乎其为有德君子耶。先生没后十有四年,子秉端即其室,扁之曰为善居。观其所以能遵其乃考之训,益见先生之所以遗之者厚矣。如明允所谓者,身且未殁,积不善之殃,昭著目前,尚不觉悟,方犹眩耀于乡里之人,不媿先生也哉?铭曰:玉山之闉,娄江之垠。山明水秀,其民屯屯。自古先哲,抱朴含淳。彼何人斯,汩其彝伦。为夔魍魉,白日见形。自彼小人,骇惑逡巡。流俗奔化,俱为风尘。于车上舞,芬华日陈。维是令门,子孙循循。究其德音,厥考是蓾。「为善最乐」,我怀其人。

  素节堂铭天地万物之初,皆起于素。穷人情之欲好智虑,而趋于文。筅王为之礼,备其鼎俎,设其豕脂、酒醴、黼黻、文绣、莞簟、丹漆、雕几之美,然必明水、疏布、蒲越、藁鞂、素车之尚。东汉之时,崇用悃愊,三公皆敝车羸马,布衣瓦器。其时天下多高节,后世莫及。晋泰始以后,竞以侈靡放诞,致胡羯之乱。则士大夫之好尚,顾可不慎与?

  刑部尚书周康僖公,悬车之日,建堂于昆山之里第,而榜其额曰素节。当公之时,国家已一百七十余年,天下亦少文矣。今仲子太仆君,尤以谨饬,能世其家。嘉靖三十九年九月望日,余饮酒于其堂,追感公之志,而嘉太仆之善继,为之铭曰:

  显允康僖,弼我明时。归老于家,素节以居。羔羊之诗,揭我堂庐。岂于其家,盖着厥志;大臣之志,其以虑世。维古之初,曷云其季!俗化日流,滔滥靡制。逡逡太仆,克茂厥祉。庶其万年,贻尔孙子。

  镇平王府大奉国将军孝门铭

  太祖高皇帝之子曰周定王,定王之子曰镇平恭靖王。恭靖王生七镇国将军子圿。镇国生三辅国将军同辖。辅国生大奉国将军安河。国制,王庶子子孙递降为将军中尉,世飨禄入。盖皆汉之王子侯也。周定王,成祖文皇帝同母弟,最为亲睦。永乐间,王猎于钧州,得神兽以献,盖驺虞云。故周藩代有明德,而恭靖之后,尤以书、礼著称。

  奉国生而颖异,通诸经史,天性至孝。母贾夫人患瘵,日夕侍汤药,不解衣带;尝便甘苦,以伺其剧差。贾夫人欲食野禽肉,奉国泣往求之,复封股以进,病是以苏。其后贾夫人殁,哀毁骨立,庐居三年。及辅国病,亦如侍贾夫人,而日夜吁天,乞以身代。病良已,有乌千数,集于庭树,飞鸣不去。王闻,上其事。已而巡抚河南都御史又交上其事,天子异之,使中书舍人扈永通,锡玺书褒奖焉。是岁嘉靖十一年也。于是汴有司奉以从事,建旌孝之门。

  奉国好文,尊礼贤士大夫,而长中尉陆木挈,益修学,知名当世。议者以恭靖之族,比汉红侯及北海王睦,迨向、歆騊駼,累世文学,奉国父子无忝矣。至于以孝行受旌主上,二族所未有也。呜呼懿哉!铭曰:

  大昭廿余,周次以五。分王诸子,成实同母。胀膰之国,亲睦无伍。麟趾流化,驺虞前覩。兆祥集祉,施于镇平。镇平绵绵,孙子淑清。奉国克孝,性由天成。懿德美行,昭我皇明。天地人贵,人行孝大。自天显异,光贲亿代。于穆皇风,自家而国。锡汝蒸民,罔不保极。 【按红侯乃楚元王之后,向、歆之先世也,名富。旧刻误作红阳侯,红阳侯乃王立,王氏五侯之一也。】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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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井铭【吴承恩书此铭石本「铭」下旁注「并叙」二字,见文物一九七九年第五期。】

  余读金史,皇统二年,使「刘筈以衮冕玉册【玉册 石本同,金史沈作「圭册」。】

  ,册宋康王为帝」,「以臣宋告中外。」嗟乎!中国于是不得为中国矣。绍兴君臣,万世之罪人也。昔晋永嘉之乱,其祸不异靖康。然江左世守正朔,历五代至于陈亡,以其力不足与中原抗,而未尝少屈也。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五代之君,其功岂在管仲之哉!

  陈高祖平侯景之乱,卒禅梁祚。恭俭勤劳,志度弘远,江左诸帝,号为最贤。余来长城,游下箬里,观其故宅。相传其始生时,井中【井中 石本作「井水」。】

  沸涌,出以浴帝。今其井尚如故。慨然而叹,令人去蔽翳而出之,作亭于其上。铭曰:帝王之生,灵感幽赞。觱沸水【水 石本作「井」,义似长。】

  泉,浴帝始诞。流虹瑶月,应时则灭。惟不改井,于今不竭。我寻华渚,翳桑之处。寒泉古甃,如见其沸。赫赫陈祖,大业光灿。寂寞沛乡,吾兹感叹。嗟后之王,荒坠厥绪。丽华辱井,建康所记。

  书斋铭

  斋,故市廛也,恒市人居之。邻左右,亦惟市人也。前临大衢,衢之行,又市人为多也。挟策而居者,自项脊生始。无何,同志者亦稍稍来集,与项脊生俱。无中庭,以衢为庭。门半开,过者侧立凝视。故与市人为买卖者,熟旧地,目不暇举,信足及门,始觉而去。已乃为藩篱,衷以修扉,用息人影。然耳边声哄然。每至深夜,鼓冬冬,坐者欲睡,行者不止。宁静之趣,得之目而又失之耳也。

  项脊生曰:「余闻朱文公欲于罗浮山静坐十年,盖昔之名人高士,其学多得之长山大谷之中,人迹之所不至,以其气清神凝而不乱也。夫莽苍之际,小丘卷石,古树数株,花落水流,令人神思爽然。况天閟地藏,神区鬼奥邪?其亦不可谓无助也已。然吴中名山,东巨海,西浸林屋、洞庭,类非人世,皆可宿舂远者。今遥望者几年矣,尚不得一至。即今欲稍离市尘,去之寻丈,不可得也。盖君子之学,有不能屑屑于是者矣。」

  管宁与华歆读书,户外有乘轩者,歆就视之,宁弗为顾。狄梁公对俗吏,不暇与偶语。此三人者,其亦若今之居也。而宁与歆之辨,又在此而不在彼也。项脊生曰:「书斋可以市廛,市廛亦书斋也。」铭曰:

  深山大泽,实产蛇龙。哲人静观,亦宁其宫。余居于喧,市肆纷那。欲逃空虚,地少天多。日出事起,万众憧憧。形声变幻,时时不同。蚊之声雷,蝇之声雨,无微不闻,吾恶吾耳。曷敢怀居?学颜之志。高堂静居,何与吾事!彼美室者,不美厥身。或静于外,不静于心。余兹是惧,惕焉靡宁。左图右书,念念兢兢。人心之精,通于神圣。何必罗浮,能敬斯静。鱼龙万怪,海波自清。火热水濡,深夜亦惊。能识鸢鱼,物物道真。我无公朝,安有市人。是内非外,为道为释。内外两忘,圣贤之极。目之畏尖,荆棘满室。厥恐惴惴,危阶是习。余少好僻,居如处女。见人若惊,噤不能语。出应世事,有如束缚。所养若斯,形秽心忸。矧伊同胞,举目可恻。藩篱已多,去之何适?皇风既邈,淳风日漓。谁任其责,吾心孔悲。人轻人类,不满一瞬。孰涂之人,而非尧、舜?

  清泉铭

  昆山司训袁先生,宜春人,名丰,字某,别自号清泉子,盖其居地名马领清泉云。

  予考袁郡图经,有大袁山、小袁山,相传汉高士袁京隐于其下,后人以名其山。又别有袁岭,以为袁闳尝所隐处。闳,汝南公族,无繇至此。史称其晦迹乱世,自投深林。其至袁岭,或当在延熹以前耶?世谓袁州之袁,皆京之后世子孙也。今先生自托于清泉,夫安知数百年后,清泉不复姓袁也耶?何豫章山水之多袁也?

  先生云:「清泉发马领,演迤而东,过其居之南,出虎狼东冈。冈之南为石镜云峰。峰之东为南峰。南峰隔清泉,道适与其居相对。而马岭在其西,往往有庵院林木,泉水流布,灌田数百顷。」予爱其清泉之名,为之铭曰: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动溶无形,孰能识窥?泚泚之泉,见于山下。我仪其德,宿污以化。

  几 铭

  嘉靖三十六年丁巳上元,于世美堂,以皇庆旧材作。

  惟九经诸史,先圣贤所传。少而习焉,老而弥专。是皆吾心之所固然,是以乐之不知其岁年。

  顺德府几铭

  余为邢州司马,无所事事。署中无几案可以读书。会大风拔木,城外倒柳无数。因于太守乞得一株,以制是几。铭曰:问治天下,何异牧马?挟册而狂,自同亡羊。噫嘻,非熊无梦,获麟有书。吕望老矣,尼父吾师。

  太行石铭余有事黄寺。道中得巧石二,高者近二尺,庳考尺余。慕东坡先生之高致,携归,买盆贮水供之,而为铭:闻昔大士,坐此岩谷龙。西海之西,东海之东,云车徜徉,吾安所从?我慕东坡,愿作此供。以四海水,贮于盆中。

  西山石铭余得西山石五:竖其一于郡斋,其小者二株,贮盆中,为几案之供,其二犹倒卧壁间。皆勒铭其背。余将行,不忍弃去,携其四以归。盖尝时至清河,涉江、淮,舟苦风飘,须石以镇之。虽米南宫之癖不可疗,亦复慕吾郡陆郁木之高风云。

  中央古帝久已死,日凿一窍不肯已。儵兮忽兮尚姼姼,吾学老龙惟隐几。

  其 二

  太行崔嵬摩高穹,沫流碎溅沙土中。混沌古色巧嵌空,宛如东南花石同。始知大块一气融,山川万里常相通。谁将玉非芙蓉供,移置吾家五湖东。

  +松江新建行省颂+巡抚都御史翁公寿颂

  +魁星赞+叶文庄公像赞*并序/* +弘玄先生自序赞+

  王氏画赞*并序/*

  松江新建行省颂

  自诸侯为郡县,古牧伯之制已不复存,汉稍置十三州部刺史,刺史秩轻位下,故有州牧之改建。汉末,并自九卿出领,位任益重。汉、晋以来,有持节都督之号。然天下州道,大抵无虑数人而已。盖自唐之开元、天宝,宋之熙宁、元丰,监司莫盛于此时焉。元有天下,外省与内宰相并建。凡行省官,皆宰相职也。今制官名虽异,而建置实同。参政之名,即参知政事之旧也,犹宰相职也。近者朝廷以东南财赋事重,设山东行省于苏州,以藩屏重臣分司圻甸。自此始。

  书曰:「王朝步自宗周,至于丰。以成周之众,命毕公保厘东郊。」犹宰相职也。嘉靖某年,翁公实来莅任,适海上有倭寇之警。公扬历中外,望实俱隆,简在帝心。时松江古秀州华亭之境,被寇尤剧。诏俾公移治焉。议者谓公以毕公之德,而有南仲之威,以保厘之职,而兼往城之寄者也。虾蛦小丑,不日荡平,以纾我天子南顾之忧矣。

  小子不佞,辱荷甄陶,使与执经之末。又念吾东南之民,父子兄弟,将出之涂炭,而措之袵席之上。因松江新建行省,知太平有日。乃考古官制,推公之职事,即古之牧伯与宰相之任,天下所以系公者不浅也。遂作颂曰:明明皇祖,定鼎初载。分画郊圻,于大海。百八十年,帝命不改。蠢尔岛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穷山阻馁。来求衣食,生此罪悔。天子曰咨,命我元宰。汝往作牧,于夷所在。惟此松江,湖海之汇。公来至止,万民所待。衣其经裘,匪甲伊铠。我民之饥,劳徕不怠。我赋之逋,公无我罪。冥海波涛,好云埃能日。矐然四除,万里光彩。孰是番鬼,敢作奇侅?省府巍巍,公德磊磊。愿公千岁,为天子宰。公之勋庸,铭于鼎鼐。

  巡抚都御史翁公寿颂

  章皇帝初命大臣六人,分巡天下。时周文襄公以工部右侍郎巡抚江南,巡抚之名始此。其后在边任者,兼戎马之务;江南畿辅地,岁漕所仰,领财赋而已。自顷倭夷为患,朝廷并敕以阃外之事,寄任滋隆焉。

  倭国前世为寇绝少,国初有之。故备倭之卫,起自辽海,接于闽、广,首尾联络,祖宗制驭之法甚详。百余年来,中国宴然。顷岁忽肆凭陵,学士大夫策之详矣。愚尝读史。魏正始中,夫余为勿吉所逐,涉罗并于同济,两国之贡不至。宣武帝于东堂引见高句丽使者,面谕以连率征讨绥怀之略。谓海外九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黠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唯高丽能制之也。今世朝鲜国最号恭顺,倭奴侵犯,此事宜可以责之。不然,皆申中国之威,如前世慕容皝、陈棱、李绩、苏定方,未尝不得志于海外。或以元人五龙之溃为创,此自由将帅之失耳。然是二者,草野筹之,庙堂之议不及于此。岂以天下之根本在内不在外,故惟慎选抚臣,为安内攘外之长策也!

  大中丞姚江翁公,弱冠登第,由省郎出为两司,才望郁然。今自山东左方伯陟内台,膺巡抚之命。是岁适海波清宴,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

  氛不作,识者已知公之福德矣。先是,吴地荒旱,民无宿储。然且北转三边之输,南增两海之戍,邑里萧然,时事孔棘。公忧国爱民之心,屡形于奏牍。方将减戍轻徭,省漕蠲逋,以苏编氓之困。允矣仁人之言,宜国家委寄东南之重,而亿万生灵恃之以为命也。巡抚旧治南都,今命移治姑苏。公度海濒州县道里之中,建治古娄江之上。

  于是三月某日,公降诞之辰。江南司府州县官吏,诸生耆老,咸来上寿。公辞不敢当。则又以南山有台之诗,爱君子之德音,而祝之以眉寿黄耇,发于咏歌,人情之所不容已者,公其何以辞!颂曰:

  于皇宣祖,缵运休明。闵是元元,肇简拊循。于时文襄,卓为名卿。前有忠靖,玄圭告成。配食于吴,寝庙奕新。惟申与吕,自岳降精。岩岩我公,聿追前闻。江海之壖,世乐耕耘。蛮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恍惚,陵水来侵。天子曰俞,咨我元臣。寇匪外至,孽由内生。吏蠹民偷,狎于太宁。其抚吾人,毋讫于兵。公拜稽首,天子是承。是诹是询,悉其呻吟。封章屡上,仁言谆谆。庶其可绩,协是休声。迢迢东海,依公为城。愿公百年,永保我民。

  魁星赞

  魁枕参首,星官之书。图厥怪形,画史之愚。吾所知者,荦荦天间。日月并丽,万古常然。

  叶文庄公像赞【并序】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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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庄公之从孙女,王子敬之外姑也。故得此像于内家。子敬大父为广东参议时,布政使王公用兼,参议盛公思禹,皆公同县人。见岭南人语及公,往往流涕。而子敬外大父顾太守孔昭,尝以御史督学京畿,有口外试士怀公之作。其后欲图公与孙秋官像,出入拜之。秋官,亦吾乡之先贤也。子敬少闻此言,于是以公像示予,请代为之赞:

  孰传斯像,盖有所自。猗与文庄,妻之外氏。高风遗烈,岭海塞垣。焚香拜之,二祖有言。

  弘玄先生自序赞

  赞曰:弘玄先生老而贫,日以著述为事;出无舆从,一童子挟书自随,步履如飞。间以所序生平示予者如此,可以知其志之所存矣。先生以国子上舍生,倅霍邑、夷陵。今世为官,耻不出进士,不肯为尽力。人亦以非进士待之,虽有志,终不获见。故予复述先生为两州之迹,其志有足悲者。使为进士,岂非世之所称才贤者哉?

  初,山西旱饥,命先生赈河东芮、陆、猗、夏、蒲、解三十州县,使一武官辇致银数万两。而怀仁王府禄米久逋,王使人篡入府,已剖鞘出银。先生使人言曰:「天子怜晋人饥,故空帑藏以活之。今民旦暮死,王奈何取以为己奉。即天子闻,王何以处?」王大惭惧,完鞘还武官。至,则出银堆排卓上,吏两旁立,称停裹纸,各书其人姓名,壹不涉手。以次俵散,民欢呼歌舞,晋人以苏。敕下行省,有羊酒文绮之赐。王府在霍城中,宗室常数百人来索禄米。乘垣骑危,呼曰:「今日不得米,饥死矣。」先生与之言,气和而刚。诸仪宾或曰:「判官言是也。盍少去,待司符下,给我米矣。」宗室皆曰「然」。相牵携而去。霍有荒田三千余顷,岁责逋赋里甲。先生发庾粟千石,予里甲代耕,岁大熟,收麦数千。监司诟之曰:「若何等官也,遂自擅命发廪耶?」然而钩考籍记甚明,不能加罪也。至今霍无逋赋,且人得私其赢以为利焉。

  夷陵三四月多火灾。火发,有类若乌者,羣飞衔火至他屋,处处皆焚。山海经所谓毕方者也。然非如鹤一足,赤文而白喙者。柳子厚逐毕方文,盖未尝见。先生所见,实乌也。先生夜梦一人,白袍乌巾,翘右足,旁有一人言曰:「此白将军也。」旦日,民列状请建火神庙。先生曰:「吾夜梦,乃秦武安君耳。」先是州有四绰楔,通衢四出,皆已燔。先生建三重楼,设钟簴楼中,为武安君像而祀之,火患遂息。岂白起数千年,尚烧夷陵耶?然神怪不可究。知子产实沈、台骀、黄熊之论,非诬也。楼上望西陵、石鼻、天柱诸山、层峦迭巘如翠屏,李太白所谓「巫山夹青天」者,可以凭槛得之。而飞帆荡桨,出没于莲沱漩岛之间,极荆楚之胜观矣。秭归治楚台山上。久雨,水坏石土,危城欲墬,议欲迁州。先生时摄守,为之刊山麓,决沮洳,自陡波沟纵横而出之水,工费而人不疲,州遂不迁。白将军楼、归州街渠记,皆先生自为文。车驾南巡,省檄统领辇夫万人。上居飞龙殿,每一念至,即如陵上,不以朝暮,闻炮声辄发,辇夫皆集,无失期。诸贵人率来取役辇夫,先生小冠匿他所,诸贵人皆不得取。送驾至樊城,大鸿胪揭簿呼名,先生与郡太守以下皆先归。有旨,事过界不问。会天子已至邓,故免谴。其后,有按察司官责先生以避事,官实后代,不知此时事。先生具言,统领辇夫时,常惧不免死。官为默然。

  一日,被檄至施州治狱。施去江陵数千里,南出夜郎,平时于郡但以文书羁縻,无官长来见者,其帅以百镒金置苞茗中馈,却之。夜宿僧寺,萧然赋诗,有「暗室如白昼」之语。都御史顾公璘,闻而叹奖之。夷陵故有黄陵庙,而城北夹河亦有风涛之阨,先生为作黄陵行祠。按黄陵在今巴陵,所谓潇湘之尾,洞庭之口。而欧阳公但有黄牛峡祠诗。故东坡述公丁元珍之梦,及「石马系祠门」之句,勒石祠下,而先生云:「特黄陵庙旁有黄牛祠耳。」盖不知何年而变也。

  王氏画赞【并序】

  余妻太原王氏,嘉靖三十年五月二十九日卒。余哀念之至,恨无善画者。因记唐人有云:「景暖风暄,霜严冰净。」此为吾妻画也。又流涕诵杨子云之词云:「春木之芚兮,援余手之鹑兮。去之百岁,其人若存兮。」

  后二月,门人许进士使其弟来画。余口授之,许默然良久,为作此画。家人见之,莫不悲恸。以示诸姨,皆流涕。小姨以为真是吾姊,但不言耳。然如余所称杨子云、虞伯施语,未能画也。涕泣而为作赞曰:

  哀窈窕,思关雎【雎 原刻误作「睢」,依诗经改。】,杳不见,乘云霓。堕明月,遗轻裙。风萧萧,惨别离。来陈宝,景帝珠。何珊珊,是耶非?【「景帝珠」,不可晓,疑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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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三十  祭文 哀诔

  祭方御史文

  呜呼!庚子岁,有光与公孙元儒,联名荐书。是年九月,同榜之士,使予为文以寿公。予序公为两京御史时,犹见古所谓柱后惠文冠者,因略论数年间天下之事。詹事陆文裕公读之,以为知言。

  今俛仰又二十年矣。公孙蠖屈于南宫之试,予亦瓠落于东海之滨。当是时,公盖相期以天下之士,而今何如也?

  呜呼!富贵寿考,公则已矣。后生小子,叹岁月之如流,而长年者之不能待,所以不知其涕之无从也。尚飨!

祭王方伯文

  惟公早岁,奋迹甲科。踔厉风发,令闻孔多。始莅永康,民载其德。疆理其田,石不可泐。分部南都,以厘余皇。奔走江湖,启处不遑。武宁王家,勋贵无二;独绳其私,卒屈以义。于越之臬,遂视南海,鹾政既通,黎亦知悔。受节章贡,威棱日着。帝用简在,命端台叙。

  公起诸儒,武服之共。爱人下士,所向有功。桃源、华林,大帽狂猘。旌旗一麾,首骈颈系。帝嘉其休,俾藩于滇。乃以将父,弗究其年。

  自公之殁,垂四十载。士习选愞,孰知敌忾。海岛小夷,敢齮我疆。于今九年,我武未扬。故老流涕,思得公等。适会里社,荐公鼐鼎。惟公孝友,宗党所称。况复才杰,起慕后人!公有令孙,辱之交游。敬进斯文,以侑醪羞。尚享。

  祭王仪部文

  呜呼先生,早岁而孤。懿惟贤母,以训以谟。年踰弱冠,飞翔南都。大音不谐,连城屡刳。七上春官,每进踟蹰。乡里轻儇,见谓为迂。先生弗顾,犹来于于。遂被首荐,冠绝羣儒。向之嗤者,自愧鷇雏。

  呜呼先生,今也则亡。人生之变,旦异夕殊。惟我吴、越,山海隩区。二百年来,不闻鼓桴。一朝海上,有此倭奴。先生过家,仗节纡朱。方荣昼锦,忽闻惕呼。捐金散糈,以恤荷殳。厉志循城,卒全其郛。众口砾金,武夫睢盱。先生仗义,往明其辜。遂罹毒暴,俄焉告徂。八年辇下,首丘于吴。莫逃者数,天其可呼!

  岁之正月,归先公墟。凡我亲交,出祖于娄。有肉在俎,有酒在壶。先生有知,啜此清沽。呜呼,尚享! 【钱宗伯不选,今仍存。】

祭朱恭靖公文

  孝皇御极,十有八年。覆冒区宇,其仁如天。思迟多士,六策临轩。唯昆为县,僻在海堧。三选大魁,公出其间。丰芑之遗,于今再传。皆为公相,灿烂星躔。公独难老,齿德莫先。

  公之初登,属世休明。在汉廷中,年如贾生。济济振鹭,谈道虞、黄。石渠、天禄,经史是程。公守纯质,不竞于荣。卒以资叙,乃跻六卿。既长天官,居于洛京。召公之诰,未老而行。永贲丘园,令誉日隆。海内企望,天子临雍。升歌鹿鸣,下管新宫。三朝礼建,比古荣躬。云胡不慭,遽尔告终!

  帝用震悼,赠恤实崇。人臣之宠,其有始终。哲人云亡,朝野所恫。奠此湑酒,以告殡宫。尚享。

  祭顾方伯文

  有光于公,少荷许与。乃以濩落,有负相知。昔卷衣之复,方当计吏之偕,不得致抚棺之情;今葬纼之发,适拘巫史之忌,不能供复土之役。然生辱委重,俾论序其文章。殁又僭踰,获撰次其行事。穆叔有云,是三不朽。于以答公,亦无愧矣。敬陈洞酌,告诀堂筵。庶几明灵,鉴此享侑。

  祭周孺亨文

  昔恭简公倡道于星溪,而一时学者之云集。曾日月之无几,而微言之顿息。唯先生发挥遗旨,俨师门之典则。公以先生之少恢廓,而屡箴其微窄。然自公之云亡,门人学徒何啻五侯倍谲,而先生依绳循矩以无失。盖终以有所至,而无间于参鲁与商也之不及。唯先生之孝友温良,真乡里之矜式。读书养亲,岁不出于户阈。与古之笃行君子,实并驾而无惭色。中耿耿欲有所为,外靖恭而简默。使之立乎庙廊,虽不出一语,犹足以仪刑其德。何天命之不佑,而使之老于行役!

  今岁之春,吾邑同党之士盖二十余人,并裒然以北。既无拔茅汇征之期,而有北风「携手同行」之戚。孰知先生中道而返,而又罹此极!呜呼!先生之不幸,盖有系于邦国。而身世之可悲,又何异于一吷!睹旨酒之在尊,共陈词而洒泣。呜呼哀哉!尚享。

  祭沈养吾仲常文

  呜呼!人亦有云,子门贵显。五年之中,忽焉沦殄。养吾少俊,仲常顺婉。言念相从,怀之罥罥。人生富贵,如花之妍;朝露方晞,夕已萎焉。人皆痛子,盖莫不然。所争蚤晚,何足相怜?念子兄弟,托余摹石。狼跋东归,吾庐未葺。敢忘此言,以负平昔。呜呼痛哉!尚享。

  祭居守斋文

  呜呼!君于世人,居声利间。混混与众,如玉与石先。彼市道交,朝丑暮妍。春花秋草,君无变迁。君之教子,一经是专。「是穮是蔉」,不知丰年,忆子之试,君尝居先。子出父俱,有往必连。昔在阳羡,不遇收甄。风雨凄其,旅泊萧然。子为父泣,父为子怜。二年前事,犹在眼前。子成有待,君胡溘然?后乃万钟,何及当年。凡为子者,谁不痛焉?

  祭唐虔伯文【代】

  鸣呼!黄鹊摩天,一举千里。蜩与鷽鸠,榆枋而已。孰云不然,两易其处。先生之志,而止于此。顾视童婴,凌空出羽。呜呼哀哉!

  昔在学宫,侃侃龂龂。行则方履,语则正襟。邈然孤特,高步士林。排难立节,义色必形。诸生后学,退让逡巡。州牧邦伯,来咨来询。干木之庐,过者则钦。众所指目,玳瑁南金。胡以白首,独抱遗经?积日累月,旅贡在庭,一命之荣,道殒彭城。呜呼哀哉!

  凡我同门,风水奥旨。岁月茌苒,惭德无似。三年不见,梦寐京邸。闻有归音,相告以喜。瞻望城西。素旌来止。其谁与归,九原莫起!临觞一恸,荐于筵几。呜呼哀哉!

  祭刘县丞廷运父文唯翁氏唐,别姓以刘。赫赫太宰,世仰厥休。太史振挺,式绍芳猷。翁潜弗耀,高于乡州。岁时升宾,拜至献酬。宜受多祉,胡以弥留?呜呼哀哉!

  生我贤丞,奕奕清修。周视原野,十夫有沟。从者告饥,日坐孤舟。蓁芜万亩,惟民之忧。言于太史,欲去其蝥。民方恃赖,罹兹家尤。呜呼哀哉!

  天靳翁寿,夺我贤侯。奔丧之礼,世莫能繇。移其讣日,炫服事赇。窳吏仍踵,罔以为羞。丞则见星,蹈礼莫偷。其仁其孝,翁教之周。惟昔国侨,乡校不仇。儒者之道。所阐必幽。敬述民谣,以侑牢羞。

  祭张封君文

  呜呼!九隆既哲,七绾亦坠。昆明不闭,邹鲁同致。清河绵绵,以燕后昆。年耄行独,为乡礼宾。有子登朝,不遑将父。终朝永叹,三复陟岵。呜呼哀哉!

  大疾奄及,靡闻岁月。铜鱼使至,传言恍惚。讯之果然,悲痛存没。呜呼哀哉!

  昔也越嶲,万里燕台。今也乘化,风云徘徊。鉴兹嘉旨,魂兮归来。尚享。

  同年祭陈封君文

  呜呼!乙丑之岁,登于南宫,吾邑四人,郑州为荣。言念生我,高堂半空。郑州二亲,禄养独隆。府君之年,方进未穷。胡以长逝,蒙汜忽终!

  于维府君,世承文学。其祖博士,卓为先觉。校文省中,所得卓荦。府君传业,遭时龌龊。以遗令子,方发其璞。衎衎衙饮食。珪璋有渥。

  于呼!人之生世,何者能全?伤哉贫也,每食泫然。府君于子,欻见高轩。天若厚之,又靳其年。悠悠江水,有郁新阡。葬以大夫,亦显孝贤。呜呼!尚享。

  祭外舅魏光禄文

  有光七岁,为公之壻。不幸先妣蚤逝,中间多故,婚姻失时。以公之仲女之贤淑,周旋六年。遽从先妣于地下。藐然二孤,置之今妻之怀抱,以抚以育,辛勤万端。而婚姻往来,如先妻之存,未尝有间。可谓邢迁如归,卫国忘亡也。盖死生之际难矣。重以不肖连蹇困顿,自辛丑以来,四殿南宫,乡里亲戚,以为嗤笑。公慰藉恳恳,未尝不以远大为期!至于生平迂拙,不能与世俛仰,而数十年中,屏居野处,隔越百里,造请或不以时。公未尝责望礼节,几微见于辞色也。公可谓淳德君子矣。

  去年冬,雨雪中,公使人至江上,遗以绵炭。今年四月,人自公所来,言公闻吾妻病,方开龟视吉凶。又闻公疾革,数问吾妻。其见念如此也。不意间一月,而公之讣至。吾夫妻相对泣下。然吾妻死者数矣,以是先令女甥,星夜奔公之丧。而吾妻寻亦至于大疾。

  如剡之痛,旦暮日新。加以形体羸弱,死伤相继,疾病忧虞。比闻公之变,则又惊悼痛怛,以至于今,不胜哀苦。气息奄奄,行五六步,忽自僵仆。独念公之卒,踰二月矣。礼:有殡闻丧,「将往哭之,则服其服而往」。所以至于踰月者,病也。扁舟百里,勉强匍匐,以拜公之前。冀公一举吾之觞而已矣。哀哉!尚享。

  祭顾文康公夫人文呜呼!女妇之职,不出闺中。及其崇贵,与皇家通。维文康公,大科奋迹,四十年间,遂跻祟极。富寿康宁,当世所少。夫人配之,与之偕老。

  赫赫我皇,统壹圣真。考礼肄乐,制作纷纭。既秩殷典,百神威侑。文康雍雍,在帝左右。猗与夫人,象服是宜。朝于两宫,从后之居。太室穆穆,佐上册宝。金章玉牒,夫人是导。西苑膴膴抚,庀其蚕事。鞠衣翟车,夫人则侍。邈然千载,大礼旷堕。夫人际之,见所未覩。匹妇之微,一命为多。有美夫人,如山如河。

  生有诰命,一品之贵。薨有奏讣,赐之葬祭。潭山之原,从文康止。天子之赐,恩荣极矣。凡厥富贵,莫不有终。维我生人,谁能不恫!尚飨。

  祭叶夫人王氏暨世德夫妇文呜呼!夫人以司马之爱女,衡洲之贤配,宜膺受多祉而寿康。以石野之才贤,宜绍文庄公之休光。而孺人之慈孝,有以奉姑相夫子,以观其后之繁昌也。三十年间,庭内雍雍。人曰「文庄公之门,尚有典刑」。一朝变故,构此痛冤。萱堂既空,蕙帐靡存。奄及主鬯,怀宝沉沦。遂以窀穸之事,贻厥嗣孙。呜呼哀哉!

  峥嵘霜天,千里玄冱。惨惨令母,携持子妇。帷輤相属,往即长路。吁嗟造物,为幻羣庶。人生婉好,谁不乐处。回首百年,皆非其素。如一叶飞,千林空树。惟是积德,可以相付。我怀文庄,聿起遐慕。犹有孙谋,永世无斁。尚享。

  祭张贞女文

  自古女子之见于史传者多矣。或自闲于安平无事之时,或蹈难于感慨卒然之顷。惟贞妇之所遭,殆人生之未有,以淫姑之内主,值凶徒之参会。魑魅魍魉,见形于清昼之中;豺狼虎豹,聚毒于深夜之际。入地无穴,叫天不闻,备百端之荼毒,竟一死以自明。

  惟彼凶徒,漫天之恶。恃其多财,力能使鬼。悬千金于市中,谓三尺之可卖。岂知神明之吏,缘梦寐以求形;童髫之女,坐公庭而辨貌。实人心之共愤,信天网之难逃。

  呜呼哀哉!死何酷烈,生何艰辛!独任纲常,孑然一身。沉沉昏夜,炯炯者存。谓其不然,彼亦何人。谁无室家,谁无此心!

  吊何氏妇文【并序】

  何氏妇,邹平王教授周君女也。始,邹平君教长兴,妇与何生随家长兴。何生病,妇潜自割肱,合椒汤进之,良愈。邹平君既迁官,生夫妇还昆山。一日妇病死。生与予亡妻有兄弟之戚,为童子时,尝来予家。予妻死,生亦不来。不意数年间,生亦有妻已死。见生言之,潸然泪下,为文以吊之。

  惟孝子之独行兮,世或议其为奇。苟毁身以全亲兮,又何乖于民彝?斯前世之所传兮,在人子固有之。至于今而创见兮,妇为夫而自刲。夫与父其一道兮,夫孰谓其非宜?残肢体以事君子兮,谓白首其相随。胡淑婉之速化兮,忽自背而先驰。致夫君之彷徨兮,形枯槁而面黧。旦出门而难归兮,夜涕泣于空帷。惟夫病之可念兮,尚无爱于玉肌。何遐举而不顾兮,乃又遗之以离悲。自今其被疾而致羸兮,又谁为之忧危?彼万族之相托兮,各得其偶以嬉嬉。夫人生之有妃匹兮,固百年以为期。何中道而自失兮,行忽叹其仳离?予昔尝历此变兮,怳日远而星移。忆何生之垂髦兮,悼往昔而伤咨。况同事而相感兮,不知夫涕泪之淋漓。

  祭外姑文昔吾亡妻,能孝于吾父母,友于吾女兄弟,知夫人之能教也;麤食之养,未尝不甘,知夫人之俭也;婢仆之御,未尝有疾言厉色,知夫人之仁也。癸巳之岁,秋冬之交,忽遘危疾,气息掇掇。犹日念母,扶而归宁。疾既大作,又扶以东。沿流二十里,如不能至。十月庚子,将绝之夕,问侍者曰:「二鼓矣。」闻户外风淅淅,曰:「天寒,风且作,吾母其不能来乎?吾其不能待乎?」呜呼!颠危困顿,临死垂绝之时,母子之情何如也。

  甲午丙申三岁中,有光应有司之贡,驰走二京。提携二孤,属之外母。夫人抚之,未尝不泣。自是每见之必泣也。

  呜呼!及今儿女几有成矣,夫人奄忽长逝。闻讣之日,有光寓松江之上,相去百里,戴星而往,则就木矣。悲夫!吾妻当夫人之生,既以遗夫人之悲,而死又无以悲夫人。夫人五女,抚棺而泣者,独无一人焉。今兹岁輤车将坎于墓门。呜呼!死者有知,母子相聚,复已三年也。哀哉!尚享。

  祭妻祖父母文 橘泉先生、赵氏夫人,既葬之后三日,孙壻归有光始获奔祭于墓,泣而言曰:

  呜呼!吾妻之归予盖晚,而事公与夫人最久,于诸孙中,特加怜爱。吾妻尝言公、夫人所以勤閟以昌厥家者,甚详。癸巳之岁,吾妻遘罹屯疾,属公、夫人之归轝将驾,犹扶携至家。迨疾转亟,一日九死,乃始舁归。迢迢至家二十里,惧不能至而死于中涂,且以不得送其祖父母为恨。今岁,吾舅始为公、夫人启攒即窆,忽忽七年矣。

  于乎!人生离合,倏焉而来,倏焉而去。方其数尽,何有于壮,何有于老,同返于冥漠之乡。高墟之原,公、夫人藏焉。马鬣新封,草芽已茁。樵夫昼歌,猿狖夜号。公、夫人不能起,吾妻又不能归。已乎伤哉,千古之恨。

  谒宋文贞公墓文

  维年月日,具官归有光,谨以瓣香,拜谒唐宰相宋文贞公之墓。

  唐有天下三百年,惟贞观、开元,号为盛治。贤相并称姚、宋,而屹然正直之气,可与公媲者,独始兴文献公而已。有光自初束发,知读唐史。叹天宝以后,何其乱也!生民之祸极矣!使公与曲江尚在。匡持之,唐之国祚,历年岂可量哉?信乎,国以一人而兴也。

  今者备员兹土,下车之初。以吏事过南和,闻公墓在此乡,而鲁公碑刻尚存。因迂道斋宿县邸,来致景仰之私。嗟夫!公之直道,有国者一日而无此,则相率靡靡以驯至于乱亡而不觉。三季之后,若同一轨。此予心之耿耿,徘徊于公之墓下而不忍去也。谨告。

  祭杨忠愍公文维年月日,具官归有光,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赠太常寺少卿谥忠愍杨公之灵,曰:昔我世皇,继天作后。多历年所,畴咨左右。中岁好道,穆然在宥。有臣怙宠,咨为奸宄。父子持权,渎乱天下。一旦残夷,天威不假。天下以此,感叹先皇,神武雄决,盖代之英。在古权奸,鲜不害国。今则自毙,繄皇不惑。天亦助明,与古异势。社稷之福,可保万世。

  惟忠愍公,扑其方炽。诚款恳恻,辞引主器。冀以觉悟,悯不顾避。贼臣切齿,文 【文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

  致死地。临命赋诗,时在俄顷。季子就醢,冠缨必整。叔夜弹琴,顾视日影。公何从容,造境愈静。亦维前岁,虏 【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薄都城。犬羊虓呼,噬啮生氓。庙议失策,以冀缓师。公亦抗疏,慨然论之。争国重轻,利害必明。抵掌鸣剑,志绝殊庭。时已犯忤,重被考掠,折指锲骨,曾不畏烁。间关万里,谔谔不已。志士求仁,必趣于死。先皇之英,亦自公启。龙驾歘忽,未及褒美。天子明圣,思继先志。恩纶首建,加官赐谥。俾延世赏,励其后人。剖心封墓,天下归仁。

  呜呼!自古正士,常见憎嫉。邪人害正,千古若一。方公侘傺,远集何日?观彼踥蹀,嘿嘿自咤。不忍大奸,因时发愤。遂震羣耳,如雷之闻。虽彼党人,称公忠义。众口相和,谁敢云异!房子之邑,公之所生。奕奕新庙,荐祀馨香。公言不亡,公有诗章。报恩皇家,犹有英灵。摛词告祭,以写吾诚。呜呼哀哉!尚享。

  告祭昆山县山神文某等少闻长老言,昔时方谷珍之乱,神有显应。遥见山之草木皆兵,贼以畏惧而遁,然无文字可考。独以民间每岁四月十五日为赛会,奉神以王者之仪。比年官府间岁有禁,而秩祭如一日也。

  自至元间迄今二百年,复见海水沸腾,吾民肝脑涂地。而有司婴城以自守,境外无蚍蜉之援,民既无所恃赖,则所以日夜皇皇,独依于神而已。愿假神灵默佑,于冥冥之中,殄此妖孽,使吾民复得安其田里。父子祖孙,世世如前二百年报谢于神,则神之休亦永无穷也。尚享。

  告昆山县城隍神文惟神不独保护县邑,又以为能司祸福之柄,故民之趋走奉祭,无虚日焉。

  今倭寇临境,虔刘我民,其惨毒极矣。神必思所以庇覆之。吾邑人孝弟力田,乡里齿让,于吴郡七邑之中,号为淳古。而比年以来,风俗日漓。相劘相刃,以至于今,殆有不忍言者。识者已预知必有今日之事矣。然神聪明正直,福善祸淫,神之所司。岂其假手于犬羊,以纵其噬啮,而淫及于无辜之良善耶?

  民之事神勤矣。纤芥之事,无不有求于神。今纵其犬羊以噬啮于民,而神不闻知,此神之所耻也!惟神鉴之。

  祭长兴县城隍庙文承乏宰县,典司神祠。宇庙弗称,瞻仰太息。岁则不易,未遑鼎构。聊尔涂暨,以饰厥观。庀工卜吉,敢用昭告。尚飨。

  祈雨文

  维此雉城,卓为名邑。迩者人心不古,吏道多端,遂以礼义之邦,化为夷鬼之俗。帝用不怿,降此旱殃。有光自惟帅帅者之不贤,愿以一身当其罪罚。而小民之嗷嗷,实为可矜。神其降鉴,特赐一日之泽,以慰三农之望。

  谢雨祭城隍神文

  值此农时,山川如涤。令实闵雨,有祷于神。荷神降临,惠泽霶霈。万民欢喜,循省独惭。实上天之爱人,岂微诚之能感也?蒙神之力,敢不报谢!更祈终惠,永荷神休。尚飨。

  再祈雨文有光不敏不明,不知世俗所以为吏之事。独遵孔氏之训,其于治民事神,不敢不尽其心。所恃以鉴临者,惟神而已。

  前五月不雨,为民乞哀于神,神即赐之甘霖。四野沾溉,绿畴弥望,万人胥悦。今复竟六月不雨,为民乞哀于神,神未之许。为此焦劳靡宁,瞻仰何里,愿神之终惠之也。吏以数易之故,不能久以事神。然一日在位,亦不忍忘乎民。惟神永享民之报祀于无穷,其何可以不念也!

  祀厉告城隍神文

  具官归有光,于今日祀厉,即于坛所,哀告于城隍之神,曰:自六月以来,雨泽不降,田禾焦枯。令有迁徙之命,民被催科之急。沴气上干,祈祷莫应。阖境忧惶,莫知所为。令今候代,犹有一日司民之责;适今祀厉,敢复沥恳于神。令宰牧三年,飨祀无失,哀矜鳏寡,对越在天。神其毋以世人之见弃,而亦不肯惠顾。若能督率万鬼,呼吸风雷,顷刻以至,犹能使岁半熟,以慰此嗷嗷之民也。敢告。

  御史中丞李公哀词 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御史中丞李公先是以病请告还乡,是日行次郓州之安民山而薨。

  公为人和易修洁,爰自登朝,扬历内外,二十余年,未尝有所摧挫,以至为大官。会天子新建紫宫,载度弘规,及西苑、平台、神仙、长年之殿,公连岁采运,大工迄成。召归院中,登庸始峻。而遽殒逝,朝廷莫不痛惜之。大宗伯太常方将请恤典,定谥议,而丧还于吴。

  余与公少亲善,同志业。公治五经之余,独好司马迁、班固书。以余之騃稚朴陋,而公常倾乡之。每得一语,忻然诵之,以为有会于心。虽世所竞俳优轧茁,铣溪虬户,争为古文名高者,了然独能辨之。议者以公为善处世,以能至大官,余独知公盖有得于古,而直用文雅缘饰之。是以人望之而敬,与之处而亲也。公久官,余介居江海,隔越二纪,仅一再见。见所尝见于公者,必道公语。今年春,余试南宫,见所当见于公者,公益贵,余益困,而语称益加。公方在告,余一往不见。初谓公贵人,不愿往也。公顾亟呼余从人至榻前,劳问殷懃。手书两及,墨迹犹新,不谓遂尔永别!余未渡淮时,再梦见公。觉而讯之,以为不祥,不意其果然也。乃始以数年之别,不一见公为恨。虽公之书亦云。

  昔子产与申徒嘉同学于伯昏瞀人,嘉谓子产倚其相于夫子之门。今公乃与余游于形骸之内,而余反索公于形骸之外。公贤子产,而余媿申徒矣。

  嗟夫!士于显晦之际,固不能无情。公今已矣,世之所谓利势者,今则廓然漠然,而独公之知我者,炯然在也。余可不致其哀乎?余方遭先府君之丧。古者朋友有缌麻之册,以其服哭之,礼也。其词曰:

  昔宁戚歌于牛口兮,桓公举火于昏夕。鬷明局蹐于堂下兮,以何道而能识?管夷吾之见逐兮,鲍子终不谓其无能而致黜。信精志之日通兮,何显晦之殊职?历星纪之屡周兮,诚款款其如昔。岂若以人言为毁誉兮,忽朝云而暮易。彼其中有然者兮,宁狥世而拘迹?嗟天道之难测兮,公遂与化而俱寂。余唯穷老而怐愗兮,莽驰骛而不知其所极。年洋洋以日往兮,将谁使乎宗之?奈何乎古之人不作兮,恍不知涕之无从。【宋人尝讥作文喜换字者,以「金谷」为「铣溪」,「龙门」为「虬户」。昆山本「溪」作「鋊」,常熟本作「镕」,皆误。今正之。 】

  思质王公诔

  思质王公,讳恀,字民应,吴郡太仓人,南京兵部右侍郎倬之次子。历官至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督辽、蓟军务。嘉靖三十八年,以吏兵之辞有连,其明年十月朔,被祸京师。长子山东按察使司副使世贞,次子进士世懋,并解官号踊,冤痛数绝。明年春,丧还吴,吴士大夫哀之,佥谓余宜为词,载于素旗,乃作诔曰:

  粤昔姬代,徂灵而衰。子晋登假,厥有支遗。系王垂姓,绵世洪丕。秦翦、魏错,奋钺秉麾。汉庸、吉、骏,名贤累累。瞿陵贵冑,仍晋台司。惟始兴公,迈勋江左。六代辉华,鸣玉袭组。将门相门,世无与伍。逖矣朐封,迄唐踵武。琅琊之别,分水有谱。梦声广学,为吴始祖。洎先司马,连理擢英。两枝之胤,绳绳科名。惟先司马,懿行徽声,佐时嘉绩,树位九卿。分禄养族,逮及孤矜,乡归其厚,没世称仁。

  公生神秀,先公爱子。早驰俊誉,克绍休美。羽仪初升,牙角欻起。天马腾翔,不限疆里。峻陟大僚,日缉王旅。公之勤功,先公之施。天之报之,宜厚其祉。命也如何,猝见倾圮。呜呼哀哉!

  初为大行,主诸【主诸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有经。有国之恤,言共其旌。廞车告虔,抒帝哀诚。惠文岳岳,大珰怵惩。聿巡南楚,去吏蝥螟。察理冤狱,活者千人。滔滔江、汉,千里风生。神州揽辔,独当虏 【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兵。完其危堞,奠我帝京。遂参中台,东山拊循。摄机而谋,建立三城。咸宁逆节,折其勾萌。帝警海鱼,命之南征。洪波血战,渤海朱腥。越氓煦德,布路泣行。乃帅云中,遏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修亭。营有新灶,旁见烟青。帝曰汝忬,常在行间。惟汝贤劳,其周我边。闪闪朱旗,戾于蓟门。杀获首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岁有报闻。罔不应格,茅社宜分。畴邑未及,罹此大屯。呜呼哀哉!

  岁之暮春,犬羊犯威。轶我郊圻,疾如风雷。继褰粮尽,翳翳穷垒。师以左次,时其气衰。呜呼哀哉!疆场之事,何岁不有?命也如何,公罹其咎。我思盛衰,如转圜走。先公鼎贵,公仍其后。两世同官,复凌其右。继以二嗣,才猷日茂。鬼神忌之,谁能无诟。呜呼哀哉!

  惟帝惟天,命之攸制。亦既惠之,又复蹶之;亦既佩之,又复劙之;其始荣之,复乃悴之;荣则萃之,悴忽坠之。昔也何顺,今也何盭?谁为推之,虽为挤之?谁独徘徊,谁当横厉?苍天茫茫,莫诘所谓。大运斡流,随之以逝。公之许国,致命则遂。有子缵承,不陨其世。必复其始,其有以慰。呜呼哀哉!

  招张贞女辞【并序】

  二十三年五月十六日夜,嘉定县男子羣入张贞女室,以椎梃乱击,肤肉寸断,不死,乞死;乃用屠豕法絷手足,刺颈,宛转久之,血出尽,乃死。贞女居乱家,姑引羣贼日闯帷巾啬间,志意皎然,卒及于难。时年十九。杨台州作招贞女辞,用以风司土者。予访其意,而殊其辞云:魂兮归来乎!北有高楼,连昏姻兮。忆昔二人,爰来嫔兮。魂独守此,甘苦辛兮。夫虽不夫,宁敢嗔兮。房栊空虚,月西沦兮。机杼轧轧,靡昏晨兮。胡为委弃,苔生菌兮。虫丝罥户,满埃尘兮。床头刀尺,纤手亲兮。遗挂在壁,皆所珍兮。魂兮归来乎!

  魂兮归来乎!南有列屋,父焉居兮。少小携持,事遨嬉兮。母为剪发,亲画眉兮。出门辞母,行道迟兮。丁宁污澣,莫后时兮。小妹呼姊,泣仳离兮。倚闾今过,黄昏期兮。当年盍采,犹在笥兮。罗襦粲若,嫁时遗兮。鸟违故林,何所如兮?魂兮归来乎!

  魂兮归来乎!夫门沦丧,惨伤神兮。闺房腥躁,走鹿麎兮。父母恩勤,养我身兮。修容姱质,徒悲辛兮。旁皇中野,谁为邻兮?白日黯惨,玄云屯兮。青草漫漫,不见人兮。羣鬼啾啾,乱流磷兮。柔躯雅步,忽逡巡兮。眇眇默默,将安遵兮?魂兮归来乎!

  魂兮归来乎!东有穹祠,门廉肃兮。朱火粲粲,丽文木兮,黄金铠甲,光煜煜兮。云中鼓乐,来逆复兮。神女迅众,齐欢睦兮。靡颜盛鬋,被绮縠兮。芳馨杂糅,纷郁郁兮。遨游阊阖,骛轻毂兮。邑宰敬恭,虔尸祝兮。闲安弘靓,永宜屋兮。魂兮归来乎!

震川先生别集卷之一  应制论

  士立朝以正直忠厚为本【以下诸生课试作】

  天下之治,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才不与焉。夫天下之才,未尝无也。所赖以致至治者,非其才之难,而所以用其才者难也。能用其才,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已矣。所谓德者,必其资性之纯,而心术之正。是故其气刚以毅,出于正直,而必不至于佞;其心宽以恕,出于忠厚,而必不至于薄。如此,可谓有其德矣。而后以其才用之,故天下服其正直之气,而乐其忠厚之化,而人心世道实系之。夫才者,行于一时,则固一时之善而已也;行于一事,则固一事之善而已也。惟正直忠厚之道,其用为不穷。士之立朝而不以此,则余无可取矣。善乎豫章罗氏之言:「士立朝之道,不为惊世可喜,烨然赫然,以为人臣之伟节,惟以正直忠厚为本。」儒者之论,何其切近而笃实也!

  夫所谓本者,言士之用世,其所施为措置,盖未暇论,而不可穷之业,实根底于此也。夫木之有本,本既拨,则枝叶无所寄托矣;士之有德,德既隳,则才猷无所附丽矣。盖有其德,而后其才可以成天下之事;无其德,则才之所用,适足以偾天下之事而已矣。

  夫人君治四海之众,一人不能独为,而与海内之士共之。士之欲行其志者,辐辏并进,而归命天子。三公九卿,百司庶府,设官分职如此其众也。天下之才,惟天子所以使之。盖自一命以上,无虚位也,无乏人也,则人人尽其才,因其职以自效。举目前之事,则既能办饬矣。夫正直也,忠厚也,士无此二者,皆能任天下之事,皆能治天下之民,皆能建天下之功,皆能兴天下之业,然有利焉,不胜其害也;有得焉,不胜其失也。天下幸而无事,人臣安享禄位,以为才如是足矣,不知其俗之渐靡积习而不可挽也。故士必本之以正直忠厚。其大者固已磊落卓荦,自立于世,然后随其所受之职,皆能不违于道。是故与之任天下之事而事必集;与之治天下之民而民必安;与之建天下之功,兴天下之业,功成业广,而后无患。呜呼!此正直忠厚之道所以为本也。

  且所谓正直者,何也?气之刚以毅也,其质近乎义,而心术之正,必不苟为佞。天子欲有所为,而不敢以或阿;羣臣皆以为然,而不肯以或同。天子有失,必规;羣臣有奸,必发;事有庇于民,益于国,争之而必行;有病于民,害于国,争之而必不行。可与为善,而不可与为不善;可与为义,而不可与为不义。万钧之重不为慑,雷霆之威不为怵。谔谔乎无所隐也,蹇蹇乎无所避也,侃侃乎无所挠也,亹亹乎必致之也。人主为之改容,奸萌为之弭息,四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闻之而不敢窥伺,此正直之臣也。其在于古,若排闼、折槛、引裾、坏麻之类,皆可以言正直也。其大者,如汲黯、萧望之、李固、宋璟、张九龄、陆贽、李沆、范仲淹、李纲之徒是也。

  所谓忠厚者何也?心之宽以恕也,其质近于仁,而心术之厚,必不苟为薄。辅天子而以宽仁,与羣臣处而不求为异。天子有过,而非心逸志为之潜消而不知;人臣有失,务包容其小,而爱惜其才;可以裨国,而不便于民,不行;可以取名,而无益于国,不举。如泰山之安而不摇,如深渊之静而莫测。休休乎其无所不容也,粥粥乎若无所能也,浑浑乎若无辨也,与与乎其可即也。君德赖以培养,生民赖以滋息,社稷赖以镇定,此忠厚之臣也。其在于古,若偿金、脱骖、翻羹、唾面之类,皆可以言忠厚也。其大者,则如曹参、周勃、丙吉、狄仁杰、郭子仪、裴度、吕端、王旦、韩琦之徒是也。

  或者曰:「正直近于伉厉,容有激天下之变。」是固有之。然刓方为圆以规世好,君子终不避伉厉之讥而出于此也。「忠厚近干无能,容有以养天下之弊。」是固有之。然锲厚为薄以索人情,君子终不避不能之诮而出于此也。大抵由于质性之美,而原于心术之正,则正直而不至于伉厉,忠厚而不至于无能,此自然之理。故士而舍此,欲以委随变化而谓之通,凌谇尽察而谓之能,此则天下之所谓才,而非士之所贵也。

  唐、虞之盛,其臣皆有神圣之姿,其功与天也并,若非人之所能为者也。然君臣之相勉戒,不过曰「直清」,曰「弼直」,曰「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曰「临下以简,御众以宽」,何其近于人情也?古之圣贤所以佐其君者,不过如此而已矣。廸知忱恂,夏之所以有室大竞也;惟兹有陈,商之所以格于皇天也;秉德廸知,周之所以古冒闻于上帝也。夫其正直如此,忠厚如此,故能循道履信,而功业所至,乃与天地并。成王之命君陈曰:「予曰辟,尔惟勿辟;予曰宥,尔惟勿宥。」此告之以正直也。曰:「无忿疾于顽,无求备于一人【一人 尚书君陈作「一夫」。】

  。必有忍,乃有济。有容,德乃大。」此告之以忠厚也。

  天下之势,欲其直,常趋于佞;欲其厚,常趋于薄:世道之不可挽如此。是以不惟士之所贵者如此,而有国家者务培养之,以伸抗直之气,而全忠厚之体。孔子生于周末,褒史鱼之直,恶祝鮀之佞,思史之阙文,而称周公之训,其所感者深矣。夫相嘘以成风,相吹而成俗,隆冱之时,一人嘘之不能为热也;炎赫之景,一人吹之不能为寒也。天下有一正直者,崇奖之,而不抑之以伉厉,若文帝之信申屠嘉也;有一忠厚者,敦尚之,而不嗤之以无能,若光武之封卓茂也。如此,则天下知所慕效矣。此在天子与公卿大臣之事,诚如此,则百僚师师,皆忱恂于九德之行,而羔羊之正直,行苇之忠,可以远追于成周之盛也。谨论。

  太极在先天范围之内

  天下之道,不可以象求也。以象求道,则道局于象而有所不该;以言求象,则象滞于言而有所不尽。嗟夫!古之圣贤,本以天下之道不着,而以象该天下之道;本以天下之象不详,而以言尽天下之象。卒之象立言设,而反有所不该不尽,则圣贤之心,于是乎穷。虽然,圣贤固非逞奇眩异,苟为制作以骇于天下,则其始之为象也,将谓其足以该道也;其后之为言也,将谓其足以尽象也。象有不该之道,而言有不尽之象,则圣贤不轻以为之名。由此言之,则天下之道,不可无圣贤之象;而天下之象,不可无圣贤之言。

  先天之图,伏羲之象也;太极之图与说,周子之言也。天下无异道,则无异象;无异象,则无异言。奋乎千百世之上,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下;奋乎千百世之下,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上:是先天之与太极也。岂可以先后大小而区别之耶?

  然谓太极在先天范围之内者,何也?天下之道,太极而已矣;太极之动静,阴阳而已矣;阴阳之变合,五行而已矣;五行之化生,男女善恶万物万事而已矣;圣人、愚人、君子、小人之别,动静修违之间而已矣。而太极图者,为数言以括之而未始遗也。则夫先天虽上古圣人之作,宁能有以加乎?周子之书,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周还布列,宁有出于太极、阴阳、五行、男女、善恶、万事、万物、圣人、君子、小人之外,而曰范围焉者,固非以不该不尽为周子病,而独为夫周子之未离乎言也。未离乎言,则固不若先天之笼统包括,渊涵浑沦于忘言之天也。圣贤之始为说于天下,固谓可以尽象而该道;而明言晓告,以振斯世之聋聩。孰知夫象之所不该者,象不能尽,而言之所不尽者,非言之所喻也?

  上古之初,文字未立,易之道浑浑焉流行于天地之间。俯仰远近,巨细高卑,往来升降,浮沉飞跃,有目者皆得之而为象。天下未尝有易,而为易者未尝亡。迨夫羲皇有作,始为先天之图,天下之道,一切寓之于方圆奇偶之间,如明鉴设而妍媸形,渊水澄而毛发烛。然而失之者,犹不免狥象之病,则天下固已恨其未能归于无象之天;而孰谓其生于圣远言湮之后,建图属书,哓哓然指其何者为太极,为阴阳,为五行,为男女善恶万物万事。为圣人、君子、小人,其言如此之详也,而可同于无言之教耶?故曰:「图虽无文,终日言之而不尽也。」噫!惟其无文,故言之而不尽,而言之所可尽者,有言故也。

  故自先天之易,羲皇未尝以一言告天下,而千古圣人,纷纷有作,举莫出其范围。以艮为首,夏之连山也,而不能易先天之艮也。以坤为首,商之归藏也,而不能易先天之坤也。取八卦而更置之,周之周易也,而不能易先天之八卦也。畅皇极而衍大法,而有取夫表里之说;观璇玑以察时变,而有取夫顺逆之数。作经法天,而必始于文字之祖。备物制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而必尚夫十三卦之象。未始为声音也,而言律吕者推之;未始为历象也,而言十二辰、十六会、三千六百年者推之;未始为寒暑昼夜风雨露雷也,而言天地之变化者推之;未始为性情形体走飞草木也,而言万物之感应者推之;未始为元会运世岁月日辰也,而言天地之始终者推之;未始为皇帝王伯易、书、诗、春秋也,而言圣贤之事业者推之。形器已具,而其理无朕,则太极之立也;刚柔相摩,八卦相荡,则动静之机也。干、兑、离、震,居左而为天卦;巽、坎、艮、坤,居右而为地卦;所以分阴分阳而立两仪也。干、坤亥巳,天地之户,阴阳所以互藏其宅也;否、泰寅申,人鬼之方,天地相交,生生之所以不息也,以消长水之,而动静见;以淑慝求之,而圣人、君子、小人分。先天未尝言太极也,而太极无所不该;太极言太极,则亦太极之说耳。是故无言者不暇言以传,而有以尽天下之所不言;有言者待言以明,而不能尽天下之言。自羲皇而下,所以敷衍先天之说者愈详,而卒不能自为一说,自立一义,以出六十四卦之外。譬之子孙虽多,而皆本于祖宗之一体。故太极者,先天之子孙也。

  虽然,有先天,则太极可以无作,而周子岂若斯之赘也?盖天下不知道,圣贤不得不托于象;天下不知象,圣贤不得不详于言。于是始抉天地之秘以泄之,自文王已不能无言。而易有太极,孔子亦不能自默于韦编三绝之余矣。大飨尚玄酒,而醴酒之用也;食先黍稷,而稻粱之饭也;祭先太羹,而庶羞之饱也。呜呼!亦其势之所趋也。

  泰伯至德圣人者,能尽乎天下之至情者也。夫以物与人,情之所安,则必受,受之而安焉;情之所不安,则必不受,虽受之而必不慊焉。人之喜怒发于心。不待声色笑貌而喻。而意之所在,有望而知者。故受物于人,不在乎与不与之迹,而在于安与不安之间,此天下之情也。天下之情,天下之所同,而濡滞迂缓,食昧隐忍,将有不得尽其情者;惟圣人之心为至公而无累,故有以尽乎天下之至情。

  论语之书,不以让训天下,而言让者二:伯夷称贤人,泰伯称至德是已。夫让,非圣人之所贵也,苟以异于顽钝无耻之徒而已矣。而好名言异,人之所同患,使天下相率幕之,而为琦魁之行,则天下将有不胜其弊者。春秋之时,鲁隐、宋穆亲挈其国以与人,而弒衂之祸,不在其身,则在其子,国内大乱者再世。吴延陵季子,可谓行义不顾者矣。然亲见王僚之弒,卒不能出一计以定其祸,身死之后,仅三十年,而吴国为沼,以延陵季子而犹不能无憾者。故让之而不得其情,其祸甚于争;苟得其情,则武王之争,可以同于伯九。故圣人之贵得其情也。伯夷、叔齐,天下之义士也。伯夷顺其父之志,而以国与其弟。然终于叔齐之不敢受,而父之志终不遂矣。夫家人父子之间,岂无几微见于颜色,必待君终无嫡嗣之日,相与褰裳而去之,异乎「民无得而称」者矣。故圣人以为贤人而已,盖至于泰伯,而后为天下之至德也。古今之让,未有如泰伯之曲尽其情者。盖有伯夷之心,而无伯夷之迹;有泰伯之事,而后可以遂伯夷之心。故泰伯之德不可及矣。

  自太史公好为异论,以为太王有翦商之心,将遂传季历,以及文王。郑康成、何晏之徒,祖而述之。世之说者,遂以为虽以国让,而实以天下让,不以其尽父子之情,而以其全君臣之义,故孔子大之。夫汤、武之所以为圣人者,以其无私于天下,天下归之而不辞也。使其家密相付授,阴谋倾夺,虽世嗣亦以是定,则何以异于曹操、同马懿之徒也?太王迫于戎狄【狄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奔亡救败之余,又当武丁朝诸侯之世,虽欲狡焉以窥大物,其志亦无由萌矣。就使泰伯逆覩百年未至之兆,而举他人之物为让,此亦好名不情之甚,亦非孔子之所取。圣人无「意、必,固、我」之私,须臾之间,常不能以预定,而曰百年之必至于此,不几于怪诞而不经耶?盖翦商之事,先儒尝以辨之,而论语之注,厘革之未尽者也。说者徒以太王溺爱少子而有此,此晋献公、汉高祖中人以下之所为,而太王必不至于是,故以传历及昌为有天下之大计。殊不知儿女之情,贤者之所不免也。篡逆之恶,中人之所不为也。诗云:「爰及姜女,来朝走马?」孟子以为太王之好色也。诗人之意未必然,而孟子之言亦不为过。太王固不胜其区区之私以与其季子,泰伯能顺而成之,此泰伯所以为能让也。泰伯之去,不于传位之日,而于采药之时,此泰伯之让所以无得而称也。使太王有其意,而吾与之并立于此,太王贤者,亦终胜其邪心以与我也。吾于是要言而公让之,则太王终于不忍言,而其弟终于不忍受,是亦如夷、齐之终不遂其父之志而已矣。

  张子房教四皓以羽翼太子,其事近正,而终于伤父之心。申生徘徊不去,其心则恭,而陷父于杀嫡之罪。故成而为惠帝,不成而为申生,皆非也。惟泰伯不可及矣。孔子所谓以天下让者,国与天下,常言之通称也。苟得其让,奚辨于国与天下也?苟尽其道,奚择于君臣父子也?让其自有之国则不信,而求其让于所未有之天下;舍家庭父子之爱,剿百年以后君臣之事而为之说;是孤竹不为贤,而必箕、颍以为大;历山不为孝,而必首阳以为高:诸儒之论之谬也。夫先意承志,孝子之至也,泰伯能得之。故泰伯之所为,乃匹夫匹妇之所为当然者。夫惟匹夫匹妇以为当然,是天下之至情也。

  忠恕违道不远天下不求道于有,而求道于无。求道于无,而道始荒矣。求道于有,而道始存矣。求道者,非求其无也。求其无者,非求也。盖道根诸心,心所自有,奚庸之他!故求道于有者,求诸心之谓也。自尧、舜、禹、汤之迹远,文、武、周公之学荒,世之论道者不胜其说,而求道者不胜其涂;汶汶纷纷,孔氏之门辞而辟之,日不足也,而为之说曰忠恕,则足以近道。夫天下方苦于道之难求,其说宏远恣肆,穷天极地,哓哓焉唯恐其言之不详,萃其终身之力,白首有不得其源者,而孔氏之徒一言以蔽之,何其言之简而功之径也!

  嗟乎!道固然也,非孔氏之徒为之也。天下之患,在于不知道。知其物而后能取之,知其途而后能由之,知其的而后能射之;夫然后取之而获,由之而至,射之而中也。不知其道而求之,何怪其言愈多,力愈勤,而愈不至也。嗟乎!亦取之心而已。谓道为远人,而心亦远人乎?天命之谓性,率是性而为道,心即道也。舍心以言道,则为荒远,荒远非道。舍道以言心,则为形躯,形躯非心。道也者,无所不尽,而心者,道之舍也。故曰:天聪天明,照知四方。天精天粹,万物作类。可以为尧、舜、禹、汤、文、武,可以作礼乐,可以齐万物,可以一天地日月四时鬼神,前之而莫测其所以始,后之而莫既其所以终,漩乎无穷,而莫知其方,此心之所以为心者也。

  心以会道,而私或漓之;心以通道,而私或间之。心失其所以为心,故道失其所以为道。诗曰:「视尔不臧,我思不远。」呜呼!亦反之心而已矣。忠恕者,反诸其心,淳漓去间之道也。性者则无事乎此矣,下焉者可勉也。匹夫怀千金之璧,途而失之,乌得不从其途而求之也?物我之未融,形骸之未化,不能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融而化之,体乌有不一乎?故自圣人以下,未尝不勉勉于兹也。为人子者。以父之心为心,则何息乎不孝?为人臣者,以君之心为心,则何患乎不忠?居乎前后左右者,而以前后左右之心为心,则何患乎上下四方之不均?故忠恕非有所增益之也,求吾之心也。翳去而目明,垢去而鉴明,私去而心明,心明而道在是矣。故曰:「心之精神是谓圣。」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神而明之,言此心也。愚智之障去,而至贤可为;中和之性流,而礼乐可作;形骸之窒通,而万物可育;天人之界彻,而天地日月四时鬼神可一。孔氏之学,何其简而易,径而要也!

  抑此所谓忠恕者,先儒以为学者之忠恕耳。尝试推之,程子之言曰:充拓之,则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万物一也。宇宙会合,由忠恕之故;宇宙浇漓,由不忠恕之故。秦、汉以来,上下之分严,君臣之情塞,失均于贫富,奔命子征求,骈死于诛罚,匹夫匹妇,不获自尽者多矣。长人者可无意干斯乎!

  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

  道散于天下,而君子会诸心;而犹有待于外者,理一故也。夫心,无待于外者也;待于外,非心也。何者?势有心迹之判,而理无内外之殊;道通天下之故,而心极宇宙之量。天下信心而疑耳目,其说是内而非外,自谓其心之大也,而不知心之大而拒于其外,则有所不包。天下狥耳目而遗心,其说则狥象而拘迹,自谓其用之妙也,而不知用之妙而沮于其内,则有所不达。合外以为内,而后知心之大也;由内以为外,而后知用之妙也。

  子思子曰:「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学者疑之,以为德性所以为内也,问学所以为外也;事于外则苦于支离之弊,专于内则驰于玄妙之归;大者穷极高虚而无所底止,小者役役焉汩没以终身;外之于内,若是其相戾也;德性之与问学,若是其相悖也;尊德性之与道问学,若是其不相侔也。嗟乎!夫孰知子思之言,合内外而一其散于天下者而会诸其心乎?今夫人之所以为人者,何为者也?苟徒形骸而已耳,饮食动作而已耳,则与天翾飞蠕动者,奚以异也?而乃超然异于羣生,为万物之灵?而天下之尊,莫尊于人,则以其德性之尊而已。二五构精,造化万有,皆同于天,而会其精于人。人而会其精于心,至清而不滓也,至纯而不瑕也,至贵而不敌也,至富而不伦也。得之而为德,生之而为性。德性之有,贯乎天地矣,冒乎羣生矣,纪乎万用矣,磅礡乎无端无纪,而周流乎至静至正矣。故谓之降衷,谓之明命,谓之受中,谓之立极,皆取尊名焉。尊于天而贱于人,与之者之重而受之者之轻,是横奇宝于道,而委珪组以逐屠沽也。折枝之命,受之者不敢委;抱关三位,居之者不敢懈。而况吾受诸天而不偶然者,而亵天弃天而甘心焉,谓之何哉?故君子欲以尽其为人者,其道在于尊德性;而其所以致其德性之尊者,其详在于问学而已。

  尊德性者,非以专于内而不兼乎外;而道问学者,非以徒骛乎外而忘其内也。德性不离于事物,则尊之者不离于问学矣。散于天下而一于心,尊吾心,则天下之理会,不出乎一心,而不外乎天下。道问学,则天下之理熟;万者熟,而后一者纯也。易曰:「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书曰:「安汝止,惟几惟康。」圣人以为深于志,止于心,足以已矣,而必几焉康焉。研审而不遗,思惟而不怠,诚以辨于务而深可达,审于几康而止可安也。使百九十二之爻无用于揲,则所谓受命如响者果何物?而一日二日之几,不兢兢焉,而尧、舜之道或几乎息矣。故知者,德性之通也,通天地万物与人焉。尽精微焉,知新焉,所以通之也。行者,德性之体也,而体天地万物与人焉。道中庸焉,祟礼焉,所以体之也。虽其戒谨恐惧以立天下之大本者,固不待于物感事变之交。然而知祟礼卑,穷理践实,要之亦不失吾高明广大之体,以究其温故敦厚之功而已矣。故曰:「智周万物,而道济天下。」周物而不过乎性之智,济世而不外乎性之仁。天下之理,无出于德性之外,而道问学,所以尽尊德性之功。射艺之游,非拳捷之逞也;洒扫之末,固精义之学也;徐行之微,固尧、舜之道也;经史之业,非亡羊之路也。本末源流,一以贯之矣。舜之命曰:「惟精惟一。」虺之诰曰:「制事制心。」孔之教曰:「博文约礼。」精以归一,义以全礼,博以致的,千圣相传之秘,其在兹乎!

  吴文正以为道问学之功有六,而尊德性之功一而已矣。斯言可谓发越无余矣。由是而言,则知外德性以为问学者,狥知化物;世之所谓博洽之学,雕虫之技,传经之家,若司马迁、刘向、郑玄、王弼之流也。外学问而为尊德性者,驰空入幻,世之所谓顿悟之习,玄牝之学,明心之说,若关尹、老聃、瞿昙、鸠摩之属也。

  自汉以来,出彼入此,吾道不堕如发。至关、洛数子者出,得子思之绪于残篇,亦已灿然指世之迷途矣。然议者犹谓新安、金溪之异旨,德性问学之专门,徒泥鹅湖是非之辨,而不知相里勤、五侯各立门户之非。呜呼!德性吾所有也,学问我所事也,为之而自知之矣。不知论此,而徒欲起大儒于九原,辨聚讼于两家,乃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也。噫! 【此首第一行,疑有脱误。】

  六言六蔽天下之理,尽于学矣。而天之所与者,不可恃也。何也?限于气也。限于气,则有所偏。狥其偏而不求至其中,则往往遂其性之所近。其偏者日以重,而其不能者终懵焉而莫之知,卒以自陷于偏诐邪遁之归,而不适乎大中至正之矩。其美也,祇所以为蔽也。天之所与,果可恃也哉?故夫求至于中者,莫如学也。

  疏之则通,拭之则明,矫之则直,砥励之则精密,培养之则成遂。夫物则亦有然也,而况于人乎?况于学乎?学也者,以明理也。理明则德全,德全则气不能为之限,夫是之谓能成其天。故气质之用小,而学问之功大。糠粃眯目,则天地为之易位。彼美质之为尤物也,岂直糠粃之谓哉?今夫仁、智、信、直、勇、刚,是六者,世之所美也。夫人而能好之,则固可以谓之君子。而世之所指称者,若是焉亦足矣。圣人曰:是六者皆有蔽,惟好学为无蔽。非六者之足恃,而好学者之足恃也。夫岂以六者之不美哉?天以是理全畀于人,固不以人人殊也。是故有温良慈爱之懿,有辨别剖析之明,有真实无妄之诚,有顺理无罔之心,有强毅果敢之气。残忍之不足以胜吾仁,眩瞀之不足以胜吾智,诈伪之不足以胜吾信,回互之不足以胜吾直,懦怯之不足以胜吾刚勇,其性则然也。然而气之参错不齐,而五行之分数有多寡,则恃【恃 原缺,依大全集校补。】

  其偏重者而胜焉。偏而好,好而不学,则蔽。蔽于有余,而不能以自裒;蔽于不足,而不能以自益。「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信者以执滞用,直者以攻讦用,刚勇者以强戾用。彼固以沾沾自喜,而不知去道也日远矣。是以圣人不恃乎天,而求备于人;不恃乎天,所以去其蔽;求备于人,所以全其美。

  皋陶言九德,皆以其气质之性,而济之变化进修之学;而夔之典乐,亦不外乎直温宽栗之数语。晏婴曰:「以水济水,谁能食之?琴瑟之专壹,谁能听之?」马或奔踶而致千里,谓其能偃然以就吾之鞭策也。调习之不驯,泛驾之不止,则百里之不致。昔夫子之门,固皆天下之英也。参之鲁,可以谓之确。柴之愚,可以谓之厚。师之辟,可以谓之文。由之喭,可以谓之直。而夫子则谓之鲁焉而已矣,愚焉而已矣,辟且喭焉而己矣;略其所美,而稽其所蔽,美者不足恃,而其蔽者深可忧也。是以君子知天之所以畀吾者,恐恐焉若有所负也,汲汲焉不能自已也,退退焉不敢自谓已足也,我惟理之求而已。于是有探索考究之学,于是有沉潜默识之功,于是有省察克治之力,于是有去偏救弊之术,于是有深造极诣之方,于是有消融浑化之妙,过者以损,不及者以益,夫然后有以得其理而无所蔽。

  爱人,仁也;而恶不肖亦仁也。不可罔,智也;而可欺亦智也:践言,信也;而变通亦信也。无隐,直也;而委曲亦直也。无所不伸,无所不为,刚勇也;而有所不伸,有所不为,亦刚勇也。惟好学,故仁;惟仁,故智;而信直、刚勇皆举之矣。若一元而司四气之运,若中央而观四方之至。有六者之用,而无六者之蔽。是六者性,而我无加焉;是六者质也,而矫克振励之功为不少矣。

  大哉,学之道乎!夫子与子路盖每每言之,而伉直自用,卒无改于冠鸡起舞之习。去就不明,汶汶以没,悲夫!美之为蔽,乃至于此。自昔聪明绝异者为不少,而卒自叛于道,而为天下之罪人者,其始皆由于质之美。盖以其聪明绝异之姿,而自信其不该不偏之见,以成其偏倚诡僻之行,则将何所不至!故曰:老子有见于屈,无见于伸。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庄子有见于天,无见于人。有所见而有所不见,此美之所以为蔽也。由是言之:椎鲁朴钝,非学者之患也;聪明绝异,学者之深患也。

  圣人之心公天下

  圣人能顺诸天下之理而已矣。天下之理不容于偏,故圣人之心,亦不容以有偏;夫惟不容以有偏,而后足以尽天下之理。大哉,圣人之心乎!人皆曰圣人之心有是非,吾则曰圣人之心无是非;人皆曰圣人之心有好恶,吾则曰圣人之心无好恶;人皆曰圣人之心有褒贬,吾则曰圣人之心无褒贬。因物而有是非,是非者,圣人之明;因明而有好恶,好恶者,圣人之情;因情而有褒贬,褒贬者,圣人之言。言生于情,情生于明,明固缘诸物而已。天下之物,固有可是非之理,固有可好恶之理,固有可褒眨之理。取而进之不加增,抑而退之不如损。称之为善而非誉,訾之为恶而非毁。圣人顺因其理,无所于是,无所于非,无所于好,无所于恶,无所于褒,无所于贬,迁移变化,进退伸缩,惟其所遇,不可端倪。曰是非、好恶、褒贬云者,吾姑以是观圣人之心之着而已,非以为圣人之心泥于是也。何者?顺因诸理也。理故一,一故无所不公。而彼区区有为之应迹,固其所谓尘垢、粃糠、糟粕、煨烬云者,而奚足以芥蒂于圣人之心也哉?

  今夫理之散于天下,其是非曲直,可否轻重,随物而在,无不分朋。其遇于情而偏之也,天下之物,于是而始不得其平;天下之心,至是而始不得其公。专而不咸,隘而不宏,藏匿而不化,胶固而不解,纷扰焉而不释,日以其情与天下相角。执其先以应其后,举乎彼以该乎此,攻其瑕而忘其坚,爱而不知其恶,憎而不知其美,强立而不返,终其身焉,其于爱憎取舍,若柄凿焉不相易也。是何也?以情胜也。情胜,则有我而无物,其不能公天下之心固也 夫天下之物,以天下之理处之而已,而曷容有我于其间哉?故惟无我而后为圣人,而后其心能公天下。

  嗟乎!圣人之心犹天也。阳舒而阴惨,旦明而暮晦,生长肃杀,不一其职,风雨露雷,不一其施,而万物之巨者细者,高者下者,裁者倾者,成遂者,夭阏者,变易者,流迁者,枯偃而憔悴者,壮盛而猥大者,仆而起者,息而消者,彼固以随乎气之所至。在万物为适当耳,造物者则何所私哉?是故圣人顺因天下之理,不累于有我之情。天下之人,所谓聪明仁圣,德充而业完者,固未可以人人求也。而人又什百千万之,不可以一律齐也。固有能于此而不能通于彼,失于早而图之于末,百不可观而一有可取,世之所谓小人者犹有所长,而贤者或难于十全也。故圣人亦以天下之情与天下而已矣。故曰:孔子大管仲之功,而小其器。圣人之心公天下也,夫独管仲乎哉?管仲者,固其一事也。言天者无端也,指其昭昭之多。曰天之大若是而已矣。言圣人者无象也,指其称管仲之事,曰圣人之公若是而已矣。故此一管仲也,世之汨溺者,孰不艳慕之?其德与学固可略也。至于鄙贱之甚者,则摈绝之不以入于耳,而奚功之足云?圣人曰:「管仲之器小哉!」又曰:「管仲,人也」。「如其仁!如其仁!」方其称也,不知其贬也;方其贬也,不知其称也。管仲之所为若二人焉,圣人亦曰若二人焉。是非在仲也,好恶在仲也,褒贬在仲也,圣人不知也。

  是故羽山之放,百揆之宅,鲧出禹入,不以为疑。鹿台之诛,三监之设,纣灭庚封,不以为忌。故使鲧能自变,司空之职可复;纣能改创,孟津之师无举。圣人固未尝有怒也。朝而放诸野,夕而升诸朝。罪大者不以议其功,罪轻者不以盖其善。顺诸其理,而何有于我也?彼世之瞽者、刖者、宫者,莫不以为弃人也。圣人曰:「吾使汝为乐,吾使汝为阍,吾使汝为守。呜呼!圣人之心之公,固如是也。春秋之书,严于大一统,而王之出狩,不容于无贬。明于尊有爵,而诸侯或称人。重于辨华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divs[index] =

  '-1758435604'; index++; ,而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或有称子。书载二帝三王之文,而秦穆公何人者也?乃以厕之篇末!吾于是真见圣人之心如天也。使夫人之有过者,不容以自阻;而小善者,亦有以自遂。见容于圣人者,不敢不勉;而得罪于圣人者,惴惴焉不敢自安。是又圣人之教之也。呜呼!圣人之功大矣。

  史称安隗素行何如将以图天下之变,而所以自治者不可不严也。夫士君子以其身任天下之事,而适当其溃败决裂之际,而天下之事之变,不可以急返而力拯之也。天下之小人,方乘时肆志,逞其所欲,而其气之熏灼炽艳,凌轹震荡,勃焉有不可遏之势。而君子者,以其弱植之身,惴惴焉而日与之角。以吾之衰,敌彼之强;以吾之寡,敌彼之众;以吾之明白疏阔,洞然无防闲之设,立彼闪忽诡诈之中,机智陷穽之区。斯时也,势不足恃也,恃吾之有道而已。夫道有时而不能胜势,然而循理以须其未定之天,而或胜焉,或不胜焉,犹足以持之也。设使吾之所自立者,已自陷于颇僻,则小人之投间抵巇,其将何所不至哉?吾既无所恃,而吾之所恃又亡,而轻试于小人之锋,卒之名隳业堕,而身与之俱毙焉。由是言之,小人得志于天下,非尽小人之罪也,君子亦与有责焉耳矣。

  愚读汉史,未尝不叹安、隗所处之真善,而又以嘉范晔之知言也。夫不曰小人之不加害于君子,而特曰安、隗素行高,亦未有以害之。诚有以见君子得持胜之道也。尝谓天下之所以称为君子小人者,非生而有是名也。蹈道而行之,谓之君子;背道而行之,谓之小人。所谓蹈道而行者,素行必严;严者,非为小人而设也,以其君子之道固然也。背道而行者,则淫佚放纵,无所不为矣。夫其淫逸放纵者,亦非为害君子而设也,以其小人之道固然也。此淑慝之大分,自古邪正之所以相轧,而世道之所以升降者系此也。小人固挟其所以为小人者以恣其恶,而君子者不知其所以为君子而制之,则君子小人之分,吾亦无以定其极矣。而又安能取胜负于其间哉?是故君子所以成功者,势也;所以定势者,道也。势有所待于外而不可必,道固吾之所挟以常伸者。易言阴阳之义备矣。消长进退,损益盈虚,每以时运为之变北,而辞亦因之屡迁,而至其所谓道者,则无往而不着其然。以明君子之所行者,有常而不易,至一而无二,立乎是非利害之途,而独守其贞,不以消而亡,不以长而存,不以进而满,不以退而缺,不以损而陨,不以益而茁,不以盈而耀,不以虚而约,一之于天而已。天者,君子所以定其极也。而物何与焉?小人何与焉?小人之能害与不能害何与焉?

  天道当揫敛肃杀之候,其所以为生生者,宜剥尽而不存矣。而完聚凝固,不至于阴之盛而丧其所以生生者,故卒之太和回斡,勃焉盎焉,变而为朱明长嬴之气。君子当小人之时,亦唯无丧其所以为君子者而已矣;无丧其所以为君子者,亦唯无丧其素行而已矣。素行严,则守不放;守不放,则节无毁;节无毁,则道常伸。如两敌对垒,虽未得殄灭之会,而所以御其游兵,防其钞掠者,不可一息而弛也。不然,则移晷瞬目之间,而彼已伺其便而乘其隙矣。故曰:不恃敌之可胜。而恃吾有以胜之。胜之者,非求胜于彼也。胜于所以为我者而已矣。怒眦裂目,非君子之勇也;擐甲厉兵,非王者之师也;冠带佩剑而高谈仁义,是所以化强暴之术。

  东汉之世,外戚宦竖之祸,缠绵纠结而不可解。一时贤人君子,相与劳心焦思,感慨发愤,正色于岩廊,清议于田野,求其有以少纾一旦之祸,适足以磨虎之牙,更相枕籍骈首而死者,不可胜计。然而考其素行,非其过于忤物,则其失于防闲者也。陈、窦一代之英,以身排难,而至于贪天之功,亲戚子弟,带绂裂土,布在有位,内不足以远权势,外不足以孚人心;张奂,北州之豪士,犹不能使之相信,而为羣阉所卖,吁,亦可悲矣!名为天下之君子,而以其不纯乎君子者,而与羣小较力,是所以赍寇兵而助之攻也。是以君子有危言之时,而无毁行之日,所以持天下邪正相轧之机,而直以道胜之耳。故曰:春秋之义,以贵治贱,以贤治不肖,不以乱治乱也。召陵之师,不足以折水滨之对;文王之道,不足以救于泓之败。而楚围之计,不能不反庆封之辞。自汉以来,任人国家,如向、猛之制于恭、显,训、注之因于仇、王,二李之递为出入,五王之自相鱼肉,欲以去小人,而失于持胜者多矣。君子所以重有取于安、隗也。

  虽然,二子亦自守焉而已耳,盖无益于天下之变也。岂非其节有余而权不足,回斡大运、拨乱反正之才有所短耶?抑光武夺三公之权,崇阶美号,徒拥虚器,政权一无所关,二子亦无能为力矣。吾独惜夫抚天下之权,而行不足以自守,才不足以经世,而反以激天下之变。此吾所以叹息于二公也。

  孟子叙道统而不及周公颜子

  古之圣贤,有遗言而无遗意。得圣贤之意,则可以知圣贤之言;知圣贤之言,则可以明道统之说。夫其有详有略也,而非有去取也;有先有后也,而非有抵牾也。论其人焉,论其世焉,合其异焉,会其同焉,此所谓意也。苟狥其辞,执其一,以求其纷纭异同之论,则圣贤之言将有所不达。故以言观言,则有遗言;以意观言,则无遗意。虽然,亦谓之无遗言可也。愚于是知周公、颜子无异道,而孔子、孟子无异说矣。

  今夫斯道之流行,其用在天下,其传在圣贤。由尧、舜、以至于孟轲,中更数千载,可指而数者,如斯而已矣。 【疑有阙文。】

  则已若比肩矣。其不与者,圣贤不得而与也;其与焉者,圣贤不得而废也。尧不得以与丹朱,而瞽瞍不得夺诸舜者,盖谓此也。圣贤之论,至孔子而定。继孔子者,孟子也。孔、孟,亲有之而亲见之者也。后之学者,当据之以为定,而岂可因之以为疑哉?

  当文王之时,周公以元圣而受缉熙之传,制礼作乐,有身致太平之功;达而在上,使圣人之道大行于天下者,周公其人也。是以东周之梦,为之惓惓,而易、诗、书、春秋、礼、乐之删述,盖自以为得继于周公,而忻慕之者亦至矣。夫何孟子独得而不与之?当孔子之时,颜子以大贤之才而承博约之训,堕体黜聪,示不违如愚之教;穷而在下,使圣贤之道大明于天下者,颜子其人也。是以孔子丧予之叹,痛惜尤深,而殆庶之称,盖真以其得闻乎斯道,而许与之者亦深矣!夫何孟子独得而轻废之?呜呼!此孟子所以为与之者也?太公望、散宜生可以为见知,则周公不居其下矣。孟子以此自任,则颜子不在其后矣。纯佑作德而修和之所由赖,敬怠义欲而戒书之所由作,吕、散谓之见知,非过也。然而虎踞鹰扬,视夫欣欣休休之气象何如也?其不叙周公者,夫亦以文王言之,则周公之所师,即敬止之家学,其视文王若一人焉。父子一道,举乎此,可以该乎彼矣。易作于羲、文、周、孔,而班固曰「易更三圣」;至于谈之与迁,同称太史;彪之与固,同号班书:盖昔人之桓辞也。苟执其辞焉,则武王何以不举乎?他日称三王而继之以思兼,孟子之意可知也。性善时中之论,义利王伯之辨,孟子之自任以道,非僭也。然而泰山岩岩,视夫和风庆云之气象何如也?其不叙颜子者,夫亦以在我者言之,则孟子之私淑,盖自附于及门,其视颜子犹侪辈焉。彼此一道,方自论,则不暇于及人矣。

  周有乱臣十人,而君奭曰「惟兹四人」。至于序大孝则称曾子,论好学则独予颜渊,盖昔人之专辞也。苟执其辞焉,则曾子、子思又何以不举乎?他日论禹、稷而归之于同道,孟子之意可知也。虽然,周公无敌矣,论颜子者,往往有异说焉。则以其年之不永,遗言之不见,造诣之未极也。殊不知夔、益、稷、皋,初无文字,而禹、汤、文、武,分量亦有不同者。先儒谓颜子发圣人之蕴,而优于汤、武,此定论也。事有当于吾心,则自吾可以起千古之议论,而况古人之已发者哉?世之人惟不敢以颜子自处,故不敢以圣人处颜子云耳。

  厥后宋儒周子,默契道统,得不传之正,而世犹以中庸序、明道墓表不及为疑,意亦类此。大抵古人之言多阔略,而后世之辞多谨严;以此之心,求彼之说,其相戾者固多,而论说之纷纭,亦无怪也。呜呼!道统之传,自孟子之后,得宋儒而愈白;自宋儒之没,而愈晦矣。章缝之士,耳剽目采,孰不曰周、孔,孰不曰颜、孟,言之日似,行之日远。斯道之真,亡灭坏烂,几于不振,此则有志者之所深耻也;主张斯文者,所以为深忧也。

  乞醯【十岁作】

  天下之理,自然而已,无容于矫。何者?理无矫也,无容于有待矣。有所谓乞者,斯矫矣,有待矣。夫我所无而求人,谓之乞。求人而望其与,谓之乞。理者,天下之人所有,天下之人所不相及者也。当取当与,各全其天,而何乞之云?彼醯可乞也,直可乞乎?直者,天地生人之至理也。奈之何以微生之直,乱天地生人之直乎?彼天地生人之直何如也?在父则慈,在子则孝,在臣则忠,在弟则敬,在交友则信。盖天下之直,而非吾之直,吾之直而非人之直也。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有者有之,无者无之,如斯而已,何有于我?苟有我焉,则物本非而是之,是我是而非物是也;物本无而有之,是我有而非物有也。既有我于其间,而必因物以成乎我,使必得是物,而后我之理始得焉。呜呼!理之云乎,若是其劳矣乎?彼劳也,非直也。高之意则以为苟可以得直,虽劳无辞也。方其人之乞醯,高果有也,可以为惠;不幸而无,高之心已恨不能以及人,于是而乞诸其邻。不与之以无,而与之以有,使彼受者曰:高可谓天下之直矣,无且如此,况于有耶?小且如此,况于大耶?是一事之微,可以纳交也,可以为惠也,可以使人称我也。高为是矫险之事,而不知天下无矫险之直,因是事而为是直,亦愚矣。

  彼意夫直之犹醯也,醯尚可以乞人为己有,直亦可以假物为己名也。独不因其自然而思之,彼醯固有也,非我之醯也,邻之醯也。彼乞我,而非乞邻也。我与人,而非邻与人也。我以其我,邻以其邻,恶用是假借哉?犹幸鲁人所求者醯也;假使求于高曰:汝与我千驷万钟。高何以待之?又有求于高者曰:汝与吾以天下。又何以待之?高将曰有耶无耶,亦将乞诸其邻耶?吁,至是而高之直穷矣。

  故天下之理,求之于我恒不穷,求之于物恒有尽。顺之以天恒有余,矫之以人恒不足。盖理在我而不在物,理有天而无人也。是以夺人之物则为盗,取人之有则为袭,假无而有则为伪。盗乎,袭乎,伪乎?高之谓也。从高之道,则天下之为善者亦艰矣。夫与人必待于物,则一介不与,伊其吝矣。推之至于待富而孝,则箪食瓢饮,颜其馁矣。待功而后为忠,则身死功坠,孔明其穷矣。夫其必物也,必富也,必功也,则伊必至于取人之有,颜必至于夺人之财,孔明必生而不死,而后可也。信如是,是使天下父不得而慈,子不得而孝,臣不得而忠,弟不得而敬,交友不得而信,事事乞于人,物物乞于人,有如醯者,乃克有济,则何时得尽吾人道哉?是其人道轻而醯重也。未乞醯之时,本无直也;既乞醯之后,而始有直也。邻无醯,则我无直矣。则直之于醯有得矣。由是以为奇为高,则窃父之逃,不如证攘之直,历山之耕,不如割股之孝,首阳之饿,不如于陵之廉,而天地生人之直,果不如微生之直矣。谁谓直者如此哉!

  彼之求直在于此,而吾谓之不直亦在于此。不知彼之为是劳者,欲直耶,欲不直耶?虽然,高犹幸也。世方谓高为直而奔慕之,夫子独曰:「孰谓微生高直?」使矫饰止于高,而天下必直,天下必不为矫饰,亦无有曰:其如此者,是高之流祸也。呜呼!高于是不与杨、墨同为害矣。此谓高幸而遇夫子。

  圣人之心无穷【嘉靖庚戌会试】

  圣人之所以治天下者,心也。而天下之不能尽归于圣人之治者,势也。圣人之治天下,不能不因于天下之势。势之所不能,则吾治病矣,而圣人之心,于是乎穷。夫以圣人之心,运天下之治,而吾心果为势之所穷,嚣嚣然自得曰:吾治如是足矣。圣人果如是耶?盖有时而穷者,势也;不可得而穷者,心也。势不能胜乎心,而心不穷于势。谓圣人之世无不得所之民者,非圣人之心也;以有穷之心量圣人者也。谓圣人之世有不得所之民者,此圣人之心也。圣人之心所以无穷者也。书曰:「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惟天生聪明时乂。」又曰:「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又曰:「天子作民父母,为天下王。」盖圣人以其身为亿兆生民之主,自谓天之所以命我,而天下之人皆寄命于我,其无所辞于天下如此,则其以天下为心,诚有不得已者矣。而忧天下之心,如之何而能释也?

  虽然,天下之不治,吾忧之。天下已治矣,而圣人之忧总不能一日而释,则非有所深忧过计,而亦天下之势有不得不然者。圣人果不能必其无一民一物之不得其所也,则天下已治矣,圣人之心,何尝一日自以为天下之治。惟其未尝见天下之治,而其忧愈无穷者,此圣人之心也。且其始,天下之民不得其所者多矣。圣人为之焦思于廊庙之上,殚其心虑,竭其耳目,修其法制,陈其轨则,导其善利,而除其菑害,其所以仁之者,固已勤矣,亦期于使天下无一物不得其所而已矣。然四海之广,兆民之众,风气之异,嗜好之不同,刚柔善恶之殊性,其势有不能尽一者:圣人亦且奈之何哉?为人父母者,为其赤子,虑其饥饿而乳哺之,或不能尽得其所欲。况周天下之人,而欲人人而衣之,食之,而教之,求其无一人之不食不衣,而不至于败度而斁伦者,圣人果可以自必耶?故不可必者,天下之势也:不容已者。圣人之心也。以其所不容已,而思其不可必,则圣人之心何时而穷也?

  尧、舜、禹、汤、文、武之际,何其盛也!协和万邦矣,而驩兜、共工之属,犹在明良之列也。率舞百兽矣,而有苗、宗脍、胥敖之属,则犹盭干羽之化也。敷于四海矣,而下车而泣之囚,犹迷象刑之治也。十一征无敌矣,而合我穑事之徒,犹勤畏帝之诰也。顺帝之则矣,犹迄崇墉之师也。垂拱而天下治矣,而大诰、康诰、酒诰之训,保厘之命,淮夷三监之征,再世未已也。是以圣人相与咨搓于一堂之上,一则曰「畴咨」,二则曰「畴咨」,曰「思日孜孜」,曰「予畏上帝」,曰「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曰「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可以见圣人之心矣。

  盖政也者,圣人所以致天下之治者也;心也者,圣人所以运天下之政者也。静处于大庭之中,而周流于寰海之外;端拱于深宫之中,而昭彻于宇宙之表;培养于瞬息之顷,而继续于千万世之远。丘甸、井牧、里居以安其生矣,而劳民劝相之未已也;瞽宗、廪米、诗书、弦诵以时其教矣,而格惩庸威之末已也;六典、八法、八则、九贡、九赋、九式与夫祭祀、丧纪、师田、行役,下至登鱼、取龟、擉鳖、绘画、刮摩之属,以尽其制矣,而维清缉熙之末已也。其无所不及,无所不达者,政也;不能无所不及,无所不达者,势也;忧其势,尽其政者,心也。苟心自以为无不及,则有所不及矣;以为无不达,则有所不达矣。心有一息之间,政必有所不尽,而天下之治荒矣。

  或者曰:「圣人之治天下,必无一人之不得其所,而其所以如此者,特其不自满足之心耳。」嗟乎!此不惟不知天下之势,而亦不达圣人之心者也。使天下果无一人之不得其所,圣人亦何为是无穷之忧也哉?天地之大也,犹有所憾;而圣人亦有所不能。圣人惟深知其如此,故一日二曰【二日 原刻误作「二几」,依尚书及大全集校改。】

  万几,惟几惟康,与天同其不息也。大抵圣人之心,与天同运。天之道,气以嘘之,万物以生。穷于午矣,而未尝已也,而阴已生矣,气以吸之,万物以成。穷于子矣,而未尝已也,而阳已生矣。故天道运而不穷,以生万物;圣心运而不息,以生万民。然天亦乌能使万物之皆得其所哉?殡者、殈者、夭阏者、枯槁者,大造之内,何所不有,此亦势也。惟夫不以其势之所穷,而使吾心之有穷,此所以为圣人之心也。

  王天下有三重【嘉靖癸丑会试】

  天下之法,非圣人不能制也。圣人所以能制天下之法者,谓其能尽夫法之理也。法之制出于圣人之心,而法之理在天下。盖其理如是,而吾之为法者不得不如是,而后知夫法者,道之所不能已也。圣人以道重天下,故不得不重夫法也。道在,则法治;道不在,则法亡;有法,则道行;无法,则道废。故圣人之于天下,非能强率之以就吾法;而所谓法者,又未尝以吾之意为之,有见夫天下之理有固然者,从而条理区画于其间,而尽其精微之至者也。则夫圣人之法,岂曰区区于后世繁文靡饰、过制曲防、苟简阔略,而不由夫道者乎?故王者之法,即道也。

  后之人徒见夫繁文靡饰、过制曲防、苟简疏略之为法也,因以疑王者亦何重于此!而不知王者之法,非后世之所谓法也。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天生聪明时乂,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盖王者之责,更重如此。其所以上承天命之重,下思四海生民之众,求其所以顺天之理,遂民之生,有一日不能自宁者矣。

  夫天之生是人也,其相与羣然而生也。生之所存者,性也;性之所禀者,命也。发乎其心,着乎其动作,而施于相与羣然之际,而道之大用,无所不着。惟天由之而不能自知,知之而不能尽,于是乎血气心知胜,而道几乎晦。圣人受天下之重,思以生之治之教之,而法之设,于是乎不容已。故法者,凡所以观天下之所为而制之而已矣。观天下之所为而制之者,出乎道而己矣。是故道形于事,不可以无礼,于是乎礼重;道形于礼,不可以无度,于是乎度重;道形于礼度,无书文字,性灵不通,于是乎文重:是三者,天地之所生也,生人之所立也,万物之所纪也。一不重,则道斁;二不重,则道悖;三不重,则道弊。盖自上古之时,其民吁吁怡怡,莫不爱其所以生我者,尊其所以长我者,乐其所以与我者,是其礼然也。有老者则处其安焉,有尊者则处其多焉,是其度然也。人之所存,发于其声,声之所出,而音韵自成,是又其文然也。此皆夫人所能也。然非王者,不能知天下之自然者而为之法。王者有法以行其道,俾天下自行其礼,自遵其度,自识其文,而后知王者之制所以通万世而无弊者,皆其道之所不能自已者也。使王者恃其崇高之势,徒以其势力法制,谓天下可以就我之范围,而率己之意以为之,则亦何取于王者之法!是故朝觐以明君臣之义,聘问以使诸侯相敬,丧祭以明臣子之恩,说饮酒以明长幼之序,婚姻以明男女之别,天下不可一日无礼也。雕镂文章,黼黻裘带,鼎俎豕腊,宗庙居节,衣服宫室,天下不可一日无度也。明其约契,正其会要,定其时日,通其言语,达其情志,天下不可一日无文也。

  故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贱而不可不任者,切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麤而不可不陈者,法也。圣人通于天下之情而知其理,达于万物之变而知其时,精之至也。故度长短者,不失毫厘;量多少者,不失圭撮;权轻重者,不失累黍;吾心之礼,与天下之礼一也,而礼出焉。故自子事父母,朝诸侯于明堂,至于冠婚、丧祭、燕射、士相见之礼,可得而议也,所以周旋裼袭,升降俯仰者,圣人能议之而不能为之也。吾心之度,与天下之度一也,而度出焉。故自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二,至于龙衮黼黻、玄衣纁裳、冕朱绿藻、十有二旒之度,可得而制也;所以多寡轻重、隆杀大小者,圣人能制之而不能为之也。吾心之文,与天下之文一也,而文出焉。故自天府之所藏,象魏之所悬,与夫达之四方同书文字,可得而考也;所以横斜曲直、平正倒仄、开发呼敛、清浊高下者,圣人能考之而不能为之也。故曰:圣法道,道法天。君子之道,所以考三王而不谬。建天地而不悖,质鬼神而无疑,俟后圣而不惑者,此也。

  不然,以相接则不得其体,亦缇缦之礼而已,何重于王者之礼?以相临则不得其分,亦凌悖之度而已,何重于王者之度?以相谕则不得其志,亦寄象鞮译之音而已,何重于王者之文?故曰:王者制事文法,一禀于律,继天顺地,序气成物,统八卦,谓八风,理八政,正八节,谐八音,舞八佾,监八方,被八荒,以终天地之功。所谓律者,即天下之理也。其理本然,如以规应圆,以矩应方,而莫之易也。是王者之律也。故曰:大礼必易,大乐必简 【礼记乐记作「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七三一页同。此处「礼」、「乐」二字疑误倒。】。以天产作阴德,以中礼防之;以地产作阳德,以和乐防之。以礼乐合天地之化,百物之产,以事鬼神,以谐万民,以致百物。岂非作者之圣欤?

  或曰:王者之制如此,宜万世不可易。而何孔子论礼则曰:「夏礼吾能言之,木巳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吾学周礼。」记礼者则谓「有虞氏之旗,夏后氏之绥,殷之太白,周之太赤」【太 礼记明堂位两「太」字皆作「大」。】,毋【毋 原刻误作「母」,依仪礼士冠礼校改。】

  追,夏后氏之冠,如周弁、殷冔、夏收,其不同如此。若夫书文,自河流天苞,洛出地符之后,世传又有龙书、鸟书、龟书,鱼书、虫穗之书,自苍颉至于史籕,又不知凡几变也。岂以圣人之制,犹有所未尽耶?盖天下之变无穷,而王者有随时制作之义。孔子盖曰:「所损益可知矣。」理之在天下可变耶?后世不达其意,妄取先王之法而尽废之,自朝廷以至于闾阎,皆为一切之政,无非衰世苟且之习,民之所以养生送死者,无一能尽其道。世之君子,又从而附会之,曰:「五帝不相袭礼,三王不相沿乐.」嗟夫!所谓礼乐,果何在也?吾独怪夫文、武、周公之法,至秦而遂绝,而李斯、程邈谬妄之制,至于今更数千载而不能易也。

  明君恭己而成功【嘉靖乙丑会试】

  天下之任,至不易也。明主独能致天下之治者,亦惟得人以任之而已矣。以天下之大,而责于人主之一身,是故不可以一息而自暇自逸者,而明主独能恭己以致之,是岂有他道哉?诚以天下之任之不易,而吾以一人之身而为之,其明必有所不周,其势必有所不给。将必举天下之事,皆萃于吾身,是以吾身与天下日战于扰扰之中,而聪明智虑,与之俱困。是知天下而欲以一人为之,固无是理也。故明主致天下之治,非得人不可也。盖以天下之事,与天下之贤者共之,是所以独操其要,以御其机,而非苟乐于优游无为也。以天下之贤者,任天下之事,使各竭其力,以周其务,而明主端委以责成焉,此固天下之势也。

  今夫有器于此,一人之力足以举之矣。以其器轻也。其有重于此者,其举之必数人焉。又有重于此者,其举之必数百人焉。其器愈重,其举之者愈众。夫以众人任之,故虽千钧之重,可不劳而移也。大器非一人任也,使一人者自恃其力,而欲以专百人之任,其亦必无是理也。天下,大器也,非一人之为也。世之人主,亦有恃一己之智力,而欲以揽天下之权,而天下之事,日以纷然。盖自以其术足以持之,尽天下之人,无有出于我者,举其人皆不可以任吾之事,必吾之身一一自为之。盖前世人主有其术出于此者,未有不至于乱也。故明主者,岂乐于暇逸者哉?夫亦深见夫治天下之道,未有以易于此者也。

  人之耳能听,而目能视,其视听不出帷墙之外,有蔽之矣。任天下之耳,则聪无所不闻;任天下之目,则明无所不见。以天下之耳为耳,以天下之目为目,故四海之外,莫不照彻焉。夫一人之身,其分固有限矣。夫以天下付之人主,尽一世之人而制命焉,其聪明神智,必有以兼乎天下之人者,固宜其一身而为之可也。所谓聪明神智者,亦以能用乎天下而已矣。所以用乎天下者,非苟自暇逸之谓也。盖其聪明神智所以运乎天下者也。运吾聪明神智于天下,是以朝廷公卿,百司庶府,其命之必得其任,其任之必得其人。得其人以为之,不必吾之侵其官,而天下之官,皆人主之为也。谓其自暇逸,不可也。

  当尧之时,天下之故多矣。洪水方割矣,民未粒食而阻饥矣,五品不逊矣,五刑未明矣,草木鸟兽未若矣,礼乐未兴矣,共工、驩兜之徒,犹在朝也。而尧首命羲和「钦若昊天」而已。尧岂为是迂缓不切之谋哉?诚以人主之所当为者,独有事天之责。使天道少有不顺,而愆忒或见于上,吾心所以悚惕者,当无敢少宁者矣。是以舜遵行其道,而「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以窥祭天道,而观其意之顺与否也。若乃其时天下诚有未得其安者,而尧咨之,不过一二言而已。至于得舜,而其事已矣。舜从而任之九官十二牧,而天下之务,无不翕然悉举。故孔子称之曰:「大哉,尧之为君。」又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呜呼,此尧、舜所以恭己而成功者也。夫以尧、舜之圣,如此其至,尧、舜之治天下,如此其无为,而当时急于得人而任之,盖其所以无为者也。吾以见圣人之心,有不自暇逸者矣,非宴然恭己而已也。尧之所以经天下之虑,在于得舜;舜之所以经天下之虑,在于任九官、十二牧。

  吾于是知古之圣人无为之道也。公卿大夫赞襄于上,百官有司奔走于下,人主华衣搢笏,不动声色,端居于九重之上。公卿大臣,日宣其谟也;百官有司,日靖其务也;六卿日率其属,以倡九牧也。其微至于乡遂都鄙之吏,其远至于荒徼之外,人主罔不致其人以为之治焉。要之明主之所谓恭己者,其事一无所为,而其神运而以天随者,亦无时而无所不为。如天之运,其神无不在也。神故不息,不息故无为。故公卿大臣宣矣,明主之神,在公卿大臣也;百官有司靖矣,明主之神,在百官有司也;六卿倡九牧矣,明主之神,在六卿九牧也。神者无为而无不为也。人主之神一不至,天下之务息矣。故神无一日不运于天下。故天下之贤才任,而天下之庶务成。渊蜎蠖伏之中,深宫宥密之也,俯仰之间,而抚四海之外,岂其疲智庸于一人之耳目哉?故人主恭己无为,所以养其神也;人主任天下之贤,所以成其功也。不能恭己,不能任天下之贤;不能养其神,不能成其功。故天子之车,大路越席,所以养其体也;侧载臭茞,所以养其鼻也;前有错衡,所以养其目也;和鸾之声,步中采齐,行中肆夏,所以养其耳也;龙旗九旒,所以养其性也;寝兕持虎,鲛韅弥龙,所以养其威也。凡以天下之大以养之,不欲累之以天下之故,所以尊之也。其养之尊之,所以得以神运天下也。故曰:「大乐必易,大礼必简。」易故不怨,简故不争,四海之内,莫不系统,故能帝也。虽然,人主亦何以得贤才以任之,其成功如此之逸哉?其养之必有其道,其求之必有其方,其任之必有其宜。养之不以其道,则才不成;求之不以其方,则才不至;任之不以其宜,则无以使之効其用。呜呼!欲得天下之贤而任之,而又其难如此。然后知明主之所以成功者,非苟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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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别集卷之二上  应制策

  嘉靖庚子科乡试对策五道

  第一问

  夫阐扬帝王之烈者,必假于文以传。文者,所以赞述往古,传示来裔,着之不刊,垂之无极者也。盖帝王为可继之道,而未必其后世之能继;其所托以传者,典册纪载而已。典册纪载而不文,则不足以传。故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由此言之,则帝王所以衍万世无疆之休者,其创立在我,而其纂述而扬厉之者,在于后人。一代之文不具,则一代之道德经制,亦几乎冺矣。故古之帝王所恃以为不冺,而使其子孙世世有考焉者,托之于文也。

  我国家列圣相承,代有作述,所以阐扬祖功宗德者,亦既备矣。如一统志、会典之作,皆在于前朝文盛之世,以昭混一之盛、经纶之迹者,执事以下询末学,愚生槩乎未之知也。至于考制度,审宪章,博闻而强识之,又非所及也。夫金匮、石室之藏,兰台、秘阁之载,艹野贱人,无所得覩记。惟二书传诵于天下已久,愚生可以端拜而论乎。

  荀卿子曰:「欲观圣王之迹,于其灿然者矣。」所谓灿然者,岂非圣人之制作布之天下,迪之后世者也?虞、夏、商、周之盛可考已。当时之所谓典章经制者,皆圣人之作,而又有圣人者以播扬之,故其言语文章,着于天下,大者事天飨帝,小者至于互虫豸,靡不纤悉,王府则有以咸正无缺,岂非其盛欤?汉以后,其德固已不逮于古,而当时文章之盛,犹彷佛于三代。故太史公八书之撰,班固诸志之述,犹足以备一家之言。至于唐之六典,宋之会要,元之经世大典,则其文章气势,愈趋于下。而说者谓三代之后,惟唐制为尽善,而六典建官之法,足以上追姬周,则其亦未可经訾者。而比于典、谟,则有间矣。盖虞、夏、商、周,有帝王之制,而又有帝王之文。汉之文可矣,而制不备;唐、宋则文与制均之未至也。若今一统志、会典之作,欲以比隆于典、谟,而岂可与汉、唐、宋例论哉?

  然愚独恨当时儒臣奉命,不能深明圣意,究述作之至,以勒一代之巨典,而容有采缉补缀,疏略抵牾于其间。盖一统志出于睿皇帝之命,而大学士李贤等为之者也。会典出于敬皇帝之命,而大学士李东阳等为之者也。是二者若以为圣人之制,则何敢议?出于二臣之手,诚不能无疵者。盖祖宗之功烈过汉、唐,亦宜有比隆三代之文,不宜猥琐于末议,牵制于文词。而贤等所载沿革、郡名、人物古迹,往往剽摘书传字句,诗人组绘之梧,不足以称王者之制。而职司事例,又多务简省,一代之因革,漫不可考。夫以祖宗之土宇,自古所未有;而祖宗之制述,亦自古所未有。而漫以若此,则二臣之过也。

  今天子中兴,迈志宪古,已尝敕所司重修会典,则一统志亦将以次而及之矣。开局秉笔,固皆一代之长材茂学,必有所见,以广圣意者。愚犹以为彰往绪,扬休烈,以绍诸无穷,当属诸一代之宗工。而其体裁,宜依彷禹贡、周官之书,序山川必先其原委,于田土物贡,尤必着其详。而民风土俗,则略用汉地里志及后世图经之法。序官职必先其体统,于建废沿革,悉皆存其故。至于臣下论建,亦如历代书志、通考之类,兼存而并志之。又窃谓修书之臣,高帝之时多延天下有文学者,如梁寅、徐一夔之徒,皆以儒士在局。今拘于科目,一不可也。苏洵修礼书,必欲明实录以昭来世。今动有避讳,使人无从考实,二不可也。自古为书者,多出一手。今局务既开,议论纷沓,分门着撰,文体不一,三不可也。古之文章,必先体制;今之文章,驰骋浸淫极矣,而不要于古雅,体裁不明,义例不立,四不可也。明兴以来百七十年,岂无迁、固之徒,以勒成一代之典哉?愚生狂僭及此,惟执事宽之。

  第二问

  王者既以其身致天下之治,尤必思所以继其治,而诒以万世之业。故天下之本,在于太子。太子之教,不可不豫也。三代尚矣,其遗法至今犹存。禹有典则,而启敬承;汤有风愆,而太甲终允德;文、武有谟训,而成、康代为有周之令主。诚以天下之大,生民之众,天命之隆替,祖宗之继坠,咸有赖于一人。故曰:「一人元良,万邦以贞。」太子之谓也。太子之教,万世之所系也。

  恭惟皇天眷佑,我皇上笃生元子,正东宫之号;螽斯繁衍,广藩辅之封。皇子赖天能胜衣,将出阁讲读。宗社休嘉,臣庶均庆。远稽古典,近考制度。斟酌损益,以适万世之中,以裨我皇上盛德至意者,不独文学法从之臣有是心,而亦江湖之士之所同也。愚所望于今日者,固三代之事而己,汉、唐、宋其何足以云?今者六傅之设,宾客之制,崇文、崇贤府坊馆局之建,官则备矣,而非古之三公三少之旧也。帝范之书,戒子之篇,元良之述,承华要略之制,教则详矣,而非古之典则之诒也。

  古法之存于今者,惟周制为详。其可考者,在二戴之记及所称明堂青史氏之记。古者胎教,王后腹之七日,而就宴室。太史持铜,御户左。太宰持升,御户右。比及三月,王后所求声音非礼乐,太师缊瑟而称不习;所求滋味非正味,太宰倚升而言曰:不敢以待【王太子。太子生, 】

  有士负之礼,有择于诸母之礼,有知妃色就学之礼,有记过之史,有彻膳之宰,有诽谤之木,有敢谏之鼓。工诵箴,瞽诵诗,百工执艺事以谏。有三公三少: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道之教训。故成王之生,仁者养之,孝者襁之,四贤傍之,而德成也。

  后世官非三代之官,而教非三代之教,始以为之法者,既无周密详悉之虑,而其为言,又无躬行心得为之本。而官僚并建,辞旨谆复,徒一时之美观耳。汉高祖、文帝之盛,所祟用者,叔孙生、晁错之徒,卒使惠以懦怯废事,景以任刻残物。武帝开置博望苑,以通宾客,宾客多以异术进者,而太子后遭巫蛊之祸。唐太宗教其子者甚悉,而聚麀之耻,实以身诲之。宋时家法虽严。而其所以为教,亦不切于身心性情之实。夫汉、唐、宋所为天下计者,未尝不甚详,而根本之地,如此其旷略,此宜其立国仅仅至此。

  我太祖高皇帝创业垂统,洪谟远虑,莫非三代之法,而万世之计。立国之初,庶务倥偬,首建大本堂,图史充牣其中,招延四方名贤,为太子讲论经理,敷陈治道。又为昭鉴录,使知前代太子诸王之善可为法,而恶可为鉴。而成祖文皇帝又为文华宝鉴,盖为学而不知先代之故,则不足以有所感发而惩创。成祖之书,一本太祖之意,虽一事之善恶,皆在所录者。固以身为天下之所系,善恶起于几微,而治忽之端在于此,尤不可以不严也。

  今日欲举三代之典,继祖宗之志,亦宜有可言者矣。愚敢条其所当急者:其一曰选宫僚。昔太祖不设专官,而以公卿兼领,以防后世离间之患。夫衔虽列于朝班,职则专于训导,不宜徒取文学,而用道德可为师表者。家丞庶子,皆宜选用吉士,以备其职。二曰慎与处。太子虽有宫官,而其所常与处者,则保姆、内侍、小黄门之属。女子、小人,导以非心,尤宜防虑。择其淳德谨厚者,而使之渐涵灌渍于德义而不知。三曰礼师傅。夫尊卑之分悬隔,则官属不得尽其忠。昔懿文太子之于未濂,仁宗、宣宗之于杨士奇。其相亲礼,往复辨论如家人父子。盖太子有子道臣道,不宜阔略相师友之礼,以成乖隔之患。其四曰明实学。世儒率谓天子之学,与韦布不同。文华进讲,不过采摭经中数条,以备故事,夫岂所以深探圣奥?必先专一经,以次而及其余。五曰辨仪等。盖富贵之极,惟其所欲,故周官有王后、世子会不会之文,所以樽节,使之不过。今宜饮食衣服,悉有制度,又使太子诸王,礼秩必异,所以防微杜渐,固万年之基。盖天下之事,莫大于此者。执事幸采而闻之于上。

  第三问

  三代之乐,不传于世。见于遗经,仅有可考者。君子追寻缺轶于千百载之下,因其辞以求其意,得其意而后足以会其辞。然必其有以深探古人之心,而会本末源流于一;而后可以斟酌古今,拟议制度,以为复古之渐,而未易言也。

  当天下无事之时,世之君子,辄言曰兴礼乐。夫礼乐岂易兴哉?自汉以至于今,数千百年,明君良臣,相与咨嗟太息,讲求掇拾,卒无有复三代之旧者。而儒者又从而卑其说,以为礼以养人为本,少有过差,是过而养人也。盖谓随世可以制作。而不必尽合于三代。而不知三代之礼乐舍焉,则天下无所谓礼乐者。盖三代之制,皆非一世之事,自其初累世相因以为治,而驯至于大备。虽代有变革,而不过进退损益于其间。故异世而不可不袭者,礼也;其所不相袭者,礼之末也。殊时而不可不沿者,乐也;其所不相沿者,乐之末也。夫以三代之圣人,皆因于累世之故,故其乐易举而可行。至于后世荡然矣,又无圣人者以起之。而欲稽考于既废之后,岂不难哉!

  乐之所从来久矣。黄帝使伶伦断大夏之竹两节而吹之,以为黄钟之宫。制十二筩,以听凤鸣。比黄钟之宫而生之,以为律本。故后世皆宗黄帝之乐。周礼大司乐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韶、大濩、大武之舞。分乐而序之,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奏太簇、歌应钟、舞咸池,以祀地祇;奏姑洗、歌南吕、舞大韶,以祀四望;奏蕤宾、歌函钟、舞大夏,以祭山川;奏夷则、歌小吕、舞大濩,以享先妣;奏无射、歌夹钟、舞大武,以享先祖。以九变而致天神、地示、人鬼。固九迢、六英、六列之遗也。黄帝之清角、英、招,其本声固在于此。世人自莫能察,而徒知求太古之音于洞庭之野。而不知周家之盛,固已备六代之乐,而周官岂其伪书哉?

  说者谓其所序「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太簇为征,姑洗为羽」,此律之相吹者也。「函钟为宫,太簇为角,姑洗为征,南吕为羽」,此律之相生者也。「黄钟为宫,大吕为角,太簇为征,应钟为羽」,此律之相合者也。乐之变数,皆用其宫之本数。黄钟在子,子数九,故九变而终。夹钟在卯,卯数六,故六变而毕。林钟在未,未数八,故八变而止。其究以感天神地示人鬼焉者,非如昔人天社虚危类求之说也。至和之气,寓诸器而托诸声,感应自然之理,无所不通,分天地人者,所从言之异也。虞书、商颂,推之固有合焉者矣。文中子曰:「化至九变,王道其明乎?故乐至九变而淳气洽矣。凤凰何为而藏乎?」盖圣人之制,随时不同,而非截然为数代之乐。成周兼而用之,以六代之乐配十二调,每乐二调,以一阴一阳相对而为之合。其感动神示,自有不容已者。故曰:天之与人,有以相通,如影之象形,响之应声。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恶者,天降之以殃,其自然者也。他书所载,师文、师开之鼓琴,师涓之写濮上元声,其感薄阴阳,通于物类,要其理有不可诬者。

  惜乎,周衰,王者不作,天地之气不应,而淫过凶嫚之声,竞以相夸。浸淫于后世,先王之制,遂不可考。汉之制氏,「仅能得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其后河间献王所得雅乐,天子但令太常以时存肄,不令奏郊庙。其郊庙及所奏御,皆俗乐淫声。西汉一代文章之盛,名卿才士辈出,而卒莫有能兴礼乐者。而亡国新声,代变日增。自此以往,岂复可冀耶?前世号知乐者,如荀勖、阮咸、张文收、万宝常、王朴诸人,卒亦未有以见之于用。而牛弘、何妥、郑译、李照、阮逸、范镇、司马光之徒,纷纷莫决。而士大夫之议,常与工师之说相悖,固有所谓订正虽详,而铿锵不协韵;辨析可听,而考击不成声;伥伥焉如瞽无目,而以手模指索,状物之形难矣。此无他,先王之制既废,后之人虽欲罄心思而测度摹拟于千百载之上,不可得也。故乐者,汉以前有司掌之,无不知其义;汉以后儒者求之,而卒莫得其数。有传与无传之异,又无先王以制之也。

  虽然,乐者千世一理而已矣,不以有传而存,不以无传而亡。其始在于人心;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情动于中而发于声,虽成文,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千古之人心不亡,则千古之人皆可以制乐。而世之论乐者,不求夫乐之本,而区区于乐之数。夫其数可知也,其义难知也。知其义,而本末一以贯之矣。后之人不察,而殚精于壁羡尺度之间,较量于累黍多寡之际,致疑于钟律洪杀之节,纷纭于五声十二律变宫变征之异。夫乐诚不可以舍器数,而没于气【气 依上文当为「器」。】数之中,则其力愈劳,而其数愈失。

  盍亦反其本矣。太史公曰:「神使气,气就形,细若气,微若声,圣人因神而有之,虽妙必效。」庄周曰:「奏之以天,征之以人,行之以礼义,建之以人情」 【人情 庄子天运作「太清」。】;「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乐【乐 庄子天运作「天乐」。】

  ,无言而心悦」者也。古者百姓太和,万物咸若声律身度。五音、天音也;八声,天化也;七始,天统也;秋养耆老而冬食孤子,勃然招乐兴大鹿之野。然则明君在上,休养生民,陶以太和,万物之生各得,而天也之沴不作。然后吹律以生尺,命神瞽以写中声,以黄钟为声气之元,则太和熏蒸、八风顺序、凤仪兽舞之治,可复追矣。不然,虽使置局设官,招选天下知音之士,以研究律吕之精,无不符于先王。此为瞽史之事,而非治天下之本也。

  第四问

  王者之兴,必有一代之臣,以辅翼天下之治,而成弘济之功。夫有是君而无是臣,则上常患于不得其下,而君之事无所寄;有是臣而无是君,则下常患于不遇其上,而下之才无所展。然天将以开一代之治,而启其明良之会,既生是君,使之致摧陷廓清之功;则必生是臣,以致协谋参赞之力。盖天下之势,乱极而治,天之爱民之深,必不使之终于此也。故圣人之生,以安民也。而圣人之于天下,又非一手一足之烈也;必得是人足以办吾事者,故贤臣之生,以佐圣也。自古大乱之世,未有无圣人而可以致治者,亦未有无贤臣而可以弘化者。如云龙风虎,气类自应,相须而成,相待而合,而乌知其所以然哉?

  尧以前,如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之徒,非经所见,不可得而论矣。虞书所载九官十二牧,班班可考者。三代而下,以革命而有天下:则有如成汤有一德之伊尹,而后有升陑之师;武王有鹰扬之太公,而后有牧野之会。至于毕、散、周、召之徒,皆以圣人之德,奔走后先,御侮疏附,诗、书所称,有大功以配享于先王,暨其子孙,藉其休以有国者数百年,盖其盛不可及矣。

  三代而下,汉高起布衣,诛秦蹙项,以有天下。而淮阴、绛、灌之徒,摧锋陷阵,以致其百战之功,而其时称萧何、韩信、张良,此三人者为尤烈。光武承王莽之乱,奋迹南阳,恢复旧物,则有邓禹、吴汉、贾复、寇恂、马援、冯异、岑彭【岑彭 原刻误作「彭岑」,依后汉书乙正。】

  、来歙之徒宣其力。唐太宗举兵晋阳,平隋之乱,则有刘弘基、李绩、李靖、房玄龄、杜如晦之流致其勋。宋太祖受周之禅,去五代战争之患,致天下于太平,则有赵普、潘美、曹彬之辈殚其谋。天下不可以无君,故立之君;立之君,不可以无臣,故生之臣以佐之。有尧、舜、三代之君,则必有尧、舜、三代之臣;有汉、唐、宋之君,则必有汉、唐、宋之臣。天之爱民久矣,不如是,何以戡定祸乱,克成太平耶?

  慨自胡【胡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元入主中国,天下腥膻者垂百年。既而运穷数极,天闵斯人之乱,于是生我太祖高皇帝于淮甸,以清中原之戎,拯天下之祸,而援生民之溺。数年之间,定金陵,平吴会,克荆、襄、闽、广,胡虏 【胡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不战而窜息于狼望之北。固宇宙以来所未有之勋,而圣人独禀全智,功高万古,神谟庙筭,有非他人所能赞其万一者。而一时诸臣应运而生,皆起于淮甸之间,乘机遘会,以成不世之勋,有若高祖之丰沛,光武之南阳者,此岂人之所为哉?盖将以开我国家亿万年无疆之治,故圣祖龙兴于上,而诸臣景附于下,乘风云之会,依日月之光,而昭诸鼎彝,铭诸策府,有非一时之所能殚述者。其大勋光宣炳烺于天地之间,如中山武宁王以下六王者,其功尤烈。天下之人至今能道之。他如朱文正 李文忠咸以内外之亲,而郭子兴、郭英、吴良祯、寥永忠、永安之徒,则以父子兄弟,后先致力效死于其间。大抵数总大军,以不杀为威,而沉毅好谋,定大事于一言,武宁之功为大。而开平之穷虏于漠北,黔宁之收功于滇南,此方面之功之最著者。其它或抚一城,或定一方,或专城而秉钺,或分阃而受寄,或敌忾以怒寇,或殄灭以为期,孰非体天地好生之德,勤皇祖安集之命,有功于方夏,而惠于元元者乎?国史之所纪载者,固莫得而覩。而往往见于儒臣铭章碑志之间,此愚生之所窃识其万一者。因念百六七十年,父子兄弟长养太平之世,方内无兵革之祸,戒虏之酱者,固我高皇帝天覆地载之功;诸臣匡持辅协之力,不可少也。

  书曰:「丕显文、武,克慎明德。昭升于上,敷闻于下。惟时上帝,集厥命于文王。亦惟先正,克左右昭事厥辟。越小大谋猷,罔不率从。」此之谓乎!今太庙既已配享,而功臣庙又有特祠,金书铁券,山河带砺之盟,于今不替。迩者皇上又兴灭继绝,开庙藏,览旧记,以昭元功之侯籍,使开平、宁河、岐阳、诚意之赏,复延于世。我国家之酬诸臣者,可以无憾矣。顾承平日久,为其子孙者,或骄溢于富贵。而不能体乃祖乃父之心,时陷法禁。从而弃之,又所不忍,而未免有「厚德掩息,遴柬布章」之讥。则高皇帝之大诰武臣,文皇帝之铁榜训戒,今日诚不可不申明而训敕之也。书曰:「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动用非罚。世选尔劳,予不掩尔善,予【予 尚书盘庚作「兹予」。】

  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作福作灾,予不敢动用非德。」敬以为今日献。

  第五问

  古之为天下者,养民之生;后之为天下者,听民之自生。夫听民之自生可也,又从而取之;取之可也,而不求所以为可继之道,则我之取者无穷,而民之生日蹶。民蹶而我之取者将不我应,国计民生,两困而俱伤,其何以善其后?是不可不深思而熟虑之也。

  我国家建都北平,岁输东南之粟以入京师者数百万。舳舻相衔,接本江、淮。加以方物土贡,金帛锦绣,以供大官王服者,岁常不绝。其取于民不少矣。而比年以来,民生日瘁,国课日亏,水旱荐告,有司常患莫知所以为计。然惟知取于民,而未知所以救菑捍患、与民莫大之利也。大抵西北之田,其水旱常听于天;而东南之田,其水旱常制于人。盖其地有三江、五湖之灌注,而东南又并海,有堤防蓄泄,虽恒雨恒旸,而可以无虞。故昔之言水利者先焉。

  禹贡:「三江既入,震泽底定。」震泽即今太湖。周礼所谓具区、五湖,盖地一而名异也。尔雅:「具区。」郭景纯云:「吴、越之间有具区,周五百里,故曰五湖也。」其言五湖,犹江之言九江尔。春秋越与吴战于五湖,岂太湖之外复有四哉?其所谓具区、洮隔、彭蠡、青艹、洞庭,及季氏图彭蠡、洞庭、巢湖、太湖、鉴湖为五湖者,非也。禹治扬州之水,西偏莫大于彭蠡,而东偏莫大于震泽。欲宁震泽之水,在于疏其下流。三江入于海,而后震泽无泛滥之虞。震泽固吐纳众水者也。西北有宣、歙、芜湖、荆溪、宜兴、溧阳、溧水数郡之水,西南有天目、富阳、分水、湖州、杭州诸山诸溪奔注之水,潴聚于湖。而由震泽、吴江长桥,东入松江青龙江而入海。溧阳之上,古有五堰以节宣、歙、金陵、九阳江之水。宜兴之下,有百渎以疏荆溪所受之水。江阴而东,有运河泄水以入江。宜兴而西,有夹苎、干与、塘口、大吴等渎泄四水。此治其原委之法也。三江,东南泄水之尾闾也;三江之流不疾,则海潮逆上,日至淤塞,而下流不通。此吴淞江之疏导,不可不先,而凡太湖以下诸江之入于海者,皆不可以不加之意也。

  昔宋单锷尝疏东南水利书,苏文忠以为有利于民,条其事于朝,而亦莫能行之者,大抵承平日久,人习于苟安,稍有建国家之计,必以为迂远动众而不可用;故经国之虑,每至于格而不行。夫自汉以来,天下之用,不尽于东南。至唐、宋,而东南之民始出其力以给天下之用。然自吴、越窃据于此,乃能修水利以自给。外以奉事大国,而内不乏于朝府之用。是以其国不困,而民犹足以支。及天下全盛,江南不熟,则取于浙右;浙右不熟,则取于淮南。于是圩田河塘,因循隳废,而坐失东南之大利,以至于今。夫钱氏以一方用之,惟其治之也专,故常足于用;今以天下用之,惟其治之也泛,故常不足于用。呜呼!以天下之大而无赖于东南,则可以坐视而莫为之所;以天下之大而专仰给于东南,其又何可不考其利病而熟图之也?

  先朝周文襄公、夏忠靖公治之常有成绩矣。然百余年来,已非其故。有司案行修举故事,已漫然莫知其故迹之所存矣。至又委之国贫民困。夫国贫民困已矣,任其困而贫也,则将何时而已乎?夫亦延访故老,徧考昔人之论,而求今日之所宜;又不必专泥于古之迹,而惟视夫水势之所顺。盖古今天时地势,陵谷丘渊,代有变移,必欲凿空以寻故迹,吾恐力愈劳,费愈广,而迄不可就,反为苟安目前者之所嗤笑。禹之行水,行其所无事而已矣。五堰百渎,可复则复之;白蚬、安亭、青龙江,可开则开之。或为纵浦;或为横塘;或置沿海堽身,堽置斗门,使渠河之通海者,不湮于潮泥;堤塘之捍患者,不至于摧坏。而又督成水利之官,常时相视,禁富人豪家碾研芦苇茭荷陂塘、壅碍上流,而仿钱氏遗法,收图回之利,养撩清之卒,更番迭役以浚之。而后利兴而可久,害革而民不困。不然,如近者尝浚白茆,曾几何时、渐就湮塞,此可惩也。今夫富人有良田美庄,犹不使之荒芜而加意焉,况东南以供天下之费乎?

  抑是法也,非特可以行之东南也。齐、鲁之地,非古之中原乎?数日不雨,禾俱槁死;黄茅白苇,一望千里。父子兄弟,束手坐视,相率而为沟中之瘠。凡以沟渠之制废也。谓宜少仿古匠人沟洫之法,募江南无田之民以业之。盖于古吴则通三江、五湖;于齐则通菑、济之间;荥阳下引河,东南为洪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而朔方、两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关中,湋渠、灵轵引诸水;东海引巨定;泰山下引汶水:皆穿渠溉田万余顷。岂独三江、五湖之为利哉?举而行之,不但可兴西北之利,而东南之运亦少省矣。天下之事,在乎其人。毋徒委之气数,而以论事者为迂也。【此文,诸家选本皆颠倒舛讹不可读。今从钱牧斋先生藏本。】

  隆庆元年浙江程策四道【按隆庆元年丁卯浙江乡试时,太仆府君以长兴令入外帘,此乃主考委代作者。】问:自昔帝王立极垂统,为后世计,如禹有典则,汤有风愆,文、武有谟烈,其子孙能敬承之,故夏、商皆飨国长世,周过其历至于八百年。汉、唐而下,盖莫能比隆焉。我太祖高皇帝受天明命,诞受多方。在御日久,万几之暇,辄亲著述。睿思玄览,自身心以至于天下国家,无一事不有垂教。而祖训一书,为圣子神孙虑,尤谆悉矣。其大经大法,世世遵守,昭如日月,固不待赞述也。乃若微言至论,为今日圣天子之绎思者,可得而详言之欤?我世宗肃皇帝凭几之言,告戒深切。皇上孝思罔极,遵承末命,改元一诏,风行雷动。乃至荒陬绝徼,含齿戴发之民,靡不拭目以观德化。伏读诏旨,称郊社等礼,各稽祖宗旧典,斟酌改正,有以仰窥圣天子法祖之盛心矣。诏条所列,固首奉皇考之教。中间与皇祖之训相符契者,亦可述其槩欤!夫臣子为君父陈烈祖之训,盖忠爱之至也。即有大美而弗彰,何以仰答鸿庥于万一乎?诸士子具悉以对。将为尔闻于当宁。

  帝王之御天下也,欲垂万世之统者,必欲其谋虑之远;欲保万世之业者,必致其嗣守之勤。谋虑以垂统,仁之周也;嗣守以保业,敬之至也。是故德业光昭,而心源继续;显承丕大,而佑启无疆。自古有天下者,其祖宗肇之于前,而子孙继之于后,所以长世而不替者,用此道也。请因明问而陈之:

  昔唐、虞之际,以天下相授受,而示之以精一执中之旨。彼其平时都俞叮咈,相告语于一堂之上者,无非此道。然犹咨命之谆谆者,诚以天下重器,不能不为之长虑也。故以天下与人,而并以治之之道与之,斯知所以与天下矣;受人之天下,而并其治之之道受之,斯知所以受天下矣。不然,徒以天下相传,则非尧之所以授舜,舜之所以授禹也。夫三圣人面相授受,而犹如此,况祖宗之天下,传之子孙,而能不为之长虑乎?诚念今日得之之难,而他日保之之尤难,故垂训以为子孙计者,不容不详且切焉。是「故圣有谟训,明征定保」,禹惟有是训也,而其子孙能敬承之;有夏之历至四百年。「圣谟洋洋,嘉言孔彰」,汤惟有是训也,而其子孙能克从之;有商之历至六百年。文、武「宣重光,奠丽陈教」,故子孙嗣守大训,无敢昏渝;有周之历至八百年。盖禹、汤、文、武为其子孙虑天下者,如此其周,而启、太甲、成、康,所以保天下者,如此其至也。

  我太祖高皇帝受命自天,奄有函夏。圣武神文,天经地纬。削平僭乱,海宇乂宁。登天下之贤俊,相与修明政刑。暇则又亲洒宸翰,睿思所及,动辑成书。如存心、省躬诸录,以至孝慈、女戒、昭鉴,其大者,如三编大诰、资世通训、洪范之注及又以意命羣臣纂修宝训、律诰、职掌、集礼诸书,自古帝王著作之盛,未有如此之富也。若祖训录,特为圣子神孙深远之虑,尤详且切矣。尝自叙以为「创业之初,备尝艰苦,人文情伪,亦颇知之。自平武昌以来,豫定律令,颁而行之。至于开导后人,复为祖训一篇,立为定法。大书揭于西庑,朝夕观览,以求至当。首尾六年,凡七誊稿而定。我子孙钦奉朕命,不负朕垂训之意,天地祖宗,亦将孚佑于无穷矣。」于是颁赐诸王,且录于谨身殿、干清宫、东宫壁。因顾侍臣曰:「朕着祖训录,所以垂训子孙。朕更历世故,创业艰难,常虑子孙不知所守,故为此书。日夜以思,具悉周至。抽绎六年,始克成编。后世子孙守之,则永保天禄。」大哉皇言!诚万世圣子神孙,所宜钦承而敬守之者也。

  是书之目,有曰圣训首章,又有曰持守,曰严祭祀,曰谨出入,曰慎国政,曰礼仪,曰法律,曰内令,曰内官,曰职制,曰兵卫,曰营缮,曰供用。其篇袠简要,而条贯靡遗;纲领宏大,而精微具悉。历世保之,以为大训。至于朝廷之典章,百官有司之所行,有不待尽述者。请举一二明言之。

  有曰:「凡古帝王,以天下为忧。守成之君,常存敬畏,以祖宗忧天下为心,则宜永受天之眷顾。」夫圣祖起自布衣,同时僭王叛国,芟夷殆尽,海内旷然,尤且惴惴然惧天下之起而相轧也。况自古承平之久,无常静之国。而南面之奉,可以娱耳目,悦心意者,交引于前,人主能时怀警惧,而渊涓蠖濩之中,此心卓然清明,则宴安之欲不生,而虑周于天下,衅孽之萌无所作矣。今日之所当绎思者此也。

  又谓:「忧常在心,则民安国固。」盖惟望风雨以时,田禾丰稔,使民得遂其生。又谓:「四方水旱,当验国之所积,优免税粮。岁虽无灾,择地瘦民贫,亦优免之。」夫圣祖虽在深宫之中,乃至祁寒暑雨,靡不关心。当时庶事草创,建都封邑,征伐四方,用度广矣。而免租之诏,无岁不下。今天下宴然,而大司农往往告乏。岁一不登,议改折带征,有司且相顾以为旷恩矣。使闾阎不被免租之惠,民何以聊生!圣主顾长民嵒,思小民之依,简劭农之官,广蠲贷之泽,则海内之民乐生矣。今日之所当绎思者此也。

  又谓:「帝王居安,常怀警备。动止必详人事,审服用。仰观天道,俯察地理,皆无灾变,然后运用。」 【疑有阙文。】

  夫圣祖躬擐甲冑,出入兵间。及为天子,犹谨备之如此。人主必当俨神明之居,慎出入之际,端拱穆清,正容谨仪。和鸾之节,清道而行;开延英阁,以登魁磊耆艾之士,朝夕燕见,抽绎顾问,考古验今,则圣德日修,天眷日隆,亦不劳心于非意之防矣。今日之所当绎思者此也。

  又谓:「平日持身之道,无优伶近狎之失,无酣歌夜饮之欢。正宫无自纵之权,妃嫔无窥恣之专。」又谓:「内府饮食常用之物,设局于内,职名既定,要在遵守。」故当时日历圣政记所称,后妃居中,不预一发之政;外戚亦循理畏法,无敢恃宠以病民。寺人之徒,惟给扫除之役。本朝家法,超绝前代如此。至今阴教修明,后宫顺序,尤望体圣祖述周礼设局之义,修掖庭永巷之职,使戴金貂之饰者,有济济谨孚之美,无戏敖骄恣之过。左右敕正,则王爵天宪不至旁落矣。今日之所当绎思者此也。

  又谓:「四方诸戎,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无故兴兵,致伤人命。但胡【胡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戎与西北边境,至相密迩,累世战争,必选将练兵,以谨备之。」今日御西北之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其上策在于不攻,其无策在于不善守。谨备边塞,驱而出之中国,御之之道,惟此而已。若欲开边隙以快心于狼望之北,必无幸矣。圣祖尝戒诸王远出开平,谓:「守边之要,未尝不以先谋为急,故朕于北鄙之虏 【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尤加慎密。」今日之所当绎思者此也。

  我世宗肃皇帝导扬末命,告戒深切。我皇上改元一诏,实奉皇考之教。明诏所谓「仰惟末命之昭垂,深望继述之兼善」者也。夫郊社等礼,所以遵祖训者,莫大于此。若夫言官加恤录之恩,方士致左道之辟,宗室解甸人之系,若卢施宽释之仁,百司严黜陟之典,铨选破资格之条,冗员申裁省之令,郡县别望紧之差,没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布招怀之惠,殪敌速上功之簿,至于重贪墨之罚,督勘核之报,举大臣之赠谥,如闲散之名服,听监司之荐辟,所谓推类以尽义,通变以宜时,有难尽述者。

  明诏又曰:「各地方官以武备为不急,以玩寇为苟安,得贼盗妖逆,隐蔽纵容,不早扑灭,往往酿成大患。」祖训所谓忧天下者,明诏得之矣。又曰:「天下军民,十分穷困,国用虽诎,岂忍照当征派。」四方闻之,孰不感泣!田租逋负,改折蠲免,与夫大官之所增派,尚方之所趣办,缮部之竹木,兵曹之子粒,多所停罢,则祖训所谓忧民者,明诏得之矣。又曰:「内府各衙门供应钱粮,朕加意节省,自有余。」又令户工二部科道,稽查各监局库段疋军器香蜡等物,祖训所谓内府设局,与周礼天官之义合者,明诏得若矣。若夫求贤纳谏,不一而足。凡可以正士习,纠官邪,安民生,足国用等项长策,仍许诸人直言无隐。此即祖训所谓防壅蔽而通下情也。然则与皇祖之训,盖无不相符契者。宜天下之人,如蹶而起,如聩而闻,含齿戴发,靡不拭目以观德化之成也。顾愚生犹惓惓于皇上之绎思者。实臣子忠爱之忱不容已耳。书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历年,式勿替有殷历年。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愚窃以为今日圣天子颂焉。

  问:我祖宗列圣,世有实录。表年纪事,撰述功德,以为信史。迩者皇上深诏近臣,纂修世宗肃皇宗实录,载笔之臣,必能仰体宸衷,勒成巨典。然窃以先皇帝享国最久,年载旷悠,又无前代记注之书,编摩搜辑,成一家之言,若有未易然者矣。夫实录之名,何所起欤?抑古之论史,每难其事。昔刘子玄与宰相言二史不注起居,而欧阳永叔论日历之废,盖近代为史之通患。而子玄又谓史有三长。至曾子固序南齐书,其论美矣。二子之言,后世多称之,可得而备述欤?兹者先皇帝汇进史馆,当下之学官,诸士子皆得而与知者。宜以所闻着之于篇,其毋让焉!

  经纶世道者,立一时之功;纂述先猷者,垂百世之训。大哉国史,所从来久矣。上古帝王,继天立极,功德与天地同流,其不可传者,与化而往矣;其可传者,独赖有史以存之。故巍然焕然之迹,亦与天地而同久。虽在千百世之下,而神明之号,天下之人皆得指而称之,何者?其托于史者无穷也。夫垂徽名而记往号,昭邃古而示方来,史之所系,其重如此。迩者明诏纂修我世宗肃皇帝实录,通行海内,博采遗事。明问特举以策诸生,敢不具述所闻以对:

  夫左右史以记言动,自夏、殷以前已有之。周官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皆史官之职事。而诸侯各有国史。迄于战国纷争,秦灭典籍,而史官尚存。汉武帝以司马氏为太史。东京则班固为兰台令史,刘珍等著述东观,皆天下之选。故史记、两汉书,冠绝后代。自后史馆著作,莫不妙简其人,虽其文辞不能方驾前古,亦各一时之美。而陈寿以下,悉仿汉书之体,往往类萃诸家别录,而断代以为正史。正史之外,自唐武德间,房 【房 原刻误作「唐」,依大全集校改。】

  玄龄、许敬宗、敬播等,相与立编年之体,而实录之名自此始。太宗以下十五帝,每至易位,必纂实录。惟独宣、懿之后,以乱故缺。然及五季、宋、元,皆因之。而后之为史者,以之为依据。至我朝列圣相承,一如前代故事,每世必命纂修。固已敷宣景耀,崇阐大猷,金匮之藏,永世作典。祖宗之洪业,真与天地永久矣。

  我皇上嗣登宝位,甫当朝庙之日,即降纶音,特命纂修实录,天下皆仰圣人孝思罔极,继志述事之大也。洪惟我世宗肃皇帝以上圣之资,抚中兴之运,上比列圣二祖五宗,飨国独为长久。嘉靖以来四十五年,振古之事,旷世之勋,特异畴昔。包括旁罗,错综铨次,在于今日,实为重难。尝考国初犹设起居注。而大明日历、圣政记,则学士宋濂所撰。其序以为幸得曰侍燕闲,十有余年,书之颇为得实。使他日修实录者,有所采掇,以传信于来世。自起居之官不设,而史馆论撰亦鲜,则今之修史,可以藉手者盖寥寥矣。夫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史家所因,惟有博采。自司马氏犹取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班书则世皆以为司马迁、王商、扬雄、歆、向之笔。自古以来,未有不裒聚众家而成者。故唐宰相撰时政记,史官撰日历。而宋则宰相主监修,学士主修撰,两府撰时政,三馆修起居注。此等之类,今并废缺,而欲以责成于一旦,盖因仍者之易为力,而创造者之难为功也。

  我先皇帝大制作,大建置,固昭然揭诸日月,天下之人所共知之。若夫深宫秘庭,动静起居,羣臣不能记也。圣性之渊懿,圣德之精微,如尧之安安,如舜之浚哲,羣臣不能测也。至于类取诸司供报,博采羣臣墓铭家状,夫进退百官,剖决章奏,裁处万几,钱谷甲兵四夷之事,百官有司典籍虽在,视诸故府,似乎有征,然曹分局别,岁殊月改,缀缉穿联,欲无抵牾,固亦劳矣。而一时臣工人品之淑慝,心迹之疑似,殊功伟德非常之事,奸宄凶慝梼杌嵬琐之形,墓志家状不足尽也。盖古之为史者,易于有所因;虽迁、固之才,不能无因而为也。今之为史者,难于无所述;虽有迁、固之才,无以自见矣。

  当唐、宋之世,史官尚未放失。而刘子玄为萧至忠言五不可,其一谓汉郡国上计太史,以其副上丞相,后汉羣臣所撰,先集公府,乃上兰台,故史官载事为广;今史臣惟自询采,二史不注起居,百家弗通行状。若今之起居废失,得无如刘子玄之所论乎?欧阳修以为史官职废,其所撰述简略,百不存一,至于事关大体,没而不书,加以时政、日历、起居注,例皆积滞相因,故追修前事,岁月既远,遗失莫存,圣人典法,遂成废坠。若今之追修积滞,得无如欧阳修之所论者乎?

  然则所贵良史裁酌体例,旁采异闻,考求真是,发愤讨论,使归于一。古人有言:「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先朝之事,尚在所见,则已异于所闻与所传闻远矣。抑尝读武帝本纪,诸志、表、传,皆史迁当时撰述。而班固、陈宗、尹敏、孟冀,共成光武本纪,后汉例传、载记。当时纪志,盖不废也。自实录【实 原刻误作「宝」,依大全集校改。】

  专行,则纪志殆废。此尤史家之阙典。窃以为实录之外,宜用拟古迁、固之书,此不当待后世而定也。先皇帝大礼、郊祀、九庙、明堂、先圣祀典、籍田、亲蚕、章服、礼仪、河渠、刑法,诸所兴建,散入纪年,难以会通。当令首尾贯串,包络汇萃,可仿司马迁八书而为之。宰相百官,报罢不常,可仿公卿志、表为之。羣臣之善恶,四夷之叛服,则列传、载记皆不可废。此即一代之史,非直俟数百年之后而为也。徒恃实录一书,所轶多矣。此方今史馆之所当议者也。

  愚又谓汉史成于班固,唐历缉于吴兢、柳芳、崔巍,唐书成于吴兢、韦述、于休烈、令狐峘,宋国史凡三书,后洪迈复请合为九朝,而续通鉴长编,成于李焘。本朝二百年,历列圣而未有统会之史。此亦方今史馆之所当议者也。

  抑刘子玄又云:「史有三长,才、学、识。有学无才,如愚贾操金而不能殖货;有才无学,如巧匠无楩楠斧斤,不能成室;善恶必书,使乱臣贼子知惧,此为无可加者。」曾子固为南齐书目录序云:「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而后其任可得而称也。」噫!能如子玄之论,得为良史矣;若子固所称,则又追迁、固而上之,盖唐、虞、三代之史官也。

  兹者明诏采取遗事,诸生幸得躬逢其盛。惟时金马、石渠之彦,宜有其人。愚生草茅下士,独能诵习旧闻而已。述作大义,何敢僭及之!

  问:古者国有大事,必合天下之议,所以集众思也。王通氏着续书,尝曰:议,其尽天下之公乎?夫黄帝有合宫之听,尧有衢室之问,舜有总章之访,皆议之谓也。」黄帝、尧、舜尚矣!三代以下,惟汉近古。请举汉之议者,其或是或非,或罢或行,亦有可论者乎?夫匡衡、张谭郊社之说何据?贡禹、韦玄成祖庙之议何本?董仲舒、师丹之请建限田,何罢而不行?祝生、唐生之请罢监铁,何议而不用?公孙卿、壶遂、司马迁改朔之议何取?贾让、关并、韩牧、王横治河之策孰得?先诛先零之谋,何以卒从赵充国?罢边塞置吏卒之请,何以卒用侯应?此皆汉之大事,而有国家者之所当考。昔韩退之「非三代、两汉之文不敢观」,诸士子皆通经学古,以待有司之求,必有能及之者。请言之以观所学。

  欲尽天下之理者,必并天下之智;欲并天下之智者,必兼天下之谋。并智合谋,而天下之公尽矣;天下之公尽,而天下之理得矣。故古者国有大事,常令议臣集议,不专于一人,不狥于一说,惟其当而已。是故大臣之言必用,小臣之论必庸,众思之集必绎,一夫之见必伸。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此古之帝王所以用天下之议也。王通氏论帝制恢恢乎无所不容,天下之危,与天下安之;天下之失,与天下正之。千变万化,而吾守中焉。故曰:「议,其尽天下之公乎?」汉制,大夫掌论议事。有疑未决,则合中朝之士杂议之,自两府大臣,下至博士议郎,皆得尽其所见,而不嫌于以小臣与大臣抗衡,其道公矣。若明问所及,皆一时朝廷之大务。然非当时能询采博议,尽天下所欲言,何以粲然着于简策如此。请为执事言其略:

  古之帝王,郊祀天地,以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以降天神。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以出地祇。故祭天于南郊,就阳位也;祭地于北郊,即阴之义也。汉之郊祀,多袭秦故。武帝巡祭天地诸神名山,金泥石记,淫诬甚矣。成帝初,匡衡、张谭始建南北郊之议。以甘泉、河东之祠,非神灵之所飨,宜就正阳太阴之处。于是始作长安南北郊,罢甘泉、汾阴祠。汉二百年间,郊祀不经。文帝贤主,犹拜灞、渭之会。相如文士,独留封禅之书。匡衡能本周礼,正一代之大典,论者或恨其不能尽复三代郊祀明堂配天之文,然其所论建亦伟矣。

  礼王者受命,为太祖以下五庙,而迭毁。毁庙之主,藏之太祖之庙。五年而再殷祭,则毁庙未毁庙之主,合食于太祖。父为昭,而子为穆,孙又为昭。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而以祖配之。以其始受命而王,故尊以配天。而不为立庙,亲尽也。太祖以下五庙,则亲尽迭毁,示有终也。汉之祖庙,至元始之际,大礼未备。贡禹始发之。韦玄成已议罢郡国庙,又本礼经所云,而建议如此。惟独以高帝为太祖之庙,而孝文以后,皆以承后属尽宜毁。故许嘉、刘向更议以文、武皆为宗。汉二百年间,祖庙无准。贾生通达,不着宣室之对;刘向博惟,附会家人之语。玄成能依古义,至一代之大法,论者犹疑其五庙七庙庙数之殊,然其所考据亦正矣。

  自秦用商君之法,开阡陌,除井田之制。汉初不为限制。累世承平,豪富吏民,赀数巨万,而贫弱愈困。故董仲舒欲稍近古,限民名田,以塞兼并之路。师丹言古之圣王,莫不设井田,然后可致太平。今未可详,请略为限。武帝方事四夷,内兴功利,宜未及此。而丁傅、董贤,隆贵用事,诏书虽下,亦寝不行。然至后魏孝文独用李安世均田之法,则仲舒、师丹之说其果泥乎?后之有天下者,能知此意,则井田虽未可复,而均田之法亦可少仿也。

  自齐用管子之术,正盐筴,敛山泽之利。汉初以属少府。武帝用东廓咸阳、孔仅筦其利,郡国多不便。昭帝始诏贤良文学之士,问民所疾苦、教化之要。九江祝生等抗言,皆愿罢盐铁酒榷均输,毋与天下争利,示以俭约。而桑弘羊独以为国家大业,所以制四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安边足用之本,竟不果罢。自此迄于永平,寻罢寻复。然后魏宣武尝采甄琛弛禁之表,则贤良文学之议其果迂乎?后之有天下者,能知此意,则盐筴虽未可废,而取利之法亦不当甚密也。

  汉自袭秦正朔,晦朔月见,弦望满亏多非是。张苍明习历,而仍水德之谬;公孙臣建改朔,而信黄龙之诞;百年历纪之废甚矣。司马迁、倪宽等,始谓帝王创业,改制不复用传序,则今夏时也。三代之统,绝而不序。请定考天地四时之极,则顺阴阳,以定大明之制,为万世则。于是招致方土唐都,分其天部,洛下闳运筭转历,然后日辰之度与夏正同。昔孔子论为邦,言「行夏之时」,马迁之议,实本于此。此古今治历者之不能易也。

  汉自武帝塞瓠子,其后河复数决,大为东郡害。平当领河堤,奏贾让之策;桓谭典羣议,集关并、韩牧、王横之论。一代治河之说备矣。贾让谓:古者立国居民,疆理土地,必遗川泽之分,度水势之所不及。大川无防,小水得入;陂障卑下,以为污泽;使水有所休息。因欲徙冀州之民当水冲者,决黎阳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河西薄大山,东薄金堤,势不能复远泛滥。让之此策,视诸说最高。昔大禹治洪水,惟顺水之道,此古今治河者之所当知也。

  夫中国之御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非以极兵势也,诚尽谋而已。西羗之反,朝廷发兵及屯田者六万人。酒泉太守辛武贤,欲分兵并出张掖、酒泉,合击干幵。赵充国独以为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即据前险,守浚阨,必有伤危之忧。独欲捐干幵之罪,先行先零之诛以震动之。方是时,公卿议者不同。而充国独守便宜,玺书切责,坚不为动。卒不烦兵而自解散诸羗,罢骑兵,留屯田,以待其敝。大抵西羗之反,其萌在于解仇。充国急赴干幵之约,使先零不得先其约,此所以坐而得胜弄也。故制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之要,若使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得缔其交,非中国之利也。

  汉自单于入朝,加赐皆倍于黄龙时。既自以亲好,愿保塞上谷以西至炖煌,请罢边备塞,以休天子人民。时羣臣以为便。而侯应以为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里,草木茂盛。本冒顿依阻其中,来出为寇。至武帝斥夺此地,攘之于幕北,设屯戍以守之。如罢备边戍卒,示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之大利。夫雁海、龙堆,天之所以纪华夏也;炎方朔漠,地之所以限内外也。国家苟与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共地利,而无藩篱之限,则中国坐而受其困。由此言之,中国之要害,所当固守而不可失也。

  夫郊祀、宗庙、井田、盐铁、历律、河渠、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举汉之大事,而崇论竑议,槩具于此。今庙堂方有郊社宗庙之议,而天下田赋未均,监课折阅,历纪渐差授时之度,徐沛岁有治河之役,兀良哈之属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翻为外应,受降城之故地,弃为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巢,则此数者正今日之所宜考。毋谓汉卑而不足法,因是,而亦可以略追三代之遗文古义。所谓法后王者,谓此也。

  问:六经之教,未尝专以仁为言,至论语一书,孔门之论仁始详。今观孔子之答问者数矣,而皆不同,何欤?夫若然者,则仁宜可以人人而至也。然孔子之所许者盖鲜矣。当时惟称颜子「三月不违」。若仲弓、冉有、子贡、公西华,门人之高第,令尹子文、陈文子,春秋之贤大夫,孔子概称之,而独不许以仁。顾惟于微子、箕子、比干而谓之「三仁」。于伯夷、叔齐而称为「得仁」。至管夷吾伯者之佐,而亦曰「如其仁」。抑又何欤?夫以仁之难造如此,而又谓博施济众,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则仁与圣犹有等欤?后之学者,皆以为孔子未尝言仁,而特与弟子言其用功之方耳。其果然欤?如此,则果何以谓之仁乎?士人自知学,即读论语,而不求其意,祗见诸说之纷纷,而无所取衷也。兹欲会而通之,必有至当不易之论。试言其大旨,以观自得之学。

  甚矣,仁之难言也!非言之难,而体会之难。能体会之而自得之于心,则能以其所不同,而求其所同,以其所言,而知其所不言。虽圣人之于学者,随人异施,不可以一端求;会而通之,而至精至粹之理,一而已矣。夫惟天下之论仁者,病于不能自得之于心,而徒言之求,是以若彼其纷纷而不一也。执事发策,以孔子之言仁为问,欲观学者自得之学,愚生何知焉?虽然,论语一书,童而习之,敢不抚拾以对!

  昔孔子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志欲有所为于天下,而时不能用。退而追述三代之礼乐,序诗、书、易、春秋,以备王道,成六艺。夫子自以为教天下如此尽矣。夫子既没,而门人记其微言,以为论语。顾若稍不尽同于前古圣人者,盖其平日独以仁之一言为教,则皆先圣人之所未尝数数然者。虽其孙子思传之,亦不尽用其说。孟子稍稍言之,而复以仁义对举,又非若夫子当时之独指而专言之也。

  盖尝思之:夫子以仁圣并称,而又有仁人之号,则其所谓仁者,夫亦以其人品之至精至粹而已矣。夫如是,故以仁圣并言之。而当时学者,虽其才器不同,而其学于圣人,固其志举欲造于至精至粹之地。是以诸子之问仁特详,而夫子之告之不一,要其因才成就,而使之造于至精至粹之地者,则一而已矣。世之君子,见诸子之问,而夫子告之其不同如此,遂疑其所谓仁者,支离而难合,散漫而不可求,而不知其所以至之者一也。

  惟其才器不同,引而进之各异。譬之于水,其可以导之于江者,引之以至于江;导之于河者,引之以至于河;导之为淮、汉者,引之以至于淮、汉。及其不已而至于海,一也。夫子之门,颜子、仲弓、子贡、子张、樊迟、司马牛,人见其皆入闻夫子之道,而不知其才器相去远矣。然夫子皆不逆之,随人以为之成就,使此数子者能遵其教,而莫不可至于仁。是乃夫子之善教也。使是数子者,夫子独举其一而皆告之,是使樊迟而欲为颜子,夫子必不若是之诬也。

  然而此数子者,亦皆可至于至精至粹之地者,何也?若孟子之所谓「伯夷圣之清,伊尹圣之任,柳下惠圣之和,孔子圣之时」也。伯夷、伊尹、柳下惠,夫岂方于孔子?顾谓之圣,则亦造于至精至粹之地而全矣。譬之于玉,为玫为瑰为琳为珉之不同,而追琢之成器一也。故夫子于微子、箕子、比干、伯夷、叔齐而皆谓之仁,岂可同哉?管夷吾者,能以功利之术使诸侯归齐,而不能勉其君至王也。而以为「如其仁」,管仲之仁,岂又与微子诸人可同日论哉?夫子之门人,可与语圣人者惟颜子,与夫子皆步皆趋皆言皆辨皆驰矣,而独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未能与化为一石。然亦已进于仁矣。夫子以「用之则行,含之则藏」,与之同其出处,则所谓「克己复礼」者,盖以有天下之事告之,故以为「天下归仁」也。若仲弓,出门使民,而至于邦家无怨,则南面诸侯之任而已。颜子与仲弓,同居德行,而相远如此,其为仁者不同如此,而况子贡以下哉?子贡之聘于诸侯,所以有大夫士之交也。子张之问政,所以言「恭、宽、信、敏、惠」也。樊迟之不知礼义信以成德,所以言先难后获也。司马牛多言而躁,所以言讱言也。然于是数者而进之,岂不亦皆至于仁哉?夫人之才器有大小,至于至精至粹之地为难。故孟子以伯夷、伊尹、柳下惠为圣,而夫子亦以微子、箕子、比干、伯夷、叔齐为仁;夫子之所谓仁,孟子之所谓圣也。然数子者,夫子告之则如此,而造而至之实难。故虽果如子路,艺如冉有,不佞如雍,礼仪如赤,使之治国家,理人民,立朝着,夫子皆许之,而不许以仁。以其至于至精至粹之地为难也。当时之大夫,忠如子文,清如文子,使之事伯朝,去乱国,夫子皆许之,而不许以仁。以其至于至精至粹之地为难也。若夷、齐让国逃隐。微子、箕子、比干之或去或奴或死,积仁洁行,以自靖自献于先王,岂不至于至精至粹之地哉?管子者,圣人盖未之许,若曰其于仁者之功,特如之而已。然则是数子者,夫子特进之而已,终莫能至也。

  夫仁之精微,与圣同极。而他日子贡问博施济众,乃以为何事于仁,而必以圣当之。似若夫子之优圣而劣仁;而不知其意盖以为博施济众者,圣人身外之事业,立人达人者,仁者切己之实功。子贡未可骤以唐、虞之事许之,亦勉以忠恕而已矣。故曰:「赐也,非尔所及也。」虽然,夫子之于仁也,岂终日为学者渎言之如此,盖皆因其有问,随其人而告之,孟子之所谓答问者也。当时高弟弟子,如颜子之外,曾子未尝问仁,而一贯之唯,岂不亦谓之仁哉?

  而后之儒者,又谓夫子平日盖未尝言仁也,特言其所以为仁者而已。然则夫子之论仁,当见于何书?曰:夫子于系易曰:「大哉干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又曰:「元者,善之长也。」此夫子之所谓仁者也。虽然,夫子岂有隐哉?凡平日之所以问答者,皆此理也。宋张敬夫尝类聚夫子之论仁,以为洙泗言仁录。朱子不取,谓圣人之言,随其所在,皆有至理,不当区区以言语类求之。可谓得其旨矣。后之学者,去圣愈远,其尊圣人为太过。至或舍其终日应用,与所以进德修业之实,而欲于虚空想像之中,求所谓仁者而名状之。夫天下皆知佛、老为空虚之说以惑世。而后之儒者,不求切实之功,舍夫子之所谓仁,而于空虚想象之中求所谓仁,此亦何以异于佛、老之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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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别集卷之二下  应制策

  浙省策问对二道

  问:今之浙省,古会稽并鄣郡之境。儒林之盛,着于前史。古未暇论。自洛学浸被东南,而浙士有亲及程氏之门,与受业于其门人者,其人果可称欤?朱子集诸儒之大成,陆子静崛起江右,二家门人传受之绪,其可述欤?其与朱子并时而起者,果亦有闻于道欤?其能纂述朱氏之学,亦有可言欤?其以文章名世者,于道亦有所得欤?诸士子生长斯地,景行先哲久矣。愿相与论之。

  执事先生以浙中道学之传,下问承学;顾愚非其人,何敢与闻于斯?然古者祀先圣先师于学,所谓先师,即其国之贤者,明有所向仰也。浙之诸君子,愚生亦窃识之矣。昔楚威王有问于莫敖子华,子华对以楚之先令尹子文,以至蒙谷五臣之事,楚王太息,嘉其能善语其国之故。吾浙之儒者,所谓齐、鲁诸儒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敢无述焉?

  盖尝谓士之所以自成者。莫贵于学;学莫贵于闻道。知所以求道矣,而后知其所以为学;知其所以为学矣,而后能有以自成。其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难也。秦、汉以下,其经学文章,功业节行,称于天下,代不乏人。而大要归于不知道,而以气质用事,故其所就,不论庶几于三代。盖千五百年,而宋河南程氏起而绍明之,其泽流被于闽、粤间,此朱子所由以得其传者也。至于两浙,又河、洛、闽、粤所渐被者也。然程子之门,惟游、杨、谢号称高第弟子。而吾浙之士及门者,周行己能发明中庸之道,浙中始知有伊洛之学。而刘安节、戴述知求成己之方,以文行推重。而元承天资近道,敏于问学。此门人之尤章著者也。自龟山载道东南,学者多从之游,而宋之才能得程氏正脉。榆樗推明中庸、大学、论语之旨。王师愈从受易论。朱子称其有本有文,德望为东州之冠。此受业于程氏之门人者也。自罗从彦从学于龟山,再传而为李侗,侗授之朱子,学者以为程氏正宗。陆九渊起于江西,超然有得于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之旨。二家议论,初有不合。其全体大用之盛,皆能不谬于圣人。其学皆行于浙中。

  辅广、徐侨初事吕祖谦,后从朱子。伪学之禁,学者解散,广不为动,而五经解、诗童子问多所发明。侨以朱子之书满天下,不过割裂掇拾以为进取之资,求其专精笃实,能得其所以言者盖鲜。其学一以真实践履为本。叶味道对策,率本程子,告人主以帝王传心之要。然朱子门人黄干为最着。何基师事干,得闻渊源之义。王栢捐去俗学,从何基,基告以立志居敬之旨。金履祥事王栢,从登何基之门。论者以为基之清介纯实似尹和靖,栢之高明刚正似谢上蔡,而履祥亲得之二氏,而并充于己者也。其后许谦学于履祥,其学益振。及门之士,著录者千余人。自基以下,学者所谓婺之四先生,以为朱子之正适者也。

  子静之门人,则杨简笃学力行,为治设施,皆可为后世法。清明高远,人所不及。而袁燮端粹专精,每言人心与天地一本,能精思慎守,则与天地相似。舒磷刻苦磨励,改过迁善。沈焕人品高明,不苟自恕。朱子尝言与子静学者游,往往令人自得。盖浙中尤尊陆氏之学,而慈湖其倡也。二家门人相传之绪,于婺之四先生,四明之杨氏,可谓光明俊伟,能绍其传者矣。虽末流门户各异,而朱子所谓子静平日所以自任,欲身率学者一于天理,而不以一毫人欲杂于其间者,其为敻出千古,不可诬也。

  今推原程子之学,自龟山至于朱子,朱子之后,为婺之四先生。象山之学,虽行于江西,而慈湖为最着。则伊洛、闽、粤、江西之学,岂复有盛于吾浙中者哉?虞集有云:汝南周氏,继颜子之绝学,传之程伯淳氏。而正叔氏又深有取于曾子之学,以成己而教人。而张子厚氏,又多得于孟子者也。颜、曾之学,均出于夫子,岂有异哉?因其姿之所及,而用力有不同焉者耳。然则所谓道统者,其可妄议哉?此可以为二家传授之定论也。

  吕东莱以关、洛为宗,变化气质,其所讲画,将以开物成务。陈傅良于古人经制冶法,讨论精博。陈亮才气高迈,心存经济。王袆以为考亭朱子集诸儒之大成,而广汉张子、东莱吕子皆同心勠力,以闲先圣之道.而当其时,江西有易简之学,永嘉有经制之学,永康有事功之学,虽其为说不能有同,而要皆不诡于道者,岂不皆可谓圣贤之学矣乎?此与朱子并时而起,皆有得于道者也。至于项安世、黄震、方逢时、史伯璇之徒,无虑数十人,皆发明朱子之道者也。至于以文章名世,如黄溍、吴师道、吴莱、柳贯皆为一代之儒宗。而贯与师道,皆学于许文懿公。而文献公嶷然独任斯文之重,见诸论著,一本乎六艺以羽翼圣道,谓文辞必原于学术,揆之圣贤之道无媿也。宋景濂实出文献公之门,遂为本朝文字之宗。而国初设礼贤馆,景濂与丽水叶琛、龙泉章溢,浙右儒者皆在焉。国朝崇尚理学,实于是始。则今日论先正之有功于斯道者,岂可分道学、文艺为二科哉?

  抑士之相与为斯学者,非苟为名也,欲以明道也。故天下贵之。道苟明,施之于世,特举而措之耳。宋之君子不能大有为于世,盖天命不欲兴三代之治,而世莫能究其用也。而景濂独谓诸儒后先相继,推明阐抉,疏辟扶持,理无不章,事无不格,虽圣贤复生于后世,无以加矣;卒未有能繇其说而大有为于天下,以为其有志者鲜也。夫岂尽然耶?愚生特于浙中道学之传,敢因明问及之。而道统之传,尚未之悉也。伏惟进教焉。

  问:禹之迹远矣。尚书独载九州岛所至,盖已周四海之外。而昔人乃云,禹治水,益主记异物,海外山表,无远不至,以所闻见,作山海经,非禹行远,不能造也。及学者言禹事,多奇怪。史称禹盖会诸侯江南,计功会稽。及杜元凯注左传,以涂山在寿春。会稽与涂山,岂二事欤?会稽固今浙江之境也。至少康封其庶子于此,以奉禹祀,号为于越。由此越世世为君王矣。果真禹之遣烈耶?入其地,有覩河、洛而兴思者。诸士子者越产,必知其国之故。请言之。

  昔之圣人,开辟宇宙,以济生人,万世之下,皆仰赖其功德而思慕之。况禹治水,造地平天,成万世永赖之功,而含气之属,虽在四海之外,犹知慕之,况当时会羣后之地,子孙封守之国,有不知诵述之者乎?夫人之景慕,有同地而知思之者矣;有百里之外而思之者矣;有数千里之外而思之者矣;是其人之德之相去之远也。虽然,以其人足为数千里之外思之,而又同地,则其思之何如也!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三河,天下之中,帝王之迹多在焉。后世之人,考寻其故,纪载其事,惟恐失之。太史公西至崆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至长老皆各称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又南登庐山,观禹迹九江,遂至于会稽,上姑苏,望五湖,东窥洛汭、大邳,逆河行淮、泗、济、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北自龙门至于朔方。壮哉,子长之游,其所感慨有余思矣。宜其为书能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成一家之言也。

  夫唐虞尧舜之处,今去之数千载,而天下之人皆能识之,以其功德之盛,利天下于无穷也。则夫远观圣人之地者,虽数千载,宜不能无感也。自黄帝以来,帝王莫不有都。轩辕之都涿鹿,颛顼之都帝丘,高辛之都偃师,帝尧之都平阳,帝舜之都蒲阪;禹兴于西羗,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而黄帝披山通道,未常宁居。东自岱宗,北逐獯鬻,西至崆峒,南登熊湘,往往无常处。及尚书载舜「五载一巡狩」,至周犹因之。则三代天子,其游常徧于五岳矣。苍梧、九疑之间,纪舜之迹尤着。历世久远,而前古圣人之迹具在,而帝王世纪、皇览之书,其述备矣。

  禹受治水之命,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岛,行迹所至,盖周四海之外。而世之论者,乃以为山海经皆禹之所亲至,而纪述之。以为东至转木、日出、九津、青羗之野,攒树之所,捪天之山,鸟谷、青山之乡,穷发、带方之国;南至交趾、孙濮、续樠之域,丹栗、沸水之际,南族、黄支之堵,不死之望;西过三危之阨,巫山之下,饮露之民,奇肱之国;北至大正之谷,夏海之穷,祝栗之界,禺疆之里,积水、积石之山:此皆荒诞不可稽考。张骞之穷河源,班勇之记西域,不能覩也。太抵上古久远,故作者不经之论多托之,而学者言禹事尤奇怪。羽渊之龙纪其父,石纽之生本其初,台桑之合着其配,观河伯而受括地,见六子而获玉匮,得黑书于临朐,覩绿字于浊水,桐栢有鬼神之书,宛委出五符之要,秦薮着阳行之迹,应龙有尾画之诡,其荒唐不根甚矣。而屈子犹勤其问,郭璞直信其真。不知洪范锡禹九畴,禹乃取其阴阳之数,自一至九之序耳。岂实有神人为之手授乎?惟会稽之会,虽不载于书,而经、传犹有所据。盖禹会诸侯,江南计功,非五载巡狩之常典也。传称禹望九山之南苑、宛中者,则意在此久矣。故为是非常之会也。而禹之事终于此,故百姓哀慕之至今。而左传:「会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杜预以为涂山在寿春北。郦道元以禹会诸侯,防风氏后至,禹杀之。王肃家语,涂山有会稽之名。则杜预之说非矣。而罗泌路史,乃谓致羣臣于钟山。晋灼言:「会稽茅山。」故越绝春秋言:「禹登茅山,朝羣臣,乃更名会稽。今会稽有禹村墟也。」又云:「禹捄水,至大越,上茅山。」今会稽在越中,而防风氏之国在今武康。则会稽亦非茅山矣。禹之会羣臣,非今之所谓会稽乎?然云至大越而上茅山,岂今之会稽即古之名茅山,而非建康之茅山也?吴录云:「本名茅山,一名覆釜。」盖禹改之为今名也。括地志云:「石箐山,一名玉笋,又名宛委山,即会稽一峯也。在今会稽县之东。」而太史公言:「上会稽,探禹穴。」所谓禹穴,即在会稽山中。而近世解者,乃旷绝数千里而取巴蜀之禹穴,亦误矣。

  禹既终于会稽,故会稽之人思之。是以少康封其庶子于此,以奉守禹之祀,号为于越。此越之有国所以始也。然传至十数,而中间国绝,民复幸而君之,是为瓯越、东越。故越北界有御儿乡。万岁历之说,其事亦颇怪。盖越人之慕思禹,而欲得其子孙之为君如此。其后勾践为王,而与吴战;夫椒之败,保栖会稽。得范蠡、大夫种为之臣,乘夫差之骄,黄池之会,以兵袭其国都,卒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故春秋「于越入吴」。当是时,越小国,几霸天下。越垂绝而复兴者,亦以越人之慕思禹而欲其子孙之不亡如此。其后王子搜患为君,而逃乎丹穴。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之丹穴,即禹穴也。方吴、越之战,迎之檇李,败之姑苏,败之夫椒,栖之甬东。檇李,即嘉兴之醉李城也;夫椒,即太湖椒山也;甬东,即勾章之东海中洲也。后数世,王无疆为楚所灭,尽取故吴地至浙江,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南海上。盖越人之慕思禹,虽败散,而犹戴之为王为君也。南海,今台州之南海也。无疆之长子后去琅琊,其次子蹄守欧余之阳,犹受楚封焉。无诸保泉山,汉立为闽越王。其季余善,与孙摇,又以海东隅地称王。号三越。其地犹在今会稽之域。则虽至汉世,而越人之慕思禹而犹戴之为君也。

  太史公序越事,盖反复叹禹之功大矣,涤九川,定九州岛,至于今诸夏乂安。乃苗裔勾践,苦身焦思,终灭强国,北观兵中国;而推称禹之遗烈。其论东越列传,则谓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于民哉,何其久也!历数代常为君王,勾践一战称伯,至余善灭国而其苗裔繇王居股等,犹尚封为万户侯,由此知越世世为公侯矣;而又叹禹之余烈。盖越之世祀,视三代之后最为久长,实以神禹治水之功在万世,子长之论,不可诬也。

  愚生生长越中,览临安之胜,观钱塘之江潮,思宋建炎百五十年都会之盛,每慨然太息。况思禹之绩,有吾其为鱼之叹乎?承明问,敢述所闻。要之其所怀者远矣,非夸胥巨之多闻,子产之博物也。谨对。

  河南策问对二道

  问:古之君子,因时会,竭忠谠,建竑论,卓然有称于世,纪诸史传多矣。今不暇槩举,姑取其最著者,与诸士子论之。或举世共称,而不无疵议;或一时救弊,而未为通方;或言可经常,而足以行之后代;或意义深远,可为世主法诫者。夫通达国体矣,而其学出于申、商;潜心大业矣,而其术流于灾异。经明少双者,被阿谀之讥;然其言可废欤?博物洽闻者,泥五行之传;然亦有可采欤?语当世理乱,晁错之徒不能过;其果然欤?志在献替,其所论辨通见政体,可备述欤?至于竭诚奉国,而理归切要,儗之政论为孰是?论谏本仁义,而炳若丹青,平生力学所得,而为世龟鉴,方之申鉴孰优?夫学者称道古昔,所以规摹当世也。数子之书繁矣。抑可以撷取一二,足以为警诫而备世务者。庶几于魏相条陈晁、董之对,苏轼进读陆贽之言,用以观经世之学。

  论天下之士,非才不足以达当世之务,非识不足以周事物之情,非诚不足以摅献纳之忠。务不达,则其几莫能中也;情不周,则其致莫能极也;忠不摅,则矫激以沽名,怀隐而多避,狥私而少公,怯懦而不尽,其言莫能信也。甚矣,人臣之于君,于其得言之时,亦莫不有言,而尝失之是三者。猖狂叫号,以自试于万乘之前而不自度,且以售其欺冒之奸,「故井鼃不可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持寸梃以撞万钧之钟,必不振矣。世之说者曰:谏之道,天下之难为。欲以观其所易,而闲其所难,然后上下恬然而雍睦。又以为臣能谏,而必能使君之纳谏,而后为能谏之臣。此与韩非之说而忧其不合者,何以异?是皆惧撄人主之逆鳞,而天下无忠义之言矣。要之君子遭时遘会,立人之朝,其才足以达是,其识足以周是,其忍不为明主言之?故知而不言,言而不尽者,非所以立人之朝者也。是所谓谓吾君之不能为尧、舜者也。执事发策,举前代之论谏者以为问。

  夫一世之君,则一世之臣不知其几也。当时陈说者盖多矣,而史之所载,彰彭者仅是。以史之所载,累而积之盖多矣;而执事所举者又仅是。虽然,言而中其几,极其致,而忠诚足以感移人主,垂法后世者,又少也。如执事之所举,皆其人也。

  夫谓举世共称,不无疵议者,岂不以贾谊通达国体而出于申、商;董仲舒潜心大业而流于灾异;匡衡被阿谀之讥,刘向泥五行之传乎?汉高祖时,同姓寡少,尊王子弟,大启九国,诸侯王僭拟逾制,匈奴数盗边。贾谊陈治安之策,皆当世切务。而或谓其明申、商之学者,独以论诸侯王宜用权势法制耳。然众建诸侯,实事之皆然也,与晁错削七国异矣。本三代之所以长久,谓天下之命,悬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蚤谕教与选左右,教得而左右正,太子正矣。或谓谊与晁错皆明申、韩。而错则以人主之所以尊显,功名扬于后世者,以知术数也,而以术数教太子。若保傅之篇,使后世知三代教太子法者,谊启之也。岂可与错同论乎?汉初,制度疏阔。谊欲改正朔,易服色,正官名,兴礼乐。谓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秦置天下于法令刑罚而德泽无一有;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夫刀笔筐箧之间,非徒汉事然也,虽后至今数千年如此矣。刘向称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伊、管未能远过。可不谓然乎?

  武帝举贤良文学之士,仲舒以贤良对策,皆傅经义,本天道。曰:「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故圣人法天以立道。天地之性人为贵,知自贵于物。」又曰:「勉强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勉强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此孔氏之遗言,七十子之后莫能述也。论圣王之礼乐教化,欲令当世人主改弦而更张之,与贾生之旨不异,而仲舒之渊源深矣。

  自汉兴以来,天子与其大臣,皆好尚黄、老。至孝武,始兴文学。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实自仲舒发之。故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至于今,学者守之。虽然,自恣苟简之治,百世未能变也。道同六艺,用世操术则异者,又未必轨于圣人也。班固称仲舒遭汉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一,为羣儒首。其不谓然乎?

  汉儒传经,皆有家法。而匡衡明经说诗,当世少双。所以其论奏,粹然儒者之言,曰:「朝廷者,天下之桢干也。公卿大夫相与循礼恭让,则民不争;好仁乐施,则下不暴;上义高节,则民兴行;宽仁和惠,则众相爱。」曰:「治性之道,必审己之所有余,而强其所不足。聪明疏通者,戒于太察;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勇猛刚强者,戒于太暴;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湛静安舒者,戒于后时;广心浩大者,戒于遗忘。」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化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曰:「审六艺之旨,则天人之理可得。」「圣王之自为,动静周旋,奉天承亲,临朝羣臣,动有节文,以章人伦。」夫端本、养性、审艺、治内、正仪,皆人主之大法也。衡能为此言,而史讥其持禄保位,被阿谀之旨,与孔光等同讥。以为恭、显用事,不能犯颜直谏则然也。然傅先王语,其酝藉亦足称贤矣。

  刘向博闻,通达古今。作洪范论,发明大传,着天人之应。七略剖判艺文,综百家之绪。三统历谱,考步日月五星之度。与孟轲、荀况、司马迁、董仲舒、扬雄并称。而讥切王氏,尤发于至诚。盖自恭、显之世,其忠恳已见于封事矣。曰:「众贤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览历世之治乱,必以和气致祥,乖气致异。」因论当世人主开三代之业,招文学之士,优游宽容,使得并进,章交公车,人满北军,朝臣舛午,缪戾乖剌,文书纷纠,毁誉混乱,荧惑耳目,感移心意,不可胜载。是时恭、显用事,善类蒙僇。永光之诏,亦自谓邪说空进,事亡成功。公卿大夫好恶不同,孝元固已自知之。卒以优游不断,堕宣帝之业,可为来世之永鉴矣。向之学,在洪范传。推迹行事,比类相从,缘箕子之意,着天人之应,世儒亦未可妄论也。

  夫谓一时救弊未为通方者,岂不以崔寔语当世理乱,而有政论之作也?汉之儒者言教化,自贾谊、董仲舒、匡衡、刘向皆极论之。而王吉亦谓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礼义科指,可世世行也。以意穿凿,各取一切,而质朴日衰,恩爱寖薄。东京以后,尤竞察察。钟离意、宋均、鲁恭、第五伦之徒,常以为言。而杜林亦讥后世不能以德,而勤于法。吹毛求疵,诋欺无限,桃李之馈,集以成罪。家无全行,国无廉夫,而仁义之风替矣。崔寔独着论,谓汉承百王之敞,数世以来,政多恩贷,驭委其辔,皇路倾险。欲峻法以求治,以此为乱世之药石。仲长统称其书,以为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座右。将不以淇达权救弊,为一时之所急耳?若以此施于宦戚纵横之日,是固其宜他。寔之政论,夫岂通方之论耶?

  夫谓言可经常,可以行之后代者,岂不以荀悦志在献替,而有申鉴之作也?当建安之时,政移曹氏,天子拱手。而悦自以时无所用,作申鉴五篇。其所论辨,通见政体。谓「致政之术,先屏四恶,乃崇五政」。而以「伪乱俗,私坏法,放越轨,奢败制」为四恶。「兴农桑以养其性,审好恶以正其俗,宣文教以章其化,立武备以秉其威,明赏罚以统其法」,为五政。悦之论,非所以施于汉末。顾自以抱王略而不得志,为奏以发之。要其所施设,皆平世法也。可谓言简而事该矣。考其正俗之论,谓君子之所以动天地,应神明,正万物,而成王化者,必乎贞定而已。在上者审定好丑,善恶要乎功罪,毁举效于准验,听言责事,举文察实,无惑诈伪以荡众志,故事无不窍,物无不功,善无不显,恶无不章;百姓上下覩利害之存乎己也,肃恭其心,慎修其行,而民志平矣。汉氏所以凌迟,恣戚宦之权,成钩党之祸,夫岂不由于此?即匡衡言四方桢干,刘向讥朝廷舛午,皆此意也。悦之申鉴,岂非经常之法耶?

  晋初,士大夫祖述何晏老庄之论,朝廷皆以浮诞为美。武帝创业,法度废弛。刘颂竭诚奉公,每有论奏,该核政体。谓法禁宽纵,积之有素,未可一旦以直绳下。然至于矫世救敞,自宜渐就清肃,如行舟虽不横截迅流,然当渐靡而往,稍向所趋,然后得济也。其救时矫世,非急迫之论,异于徒事一切敢于断割者矣。又谓圣王之化,执要于己,委务于下,居事始以别能否,因成败以分功罪,而羣下无所逃其诛赏。尚书统领大纲,岁终校簿,赏罚黜陟之。今权不归于上,事功不建,不知所责也。细过缪妄,人情之所必有,而悉纠以法,则朝无立人矣。为监司者,类大纲不振,而微过必举,谨密网以罗微罪,奏劾相接,状似尽公,而挠法实在其中也。故圣王不善碎密之按,而责凶猾之奏。颂之斯言,实末世通患。所以然者,彼持天下之衡,而未能公天下之大观,以为如此足以塞区区之责也,亦类俗吏之所为耳。由此言之,颂欲矫弊而不必任严切之法,所以为贤于寔者也。儗之政论,则颂为是矣。

  唐德宗时,陆贽上言谏诤之道有九弊:以「好胜人,耻闻过,骋辨给,衒聪明,厉威严,恣强【强 原刻误作「疆」,依陆宣公集校改。】

  愎」,为君上之弊;以「谄谀,顾望,畏愞」臣下之弊。论朝廷之乏人,其患有七:不澄源而防末流,不考实而务博访,求精太过,嫉恶太甚,程试乖方,取舍违理,循故事而不择可否。而窍才驭吏之三术,则拔擢以旌其异能,贬黜以纠其失职,序进以谨其守常。其欲人主悔祸新化,要在舍己从众,违欲遵道,远憸佞而亲忠直,推至诚而去逆诈,杜谗沮之路,广谏诤之门,扫求利之法,务息人之术。其道易知而易行,在约之于心焉耳。唐史称其论谏数十百篇,讥陈时病,皆本仁义,可为后世法,炳如丹青。苏轼以为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如贽之言,开卷了然,聚古人之精英,为治乱之龟鉴者也。虽房、杜、姚、宋,克致清平,考其道德仁义之旨,盖过之矣。其论兴亡之际,谓天所视听,皆因于人。天降灾祥,皆考于德。非人事之外,别有天命也。而时之否泰,事之损益,万化所系,必因人情。情有通塞,故否泰生。情有厚薄,故损益生。圣王之居人上也,必以其心从天下之欲,不以天下之人从其欲。乃至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几者,事之微也。信哉!孔子读易至于损、益,喟然叹曰:「损、益其王者之道欤!」贽于天命人情之际,可谓论之剀切者矣。

  宋嘉佑间,司马光上言:人君之大德有三:仁、明、武。以兴教化,修政治,养百姓,利万物,为人君之仁;知道谊,识安危,别贤愚,辨是非,为人君之明;唯道所在,断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为人君之武。其论御臣之道有三,曰任官、信赏、必罚。谓国家采名不采实,诛文不诛意,故天下饰名以求功,巧文以逃罪。欲博远在位之臣,各当其任:有功则增秩而勿徙其官;无功则降黜而更求能者;有罪则流窜刑诛而勿加宽贷。又以祖宗开业之艰难,国家致治之光美,难得而易失,作保业。隆平之基,因而安之者易为功,从而救之者难为力,作惜时。无远虑,必有近忧,作远谋。燎原之火,生于荧荧,作谨微【谨微 按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十八作「重微」。】

  。华而不实,无益于治,作务实。合而言之,谓之五规。光自谓获事三朝,皆以此六言献,平生所学,尽在是矣。又谓五规皆守邦之要道,当世之切务也。宋之仁宗,可谓汉、唐以来之令主矣,当此时,韩琦为宰相,君臣皆贤,迄不能如光所言。岂以其分量有所止,虽四十年深仁厚泽,无以进于三代之隆,为可惜也。盖尝读其保业之规,言天下得之至艰,守之尤至艰。自周以来,离而合,合而复离,五代生民之类不尽者几希,太祖始建太平之基。上下一千七百余年,天下一统,五百余年而已。承祖宗艰难之业,奄有四海,传祚万世,可不重哉!人主抚全盛之运,知易离难合之天下,土崩瓦解之势,常伏于至全至安之中;诚不可一日而不兢兢业业者也。唐自失河北,以天下之力,终不能取。燕、云十六州没于契丹,宋南北遂至抗衡,迄不能自支,折而入于北。若奄有唐、宋所不能有之土,其不为尤重也哉!所谓「尺地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人」也。其所以爱吾人,保吾土,诚不可一念自放者矣。

  夫陆贽、司马光,其言固皆可以为万世之所取法,而申鉴之言,亦不能易也。文有博有约,固不得以优劣论矣。执事欲取数子之书,为可垂警诫而备世务者,愚于前所陈,盖亦得其略矣。昔者尝诵而论之。虽其言散见于史传,而天人性命之理出焉,诗、书、礼、乐之道存焉,冶性正身之则着焉,端本善俗之几昭焉。朝廷之所以顺治,百官之所以得职,王化之所以隆,国是之所以定,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系于此也。夫谓意义深义,可为法诫,则刘向山陵之奏,与陆贽、司马光论天命保业,此其尤谆切者也。至于财赋兵农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之大务,诸疏皆有之,以明问之所未及,亦未暇尽述也。

  夫此数子者,固皆一代之伟人,其论议着于本朝,载于后世;视小儒龌龊暖姝,勉强缀论,而中无所有者,真秋虫之鸣也。夫大人之言远,小人之言隘;正人之言直,邪入之言慝;仁人之言恕,贼人之言刻;智人之言明,昧人之言窒。米盐博辨,非当施于人主之前也;铢称寸度,非可以规天下之大也;寥菜成行,瓶甄有堤,量粟而舂,数米而炊,非治万乘之国也。如此之类,常形于奏牍,则人主之听览眊【眊 原刻误作「目乇」,依大全集校改。】

  矣。故「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伎也;鸱休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非有天下之才:与天下之识,而忠足以犯人主者,其言必不文,而其行必不远。噫!安得起诸君子而与之言天下之事哉!愚生狂愚,亦颇有感于今世之务,顾不敢以言未及而言之。然窃有慕于魏相、苏轼之条陈进读,不胜忠爱之惓惓也。

  问:今河南置省大梁,包郑、卫、梁、楚、颍川、南杨之地。前代人才之盛,难以尽举。姑取当时任事为豫、冀之产者,各举其槩,与诸士子论之。俱逢角逐之秋矣,或运筹帷幄,辞万户之封;或崇明王略,拒九锡之议:其心迹何似?并遇戚竖之囏矣,或依违顺旨,定左袒之功;或守正嫉邪,婴灭顶之祸:其道谊孰得?负苍生之望均也,一以致山桑之衂,一以致淮、淝之捷:其名实孰当?际中兴之运同也,一以成述作之能,一以成应变之务:其功名孰优?属时多难,或负高志,而不能免陈涛斜之败;或有胆略,而不能拒封丘门之入:其才略孰胜?遭世治平,识量英伟,定社稷之策;临时果断,有大臣之风:其德业孰隆?诸士子尚论古人,凡此者固所宜究心,况其乡之先哲乎?其悉述以对。

  任天下之事,贵乎善应天下之变;而非其才德之全,不足以当之。才德纯备,是以能受之至大而不惊,纳之至繁而不乱;以辅世成治,能使天下不倾,而自居其身于安全之地。其在我者则然,而使其所遭之数有不然者,是固君子之所不能必也。书曰:「若有一臣,断断兮无他技。」此德之有以兼乎才者也。徒德而已,则椎鲁朴鄙之徒也,不可以语才。书又曰:「不敢替厥义德,率惟谋从容德。」此才之本乎德者也。徒才而已,则轻儇疾捷之徒也,不可以语德。夫欲以任天下之事,出于是二者,皆不足以有成。世因以为才德不足以集天下之事,而又求夫小才凉德用之,何怪乎天下事日以废坏而不振也?

  昔成周作洛,谓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诗曰:「嵩高维岳,峻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人才之盛,固有以哉!如伊尹、太公、申伯、仲山甫,卓然为王者之佐;而管仲、子产、百里奚、孙叔敖皆有闻于世,孔、孟盖论之矣。今特因明问,略举汉以来遭时遇主,经纶世故,史傅所记者,谨掇拾以对:

  张子房当秦、楚之际,以家世相韩,为韩报仇,择可以委身者,遂从高帝。汉之天下已定矣,子房不受万户之封,愿从赤松子游。或谓子房不终事汉者,为韩也。夫诛秦灭项,子房之志已毕,移以事汉,何损于义而必去之?独其为道恬澹,薄视人世之功名,而有飘然远举之志耳。荀文若遭汉室之乱,间关河、冀,以从曹氏,奉迎銮驾,徙都于许。魏之大业垂成矣,文若不从九锡之议,毕命寿春。或谓文若之死,非为汉也。夫士之死,亦非容易,使其甘为曹氏佐命,何以轻于杀身?独其为才所役,度天下无可以尽其用者,而自托非所,昧明哲之智耳!盖世之于子房也,病于予之过;其于文若也,病于绝之深。善乎,史氏之言曰:「智算有所研疏,原始末必要终,取其归正而已。亦杀身成仁之义也。」其论当矣。

  陈丞相倾侧扰攘楚、魏之间,卒归高祖,常出奇计,以救纷纠之难。迨诸吕擅王,无能有所匡正,而阿意顺旨,吕氏之权,由此以起。然能将相合谋,因间而发,遂定宗庙。盖其从高祖在兵间,不惮为诈,卒以此成功,可谓应变合权矣。夫所贵于成天下之事,使皆若王陵之言,未必能逆折其势,不过谢疾杜门而已,其后将何以有为哉?陈仲举处桓、灵之时,有清世之志,树立风声,抗论惛俗,为天下正人所依归。而宦竖操弄国权,浊乱海内;仲举与闻喜合谋诛废,以清朝廷,天下雄俊,莫不延颈企踵,以思奋其智力。而谋之不远,致太后有云台之迁,凶竖得志,士大夫皆丧其气,而邦国殄瘁矣。徒能死天下之事,而智不足称也。夫户牖功成,而不免于谲;仲举身殒,而不失于正。善乎,史氏之言曰:「以仁为己任,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数公之力也。」其论卓矣。

  段深源识度清远,为风流谈论所宗。屏居不就征辟,而时人拟之管、葛,以其出处卜江左兴亡。及其入秉国钧,乘季龙之殂殁,实关河荡平之机也。而出领中军,师次山桑,曾无御虏 【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之策,蹙国丧师,华夏鼎沸。岂非名之浮于实者乎?谢安石高卧东山,本无处世之意。而诸人每恨其不出,为苍生忧。及见登用,镇以和静,御以长算。符氏率众百万,次于淮、淝,京师震恐,夷然无惧色。指授将帅,大致克捷,劲寇土崩,中州席卷,江左奠安。岂非实之能副其名者乎?虽然,深源之清徽雅量,固自为众议所归。而桓温尤忌之。温亦谓人曰:「浩有德有言,向使作令仆,足以仪刑百揆,朝廷用违其才耳。」斯言不诬矣。或以安石比王导则诚然,而以深源并王衍,不无少贬也。

  张燕公于玄宗,最为有德。及太平用事,纳忠惓惓,所与秘谋密计甚众。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善用人之长,引天下知名士,以佐佑王化,粉泽典章,成一王法。天子尊尚儒术,开置学士,修太宗之政,皆公有以倡之。开元文物彬彬,公之力居多,故天下称其文。姚元之尤长吏道,决事无淹思。三为宰相,常兼兵部,屯戍斥堠,士马储械,无不谙记。帝方躬万机,朝夕询逮,他宰相畏威谦惮,惟独元之佐裁决,以得专任。承权戚干政之后,纪纲大坏,而能先有司罢冗职,修制度,择百官各当其才,故天下称其通。虽然,元之虽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然天资权谲,计出张说于相州,罢魏知古为尚书,而东都坏庙之对,几于佞矣。故燕、许并称,其文章真为无媿,而姚、宋齐名,君子不容无优劣也。

  房管自成都奉册灵武,亟见任用。以天下为己任,知无不为,参决机务,诸将相莫敢望。既而以贺兰之谮,分军讨贼,师败于咸阳。唐世名儒皆称其有王佐之材,然将兵固非所长,一与贼遇,遂至丧师。前史称其「遭时承平,从容帷幄,不失为名宰;而用违所长,遂陷浮虚比周之罪」。桑维翰事晋,当草创之初,藩镇多不服。维翰劝其主推诚弃怨以抚之,训卒缮兵,务农通商,以安中国。羽檄从横,从容指画,神色自若。当时齐王舍维翰之谋,信景延广之狂策,遂被俘虏。抑维翰屈意事虏,所谓毛羽未成,不可以高飞,盖其势不得不然耳。又尝读唐史,称管之废,朝臣多言管谋包文武,可复用。虽管亦谓当柄任,为天子立功。其丧师,亦以监军之促战,非其罪也。惜夫一跌而遂不复振,人比之王衍、陆机,谬矣!桑维翰两秉朝政,出杨光远、景延广于外,一制指挥,节度使十五人无敢违者。使居平世,都将相,其勋业岂小哉?呜呼!士之不幸,遭逢阨会,身名俱殒者,则房、桑二子是也。

  宋自仁宗之世,天下号称治平。韩、富二公,与范希文、欧阳永叔,一时并用,世谓之韩、范、富、欧。魏公嘉佑、治平间,再决大策、以安社稷。当朝廷多故,处危疑之际,知无不为,而与范、欧同心辅政,百官奉法循理,朝廷称治。富郑公为相,守典故,行故事,傅以公议,无心于其间,而百官称职,天下无事。史臣称魏公相三朝,立二帝,垂绅正笏,不动声气,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又称国家当隆盛之时,其大臣必有耆艾之福,推其有余,足芘当世。富公再盟契丹,能使南北之民数十年不见兵革,与文潞公皆享高寿于承平之秋;至和以来,共定大计,功成退去,朝野倚重。由此言之,二公之功名,盖相当矣。呜呼!士之幸而遭际太平,福德俱全者,则韩、富二公是也。

  抑中州之人才,此特因执事所问及者言之。若贾生之通达,蔡邕之文学,张衡之精思,卓茂之循良,李膺之高节,黄宪之雅度,邓禹之功勋,有不可一二数者。孔子尝在卫,则卫多君子;光武起南阳,则南阳多功臣。至如程氏两夫子,传千载不传之道统,而许文正公自得伊洛之学,有开世太平之功,皆今河南境内之产也。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愿因程氏以求观圣人之道,而志伊尹之所志也。谨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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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别集卷之三  制诰 奏疏 策问

先任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张治赐谥文毅诰文【初谥文隐】

  制曰:朕于国家之事,凡臣下有所建白,苟有可采,咸赐施行。实以付之公议,而不私焉。故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文洲阁大学士张治,孕灵湘、汉,际会风云。擢抡魁于鸿渐之辰,获利见于龙飞之岁。遂官翰苑,事我先皇帝三十余年。往殿南都,以长六卿;寻被召还,置之丞弼。忠诚直亮,庶几有为,而弗永其年。然隆恩厚恤,君臣之义,可谓有终始矣。

  间于媢嫉之臣,易名未当。顷有言者,朕下之礼官,考论琪世。以尔词尚理要,制作浑雄;心存世务,议论慷慨。考文章以知人,如陆贽之识韩愈;因公正而发愤,若汲黯之斥张汤。引以同升,悉为今日之宰辅;与之异趣,实乃当时之大奸。是以朝廷服其节槩,天下想其风采。

  昔我先正,良用怀思。不有嘉名,局称舆论?是用谥尔文毅。盖公议久而后定,非乐于有所改,亦必归于是而后已也。尔其不昧,尚克享此! 谕祭赠资政大夫南京礼部尚书裴爵并配赠夫人杨氏封太夫人郜氏文

  维尔性含淳质,家承素风。有子为文学之臣,进位膺秩宗之命。赠封荐被,伉俪偕荣。考其积絫之原,实由善德之致。再稽令式,悯恤宜厚于厥终;爰轸疏闻,宠数特申于并锡。贲兹新竁,祭以共牢。尚其冥灵,歆此嘉飨!

  谕祭提督福建等处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涂泽民文惟尔蚤占科名,历跻通显。屡经任使,积效贤劳。自顷粤寇稽诛,蔓延三省。生民受毒,征发连年。为我中国之忧,贻朕南顾之虑。尔当阃寄,畏此简书。协谋进兵,共成犄角。鲸鲵就殄,岭海渐清。方兹念功,遽闻奄逝,岂以山川之险,遂犯雾露之危?朕用恻然,遣官谕祭。灵其如在,尚克歆承!

  谕祭山西巡抚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毛鹏文

  惟尔初由俊造,荐服仕官。遗惠爱于桐乡,肃纪法于栢府。超升太仆,寻陟中丞。属猃狁之匪茹,乃朔方之攸寄。斩首捕卤,捷音屡闻;缮塞保城,劳绩可纪。方申移阃之命,亟上养痾之章。未究厥施,奄罹大疾。疆场多故,朕用拊髀;人才实难,予所哀念。特遣谕祭,以慰幽魂。尔若有知,其克歆此!

  谕祭原任南京兵部右侍郎刘畿文惟尔世族名家,接武科第;清涂华辙,荐历寺台。昔从内庭,曾董紫宫之役;晚抚全浙,永宁沧海之波。显有誉闻,方深委寄。兰橑桂栋,最劳绩于考工;鹤列鱼书,上卤获于幕府。恩貤嗣子,位正陪卿。在告养痾,奄忽长逝。用锡祭葬,以厚厥终。灵其有知,尚克歆服!

  封朝鲜国王妃朴氏诰文制曰:我祖宗诞膺天命,统御万方。睠惟东藩,恪修方贡。奕世休飨,恩赉有加。朕嗣守丕基,率遵先典。乃国君继祚,既遣使以疏封;肆妇爵从夫,复并隆其命数。

  尔朝鲜国王李昖妻朴氏,出自元宗,夙子方训;爰膺妙选,作配名邦。方嗣位免丧之时,协令居燕誉之吉。适览来表,良副伫怀。特封尔为朝鲜国王妃。于戏!宜尔室家,系一国之风化;共承祭祀,衍百代之云仍。无隳令仪,以迓多福。钦哉!

  +进香疏+奉慰疏

  +乞改调疏 +乞致仕疏

  进香疏

  某官某等谨奏,为大丧礼事:仰惟大行皇帝宫车远驭,奄弃万方,四海之内,含气之属,靡不哀慕。况如臣等,荷恩深重,其于悲恋,尤倍恒情。谨备降香一炷,具本,专差某官赍进,谨以奏闻。

  奉慰疏

  奏为奉慰事:某年月日,接到大行皇帝遗诏,以某年月日,龙驭上宾,普天同募,攀号靡及。仰惟皇帝陛下圣孝天性,方当谅闇之时,哀慕至切,臣等不胜悲怆,无以为情。

  伏念大行皇帝受天明命,缵绍丕图,覆露羣生,四十五年,享国长久,近古罕比。又以圣人为之子,顾命之日,为天下得人,朝不改署,市不易肆,海内晏然。大行皇帝在天之灵,殆无遗憾矣。天下神器,帝王大统,陛下膺兹付托之重,伏乞仰遵遗诏,节哀忍性,爱精育神,以系华夏、蛮貊之望,为天地神人之主,绵国家亿万年无疆之历。所以答扬光训,永世克孝,实在于此。臣等瞻恋阙廷,不胜大愿。

锐事,刻核以取目前之快也。然泥古而不通于时务,信心而不达乎人情,功効蔑闻,罪过山积。幸荷圣明,不加罪谴,曲赐保全,于隆庆二年六月十八日,升臣顺德府通判。终以驽蹇,不任驱策,黾勉在官,虚糜廪禄,审己量力,甘自退废。ý  乞改调疏为乞恩改调,以图报効事:臣于嘉靖四十四年,会试中式,蒙先皇帝收录,赐臣同进士出身,除授浙江湖州府长兴县知县。自以平生受国家养育之恩,亦欲少竭涓埃,以图报称于万一。念百里之寄,实非容易。臣谨守教条,悉意抚循。妄谓今天下生民元气耗矣,宜专务休养之,不当厉逢

  又自念髫龀厉志,白首不衰,方国家收录人才之日,臣不忍自弃于造化生成之外。兹因入贺万寿圣节,得望阙廷,君父在上,臣子敢不控诉愚悃。伏望敕下吏部,改臣国子监一官,俾臣以五经训诲学者。匡鼎虽贫,谓书不废于宦学;桓荣已老,专门自许于师传。付臣之力,足以任之。俾于未死之年,少尽平生之志,亦以见圣世之无弃才也。臣无任恳悃屏营之至。

  乞致仕疏奏为乞恩致仕事:臣于嘉靖四十五年,蒙恩赐同进士出身,除授某官。隆庆二年四月内,朝觐回任。今蒙升授某官,于某月日,领到吏部文凭一道,即离任至原籍某府某县。不意痰火忽作,延医谓治未痊,见今病势侵寻,不能前迈。伏乞圣恩,容臣休致。

  念臣髫龀励志,白首不衰。仅获第于九科,叨食禄者二载。涓埃未竭,覆载难酬。及其未死之年,敢忘图报之志。成汉二史,作唐一经,或能发挥盛德,传示来世。

  策问二十三道【原刻无,依大全集与目录校补。 】

  问:两浙天下重藩,涵濡至治,生民乐业,盖二百年于兹矣。独以承平日久,吏治刓弛,衅孽或萌,殆不能不为民病焉。以田赋言之,豪右之兼并,里甲之摊税,其间欺隐飞诡,奸宄四出,今欲求经界之正,丈量之法果当事欤?以差役言之,官司之征派,应办之频仍,其间夤缘规避,弊累百端,今欲行均平之政,雇募之法果当因欤?自倭夷入寇,民间征调日广,迩者虽称裁减,犹未销兵以蠲外加之赋,兹欲议兵食之省,而练土著之民,可乎?自矿徒为梗,州郡绎骚尤甚,迩者稍已怗息,旋复纠众,尚隐内讧之忧,兹欲杜攘夺之源,而严封山之令,可乎?夫丈量似矣,而增税犹恐概及下田,不知何以合夫遂人辨野之规?雇募似矣,而输直犹恐累及贫户,不知何以得于司徒保息之道?土兵似矣,变或不测,事当豫防,既济衣袽之戒,其可思乎?筑塞似矣,利之所在,人不畏死,人厉禁之守,其可复乎?此四者均为民病,诚宜蚤虑而亟图之也。善救者,譬如良医之疗病,病已去而人不知。否则投之或误,未免重困,所以救之者非也。是知变革之道,必斟酌剂量,识化裁之宜,而后可以与此。士于穷居,天下之务当无不究心者。矧是为乡土之患,诸士子必能悉其利弊,毋徒诿之不知也。

  问:我太祖高皇帝自始初建国,庶事草创,即命世子以师事未濂,又选国子生国琦、王璞等,侍太子读书禁中。其后大本堂之建,制度文物盛矣,而对詹同等议东宫官,欲用勋德老成之士。于时羣臣当其选者,可得而言欤?至于皇太子侍圆丘,侍文华殿,侍文楼,无时而不致其训戒,太祖之留意国本如此。列圣御极,其所以设教置属,果能尽得圣祖之意否?圣天子慈爱隆至,近日廷臣出阁之请,尚以皇太子年龄未许。夫明堂保傅之篇,莫不在于蚤谕教与选左右,所谓少成若天性,尤今日之所当急也。即举出阁之仪,而今之东宫官属,与讲读仪注,果足以为尽谕教之法欤?昔贾生少年,常为文帝陈之。此亦尔诸生今日之所当知者,言之毋让。

  问:国家有非当之灾,天之所以警戒人主,使修德以保大业,而受多福也。今天子承统继祚,宽仁恭俭,天下延颈。以望至治。迩来灾异频仍,岂上天垂象,示所以仁爱之至者欤?

  今岁洪水泛滥,弥漫数千里,而大江以南,海水震荡,沿海居民,漂溺者以百万计。于洪范五行,推其事类,以为貌之不肃。故曰:「貌伤,则致秋阴而常雨。」然至于江河横流,海水飞溢,其变不止常雨之应而已。汉世如董仲舒、郎顗颐之徒,皆能推阴阳以纳说时君。学者或以为流于术数,假经托义,非吾儒之正道。然前世因天变,下诏求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今天下之事,可言以告吾君者多矣。诸士子抱忧世之志,其各以意对。

  问:昔者孔子与其门人论学,其后七十子之徒,以此友教诸侯;而汉兴,六艺皆有名家,以师法相授受,更千百年而学者不废也。至宋周子出,而河南二程子从之受业,同时有张子,与二程并称,以为上接孔氏不传之绪。至朱子,又独得程氏之正传。则汉以来诸儒,学者固置之不足道也。然如程门高第弟子谢、杨、吕、游之徒,皆亲有得于其师者,而朱子往往病其悖于师说。至其同时如陆子静,其所造已极于高明,而我鸟湖论辨,终不能者合。今之论学者所以倍谲不相入,为此也。夫道一而已矣,千古之人心不异也,何独为圣人之学者,直有此纷纷也?愿闻诸儒之失,与朱子之所以独得者。

  问:北狄为中国患,吾所以备御之者,常屈于力之不足;二百年强盛之中国,卒未有以得其胜算,能幸其不来而已。然此乃上古之所不臣者,犹可言也。若闽、广,在吾疆域之中,其声名文物,与齐、鲁不异,非秦、汉之时比也。而数年以来,叛命者踵起,虽告捷屡至,而出没如故,非复如先朝断藤峡、八寨之类,可以旋就扑灭,今几为吾腹心之疾矣。议者谓,不患于无兵,而患于无财;不患于无财,而患于无将。又谓慎选牧守,则能招谕解散,虽不必选将,可也。其果然欤?宋侬智高反岭南,得狄武襄而后平定;汉李固荐祝良、张乔为刺史太守,则不发兵而交趾、九真自宁:前代得人之效如此。今庙朝畴咨,廷臣论荐,自以为极当世之选,而智勇之将,循良之吏,毋乃犹伏而不出欤?抑得人如先朝之韩襄毅、王新建者于今日,果可必其成功否乎?其有以告我。

  问:杨子云太玄,惟弟子侯芭能知之,虽刘子骏、班孟坚,盖莫能测也。然桓谭以为胜老子,张衡以拟五经,至范望之徒,皆以杨子云为圣人,抑岂无见而云然耶?则吴、楚僭王之讥,吾未知其果然否也!至司马温公,又谓「玄之书,要以赞易,非别为书以与易抗衡【抗衡 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六十八说玄作「角逐」】

  也。」然则今之学者,皆知读易而不能信玄,则其所谓学易者,亦毋乃无所得耶?夫侯芭者,诸士子之乡人也。故以太玄与诸士子论之。

  问:我太祖高皇帝再造区宇,创业之初,经纶万务,若不遑给。而纷纷著作,上追典谟,以遗圣子神孙者,龙图、延英之所度,不啻富矣。姑举一二,为诸士子言之。

  尝以祭祀为国大事,念虑之间,儆戒或怠,无以昭神明,命礼官及儒臣编存心录。又将飨太庙,致斋武英殿,命东阁大学士吴沉等辑精诚录,曰存心,曰精诚,圣祖所以严事上帝神明者至矣。其大旨与其条目,可举而言欤?夫以我太祖之于祭祀如此,其于深宫之居,亵近之御,肯少肆耶?盖即其对越神明之心也。自古帝王,著作多矣。以儒者之学。接尧、舜、禹、汤、文、武之统,此所以千古而莫及也。二书实今日经筵劝讲之所宜先者。诸士子庄诵久矣,宜敬陈之。

  问:迩者洪水为沴,四方奏报日闻,诏命所在赈贷,德意至厚也。夫先王九年之积,今日不可冀矣。周礼大司徒「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亦有可酌而行之欤?管子书云:汤七年旱,禹五年水,汤以庄山之金铸币,赎人之与米亶卖子者;禹以历山之金铸币,以救人之困。夫圣人居至高之位,乃能轸念人之无米亶卖子者,则当时之民,其必不至于死也,吕成公有言:「天下古今不同,古人可行之法,皆已施用,今但举而措之耳。」试举前代之救荒,宜于今者有几?其若尧、汤之世,能念人之无米亶卖子者否?

  昔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有若告以「盍彻乎」?夫饥而用不足,而告之以彻,尤今世之所谓迂者也。然散利薄征,实荒政之首务,徒散利而不薄征,又不若不散之愈矣。今议赈贷,未尝不行,而曰免民田租,则动以国计为言。然则必使百姓受其实惠,以不负我圣天子哀愍元元之意,如何而可?

  问:程子答张子定性之书,以为「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其论至矣。然易传解艮之辞,谓「止于所不见,而外物不接,内欲不萌」,则犹若张子之恐其累于外也。中庸「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程子以为「才【才 二程语录卷十一作「既」,义长。】

  思即是已发」,不知戒慎恐惧,亦已涉于思否?吕氏求之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杨氏「未发之时以心验之,则中之义自见」,皆若有悖于程子之言,至于李愿中学于罗仲素,而知天下之大本有在于是者,是即得之杨氏者也。则吕、杨之说,亦未易可訾矣。

  抑程子所谓「内外两忘」,与「外顺虚缘,出怒不怒之言」何以辨?艮卦之传,与「息缘反照,狥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者何以殊?「才思即已发」,与可使如槁木死灰者何以异?夫学者于佛老,皆知辟之矣;至吾儒心性之学,常不免与之相涉者,凡此皆诸君平日所当体验而析之于毫厘者,愿闻其说。

  问:刘向称贾谊「通达国体,古之伊、管未能远过」。又称「董仲舒有王佐之才,虽伊、吕无以加」。孝文一代之贤主,其始未尝不深知谊,而卒为东阳、绛、灌之徒所排,弃谊长沙。武帝始三策仲舒,乃以为江都相,后亦见嫉于公孙弘,再相胶东,竟废于家。昔人称贤才之用舍,系国家之治乱,谊虽不用,无损于文帝之治;武帝以汲长孺之廷争,而上所倾向,乃在于弘、汤,使仲舒列于九卿,其亦何所救乎?即二子得君如伊、吕,其果可以追三代之治乎?

  抑班固言,谊之所陈,孝文略见施行,仲舒居家,朝廷有大议,使使者就问之。及武帝推明孔氏,罢黜百家,立学校官,举茂才孝廉。皆仲舒发之。则二子于当时,盖未为不遇也。而谊乃至自伤,比于屈子之沉沙,而后世尤以仲舒不用,为武帝惜,何也?

  问:孔子赞易自庖羲氏,删书自帝尧,此以前未之及也。虽好奇如司马子长,亦断自黄帝,以为史记。然图纬所载,世犹传之。泰皇、九隍之称,或亦见于史记,管子谓古封泰山七十二家,春秋纬有十纪之名,其亦可信欤?或谓古有浑沌氏,盖天地之如生,如屈子天问、淮南子所称多僪佹,然皆无有及于此者。至如豨韦、冉相、容成之号,又何所征欤?

  孔子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又论十三卦制器尚象之始,则上古有天地,其渐有帝王,固理之必然者。而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之书,当孔子时,前古之书犹有存者,何孔子皆弃而不录欤?宋司马温公为资治通鉴,而道原刘氏与温公深相契合,然通鉴不敢续获麟,刘氏作外纪,乃始于盘古氏,何也?以诸君于书院中方读外纪,试相与论之。

  问:周官之法,「五家为比,十家为联;五人为伍,十人为联;四闾为族,八闾为联:使之相保相受 【受 原刻作「爱」,依周礼地官校改。】,刑罚庆赏,以【以 周礼地官无此字。】

  相及相共,以受邦职,以役国事。」周公之所以经纪天下者详矣。国初斟酌前代之制,定为里甲,实本于此。今天下编户不具,黄籍无稽,流冗与土著杂处,见丁着役牌面沿门轮递之法,比郡罕有行之,所以奸究窃发,四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交侵,夫岂不由于此也?

  夫周官自乡大夫至于闾胥,无非教民以孝弟睦婣,敬敏任恤。汉置三老,犹有此意。我太祖高皇帝手谕教民,榜文固在,今欲遵行,令乡老教民决讼,议者以为不可行,何也?夫不遵奉典宪,而徒取壹切以务声名,岂国家所以任属长吏之意?兹欲求化民成俗之效,何道而可?诸士子为我言之。

  问:周官「宗以族得民」。昔之圣人,其治天下而笃于敦本,故其民维系而不可解。夫氏族之始,宗法之立,其可详欤?宗法废而谱牒重,历代为谱学者可数欤?魏起北方,胡为而独重高门?唐尚文雅,胡为而更崇氏族?袁谊、柳玭,岂非世家之贤者乎?今谱牒亡矣,宗法岂可得而复乎?与诸士子论道而及此,毋以为迂也。

  问:兵之所图画者,地形也。古有九塞,犹在中国之间。若夫北纪与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狄为界,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夏之大防,莫严于此矣。秦、汉取河南地,因河为固,议者不以为上策,何欤?魏、晋之世,戎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杂处,江统、郭钦尝论之矣。以魏武之英略,不知虑此,何耶?魏之六镇,唐之三受降城,源怀之所论,张仁愿之所营,果周、秦之故塞欤?石晋以十六州赂吃丹,中国失势,以宋太祖、太宗之烈,不能争尺寸,终宋之世,武功不竞,卒贻青城之祸,抑其故何也?

  我国家驱逐胡元,中国之势尊矣。然朔方故郡,统万旧城,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得以居之。在廷硕画之臣,时有论建,而未能复也。诸士子筹之于今日,必有胜算。【以下六首,武科策问。】

  问:兵,众之所聚,必有行列,司马法军旅什伍之数具矣。管夷吾作内政,所以轻于变古者,何也?世言阵法,盖本黄帝握奇,而公孙弘、范蠡、乐毅之说,果得其意欤?诸葛孔明演之为八阵图,后世惟晋马隆、隋韩擒虎甚明其说。李靖传之,造六化阵以变九军之法;李筌配四正四奇之位于八卦,而裴绪新令有九阵图,其说可得而详欤?

  孙子曰:「纷纷纭纭,鬬乱而不可乱;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兵之至妙,非阵莫能也。而荃又以为「兵者如水,水因地以制形,兵因敌而制胜,能与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则荃虽为图,而其说乃又出于图之外,固知兵者之所不可不究也。愿有闻焉。

  问:古语云:「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兵,将者,三军之司命也。」人主求天下之士,而尤难于得将才。而兵法言论将之道,有所谓五才、十过、八征,其求之可谓详矣。又曰:「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又曰:「将之所慎者,曰理,曰备,曰果,曰戒,曰约.」其责之可谓全矣。

  然昔君臣之相遇,风云感会,定分于俄顷,如汤之聘伊尹于莘野,文王之载尚父于渭滨,其果详而求之欤?齐桓登管仲于车中,秦穆用百里奚于牛口,其果备而责之欤?古之人相遇如此之盛也。今天下尝病将才之难,然恐有之而不能得也。孔明不遇先主,终老于南阳而已。桓温顾王猛而别求所谓三秦豪杰者,岂豪杰之伏而不出,其坐此欤?抑虽终日与之居,而莫识其人也。请质之诸士子,以观其所以自待者。

  问:自战国力政,而言兵者始籍籍矣。其书大抵不出权谋、形势、阴阳、伎巧四种而已。而后世又有所谓三门者,何欤?夫兵者,不过以智鬬智,智饶者胜;以力角力,力雄者强,宜无事乎至高之论也。今其书乃类言大道者,如所谓:「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又曰:「精诚在乎神明,战权在乎道之所极。」又曰:「神明之德,正静其极。」诚如其说,则古之为将者,必圣人而可也。其果然乎?又谓度量数称,则兵之法,何又本于六律也?至如荀卿子之议兵,吕览之言简选,淮南之叙兵略,诸士子亦能通其说欤?

  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则兵者,在于礼乐刑政为至粗者也。今能达于此说,则知兵之非至粗也。愿闻其旨。

  问:兵者,天下之至变,其安危存亡,常在反掌之间,繄计之得失明矣。请以前史论之。成安君之御汉师也,果用李左车之言,则淮阴将遂困井陉乎?吴王濞之向关中也,果行田禄伯、桓将军之计,则条侯遂委关东乎?董卓专汉命,梁衍献规于皇甫义真,君从之,其能就格天之业否也?夏侯懋【懋 三国志魏延传裴注作「楙」。】

  镇长安,魏延进计于诸葛孔明,若用之,其能成捣魏之勋否也?淝水之捷,苻秦奔溃,谢安石何以不知乘之?渭桥之胜,关中几复,宋武帝何以不知取之?澶渊之幸,议者谓寇忠愍拘小信而不亟彼徼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否则能使只轮不返欤?朱仙之捷,议者谓岳武穆守小忠而不能矫诏,否则能使中原廓清欤?诸士子来应武科,一剑之任,主司者不以此相期也,当必有独明将帅之大略者。姑举一二,以相试焉。

  问:古今言兵者,莫过孙子。其书于兵之情变,无所不尽。后之用兵者,犹至方不能加矩,至圆不能加规矣。尝试举其类。如司马懿不取小利而斩文懿,此能而示之不能也。班超诡言散众而降龟兹,此用而示之不用也。韩信陈船欲渡临晋,而伏兵从夏阳袭安邑,远而示之近也。岑彭西击山都,而潜兵渡沔,以败张杨,近而示之远也。耿弇攻西安而拔临淄,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也。邓艾据洮城而困姜维,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也。徐晃飞矢而下韩范,拔人之城而非攻也。陶侃函纸而擒温邵,屈人之兵而非战也。

  若此之类,岂习其法而一一规合之欤?抑其书足以待无穷之变,而自不能出其范围也?夫果人之巧妙自与之合,则孙子之书,亦可无用欤?骠骑将军言,顾方略何如,不至学古兵法,其然乎?试为我言之。

  问:孔子之在当时,人皆知其为圣。鲁三桓,盖僭窃之尤者,而孟僖子临殁,使其子师事孔子。季桓子病,辇而视鲁城,叹曰:「昔此国几兴矣,以吾得罪孔子,故不兴也。」尝读其言而悲之。然晏婴、子西,号为春秋贤大夫。当是时,齐、楚之君欲裂地以封孔子,而子西沮之不遗余力,何也?

  子西犹知以孔子为圣人,特自安于僭陋耳!若晏子肆为诋讥,何其无忌惮也!其后司马氏父子称良史,犹祖述其余论,以为儒者不可用。至于后世,往往阳尊孔子,而实阴用老聃、申、韩之术以治天下。晏子之论,何其流祸之远也!盖千载人心学术之辨在于此。愿与诸子论之。

  问:昔称吴兴山水清远,士大夫皆慕游其地,其民风土俗之淳,载于图志者可考矣。今时若与古异者,将世变之不可挽欤?抑治之教之者不至也?汉内史之办租赋,渤海之化盗贼,京兆之治告讦,此其彰彰着闻者。岂今时独不可能欤?其方略化道,见于班史,可得而闻欤?夫为吏者,固不敢鄙夷其民也,将求所以移风易俗之方,何道而可?诸士子为我言之。 【以下三首,长兴试士。】

  问:我太祖高皇帝初定金陵,姑苏实为强敌,自得江阴、长兴,而蹙吴之势成矣。耿元帅实建取邑之功,遂留镇其地。血战者十年,使上无东顾之忧,卒歼五寇,以集大勋。其经略备御之策,可得言欤?

  洪武十七年,上亲定功臣次第,功高望重者八人,长兴侯次居第六。及功臣庙六王之下,又有十五人,而长兴侯不与,何也?己卯真定之援,其死生大节,世亦莫得而详焉。诸士子为其邑人,宜知其故。其为我言之。

  问:先儒有言,士之品有三,有志于道德者,有志于功名者,有志于富贵者。今天下之人,大抵出于科目。夫志于富贵者不足言矣。先朝讲明道学如吴康齌,辅相三朝如杨文贞诸公,多不尽出于科目。今之所谓道德功业,非科目无称焉,是果足以尽罗天下之才耶?然如二公者,求之科目盖少也。夫科目不足以尽天下之才,则天下之才果何所在?岂士之不得于此,遂不能立德而着功名也?亦有谓科目败坏天下人才,其果然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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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别集卷之四  志

  马政志

  学者论官,必本周礼。周礼之书,世或疑其与周制不合,然文、武、周公之遗法,亦颇可考。至言牧马之事,则夏官之属曰:校人、趣马、巫马、牧师、庾人、圉师、马质。其辨六马之属,故为天子十二闲,马六种也。其职事,有校左右,驭夫,至于皂师,皆员选。颁良马,养乘之。驽马三其良之数。

  其政,则「齐其饮食,简其六节。」「春,除蓐,衅厩,始牧。夏,庌马。冬,献马。射则充椹质,茨墙则翦阖。」疾则乘治之。牧地则有厉禁,有驾税之颁,有质马之量。毛马齐其色,物马齐其力。「禁原蚕」。「凡马,特居四之一。春,祭马祖,执驹。夏,祭先牧,颁马,攻特。秋,祭马社,臧仆。冬,祭马步,献马,讲驭夫。」佚特,教駣,攻驹,散马耳,焚牧,通淫。而吕不韦月令,季春「合累牛腾马,游牝于牧。」仲夏【夏 原刻误作「春」,依吕氏春秋仲夏纪「游牝别其羣,则絷腾驹」校改。】「别羣,则絷腾驹。」凡此,皆自古以来传其法,所以能尽物之性者也。

  其称「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丘十六井,出戎马一匹。「四丘为甸」,甸六十四井,出戎马四匹。天子畿内方千里,定出赋六十四万井,戎马四万匹。或谓周盖令民间养马,考其实不然。

  丘甸之马,盖国有赋调,民自具马以即戎。民之平日养马,官何与焉?唯校人以下之职,乃为王马,而天子使人自养之者也。牧师所谓牧地,皆在草莽水泉之区,若今之苑马。然其后,天子亦不尽如其制,而自以其意使人养马。穆王时,造父御八骏,孝王命非子主马汧、渭之间,皆非如周礼有一定之官也。春秋时,鲁、卫弱国,而鲁僖公垧牧之盛,卫文公「騋牝三千」,诗人歌颂之。秦起西北,牧多健马。其诗曰:「驷驖孔阜,六辔在手。」又曰:「骐駠是中,騧骊是骖。」言秦马之良也。诸侯力政,国各有马至千万骑。后秦并六国,马皆入之秦。及山东豪俊起,章邯以百万之师,数进数却,竟以败降,秦马无闻焉。

  汉初,高祖与匈奴冒顿遇。当是时,高祖被围白登,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高祖以故大困。时汉马益乏,故用娄敬之计,诎意和亲。孝文、孝景循古节俭,厩马百余匹。孝武恃中国富盛,两将军出塞,杀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八九万,而汉马死者十余万。汉亦以马少,无以复往。其后天子为伐胡,盛养马,马之来食长安者数万匹。其后大将事、骠骑将军军益出,汉军马死者又十余万。于是令民得畜牧边县,官假马母,三岁而归,及息什一。其后车骑马乏绝,县官无钱买马,乃着令封君以下至三百石以上吏,以差出牝马,天下亭,亭有畜牸马。先是,天子发书,易言:「神马当从西北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宛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萄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萄苜蓿,极望。其后,天子下诏:深陈既往之悔,修马复令,毋乏武备而已。孝昭诏,止民勿共出马;罢天下亭马 【亭马 汉书昭帝纪作「亭母马」。】

  及马弩关。孝宣省乘舆马及苑马,以备边郡三辅传马。至元、成之世,数诏减乘舆马。

  光武中兴,官皆省并,太仆独置一厩,后置左骏令。和帝省减外厩,及凉州诸苑马。其后世,承华、騄骥厩马亦万匹矣。汉马莫盛于孝武之世,至以伐胡,马遂大耗,故为假马母归息诸一切法,此后世民养官马之始也。然不久而罢。汉太仆所领,若车府、路軨、骑马、骏马、龙马、闲驹、騊駼诸监厩,皆内马也。边郡六牧师苑,及汉阳流马苑,此皆在外,而诸牧师苑分在河西六郡中。北地灵州有河奇苑、号非苑;归德有堵苑、白马苑;郁郅有牧师苑;襄平有牧师官;鸿州有天封苑;太原有家马官;其后又置越嶲长利、高望、始昌三苑;益州有万岁苑;犍为有汉平苑:皆太仆属也。

  魏、晋以后迄于隋,天下变故多矣,兵亟用,而马政未有闻。惟独魏马,自世祖平统万,乃以秦、凉以西水草丰美,用为牧地,马大蕃息,至有百余万匹。高祖置牧河阳,常畜戎马十万匹,每岁自河西徙牧并州,稍复南徙,而河西之牧愈蕃。故天下称魏马之盛。

  唐尚乘掌天子之御,左右六闲。一曰飞黄,二曰吉良,三曰龙媒,四曰騊駼,五曰駃騠,六曰天苑。总十有二闲,为二厩,一曰祥麟,二曰凤苑。每岁,河陇羣牧进其良,以供御六闲马。其后,禁中又增置飞龙厩。初,得突厥马二千匹,又得隋马三千于赤岸泽,徙之陇右,监牧之制始此。其官领以太仆,其属有牧监、副监。监有丞,有主簿,直司,团官,牧尉,排马,牧长;羣头有正有副。凡羣,置长一人;十五长,置尉一人。岁课功进排马,又有掌闲,调马习上。初,用太仆少卿张万岁领羣牧,自贞观至麟德四十年间,马七十万六千。置八坊:岐、豳、泾、宁间,地广千里,一曰保乐,二曰甘露,三曰南普闰,四曰北普闰,五曰岐阳,六曰太平,七曰宜禄,八曰安定。八坊之田千二百三十顷,募民耕之,以给刍秣。八坊之马为四十八监,而马多地狭,不能容,又析八监,列布河西丰旷之野。凡马五千为上监,三千为中监,余为下监,监皆有左右,因地为之名。当是时,天下以一缣易一马。万岁掌马久,恩信行于陇右。后以太仆少卿鲜于匡俗检校陇右监牧,仪凤中,以太仆少卿李思文检校诸牧监使,后又有羣牧都使,有闲厩使。又立四使,南使在原州,西使在临洮军,东北二使皆寄理原州。其后益置八监于盐州,三监于岚州,有白马诸坊,熡烦、玄池、天池之监。自万岁失职,马政颇废。

  开元初,国马益耗,太常少卿姜晦请市马六胡州。王毛仲领内外闲厩,马稍复蕃息;其始二十四万,至十三年,乃四十三万。天子以突厥款塞,于受降城岁与之互市,又市之河东、朔方、陇右,既杂胡马,种马乃益壮。天宝后,战马动以万计,隧弱西北蕃。安禄山以内外闲厩都使兼知楼烦监,阴选胜甲马归范阳,故其兵力倾天下。肃宗收兵至彭原,搜平凉监牧,犹得马数万,军以复振。及吐蕃陷陇右,苑牧马皆没焉。其后水草腴田,旋以予贫民,及诸赐占几千顷。德宗命闲厩使张茂宗收故地,民失业愁怨。穆宗即位,悉复还民。太和七年,置银川监,大氐无复开元、天宝之旧矣。他如蔡州龙陂、襄州临汉、淮南临海、泉州万安,皆不足数也。汉以来牧官,后世不闻。唯唐张万岁、王毛仲,此两人名最着,而马特盛。议者以为唐得人专其职也。

  初置监牧秦、渭二州北,会州南,兰州狄道西,盖跨陇西、金城、平凉、天水四郡之地。汉志云:武威以西,本匈奴昆邪王、休屠王地,习俗颇殊,地广民稀,水草宜畜牧,故凉刑之畜,为天下饶。皆唐之牧地之所苞络也。五代战争,养马之政莫纪。

  宋太祖初置左右飞龙二院,以二使领之。后改为天厩坊,又改为骐骥院,以天驷监隶焉。真宗咸平三年,置羣牧使。景德二年,改诸州牧龙坊悉为监。在外之监十有四,置羣牧制置使及羣牧使副都监判官:厩牧之政,皆出于羣牧司,自骐骥院而下,皆听命焉。诸州有牧监,知州、通判兼领之。先是,五代监牧多废,太祖始置养马二务,又兴葺旧马务四,遣使岁市边州马,闲厩始备。太宗得汾、晋、燕、蓟马四万二千余匹,始分置诸坊。国子博士李觉言:「冀北燕代,马之所生。胡戎之所恃也。制敌以骑兵为急。议者以为欲国之多马,在乎啖戎以利,而市其马。然市马之费岁益,而厩牧之数不加者,失其生息之理也。且戎人畜牧转徙,驰逐水草,腾驹游牝,顺其物性,所以蕃滋。其马至于中国,絷之维之,饲以枯槁,离析牝牡,制其生性,玄黄虺溃,因而减耗宜然矣。古者因田赋出马,马皆生于中国,不闻市之于戎。今所市戎马,直之少者,匹不下二千,往来资给赐予,复在数外,是贵市于外夷,而贱弃于中国,非理之得也。今宜减市马之半直,赐畜驹之将卒,增为月给,俟其后纳马则止焉,是则货不出国而马有滋也。大率牝马二万,而驹收其半,亦可岁获万匹。况夫牝又生驹,十数年间,马必倍矣。昔猗顿穷士也,陶朱公教以畜五牸,乃适西河,大畜牛羊于猗氏之南,十年间,其息无算。况以天下之马而生息乎?」太宗嘉之。

  仁宗庆历中,知谏院余靖言:「诗、书以来,中国养马蕃息,不独出于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也。秦之先,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养息之,周孝王召使主马于汧、渭之间,马大蕃息。犬丘,今之兴平;汧、渭,今之秦、陇州界也。卫文公居河之湄以建国,而诗人歌之,曰『騋牝三千。』卫,则今之卫州也。诗人又颂鲁僖公能遵伯禽之业,亦云『駉駉牡马』。鲁,今兖州。左氏云:『冀之北土,马之所生。』今镇、定、并、代也。汉太原有家马厩,一厩万匹,又楼烦玄池出名马,即今之并、岚、石’隰也。唐以沙苑最为宜马,即今之同州也。开元中置七坊四十八监,半在秦、陇、绥、银,皆古来牧马之地。臣窃见今之同州及太原以东卫、邢、洺,皆有马监,其余州军牧地七百余所,乞令羣牧使都监判官分往监牧旧地,相度水草丰茂,四远牧放。依周官、月令之法,务令蕃息。别立赏罚,以明劝沮。庶几数年之后,马畜蕃盛。」皇佑五年,丁度上言:「天圣中牧马至十余万,其后言者以为天下无事,而事虚费,遂废八监。然而秦、渭、环、阶、麟、府州,太山、保德、岢岚军,岁市马二万二百,才能补京畿塞下之阙。自用兵四年,而所市马才三万。况河北、河东、京东、京西、淮南籍丁壮为兵,请下令,有能畜一战马者,免二丁,仍不升户等,以备缓急。如此,国马蕃矣。」言不果行。

  至和二年,羣牧使欧阳修言:「今之马政,皆因唐制,而今马多少与唐不同者,其利病甚多,不可概举。至于唐世牧地,皆与马性相宜。西起陇右、金城、平凉、天水,外洎河曲之野,内则岐、豳、涿、宁,东接银、夏,又东至于楼烦,此唐养马之地也。以今考之,或陷没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或已为民田,皆不可复得。惟闻今河东路岚、石之间,山荒甚多,及汾河之侧,草地亦广,其间草软水甘,最宜牧养。此乃唐楼烦监地也,可以兴置一监。臣以谓推迹而求之,则楼烦、元池,天池三监之地,尚冀可得。又臣往年奉使河东,尝行威胜以东及辽州平定军,见其不耕之地甚多。而河东一路,山川深峡,水草甚佳,其地高寒,必宜马性。及京西路唐、汝之间,久荒之地,其数甚广。请下河东、京西转运司,遣官访草地,有可以兴置监牧,则河北诸监有地不宜马,可行废罢。」嘉佑中,韩琦请括诸监牧地留牧外,听下户耕佃。遣都官员外郎高访等括河北,得闲田三千三百五十顷,募佃,岁约得谷十一万七千八百石,绢三千二百五十匹,草十六万一千二百束。羣牧司言:「诸监牧地,间有水旱,每监牧放外,岁刈白草数万束,以备冬饲。今悉赋民,异时监马增多,及有水旱,无以转徙牧放。」诏遣左右厢提点官相度,除先被侵冒,已根括出地,权给租佃,余委羣牧司审度存留,有闲土,即募耕佃。五年,羣牧司言:「凡牧一马,往来践食,占地五十亩。诸监既无余地,难以募耕,请存留如故。广平废监先赋民者,亦乞取还。」乃诏河北,京东牧监帐管草地,自今毋得纵人请射,犯者论以违制。

  初,真宗用羣牧使赵安仁言,改牧龙坊为监,仍铸印给之。于是河南为洛阳监,天雄军大名为大名监,洺州为广平监,卫州为淇水监,郑州为原武监,同州为沙苑监,相州为安阳监,澶州曰镇宁,滑州旧龙马监曰灵昌。通国初,内有骐骥两院,天驷四监,天厩二坊,及上下监;外则河南北为监者十四。昔掌于羣牧司。干兴、天圣间,下兵久不用,于是河南诸监皆废。其后议者谓:「河南六监废,京师须马,取之河北,道远非便。」乃诏复洛阳、单镇,以牧河北孳生马。其后复广平监,以赵州牧马隶之。又以原武为单辕,移于长葛。盖自宋兴以来,至于仁宗,天下号称治平,而法度常至于不能振举,而马政亦多废。

  神宗以王安石为相,锐然有志于天下之治,遂多所更张。熙宁以来,乃有保马、户马,其后又变而为给地牧马。初,神宗患马政之不善,诏曰:「方今马政不修,更无着効,岂任不久而才不尽欤?是何监牧之多,吏之众,而乏才之甚也?昔唐用张万岁,三世典羣牧,恩信行乎下,故马政修举,后世称为能。今上自提总官属,下至坊监使臣,既非铨择,而迁徙迅速,谓之假道,欲使官宿其业而尽其能,不可得也。今当简其劳能。进之以序。自坊监而上,至于羣牧都监,皆课其功而第进之,以为任事者劝焉。」于是枢密副使邵元请以牧马余田修稼政,以资牧养之利。而羣牧司言:「马监草地四万八千余顷,今以五万马为率,一马占地五十亩,大名、广平四监,余田无几,宜且仍旧。而原武、单镇、洛阳、沙苑、淇水、安阳、东平等监,余良田万七千顷,寸赋民以收刍粟。」从之:已而枢密院又言:「旧制,以左右骐骥院总司国马,景德中,始增置羣牧使副都监判官,以领厩牧之政,使领虽重,未尝躬自巡察,不能周知牧畜利病,以故马不蕃息。今宜分置官局,专任责成。」乃诏河南北分置监牧,以刘航、崔台符为之。又置都监各一员。其在河阳者,为孳生监。凡外诸监,并分属两使,各条上所当行者。诸官吏若牧田县令佐,并委监牧使举劾。事隶枢密院,不领于羣牧制置。时上方留意牧监地,然诸监牧鲷皆宽衍,为人所冒占,故议者争请收其余姿,以佐刍粟。自是请以牧地赋民者纷然,而诸监寻废。乃选其善马,而此其余马皆斥卖,收其地租,以给市易本钱。是时诸监既废,仰给市马,而义勇保甲马复从官给,朝廷以乏马为忧。

  先是,河北察访使者曾孝宽言:「庆历中,尝诏河北民户以物力养马,备非时官买,乞参考申行之。」于是始行户马法。元丰三年春,以王拱辰之请,诏开封府界、京东西、河北、陕西、河东路州县,户各计资产市马。坊郭家产及三千缗,乡村五千缗,若坊郭乡村通及三千缗以上【上 原刻误作「止」,依大全集校改。】

  者,各养一马;增倍者,马亦如之;至三匹止。马以四尺三寸以上,齿限八岁以下。及十五岁,则更市如初,籍于提举司。于是诸路皆行户马法矣。

  先是,熙宁中,尝令德顺军蕃部养马。帝问其利害。王安石谓:「今坊监以五百缗得一马,若委之熙河蕃部,当不至重费。蕃部地宜马,且以畜牧为生,诚为便利。」已而得驹庳【庳 原刻误作「痹」,依宋史兵志校改。】

  劣,亡失者责偿,蕃部苦之,其法寻废。至是,环庆路经略司复言:「已檄诸蕃部养马,诏阅实及格者,一匹支五缣。鄜延、秦凤、泾原路准此。」养马之令,复行于蕃部矣。五年,诏开封府界诸县保甲愿养马者听,仍以陕西所市马选给之,而户马更为保马。六年,曾布等承诏上其条约。凡五路义勇保甲愿养马者,户一匹;物力高,愿养二匹者听。皆以监牧见马给之。或官予其直,令自市,毋或强予。府界无过三千匹,五路无过五千匹。袭逐盗贼之外,乘越三百里者皆有禁。在府界者,免输粮草二百五十束,加给以钱布。在五路者,岁免折变缘纳钱。三等以上,十户为一保;四等以下,十户为一社:以待病毙补偿者。保户马毙,马 【马 依文意当作「保」。】

  户独偿之;社户马毙,社户半偿之。岁一阅其肥瘠,禁苛留者。凡十有四条。先从府界颁焉,五路委监司经略司州县更度之。于是保甲养马行于诸路矣。

  先是,文彦博、吴充言:「三代有丘乘出马,有国马,国马宜不可阙。且今法欲令马死补偿,恐非民愿。」而王安石以为「令下之初,京畿百姓多自以为便,愿投牒者已千五百户,决非有所驱迫」,力请行之。时河东骑军有马万一千余匹,岁番戍边,率十年而一周。议者以为费廪食而多亡失,乃行五路义勇保甲养马法。继而兵部言:「河东正军马九千五百匹,请权罢官给,以义勇保甲马五千补其阙,合万匹为额,俟正军不及五千,始行给配。」事下中书,枢书院以为「车骑国之大计,不当专以一时省费,轻议废置。且官养一马,岁为钱二十七千;民养一马,纔免折变缘纳钱六千五百,计折米而论其直,为钱十四千四百,余皆出于民,决非所愿,若刍秣失节,或不善调习,缓急无以应用。况减马军五千匹,即异时当减军正数九千九百人,又减分数马三千九百四十匹,边防事宜,何所取备?若存官军马如故,渐令民间从便牧养,不必以五千匹为限,于理为可。」而中书谓:「官养一马,以中价率之,为钱二十三千。募民养牧,可省杂费八万余缗,且使入中刍粟之家,无以遨厚利。计前二年,官马死倍于保甲马,而保甲有马,可以习战御盗。公私两利。」上从枢密院议,河东骑军得不减耗,而民马不至甚病。

  六年,提举河东路保甲王崇极言:「请令本路保甲十分取二,以教论战。每官给二十五千,令市一马。限以五年,当得马六千九百十有八匹,为缗钱十七万二千九百有五十。」诏以京东盐息钱给之,令崇极月上所买数。于是保甲皆兼市马矣。七年,京东提刑霍翔请募民养马,蠲其赋役。乃诏京东西路保甲免教阅,每一都保养马五十匹,匹给十千,限以京东十年,京西十五年而数足。置提举保马官,京西吕公雅、京东霍翔并领其事。而罢乡村先以物力养马之令。尚养户马者,免保马。凡养马,免大小保长、税租支移、每岁春夫、催税甲头,盗贼备赏、保丁巡宿凡七事。先是,西方用兵,颇调户马以给战骑。借者给还,死则偿直。是年,遂诏河东、鄜延、环庆路各发户马二千,以给正兵。河东就给本路;鄜延益以永兴军等路及京西坊郭马;环庆益以秦凤等路及开封府界马。户马既配兵后,遂不复补。于是京东西户马更为保马矣。公雅又令每都岁市二十匹,初限十五年,乃促为二年半,京西地不产马,民又贫乏,甚苦之。八年,京东西既更为保马,诸路养马指挥亦罢。其后给地牧马,则亦本于户马之意云。

  九年,提举开始府界蔡确言:「比赋保甲以国马,免所输草,赐之钱布。民以畜马省于输藁,虽不给钱布,而愿为官养马者甚众。请增马数,岁止免输藁一百五十束。」诏毋过五千匹。于是京畿罢给钱布而增马数矣。

  哲宗嗣位,言新法之不便者,以保马为急,乃诏曰:「京东西保马期限极宽,有司不务循守,遂致烦扰。先帝已尝手诏诘责,今犹未能遵守。其两路市马年限,并如元诏。」寻又诏以两路保马分配诸军,余数付太仆寺。不堪支配者,斥还民户,而责官直。翔、公雅皆以罪去,而保马遂罢。

  既罢保马,于是议兴废监,以复旧制。诏库部郎中郭茂恂视陕西、河东所当置监。寻又下河北、陕西转运提点刑狱司,按行河、渭、并、晋之间牧田以闻。时已罢保甲教骑兵,而还户马于民。于是右司谏王岩叟言:「兵之所恃在马,而能蕃息之者,牧监也。昔废监之初,识者皆知十年之后,天下当乏马。已而不待十年,其弊已见,此甚非国之利也。乞收还户马三万,复置监如故。监牧事委之转运官,而不专置使。今郓州之东平,北京之大名、元城,卫州之淇水,相州之安阳,洺州之广平监,以及瀛、定之间,棚基草地,疆画具存。使臣牧卒,大半犹在。稍加招集,则指顾之间,措置可定,而人免纳钱之害,国收牧马之利,岂非计之得哉?又况废监以来,牧地之赋民者,为害多端。若复置监牧,而收地入官,则百姓戴恩,如释重负矣。」自是洛阳、单镇、原武、淇水、东平、安阳等监皆复。初,熙宁中并天驷四监为二,而左右天厩坊亦罢。至是,复左右天厩坊。

  绍圣初,用事者更以其意为废置,而时议复变。太仆寺言:「府界牧田,占佃之外,尚存二千余顷;议复畿内孳生十监。」后二年,而给地牧马之政行矣。先是,知任县韩筠等建议:「凡授民牧田一顷,为官牧一马,而蠲其租。县籍其高下老壮毛色,岁一阅,亡失者责偿。已佃牧田者,依上养马。」知邢州张赴上其说,且谓:「授田一顷,为官牧一马,较陕西沿边弓箭手既养马又戍边者为优。」枢密院是其请。且言:「熙宁中罢诸监以赋民,岁收缗钱至百余万。元佑初未尝讲明利害,惟务罢元丰、熙宁之政。夺已佃之田而复旧监,桑枣井庐,多所毁伐;监牧官吏,为费不赀,牧卒扰民,棚井抑配,为害非一。左右厢今岁籍马万三千有奇,堪配军者无几。惟沙苑六千匹,愈于他监。今赴等所陈,受田养马,既蠲其租,不责以孳息,而不愿者,无所抑勒;又限以尺寸,则缓急皆可用之马矣。」殿中侍御史陈次升言:「给地牧马,其初始于邢州守令之请,未尝下监司详度。诸路各有利害,既不可知。民居与田相远者,难就耕牧。一顷之地,所直不多,而亡失责偿,为钱四五十千,必非人情所愿。」言竟不行。

  四年,遂废淇水、单镇、安阳、洛阳、原武监,罢提点所及左右厢,惟存东平、沙苑二监。同知枢密院曾布自叙其事,曰:「元佑中复置监牧,两厢所养马止万三千匹,而不堪者过半。今既以租钱置蕃落十指挥于陕西,养马三千五百,又人户愿养者亦数千,而所存两监各可牧万马。马数多于旧监,而所省官吏之费非一。近世良法,未之能及。」时三省皆称善。其后沙苑复隶陕西买马监牧司,而东平监仍废。

  大观元年,尚书省言:「元佑置监,马不蕃息,而费用不赀。今沙苑最号多马,然占牧田九千余顷,刍粟官曹,岁费缗钱四十余万,而牧马止及六千。自元符元年至二年,亡失者三千九百。且素不调习,不中于用。以九千顷之田,四十万缗之费养马,而不适于用,又亡失如此,利害灼然可见。今以九千顷之田,计其硗瘠,三分去一,犹得良田六千顷。以直计之,顷为钱五百余缗。以一顷募一马,则人得地利,马得所养,可以绍述先帝隐兵于农之意,请下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司及同州,详度以闻。俟见实利,则六路新边闲田,当以次推行。」时熙河路兰湟牧马司,又请兼募愿养牝马者,每收三驹,以其二归官,一充赏。诏行之。四年,复罢京东西路给地牧马,复东平监。政和二年,诏诸路复行给地牧马,复罢东平监。宣和二年,诏罢政和二年以来给也牧马条令,收见马以给军,应牧田及置监处,并如旧制。又复东平监。给地牧马,始于绍圣。至政和时,蔡京秉政,行之益力。京罢而复废。

  六年,又诏立赏格,应牧马通一路及三千匹,州通县及一千,县及三百,其提点刑狱守令各迁一官。倍者,更减磨勘年。于是诸路应募牧马者,为户八万七千六百有奇,为马二万三千五百。既推赏如上诏,而兵部长贰亦以兼总八路马政迁官。然北方有事,而马政亦急矣。

  靖康元年,左丞李纲言:「祖宗以来,择陕西、河东、河北美水草高凉之地,置监凡三十六所。比年废罢殆尽,民间杂养以充役,官吏便文以塞责,而马无复善者。今诸事阙马者太半,宜复旧制。权时之宜,括天下马,量给其直,不旬日间,则数万之马犹可具也。」然时已不能尽行其说矣。前史言牧政者,唯宋为详。其出牧、上槽、刍秣、棚井、息耗,多与今同,以世近也。语在兵志,故不论。独户马、保马、余地牧马,犹为后世害,故备着焉。欲令议马政者。知其所以利害之实也。盖自熙、丰变法,以至崇、宣小人在位,亟复亟变,迄无善政,而宋随以亡。渡江以后,颇置监牧,而江南多水田,其后三衙遇暑月,放牧于苏、秀,大为民患。郢、鄂之间,亦置监牧,然皆不可用,而战马悉仰川、秦、广三边焉。

  宋初收市马,戎人驱马至边,总数十、百为一券,一马预给钱千,官给刍粟,续食,至京师,有司售之,分隶诸监,曰券马。边州置场,市蕃汉马,团纲,遣殿侍部途赴阙,或就配军,曰省马。陕西广锐劲勇等军,相与为社,每市马,官给直外,社众复裒金益之,曰马社。军兴,籍民马而市之,以给军,曰括买。

  宋初,市马唯河东、陕西、川峡三路;招马唯吐蕃、回纥、党项、藏牙族、白马、鼻家、保家、名市族诸蕃。至雍熙端拱间,河东则麟、府、丰、岚州,岢岚火山军,唐龙镇、浊轮砦;陕西则秦、渭、泾、原、仪、延、环、庆、阶州,镇戎、保安军,制胜关、浩亹府;河西则灵、绥、银、夏州;川峡则益、文、黎、雅、成【成 当依宋会要作「戎」。】

  茂、夔州,永康军;京东则登州。自赵德明据有河南,其收市唯麟、府、泾、原、仪、渭、秦、阶、环州,岢岚、火山、保安、保德军。其后置场,则又止环、庆、延、渭、原、秦、阶、文州,镇戎军而已。大氐宋初市马,岁仅得五千余匹。天圣中,蕃部省马至三万四千九百余匹。嘉佑以前,原、渭、德顺凡三岁市马,至万七千一百匹。秦州券马,岁置万五千匹。

  元丰四年,诏专以雅州名山茶为易马用,自是蕃马至者稍众。崇宁四年,诏曰:「神宗皇帝厉精庶政,经营熙河路茶马司,以致国马,法制大备。其后监司欲侵夺其利,以助籴买,故茶利不专,而马不敷额。近虽更立条约,令茶马司总运茶博马之职,犹虑有司苟于目前近利,不顾悠久深害,三省其谨守已行,毋辄变乱元丰成法。自是提举茶事兼买马,其职任始一。

  凡宋之市马,分而为二。其一曰战马,生于西陲,良健可备行阵;宕昌峯、贴峡、文州所产是也。其二曰羁縻马,产西南诸蛮,短小不及格;黎、叙等五州所产是也。绍兴三年,即邕州置司提举,市于罗殿、自木巳、大理诸蛮。然自木巳诸蕃,本自无马,盖又市之南诏。南诏,今大理国也。大理地连西戎,故多马。虽互市于广南,其实犹西马也。

  宋自熙宁未变法以前,然苑马之政,亦未称善。盖世之害马者有三:曰选吏,曰繁法,曰易地。吏非马之所宜,其害马一也;法非马之所宜,其害马二也;地非马之所宜,其害马三也。大费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其后周孝王封犬丘非子,曰:栢翳其后世亦为朕息马也。古有豢龙氏。周官:「服不氏,掌养猛兽而教扰之。」「掌畜,掌养鸟而阜蕃教扰之。」马非异兽,必有能驯之者,非世官不可也。羗童胡儿,项髻徒跣,随水草畜牧,马与人意相喻,非有书生文学法度理也。法数变,马与人皆不百适,何以能遂其生?况置之硗陿,无所畜,或禾稼稻秔之田,沟塍封限,游腾莫逞,非所以适其走圹之性也。昔元魏起代北,故马为特盛,虽唐马未必能及也。故曰:「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此马之真性也」。

  元起于北,遂以弓马之利,混一天下。沙漠万里,牧养蕃息,太仆之马,殆不可以数计。其牧人日哈赤哈剌赤,有千户百户,父子相承任事。自夏及冬,随地之宜,行逐水草。酝都之马,在朝为卿大夫者,亲秣饲之。车驾行幸上都,太仆卿以下皆从。先驱马出建德门外,取其肥可挏乳者以行。车驾还京师,太仆卿先期遣使征马五十酝都来京师。酝都者,承乳车之名也。

  皇朝洪武六年,置太仆寺于滁州。七年,设羣牧监。十三年,增置滁阳、仪真、香泉、六合、天长五牧监。滁阳羣二十有二,仪真、六合羣各七,香泉羣八,天长羣四。二十三年,定为十四牧监,九十八羣。二十八年,废牧监,始令民间孳牧。三十年,置北平及辽东、山西、陕西、甘肃等处行太仆寺。是年,太祖以宁辽诸王各据沿边草场收【收 疑当为「牧」。】

  放,乃图西北沿边自东胜以西至宁厦、河西、察罕脑儿,东胜以东至大同、宣府,又东南至大宁,又东至辽东,又东至鸭绿江,又北不啻数千里,而南至各卫分守地,又自雁门关外西抵黄河,渡河至察罕脑儿,又东至紫荆关,又东至居庸关及古北口北,又东至山海关外:凡军民屯种田地,不得牧放孳畜。其荒闲平地及山场,腹内诸王驸马及极边军民,听其牧放樵采。近边所封之王,不得占为己场,而妨军民。腹内诸王驸马,听其东西往来,自在营驻,因而练习防胡,或 【胡,或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有占为己草场山场者,谕之。

  上又以朵甘乌思藏、长河西一带西蕃,自昔以马入中国易茶,迩因私荼出境,马之入互市者少,于是彼马日贵,中国之茶日贱。命秦、蜀二王,发都司官军,于松潘、碉门、黎雅、河州、临洮及入西蕃关口,巡禁私茶之出境者。入【入 疑当为「又」。】

  遣驸马都尉谢挞往谕蜀王曰:「秦、蜀之茶,自碉门、黎雅抵朵甘乌思藏,五千余里皆用之。彼地之人,不可一日无茶。迩因边吏讥察不严,以致私贩出境,为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人所贱。夫物有至薄而用之则重者,茶是也。始于唐而盛于宋,至宋而其利博矣。前代非以此专利,盖制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之道,当贱其所有而贵其所无耳。国家榷茶,木资易马以备国用,今惟易财物,使蕃夷坐收其利,而马入中国者少,岂所以制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哉?」又命曹国公李景隆赍金牌勘合,直抵诸蕃,令其酋领受牌为符,以绝奸欺。敕兵部谕川、陕守边卫所,巡禁私茶出境,仍遣僧官着藏卜等往西番申谕之。

  时晋王成祖统军行边,出开平数百里,上闻之,遣人以敕往谕之,云:「自辽东至于甘肃,东西六千余里,可战之马,仅得十万。京师、河南、山东三处,马虽有之,若遇赴战,猝难收集。苟事势警急,北平口外马,悉数不过二万,若遇十万之骑,虽古名将,亦难于野战。我马数如是。纵有步军,但可夹马以助声势。若欲追北擒寇,则不能矣。正可去城三二十里,往来屯驻,远斥堠,谨烽隧,设信炮,猝有紧急,一时可知。胡人上马动计万,兵势全备,若欲折冲鏖战,其孰可当?方今马少,全仰步军,必常附城,倘有不测,则可固守保全,以待援至。吾用兵一世,而指挥诸将,未尝败北,致伤军士。正欲养锐以观胡变,夫何诸将日请深入沙漠,不免疲于和林,此盖轻信无谋,以致伤生数万。今尔等又入广塞,提兵远行,设若遇敌,岂免凶祸?自古及今,胡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为中国患久矣,历代守边之要,未尝不以先谋为急。故朕于北鄙之虑,尤加慎密:尔能听朕之训,明于事势,虽不能胜彼,亦不能为我边患矣。」

  太祖既驱元主还幕北,巳无复穷追之意,而残元遗孽,不能无犯境,诸王往往轻出塞,上在兵间久,深患马少,遂戒谕云云。故尤留意西蕃茶马,定金牌之制,令重臣招谕。盖胡之胜兵在马,中国非多马,亦不能搏胡;唯自守则步卒可用,且驱之出境而已,实帝王御戍上策也。

  永乐元年,改北平行太仆寺为北京行太仆寺。四年,应天、太平、镇江、扬州、庐州、凤阳州县,各增设判官主簿一员,专理马政。设陕西、甘肃二苑马寺。又设北京、辽东二苑马寺。五年,增设北京苑马寺监。六年,增设甘肃苑马寺监。

  赞曰:易称「干为马」,其于繇辞,言马不一,马之用大矣。余从太史问皇朝马事,自洪武以来,略知其本始。作马政志。

  马政职官周礼:「太仆,下大夫二人。」汉百官表:「太仆,秦官,掌舆马。其属有六厩,及龙马、闲驹、槖泉、騊駼、承华诸监,边郡六牧师苑皆属之。」后汉志:「太仆,掌车马。天子出,奉驾上卤簿。用大驾,则执驭。其属有考工、车府、未央厩。」而汉故时六厩,省为一厩。后置左骏令,别主乘舆御马。故牧师苑分在河西六郡者皆省,唯汉阳有流马苑,以羽林郎监领。永初初,越嶲置长利、高望、始昌三苑,益州置万岁苑,犍为置汉平苑。晋太仆或置或省。宋、齐惟郊祀权置太仆,执辔。事已,即罢。梁置太仆卿,与太府少府为夏卿。太仆,汉为中二千石,梁列为十二卿,至后魏第二品,最高品矣。后与九卿并第三品。大氐以后品皆第三。时南北二朝,南朝有废置,北朝无废置。隋炀帝省太仆骅骝署入殿内省尚乘局。汉以来太仆置官本末,今述其略,其详具诸史。

  唐六典载太仆卿之职:「掌邦国厩牧车舆之政令,总乘黄、典厩、典牧、车府四署,及诸监牧之官属。少卿为之贰。凡国有大礼,大驾行幸,则供其五辂属车之属。凡监牧所通羊马籍帐,则受而会之,以上于尚书荐部,以议其官吏之考课。凡四仲之月,祭马祖、马步、先牧、马社。」六典定于开元中,其书访【访 依文意疑当为「仿」。】

  周官,叙太仆三职为详。别有尚乘局,亦具六典及百官志。宋初,有飞龙厩、天厩坊、骐骥院。后置羣牧司,厩牧之政,皆出于羣牧,而太仆但掌天子五辂属车,后妃王公车辂。元丰改官制,羣牧之职,并归太仆。元佑初,令内外马军专隶太仆,直达枢密院,不由尚书省。崇宁初,诏太仆寺不治外事,如旧制。渡江后,省寺入兵部。其详具宋史。元太仆寺掌阿塔思马,又有尚牧监、尚乘寺,具元史。余观汉表志及唐六典:太仆不徒奉乘舆,自天子之六闲,外至诸苑皆隶之。武帝别置奉车驸马都尉,始分乘舆之事。唐因隋尚乘局,内厩别设官。

  本朝太仆寺统羣牧监,后废监,令民养马,而太仆专领之。内厩自有御马监。惟或乏马,于太仆取之。而卤簿仪仗陈设大驾,驾部与环卫司也,皆不复关于太仆。南京太仆寺故留京,若行太仆寺、苑马寺亦并建,无所统一。辽东、山西、陕西有行太仆,辽东、陕西又有苑马,甘肃有行太仆,而旧亦有苑马。苑马之设,辽东则有永宁监清河苑、深河苑。陕西长乐监则有开盛、安定、广宁苑,灵武监清平、万安苑。皆前代善水草之地,边于北狄,苑马之设最盛。唯不领于太仆,与古异。今具洪武以来官制职分于后。

  马政祀祠

  周礼:「春祭马祖,夏祭先牧,秋祭马社,冬祭马步。」马祖,天驷也。房为龙马。又周礼:夏「禁原蚕。」天文,辰为马精,龙与马同气。古之圣人,非通天地万物之理,其孰能与于此?是以制祭祀而国家受福,百物皆昌也。

  祭以刚日,用少牢,皆于大泽。具隋志及唐开元仪。祝皆曰:「天子遣某官某昭告」云。余观秦赵史记,自益为朕虞,佐舜调驯鸟兽,其后费昌、仲衍世为御有功,列为诸侯。而造父幸于周穆王,得骥、温骊、骅骝、騄耳之驷,献之穆王。穆王使造父御,西巡见西王母,乐之忘归。而徐偃王反,造父御穆王,日驰千里以归,造父由此封于赵城。其后奄父为宣王御,而非子以善养马,孝王封之犬丘。岂以栢翳为虞,而子孙世世善御能息马哉?上古圣贤,皆神灵通于万物,不可以后世测度也。穆王、造父之事奇矣。夫社祀以勾龙,稷祀以弃,若造父、非子,岂今所谓先牧耶?

  太仆秦官,主奉车,又掌马事,意秦制盖有所本,抑周礼轶而不备,不然,何前世御者皆能善马也?太仆职兼奉车与马,其出于古,非秦官明矣。

  洪武六年,太祖幸滁,学士宋濂从。太仆寺卿唐元亨请置庙,祠于滁。永乐间,北京太仆寺在通州,故建祠如滁。其神曰先牧,曰马祖,曰马社,曰马步,曰司马,凡五神位。每岁春秋,天子遣太仆少卿主其祭。而天下凡养马处,处皆有祠,遂为通祠。

  弘治二年【二年 当为「弘治十二年」,后文「十年二月告成」,则原文「二年」必误夺。】

  ,学士王鏊为建庙记,其文曰:「国家大祀,郊祭外则社稷。社祭土,稷祭谷,皆民所恃以生。国之大事在戎,戒政之大在马,马之生养蕃息在人,而亦有人力所不及,则马神祀固宜居社稷之次。天文:房为天驷,辰为马。诗云:『既伯既祷。』周礼:『春祭马祖,夏先牧,秋马社,冬马步。』皇明建都古冀,马之所生。而通州为地高寒平远,泉甘草丰,弥望千里。世传太宗靖难,与南军战于此,若有相焉者,因诏作马神庙于其地。在今通州之北,地曰坝上,乡曰安德。旁为御马苑,凡二十所。春秋二仲,则太仆少卿往主祀事,其辞曰:皇帝命某官某致祭。往必陛辞,返必廷复,其严如是。历岁滋久,梁桷坼陊,藩级戚圮,沮洳秽翳,人畜不禁。行礼至结茅以荫,已乃撤去。风露横侵,星月仰见,心虔迹亵,相顾惋叹。而皆重于改作。

  「弘治八年,太仆卿臣礼始具以闻,且乞立方题名,以示永久。诏可。以属役于通州等二十五州县,财因岁登,力因农隙,始九年之三月,十年二月皆成。涌殿穹堂,长廊邃庑,斋庐庖湢,完旧增新。周垣外缭,重门中闶,启闭以时,过者祗肃。是役也,始前太仆卿臣礼、臣钺,成之者,今太仆卿臣琮,而少卿臣质、臣珩、臣缨实相之。寺丞臣珪、县丞臣铎,实敦其事。御马监太监臣春等实佽其费。于是翰林侍读学士臣鏊,再拜稽首,书其事于碑。古者王畿千里,出车万乘。国初,赋地于民而牧之,国与民盖两利焉。及今百有余年,其地固犹在乎,然则取之于民则为扰,牧之于民则又扰,是何哉?方今圣人在位,百度具举,而尤垂意马政,琮等多协力以崇神祠,则在人者其将次第而修复乎?铭曰:

  「兟兟国马,于甸之野,涣焉如云,骈焉如雨,有庙言言,在潞之阳,始谁作之,自我文皇。敢有不虔,天驷煌煌!瞻彼云汉,造父、王良。有祟有圮,其自人始。神斯降祥,人维致喜。昔在卫文,亦有鲁僖,心维塞渊,思亦无期。功以才兴,亦以惰毁。琢石镵词,爰告无止。」

  世宗虔事上玄,嘉靖中,四时遣祭,皆以卿行。今上自如常祀,马神祠在通州北四十利安德乡郑村坝。今太仆寺中亦有马神祠,寺官到任及朔望,始土地祠致拜而已,无祭礼。祭则于通州坝上。坝上诸房养马,御马监掌之,以挏乳,天子之玉食资焉。

  余既述祠祀如前。后问知皇朝故事者,谓洪武二年,筑坛于后湖,先是诏礼官考定其仪,曰:「周官以四时分祭马祖、先牧、马社、马步。先牧,始养马者,其人未闻。马社,始乘马者,世本曰:『相士作乘马。』马步,神之灾害马者也。隋因周制,祭以四仲月,唐、宋不改。今定春秋二仲月甲戌庚日,于是遣官行礼。为坛四。坛用羊一、豕一、币一,其色白;笾豆各四;簠、簋、豋、象尊、壶尊各二。乐用时乐。献官斋戒公服,行三献礼。祝曰:『维神始于天地之物,而马生于世。牧养蕃息,驭而乘之,闲厩得所。历代兴邦,戡定祸乱,咸赖戎马,民人是安。朕自起义以来,多资于马,摧坚破敌,大有功焉。稽古按仪,载崇明享。爰伸报本,以昭神功。』」

  永乐十三年,行太仆卿杨砥请立马神祠于莲花池,上命翰林院考古今仪式。翰林院言:「古者春祭马祖,夏祭先牧,秋祭马社,冬祭马步之神,国朝南京止祭司马之神。」于是设马祖及司马五神位。每位用羊豕帛各一。仪制准南京。

  洪武本祭四神,而永乐儒臣乃谓南京止祭司马之神,不应失考如是。疑后湖盖始议,至滁阳而复改,尚未有考也。天顺五年,天子复于坝上马房,命别自建祠,而以元旦冬至及圣节遣内侍主其祭,光禄寺具品物,不领于祠官。

  马政蠲贷昔先王之制法,一禀于律,其意盖使人毫厘不可犯。而法之所不能行,亦时有纵舍,故「君子以赦过宥罪」,如天地之解。使法一定而不易,则人将无所措手足,其势必至于法不胜。法不胜而法穷,故圣人通之以赦。至于取民亦然。今曰使民有常供之赋,而必其一无所逋,亦无有也。亦姑以为之法,而其终求于天下常有不尽之意,使人无已往之顾,则累轻而可勉为后图,此王者之道也。

  国家责财赋于东南,先皇帝在位十年,闲时有赦,百姓安生乐业,而积逋亦少。自后迄三十余年不赦,而积逋反多。使积逋多而不赦,虽户诛之,不能尽也。

  天子新即位,诏书蠲逋已责,天下鼓舞若更生。而奉行者犹加诛求,钩校愈密,生民不能无觖望,而积逋终不能以有得,是何不为之名以予民乎?

  祖宗令民户养马,其初为法至严也。岂不欲其马之善,而度不能以尽如其法,每下诏书,必加蠲贷。岂非势之不得不然,然亦有以见天子仁爱之意,终不以马而病民。余故为采历年蠲令,悉着之。

  马政库藏太仆寺掌马政,而库藏特为寺之大务,故有易银变马,草场余地之租,凡贿之入,皆以马也。马不足,则令市之民,常以地之宜,与年之丰凶而权之。而货贿之出入,上其计于司马。如劳军缮城,府营之制造,咸取给于寺。而大司农乏,亦时时假诸寺。若御马监边屯马不足,来告寺,辄予之;或予马,或予贿,贿与马一也。故寺之积特饶焉,而其出亦倍。

  夫苑马之政不举,则边马不足;太仆不领内厩,则内马无限节。故余于秦、汉官制,每有感焉。汉毋将隆言:「武库兵器,天下公用。国家武备缮治造作,皆度大司农钱。大司农钱,自乘舆【舆 原刻误作「与」,依大全集校改。】

  不以给共养,共养劳赐,一出少府。」盖不以本藏给末用,不以民力共浮费,别公私,示正路也。太仆寺颛颛为国马,其入又非大农比,若为他给及贷用,非挈缾之守矣。系于军国之大计,故特书焉。

  余考祖宗时不置司库,盖时寺颛主马,而积金少也。弘治初,始置官吏,岂非金溢于前 耶?金日羡而马口羸【羸 原刻误作「嬴」,依大全集校改。】矣。议者又言征金便。如是不已,几无马矣。夫谓「积金以市,百万之骑可立致,则内藏之金,犹外厩之马也」。是不然。往者尝捐金以购马,当时犹谓扰民而不可行,一旦仓卒括民间马,可得耶?如仓庾无积谷,而黄金珠玉,饥不可食也。冀北之马称天下,今民岁俵马,往往市之他郡,所谓外厩者果安在哉?而边兵之求索无厌,涓涓之流,不足以盈尾闾之泄,是不可不为之长虑也。 【旧刻职官以下四篇,别入杂着。今以类相从,附马政志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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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别集卷之五  宋史论赞

章献刘皇后

  论曰:章献因锻银之邪,起播鼗之贱,以才技承恩宠,至干大政,非女后之美。然不以权假近习,号令严明,不出宫闱,而威加天下。至能保护仁祖,母子无私毫间隙;又诏羣臣讲读,设帏西庑;掷程林之图淤地,听夷简之言而悟,有足称者。夫李宸妃之事,微夷简,母子之际,几不能释哉!

  郭皇后

  论曰:以仁祖之贤,而阎、吕得肆其奸,瑶华之不终,深可惜也。原其故,由宠爱张美人,而后之立非帝意,固有以启之耶?杨、尚之争,斯其末流之弊耳。

  慈圣曹皇后

  论曰:神宗以太后之命,不能胜安石之说,其志亦可悲哉!夫取后必以名家,光宪出自武惠,其才杰固宜如是。女子恶以才见,若后者,无厌其才也。古者授管脱珥之风,夫岂独具冠帔,佐御馔而已!

  宣仁高皇后

  论曰:曹、高二后,身亲仁祖宽博之政,且濡韩、范、富、欧之风,妇姑所见略同矣。夫明哲昭于闺阃,而偏狥于朝廷,固有以也。当元丰乏末,天下已极敝,非得聪明不惑之主,持纲纪于上,率羣臣于下,弗克有济。宣仁徒以一女子,力挽天下之势,抱十岁童,衣黄袍,衔天宪。太后出而法存,退而法亡。虽元佑初政若时雨,吾知其不终也。

  钦圣向皇后

  论曰:钦圣临政不久,定策之外,无可见者。然其言论风旨,固宣仁之遗也。宋兴以来,女后之贤少闻。自高、曹、向、孟,皆当变故之日,而行始出于闺闼。夫月则明矣,其如日之晦何?

  昭慈孟皇后

  论曰:隆佑瑶华再贬,洪州播越,中间颠沛,亦云多矣。宣仁惜其福薄,谅其然乎!方张邦昌、苗傅逆乱之会。后孑然一妇人耳,奸贼党与,左右侧目,卒能迎康王而授之玺,引世忠以复辟,古所谓疢疾生智慧者与?既而垂衣被练,怡然行宫之养,与夫缢钩牵衣者,竟何如哉?

  韦太后

  论曰:高宗之至情,备见韦太后传。然能修问膳之礼,而乏枕戈之志,非天子之孝也。靖康之祸,六宫陷没者多矣。其戮辱之状,史不详着。至予观乔韦恸哭沙漠中,每掩卷,为之流涕,以为世主不可以不观也。

  杨皇后

  论曰:弥远抵巇以窥宫闱,可畏也哉。济邸亦非令器也。不以其时龙潜晦迹,以视君膳,乃感慨发愤,书几作字,竟何益乎?彼能碎乞巧之器,而美人之进,何不能拒也?盖亦其自取云。

  皇后总论论曰:世称宋朝家法过汉、唐。予读其书,信哉!章献之妬,而不薄于仁祖,不间于杨妃。英、孝自藩邸入,而恩如己子。高宗起再废之后而奉之,身亲视膳,疾不解衣。雍雍乎,诚三代以还未之有也。然犹时有在床之祸。杨、尚宠而阎、吕乘其间,刘婕妤进而郝、蔡逞其凶,弥远济邸之祸,表里于杨后。呜呼,可不战战兢兢哉!

  魏悼王

  论曰:太宗以呪咀不足以服天下,而更甚以西池之变,此谁为之左验哉?抑何其辞烦而意晦也!于是势利之顾虑去,而兄弟之情见矣。史称廷美之祸,始自赵普,德昭忤旨自刎,皆非实录。方禹锡告变,普尚滞河阳,而禹锡,普邸人也,仓卒来朝,特窥其意而赞之耳。德昭宽厚长者,喜怒不形于色,匹夫自弃其身,亦必有所感愤。一言忤君父,何以死哉?此必国史讳其故而不传也。

  楚荣宪王论曰:以徽宗之昧,而不究蔡邸之狱,繇蔡王尚幼,而汪公望之理明也。危哉,大利所在,嫌隙乘之!孝宗时,庄文太子薨,魏王恺当立。帝以恭王类己,竟立之。恺出判宁国,登车,顾虞允文曰:「更望相公保全。」予三复其事而悲之。

  赵子崧

  论曰:汴京失守,宋已易姓,康王名号未正,子崧虽鼓义而起,可也。檄文不逊,何罪哉!方中兴之时,宜与天下更始,释旧事,广众谋。而高宗首沮信王之功,复抵子崧之罪,抑何谬也!

  不 百心

  论曰:不百心起进士,出抚民社,能裒上益下,所至皆有惠政,古循吏之用心也。至其立朝,好言天下事,不惮忌讳,真宗英也。世称楚王元俨为天下所崇惮,彼其广颡丰颐,徒有其戚容耳。

  诸王总论论曰:宋诸王咸以文雅自饬,工笔札,喜诗、书,不事溺于裘马声色之间,盖其风流自上被之也。翠羽珊瑚之戒,假山之对,臣主好尚如此。而又睦亲有院,大宗正有家法,袒免以上贤者,以名闻;其疏属亦得以进士起家,彬彬乎盛矣哉。虽非三代经制之义,而近古以来,未之有也。

  公 主

  论曰:自厘降之典废,而肃雍之风冺。宋兴,沿习降等之制,倒行坐立之礼。太宗之命鲁国,独私于柴禹锡耳。至神祖始下诏劝使率循妇道,徽宗定盥馈之礼,其意美矣。然乘势骄恣,其处位固然,盖文至而实不行也。予采宋史,得其尤贤者三人。其它如叩城夜诉,玉管希恩,又何足数哉?靖康之祸,帝姬之北迁者,盖二十人。

  范质 王溥 魏仁浦

  论曰:范质早为桑维翰所器,至令周祖雪夜解衣,明于机务,有宰相之材。宋兴,稍稍建白,缘饰固陋,盖有助焉。王溥解河中之疑,赞泽潞之策,汲以人材,惟恐不及。魏仁浦以黄谦之激,起为小吏,而能口说手疏,筭无遗策。其才技皆见于周太祖之世。然质以文学自媚于禅代之间,而仁浦倒印激怒,何其危哉!所谓江湖之人习风涛而不惴者,奈何其责以死也!

  石守信

  论曰:自唐末至于五季,方镇之祸,纠连盘固。每一动摇,环顾而起。擅易军帅,至移于阙庭,天下以为不可除之痼疾矣。然小人好乱之心,亦必无所顾忌而然。太祖神武盖世,素为守信之徒所翊戴,龙潜之时,固已俛首帖耳而为之用。及名号已定,黜拜繇己,因而取之,其势易也。盖宋之方镇,有五季因袭之弊,而无五季难去之患。英雄成事,非有奇策,能抚其机而不失之耳。

  侯益 赵赞

  论曰:二人皆有将帅之才,方其陷身契丹,徘徊蜀、汉,几失所措,所谓智勇遇穷而困也。悲夫!及其归命汉祖,功名显著,世犹以降辱罪之;独不思人材之在天下,亦难得也哉!

  王全斌

  论曰:赏罚之道,繇好恶生。盖诚心出于自然也。全斌黩货恣暴,太祖责之,是矣。乃曰:「非以为戮,江左未平,而姑为之立法耳。」则是太祖无罪全斌之心,而有取江左之志。设使江左已平,则成都十万众之鱼肉,不足悯也。孟轲之恶言利,有以哉。

  赵 普

  论曰:赵普佐宋,收藩镇之权,解苛暴之令,立三百年忠厚之基;号为元臣,列于大烝,斯无忝矣。然古所谓大臣者,富贵不能入其心,故能立乎庙廊,天下被其化。若普者,郁悒河阳,遂至呜咽出涕。太宗亦自以为哀怜其旧而收之。君臣之间,两无所惮。虽北征之疏再上,而徒以长文过之辞,而跪拾补缀之风,吾知其不能行于太宗之世矣。

  卢多逊

  论曰:予读多逊狱牍,言赵、白交通事,云「愿宫车晏驾」,其组织疏谬,尤为可笑。多逊挟邪之迹,不甚可见。而赵普亦未有以胜之。二人者,徒以势利相倾,邪正之实,予未知所定也。

  张齐贤

  论曰:齐贤慷慨任事,论边防则以治内为先,施于政则以爱民为本。予观其献策天子,以手抟饭,真磊落不拘人也。晚有薛、寇之累,其略于简细,固亦宜然。然异夫龌龊保位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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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别集卷之六  纪 行

己未会试杂记

  腊月二十四日,风日暄和,行丹阳道中。余垂老有此远役,意中忽忽不乐。欲慕古人之高致而不可得;有欲言者,而口不能道。忽思马季长客凉州,关西饥乱,因叹息曰:「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以世俗咫尺之羞,灭无赀之躯,非老、庄所谓也。」遂往应邓隲之命。嗟夫!此予今日之意也。因讽其言,感慨者久之。

  常熟瞿谕德景淳为博士弟子时,予常识之白下。及登第,两为礼闱同考,在内帘,对诸学士未尝不极口推奖。一日过访,道及平生,以予不第,诸公尝以为恨,为吾江南未了之事。因言,为考官亦有难者。盖内中有一榜,外间亦有一榜,必内榜与外榜合,始无悔恨。方在内时,惓惓未尝不在公也。又为予同年义兴杨准道予少时之梦。予少梦吴文定公授以文字一卷,予岁贡乡举皆与之同,故瞿每对人言之,实以文定公见待云。

  诸考官命下之日,相约必欲得予。及在内帘,共往白两主考,常熟严学士讷因言,天下久屈此人,虽文字不入格,亦须置之第一,人必无异议。金坛曹编修大章尤踊跃,至与诸内翰决赌,以为摸索可得。然尽阅落卷中,无有也。揭晓后,曹使人来,具道如此。而人有后来言予卷为乡人所忌,不送誊录所,盖外帘同官言之。然此乃命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予自石佛闸与铅山费楙文步行至济州城外。遇泉州举子数人,共憩市肆中。数人者问知予姓名,皆悚然环揖,言:「吾等少诵公文,以为异世人,不意今日得见!」往往相目私语。比在京,吾乡有托泉州举子之语以相诋,不知予已在济州先识之。设果有言,亦不当传道之,而乃假托其语,其谬如此。所谓外帘官者,亦对人毁予。予时方出国门,亟书数语寄其同官徐学谟。盖一时有不能平,亦予之褊也。

  己未礼闱易题,节六四爻象,予讲安字之意,大略云:使圣人之制礼不出乎其心,而欲驱率天下以从我,则必龃龉而不合;天下之由礼不出乎其心,而欲勉强以从圣人,则必劳苦而不堪。龃龉不合,劳苦不堪,秦、汉间语,眉山苏氏文多有之。今某人摘此八字,极加丑诋,以数万言中用此八字为罪诟,亦太苛矣。前浙省元姜良翰久不第,高时为给事中,每论其文,切齿。姜后亦登第。予老矣,能望姜君乎?惜乎,某之以高时自处也。嘉定金乔送予出国门,偶道此。乔自徐祠部所来,祠部与予旧相知,因书寄之,然勿与他人道也。先是,丁未,予试卷中庸「天地位万物育」讲语,用「山川鬼神莫不乂安,鸟兽鱼鳖莫不咸若」,房考大札批一粗字,有轻薄子每诵以为嬉笑,事亦类此。盖今举子剽窃坊间熟烂之语,而五经、二十一史,不知为何物矣非屈子所谓「邑犬羣吠,吠所怪也」欤?今次将北上,梦多奇者,当别记之。二月,得儿子家书,言梦予获隽,易题乃离卦「乃化成天下」,而里人梦见龙起宅中,发屋拔木。时易题果出离卦,颇以为异,对坐中言之。传至瞿侍读,亦为予喜。

  又张宪臣梦余在殿陛间,走度一木,跨其肩上,谓予名必在张前。榜出,张中礼卷第二,而予不得,有不尽验者。家人任慎,少随余,每梦辄应。今岁随在京,数有奇梦,类非其能自为者,然亦不验。独余二十六夜梦报中会元,谓今年二十九揭晓,何得先三日有报,其人云,预报会元耳。梦中因念甲午岁有人来报乡举第二,此预报之邆也。颇自疑之。

  又梦在大内,严学士送予下阶,予辞,以公为吾座主,不宜降屈,仍与瞿侍读相携而出。初得此梦,以严为座主必中,而又不验。岂瞿后主考,乃得举也。然予无望此矣。又二十七日,梦一卷书乃为狗所吞,人言书为狗吞,乃狗儿年。非羊儿年也。

  李元礼、郭有道生此世,必在尘埃中,无人知贵之者。杜子美诗云:「温温士君子,令我怀抱尽。兼芝冠众芳,安得阙亲近?」子美此意暧然,甚可爱也。人无此,安得谓之能亲贤?吾苟且与之,岂不自贱?荀子「度己以绳,接人则用绁」 【绁 荀子非相:「故君子度己则以绳,接人则以枻(或作抴)。」「绁」疑误。】

  庄周「达之入于无疵」,其亦枉其性矣。孔子,七十子服之,谓之圣人,则无一人之服之者,可以为贤乎?孔子则自言「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孔子之言,乃所谓知性命之理者也。

  予每北上,常翛然独往来。一与人同,未免屈意以狥之,殊非其性。杜子美诗:「眼前无俗物,多病也身轻。」子美真可语也。昨自瓜州渡江,四顾无人,独览江山之胜,殊为快适。过浒墅,风雨萧飒如高秋。西山屏列,远近掩映;凭阑眺望,亦是奇游。山不必陟乃佳也。

  四月初五日,夜泊浒墅。梦魏孺人别居一所,予往见之,孺人亦来就余所,寻复去。相见时甚欢,以为世间未有之事,约与相迎为夫妇如故;孺人意亦允谐。方踌躇间,岸上鼓冬冬,梦觉矣。自孺人殁,几及三纪,未尝梦。俗以为泪着殓时衣,不梦也。今始一梦,惨然。甚感!王孺人亦无梦,壬子冬北上,雪夜宿句苗道中,梦孺人来。二君德容,常在吾目中。今自数千里还,去家益近,怆然有隔世之悲。

  初六日,发浒墅。自丹阳无一日不遇风,是日冒风雨仅至娄门,宿跨塘桥下。中夜,风雨势益恶。予惺然不寐,念此行得失有命,略无芥蒂于心。独以三四千里至此,又阻风雨,不得亟见老亲。思昔丙辰南还,见吾祖,云:「不第,不足言;汝还,慰吾怀矣。」今吾祖长逝,还更不可见,更不复闻此语,悲痛胡可言也!明日,过沙河,风雨微止,得到家矣。命童子索笔砚,联事记之。人之毁誉,不足为之有余不足。顾独以庙堂诸公誉之爱之者无所用其力,而乡里知识毁之嫉之者必中其计,信乎,予之穷也!梦兆本不足道,具存一时之事,故并书焉。

  嘉靖三十八年四月书,时过陆市。

  壬戌纪行 【上】

  廿四日,行。夜,泊平乐。明日,午,至阊门。廿七日,行。二子还。夜,至新安。明日,晨,至无锡。是日,至白家桥。雨。晚穿城,宿毗陵驿下。廿九日,夜,泊丹阳。三十日,午,过丹徒。得叶子寅江船,与周孺亨待潮。因三人步观留侯庙,游海会寺,还饮舟中。夜,潮来,夺港以出。是夕,宿于江中。元旦,登焦山。微风渡江,得小船即行。夜,至江都。明日,与孺亨联舟行,宿孟城。初三日,宝应湖大风。夜,至平河桥,宿。去淮四十里。明日,雨。宿里河。明日,入淮船。船尤小。夜卧,长淮风浪之声达旦。初六日,至桃源。夜,雨。初七日,雪。西北风急,仅至崔镇。明日,过宿迁。夜二鼓,至直河。时独与孺亨两舟行。岸上有骑者,挟弓矢,叱挽人令之下,皆踉跄入舟。寻见有人聚立,颇疑其盗,然竟无他。初九日,至新安。自是始有闽、广人同行。初十日,午,过吕梁。夜宿,未至彭城二十里。十一日,巳,过洪。舟几落洪去,力挽以出。彭城大雪,舟停一日。

  十二日,自宝应来,阴寒,雨雪间作,是日始见日,尤寒。刺舟者须眉皆冰。黄河凌下,船刺刺有声。至境山,宿。明日,船犯凌,舟几覆。观溜口。黄河自西来,从此出,故河冰推排而下,常年经此沟中,有水汩汩流,故云溜。今成大河也。夜,至沽头。明日,孺亨小恙,便欲还,强之入闸。夜,与四明王火节饮上海曹子见舟中。止八里湾南。月明,雾四塞;霜下如雪,岸柳皆凝白。十五日,待冰。亭午,始过闸。以连日寒,冰雪乍凝,非复壮冰,特船人畏怯,时止。夜,将及南阳,又止。复行,近枣林,又止。闻岸上鸡鸣矣。十六日,止仲家浅。十七日,过济宁。夜,止南旺第一闸。与王、曹二君饮。

  十八日,午,至南旺。汶水流出,冰雪壅河,同行船更相挽破冰而前。近远老口,月出。九船顺风张帆,樯皆挂灯如列星,迤里行柳树间。明日,早饭后,逼张秋,饮王君舟中。还,待月聊城,二鼓行。二十日,未午,至清凉。舟聚者三四百。明日,午,始入漳河。天微雨,止宿渡口。月出,复行。至晓,过武城。日昳,风。止郑家口。月出,行。廿三日,过故城,至老君堂。廿四日,止新口。廿五日,大风,未,至沧州。廿六日,过兴济。行五六里,以冰阻。先后来者皆聚,几及千艘。半天下之士在此矣。始见同县诸友。夜,饮子敬舟中。廿九日,早,过静海,宿独流。初一日,大风,止大王庄。饮起仁舟中。至刘指挥庄,雇肩舆小车,庄人皆来叩头。与曹子见小饮,登舟。

  初二日,移舟杨柳青。陆行至韩家树,渡滹沱河。风极冽厉,有河冰,待久之,乃渡。道会泉南诸友。饭桃花口,宿杨村,明日行,至华黎庄。步观神庙前石刻,云:「开泰六年建塔,藏舍利于娄河西。咸维四年七月十四日,雷火,塔毁。寿昌二年五月中,常有光怪现,握得舍利百余颗,干统五年建木塔。」列题诸僧名。后书荣禄大夫监察御史武骑尉张轸,下有砖承之。回书佛号。后题荣禄大夫检校国子监祭酒兼监察御史武骑尉石恕。

  初,予局蹐小舟中,少所见,独记所止处而已。陆行观此石,字画楷劲,而年号官名皆辽时,故记之。自石晋以十六州畀契丹,此地没于北者五百年,予每入北界,未尝不叹宋人不能至此也。幸生二百年一统全盛之世,夫岂易得哉?饮武清,至灵谷屯,宿。初四日,行,过马驹桥。申刻,至京。自兴济冰阻,千艘相聚,行数里,辄相呼击冰,如是数里,又行。舟止时,如鸦将栖,且止复飞,回翔不定,前此未见也。闻白河冰尚腹坚,遂皆陆行。予自丙申计偕,后七试南宫,往来程路及此行,计七万里矣。

  壬戌纪行 【下】

  初一日,下张家湾。皇木蔽川,舟阻隘,仅得出。是夜,梦月蚀既,余与二人望而拜。初三日,行。初四日,过河西务。两日风,行皆不尽日。初五日午,竟白河,遡漳、卫。白河出城外,经密云。合大通、榆、浑诸河,在漷洲东北出通州境,东南至香河界,又流入于武清,凡三百六十里,至直沽入海。元史言「榆、浑三河之水合流,名日潞河」,白河亦名潞河也。宿杨柳青,明日,宿独流。初七日。过沧洲十余里,宿前阻冰处。初八日,过砖河,日尚蚤,止泊头,有扁鹊庙,扁鹊,渤海人,莫州有其家宅。谢灵运拟邺中诗云:「忆昔渤海时,南皮戏青沚。」当建安时,非清平之运,士之有以自乐如此。

  初九日,过东光,至安陵。道逢同县许事士,停舟相劳问,为同行者闭距,不得与言。许寻遗人致礼。初十日,过桑园。雨,舟止久之。雨后歘得顺风,舟甚驶。风雨寻作,未能至德州。十一日,泊故城,有马都御史祠。与许翔甫行县中。明日,经郑家口。风疾,寻过夹马营。至武城,观夫子庙像。河浒有二童子来,自言学易,因与之言易。是日风顺,挂席行如飞。虽有逆湾,然亦行一百四十里。十三日,晡时,至临清。卫河自辉县苏门山合头,历辉县界、新乡、卫辉府、新镇、李家道口、莘县、小塔儿。清浊二漳自林县合流,经临漳、馆陶、小塔儿,入卫河。漳、卫合行二百里,过临清。自辉县东北来一千六百里,又千余里至直沽,合白河入海。元名御河。永乐初,会通阿淤。自淮入黄河,至阳武,陆挽至卫辉,下卫河也。南行逆流。自静海,历兴济、沧、交河、南皮、吴桥、景德、故城、恩武城、夏津、清河之境。静海、青、兴济、沧、德、故城、武城,皆临河。

  十四日,入闸。晚行,至戴家湾。十五日,日昳,过聊城,泊李海务。明日,周家店南,水涸,不行。晡时,水至,行。达河城。十七日,荆门,大风,黄沙蔽天,舟如雾中行。过张秋,及戴家庙,有龙衣船封水。明日,食时行。龙衣船岁于此过,阉挟南货,故船常滞浅。曾记一岁适巡抚过界,水为封锢,东平张长史以金币贿阉买水;买水,所未闻也。夜,至开河。明日,南旺水涸。至宋尚书祠,观鹅河口汶水来处。鹅河口,即黑马沟也。有分水龙王庙。汶自此逆流,北出五百余里,入于卫;南出二百余里,合于沂、泗:凡八百余里云。北去者,逆上至南旺而顺;南行者,亦逆上至南旺而顺。故济宁当南北之半,而行者皆相期至此。谚云:「上巴济宁,下巴济宁。」以为过是皆顺流也。

  十九日,济州,登太白楼。陈子敬、许翔甫、沈诚甫、秦起仁、王子敬、陈敬甫同登。济州西望城武县,正相直也。余曾大父尝为其宰。楼下有碑刻:「永乐十八年正月二十日,敕行军司马樊敬往守济宁,抚操十万壮士,指挥以下,除授总兵官亦听调,违令斩首。」行军司马其重如此,皆一时之制。与国初诸翼元帅,会典亦失于记载也。廿一日,赵村,暴风起,微雨,寻止。过新店,日正赤如血。夜争新闸,舟木雁翅间,前行者几败。止仲家浅。漏下二十刻,闻闸下喧呼声,乃龙衣船至。闸启,又行。至师家庄。廿二日,逾鲁桥、谷亭、沙河,至胡陵。胡陵人以杨枝插水祈雨。来时,孺亨病欲还,余强之行。至日昳,孺亨舟稍后,闻岸上人呼余,怆然谓从者:「周公必返矣.」遂停与别,以其非大疾也。盖过胡陵不远,余嘱其傔从,今夕正可歇彼矣。在泊头得信,孺亨竟死,伤惋殊甚。夜余宿此,不能寐也。

  廿三日,食时,至沽头,会通河几尽矣。会通河,元所赐名。至元初,漕道自浙西涉江入淮,繇黄河逆水至中滦旱跕,陆运至淇门,入御河。其后于堈城之左,汶水之阴,作斗门,遏汶入洸,以益泗漕,而汶始与洸、泗、沂合。至元二十年,自济州新开河始分汾、泗诸水西北流,至须城之安民山,入清济故渎,以达于海。至元十六年,自安民山之西南开河,繇寿张西北至东昌,又西北至临清,而泗、汶诸水始达御河也。凡历临清、清平、堂邑、博平、聊城、阳壳、寿张、东平、汶上、嘉祥、巨野、济宁、嵫阳、宁阳、鱼台、邹、丰、沛之境。临清、聊城、东昌郡治、济宁皆临河。弘治初,河决金龙口,趋张秋。都御史刘大夏修筑,遏水南行,工成,赐名安平镇。出闸水势不壮,而下流平漫,故水虽顺流,舟行尤迟。至溜口,始以两桨行如飞。河自汴城北至张家湾,东北行溜首江、三家缕、益阳、依逢、考县、杨青口、师家楼、新集、马磨、师家道口、冯家集、曲里浦、赵家圈,经徐北门,五百余里。河决房村后,自冯家集决入溜口,不复经萧县。入溜口仅二十余里,即合沂、泗。又七十里,至彭城。汴至此三百七十里,自萧县至冯家集一百八十里也。梁进口四十哩,经新集入渔阳、砀山,河水散漫,四五里至冯家集,始伏漕至溜口。溜口自冯家集分两股,旧时所谓大小溜沟者,相去不半里而分为两也。

  登境山,起仁、子敬、诚甫皆至。山石陂陀,纹理如武康,而色不如。有大云禅寺,依山,虽小剎而峻整。有至元碑,日已昏,不可读。廿四日,日出,已过彭城矣。舟中与子达言丰、沛故事。余昔数过泗水亭,有班固碑,不复存,而少尝见其文,因为子达诵之:「皇皇圣汉,兆自沛、丰。干降着符,精感赤龙。承鬿流裔,袭唐末风,寸土尺木,无俟斯亭。建号宣基,维以沛公。扬威斩邪,金精摧伤。涉关陵郊,击获秦王。鸿门造势,斗璧纳忠。天期承祚,爰爵汉中。勒阵东征,剟禽三秦。灵威神佑,鸿沟是乘。汉军改歌,楚众易心。诛项讨羽,诸夏以康。张、陈画策,萧、勃翼终。出爵褒贤,列土封功。炎火之德,弥光以明。源清流洁,本盛末荣。驭将十八,赞述股肱。休勋显祚,永永无疆。国家宁安,我君道升。根生叶茂,旧号是仍。于皇泗亭,苗嗣是承。天之福佑,万年是兴。」

  午,过吕梁。吕梁虽悬涛漰湃,然非巨崄也。是日立夏,日晕者三。至下邳,尚蚤,复行。是日风不顺,犹行三百里。明日,钟吾。风,泊圮岸下,复行。明日,白杨河。遇见陈永康、雷梦龙舟,从饮酒。过桃源,行三十里而别。是日风微,故至淮阴。泗水出汴县北山,沂水出泰山,至卡入于泗,沂、泗合流为清河,今黄河并入之。郦道元曰:「淮水北来至下邳、淮阴县西,泗水北来注之。」淮、泗之会即角城,今清口是也。黄河不复自涡口入淮,独自彭城从清口下,故淮自清口北岸黄流,而南岸清,盖二十一里始混为一色。凡历徐州、睢宁,邳、宿迁、桃源、清河之境,八百余里。惟睢宁不临河。淮上见日正赤如血,望之,绝无覆障,空苍下堕圜红蒙汜间,真奇观也。向夜,风雨大作。寻霁。明日,自清江口移入里河船,泊郡城下。郴州喻景曾选来候。夜,风雨。鸡鸣,雨霁。西南风大急。在清河欲此风须臾不可得,今逢之,更为虐也。初,同行者常有百艘。南旺分而为二,先行五六十艘。出会通河,舟皆散。是日风阻宝应,又以百数。夜始行,牵缆如织。至瓦淀湖口。

  十九日,风犹逆。至露筋【筋 原刻误作「筯」。】

  庙,出邵伯湖。晚,湖无风,清漪可爱。夜宿驿下。明日,风始顺。食时,至江都;天阴,风益迅,遂至瓜州也。中渎水首受江于江都县,古江都盖临江,即此地云。淮阴六十里至黄浦口,出马湖三四里,入内堤行,至宝应;出湖四十里,内堤行,至露筋【筋 原刻误作「筯」。】庙;出邵伯湖,十八里至三百子,内行三十里,至驿。

  古广陵北出武广湖,东陆阳湖,而二湖相宜五里,水出其间,下注樊梁湖。旧道东北出至博芝、射阳二湖;西北出夹耶,至山阳。永和中,陈敏因湖道多风,自湖之南北口,沿东岸二十里,穿渠入北口,以避湖风,盖其来已久,今世独知陈平江耳。又吴将伐齐,筑邗城,城下掘沟,谓之川江,地理志所谓筑水。江、淮之间,凡三百六十里,历山阳、宝应、高邮、江都之境。山阳,淮安郡治。江都,扬州郡治。瓜州对江与京口直也。遂过埭,入南小船,始皆吴语。夜雨,蚤风。过江,山色靓丽,向来少此景,恨过之速。遂入江口。

  游海题名记

  嘉靖已未,中秋前二日,王永美邀予游海。午后登舟,至太仓。明日午,出州东门,遂行。待沙船不至,宿天妃宫。十五日,得沙船,行。至海口,风雨大作,波涛际天。初犹见海中长沙,及涛高,沙反出其下,不复见。还,宿天妃宫。

  明日,至海口,雨不止。使人问郭帅,己往新城,因宿其营。皆前颇有战船,戍兵寥落,皆两粤人。营中寂然。半夜,大风雨,波涛之声满耳。郭帅方自新城乘浪而至。明日,留饮,及暮而别。夜三鼓,潮生,舟忽高数丈,水声鸣激。永美呼余起,登岸。岸北逦迤隔碍,仅见东南半海。月色微明,因列坐饮,鼓琴。潮平乃还。连日虽风雨,海中风帆交错,沙上人载荻苇西来不绝。刘家河船皆逆风张帆,南北斜行如织。篙师云:「海行恃风波,患无风,不患风也。」

  余与张德方、陆希皋同自昆发,永美子一夔、余子福孙从。至州,希皋不行。刘大伦、杨正学以沙船至。杨百户,海上弹琴者也。李旌未冠,皆同行。凡七日,竟不见月,亦不至大海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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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别集卷之七  小 简

  与沈敬甫【以下六首解经】

  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意。朱子解「心之神明不测」,不是;但说「心之神明不测」一句,甚好。人心与天地上下同流,贫贱忧患,累他不得。须知圣人「烈风雷雨不迷」。羑里之囚,此心已在六十四卦上。虽「号泣于旻天」,又有「在床琴」时也。「公孙硕肤,赤舄几几。」学者当识吾心亦如此,非独尧、舜、周、孔之心如此也。来书不能一一为答。当以此存心,便觉天地空阔。生死随大运,更无一事矣。

  「民可使由」,当作日用不知看:「道之不行也」,「民鲜久矣」,夫子盖屡叹之也。

  子张后来造诣尽高,如十九篇所载言论可考。务外堂堂,乃初年事也。

  所疑卒未能详考。乐只是以和为本,而所用不同。射乃为防御而设。司徒六艺,如御、书、数,皆习之以为世用。悬弧之义,却不为无用而空习此虚文,以观德也。此等处,须看先王制礼之本原,不当止向末杪言语上寻讨耳。

  与王子敬立字羑若。执礼字子履。马、郑之徒,解羑为道。君子之欲有立也,顺其道焉耳。礼者,履也。动无非礼,乃可以言执礼也。承二君问更字,辄以义答之。盖古人之命字,所以尊其名也。孔门如回渊、赐贡、由路、予我之称,殊无深意;而后世名字之义侈矣。

  与王子敬【以下四首解名物称谓】

  尝记少时见一书,云:月令王瓜为瓜王,即今之黄瓜。则郑注「萆挈者」未必是。王瓜生适应月令,而夏小正「五月乃瓜」,恐即此瓜,他瓜五月未可食耳。适见九江、建昌二志,皆云:「王瓜以其最先熟,为瓜之王。」然亦不知何所据也。读柳州海石榴诗,疑是今之千叶石榴,今志书亦云,乃知孺允亦欠详考也。志书固有附会,可以为一证。

  高生日来索此书,必有疑虑,乞更寻捡。月令「王瓜生」,当宜断为今之黄瓜,「萆挈」非也。且引「王萯」与王瓜何与?疏又疑为一物矣。古书中必别更有见,姑阙之,俟他日考也。

  与沈敬甫昨自郡还,冒风,体中不佳。文字竢览。兽丘即虎丘,唐讳。亦云武丘也。

  古者六卿之长称大,亦因有少,所以别之。后来如大将军,亦是官制定名。「大银台」不知何出?此近来恶俗,不可蹈之。

  与沈敬甫【以下四首论古书】

  史记烦界画付来。褚先生文体殊不类,今别作附书。景、武纪诸篇仍存在内者,更有说也。

  庄子书自郭象后,无人深究。近欲略看此书。钦甫有暇,可同看,好商量也。

  向论高愍女碑,可谓知言。班孟坚云「太史公质而不俚」,人亦易晓。柳子厚称「马迁之峻」,峻字不易知。近作陶节妇传,懋俭甚聪明,并可与观之。

  与王子敬天官、封禅、河渠、平准书奉去。子长大手笔,多于黄圈识之。看过,仍乞付来。赵御史果有停征榜文,昏人得此,殊无聊也。     与王子敬【以下十二首论时文】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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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贼溃去,适方闻之。然识者已预知有今日矣。朱卷留自送之,今不复示人也。顾处卷尚多,但不肯出。此亦如人涕唾,人有顾其涕唾者?无之。拾人之涕唾而终目嗅其臭味,尤可怪笑也。

  与沈敬甫试事未知何如?遂不能毫分有所赞益。雨不休,句曲山溪淖污可念。敬甫连有书,殊无壮气。科举自来皆撞着,必无穿杨贯虱之技。渠不比少年,只看此番。相爱且劝之行。子元丧女弟,又为追捕之累罄空,非附骥不能千里。有佳意,须临期使人相闻也。

  尽有一篇好者,却排几句俗语在前,便触忤人。如好眉目又着些疮痏,可恶。

  文字又不是无本源。胸中尽有,不待安排。只是放肆不打点,只此是不敬。若论经学,乃真实举子也。

  奴去,有小帖,极匆遽,不尽。大概谓钦甫经学多超悟,文字未能卓然得古人矩度耳。当由看古作少也。星槎集付来。

  文字愈佳,愿益为之。此乘禅也,毋更令为外道所胜。幸甚幸甚。王司马云:「如上甑馒头,一时要发乃佳。」

  文字大意不失,而辞欠妥耳。然可恶者,俗吏俗师俗题,见之令人不乐也。

  昨文殊未佳,想是为外面慕膻蚁聚之徒动其心,却使清明之气扰乱而不能自发也。勉之!如向作,自当得耳。

  文字已与养吾寄去。大概敬甫能见破三代以上言语,只为不看后来文字,所以未通俗也。

  求子之文,如璞中之玉,沙中之金。此市人之所以掉臂而不顾也。

  与徐道潜【以下三十六首皆论自着文】

  韩集为叶七沈滞,旦夕当促来,前编在馆中,学徒俱病,久不往;俟往,乃得奉耳。此书考校甚精。什义比蔡传亦远出其上。读书者要不可不观也。易图论有合商榷者,幸示及,原稿并发来。向论河图、洛书,以示吴纯甫,纯甫谓当俟后世之子云。此篇大意与之相表里,第与晦翁实相抵牾,启蒙所谓「本图、书作易之大原」,一切抹倒。为此哓哓得罪于世,可叹也。抑程子与康节尝论此,至其解易,绝不用之,亦必有见矣。

  与王子敬三首弘玄先生赞,读过即乞付来。亲得其语,故详。平生足迹不及天下,又不得当世奇功伟烈书之,增叹耳!吠奢,贾人出家者;哑羊,僧伽中最无慧。皆彼书中语。

  腰痛发作,甚苦。方有望洋之约,恐无缘耳。思曾墓表,描写近真,生眼观之何如?

  清梦轩诗,附览。记固迂,诗又迂,清梦轩亦迂也。

  与沈敬甫十八首

  礼论二首,略辨注家之误耳,无大发明。更为我细勘,未知其是否也。

  奉去文字一首,此颇详核也。前书特为讨贼而发,俗人必用相嗤,幸悉毁之。连日用心极苦,故欲与敬甫知耳。

  葡萄酒诗,前后偶写不同,皆可用。元时置莆萄户,出元史。占法曾见之,不经意,遂忘也。

  张驾部墓志已寻得,「深纯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试诵此言,当否?

  墓铭更乞一本。昨见孺允,云:外人见书詈骂事,大加诋毁。不知吾邑中何多刘向、杨子云也。又前途鲍令序,以京师为行在所,此是子长、孟坚书中语,并有颜师古、小司马注释甚明。而邑中人独晓以天子巡狩为行在,又加诋毁。此殊不足辨。欲足下知墓志不谬,用慰孝子之心。

  石老墓表,敬甫想见。但文字难作,每一篇出,人辄异论,惟吾党二三子解意耳。世无韩、欧二公,当从何处言之?

  舍中蓬蒿弥望,使人怆然,不能还矣。毛氏文,想已见。作此文已,忽悟已能脱去数百年排比之习。向来亦不自觉,何况欲他人知之,为之冁然一笑也!

  水利论后篇并禹贡三江图叙说,再奉去。自谓前人有不及者。非常之原,常人惧焉,今人见此,必骇然。若吴中更二三年大水,则吾言亦或有行之者矣。

  近辑水利书,比前略有增益。未完,不及寄去。有图,有叙说,大率不过论中之意耳。荆、坡二老见之,必以余言为然。经中中江、北江,虽说晦翁有辨甚悉,亨斋所言,乃是孔安国、程大昌说也。中江、北江入海者,何处寻之?惟郭景纯三江甚分明耳。

  张、陆二文,不加议论,却有意趣,莫漫视也。来文无可改,但勿示人,恐为不知者诟厉,且大泄其天机也。

  儿子于敞箧中寻捡半日,得文三首,送看。书张贞女狱事,当附死事之后。但伤讦直,不便于眼前人,秘之,俟后出可也。此文颇有关系耳。

  昨见来书,甚快。场中二百年无此作,不知与介甫、子固何如耳?平日相长处,能于微词中见得,真知言哉。子遇连来求两文去,皆俗者,作俗文,亦是命。

  惠政记稿,恐不可识耳。法当立石,但无好事者。又徐君非要官,谁肯为之?昨文且留看。

  水利录付来。庚戌卷迟久,令人不能忘情。并付还昨文字,恶其人,所以不答耳。可随意损益与之。此等事不至耳边,亦是福也。一见,便是泥团在前,极损道心也。

  外舅志送子敬所。见,乞告明蚤即付来,勿示人也。史记谥法,亦后人附会耳。

  录文装潢,须是新纸仍佳。不可多人传玩,及入袖中,一似百中经矣。野鹤壁记,缀玉女之后,可也。阿郎笔路,须什袭以见还。

  仆文何能为古人?但今世相尚以琢句为工,自谓欲追秦、汉,然不过剽窃齐、梁之余,而海内宗之,佥然成风,可谓悼叹耳。区区里巷童子强作解事者,此诚何足辨也!     与马子问白居易为元稹墓志,谢文六七万。皇甫湜福光寺碑【光 新唐书卷一百七十六、唐语林卷六并作「先」,皆据改。】

  三千字,裴晋公酬之每字三缣,大怒,以为太薄。今为甫里马东园作传,可博一盘角菱乎?一笑。

  与王子敬水利书采取颇有意,水学莫详干此。外是,皆剿说也。

  呈稿曾有录本否?明日欲寄伯鲁也。此已为雨后之土龙,但不可听伯鲁之意耳。

  东坡易、书二砖,在家曾求魏八,不予。此君殊俗恶。乞为书求之,畏公为科道,不敢秘也。有奇书,万望见寄。水利录已锓梓,奉去四部。近闻吾郡颇欲兴水利,动言白茆耳,甚可叹。在位者得无有武安鄃邑之私耶?一时发兴入梓,寻悔之,于世人何用?当令后世思吾言也。

  郑云洲至,又得书,荷蒙见念,并及史事。本朝二百年无史矣。今诸公秉笔者如林,鄙人备员掌故而已,非所敢与闻也。太仆寺志,仅一月而成。亦无为之草创讨论。雅俗猥并。及麤疏处多。中间反复致意,自以为得龙门家法,可与知者道也。

  与徐子检昨为节妇传,送陶氏。李习之自谓不在孟坚、伯喈之下也。得求郡中善书者入石,可摹百本送连城,使海内知有此奇节,亦知有此文也。

  与陆武康右先孺人铭,谨撰上。公家所谓班、郢之门,不宜敢当重委。且平生不能为八代间语,非时所好也。念尝以文字为贞山先生所称许,敢抗颜为之耳!

  +题病疟巫言鬼求食 +题病疟医言似疟非疟

  与沈敬甫九首病良苦,一日忽自起,可知世间医巫妄也。诗二首,寄敬甫、子敬。

  题病疟巫言鬼求食 疮疠经旬太绎骚,凝冰焦火共两熬。奴星方事驱穷鬼,那得余羹及尔曹?

  题病疟医言似疟非疟

  似疟非疟语何迂,医理错误鬼啸呼。我能胜之当自瘥。禹乎卢乎终始乎?

  为食阙,过此。有屋租可以支食,并为家奴侵盗无有矣。然留此,直是懒也。春闱之文,诸之诚自谓不媿。但徒为市中浮薄子所讪笑、以是不出也。

  十七日,阿三送包文,想已到。卷子,可就五弟观之。曾写二本,也散去,懒复写也。孟敏之甑,堕而不顾;卞和之玉,刖而犹泣:二者何居?

  承示亨斋云云,不觉自喜。非好人称奖,贵知我者希也。

  张烈女文字四首送观,安亭近日有此事也。规利者颇欲挠其狱,今幸得白矣。此间旱荒殊甚,家人作苦,且艰食,因少留,日下当还。

  砖磈寄还,惜无六驴载以入京耳。益舟志,可写出观之。舟中无事,偶思此作却有意, 不可草草观也。

  水利论具有前人之论,特为疏剔之。意望当事者行其言,以惠东南之民,非有牛鼎之意也。

  送行文,各以其意为之可也。如以册叶强人,俗矣。

  施君所索文字,昨欲从养吾取来。寻思吾辈所作一出,必有以破俗人之论,不可苟者。且待来年与之,今日恐太草草耳。

  与王子敬四首【以下十五首皆哀悼之语 】

  儿子圹志,附去二通,其一与子钦。去年令读骚,即此时也。兼以时序相感,痛不忍言。此亦至情,尝为人所嘲笑,岂皆无人心者哉?乞勿以示人。

  孺允数来索侑觞之辞,第歌哭不同日。时有通问者,作一二语答之,辄颠倒不能成字也。顾足下恳恳之意,乘仆未东,必得面谈,就君所欲言,比次书之可也。不知诸公何日行,如此风景,更难宿留也。区区得失,久已置之度外,但此回不见往时人。唐人有云:「海内无家何处归?」此极痛怛耳。

  与沈敬甫七首二诗乃哭耳,不成诗也。昨见诸友,多欲为仆解闷者。父子之情已矣,惟此双泪为吾儿也,又欲自禁耶?

  安亭情景更悲,念儿在枉死城中也。山妻哭死,方苏,旧疾又作矣。所索文字付之,尚书序亦乞录付,庶病者少宽。当以此等自解,然恐不能解也.痛痛。头发尝有二三茎白者,照镜,视十二月忽似添十年也。人非木石,奈何奈何?寄去亭记,欲图刻石,不知如何,可就五弟观之。世之君子,若以曾子之责子夏者,则吾有罪焉耳。

  痛苦之极,死者数矣。吾妻之贤,虽史传所无,非溺惑也。寄去僧疏,仆书二句,盖天问楚些之意,偶于此发之。前后有六首,又有偈一首,别有答人小柬,连书一道,敬甫就五弟处观,知我悲也。

  自去年涕泪多,不能多看书。又念新人非故人,殊忽忽耳。

  圹志,子建云亦似。但千古哭声,未尝不同,何论前世有屈原、贾生耶?以发吾之愤愤而已。钦甫云,更似高人一筹也。

  沧浪生携阿郎影来,一恸几绝。此生精神,觊欲运量海宇,不意为此子销烁将尽,如何?「西狩获麟」,「反袂拭面」,称「吾道穷」,子解之乎?世人真以吾为狂耳。

  世美堂记,可为知者道。人固有对面不相知者,亡妻幸遇我耳。作罢,与儿子呜咽也。

  与王子敬二首秋高气清,明月皎然。永夜不寐,惟有哭泣而已。向作疏、偈数首,独曾寄孺允,今寄去一卷。昔在万峰山中,读大藏经,信其理如此,非狂惑也。

  前承过,遂遭虎狼之惊,感念至情,极不忘也。像赞一首,奉寄。日阅礼书,欲依先王之制以送死者,而尝不及。子建之徒,辄唱浮议,动引王夷甫乱天下之言,殊为可恶。

  与沈敬甫二首不见忽踰月,节候顿易,日增感伤。凉风吹人,悉成涕泪。令女未有纸钱之及,此心歉歉。凫短鹤长,其悲均也。何如何如?

  日苦一日,思深如海,尽变为苦水,如何如何?承寄奠,不敢辞。敬甫虽有哀痛,未容相比也。疏二首,寄去。今日低首世尊前矣。别有报人小帖数幅,可与五弟索观也。

  与余同麓太史以【下皆为长兴事自明者】

  岁杪,人自北还,备道合下终始成全之大德。及两辱手教,衔戢殊深。二月当遣人受敕,邅回顾望,又不觉迁延逾春。今兹乃获遣行,伏乞指示,生死得沐光荣。

  有光三月二十日离家,五月十日始到邢。适监郡者在郡。又以官舍久无人居,且比诸僚独隘,仅仅编苇聚土为书斋。度俸钱才可以自给,然不能有余以及随行家口,而百物皆贵;幸来时颇借贷,籴大米三十余石,足资半年矣。

  故事,马政,郡以阅视为名,奸利由此生。今惟专委之县,既有县令为之亲临,又无郡扰,人颇以为便。自此绝不与吏民交涉,日日闭门,亦无士大夫往来,差能自安。但论者皆欲为有光择官得清闲之任,以为随材。而不知有光之所苦,乃在于犯忤奸豪,其为怨毒积毁,入于持权者已种深根,是以满朝之公论,不能胜一二人之口也。今此之官,若随资除授,更下于此,真抱关击柝亦安也。特以为以此处不肖不齿录之地,则不能甘也。

  承相知之深,相援之切,感之至者,更不能为言以谢。独述区区之隐情,伏惟照察。临书,不任惶恐。

  再与余太史

  六月中,人还,知道体渐平,不胜忻慰。且捧教札,惓惓之意,衔戢曷已。有光于世,最号为偃蹇憔悴之尤者,明公一旦振拔之,至今海内叹仰。乃徒以守职爱民之故,不知顾虑,以取仇怨,窃望明公能振拔之于其始,必能成就之于其终。所谓成就之者。非敢求上进,以与唼喋者争时取妍也,特求使之不失所而已矣。

  前瞿少宰致书李相,徒亦以平日之相怜,非有光之有求。而辞不尽达其意,亦以有明公代为之言耳。

  先人敕命,计此时已用玺。欲遣家人,乃寸步不能自致。适有马吏赴太仆,敬附此。敕命,即令去人赍赐,幸幸。许君画,颇尽林壑之美,玉堂清暇,可以资一玩也。

  与吴刑部梁

  往在白下,幸获同登,过蒙怜爱。回思歘然逾三十余年,而吾丈交道,久而愈笃。自初旅食京华,恤其匮乏。昨者谗人罔极,雪其诬枉。至情恳恳,卓然高谊,虽古所表见于世者,仅一二数而已矣。若以感激不能自胜为谢,又非所以待吾文者也。今到邢已半月,舍中落然无具,与妻子相对,殆不聊生。独自携书千卷,旦暮呻吟,足度日月。

  顷在家日,闻吴兴事甚怪,幸彼大吏持平,不得纵,然中伤之计日行矣。诸乙丑同年,如陆杭州、谢武进皆得重劾,寻无恙。而李夷陵甫自州迁佐郡,又得入内署矣。朝廷大公,本无意必,而独于仆一人未见旷然者,知子兰之谮深也。

  此来,实以御史大夫、少宗伯之知。今独重生疑畏,未测所以,赖吾丈见告,当自劾去矣。自选授在越,即不敢通书朝贵。独去冬欲引退,乃于诸公自言其私,并求应得诰命。今遣人至余太史所受诰,略布区区,伏惟矜察。

  与周子和大参居京师,日日趋朝。朝罢,入阁中,宰相出,然后随而出,然殊无一事。修史则职守掌,彼皆治庖者,仆乃尸祝耳。制诰皆有旧式,惟赠诰间为之。于世间荣辱得失,了不关于胸中。谓可以避世,非谬也。诸公相怜,谓更有别处,仆殊无望于此。日在金铺玉砌间行,殊不觉劳也。本欲即归,生平强项,不肯被乡里小儿以虚弦惊下耳。

  荷茶陵公相知,今日改谥文毅,弟适当草制,甚喜幸。公子亦在中书,日与班行相缀,真见「门生老白须」也。内江公尤笃师门之义,每相与言张公,或至泪下。内江之荐达如茶陵,第每恨言未能行耳。新郑素为吾兄不平,弟去年书往,亦及之。今当路一似循途守辙,殊不可解。

  又

  江都为相之日,更辛苦于下帷之时。黄童白叟,歌咏于田野;朱衣紫绶,谗构于朝廷。不见河阳之褒,反被相州之谴。今日归田之计已决,候代即行。不久奉侍,恐劳见念,先此启知。

  与曾省吾参政张虚老行,附记,不知为达否?仆非敢缘旧识求门下有所掩护也。在县,比古人则不及,比今日亦当万万。何向越中乃似无闻知者?直是可恨。门下行省,所在问民疾苦,若彼处一二鳏寡民得自言,则白矣。区区非爱爵禄者,名亦不得不自爱。夫奸人豪右,非民情也。好人所恶,恶人所好,非是非之真也。察民情与是非所究竟,实门下之责。不得不渎告。伏惟不罪,幸甚。

  与曹按察奉别匆匆,又经半岁。门下为中朝士大夫推服,以为当世名流,今暂屈作西湖主人,内召应不久也。鄙人向年为吏吴兴,虽局蹐百里,而志在生民,与俗人好恶乖方。迁去后,极意倾陷。今幸公道昭明,诸老见察。第越中昔时和声而讙者,犹似有一重障翳。仆随缘来此,宦情甚薄,然大丈夫亦不肯默默受人污蔑。执事总领外台,主张公议,若不明告,恐陷左右于随俗附和之流,非鄙人所以事门下也。「君子信盗,乱是用暴。盗言孔甘,乱是用餤。」三复所患【所患 据上引诗,皆为「巧言」。】

  诗解,良深叹息。同年沈秋官行,附起居状,敢布情悃。不一。

  与慎御史有光叨窃贵郡,而山城僻处,日治文书;束修之问,不行于境外。执事独念生平,数赐存问,顾无以为报者。比得改官,一时匆遽,又不得诣别。恨恨。当其在贵郡,甚迩也,可以见而不见;今去之,虽欲见而不可得矣。县事无足言者,执事姻亲在彼,必能略道之。闻郡中置狱大异,为善者惧矣。谓随、夷溷而硚、跖廉,昔贤云然,今乃真见之。

  与冯某

  昔在都水,荷蒙垂记,隔阔五载,靡日不怀。邢中得邸报,承有浙行省之命,旌旆循西山而来,庶一望幨帷,竟不可得。行省分司吴兴,仆前令雉城属也。当时与人,虚舟相触耳,竟成仇恨。今高飞远逝,而矰缴甚设。韩颍川之拘持萧长倩,马季长之附会李子坚,何狱不成?此汉良吏儒者,犹忍为此,况臭味不同,阴鸷成性者哉?朴素受相知,若不奉告,青蝇之言,或未加察,是仆反有负于门下也。有文字,颇委悉,附上。并求五岳大理转达,伏望照谅。

  与徐子与欲奉候侯者数矣,顾难于遣人,是以迟之。乃辱赐书及多仪,感愧感愧。张人去后,凡三附书;以彼机穽可畏,不胜杯蛇之疑,行计殆辍。承教,即复翻然。王大夫报书云:「良玉不剖,当有泣血以相明者。」仆虽愧此言,然京师士大夫相信,实赖吾丈雅故推毂之。即北辕无后顾忧,尤恃吾丈力也。薄仪,附致束修之数。草草,希宥。

  与俞仲蔚前奉别造次,不能达其辞。至京口,曾具文字委悉,遣人送凤洲行省矣。湖守怀大恶,颇类韩延寿之拘持萧长倩也。仆仕宦之兴已索然。勉强此来,少不安,即思投劾去矣。然不能无望当世贤者,使善善同其清,恶恶司其污也。吴兴有便信,须公再及之。

  与张虚冈十月中,遣人奏求解职,吏部抑不上。诸相知者皆以书劝勉,谓有薄淮阳之嫌。以此复当暂行,要非心之所乐,终当解去耳。前在省见学道,亦素相知,颇加礼遇。言及诸生保留事,忻然置之不问。后有谗说,复加害诸生甚苦。宋太学生,今议者多罪之。然留李纲,救董槐,亦可罪耶?杀陈东,窜陈宜中,其果何如人耶?公于僚友间,一言可解,毋使仆负惭于彼中士民也。恃素知,渎聒,幸恕。

  与周兴叔

  向人遣赴京求解官,诸公来书皆劝勉,以为不至,无以间执谗慝之口。念海内犹自有相怜者,复黾勉北行。然长林丰草,是其本性,度终不可久縻也。吴兴事,闻迩者气焰稍沮。然毒螫终未已,赖大人君子始终保护耳。小文副薄仪,聊致赆敬。诸不敢言谢者,叔向不见祁奚之意也。乞鉴念。

  与陈伯求在县,未尝致书中朝士大夫;虽足下之素知爱,音问殆至隔绝。今一月两致书,有所迫不得已也。已上疏乞解官,只恐所使人或有邅回,及先人所得恩命须先行,幸留念。娼嫉之人,亦足以快志矣,而狺狺犹不已。今世亦有一种清论。但其人方受阨,莫肯言,向后乃稍稍别白,则其人已焦烂矣。吴兴方置狱,掠无罪人锻炼,为罪人解脱,甚可骇。此其于仆,非直蚊虻之噆肤而己,不得不恐。为知己言之。

  与于鲤

  辛苦为县,尚望俎豆我于贤人之间。不意行后,舞鳅鳣而号狐狸如此,殊可骇异,然不足问也。承翰至,草草谢,不一。

  与吴刑部维京昨者得从诸乡老,获侍清诲。不谓亟承超拜,攀留无计,徒切怅仰而已。鄙人为县无状,顾不敢鄙夷其民,童子妇人所知。虽谤讟烦兴,而公论犹有十八九。田野之谣,当亦流传于召、霅百里间也。去冬遣人北行,乞解官。第诸老相知者,多移书劝勉。蹔为治行,可谓进退次且矣。

  与王礼部昨者轻诣,寻辱枉顾,造次不及有所言。百川孙丈,仆旧同学相知也。今司理吴兴,仆前所治县,事多相关。欲乞一书,致仆鄙意。仆业已解去,不当复有顾念。但在彼殊苦心,理冤捕盗,平徭省赋,无虑数十事。恐奸巧之徒有不便者,乘其去而反之,仆以此不能忘情于彼地之民耳。须求孙丈留意。但有错谬,亦不敢偏执以求覆护也。乎【乎 依文意疑当为「平」。】

  日不敢虐茕独而畏高明,以此取怨不少。古人所至问民疾苦,民间疾苦与其是非甚真。今在位者徒信流言,小民之情,其伏也久矣。如孙丈肯留意于此,仆三年辛苦,亦得暴白。然不敢求人之知也,以求知者知耳。书不必别赐,但求左右便中及之。草草,幸恕。

  与孙百川去岁过海虞,会王笠洲,因属之为书道意。笠洲亦以曲周事相托。诚以作县,百责所萃,虽曲周无纤毫蹉跌,然不得不惧也。恐有从其后捃拾之者耳。在县时事,仆不敢求尊丈私庇,只求察于彼处民情而已。若问尧于跖,不可也。宋广平责张燕公云:「名义至重,鬼神难欺。」此责在尊丈,仆何所与?太府公素相包容,适闻有谗者,知盛德必不介意。然区区有闻,实不自安。望从容间及之。朱进士还,附此。

  与某通判二年间荷包容,无有纤芥。闻临行,有论者言仆具帖子于军门。军门大官,即一见,便具帖子讪上官,当以为何如人也?虽愚妄,亦必不为。军门赵公,在邢郡相处数月,今召还部,望入郡时面问之。有之,赵公不肯讳也。诗云:「君子不惠,不舒究之。」言君子之于谗人,所当推其所自而迟究之也。计明台于此,亦必置之不较。然鄙人之情,不肯晻昧自处于薄耳。

  与徐子言向僻处山县,不与世通,遂不觉违离数载,怀仰何可言。常怪吾吴中宰县者,坐贵之甚,几与民庶隔绝,颇不然之。故为县,一切弛解。虽儿妇人,悉至榻前与语。每日庭中尝千人,必尽决遣而后已;不为门户阑入之禁。至所排击,皆大奸。待士大夫必以礼,而未尝不以情处。独流俗所以为訾者,不驭吏也。实亦无负于百里之民。不幸有所忤犯,致凶德参会,极其排陷。幸当世士大夫犹有怜之者,仅不窜谪,然于侪辈,已不比数矣。

  昨岁因遣人领先人敕命,即具疏乞解职。南岷王公故相知,抑不上,复贻书劝勉。然次且乃至五月到邢,意已悔恨此行矣。铜梁张公近按察天雄,云遇执事江陵,备道见怜之语。且云当时亦未意来此。张公以是颇相礼遇。隔越数千里,无尺素之文,而两公独相与语于江、汉之间,即謦欬无不闻,极令人感叹。特遣人托子完寄谢。会晤未卜,不胜瞻跂。

  与冯樵谷在湖极自负。得意处,不减两汉循吏,非夸言。反被狺狺者不止。此是关系世道,仆一身何足惜?在邢无一事,可称吏隐。然已觉世途不可行;河冰解,即谋南归矣。

  与沈云泉秀才

  朱秀才来,具知动止,为慰。比在县,见士民有德者,必敬之,咨访之。如执事,盖所敬而咨访者,然未尝有屏人私语也。公家门户,亦无私也。在内署无事,思彼中一一可记忆。虽疏阔,其为小民者已恳至矣。今已蒙见念,亦以自考未相忘也。

  与朱生大观

  令弟重趼数千里来,力不足以振之,然高义已动京师矣。鄙人官资何足道,只平日在贵县,不曾欺神,不曾欺民,今见贵县之人,真无惭色也。如得挂冠还,相近,可与一二知友时见过否?

  与同年陈给事间阔久矣。国事委重从官,吾丈何得偃仰林下也!在县良苦,无知之者,而倾陷万端。平生虽置毁誉于度外,然不能无愤悒耳。吾丈幸时召曰野无告之人问状,当必有十之五公论也。名誉不着,朋友之过。吾丈可以坐观,不置黑白于其间乎?此非为不肖,亦以为彼邑之民也。此后莫肯有诚心为民者矣。朱文学来,备讯起居,附此为候。

  与王子敬袁吏部来,不承音问,殊为失望。吴兴事,顷得信,知乡人意殊不佳。每与道亨言,辛苦二年余,专为彼中见告者力保护之。其实自谓不愧古人。不意乖忤如此。道亨亦以比境具知,深以为叹。今向人言,若真负涂污而求人洗刷者。

  昔人有因仕宦,为人罗织,以为忧者。龟山先生曰:「顾君所自为何如耳?苟自为者皆合道理,无愧;而不免焉者,命也。不以道理为可凭依,而徒惧其不免。则无义无命矣。」仆来此亦偶尔。久不作仕宦计,待冬杪入京,即自动免归也。

  又

  范司成已行后,始拜内阁之命,附书未之及。今淹延不觉又三月,无 【无 原刻误作「每」,依大全集校改。】

  日不思归也。北来者皆言,乡里少年更聚会羣不逞,极其相倾。屏麓亦颇知意,不轻言。若从容叩之,亦必无隐也。仆所以不去者,非能为千仞之翔,第不肯为虚弦下耳。

  与周孺允二首【以下多述宦况】

  初至长城,寻有书寄谢。诸公皆见教,公独无所答,岂有不足于中,抑去人不能守候也?县号难治,欲以曹平阳、卓子康之道治之,俗人皆非笑。然如人病久,多服参苓,元气亦可渐还。附子大黄,终不敢用也。陈谦甫还,能具道此中事,并托面候,不一。

  到县,不能致一问,可知吏之俗矣。太湖去治二十里,不一游。向到临安,与子实约游西湖,子实竟不至。又连日雨,命舆至城外,遶城一望而已,俗何可当?为吏不能作气势,人颇谓之不能,多有见教者。老人岂复肯受人见教耶?任性而已。太夫人起居万福。人便,草草附问。山茗少许,公非乏,乃致远忱耳。

  与唐同年【讳爱】divs[index] =

  '-218451783'; index++; 契阔数易寒暑,怀念何可言?五月到邢,不觉已迫冬。咫尺魏阙,不异湘、楚,何啻子云寂寞而已?     与钟上舍

  承不忘先契,甚荷。昨晚所言,尤荷相念?然如对峰为布衣交可也。流行坎止,当顺所遇,不敢以颠沛失其故步。推荐自是在位者之责;待吾求而荐,即其人不足重矣,何以彼荐为荣?有要官,万望莫及鄙人姓名;不惟无益,反见累耳。

  与龚子良承赠言,匆匆又遭子妇之丧,不得过谢。文虽非所当。然皆实录。非柑知,何以能相信如此!天下士大夫,已成一番风俗,无论五代,说两汉循吏,已被讪笑矣。生民何辜,而遭此不幸也?家人京口回者,附此为谢。

  与傅体元承过舍相送,又有扇金之惠。恶俗雅不信人,惟徐龙湾书来云:「安有五月披裘而拾道上遗金者乎?」徐君非面誉人者,人情不相恤,所以不却来赐也。京口人还,附谢。

  与王子敬六首南还,与旌旆差池仅旬日,恨不一会。仆以二月十二之任。山乡久不除令,告讦成风,犴狱常满。治文书,至夜不得息,殊违所性。所幸士民信其一念之诚,儿童妇女,皆知敬慕,深愧无以使之不失望耳。每一听断,以诚心求之,此心自觉豁然清明。仕与学,信非二事也。如是行之无倦,知古人不难为矣。

  所云杨君云云,向亦戏言及之,公遂以为实然,深用叹惜。彼以梁国之鸟吓我矣。衰晚得一命,真自信。凡事须行其庭,不见其人,何可望人知我也!

  县久敝,所应用官钱,并被侵没。衙中一鱼一菜,悉自买比市价,此尤可笑。日理民讼,一日人命亦可数起。昔年彭户部佐吾县,颇称健吏,计仆所决之讼,两月间多于彼三年矣,奈何自苦如此?向到顾渚采茶,登览太湖,怅然有归来之志。承及宋史,意甚恨恨。恐遂不能有成,然不能忘也。人行,草草。

  相违忽忽遂经岁,相晤未下何日。自来此,凡三得书,每开函如对面,复增怅然。县在太湖上,山水甚嘉。顾日理文书,少休暇,令人益自叹俗耳。杨夫人既迫迁死,殊可痛。其它蛮触之争,不足道也。令弟家信中必悉之。太守公孙子阳之徒,得公书暴之,不然,复寒之矣。半岁中,决狱数百事,陈谦甫曾抄其一二,别无文字,因附去。此中亦有精微之理,暇时可一览。余文字,俟续寄。

  周兴叔近已过郡去矣。有序送之,匆匆未及录去,王元美自大名还,致彼抚公意,大各如王少宰所云当作书院山长耳。方尔次且,得元美此言,始复作行计。夏二不及附书。

  五月初十日至邢。道亨署篆。今初六日,太守始至。官中殊无一事,公庭阒然,未见南方为吏如此者。惟土俗俭陋,近来务为裁损,几于貊道。然愚性甚乐之。第孤危之迹,终不自安也。

  与沈敬甫四首考选庶吉士,存老甚有意,诸公亦争为言。而给事中又题本欲限年,此辈意忌。实违之,俾不通也。吾亦雅不欲就,但随缘得一官,诸公自徒纷纷耳。

  人生出处有定,由人不得。读「以木巳包瓜,含章,有陨自天」之辞,殊觉有味。「出宰山水县【县 原夺,依韩愈县斋读书诗补。】

  ,读书松桂林」,有何不可?内阁无所事,日食太官之膳而已。有相知者云,更欲有所处。然仆殊自爱寂寞,令千载之下,想见杨子云高致。阁中见揭高皇帝谕中书文云:「先书之天地,无有也;后书之天地,天地也。先书之圣人,无知也;后书之圣人,圣人也。」此语甚奇。若欲尽此言,则此官须与天地圣人冥会者,乃为尽职。今世求杨子云,何可得?

  山城僻处,非当孔道。虽隔一湖,视燕京更远耳。为五斗米折腰,意默默不能自得也。「生子痴,了官事。」官事未易了,奈何?丙丞相不案吏。仆性实不喜案吏,人谓不能。稍案吏,人佥然称之。仆独笑谓「吾非案吏者,聊以戏君」。然竟不案吏也。每视事,吏环立,妇人孺子绕案傍,日常有数百人,须臾决遣,自以为快。或劝自尊严如神人,又不能也。与太学生饮,人或讥之。然无太学生肯相召饮者;恨不得与老兵饮耳。人须当任性,何可强自抑遏,以求人道好?昨从顾渚山望太湖风帆,半日可到家矣。以公相知,及之。

  与陈吉甫吾兄何日计偕?明年过二月,恐仆又还舍,不相值也。王大夫真有故人情。然政不必依靠人,往来自任吾意耳。一日有事天雄,见向时石丞子执经门下者,与之坐久之,别去。人生何自苦?吾辈尚不可谓之老,然同时已半谢矣。府中夜卧,闻更鼓声,醒然不寐。追念平生故人,欲如少年聚会,何可得也!偶人还,附此为问。草草。

  与顾懋俭四月二十五日、五月初四日、十九日书并至。是日亦有书寄家。珠卷为王内翰携去未还,抄本在十九日封中,想见之。即无一字改者。但系辞【系 原刻作「系」,依周易校改。】

  后篇,誊录错误,因改二股,不能记原稿耳。天下人非无识者,惟填榜时有鬼昧也。馆试,向见徐少师,已面告不赴。后科果奏限年,士论亦颇为不平,类有媢嫉之者。然吾亦何意,大冶铸金,金岂踊跃自谓我为干将、莫邪乎?日来读书稍接续,甚好。但须沉着,莫轻放过。望并以此规切二子也。

  与万侍郎【以下四首系马政】

  驾还,欲约知友送之郊外,竟先日而去。其高风不可及,贤于东都门外送者几千辆矣。仆黾勉于此,颇以杨子云寂寞自解。然思颍之心,不能一日忘也。太仆志已梓完。仅一月而成,又无考订,然于国家马政因革之际,颇反复深致其意。幸赐览,有便,不惜示教。

  与曹按察雉城朱进士,曾负笈函丈。今魁秋榜,足为门墙桃李之光。惟鄙人昔在雉城,亦有从游之旧,因其归省,附候起居。太仆寺南滁有志,此旧无志,适兹草创。然于考牧一事,见今天下事徒日事纷更,而不察其所以然,往往类此,有可慨者;仆所以于此书因革之际,未尝不反复深致其意焉。惟览而教之。

  与顾太仆

  续送到三县牧马草场碑,乞赐省入。此孝庙初年新政。所在勒石官廨,实为久远之计。今若并移文畿内、河南、山东州县,各拓一本送上,取载志内,尤为有据也。谨白。

  江湖廊庙之隔,幸得一再晤言。遽出国门,不任怀怅。管马官于太仆为属,因被檄留馆慈仁寺,校定志书。连日批阅,独辽东、陕西、山西、甘肃行太仆寺苑马寺,绝无文字可考。驾部掌故所存,乞烦令史查考抄示。及杨邃庵尝以都御史督理马政,不知何年停止。前此有以都台巡督者否?又杨公所督,陕西一路;辽东、山西、廿肃亦曾有事差否?其余有关马事,可以指教者,不惜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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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别集卷之八  小 简

与周淀山四首

  通家不得一晤,殊恨。昨自京口渡江,即从六合行。十二日,已抵郭外,寓报国寺。得董御史荐剡,想此时公亦有闻也。前年在部见高老,甚加惋惜。及会芳洲,抵掌而谈。此事向寂然无及者,董公乃有破格之请;可知海内犹有人,不觉有贡公之喜也。

  方得抵【抵 依文意当为「邸」。】

  报,适有人东还,附上,亦私心之喜也。此中事殊异常,摄县者日欲中伤。一日,忽发狂自系太守前,殆若有神。吴兴人喧传其事。有光于世诚孤立,惟恃蚩蚩之民,犹欲俎豆于贤人之间耳。然益厌苦,唯恐去之不速也。人行速,秉烛书此,殊恨不悉。

  奴行,书略具,又使面陈,冀鉴私衷。平生不肯媕阿,今似落井而向人号者。然殊不然,直当明目张胆耳。近得阁老书云:「祖宗有法度,朝廷有威福,天下有公论,国之所恃以立也。而今法度不在祖宗,威福不在朝廷,公论不在天下,人持其说,苍黄翻覆,以与天下争胜而敢为不顾。纪纲决裂,风俗颓靡,人心纷乱而莫可收拾,不知何究竟。」伟哉斯言!录以似吾兄,读之一快也。北地极寒,珠米桂薪,殆不能度日。冬杪入贺,即疏乞归耳。厅记并杂文,托傅体元录呈,至否?方有书与陆希皋、俞仲蔚,颇觉畅也。厅记已入石,再寄二通,并神应记,乞视之。

  比至京,实欲求还田里。适时事一新,元老雅故相知,有此迁转,以是不敢言去。此本无系恋意,乡里少年,何乃以梁国之鸟相吓也?承念,及之。余令儿子面悉。

  答周淀山适承教诲恳恳,愈增悲感。老父在堂,未敢以死。然所谓生民之至艰,荼毒之极哀者,虽强自抑制,泪如河海水,不能止也。亡者与尊嫂恭人同自南戴,服属非远。不幸以绝异之姿,嫁薄命郎。天下至宝,措置非所,珠摧璧毁,汶汶以没,真千古之痛也。礼:「齐衰对而不言。」独荷眷念无已之情,聊此奉谢。并录报谢小简数幅,欲吾兄知吾至情如此,类非世人语。世人见之,未有不大怪以为狂惑也。

  与王仲山

  钦承高风,末由瞻觌。向者山居之记,实乃致想之深,虽辞旨芜秽,而神驰于烟波崖石之间,如罄欬于贵人之侧者;然非敢以拟古人。公不如鄙斥,赐之衰【裒 依文意当为「褒」。】

  赏,不自意遂见取于名贤,获华衮之荣也。为之大喜过望,而内顾僝然无当,卒又惊以疑也。更辱名画及礼币之惠,以先公墓石见委,敢不黾勉承役,自效于知己!使旋,草率奉布,不一。

  示庙中诸生

  诸君在庙中者,志意修洁,艺业亦精进,深以为喜。但岁月如流,人情易弛,愿更加鞭策,以成远大。日逐课程,须遵依条约,宁迟发速,宁拙毋巧,庶几有真实得力处。又此庙神灵,一方所崇奉,精神英爽,必萃于此。须朝夕提省此心,尝与之对越,聪明睿智,自当日增月长而不自知矣。

  与吴三泉沈母文,草略殊不足观。仆所以不辞者,非谓其能于此,盖肄业习之也。顾汩汩俗学,胸中无此意味而强为之,斯汗颜耳。幸赐裁削,或甚悖谬,勿出可也。

  院试文字,一时酬应有司之计。既已,不甚记忆,性又懒书。度所以受知门下,有不在 此,毋苦相逼也。

  绿蕉可分,乞命守园者为银鹿助强,以家僮他出故也。建兰遗种,公固以弃之,并以赐仆,何如?仆旧时读书东皋,后家居为作志,以为恨不得负其地以归。今舍前所植,并公家物,则可谓负其地以归矣。幸恕不廉。

  昨侍坐灯下,偶怀远人,不觉为情所使。中夜思之,赧然汗出。此亦侍于君子之愆也,已知罪矣。晨欲往东皋,然心火腾沸,鼻中颇有气息,遂懒束发也。

  子宾老母免役事,权在粮里,官府未便见察。若欲作书。事类无因,恐有按剑者。乡间人见秀才甚大,便欲使之说事,可笑。

  辱公误知,岂敢自处以薄?但由本性不欲作世俗寒温礼数,密知公起居,足自慰矣。童子不能悉吾意,以故语及。

  有光久辱过爱,每以古人相期,自愧龌龊,负惭知己。中夜思之,痛心赧面。昨以亡友之故,伤其泯灭,辄强所不能,且欲执事一言,以为进止。亦以执事惓惓之意,令人忘其羞涩。而来书过加推奖如此,光何敢当?光何敢当。李习之辈,意气何如,而韩文公抗颜为师。光何敢望万一于习之,而执事以韩自处,则无不可者。光平日议论,岂能出执事涕唾之余哉?岂大贤君子引进后学,法固当尔耶?抑以光之庸驽,重以激之耶?嗟乎,光何敢当哉?抑执事不以其不可教,因而成就之,则光也不敢不勉。异日或不负为门下士,执事之赐多矣。

  弥年沉痾。无一日强健。而学荒落,坐视岁月之去,惴惴焉恐有所失坠。无聊之甚,大不类少年意趣,以故不能时修礼节于左右。可谓之简,不可谓之负也。仆虽极愚,然亦有耳目,黑白丑恶,不至甚颠倒。私自念:执事,仆所当终身服事者。他人之望门下,曾不得侧足而立,虽执事假之词色。终以不类自引去。仆乃得置门籍,令比肩为人。如是而犹有背戾,非禽兽好恶与人异者,不至此也。执事常时有所教训,未尝不佩服以为至言。顾仆外之所示者,常不及内十之一,若不能有所承受,此乃质性已成,不可矫强也。且执事业已知其可教而教之,又复疑其人之从之与否,则执事之过也。仆若好谀而恶闻善言,则见绝于门下亦久矣。水之为物,流动而善入,然丈五之沟,朝盈而夕除。顽石伏于道左,愈久而不易其处。执事将何所取乎?早间得书,意执事垂念之切,觉仆疏远,教诲之至,惟恐其不从,故为此言激之也。无可答者,遂谢来使。然终不可不自明,辄复喋喋。病中遣辞昏晦,终不足以尽意,乞亮之。得寓圃杂记,甚喜。计八十余叶。可留二三日,录完幸纳。

  初约会时。草率相叙,事又创于表兄,仆不宜妄自主张。表兄又不即言,实不知其意何如也。仆、表兄,虽俱在门下,新故亦微有不同。岂以表兄有亲附之意,而仆乃有自外之心?且诸君意不在会也,特欲因缘以接余论,即执事不肯幸临,诸君从此解体矣。仆特以轮次当速,乃实诸君之事,非仆一人之私也。仆虽得谴,而诸君何罪焉?明日与诸君拱候。拱候之不至,则相与候于门下,必得请,乃已。仆无知者,稚子畜之而已。勿以大人意见,与之较短论长也。

  前夜得侍左右,语及仆家事,多方顾虑,言人所难言。仆何人斯,乃辱执事知爱如此!而来书又复推奖太过,以为与仆谈论,比之饮醇。此非仆有所感动,盖别久复聚,人情当尔。仆以庸才,不能自恣放如古豪杰。幸而耳目未甚昏塞,自少读前人书,往往若有概于中者。私心以为是犹饥之必当食,寒之必当衣。非曰虚名美举,足以艳慕人而已也。顾末俗意见,自为一种。间出一语,稍或高声,共訾笑之以为狂,掩耳走去,至不欲闻。用是默默无所言,以为虽言亦无益。顷岁补学官弟子员,衣冠之士二百余人,时尝会聚堂下,笑语喧哗,而仆踽踽无所与,读壁上碑刻,仰面数屋椽耳。虽稍与往来谓之相厚者,至今亦不知仆为何如人。乃辱执事知爱,期以古人,以是不觉尽言于执事。在他人谓之嘿,在执事谓之辩,执事所谓可人意者,乃所以为拂人意者也。执事恐南北仕宦,未免乖违,亦不必为此无穷之虑。常忆去年此日,酌酒池上,于时梅花将发,天气融融如春仲季,日初没,西南云色郁然,与溪水照映。兼有王生余乐。明旦,辱以诗召,有「花枝那负隔年期」之句。今岂可得耶?乃知离合目有数,即今日前而已然矣。吕成公初婚,一月不出,乃有左氏博议。人言有无叵测?然使仆效,亦无不可,但偶未能耳。来索前书,未敢如命,留之以志吾过。

  有光顿首,三泉先生侍者:夫人之所畏者,必曰勿使某人知,又曰毋为某所短。如执事者,从容出一言以相让,于仆已无所容。今书传之不快,又众辱之。药之苦也。更有毒耶?虽然,仆乃有以知执事爱仆之深也。顾仆亦非刚愎文过者。前书所云,中颇冤抑,聊自明耳。仆于自责,实不敢少恕。居常悒悒,愧见镜中影。与人言,亦无味。自念十一二时,已慨然有志古人,比于今犹碌碌不自克。凡人不为君子,则为小人。古豪杰之士,日夜点检,然病根卒不能去。顾余何人者,见人呼为小人则怒,自揣得为君子否也?孟子曰:「人能充【充 原刻误作「克」,依孟子及大全集校改。】

  无穿窬之心。」又曰:「充无受尔汝之实。」若此者,所谓义也。然「充无穿窬之心」,必施于有穿窬之心之地;「充无受尔汝之实」,必施于受尔汝之时。乃今得其几矣!执事谓仆得某人之半,执事虽以谓仆即其人,可也。虽以谓仆盗跖,尤可也。朝歌、胜母,古人所恶。但曾参居之,得益深色养,墨翟入而闻乐更悲耳。故曰:「益用凶事,固有之也。」昔人谓种树者,爪肤摇本,而去复顾。适有以害之。仆谓树无知,不能自长,使其能自长,即谓知方承主人佳意,当一日拱把也。岂可谓害之?今而后,仆知所勉矣。别后多事,延缓至今,乃始得作书以谢;知长者不当复念人过也。

  赠言一首,缮写如右。仆谓易,深有感于否、泰、姤、复之际。盖天下之坏,其始必自一人始,而其治也,亦自一人始。此仆于执事之行,深为之惓惓也。自惟鄙拙,不习为古文。聊发其所见,不能櫽括为精妙语;徒蔓衍其词,又不知忌讳,俗语所谓依本直说者。几欲自毁,而又不能已也。仆年已长大,一无所成,惭负古人,居常嘿嘿不自得。执事行且立朝,功业当遂赫然。仆若不至狂病,异日得遂所图,于是从容闲暇,与田夫野老歌咏先生长者之德,纪述太平之盛事,以振耀千百万年,视彼班生为窦氏执笔,愧之千载矣。区区今日,非所论也。

  与顾懋俭蚤所谕,极知孝子之情。顾力不逮古文,又与今人背驰,可叹耳。目下尚有三四篇,皆为贫子乞贷之作。如先大夫,乃须扫室焚芗,不易为也。贵州统志付来一观。

  与沈敬甫四首午睡起,阅诸论,信如所谕,中有实物者也。大抵得于四明为多。或言四明误君,定谬耳。此等之作,混于数千卷鸟言之中,有鼻孔者必能别之。不知何以沉滞至此也?

  为文须有出落。从有出落至无出落,方妙。敬甫病自在无出落,便似陶者苦窳,非器之美。所以古书不可不看。

  旋字、枕字,即入杜集中,便称佳。上乘法全在此也。字所以难下者,为出时非从中自然,所以推敲不定耳。余已悉。

  大水没路,不通人行,遂至音问隔绝。此乡惩连年亢旱。今岁却种花荳。淫雨渰烂,奈无圩岸,横水泛溢,莫能措手。昨两日雨止,觉水退一二寸。一年所望花荳,已无有矣。方令人番耕,买秧插莳,倍费工本,又太后时。然不无万一之望。人来言,西乡极恇扰。非是此地高强,此闲人耐荒,西乡人不耐荒耳。文字三首,送敬甫、子敬、懋俭共观。尝记泉老说,王济之官至一品,富拟王侯,文字中乃自言家徒壁立,可笑。吾无隔日储,然文字中着一贫字不得,殆不可晓也。

  与高经历翰林侍制刘德渊墓表,学士王恽撰。在城西西丘里程家湾。隐士林起宗墓碣,在城西南永安村东一里。苏天爵撰。都尉墓在县西南十五里,有古塔,刻冯氏族姓。已上三碑,乞访问,每搨二本见惠。

  与王沙河过县重扰,多谢。治内有石碑,烦命工搨数本。杨诚斋云:「除却借书沽酒外,并无一事扰公私。」切勿见讶也。

  与徐南和向求慧炬寺断碑,又城北东韩村东岳庙中有开皇石桥碑记,并乞命搨一二本。官舍无事,颇慕欧阳公集古录,奈力不能也。以此相累,幸不罪。

  与邢州属官

  匪材备员邢中,无能有益于民。属岁之不易,不自度其力之不能,为民乞哀。蒙上官之采纳,视他年解俵,差为省易。然又皆贤宰之夙夜殚瘁,使鄙人安享受成以无过谪也。兹幸稍迁,念一岁中相叙,自知鄙拙,不周世务,而每辱教诲;便此违别,不能无情。日夕惟冀望内召。草草布此为谢。

  与傅体元二首得书,承相念。每读李习之文,见其欲荐天下之士,急于若己之疾痛。使习之得志,真古之所谓大臣宰相之器也。而或有讥之者,隘矣。省足下书,意惨然又自伤也。自历任以来,觉此官最清高。前在京师,见居要路者,乃日骑马土,伺候大官之门,高人达士以此较彼,殆若胜之。此晨门、封人之徒,所以见慕于孔氏也。特中间又有不容久处者耳。儿子落魄,然身世之事,吾亦不能自虑,安能虑此!所谓「若夫成功则天也」。有诗寄来,曾见之否?宋广平墓在沙河,有颜鲁公碑,前令方思道于沙土中出之,此碑欧、赵亦未见也。碑文颇有与史异同者,乞写旧唐书宋璟列传,便附还人,欲相稽考也。文字颇以为戒,绝少作。有一二篇寄儿子,欲观,从彼取之。不悉。

  与王子敬十首午前托敬甫以文字相示,见否?可斋记欲得伯钦书,烦转求也。北窗梅花,如对君 矣。

  二石说奉去。岁事交并,栗家事欲俟新春。平生无一事不尝,独不曾对吏。今亦不可不一试也。

  见郡丞,自谓老吏,语滚滚不休【体 同「休」。】

  。缓征之说,殊不可入。盖自郡中来,受抚公旨也。为圹志作权厝志,视葬志颇详核,然不能奇耳。孙文亦不高。漫往,乞评之。

  来书善叙事理,恐不能复伽文饰也。熊君乃有皇甫度辽之风。平生悔见贵人,独此行为无悔耳。事亦已即决,甚明达。向人昏聩之事。泥团不足尽之也。

  道上沮洳,不通信耗。昨人还,得书,并子和书,荷相念。内人且就馆而久病,疑虑不能出。事未竟,少须不妨,始初,猝暴难当耳。此易与也,郅都、宁成自不易为之。盛六来,道其行事多可笑,令人不复恨之。

  庄渠书求孺亨校定,不出府公意,事体合如此。儿子传示欲随年编次,附入周礼、春秋、大学诸书,甚善。若了,可封寄宅中。见,乞道之。陆子潜荒政十二解,即借示。府中敬甫有名否?

  事未能遥度。文书已下,恐无更变,且得的确,乃可行也。计此门一启,士大夫如墙而进,尚容鄙人置足耶?昨陈子达书来,劝入城。答之云:「此间有二奇,不见戴乌帽乘轩人,盗贼数过门,不肯入也.」此间未尝不荒,小民习惯,更安帖耳。

  连日卧病,青山绿水已无缘分。惟有读书,又不肯假借,使人浩叹。沈君诗,俟少间作也。

  吴兴使人还,得书,并惠桥记及图书印,深荷存念。过家,会子钦,又承书惠。仆每相念及,恨不得日日致书左右耳。在试院中,托程秀水,竟不果也。录文,见世情危险。每不欲上人,亦大吏为之。其五策问并前四道,承乏不辞耳。最后丈量均徭。却窜入鄙语,如所谕。可谓淄、渑之水,易牙能辨之矣。朱守想非俗流,至京,当候之。

  老况不堪,明春非讨差,即请老。子长、孟坚,今世何可得也?与麓已进奉常,太岩改玺丞。初到,未相见。阜南衙门热喧,亦少会,然每见,殊有猜疑。兑隅行边,久不还,方念之。大抵今日京师风俗,非同乡同署者,会聚少。人情泛泛,真如浮萍之相值;不独世道之薄,而亦以有志者之不多见也。

  与徐道潜向云万树梅花,徒见其枝条。山中犹寒,即今多未破绽,日令慎奴探之。居人云:年尝到二月中,花始齐。鲁叟乘此时来,且有月益奇耳。今岁节气晚,若要桃花,须清明后也。社约,初意合得亦好,但诸人志趣终不同,当以闭门为上。鲁叟亦岂可受此羁绁耶?仆在此,亦甚苦。作文,每把笔,辄投去。欲从山僧借楞严经,以自遣耳。日夕望面晤,不复多及。

  与陆五台向者辄敢通书于门下,乃辱不鄙,还答往往多推奖,兼以教诲之语。然如此年时,欲南山射猛虎,其为不自量,可笑也。沈茂才来顾、特因致谢。水利纂一部,附奉左右。此为东南利害甚大,使者祇以空文应诏耳。幸赐省览。

  与姚画溪徐龙湾

  谨遣小儿拜谒。不与为礼,则长者之教诲深矣。

  与冯太守性理稿仅阅一过,草草殊不详,略加朱点为别。旧有点识,无容改评矣。序文平正通达,殊不类近时轧茁之体,真有德之言也。中间堂联,再书二联奉上。乞赐改教,择用其一。

  与沈上舍前者见过治所,已束装,殊恨不能为主人也。风慕苏长公之高风,买田阳羡,聊欲效颦。吾兄杯酒戏言,忽远遣人来,其重然诺如此,仆遂不欲北行。大丈夫不负国家,何愧?只去就可以自决耳。

  与管虎泉每辱不弃亲末,眷念之勤。临行,又不及为蔬饭以谢别,罪罪。诸令舅亦必见怪也。儿妇暴亡,适官舟已在城下,诸役皆集,老来又不堪哭声,遂不可止。「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逃。」家事如此,且无显擢可以行道,而为此役,真大愚也。

  与顾懋俭二首奴至,道欲东来,意如飞动。感叹久之。与世益无缘,乃辱二三君子不鄙夷,真犹菖蒲葅也。日下相见,诸不及。

  五灯会元,幸为致之。近来偏嗜内典,古人年至多如此,莫怪也。

  与沈敬甫十八首

  五弟来,得书,极荷见念之意。得失自有定命。若以见知,有一毫希觊,便非吾心,所以迟迟而去。俗人不能知也。此回遇大风,绝江、淮而度。江中景物更奇,略具诸诗中。前日托舍弟,亦不及专录寄去。今止录去江中一首。日下当还,诸所欲言不尽。

  亲故懒作书。向为公言,铁剑利,倡优拙,固耶?每揽子厚囚山赋,亦自无聊也。人还,附此。

  去年在京师,一日,与华亭林与成对坐虚斋啜茗。吾问与成,近寄家书否?与成答云:亦自无可寄。吾来三月,亲故书问殆绝,祇为无可寄也。敬甫近况何似?太玄曾了得否?儿子辈恐遂为俗流,教他看老父字说。有信来,未尝道及书中事,何也?

  风俗薄恶,书生才作官,便有一种为官气势。若一履任,望见便如堆积金银。俗人说无饿死进士,此言尤坏人也。

  文字殊有精义,然使读者不能不以文害辞,以辞害志也。为子钦新得宁馨,取小字寿孙,用秦玺意,却新也。此后汤饼之会,更可使与否?一笑。

  子钦为我行,所谓「中流失船,一壶千金」,意甚喜。即为书阳曲序,明日可来观之。

  向者无储,不能久留。北舍,数过不鲜也。前言戏之耳。敬甫近来甚有悟处,一件悟,无不悟也。妪颇黠慧,往往能隔壁识别人耳。

  见来书,可怪。心甚伤之。士之不得志,当有此意念耳。然须放胸襟宽大。「死生亦大矣」,此是庄子不觉失语,圣人无此语也。

  文字亦佳,但不知与其人平日往来否?如但学中识面,便送之,得无类投人夜光乎?「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圣人言,句句可思也。

  吾祖诞辰,在今月廿二日。衰门不能如外间弥文。又诸父在,仆不敢主。允斋有美意,相知者数人鸡黍为欢可耳;须不可有杂宾也。幸致意。

  喉中尝有痰,殊不快耳。不如意事,不如意人,须勿置之胸中可也。

  顾伯刚欲梓三泉遗文。敬甫有所藏,悉付来,或更为之求访,此亦门人之责也。吴甥来,数言之。相见,辄忘耳。

  性命之说,圣人盖难言之。欲作一论,纷纷竟未有瑕。眼前事无当意者,大率六十四卦中一困字耳。家姊丈行有期,已托子敬往借宅,可与养吾知也。

  两次承问,皆失答。所往类多庸奴,适受其戏侮。史称淮阴家贫无行,乞贷无所得,不幸类此。传云:「向为身死而不受,为宫室之美,妻妾之事,所识穷乏得我而为老。」殊自伤也。

  纯甫手书,此于其家得之,非欲外人知也。其胸中耿耿如此。三复,为之流涕。今并付去,幸为善藏之。

  向借绳索,有书,竟不见报。没田殊苦。然文节公大石,已置之庭中,饥亦可餐也。

  城市中耳目日非。来此,虽极荒绝,能令人生道气也。游山记殊有兴致,略看一过,僭抹数行,不知何如?因泪多伤目,不耐久看文字,极困闷也。旧与纯甫游此山。山北破龙涧下抵白龙寺,尤奇胜。有泉一道,从破石问下流,可一里。相传有白龙破此山而去,其形势真如劈破,幽泉乱石,相触淙淙有声。旁多珊瑚瑶草。石罅间时有积雪。贤昆玉不曾到此也。读记,因怀纯甫,为之惘然耳。

  与某三首仆以未造朝,不得至东郊一望车尘。大丈夫岂效儿女子情?只人世知己难得耳。远别,不能不惘然也。有便,当奉闻。

  承寄书,比出京,方得之,遂不及报。然壮足下之志,必能进于古无疑也。顾非可徒言,在积累而至之耳。昨到家,甚念,欲一见。然久出,应接纷纷。知足下以疾不至。虽至,亦不能从容论究,奈何?宋史,何人乃敢尔?附辽、金,亦儒者之尝【尝 依文意当为「常」。】

  谈,即耶律氏犹可。金源奄有中国一百十有七年,此可此之刘、石,为辱载记耶?老大沾一命,恐有簿书之扰,而此志殊不衰。若天假之年,必能有成也。

  还舍时,不觉忙过,未得略从容款坐。此行真愧故人,可谓往来不惮烦者也。佛有两遇谤,孙陀利、旃遮女者,此自不知佛,于佛何损?修到时,谓达推山,何惧也?邢中极有高僧。土人略不知之,僧家亦无知者。所谓乘、志,尤阙陋无征。仆颇访得之,欲表着其人,此等皆有得者。刘太保见宰官身,不诬。宦途所见皆可献。思与吾丈一谈,何可得?

  与王昭明甲寅之岁,播越山中,得日领教诲。方尔还定,而公遽有远役,隔阔遂逾一纪。老大以来,惟有孺亨与相亲依,不意遂至溘然,身后事极可痛 【痛 原刻误作「病」,依大全集校改。】

  心。闻公往来吉水、永丰间,颇以自得。而一二年间,双江、念庵,相继凋谢,顾公亦何所向,宁无顾念桑梓之怀乎?恭简公集,向王知君委校定,仆不敢自专,并与孺亨商榷,而李纯甫不尽依用也。公迩来当益复深造,不知有可以见宁教否?仆晚得一第,而祖父皆不在世,「千钟不洎吾心悲」,徒增伤痛耳。今当为令太湖之滨,采山钓水,聊为吏隐,无足言者。同年胡原荆之任,附此,不备。

  与张通府城外积聚,实为饷贼之资。前日曾面启,乞下令克日搬载入城。今经三日,未有应令者。但闻贼在新塘徐监王家运米,满载而来,恐有攻城之计,是我受坐困之势,而贼反得因粮之便也。更乞严督各乡积米之家,如仍前梗令,即以军法从事。或听百姓随力搬取,或即放火烧尽。及余麦栖亩,加乞督促实时割刈送城。海上用兵三年,我师所以不得志,实在于此,而议者不察也。不然,以饥疲之贼,深入吾地,虽百万之众,其何能为哉?军旅之际,非威严不行,乞赐采纳。贼自新塘载米西行,不由新开河,从真义出,此往苏州之道也。如有攻城之计,必南来过北,出东门。宜密于北或北城湾,俟贼船经过,用佛郎机铅铳打破其船。但贼过北门,必从夜来,当谨备也。

  与凌廉使承赐水利疏,其为东南之利大矣。捧读太息。昨有奏记,非敢为激发之行,盖官守当尔。若坐地方言者之罪,毋乃假借豪右 【右 原刻误作「石」。】

  ,而虐茕独过甚耶?今更有所陈者,刘清惠公身没未几,门户衰零,孙女被戮辱以死。今幸得昭雪矣,其孙复坐大辟。刘之夫人,至县庭跪拜,令人泫然。阅其狱辞,殆不至死,似文致之也。以清惠公之贤,庶几所谓十世宥之者,况先皇钦恤之命,新朝旷荡之恩耶?惟执事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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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别集卷之九  公 移【谳词附】

蠲贷呈子

  呈为乞蠲贷以全民命事。自倭奴犯顺,沧海沸腾。全浙之寇,苏、松为剧;苏州之寇,昆山最深。本年四月初五日,倭寇万余,东南自上海、嘉定,东北自太仓、常熟,分道寇钞。西南入华亭、吴江之境,西北入长洲之境。本县七乡十四保,在合围之中,所至荡然,靡有孑遗。贼船结舟宗新洋江,绵数里,昼夜攻围。城中百计支吾,凛然孤城,仅仅自保于垂破之余。而富家巨室,财力亦殚尽矣。贼自四月入境,六月出海。百姓逃死,稍稍复还,则屋庐皆已焚毁,赀聚皆已罄竭;父母妻子,半被屠刳,村落之间,哭声相闻。时六月将半,农功后时,流离死亡,工本不给。其间能冒白刃,藜羹藿食,耕耘于寇贼之冲者,不能什之一二。而亢旸为虐,自六月不雨,至于九月,禾苗槁死略尽。古者五谷不升,谓之大侵。天灾流行,国家代有。然未有兵荒赋调,并于一时,如此之亟也。

  颗念东南之民,父子祖孙,为国家力田,以佐百余万之经费,今百八十有余年矣。常时灾沴,亦知君父所急,不敢以希旷荡之恩。惟是今日遭百年所未有之变。亦冀有百年所未有之恩。迄今冬月垂尽,德音未宣,而有司开仓征敛如故。鞭笞之威,更甚往时,百姓嚣然,莫必其命。传相惊疑,以为朝廷遂有弃置东南于度外之意。夫上之所以求于下者,度其下之足以求也;下之所以竭蹶以赴上之命者,亦自度其足以供其求也。故上安下顺,而两不相伤。古语曰:「焚林而畋,明年无兽;竭泽而渔,明年无鱼。」若今日之事,得无类畋于无禽之地,而渔于无鱼之泽乎?皆因荒札瘥之余,百姓嗷嗷,谓当以王命施惠,家赐户益之,犹不能济,而反从而浚削之,民命穷矣,无可往矣。虽抗倭王之颈,空海中之国,天下事乃可虑耳!

  自古国家多因外寇,征赋不息,加以水旱,百姓流殍,有司不以实闻;上下相蒙,以致莫大之祸,常生于不足卢之中。自倭贼凌犯,无赖之民,所在为之乡导,助其声势,其所以能以寡为众者,此也。即今草窃,处处有之。一里之间,数家之聚,枹鼓数起。近者嘉定县令巡行阡陌,顽民啸聚,竖激变之旗,至白昼脔杀县学生员,令乃狠狈而还,置之不敢问。人心易与为乱如此,岂可不豫为之所哉?

  承平日久,民不知兵。自罹此寇,百役俱兴。庀兵简徒,增陴浚隍,无一不出于民。而海防之豫借,丁田之日增,比之常时,且输数倍之赋矣。若不曲意拊循,大破常格,将今年田租尽为蠲免,东南之祸,殆不知所终也。

  天下事,愚民既不敢言,惟有司之力足以言之。然苏子有云:「吏不喜言灾者,十人而九。」不可不察也。某等叨国家作养之恩,切乡里同室之难,敢冒出位之诛,为东南亿万生灵少乞须臾之命。伏望仰体朝廷好生之仁,蚤赐旅行,实宗社无疆之休也。为此具呈。须至呈者。

  处荒呈子呈为议处灾荒,以苏民困事。本县自去年四月至六月,海贼屯聚境内,四散烧刼,耕耘失时。加以亢旱,竟岁不雨,五谷不升,所在萧条,寇盗蜂起。节蒙巡抚都御史屡为闻奏,万姓感悦,以为宪台忧国爱民之诚至于如此,虽转死沟壑,亦所不恨。今经历岁月,未见朝廷有旷荡之恩。譬之又母于其子,医药祷祀,无所不至,病势日剧,其子亦知父母之无可为力,然犹宛转号呼于其侧,以求须臾之命,此某等之所以恳渎而不已者也。

  伏见邸报,有折银之议。查得嘉靖八年,折兑一百七十万八十石;嘉靖十年,折兑二百一十万石;嘉靖十二年,折兑一百万石;嘉靖十四年,折兑一百五十万石。以前皆是平常灾荒,手兑运四百万石之中,折兑之多有至二百余万石者。今来折兑,欲得比照嘉靖十年,更加宽多,庶于准折之中,得蠲贷之实矣。

  又昆山一县,被寇独深。盖贼由上海、华亭、嘉定、太仓、常熟诸道而入者,皆至昆山而止。尽昆山之西境,始入长洲之边;尽昆山之南境,始入吴江之边。当时蒙粮储道告示,称抚按俱批到,以昆山、太仓、嘉定为灾荒第一。今邸报却以昆山与长、吴等县一同。欲乞比例上海、太仓等处,与长、吴略分等第,庶于通融之中,得处补之宜矣。

  又据本县丁田一节,原系十年,每部分为十甲,输拨均徭。嘉靖十六年,本府王知府改变旧法,定为每年出银,每丁,银一分;每田一亩,银七厘七毫;官为收贮,自行顾役,以免十年之轮编。今则轮编自若,而丁田岁岁增加。计今年本县丁银,加至四分矣;田银,每亩加至五分矣。通计一县,增加三四万两。假使蒙恩得免三四万两之粮银,而实增加三四万两之丁田,是巡抚大臣累奏不能得之于上,而有司安坐而夺之于下也。议者往往以时事为解。窃见海上用兵,于今三年,军兴百需,若开河筑城造船,及甓城敌台,兵杖火器勇夫,加边防海,诸所取给,不于田赋,则于大户,与夫词讼赃罚等项,并不取于丁田也。则此三四万雨之银,盖有神输鬼运而莫知所在者矣。夫乞查照祖宗均徭旧制,行下各府州县,毋得仍用嘉靖十六年书册,重复科差。变乱成法,以资溪壑无穷之欲。庶于临时救荒之际,寓永远便民之策矣。

  某等又思,折银之议,此亦涓埃之惠。若于今日时宜,非尽为蠲贷,百姓决不能安其田里,粮银终亦无所措办。况海贼尚在猖獗之际,驱民为盗,将来之祸,有不可胜言者!为此具呈,伏乞早赐施行。

  陶节妇呈子

  呈为旌表节孝,以厉风俗事。有本县六保民陶子舸妻方氏,年十八,嫁与子舸为妻。纔及期岁,夫即病死。本妇数欲引决,念姑陆氏在堂,抑情忍志,竭力奉养。姑本寡妇,并厉节操。昼则共室而居,夜则同衾而寝,顷刻不相违离,恩爱逾于母子。自夫死经今九年,乡里莫不高其独行。于本年七月内,姑患痢疾,六十余日,肢体溃烂,床第腥秽;妇抱持寝处,澣濯垢衣,人皆为之掩鼻,妇独自以为不觉。其姑不食,妇亦不肯食,姑时为之强食。未死五日前,日日悲哭,水浆不复入口。于九月九日,姑亡。出衣衾殓具,皆素备。已殓,即屑金和水服之,不死;复徘徊井上,欲自投,井口隘,不能下;因入凭柩而哭。比夜分,呼婢冬女随行,至舍西池边,戒婢勿令家人知觉。婢年十二岁,果畏笞,不敢言。遂跃入池水。水清浅,浮沉者久之,乃死。婢尚不敢言,而哭甚悲。家人觉其异,迹问之。得其尸,两手犹握茭根,甚牢固。及殓,已二日,颜色如生。一时远近来观者,无不殒涕。

  先年,夫弟营子舸葬,妇欲为同穴,夫弟逡巡未应。妇即捐己赀,使人为同穴,不踰时而成。至殓姑时,独无棺中褥,妇取绫被。中裁为二,缝以为两褥。其死盖先定,非仓卒自引决者。

  某等思得妇人之从夫,要以致死为极至。虽或出于一时之感慨,无不有系于万世之纲常。故国家皆以为有关于化理之原,而于法令固在旌表之例。今寡妇方氏,年甫及笄,室无抱子。事夫之日,仅至期年,养姑之勤,垂及九载。节操凛若冰雪,孝道通于神明。迨老母既终其天年,即自从夫子于地下。死生先后之际,罔不得宜;纤微委曲之间,略无可议。此于其它死节,尤迈等伦。诚绝异之姿,卓越之行也。为此具呈,乞转为闻奏施行。

  回湖州府问长兴县土俗长兴县地介湖山,盗贼公行,民间鸡犬不宁。自广德、宜兴往来客商,常被刼掠。告讦之风,浙省号为第一。上司虽屡有明禁,及其诉告,未有不为准理者。盖以敢为欺诳,其词足以耸动之也。至于株连追逮,或至数百人,经涉司府,旷历年岁,民间恇扰,不能安生。田制虽有定额,其俗以洪武祖名为户,征收之际,互相推调。又有田连阡陌,而户止数亩者;又有深山大户,终岁不听拘摄者。缘吏治苟且,养成此俗,已非一日。虽有龚、黄、卓、鲁之政,亦非期月之所能见效也。

  送恤刑会审狱囚文册揭帖

  长兴县为狱囚事。该本县具上囚帐,除军徒外,凌迟处死三名口,斩罪五十一名,绞罪二十五名,凡凌迟斩绞,共七十有九名。

  古者天下治平,断狱居前代十二。唐开元之盛,通天下死罪仅二十四人。今以区区二百里之县,死罪之多,至于如此。职每当临省,见狱犴充盈,拲【拲 原刻误作「拳」,依周礼校改。】

  梏蓬垢,投地鸣号,未尝不为之恻然痛心也。使此辈果当其罪,犹若在所哀矜,而多有无辜枉滥者,宁可不为之申理!不自揣量,每与院道争之。去岁察院会审,颇蒙采纳,所全活者数人。顾惟迂愚,不知观候颜色,逢迎意旨,遵守成案,所得罪者有矣,终不敢自昧其心也。大抵此县湖山阻深,掠卤之习,浸以成俗。土风刚猛,睚眦之恨,辄致杀人。又有所谓白捕者,专诬指平人为盗者也。有所谓讼师者,专教唆词讼者也。以故所获之盗,未必尽真,而或被株连之害;所偿之罪,未必尽当,而或罹罗织之冤,盖一时有司之审听,或有未明;而日久民间之公论,未尝不在也。

  今幸明台临郡,莫不翘首以望再生。伏乞特垂明恕,以清此经之狱。如庐、扁之治病,无所不加意,至于疾痛哀号,宛转床褥,尤宜所急救者。书曰:「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夫过之大者可以宥,罪之疑者在所轻,尧、舜之圣,宁自处于不经,诚恐悞而至于杀不辜也。易曰:「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当解之时,圣人于其有过有罪而赦之宥之,非谓特赦宥其无过无罪者也。今先皇帝恤刑之敕,盖好生之德矣;圣天子大赦之语,盖雷雨作之时矣。伏望明台以典、谟、易传之文,奉宣圣人之德意,施旷荡之泽于穷绝之乡。使覆盆之下,咸仰日月之明;解网之恩,远被湖山之外;则和气之充,丰年之应,百姓自以不冤,而有司亦与其休矣。

  古人有言:今之狱吏,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功名,平者多后患。鬻棺者欲其岁之疫,利在人死也。今治狱之吏犹此矣。又云:祖宗之仁德,犹元气之在人。不使有识缙绅之士议之,而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以伤元气,非国之福也。今所上囚帐,上写前供,故多深文刀笔之为。所有下吏所知,略条具于后,用助钦恤之万一。伏惟裁省。

  长兴县编审告示

  长兴县示。当职谬寄百里之命,止知奉朝廷法令,以抚养小民;不敢阿意上官,以求保荐;是非毁誉,置之度外,不恤也。为照:粮长自洪武以来,具有成法。伏读诸司职掌:「该办税粮,粮长督并里长,里长督并甲首,甲首催人户.」又伏读大诰:「粮长之役,本便于有司,便于细民。所以便于有司,依期办足,勤劳在乎粮长,有司不过议差部粮官一员,赴某处交纳,甚是不劳心力。」又云:「往为有司征收税粮不便,所以复设粮长,教田多的大户,管着粮少的小户。想这等大户,肯顾自家田产,必推仁心,利济小民。特令赴京,面听朕言,关给勘合。」祖宗立法为民之意,如此之精详也。然在国初,亦多有不设粮长之处,惟江南田赋最重,所以特设粮长。至今二百年矣。名臣硕辅,来至拊循者,岂不能深思远虑,为民兴利除害,补偏救弊?而卒莫能易也。

  今浙中所谓里递者,当职未能徧识朝廷典故,实不知所以奉行。往以愚直,致忤分守道。盖当职实见本县里甲雕敝,一里之中,十甲少有全者。其有仅备名数,亦非丁多有田之家。而丁多有田之家,常岁已充粮长无遗脱者矣,不当复求粮长于里甲之中。夫丁多有田之家,其在一甲,往往占十甲之田;其在一户,往往占十户之丁。又有不止于此也,所谓豪民侵陵,分田刼假,莫甚于今时。乃又议将所谓豪民者优假之,而使单丁只户、贫无立锥者,执絷棰楚而代之役,是诚非迂愚之所晓也。

  当职所以谓欲先丈量田土,复位里甲,使十甲俱全,如祖宗之制。然亦当遵奉诸司职掌,「粮长督并里长,里长督并甲首,甲首催督人户」,不应顿去粮长之名也。若此,则所谓朝京勘合可废矣。如朝京勘合不可废,得不近于欺罔乎?前岁已迫十月,致忤分守道,至遣他官来代其事。当职恐重害小民,因连昼夜编定,虽承里递之文,实用第三年之粮长。所以用第三年之粮长者,以前官将一县大户堪当粮长者,编定三年轮当,此劳逸更休之法也。今审里递,即前二年者巳经役过,而后一年者独得以规避,彼亦有不能心服者矣。

  今县中奸顽不逞之徒,造为谤言,诳惑大吏,诖误府县,拘絷穷民以代之役。往往有逃移他境者矣。其有不能去者,或田止十亩,或二十亩,一家父子祖孙相传之业,尽粥之矣。又有少妻幼女,离卖偿官者矣。其又有自缢于街市者矣。及豪民与奸吏为市,许之免以取其贿,而阴为认保侵收,而欠逋之数,仍注其人名下,使之终身逃逋,不得归者矣。又有欺其孤弱,管收粮银,公为逋赖,方见追比,不能赔偿者矣。

  当职北还过江,沿途来愬,未尝不为之痛恻也。到任以来,稽查后来所更,既有逃户不曾应役者,被拘勉强发兑,而解户亦力不能支。况署官虽已更变,亦自悔其非,原不曾定有册榜。见今上司催督起解各项钱粮甚急。缘后定里递。出豪民奸吏之手,漫无可凭。相应仍照初编榜册。其后定里递逃者,径除其名,使后无挂累。若漕粮巳经发兑者,则免其收□。其白粮等项已解者,追原编大户,照数出银,以还贫户。仍告地方,招还逃亡之氓,使复其业。

  当职为民父母,岂不欲优恤大户,而专偏重小民?特以俱为王民,尔等大户,享有田宅僮仆富厚之奉,小民终岁勤苦,糟糠裋褐,犹常不给;且彼耕田商贾,大户又取其租息,若刻剥小民,大户亦何所赖?况大户岁当粮长,不过捐毫毛之利,以助县官;若小民一应役,如今之里递者,生计尽矣。如之何不为之怜恤也?

  当职为此,惓惓告谕。尔等大户,各思为子孙之计,毋得仍前侥幸,剥害小民。幽有鬼神,明有国法,宜各深思。所有解户,仍前开具于后。

  九县告示照得本职备员管马,自未到任,已稔知北方民间养马之苦。今秋解俵,方遭水患;所在浸没,收成已无可望。而官限迫促,市买十分艰难。比闻百姓因买马,哭声遍于村落之间;为民父母,不能赈贷之,而尚忍分外毫发有伤于民乎?

  见今解到马匹,一从堂上验过,领批解寺,本职但阅簿验数而已。其到者即便发落,不留时刻,百姓人人晓知。犹恐人情难测,而利孔百端。或有衙门人役,乘其解俵之时,造意需索;或有各县马头,敢于帮贴之外,指官科敛;兼之愚民习惯,以为官府使用,亦自甘心;而无籍之徒,反因此以攘利:不能不过为之防也。

  为此,仰县将发去告示,张挂通衢。如有前项谝诈,即持赴府首告。或就该县觉察,从重申究,毋得有所宽纵。该县亦宜体本职痛念小民之情,有此示众知悉。

  乞休申文职近者被命改除,即日当归田里,不复有仕进之念矣。然有不能无言者。盖古之君子,去其国而其言存,可以为遗训,而后谓之能不忘其所事,去其国而其政存,可以为遗爱,而后谓之能不忘其所使。今职于此,蔑如也,无所存矣。犹有愚衷,为执事白之。

  职少以虚名在海内,晚叨一命,实不敢苟且以负国家委任,圣贤训戒,天下士大夫之属望。坚志一意,惟拊循小民。而山僻夷鬼之区,与龙蛇虎豹杂处,且怡怡然日妪而孩之。而遇事发愤,欲有所建立,不能骫骳;不顾利害,多所触忤。今兹之调,实由谗邪之中伤,中朝士大夫,盖犹不忍遂弃之,而置之于此也。

  夫恶木垂荫,志士不息;盗昄飞溢,廉夫不饮。士之所爱者,名也。「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志士仁人所以宁舍生而不顾者,惧毁其仁之名也。故名者,与天壤俱敝者也。诗人之篇,荀卿之书,屈原、贾生之作,其逃谗自沉而不顾,乃犹借此区区之名。故曰:「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也。」

  职书生文学,非能为吏者。顾尝诵所闻于孔子者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足矣。今世为令,大率以尊严高贵自处,而与小民邈绝。职一切弛解,召妇人幼童,与之吴语,务得其情。凡有讼狱,吏抱牍以至,方阅其词,就问即决。虽鬼神不预知,吏无由得知而容其奸也。凡小民至前,虽甚倥偬,即先呼发遣。恐乡里往来伺候之摊,亦不数数具狱,但诲谕令输服,皆叩头以去。民间里长,最为繁苦,以为十年之灾。职三岁在县,不曾役一里长,小民宴然不知有官府。往时均徭,悉吏胥与其间。职闭合阅册,随田轻重品搭,老吏束手。乡老亦叹曰:「今年倒一土斗矣。」乡民谓田连顷者谓之土斗,犹苏州之谓圩。乡老岁以均徭为奸利,今无所获,故云倒一土斗,若田之为水所败而荒也。县俗刁悍,乐以人命相诬讦。富家一被讦【讦 原刻误作「吁」,依大全集校改。】

  ,即官微示意指,尝辄输数百金。职见以人命讦者,应时与结,富人无一钱之费。但检验尸伤,皆亲至其地,或间呼村落间愚民小僮问之,得其真情。虽自暴露赤日中,暂憩古寺,啜杯水而行,未尝有所扰也。

  县有大贼,二三十年不能擒治。职择卒中骁健者,召至堂后,与饮食,饵以重赏;以故往往能効力,旋致擒获。如张家浜、钟家浜、下渚、磨盘山贼,昔年皆与县交关,县中人多为囊槖,以故尤恣。往时太湖至湖州,商贾多被剽掠,今舟可以昼夜行,乡间夜不鸣犬矣。磨盘、下渚,皆亲至其巢穴。而钟家贼乃至格鬬。时日暮风寒,山深水阔,职所从不过数人,竟擒获之。钟家浜一村,钟姓四五十家,皆非良民。是时西北风,若从上风纵火,可尽歼以为功。职宁力攻,取其骑危堕下者,不过数人,余向南奔者,悉不复追。诸如前贼党,大率录其魁而己。职终不敢自言,上官亦但见具狱云强盗某某而已。然以其邑多盗之故,又有诬盗。县有空王寺,在深山中,捕卒尝于此拷掠,使诬人为盗。其诬强盗至七人,皆平反之,以坐捕之罪。太湖边十三家,乌程县坐为盗,又为宜兴县诬六十余人为盗,被连逮,皆逃湖山中。一村尽空,麦熟黄落,山鬼昼号。职亲自旁缘湖上,遍入山中,明其所以不然。移文两县,稍稍招集之,地方以宁。

  夫为令,如婴儿乳哺,饥寒燥湿,唯乳母知之。又如良医按病调剂,分毫不爽,乃可已病。职独自知其心之苦也。夫沾沾者自喜,察察者为明,簿书文移治办,亦尝有念此乎?狱中死囚,桁杨相接也;职审知枉滥者,辨出之三十余人。遵律令给衣粮,天寒大雪,妻自缝絮衣给之。囚有母死,求保系葬母还,即听之;如期而归,囚皆感泣。闻职病,皆向天祝祷。顾虽未忍施鞭扑于民,而县中大恶,必立取之。狱成,其瘐死者亦十余人。特其俗依阻山湖,负力好鬬。有数大族,终年不见官府,职颇录其长,居乡亭劝诱,亦有来者。然直可以容养化劝之,惧激之而乱也。宋济邸之变,起于太湖渔人,而国初耿侯以此县人捍抵张氏,力战者十年。近岁有反贼江天祥。古人所以谓力求猛将,不如得一县令,谓能折其芽萌,消之于未形也。今之治民,务扰之以为能,夫岂识老氏「烹鲜」之喻乎?

  且以近日清军言之。止宜因该卫勾丁,据以清查。今则尽举洪武以来军册,一槩勾审,但一军或户有百家,又及邻保里甲。一军之勾,乃至扰百余家也。如是,故县不敢承行。以近日开读言之,粮长侵欺,固当问。然侵欺亦无由核其实,惟彼有自首者,乃可以坐。今一粮长下,开小户逋欠百数。即欲人人到官,则小户逋斗米。当嘉靖未赦之前,并各安居;及隆庆大赉之后,反被拘逮?奚止斗米之费?则不如不赦之为愈也。如是,县又不敢奉行。

  僧道,虽古谓为民之蠹;然今耕田服役,与民等也。自有会司统摄,又每清查,则不免使人各寺院骚扰。彼净居空剎,仅守故额,既国家不废之,则亦宜使之安生耳。如是,故县不肯奉行。以此之类,并多乖忤,或谓令骄,又谓令废惰也。挈瓶之智,守不假器。今为朝廷牧此一二雕瘵之民,安能惟事逢迎阿旨,以取媚悦,不能安而又扰之也?

  夫粮长乃洪武以来定制。在大诰、诸司职掌、圣谕如此之谆切也。天下亦有不设粮长之处,惟独江南财赋最重,故以粮长督里长,里长督甲首,甲首督人户。百年以来,未有变更。今者新行里递,意或便于浙东。若嘉、湖与苏州土俗财赋相同。职生长苏州,亦知粮长之重难而不可废也。夫以里递收粮,似散钱不能成缗,又以小户督大户,乃如以羊将狼也。即如长兴之里甲雕敝,其逃绝仅存者十二三,皆贫难下户,有无田为佣者,有田止五亩者,其多至二十亩者,即为上等之里长。而大户乃不为里长,而为人户,其花分田至千亩。今姑以里递法行之,则为里递者,亦不当舍大户而他求矣。职颇调停其间,用大户之子户为里递。然其实今日之里递,即旧日之粮长也。小民颇以不扰,而大户复萌规避之心。乘职入觐,移祸于小民,流言飞文,诖误府县,追求小户之里递,以致逃亡鬻产弃妻子者,不可胜计。有自经者,而上不闻也。比职还,自京口至苕、霅之间,沿涂哭诉者相望也。职悉召复其旧,而所伤已多矣。

  今世欲污蔑士大夫者,度其它不能为害,惟以贿,则无全者矣。归安李知县,其人清强忤俗。大率吴兴之人,不独奸民好奸也。即李知县,士人遂凿空欲点污之,其赂至数千,赖察院方为辨白之,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夫以喻义之心易为喻利,岂圣贤之不如盗跖乎?顾不为耳!

  职平日居家,未尝问生产,吴中土大夫所共知。今县之可以为利穴者,不过人命、强盗、粮长、徭役,如前所云,毫毛可烛,职于此不为利,他亦无可为利者矣。职家世宋、元以来,号称巨族。室中所奉,相承亦不菲薄,而职自用极俭陋。衙内日取百钱,令卒出市,日不过斤肉蔬菜。去家三四百里,二子守庐舍读书,间岁来省,绝不与外交接。居二三日,便去。去自买小舟,肉不过二三斤,米不过一斗,衙前人共知之也。日常纸赎,多听告免。而上京申详水手银及柴马银,至今尚被侵匿未追。人言宦非酷,无以济其贪;吏民幸鞭笞不加,苟免亦其情也。或有言纵吏,非也,特宽之耳。曹平阳、丙丞相之不接吏,岂得槩非之耶?裁以一端斤斤然,则朱勃之过马新息远矣。

  职于士大夫,待之曲有礼意。以一二事相忤,遂恨之深,未能一日忘也。然李归安抑之太过,未免有意。职平日与物无忤,不幸事偶值耳,而怨毒之深如此,殆有不可解者。即欲诬污如李归安,而如前所陈,一一可按覆。且如里递,苟少有为利,何不与大户市恩?而力护持小户,不顾其怨怼,而专取小户偏护之耶?署印与丞之以赃败也,由其发狂自宣露,囚服跪首于太守之前。昨有岁贡自京还者,言京师皆已知之,今被访逮。即其发狂,乃职尚在北河时也。今府中藉藉,归咎于职。若然,则察院不当访人耶?又因缘其所访之自,而欲扳以为雠耶?

  今二怨与里递大户,及近所治恶吏,结构为一。被访官不自服罪,而欲甘心于职;里递大户,不肯服从;恶吏被申,不归狱,而反肆行于外;羣不逞藉藉欲谋咋啮,则一身无余矣。

  职所以反复具陈者,非苟欲求知。盖谓今之世无志于古者矣,有志于古者如职,亦孔氏不得已而思狂狷之所许也。一欲行古道,即被中伤,而狺狺犹不止,夫岂任事者欲重戒今之人不当行古之道与?营平侯言:「老臣不嫌自伐,为明主言之。」职亦欲使知今世亦有愿为古之循吏者,而莫能容也。若以为惧其见害,而急于自明,职亦无有于此。盖今日清明之世,虽江湖一命之吏,而有贤监司在上,必不便豺狼纵其噬囓也。

  夫天下之情,好善而恶恶;朝廷之法,赏善而罚恶。如使恶者坐法,而无故欲扳引善者,世亦无如此之事。今又以令治一小吏,小吏反行其告诉,左右趋走之人,无不见被追逮,县人为之夺气。而小吏者,方日会聚少年,鲜衣絇履,出入府倅之衙,公与羣不逞日治谤书,噬囓长吏,国家法纪荡然矣。伏惟执事察之。

  又乞休文职为吏无状,已疏乞解官。然以二年来,夙夜不敢自懈,惟在奉宣德意,抚恤小民。而豪右不便者,为流言飞文中伤之,今已置之,不当复有顾庶。连日彼县人多来诉告彼中事体,枝动本摇,亦不容不为动念。然不敢为烦聒。独以有关国家大体,地方风俗者,不敢不言。

  署印官与县丞,被察院蒙访逮。职前入觐在途,彼事已败,特以察院访单委悉,疑以谓县中有言,恨之切骨。浙中新行里递,职拘集小民,俱系贫难下户,又谓以里递收粮,如散钱不能成缗,使小民督大户,如以羊将狼,实有难行。因取大户花分诡名者,充里递应役。而变更职所定,以造小民之怨者,实署官为之。其事败亦以此。大户李田等之被拘役者,因投入署官衙内,与之为一。又小吏沈良能,不轨乱法,数拒捕,依广德大猾,职因具申各上司。良能,故署官所用为腹心者。因自诣府,约履袨服,出入府门,复与之为一。以此结约诸恶少,皆诈县中人,同时响应,皆承署官之风旨,考掠无不承者。微文巧诋,中伤之计实行于其间矣。所以为国家大体地方风俗者,官自被访,而妄行扳害,则君子小人、邪正清浊之源,不可辨也。豪民被役,黠吏见逮,连党交横,诬辞抵拦,而皆得胜气,则官民上下之分,不可正也;奸民告评之风,不可止也。

  又有朱学、方正之徒,各以巨奸累犯,县已具狱上之院道,因而瘐死。其家至皆无于人,以人命连累穷年,并行检验,追寻抵死者。职以谓若此之类,纵行其词,止阅文卷,即死有余辜。奈何令株连累害,使文移追逮之烦,而县有问即告,则令权之轻,不可复振也。萧望之一世大儒,为韩延寿考案东郡官钱,吏不能胜,皆自诬服。向微当时明白之,则望之之祸,不事恭、显之世矣。狂生冒昧,伏乞矜宥。

  太仆寺揭帖

  蒙驳春季马疋,当行该县抵换补讫。今该秋季解俵如数差官领解外,为照:

  本年大水异常,民间十分灾伤,所买马疋,已不胜艰苦。据邢台等县知县耿鸣世等,俱各用心点拣,已多中用。本府冯知府复当堂看验,又经补换。

  及今据沙河县知县王进朝禀称:该县解马尺寸,多不及式,而毛骨坚竦,气力精强,比之庞然虚大者,殆为过之。仍恐此等之类,或因降式不合,或于众羣中比校差劣,致有一二驳回,必破数家之产。恳乞俯念地方,前项马疋,果非下乘,足以分俵武卫骑操之士,并免回驳。庶以宽恤畿内洞瘵之民。由此具禀。

  王哲审单查得姚古、鲍希,专与王哲扛帮硬证。除已结证外,见在县未结文卷内二十余宗,状状有名。今姚古改名姚仁,鲍希改名鲍义,言两人誓同一心,常为哲之诬佐,改名仁、义,明不相负也。

  再照:王哲父子,刁恶素闻,人所侧目。虽有嘉粟,弩张则泽雉不止;虽有芳饵,钩见则渊鱼远逝。吏胥之贪,固难保也;然取之王哲之手,则有所不敢。宠赂之章,固当按也;然出于王哲之口,则有所难凭。今于审问间,具得王哲刁诈,及姚仁、鲍义结党捏辞实迹。众正明白,取拟罪犯。

  陈大德审单

  审得大德委将张氏搂住,要得奸淫。当验大德舌尖,果系咬落,不能自讳。为照:律有强奸之条,官司少有遵用者,以所当罪重,而事难征实也。既不用本条,辄以和奸处之;则强暴者得志矣,贞节之妇受污蔑矣,律设此条为无用矣。

  昔召公听讼,衰乱之俗微,而贞信之教兴,故有行露之诗。盖谓强暴之男,不能侵凌贞女也。今据大德多行无礼,比其事发,又抗违宪词,冀至年久不得明白。然张氏深山独处之中,此心可表;大德经年难证之狱,其舌尚存。相应依律问拟。

  贺潮审单

  审得邵忠先因贺潮之去,而鬻其原田;今见贺潮之归,而返其旧物。流冗荒闲,正鸠鹊互居之日;逃亡复业,实鸿雁安集之时。告词虽涉于半诬,据律当从于末减。前遗田地,听湖自管。取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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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别集卷之十  古今诗

游灵谷寺

  晨出东郭门,初日照我颜。春风吹习习,好鸟声绵蛮。岩阿见黄屋,登披寻神山。半日犹山麓,十里长松间。蜿蜒芳草路,寂寞古禅关。画廊落丹雘,朱户蚀铜镮。殿起无梁迥,塔留玩珠攀。苍鼠戏树捷,野鹿看人闲。山深静者爱,日晏未知还。

  读史二首

  谢公四十余,高卧东山间。妻子来相问,掩口笑不言。长安公与卿,富贵多少年。狥时岂不能,吾志不其然?所以任公子,长垂百丈缗。

  刘毅无甔石,一掷百万钱;淮阴置母冢,行营万家田。英豪不在此,意气聊复然。安能效拘儒,规规翦翦焉?东海有大鹏,扶摇负青天。可怜蜩与鸠,相笑榆枋间。

  京邸有怀帝国云天上,乡关渺何许?城头日色黄,隔壁闻吴语。忽忽有所思,默默久延伫。人情别离好,共处谁怜汝?

甫里送妹

  甫里县西角,吴淞水流澌。吾往不能归,入门复咨赍。小女来相将,牵衣问何之。人生会有适,怜汝途姑时。

  金山寺

  长江涌块石,万古江中浮。倚空结危构,凌波成奇游。僧呼鼋鼍出,客指蛟龙湫。云开钟山岑,日映扶桑洲。海峯三数点,甫北一航舟。百年战争息,江水此安流。

  金陵还家作

  自从出门口,预言相见期。西风扬子渡,犹嫌归棹迟。于今对寒月,芭蕉露漓漓。一 儿县城西,一女松江湄。心情两萦系,有如蛛网丝。

  和俞质甫夏雨效联句体三十韵

  浮云方叆叇,光景遂已戢。浃旬深霪澍,千里破封蛰。茫茫河伯叹,萧萧山鬼泣。灵曜邃高居,朱明閟赫翕。希微澹将开,淅沥吹又急。遇夜转连绵,酾流更湁潗。万壑口霅霵鸣,百川灌注入。池容添纹縠,林色浸淤浥。离毕月暂耿,宿井星恒湿。潋滟湖光翻,蹙咽海潮涩。霓旌尚高翔,云衣犹日缉。水覆讵可收?天漏谁能葺。马牛三江混,鸿蒙九峯立。嗟我来自东,独行阻虚邑。梦离思明两,筮坎成洊习。谁假卜商盖?但戴杜甫笠。缤纷余花落,寂寞愁乌集。穷巷长闭门,高河近通汲。天地政氤氲,电风递呼吸。凄凄听晨鸟,蒙蒙睇宵熠。作乂征时旸,思文忧民粒。鼃黾费灰酒,鱼虾饶掇拾。广室坐增凄,匡床听生悒。何由度日阕?安能使家给?泥涂跲重茧,梅润侵什袭。寒袍故恋绨,澜简慵启笈。顾叹风云满,宁使蛟龙絷!短屐徒齿齿,折巾空岌岌。俯仰观宇宙,坱圠迷原隰。阻饥知不免,寅亮岂所及!【旧刻作「高河近通楫」,「楫」字非韵。钱宗伯不选,当以此故。今改押「汲」字,似较稳。】

  濠梁驿

  崎岖江北道,复此渡淮水。策马向广原,苍茫见帝里。葱葱绿树陵,郁郁紫云起。日照城上楼,寒鸦飞高埤。原野何萧条,旷望弥百里.当时侯与王,此地常累累。今惟负贩人,亭午倚虚市。空然八尺躯,短褐饥欲死。当时兴王佐,未遇亦如此。

  淮阴侯庙吾如淮阴祠,清槐荫朱户。当时长乐宫,千载有余怒。五年战龙虎,结束在肉俎。旁力赴功名,功成良自苦。

  舟阻沽头闸陆行二十余里到沛县上沽下沽头,有如百里隔。曲河见舟樯,相去只咫尺。舍舟遵平途,马蹄生羽翮。麦穗垂和风,披拂盈广陌。吾闻江北人,终年饥无食。吾来江北地,每喜见秀麦。行行野树合,已到古沛驿。汉帝遗原庙,屋瓦残青碧。龙化已千秋,鸡犬如昨昔。欲寻歌风处,闾里乱遗迹。今人泗水上,犹树歌风石。

  南 旺

  嗟我南行舟,日夜向南浮。今日看汶水,自此南北流。帝京忽已远,落日生暮愁。当年宋尚书,庙貌崇千秋。丈夫苟逢时,何必有大猷?叹我学禹贡,胸中罗九州岛。杖策空去来,令人笑白头。尝疑伯颜策,毋乃非令谋!洪范天锡禹,大道衍箕畴。五行有汩陈,三事乃不修。鲧堤日以兴,百川失其由。不见徐、房间,黄河载高丘。

  沛 县

  泗水抱城堙,东去日潾潾。丰沛至今存,汉事已千春。嗟我亦何为,独叹往来频。封侯不可期,白日坐沉沦。每见沛父老,旅行泗水滨。鸡犬如昨日,此亦非昔民。空传泗水厚,井邑疑未真。城外绿杨柳,高帘悬风尘。犹有卖酒家,王媪几世亲?高庙神灵在,英雄却笑人。

  徐州同朱进士登子房山入舟忽不乐,呼侣登崇丘。子房信高士,祠处亦清幽。俯视徐州城,黄河映带流。青山如环抱,一发悬孤州。河流日侵啮,淼淼洞庭秋。鸟犬争死人,冈陇多髑髅。使者沉白马,守臣记黄楼。叹我亦何为,空尔生百忧。生民随大运,孰能知其由。覩此名邦旧,怀古思悠悠。壹自徐堰王,独有青山留。刘、项亦何在?子房空运筹。但从赤松子,不用待封侯。

  自徐州至吕梁述水势大略

  黄河漫徐方,原野层波生。万人化为鱼,凛然余孤城。仅见沮洳间,檐楹半颓倾。日月照蛟室,风波栖蝥氓。侵薄连羣山,浩荡烟霞明。山回时复圆,盂盎涵光晶。忽然覩开豁,天末翠黛横。此来顿觉异,日在江湖行。吕梁遂安流,泯泯无水声。狼牙没深沉,一夜走长鲸。三洪坐失险,蛟龙不能争。乃知房村间,尚未得泻倾。如人有疾病,腹坚中膨脝。空役数万人,绩用何年成?

  鲤鱼山

  鲤鱼山头日,日落山紫赤。遥见两君子,登岸问苦疾。此地饶粟麦,乃以水荡潏。水留久不去,三年已不食。今年虽下种,湿土干芽茁。因指柳树间,此是吾家室。前月水漫时,羣贼肆狂獝。少弟独骑危,射死五六贼。长兄善长鎗,力战幸得释。因示刃箭痕,十指尚凝血。问之此何由,多是屯军卒。居民亦何敢,为此强驱率。始者军掠民,以后军民一。民聚军势孤,民复还刧卒。鲤鱼山前后,遂为贼巢窟。徐、沂两兵司,近日穷剿灭。军贼选骁健,叱呼随主帅。民贼就擒捕,时或有奔逸。其中稍黠者,通贿仍交密。以此一月间,颇亦见宁谧。二人既别去,予用深叹息。披发一童子,其言亦能悉。民贼犹可矜,本为饥荒迫。军贼受犒赏,乃以贼杀贼。吾行淮、徐间,每闻邳州卒。荆楚多剽轻,养乱非弘策。

  自刘家河将出海口风雨还天妃官二首到海忽雷雨,高云起崔巍。纷披船幕湿,错落酒杯飞。波浪半天黑,神龙助风威。探遐方未极,初意遂已非。无缘觐海若,稽首乞天妃。愿为一日晴,令我揽光辉。

  八月尚徂暑,白露未为霜。云物结蒸郁,雨势恣淋浪。江水竞飞溢,螭龙争回翔。金枢浴大明,此夜不可望。极目观冥涨,天际何微茫!直恨非西风,吹我到扶桑。

  自海虞还阻风夜泊明日途中有作百里见青山,言旋谅非徐。风波仍水宿,龙蛇惊夜居。明发尤惨淡,川途尚修纡。水驶凌方约,云寒日未舒。弥多芳草,寂历少畋渔。寒光冒明湖,朔风转高墟。旧事成往迹,余生惟读书。古人不可见,岁莫安所如。     淮上作

  长淮饯落日,圆光正如赭。倾红注流波,殊景不可写。淮水自西流,黄河从北下。并合向东行,终年无停泻。哀此千里客,春至复已夏。独立空惆怅,所与晤言寡。

  宝应县阻风

  夜泊淮阴城,蚤向淮南路。理棹逢西风,猖狂恣号怒。清河千里中,东风日相误。祈此一日风,终竟不可遇。苍天岂有心?莫可诘其故。但看北去舟,凌风如飞渡。翻为去人快,顿忘吾所务。淼淼湖披深,今日何可渡?

  壬戌南还作

  自出皇都门,渌水明可掬。高风抟羊角,飞沙旋雾縠。乘快得顺流,遡行又转辘。长河千里,回溪每九曲。时序值暮春,光景信明淑。市邑临水折,岸柳新雨沐。欲问北州故,但以南期促。同行近百艘,晨夕相追逐。挂席鴈翅接,转棹鱼尾续。长闻夜集喧,又见风排簇。所遇皆南金,胡为弃荆玉?非有弹冠庆,相呼入山麓。     又

  半月困漳、卫,今旦望邹、峄。景风时迎舟,积水不盈尺。行路日淹留,归思愈急迫。昔往冒飞雪,今来见秀麦。蕴抱无经纶,徒旅空络绎。西苑方呈兔,东郡亦雨鲫。番禺有假号,建州乃充斥。奈何唐尧朝,不用贾生策?玄文故幽处,虫葛益润泽。天命苟无常,人生实多僻。去去勿复言,牧豕在大泽。

  登济城望城武城风汉时县,乃在兖西南。曾考昔为令,期年化方覃。性本爱潇散,候望苦不堪。飞雪渍乌帽。弃掷欲投簪。竟以末疾返,不及一考淹。时当孝皇日,仁治正渐涵。我来登济城,落日已半含。西望适相仍,竚立独悲喑。要经几累世,沦废良可惭!

  淮阴舟中晚坐写怀二十四韵清浦轻风渡,赤日微云遮。昨问圯桥履,今即下邳街。淮酒市醽醁,楚音杂琵琶。二麦吐新穗,百草敷繁葩。纷披盈广陌,离蕤被平沙。寂寂坐向晚,悠悠思转加。先皇昔在宥,世道尚亨嘉。朝廷制作盛,公卿议礼哗。庶僚或登庸,诸生多起家。蹇拙遭时废,荏苒谢年华。不得寄一命,空惭读五车。迨乎鸿羽渐,几将龙驭遐。暂有青云望,奈何白发髿。黾勉小县吏,奔走大府衙。循己常黯黯,看人方呀呀。何地栖鸾凤?并处混龙蛇。世途行益畏,吾生固有涯。万事已如此,一官岂足赊!行矣归去来,莫便微各污!平泉记草木,寝丘任菑畬。补亡缀狸首,考古注君牙。期以余日月,方将监云霞。自是性所适,良非为世夸。苟无愧尼父,或可俟侯芭。

  隆庆己巳赴京寓城西报国寺赠宇上人慈宫崇象教,构此绝华炫。深岩閟香火,危峻瞰郊甸。郁郁虬松枝,低压遶广殿。当年帝舅亲,削发住兹院。说经老龙听,出手五狮现。曾闻长老言,天雨曼陀遍。吾识宇上人,头陀今突弁。修容冥法相,妙悟在论赞。导我画廊行,指示西方变。晨起供清茗,时共禅悦饭。我老欲归去,世事今已倦。当结尘外缘,山中傥相见。

  邢州叙述三首

  壮岁成濩落,末路藉先容。所恨贱姓名,蚤闻在诸公。既奉大廷对,观政于司空。得友天下士,旦夕相过从。道穷孔、孟奥,文推迁、固工。说诗慕匡鼎,草玄拟杨雄。通达如贾谊,俊少踰终童。守高称汲直,曲学陋孙弘。自以支离疏,攘臂于其中。一朝除书下,沦落故鄣东。黾勉为禄养,折腰愧微躬。

  鄣东余二载,恪遵圣人经。雅志存教化,除娆去烦刑。门阑弛走卒,千人皆造庭。分遣每日旰,庭中无一人。沉冤出殊死,无盖尽羣生。时有纵囚归,皆言赋役平。引纳壮健儿,誓之以丹青。萑苻多宿盗,擒斩为一清。余粮栖陇亩,绝无犬吠惊。维以哀茕独,不能畏高明。睚眦生怨恚,憯甚镆鎁兵。风雨日飘摇,拮据徒辛勤。涕泣西河守,古道竟无成!

  为令既不卒,稍迁佐邢州。虽称三辅近,不异湘水投。过家葺先庐,决意返田畴。所以泣歧路,进止不自由。亦复恋微禄,俶装戒行舟。行行到齐、鲁,园花开石榴。舍舟遵广陆,梨枣列道周。始见裁苜蓿,入郡问骅骝。维当抚雕瘵,天马不可求。闾阎省征召,上下无怨尤。汝南多名士,太守称贤侯。戴星理民政,宣风达皇猷。郡务日稀简,吾得藉余休。闭门少将迎,古书得校雠。自能容吏隐,退食每优游。但负平生志,莫分圣世忧。竚待河冰泮,税驾归林丘。

  琼州张子的与余同年俱为县令江南子的自建德改当涂今入觐文改荣县一岁中三易县居京师旅寓相近以诗为别

  岭表生异人,始兴最开先。余公亦崛 【崛 原刻误作「掘」,依大全集校改。】

  起,屹屹天圣间。圣代丘文庄,富学迈昔贤。忆余童丱时,尝听家君言。吾郡有桑生,恃才颇轻儇。公见即识之,进奖席每前。夫人出佩玉,珍馔罗绮筵。当时吐哺风,与古能比肩。公文根理要,不肯事纤妍。奈何浮薄子,辄尔论议喧?子的来公乡,年往志愈坚。共余曲江宴,面带鲸海颜。问公石屋在,世业存遗编。君今为县吏,宦辙如邮传。庙堂亦无意,何以不少怜?使君自天来,万里往复旋。君才岂不办,古道多屯邅。叹息时所尚,为废循吏篇。

  咏 史

  昔在齐威王,选人以治氓。惟彼阿大夫,籍络日有声。唯此即墨宰,小人共谗倾。是非并颠倒,四境交侵兵。安得召左右,阿党尽为烹?昔在楚庄王,三年不听政,膝上置美女,饮酒不曾醒。有鸟止于阜,不蜚亦不鸣。安得任伍举,一朝霸名成?昔在帝武丁,三年不出令。恭默以思道,殷国未能宁。安得梦圣人,求之傅岩形?

  奉托俞宜黄访求危太朴集并属蒋萧二同年及长城吴博士昔年宋学士,尝称太朴文。独力撑颓宇,清响薄高云。余少略见之,讽诵每忻忻。淡然玄酒味,曾不涉世芬。如欲复大雅,斯人真可羣。苟非知音赏,宋公安肯云?嗟乎轻薄子,狂吠方狺狺。惜哉简袠亡,家簏少所蕴。徒为尝一脔,盈鼎未有分。四贤宦游拙,博达多前闻。为我一咨访,庶以慰拳勤。

  奉酬冯太守行视西山关隘次宋庄见弃田有作

  云、代搏胡兵,千里羽书亟。戒邻畏明牧,循山转危踬。通谷数行周,在所皆行至。猃狁虽匪茹,中国亦有备。所悲云汉诗,余黎靡孑遗。今岁洪水割,攘襄颇不异。巨浪落高崖,排蹙万石坠。周原昔膴膴,一朝化碛地。野老向天哭,前古所未记。迢迢孤岭绝,习习阴风吹。月明清霜白,虚馆不成寐,何计恤疲氓,赋诗以言志。往往展卷读,纸上见残泪。音闻舂陵行,今人岂轩轾?余亦忝禄食,空尔徒叹愧。

  送衰太守之兴都

  青阳降江水,万灵朝汉东。先皇昔南狩,乐饮庆善官。父老拜赐复,歌儿如沛中。忽忽二十载,百姓号胡弓。奈何长陵令,犹告杼柚空。袁侯忠孝姿,为吏称明公。当宁选良牧,玺书特褒祟。行为解苛娆,恺悌扬仁风。千年护陵寝,远与丰、镐同。

  赠孙太仓

  君侯粤中产,羽林忠孝门。曾为三辅吏,遗爱至今存。昨岁来守州,芳名益腾骞。自从海水飞,蛮舟翳朝暾。吴、会日创残,江海多军屯。大兵仍凶年,凋瘵不可论。君侯勤抚字,百里载仁恩。自古设官职,事事有本原。所以置守令,无非惠元元。兹任良匪轻,天子之选抡。何以不奉天,斩伐蹶其根?粲粲元道州,名与南岳尊,追呼尚不忍,千载闻此言。哀哉诛求尽,恸哭满江村。作诗代民谣,庶以达周爰。

  读佛书

  天竺降灵圣,利益其在此。雪山真苦行,九恼尚缠己。非徒食马麦,空钵良可耻。纷纷旃荼女,谤论或未已。不知手指中,犹出五狮子。

  书王氏墓碣寄子敬淀山湖上少小慕节义,沟壑诚所安。櫽括游燕都,侯王不可干。甘从渭滨叟,垂老尚投竿。于世无一能,性颇好词翰。王子钦姊节,兴言涕汍澜。两髦尚如见,廿年骨已寒。丐余书贞石,庶几垂不刊。吾书复自读,亦能清肺肝。一扫齐、梁习,谅可追孟、韩。

  素庵诗

  唯易有太素,太素质之始。白贲垂皇象,彤车资帝理。大飨尚玄尊,大路素帱尔。伊尹言素王,后代滋文轨。素冠时所庶,素衣时所喜。素革毕心蕴结,素丝国风美。五入为五色,以是悲墨子。素功日以饰,素封日以侈;素位日以逾,素质日以毁;素悃日以诈,素道日以靡;素飡日以滥,素节日以委;素书日以憯,素问人日死。流俗相纠错,纷纷竞齐紫。庄子胶朱目,周鼎攦垂指。救僿莫如忠,世变讵能止?东海扬素波,中林潜素士。吾其甘素饭,自可崇素履。素抱何足言,素心但如此。因爱素庵人,作诗扬素旨。

  清梦轩诗次孺允韵

  王生思妙道,独居自相羊。乃以清梦语,揭之在幽房。处世实大梦,于梦差为长。扰扰无时清,真精且沦亡。孰能寡嗜欲,引之大觉乡。鲁侯一何愚,欲往忧无梁。太清日渊澄,中有生者忙。吾闻接舆言,斯岂大无当!古之得道者,夏能造冰凉。西方有圣人,清净闻身香。飞龙游上天,至冬乃伏藏。谁知疑黄泉,可以登大皇。

  清梦轩诗再次孺允韵

  汗漫恣容与,寥廓任徜徉。小构非广厦,幽栖获便房。图书委鱼蠹,庭砌杂兰芳。境寂羣动息,神怡独寐长。栩栩意象适,遽遽物化忘。于此观世俗,迫隘非吾乡。玉玺谬通汉,金瓯会圮梁。窃带固云扰,衔发亦以忙。瞡瞡容自嵬,喋喋冠何当!恍如乘叆叇,泠然御清凉。钧天聆广乐,玄都闻妙香。缪昔骋骏往,简后书史藏。终惭在三季,未可儗九皇。 【据此首乃十三韵,则前首疑缺二句。】

  山 茶

  山茶孕奇质,绿叶凝深浓。往往开红花,偏在白雪中。虽具富贵姿,而非妖冶容。岁寒无后凋,亦自当春风。吾将定花品.以此拟三公。梅君特而洁,乃与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叔同。

  东房夹竹桃花奇卉来异境,粲粲敷红英。芳姿受命独,奚假桃竹名。昔来此花前,时闻步屧声。今日花自好,兹人已远行。无与共幽赏,长年锁空庭。昨来一启户,叹息泪纵横。

  火 鱼

  水畜非昔种,火鱼自新肇。仅以数寸奇,忽见五色皦。勺水停渊澄,方池恣回绕。春雨生绿萍,秋风梦红蓼。真于盆盎中,独觉江湖淼。每看银鬣起,时覩宝尾掉。濡沫蹄涔宽,吞舟坳堂小。少年共咄叱,穷日相戏嬲。饲虫疲僰童,汲泉困王媪。海上家尽然,吴中时仿效。谁思闻鹤唳,直比象龙扰。此物多变幻,为状异昏晓。鲜妍骇羽化,憔悴怅色皫。物理呈怪象,天宇信奔鸟。何者为妖祥?何者为吉兆?天子今万年,皇图日绵绍。沧海竟清晏,小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悉刳剿。周山进白鹿,霜毛何皎皎。会当长此鱼,贡之跃灵沼。

  钟山行二首

  钟山云气何苍苍!长江万里来汤汤。龙蟠虎踞宅帝王,凿山断岭自秦皇。孙吴、司马、六代至南唐,神皋帝辇争辉煌。余分紫色那可当?偏安假息真彷徨。宋、金之季鞑靼【鞑靼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强,腥风六合云日黄。百年理极胡运亡,天命真人靖八荒。手持尺剑旋天纲,一洗乾坤混万方。考卜定鼎开百皇,钟山云气何苍苍!

  钟山云气何苍苍!中有殿阁琉璃闪烁黄金黄。苍松老柏驰道旁,朱红交午歧路当。貔貅百万昼伏藏,日色澹照官衙墙。北风萧萧吹日光,白头老人涕泣为指点,东是长陵西未央。

  郓州行寄友人去年河溢徐、房间,至今填阏之土高屋颠。齐、鲁千里何萧然,流冗纷纷满道边。牵挽小车载家具,穴地野烧留处处。丈夫、好女乞丐不羞耻,五岁小儿皆能闲跪起。卖男卖女休论钱,同床之爱忍弃捐。相携送至古河边,回身号哭向青天。原田一望如落鸦,环坐蹒跚掘草芽。草芽掘尽树头发,归家食人如食豚。今年不雨已四月,二麦无种官储竭。近闻沂、泗多啸聚,郓州太守坐调兵食愁无措。乌鸦羣飞啄人脑,生者犹恨死不早。自古天下之乱多在山东,况今中扼二京、控引江淮、委输灌注于其中?王会所图,禹贡所供,三吴、百粤、四海之会同。若人咽喉,不可以一息而不通。使君宣力佐天子,忧民痌,深谋远虑宜一知其所终,无令竹帛专美前人功。

  谈侍郎歌侍郎妙笔世莫如,侍郎恩赐常满车。玄天坛上泥金字,大道殿中漱玉书。朝入直庐衣狮子,暮归邸第着飞鱼。近承诏旨许驰驿,楼船画舫还故闾。笑吾文章空磊落,垂老无成跨蹇驴。

  黄楼行

  五日彭城去住舟,狂风吹雪不肯收。推来冰凌大如屋,舟人夜半呼不休。老夫拥衾只匡坐,雪中日日看黄楼。东坡先生不在世,令人轻我东家丘。

  二石歌

  太湖波翻江海连,二石飞来堕我前。大者恢诡作蛮舞,高者翛翛特清楚。忆昔秦公辟西圃,岩愕争来献庭户,悠然日与西山伍。大贤名迹成往古,我见拜之礼亦可。近者尚书称豪武,致石如此颇可数。初如大旗绝漠起睨视嶷然,又若九皇圣人鹑居鸟行衣垂羽,独立崆峒之野观天宇,云将、鸿蒙不得语。自我有此日婆娑,无酒且能发高歌,属当远行奈若何?迟回尚得一月多,来观莫厌数百过。嗟我安能龙食清,垂老疲役违吾情?

  赵州石桥歌

  余同年友蔡鸣阳守赵州,为余言石桥之奇,以图经见示。余数往来京师,恨不过此。因蔡侯之言而为作歌。

  六王争鬬赵更骄,壮哉武灵尤雄枭。尝游大陵感奇梦,天锡神女有孟姚。改服骑射致其兵,拓境千里功何高!北地方从代犬通,嵬嵬灵寿起岧峣。一日沙丘变叵测,空忆前梦花如娇。后来赵迁入函谷,李牧诛死廉颇逃。此来赵地更百变,悠悠千载岁月遥。至今谁言鄗事丑,独有河薄洛水流迢迢。问之赵人懵不知,共夸洨河大石桥。此桥之建真奇獝,神师斵成班、尔屈。蛟龙若伸势敌虹,扶拔欲动光摇日。天下万里九衢通,地平如掌长河失。仙人张公倒骑驴,蹄涔印石宛然出。赵州太守政绝殊,得以余闲缀图书。呜呼,太守之名远与此桥俱!

  表兄淀山大参以自在居士墨竹俾予题诗

  奉常余之外高祖,儒雅风流绝近古。少年侍直承明庐,重瞳屡回加慰拊。玉堂无事只写竹,影落谦缃生风雨。翠叶苍筠满人间,凌海越嶂争购取。吾家宝藏三大轴,其一今在尚书府。二幅翻飞入岛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神物化去不可覩。吾兄安得此尺素,千缗不吝雠海贾。盛夏张之紫薇省,凉气歘忽周堂庑。划然北壁开户牖,雨势欲滴风披舞。此时静坐亦何有,满眼不复见尘土。湘妃帝子对之泣,藐姑神人谁与伍?吾兄好画识画意,余方潦倒困蓬户.墨竹昔称李夫人,湖州孟端皆堪谱。高人自有千载名,世上儿子何足数?作诗题竹非为竹,俯仰自觉吾心苦。东坡先生岂浪语,知我之兄惟老可。

  文湖州,东坡之从表兄也。与东坡最为知己,坡有子期之比。坡诗云:「老可能为竹写真。」

  十八学士歌

  十八学士谁比方?争如瑚琏登明堂。立本丹青褚亮赞,至今遗事犹焜煌。有隋之季天壤坼,英雄草昧皆侯王。真人挥霍静区宇,遂偃干戈兴文章。天策弘开盛儒雅,羣髦会萃皆才良。丈夫逢时能自见,智谋艺术皆雄长。惜哉嘉猷亦未远,风流犹自沿齐、梁。吾读成周卷阿诗,吉士蔼蔼如凤皇。能以六典致太平,远追二帝轶夏、商。唐初得士宜比迹,胡为致治非成、康?中间岂无河、汾徒,晻遏师门竟不扬。吁嗟房、杜已如此,可限薛生先蚤亡!

  题异兽图昔年曾读山海经,所称怪兽多异名。仲尼删书述禹贡,九州岛无过万里程。搏木 【搏木 皆为「榑木」,吕氏春秋慎言求人「禹东至榑木之地」可证。】

  青羗何以至?伯益所疏疑非真。西旅底贡召公惧,作书训戒尤谆谆。周史独着王会篇,睢盱百怪来殊庭。载笔或是夸卓荦,传久孰辨伪与诚?虽然宇宙亦何尽,环海之外皆生人。阴阳变幻靡不有,异物非异亦非神。曾闻汉朝进扶拔,唐时方贡来东旌。壹角马尾出绝壁,绿毛忽向人间行。近代所闻非孟浪,往往史牒皆有征。今之画着何所似,毋乃诞漫不足评。考古图记岂必合,任情意造皆成形。画狐似可作九尾,赤首圜题随丹青。呜呼,孰谓解衣盘礡称良史,不识驺牙与麟趾。

  甫里天随寺

  偶过白莲院,为寻绿鸭池。僧开虫罥户,人到鸟惊枝。斜日半庭雨,清风数卷诗。空门住遗像,千载尔为思。

  恨诗二首清辉比秋月,游魂散朝霞。首丘言犹在,易箦意何嗟!平生丈夫志,寄死宫人斜。曾参为原母,杜氏岂无家?

  又

  误落青乌计,真成黄鸟哀。隋珠弹燕雀,宝剑失风雷。文武今宵尽,乾坤此日颓。吾方从汝去,安事制麻衰?

  寓漕湖钱氏钱本吴越王裔聚族于此地名钱港

  钱港湖乡杳,名家古木裁。微茫诸水汇,飘泊一船来。问遗交情厚,流连笑口开。因看吴越谱,世事使人哀。

  驰 驿

  密殿朱衣客,圆牌金字符。恩光留日月,歌吹渺江湖。百馆牙盘馈,千夫锦缆呼。何 如乘一叶,来往似飞凫。

  甲寅十月纪事

  沧海洪波蹙,蛮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竟岁屯。羽书交郡国,烽火接吴门。云结残兵气,潮添战血痕。因歌祁父什,流泪不堪论。     其 二

  经过兵燹后,焦土遍江村。满道豺狼迹,谁家鸡犬存?寒风吹白日,鬼火乱黄昏。何自征科吏,犹然复到门?     乙卯冬留别安亭诸友

  黾勉复行役,殷勤感故知。悠悠寒水上,猎猎朔风吹。弹雀人多笑,屠龙世久嗤。往来诚数数,公等得无疑?     姜御史年九十六

  柱后千寮竦,林间百岁将。同官皆不在,异世已如忘。犹辨蝇书细,能令鸠杖光。洪崖今可见,未必有丹方。

  郭都统戍刘家河因燕次壁间韵

  将军此日建双旄,祅浸今年渐欲销。东海自然仍地险,南夷非复似天骄。龙旗春动旋风汛,虎垒秋清枕夜潮。即见功成报明主,海王系颈尽来朝。     西苑观刈麦

  御苑清风正麦秋,金舆晚出事宸游。两歧凝露垂黄茂,万斛连云际绿畴。先为祈年多瑞雪,节来甘雨应玄修。丰穰美报非无事,粒粒曾关圣主忧。

  送上卿顾东白先生致政还乡次张奉常韵

  诏使权传枉聘车,汉庭忠厚似相如。争称在事能数马,莫挽辞官返钓鱼。疏傅田畴多旧业,陆生装槖有新书。故人独愧冯中尉,白首为郎尚佩琚。

  缭丝灯次李西涯杨邃庵二先生韵二首圣朝威德务怀柔,万里滇南比内州。邛竹多年通市易,宝灯今日盛传流。僰人技巧新曾见,织女功庸久未酬。却忆当年李学士,玉堂诗酒坐淹留。

  灯火长安照夜红,丰年乐事万方同。四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

  离韎归鞮鞻,南海珠玑属妇功。绮縠清英呈妙像,空方纤丽见精工。泰陵内直诸元老,都在春风湛露中。

  赏荷次韵碧池清泚漾天香,满眼芙蓉似水乡。映日新妆争绰约,迎风小舞称清狂。须酬佳客千杯绿,无奈明时两鬓苍。向晚乘凉各归去,一天朗月浸沧浪。

  迭前韵

  红衣撩乱水泉香,醉眼惊看非此乡。满目烟霞生物色,无情鱼鸟任猖狂。翠盘琛丽流明月,宝盖攒罗迥昊苍。更见一枝然水底,天教神女浴沧浪。

  郑家口夜泊次俞宜黄韵因怀昔年计偕诸公飞沙竟日少光辉,浪急风高月色微。为忆含桃催物候,尚淹行李未春归。吴歌独自弹长铗,楚制堪怜着短衣。来往常经郑家口,当时同伴共来稀。

  小 屯

  小屯不知名,土屋十数家。少妇时出汲,黄沙没弓鞋。

  清明济上瀛州三月雪中行,千里寒风到济宁。道上女郎斜插柳,始知今日是清明。

  题周冕赠任别驾卷成山斜转黑洋通,南北神京一望中。天锡任侯为保障,长城隐隐接辽东。

  江南列郡尽乘城,藏穴何人肯出兵?惟有使君躬擐甲,刘家港口看潮生。

  东仓白昼静城闉,烟火连天豺虎嗔。忽驾回潮趋海道,传呼尽避瘦官人。

  血战鲸波日奏肤,东南处处望来苏。画工不解忧勤意,却作南溟全胜图。

  行卫河中风雨霏微送客舟,天涯魂梦日悠悠。可怜双泪空零落,却付潭河向北流。

  初发白河白河流水日汤汤,直到天津接海洋。我欲乘舟从此去,明朝便拟到家乡。

  胡风刮地起黄沙,三月长安不见花。却忆故乡风景好,樱桃初熟正还家。

  过兴济

  河水迢迢去路赊,春风不住捉飞花。行人共说前朝事,指点当时戚畹家。

  李廉甫宪副书斋小酌

  青灯夜雨十年前,今日书斋各黯然。不是故人无旧话,凄凉只说楚江边。

  自天津来至此已过一月去阙日远怆然有作

  漳水悠悠向北流,征人日夜驾南州。行来忽尽三千里,又下扬州望越州。

  隆庆二年朝京师南还与宣平俞宜黄武进陆太学同舟赠绝句一首

  褰帏初识龚、黄面,倾盖寻参李、郭舟。去路不知春欲暮,桃花飞尽过扬州。

  又赠陆太学

  羡君家在下浦居,百里青山入具区。自种湖田供伏腊,万竿修竹满床书。

  赠俞公子蓬门端坐独危然,伟器如君最少年。他日可能忘父友,莫因下拜嗛文渊。

  送同年查都谏山西行省忽换朱衣拜早衙,谏垣初出镇郇、瑕。思君昨日鸣珂地,鳷鹊云边起暮鸦。

  送友人读书玄墓山己亥庚子余尝读书于此邓尉山前古佛宫,湖波万顷贮羣峯。欲寻老子当年处,五杏参天宝殿东。

  宋康王乘龙渡河

  大漠风悲青盖遥,七陵烟雨暮萧条。康王若得真龙驭,肯向钱塘问海潮?

  文渊阁四景图昼日承明独静居,怡情闲把画图披。坐看四序璇玑转,并是风调雨顺时。

  题二鱼图江东四月贡鲜鲥,正是含桃荐庙时。圣主遥知来建业,孝陵南望起遐思。

  蓬莱海水千丈起,何年得道乘飞鲤。不如扁舟向五湖,欲学养鱼寻范蠡。

  偶成四绝一自当年谢合欢,不堪常见月团圞。于今生事如秋水,惟有芙蓉花好餐。 【芙蓉花】

  未信昌黎能送穷,但看登极是稯稯。六韬、金版知何用,不及乡邻卖菜翁。【乡邻○按:极屋栋也。稯稯,纷纷也。语出庄子。】

  西窗睡觉日方曛,坐见青山起暮云。剩得少年狂易在,向人犹自说刘殷。 【乞贷】  推山调达自相加,满眼婆提与夜叉。为爱如来深法坐,飞来箭镞是莲花。 【忤逆 】

  高邮湖为断缆所击几至失明

  湖水悠悠送客征,无端飘瓦致虚惊。天留双眼非无意,应为丘明史未成。

  光福山

  十载重来古寺中,布衣犹似昔年逢。山僧却记吾名姓,不击阇黎饭后钟。

  海上纪事十四首

  自是吴分有岁灾,连年杼轴已堪哀。独饶此地无戎马,又见椰帆海上来。

  二百年来只养兵,不教一骑出围城。民兵杀尽州官走,又下民间点壮丁。

  海上腥擅不可闻,东郊杀气日氤氲。使君自有金汤固,忍使吾民饵贼军!

  避难家家尽买舟,欲留团聚保乡州。淮阴市井轻韩信,举手揶揄笑未休。

  大盗睢盱满国中,伊川久已化为戎。生民膏血供豺虎,莫怪夷兵烧海红。

  文武衣冠盛府中,轻身杀贼有任公。谁人不是黄金注,独控青騧沪渎东。

  任公血战一生余,莲碧花桥村坞虚。义士刘平能代死,吴门今不数专诸。

  上海仓皇便弃军,白龙鱼服走纷纷。昆山城上争相问,举首呈身称使君。

  半遭锋镝半逃生,一处烽烟处处惊。听得民间犹笑语,催科且喜一时停。

  新城斗绝枕东危,甲士千人足指麾。壁外波涛空日月,城头忽竖海王旗。 海岛蛮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亦爱琛,使君何苦遁逃深。逢倭自有全身策,消得床头一万金。

  海潮新染血流霞,白日啾啾万鬼嗟。官司却恐君王怒,勘报疮痍四十家。 海水茫茫到日东,倭【倭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来恍惚去无踪。宝山新见天兵下,百万貔貅属总戎。

  江南今日召倭奴,从此吴民未得苏。君王自是真尧、舜,莫说山东盗已无。

  颂任公四首

  黄梅风雨自年年,今日沙头浪拍天。最是便君多大略,笑看东海欲投鞭。

  小丑猖狂捍御劳,跳梁时复似猿猱。贺兰拥众尤堪恨,李广无军也自逃。

  落日孤城战尚赊,遥瞻楚幕有栖鸦。将军真肯分甘苦,士卒何人敢恋家!

  轻装白袷日提兵,万死宁能顾一生。童子皆知任别驾,岿然海上作金城。

  隆庆元年上幸太学赐六馆诸生宝钞陆启明与赐见分数楮万乘临雍拜素王,亲颁宝楮徧胶黉。自怜不与桥门外,隔岁来分邻女光。

  冰崖草堂赋

  倚玉山之孤峙兮,前娄水之迂萦。占恺爽于邑中兮,雄面势于山阳。有默斋之主人兮,构冰崖之草堂。既命名之特异兮,讯斯义其谁当?

  惟兹山之秀丽兮,日悠然其可望。览云物之生态兮,忽朝暮之无常。奚所夏暑冬寒兮,历四时而凝霜。知主人之远志兮,托幽遐以自将。少负奇以抗节兮,抱终天于蛮荒。泣苍梧之不返兮,踰五岭以傍徨。卒茕茕以自遂兮,廓天路之翱翔。执法度以匡主兮,志不毁乎直方。逭鈇钺之严诛兮,即远窜乎夜郎。旋蒙恩以内徙兮,赖天王之圣明。秉外台之宪节兮,赫金紫之辉煌。一朝去此而不顾兮,飘然来即乎故乡。

  嗟夫,食肉之多鄙兮,人皆以衣锦为荣。终纷竞以火驰兮,日炎炎其无央。似夸父之逐日兮,孰知暍而慕大清凉!吾览斯堂之名兮,洒然如御夫北风之风京。追范蠡于五湖兮,见伯夷于首阳。佩明月之宝璐兮,然犹思乎褐裳。厌鼎臑之盈望兮,志不去乎糟糠。开北牖以仰视兮,丹崖翠壁凛然冰壑之英。恍乎雪山之阳兮,冽冽乎冬气之长。朝受命而夕饮冰兮,吾尝闻此语于蒙庄。嘉君子之德音兮,志志节之弥强。爰作赋以颂祷兮,祈寿考之无疆。

  嘉靖乙卯九月朔,为宪副默斋六十之诞辰,予既为文以赠;而南云与先生为布衣交,复求予作此赋;亦以见先生笃于故旧,能令南云睠睠如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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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录

  归太仆赞【有序】

  王世贞撰故太仆寺丞直文仪制敕归震川先生,讳有光,字熙甫,昆山人也。生而美风仪,性渊沉,于书无所不读,而尤邃经术,长于制科之业。自其为诸生,则已有名,及门之屦恒满。而先生方以久次膺贡,寻举应天乡试第二人。故相张文毅公治时主试,得先主文而奇之,大以国士相许。然至公车,辄报罢。

  行年六十而始登第。又不得馆选,出令湖之长兴,踰三载,仅迁判顺德俯。高新郑,其座主也,以大相秉铨,怜先生屈,拔为太仆丞。寻以太仆入司制敕,气稍发舒。而浙之台使复苛摘之,先生方属疾,郁郁不乐,遂卒。

  先生于古文词,虽出之自史、汉,而大较折衷于昌黎、庐陵。当其所得,意沛如也。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其晚达而终不得意,尤为识者所惜云。

  赞曰: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当其风止,与水相忘。剪缀帖括,藻粉铺张。江左以还,极于陈、梁。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始伤。

  震川先生小传【见列朝诗集】

  钱谦益撰震川先生归有光,字熙甫,昆山人。九岁,能属文。弱冠尽通六经、三史、八大家之书。浸溃演迤,蔚为大儒。嘉靖庚子,举南京第二人,为茶陵张文隐公所知。其后八上春官,不第。读书谈道,居嘉定之安亭江上,四方来学者,常数十百人,海内称震川先生,不以名氏。

  乙丑,举进士。除长兴知县。用古教化法治其民。每听讼,引儿童妇女案前,剌剌吴语,事解,立纵去,不具狱。有所击断寝息,直行其意。大吏多恶之。有蜚语闻,量移通判顺德。隆庆庚午,入贺。新郑、内江雅知熙甫,引为南京太仆寺丞,皆掌制敕,修世庙实录。熙甫宿学大儒,久困郡邑,得为文学官,给事馆阁,欲以其间观中秘未见书,益肆力于著作。而遽以病卒,年六十有六。

  熙甫为文,原本六经,而好太史公书,能得其风神脉理。其于八大家,自谓可肩随欧、曾,临川则不难抗行。其于诗,似无意求工,滔滔自运,要非流俗可及也。当是时,王弇州踵二李之后,主盟文坛,声华烜赫,奔走四海。熙甫二老举子,独抱遗经于荒江虚市之间,树牙颊相搘柱,不少下。尝为人文序,诋排俗学,以为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弇州闻之,曰:「妄则有之,庸则未敢闻命。」熙甫曰:「惟妄,故庸。未有妄而不庸者也。」弇州晚岁赞熙甫画像曰:「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始伤。」识者谓先生之文,至是始论定,而弇州之迟暮自悔,为不可及也。

  熙甫没,其子子宁辑其遗文,妄加改窜。贾人翁氏梦熙甫趣之曰:「亟成之,少稽缓,涂乙尽矣。」刻既成,贾人为文祭熙甫,具言所梦,今载集后。季子子慕,字季思,以乡举追赠待诏。冢孙昌世,字文休,与余共定熙甫全集者也。

  嘉靖末,山阴诸状元大绶官翰学,置酒招乡人徐渭文长。入夜,良久乃至。学士问曰:「何迟也?」文长曰:「顷避雨士人家,见壁间悬归有光文,今之欧阳子也。回翔雒诵,不能舍去,是以迟耳!」学士命隶卷其轴以来,张灯快读,相对叹赏,至于达旦。四明余翰编分试礼闱,学士为具言熙甫之文,意度波澜所以然者。熙甫果得隽。熙甫重平生知己,每叙张文隐事,辄为流涕。岂未有以文长此事闻于熙甫者乎?为补书之于此。

  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

  万历乙亥,熙甫先生葬于昆山东南门之内。其子子骏,求予志其墓,而未暇为也。后或数岁一见,或一岁数见,必以为请。继以涕泣,不懈益勤。嗟乎,子骏岂虑千百世之后,无复知熙甫者乎!夫千百世之后必有知熙甫者,然必以熙甫之书,而不以予之志否也。既深悲其意,乃为序而铭之。

  归氏之先,出于高阳。重黎之后,封于韩墟,是为胡子。国绝于夏、商之际,武王克商,复为子国。其后散居吴、越者为归氏。自汉以后无闻焉。唐天宝中,有崇敬者,多识典礼,议辟雝之制,及天子谒先圣,当东面,如武王受丹书师尚父者也。封余姚郡公,谥曰宣。宣公之子登,封长洲县男。登子融,封晋陵郡公,谥曰宪。其后五世,皆以进士为大官。至十四世,曰罕仁,宋咸享间为湖州判官。子道隆,居太仓之项脊泾。其孙德甫,为河南廉访使。廉访之孙度,当洪武初,避难于夜郎、邛、笮之间,几死,数有神人护之。归而复居昆山之外隍。叉二世,为承事郎璇。璇生城武令凤,凤生绅,绅生正,皆县学生。正赠文林郎长兴知县,配周氏,赠孺人。先生之考妣也。

  先生在孕时,家数见祯瑞,有虹起于庭,其光属天,故名先生有光。熙甫,其字也。熙甫眉目秀朗,明悟绝人。九岁,能成文章,无童子之好。弱冠尽通六经、三史、大家【「大家」上应有「七」字,见孙岱归震川先生年谦「嘉靖四年」下引墓志。又钱谦益震川先生小传谓:「弱冠尽通六经、三史、八大家之书。」】之文,及濂、洛、关、闽之说。邑有吴纯甫先生,见熙甫所为文,大惊,以为当世士无及此者。繇是名动四方。以选贡入南太学。岁庚子,茶陵张文毅公考士,得其文,谓为贾、董再生,将置第一,而疑太学多他省人,更置第二,然自喜得一国土。其后八上春官,不第。盖天下方相率为浮游泛滥之词,靡靡同风,而熙甫深探古人之微言奥旨,发为义理之文,洸洋自恣,小儒不能识也。

  于是读书谈道于嘉定之安亭江上,四方来学者常数十百人。熙甫不时出,或从其子质问所疑。岁乙丑,四明余文敏公当分试礼闱,予为言熙甫之文意度波澜所以然者。后余公得其文,示同事,无不叹服。既见熙甫姓名,相贺得人。主试者新郑高公,喜而言曰:「此茶陵张公所取以冠南国者,今得之,有以谢天下士矣。」廷试,入三甲,选为湖州长兴县令。

  长兴在湖山间,多盗而好讼。熙甫平生之论,谓为天子牧养小民,宜求所疾痛,不当过自严重,赫赫若神,令闾阎之意不得自通。故听讼时,引儿童妇女与吴语,务得其情,事有可解者,立解之,不数数具狱。出死囚数十人,旁县盗发而无故株连者,为洗涤复百人。有重囚,母死当葬,熙甫纵之归,治葬事毕,还就狱。有劝之逸去者,囚不忍相负也。然宿贼四五十家,窟宅联络,依山岙中,数名捕之,不能得。熙甫率吏士掩之,贼蠭起格鬬,矢石满前,熙甫目不为瞬,竟服其辜。大户鱼肉小民者,按问无所纵舍。尝梦两人头飞来啮臂,若有所诉。明日,有提两人头,自言奴通其妾,辄渐以闻。熙甫令罢去,潜踪迹之,实欲纳奴妾耳,遂论如法。

  先生自以负海内之望,明习古今成败,即令召公、毕公为方岳,必且参与谋议,不令北面受事而已。故尝直行其意。县有勾军之令,每阙一人,自国初赤籍所注,一户或数百人,及邻保里甲,人人诣县对簿。熙甫不忍骚动百家,尝寝其事,大吏弗善也。又长兴多田之家,往往花分细户,而贫户顾充里甲。熙甫心知不可,乃取大户所分子户为里甲,因以充粮长。小民安居自如,而豪宗多怨之。有蜚语闻,将中以考功法。公卿大臣多知熙甫者,得通判顺德。具疏乞致仕,辇下诸公不为上。

  熙甫至顺德,为土室蓬户,读书其中,不类居官者。庚午入贺,太仆寺留熙甫纂修寺志。以熙甫判顺德,所掌者马政也。会新郑高公、内江赵公,皆平生爱慕先生,时相次入政府,遂引先生为南京太仆寺寺丞。而惟扬【惟 疑皆为「维」。】

  李公,复留先生掌制敕,修世庙实录。盖先生晚而登第,谓当在天子左右,备顾问,而栖栖郡县,重致人言,意壹郁不自得。已而列于文学侍从之间,旦夕且致大用,又阁中藏书,多世所未见,方欲遍观以尽作者之变;亡何,不起矣。天下士闻者,莫不悲之。

  先生于书无所不通,然其大指,必取衷六经。而好太史公书,所为抒写怀抱之文,温润典丽,如清庙之瑟,一唱三叹,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嗟叹之,淫佚之,自不能已已。至于高文大册,铺张帝王之略,表章圣贤之道,若河图、大训,陈于玉几,和弓垂矢,并列珪璋黼黻之间,郑、卫之音,蛮夷之舞,自无所容。呜呼!可谓大雅不羣者矣。然先生不独以文章名世,而其操行高洁,多人所难及者,余益为之叹慕云。

  先生生于正德元年,卒于隆庆五年,享年六十有六。元配魏氏,继配王氏,皆从先生之兆。再继费氏,别葬。有子六人,详具于状。铭曰:

  秦、汉以来,作者百家。譬诸草木,大小毕华。或春以荣,或秋以葩。时则为之,匪前是夸。先生之文,六经为质。非似其貌,神理斯述。微言永叹,皆谐吕律。匪笾匪簋,烝肴有飶。造次之间,周旋必儒。大雅未亡,请观其书。

  书先太仆全集后

  先太仆府君文集,凡三刻矣。始,府君之门人王子敬为令闽之建宁,刻于闽中。文既不多,流传亦少。先伯祖某刻于昆山,其人不知文而自用,擅自去取,止刻三百五十余篇,又妄加删改;府君见梦于梓人,梓人以为言,乃止。故今书、序二体中,往往有与藏本异者。其后,宗人道传又刻于虞山,篇数与昆山本相埒,文则昆山本所无者百有余篇,然颇多错误。诸刻既未备,又非善本,先君子常恫于怀,取所藏原本,考较是正。又虑有缺遗,命庄假馆虞山,从先师钱牧斋宗伯借藏本,录其所无者,合得八百余首,箧而藏之。语庄兄弟曰:「汝曾祖文章,可继唐、宋八家,顾不尽流传于世。吾欲以诸刻本与未刻者,合而锓之,今穷老无力,他日汝辈事也。」庄谨志之,不敢忘。

  今先君捐馆,两昆殉难二十余年,室家破散,孤穷困培。开箧披先世著述,辄呜咽不能读。念至,则涕汗交流,不可以为人。尝谋之虞山族叔比部君裔兴,比部慨然任其事,因以府君全集质之牧斋先生。先生先是已序府君之文,载初学集中,至是更加排缵,选定四十卷,自尺牍古今诗之外,计五百九十六篇,重作一序,并定凡例。庄于是考较加详。比部已梓三十余篇,会病卒。

  嗟乎!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一时宗仰之者半,非笑之者半;后二百余年,得欧阳永叔而始大显。府君之文,一时虽压于异趋而盛名者,至于今未及百年,而世无不推崇之,此于欧、曾。方走昔贤,不为不幸矣。然韩公之文,世未尝无之。但五代之乱不尚文,宋初又尚杨、刘之习,故不知贵重耳。未有世皆知尊仰,而文反不流传,如府君者也。亡友南昌王于一尝语庄曰:「吾在江西,欲观君家太仆文,遍求不可得。」前年,黄州顾赤方亦言:「楚中士大夫多知震川先生之名,而无繇见其文集。」江、楚去吴中仅二千余里,已不能流传到彼,则远者可知矣。